铁城墙【全文+番外】by Noeth

  • 全文35w字

I-海港

码头上摞着整整齐齐的集装箱,几只海鸥聚在一起啄食地面上的谷粒。巨轮安静地泊着,间或随风浪颠簸。风吹过生了锈的船身,阳光半残不残拐了几个弯,终于反射到灰蒙蒙的岸边。

夏油背着书包穿过街区,看见几个工人蹲在护栏边吃饭。他们穿着统一的橙色制服,最大的不过四十,小的可能才个位数年纪。几人围着两个标准尺寸的饭盒分食,个个筷子伸得老长,埋在饭菜的热气里狼吞虎咽。年轻的几位尤其热情,两腮撑得鼓鼓囊囊还在往里塞,入秋的季节却吃出了满头大汗。

不远处传来起重机的咆哮,有人大声吆喝几句,声音在薄雾里朦朦胧胧的。夏油知道这是到正午了——那片工地正在铺设新的供暖管,从早到晚转个不停,重型机械的噪音隔着四个街区都能听见。

夏油经过护栏时,年纪大点的工人抬头瞥了一眼。他伸直脖子,领口下隐约露出个巴掌大的印刷体数字:18。

见来人是小孩,那人便继续低头抢蔫黄的菜叶。

夏油一路来到码头边,探身去敲看守室的窗。里边的人漏气似的应了一声“谁呀”,夏油继续锲而不舍地敲,玻璃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几颗螺丝又开始蠢蠢欲动。

很快,一个秃顶汗衫的老头走近来,居高临下把夏油端详了一番。刚满十三的小男生长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身上是初中的立领校服。

“又来?”老头一讲话就唾沫横飞,“不上课啊!”

夏油拽着书包带,抿嘴笑笑,“上完啦,您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这下给老头子问倒了。他挠着没几根头发的后脑勺,想了半天没点头绪。夏油倒很耐心,见他不作声,便也站在边上候着,脸上始终挂着礼貌又稚气的笑意。

过了约莫两三分钟,脚底下突然一阵颤动。

岩层蠕动着起身,脊背上厚实的泥土一层层崩裂,连带着这座盘根错节的城市一起摇晃。晃动持续了至少十分钟,每个人都听到地底传来的巨响,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弯腰咳嗽,破风箱似的嘶哑,夹杂着巨物缓缓转动的杂音。

似乎哪里发生了畸变。夏油仰头望天,见阳光的角度偏移了几厘米,以一种扭曲的弧度斜向照射在屋顶上;东半区的街道豁开一道横跨整座城市的裂缝,将草皮与植被拦腰斩断,再伴随着头皮发麻的轰鸣声缓慢升起,露出钢筋水泥铸成的地基——

半个第五区“飞”了起来,被抬升至百米空中。

天空缓缓覆上一层庞大的阴影,鳞次栉比的建筑街区取代了云层,远远望去像一块做工劣质的玩具拼图。西半区居民抬头仰望,视野尽头是高悬的楼宇,犹如巨兽苏醒,正挺直腰杆抖落身上的混凝土。

他们默契地停下手头的活,静立片刻,便纷纷开始走向就近的房屋。

支撑城市的底层结构裸露在外,其下沉睡着一座横跨整个区域的地下空洞,像只舒展翅膀的大蝙蝠。

又过了两三分钟,震动彻底平息,泥土与岩层重新安分守己地俯卧脚下。

老人拍着脑门恍然大悟,正想说什么,看守室的门突然打开,夏油一溜烟冲进来,打手势叫他赶紧关窗——

静默两秒后,整座城市瞬间被升腾的白雾笼罩。

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地下热泵犹如第五区的主动脉般贯穿整座城市——此刻它敞开怀抱,热气从东半区下的空洞蜂拥而出,犹如火山喷发,将一切浸泡在厚重的烟雾缭绕中。

居民们早在震动开始时便全部退到屋内,对匆忙挤进同间屋里的陌生人见怪不怪。有人还优哉游哉地拎着酒瓶,就等“换气期”结束继续吹牛皮。

孩子们多半都堆在窗前,好奇地隔着玻璃触摸气柱,想象那股不太烫也不太凉的温度。他们眺望着城市地下黑洞洞的底层,坚信地下住着的叔叔阿姨们正在对付怪兽,并乐此不疲地彼此传诵。

看守室里,老头瘫在板凳上吹风,自己跟自己打赌这阵白汽要多久才能散干净。他一边索然无味地砸吧嘴,一边留意站在窗前的夏油。

这刚上初中的孩子自进来起就板着一张脸,没有一丝好奇与惧意,始终用近乎冷静的目光打量这座城市。

我的确上了年纪,连“换气”的日子都给忘了——老头挠挠胳膊,心想。倒是这小孩儿,平常瞧着规规矩矩的,这会儿竟然半点反应没有,神奇!

“喂,小崽子!”老头叫,“今儿我三点半走人,你自己看着点!”

夏油从窗前回过头,眸子掺了墨水似的黑,拖曳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他看了看老头汗衫下透出的一个数字,摊开作业本,笑着回答:“明白,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雾气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全数散去。夏油收起写了一半的卷子,把书包甩到肩上,朝老头礼貌地告别。他打开门,凉丝丝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往肺里冲,一拳打通被闷慌了的五感。

再睁眼时,世界重新迎面扑来。

夏油往码头深处走,寻了个凸出的油桶坐下,从包里翻出一本书。他就着倾斜的阳光阅读,神情很快变得专注,小指不自觉蹭过一角翻卷泛黄的书页。

脚底时不时轰隆作响,鸟雀惊起又落回原处,港口的船随水波摇晃,钢铁反射冷光。码头的风很清,没有街心的潮湿闷热,拂过后颈时带着丝丝缕缕的凉。云卷又舒,第五区在河畔安然入睡,乖觉得像位孩童。

夏油的阅读速度向来离谱,几乎一目十行。时间快得能赶上风,他沉浸于过分静谧的环境中,直到太阳西沉。

暮色合拢时,脚边一艘蒙着防尘布的救生艇突然晃荡起来,夏油一惊,从书中抬头。

“!”他警觉地收起书本,抱着背包起身,面朝摇摇晃晃的救生艇攥紧拳,眼里终于露了点惧色。

夕阳颤颤巍巍地挂在地平线上,只剩指甲盖那么小一块儿,却把码头切割成显眼的明暗两面。此情此景,夏油不由想起母亲美菜子常看的惊悚片,于是咽了咽唾沫,脸色更不好了。

船上的防尘布被不得章法地扯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悠悠滑落一个角。夏油死死盯着那处,左手匆忙从地上摸了块碎砖,打算先发制人。

掀开的角落里倏忽冒出一点白光,惊得夏油差点把砖头砸地上。他稳住视线重新看过去,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白光。

一只手,手背皮肤苍白得几乎反光,骨架尚小,估计年龄不大。

夏油一下子来了底气,索性往船边挪去,举着砖随时准备往下拍。

那只手在船边摸索了会儿,防尘布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嘟囔,似乎在抱怨。夏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伸手揪住防尘布的系带,往外用力一掀——

船舱暴露在空气中,夏油对上了一双眼睛。

美丽的、比钻石更耀眼的苍蓝眼眸,仿佛深海中落了一捧星子,细细密密俱是破碎的光。

夏油怔住,一时竟以为自己窥见了神明。

年幼的夏油并不十分理解“神”的概念。他只在无止尽的书籍中见过这个词:历来学者多将其与创设“金色纪元”的统治者挂钩,声称神明带领人类走出寒冬,在冰封的冻土上重新建立家园;也有信徒将呈同心圆分布、包围五座城池的高墙视为神明,崇敬这道隔绝冰雪与灾害的保护网。

但也仅限于“看”,与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从未切身理解神的意义。

“你是谁?”他喃喃问出声,表情近乎虔诚,“你是谁?”

那双眼睛眨了眨,纤长的银睫像一片密林,将惊为天人的钻石藏进迷雾中。

“我是谁?”那个精致得不似人类的男孩坐直了,蓝眼睛往夏油左手瞟了瞟,尚显稚嫩的声音颇为不快,“你咋不把砖头放下说话呢?”

这句过于接地气的话瞬间往夏油头顶上浇了一桶冷水。他从满脑子神神怪怪中抽身而出,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飞快扫了眼陌生的男孩。

眼睛挺好看的,脸有点红,没了。

十三岁的男孩尚对美丑没什么概念——他甚至认为被区区一双眼睛魇住的自己十分丢脸,于是刻意端起架子摆谱,竭力挽回点面子。

“行。”夏油一松手,砖头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放下了,你爱说不说。”

“别怪我没提醒,日落后擅闯码头是要进禁闭室的。未成年也一样。”

对方却没被他吓住。他戏谑地瞥了夏油一眼,慢慢悠悠地从救生艇里跳出来,弯腰拍掉身上的灰尘。

夏油才发现这小孩身上都是泥。他大概穿着件白衬衫,现下却只能勉强辨认衣服的本来面貌;裤子则更不用说,左边裤腿似乎还被某种深色的液体打湿过,一路卷到膝盖底下。

“看什么看?”他察觉到夏油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摊开手,神色却不自觉沾了丝厌恶,脸颊上的潮红也深了些。

夏油杰这人矛盾得很。他听话归听话,某些方面却自我得过头:你越神气他越想打击你,你落魄了他反倒不忍心起来。

“你看起来不太……”他意识到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对方,于是换了个措辞,“你需要帮助吗?”

男孩被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惊住,翻了个标准的白眼,说:“就你?说好的日落之后不能擅闯码头,我看你不也在这儿待得倒挺舒服?”

这话毫不客气得甚至有点失礼,但夏油总觉得异样——他的语气太急了,每个音节都咬着前一个字的尾音,与其说是赶别人走,反倒更像在忍耐或压抑。

于是夏油并未生气,放缓声音说:“告诉我你的名字就行。我跟这里的管理人打过招呼,他三点半就走了,不会查我的追踪芯片;但你没有,万一被摄像头识别出来,没有那老头的声纹认证,一定会被上报到管理局。你在救生艇上藏了大半天,看起来不像是五区的登记公民,万一被查……”

他略停顿,又看了眼对方开胶的鞋子,迟疑地扔下一颗重磅炸弹,“难不成……你是偷渡来的?”

男孩明显没想到夏油会这么问,摊开的手指一颤,很快被收到背后。他扯出一抹笑,仍是稍嫌急促的语气,“你很会异想天开嘛,还偷渡?要有这本事早上一区去了,哪有人千辛万苦往五区跑?”

这话几乎是在否认夏油的猜测,但对方换了口气,很快又添上一句,“五条悟。”

夏油一愣,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名字。

三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里,便也随之染上蜜糖色,飘飘忽忽从夏油耳根掠过。

他指尖突然过电般一痛,连带着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唔,我叫夏油杰。”他试图开口缓解这股异样的悸动,“夏天的夏……”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五条悟突然晃了晃,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

“喂!”夏油条件反射地去接,结果被对方带着一块坐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顾不上疼,赶紧低头看怀里的人。五条悟瞧着跟他差不多高,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骨头支棱,硌得夏油胸腔里有点堵。

他伸手去碰对方的脸,却摸到一片滚烫。心下一惊,才发现五条脸上红晕化开了似的刺眼,呼吸也比正常人急促得多。夏油吸了口气。果然刚才那几句话并非故意无礼,不过是个发高烧还硬撑着的倔小孩罢了。

不知怎的,明明自己也才十三,他却蓦地对五条生出责任感来。

我得把他带回去。夏油对自己说。生着病还风餐露宿实在有点可怜,换作美菜子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于是,小小的夏油杰开始尝试把一个毫无知觉的人搬起来。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堵着一股劲无处发泄。

然而事实从不为决心所动。直到月牙攀上天幕,夏油也没能把五条挪出码头。他垂头看着烧红了脸的男孩,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无穷无尽的沮丧,眼眶也跟着红了。

算了吧,这人非亲非故还是个可疑的偷渡客,不如丢这儿让他自生自灭去。他咬牙思忖,努力收回心底密密麻麻的委屈。

但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再早熟也总有应付不来的事。闷劲憋了老半天,夏油一屁股坐下,手还紧紧揪着五条的衣领,心里却头一回尝到深重的倦怠感。

学校一如既往地无趣,教职工变着花样糊弄孩子们,只管挨到期末领那份不够买一套西装的奖金;中午又是每月一次的“换气期”,工程师们大张旗鼓地惊动整座城市,把第五区最丑陋的面貌摆上台面,半炫耀半享受地接受赞美。

与绝大多数同龄人不同,夏油知道地底下是什么:除了支撑地表的承重结构,便是连绵起伏的工厂。人类五区中百分之七十的重工业都掩藏在第五区地下,烟囱没日没夜地排放废气,无数工人从生产线这头跑到那头,像蚁群淹没钢铁森林。

直到五条悟从救生艇里钻出,白发蓝眼像只受惊的鹿。他仿佛某位误入第五区的神明,悍然砸醒了束缚夏油的冗余,于是他拨开迷雾,自然而然地想伸手去抓这束光。

彼时夏油尚不知该如何分辨这种过于复杂的感情。他只是抬起手,隔着衣服按住心口,感觉铭刻在那里的某个数字有些发烫。

“价值取向:65”。

与所有生活在铁城墙内的人类一样,这个数字与生俱来。只依一纸轻飘飘的“基因序列”,其线性大小便决定了每个新生儿余生的社会地位与生活水平,随意得让夏油想笑。

此刻,他一只手攥着五条,一只手贴着冷冰冰的数字,却看见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翻了个身,翠绿的新芽顶破土壤,露出半点尖角。

这是什么?夏油朦胧地想。

这又算什么呢?

轰隆隆一声闷响,机械运作声再次从远方传来。抬升的东半区缓缓降落,随着“咔嚓”巨响悍然触地。岩层严丝合缝地归复原位,植被正好掩盖裂缝,第五区表层重新延展为一整块大地。

夜幕倾倒,气温骤降。月亮挂在天上,风带来清清冷冷的寒意。几只海鸥落在渡轮的桅杆边,尖厉的啼鸣划破空气,传出老远。

夏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空腹感和困意一同袭来。他感受着掌心下五条燃烧的体温,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恍惚间,夏油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几乎要被睡意击倒。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强光手电筒猛地一晃,将视野照成一片雪白。

“杰!”阳叶美菜子的面孔从黑暗中出现,神情焦急:“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个点都不回家?”

夏油看到母亲的脸,忽的就松懈了。

不能松手。

彻底扎入困意的深海前,夏油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反反复复。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又或者美菜子根本没来,一切只是他饥寒交加的幻想;但他的确收紧了手指,牢牢拽住同样狼狈的五条。

夏油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第五区地下奔跑,身边是低矮不平的房屋,脚边堆满煤渣。那条路似乎被太多人走过,砖块上凭空多出龟裂,黑漆漆的缝隙中掺着零星几点暗红。视野最远端是连绵的工厂,居高临下罩着整座地下城,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每一丝光亮。

烟囱吐出黑气,高压线危险地探出上半身。夏油惊惶急迫地奔跑,心跳得飞快。有什么细沙一样的东西在渐渐流失,他顾不得沾满污泥的衣裤,只知道一刻不停地飞奔、飞奔。

我在找一样东西。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我在寻找一样重逾千斤、胜于性命的东西。

肺部不堪重负地挤出氧气,咽喉火烧火燎地痛。他强行牵动大腿,让自己不至于因疼痛与疲惫而倒下。区区一条路罢了,倘若能找到那样东西,他毫不怀疑自己能眼也不眨地上刀山下火海。

黑暗逐渐粘稠,浓雾般缠绕全身。他看到有人站在砖路尽头,背对着他,身影亮得像星光。

“——!”他高声嘶吼,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那人一顿,缓缓转过身。

“起——床——啦——!”

窗帘被陡然拉开,阳光毫不客气地冲进房间,满满当当挤占了每一个角落。屋子很小,大约八九平米,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书桌衣柜。桌脚靠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拉链开了一半,露出几页发黄的纸片。

夏油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怔怔地大睁着眼,心脏还在狂跳。

“怎么了?”美菜子被儿子吓了一跳,正准备掀被子的手停在半空,表情堪称滑稽。

夏油:“……噩梦。”

“什么?”母亲没听清,顺手把被褥对半折开,在床沿坐下。“昨晚玩忘形了?知道我是谁不?”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夏油魂不守舍的梦魇。他从漫长绵密的黑暗中清醒,一把抓住美菜子,急切地问:“五条悟——我是说,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呢?”

美菜子了然,朝房门口努努嘴:“一张嘴就问别人……烧还没退,在你爸房间睡着呢。你倒是会给我们添麻烦,自个儿魂都没了还死命抓着人家不放手,究竟遇上什么事了?”

夏油哑然,松了手坐回原位。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脑子却乱成一锅浆糊,半个字都没憋出来。

美菜子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仍在自顾自说:“这回我真得跟你好好算算总账了。天天一声不吭遛去码头玩,知道多危险吗?要不是昨天那码事,你岂不是还得一直想办法瞒住我!真是的,聪明归聪明,用来对付父母可就不……”

她没能说完,因为夏油突然坐直了。他脸上的不安已经完全消退,一眨眼功夫便恢复成平素的冷静内敛。

“把你蒙在鼓里是我不对。”他刚开始变声的嗓子还很细,一板一眼说起话来时总显得有些稚气。但美菜子对这个儿子了如指掌——当他这么拿腔作势时,多半是已经想好要怎么糊弄人了。

“但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你明知道学校’老师‘都是些什么家伙,换你去讲都能直接评个学年全优;我的目标只有标准考而已,做完作业去散个心有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夏油睁着那双点漆似的眼睛直视美菜子,嘴里不急不缓:“至于那个人——我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生病的未成年不管。你不是常教我‘与人为善’么,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美菜子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叹了口气,无奈道:“今天还得上学呢,下午再跟你算账。赶紧穿好衣服出来刷牙洗脸,早饭该凉了。”

夏油见好就收,笑眯眯地应了。美菜子一边盘算着怎么吵架吵赢这位小天才,一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

门把“咔哒”一声轻响,夏油已经蹿到衣柜前开始换制服了。他想着隔壁房里“还烧着”的五条悟,心里莫名添了几丝急躁,那股不想上学的冲动比平时还强烈许多。

早饭是简单的榨菜搭白粥。夏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不顾美菜子诧异的眼神,直接背着书包钻进父亲宏树的房间里。

他关上门,一眼看见主卧上的五条悟。

男孩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搁着美菜子的冰袋,脸颊烧得绯红。他苍白得像一张纸,那缕红便显得格外刺眼,扎得夏油有点躁。

他走上前,轻轻碰了碰五条,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脱离了昨晚的心烦意乱,夏油总算能稍微冷静下来思考。他想到五条的身份估计大有文章,甚至那个“偷渡客”的猜想也并非无稽之谈;自己莽撞地凭一时冲动把他带回家,是否会给父母添麻烦也未可知。

或许根本不该管他的。

——夏油垂下头,目光从五条凌乱的银发往下流连。

第五区流落街头的人不计其数,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睫毛真长,为什么人类的眼睛能长成这样?

万一出了事牵连到美菜子和宏树……

——真漂亮。

“!”夏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火燎了似的瞬间收回目光,心虚地左右撇了撇头,试图把某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去。

他不能再看五条悟了:昨晚带他回来已经违背了自己“保持理性”的原则,倘若果真因他连累父母,自己可就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年方十三的夏油杰自以为决绝,正正经经地分析利弊,并握紧拳头决定“抛弃”五条悟。但当他站在床边,切实感受着五条紊乱滚烫的呼吸,目光触及他苍白干涩的嘴唇时,刚刚建立的决心立刻稀里哗啦塌了一地。

没事,反正这人还病着。多等个两三天,让他病好了再走也不是不行。

夏油努力说服自己,捏了捏背包带,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美菜子目送儿子离开,忧愁又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折回屋内,从橱柜里摸出一板消炎药,打算等水烧开了喂五条服下。

“唉,你跟小杰认识吗?”她坐在五条身边,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认识就好了。伯母我别的不行,看人还是挺准的——瞧你这样子,肯定不是个普通的五区流民吧。”

她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开口,但停顿半晌,终究恳切地说:“如果小杰能从中得到些机遇就好了……自从我们被赶来五区后,那孩子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谁劝都不管用。从后辖区回到优等区基本不可能,我们都认为安于现状也并非坏事,偏偏他就要一根筋地钻死理,说’这不公平’。可这世道哪来的那么多公不公平呢?大家都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五条自然无法回答她,房间里安静得针落有声。美菜子似乎也只是借着无人倾听的氛围倾吐一番愁思,话音落下,神情便重新明媚起来。

“算了算了,刚刚那些话就当是我岁数大了多愁善感吧!怎么对着你就会凭空产生浓厚的倾诉欲呢——难不成家里是做神职的?”

美菜子被自己逗乐了。她掩唇盖住几声浅笑,拿起五条额上的冰袋去厨房替换。掩上房门时,她隐约嘟囔了句“要是能和小杰成为朋友就好了”,又很快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幻想。

下午四点半,夏油准时出现在家门口。他照常提前写完所有作业,一放下书包就直奔五条,主动提出要照顾他。

美菜子把药和冰袋交给他,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便安心去准备晚饭——夏油自幼就是个家务能手,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连美菜子都自叹不如。

夏油在床沿搬了张椅子坐下,先给五条量体温。

38.3℃,降下来不少。他不自觉松了口气,想着美菜子常备的药还挺有效。接着是有条不紊地换冰袋、擦身;毛巾湿了又干,夏油跑了四五趟洗手间才把五条从头到脚清了一遍,动作麻利毫不尴尬,同时再一次感到这人实在单薄得可怕。

当然,为了避免无意中看见某个不该看的数字——对部分人来说,自己的“价值”几乎是全身最隐私的部位——夏油全程闭着眼睛。

比照顾美菜子轻松,他拧着毛巾想,方便多了。

冰袋跛了脚高矮不均,他就只能手动托着敷在五条前额上。美菜子端了饭菜进来,二人便配合着细心地一勺勺喂,多少让男孩吃进点东西,不至于空腹。

“那你在这儿看着啊。”等母子俩自己也吃完了饭,美菜子出去收拾碗筷,留夏油给五条喂药。

夏油把毛巾晾在衣帽架上,从屋外拖了个半人高的热水壶进来。他倾斜着热水壶一点点兑凉白开,每倒一股就探手试温,直到掌心正好暖得有丝微烫,才掰开药粒一点点喂给五条。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过去也常常照顾生病的美菜子,不管端茶倒水都没什么波动,权当锻炼生活技能。但对着五条,或许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位年龄相仿的人,心脏某个位置总会莫名刺痒。

就像他无意中碰到五条的唇瓣,指尖先是一凉,接着那凉意沁入骨髓,细枝末节地在骨血中延伸,最终变得滚烫。

夏油抬起手认真看了看,确认自己没被传染上什么怪病。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这种偶然的触碰,与肌肤上火焰般灼热的触感。

夏油从下午五点一直陪到九点,接着会雷打不动地被美菜子催去睡觉。这位母亲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家里多出一张嘴的事实,除了夏油刚醒来那阵,也再没特意提起过五条的来历。

宏树出差三天,夏油就照顾了五条三天。他对这个自己捡回家的大包袱拥有某种少见的责任感,一边想象着把他扫地出门的情景,一边勤快麻利地换冰袋喂药。

“绝对要赶走。”

第三天,夏油一边拿湿毛巾帮五条擦脸,一边泄愤似的嘀咕。他心里埋怨自己优柔寡断,手上力道便不自觉重了点,在五条苍白的脸上蹭出一道极浅的红痕。

夏油一惊,立刻收了手,俯下身去看那丝似有若无的痕迹。五条双颊上的异色早已褪干净,整个人雪花似的白,纯粹得发光。

他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恼。

挂钟咔哒咔哒的响,似乎掠过整整一分钟,又好像才倏忽半秒,夏油终于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那片鹅毛大雪,目光循着嘴唇鼻梁一路向上,却骤然撞进绚丽的汪洋中。

大海眨眨眼,似有雾气涌动。

五条悟醒了。

夏油愣在原地,指尖正好轻轻挨到五条脸上,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势与他对视。

五条眼里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朦胧,雾蒙蒙的如同林间晨雾,捎带几分犹疑与困惑。他张嘴想说话,声音却嘶哑得像锯木头:“我……这里是?”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也知道身下是一张柔软的大床。但二者却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块去,于是五条选择看着夏油,由他给出答案。

“我昨晚正好看见你从救生艇里出来,”夏油收回手,搓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你晕倒了,我就把你带回了家。”

五条:“……哦。”

他得到答案,身上那股紧绷着的戒备便松弛下来。夏油还准备听后面的话,男孩却侧过身,往枕头旁松垮地一歪,闭上眼睡着了。

夏油“噌”一下站起来,伸手轻轻摇了摇五条,见他呼吸平稳,眼下透出几分疲惫,是真睡过去了。

“这家伙真是……!”他捏紧拳照着空气挥了几下,又不敢大声惊扰病人,只能憋屈地暗自发泄,瞪着五条后脑勺翘起的银发默默出气。

但醒过来总归是好事,至少自己不必再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想着他,生怕一错眼这弱不禁风的家伙就不见了。

夏油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晚饭后,夏油把书包放回房间,飞快整理好第二天要带的东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奔宏树屋里。

还没进屋,美菜子轻快飞扬的声音就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出来。她似乎在说些安抚的话,每句末尾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停顿,等对方缓慢回应。

“妈妈!”夏油推开门,果然看见五条醒着,正和美菜子说话。他一进来,两人同时回过头看,美菜子的笑意加深许多,拉着夏油的手说:“这孩子真懂礼貌,一直跟我道谢来着——小悟,小杰这段时间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你,要谢就谢他吧!”

夏油被一脸懵地推到床边,停在五条跟前。他习惯性地伸手捋发尖,磕磕巴巴地正要开口,就听见五条说:“救命恩人先生,这份人情我记下啦!”

他伸出一只手,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蓝眼睛里盛满亮光,措辞也相当完美。

夏油迟疑地握住那只手,总觉得这人怪假的。他抱着这种奇妙的偏见,听对方继续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说:“我记不太清了,请问你的名字是?”

“……”夏油微微扣紧五指,低声说:“夏油杰。”

五条咧咧嘴角:“感激不尽,杰。”

“杰”——夏油如遭雷击,怔愣地看着五条悟,任由那个亲密又轻佻的音节滑过耳根,绵密细腻地融入胸腔。他突然尝到一丝甜,从五条水晶似的双眼弥漫到心尖上,突如其来,却足以填满一口井。

他恍神,五条却接着说:“伯母,我很快就走,不给您添麻烦了。”

那口井陡然空了。夏油手上力道一重,五条微微瑟缩,似乎极轻地抽了口气。

美菜子上前,宽慰道:“你就安心在我们这儿住下,把病养好再说,知道吗?接下来的事情等我先生回来再商量,这几天你只管好好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她不着痕迹地把夏油往身后一带,屈起指节触碰五条尚有余热的额头。五条眉眼弯弯地笑开,点头道谢,美菜子便满意地推着夏油往外走,不忘嘱咐他多喝热水。

临出门前,五条突然出声:“夏油杰。”

他这次连名带姓地好好叫了。夏油慢慢转身,眼神中夹杂着几缕微妙的埋怨。

五条吐了吐舌头,眼珠骨碌一转,清脆地说:“真的谢啦!”

夏油小声回了句“没事”,带上门离开,嘴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五条的病彻底好了,宏树也回家了。

夏油宏树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穿着颇为考究,鼻梁常常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以前在三区重点大学当教授时就相当讲究,即便被“下放”到五区,也仍旧保留了许多精致优雅的小习惯。

杰自认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中学老师一辈子也教不会的东西:待人接物、行为处事,乃至宏树钻研了半辈子的专业——驱动铠自动化与应用。

作为对抗幻想种的核心兵器,驱动铠是人类五区中流通性最广的一类商品。这种形似外骨骼的装甲从轻型到重型有无数分支,且伴随工艺与材质的提升,其价钱也会指数性增长。

因此,即便粗陋如五区,也有大把人利用贩卖驱动铠带来的巨额利润开发衍生行业:地下角斗场、黑市、赌坊与维修店。五区流通的驱动铠无外乎都是最劣质粗糙的产品,随便一个有点资历的工匠都能仿制,毫无价值可言。这些东西比起武器更像废铁,重量惊人的同时功能性极差,通常被建筑工人用作日常作业的工具,偶尔也会用来武装警力。

宏树研究的课题则更偏向高尖端领域,囊括了彼时最新锐的“仿生义肢”与“纳米材料”等技术,即便放在一、二区也不容小觑。鉴此,他本人拥有极其丰富的专业知识与实操经验。

夏油自幼便喜欢缠着父亲蹭课听,这般耳濡目染下来,自然对机械铠萌生出莫大兴趣。

可惜学校从不教授任何与驱动铠相关的知识。拿着工资的“老师们”只想着混吃等死,一天到晚用粗鄙的见识糊弄学生。而宏树自从被扣分降格至第五区后就在一家钢铁工厂做高管,薪水不低,但也不像之前那样有条件接触驱动铠。

因此夏油本便稀少的兴趣更所剩无几,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废铁站的老婆婆那儿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废气的驱动铠带回家。

久而久之,家里的一应装置越来越多,宏树不得不专门辟了间地下室存放这些“废铜烂铁”。他们家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平房,无需跟邻居共用设施,但实际空间也照样小得可怜;

于是夏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给家里人添乱,便不再每天往废铁站跑,转而到码头边安静地写完作业,回家再摸一摸父亲书架上的一具仿生机械铠手甲。

宏树看得心酸,答应每次出差都会给他带一个小巧的驱动铠引擎,让夏油学会分辨与组装几乎所有型号的核心矩阵。

这次父亲回家,夏油早早等在门口,打算一进门就去要他的礼物。

“杰,”宏树放下行李箱,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严实的盒子递给夏油,沉声说:“试试能不能跟上次那把军刀拼装起来。”

夏油欣喜地接过盒子,神情中总算露出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他谢过父亲,正要一溜烟跑回房里捣鼓,突然想起家里多出的一个人。

他鼓鼓两颊,捧着盒子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宏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父亲向来严肃认真,倘若得知自己不仅晚归还带回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要大发雷霆。

宏树直视目光躲闪的儿子,沉吟片刻,说:“如果你在想某位客人,大可不必担心。既然我回来了,大家就坐下来好好说说这件事。”

夏油一惊,忙不迭点头,赶紧转身跑了。

美菜子适时从厨房现身,接过丈夫的行李,浅笑道:“小杰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前知会你……不过这孩子野惯了,偶尔吓吓也挺好。”

她往屋里走,末了转身加上一句:“不过也别吓唬过头哟。”

宏树无奈地点点头。

晚饭后,一家三口坐在宏树屋里,气氛尴尬。夏油从吃饭前就开始紧张,每一粒进入食道的米饭都变成了石头,胃袋里堆起一座小山,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分明下定了决心,真到这时候却半点意见不敢有,只顾着偷偷瞥父亲的脸色。

宏树坐在书桌前,双手十指交叠置于身前,镜片后的双眼似有冷光。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的打算是?”

这句话问的是夏油。他一下子坐直了,拿捏着最理性沉稳的模样,咬字利落清晰:“我全权交给父亲判断。”

紧绷的气氛顿时漏气似的“啪”一声没了。美菜子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连宏树也露出一丝忍俊不禁。夏油涨红了脸,只怕自己认怂认得不够端正,打算再来一次。

“好了好了,”美菜子抹着泪花,“咱们正经说,不欺负小孩了。”

两个大人开始认真讨论利弊,将所有可能性全数摆上台面,丝毫不瞒夏油。他向来都被当成这个家里拥有“决议权”的个体,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听着,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倾向——虽然在大人看来,他早就快倾出九十度了。

最后,宏树朝美菜子点点头,转而对夏油道:“我们决定了。”

即便听了全程,夏油依旧绷紧神经,心跳如擂鼓。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舌根干涩,紧张得过头。

宏树顿了顿,郑重说:“你的这位小朋友——五条悟,虽然身上疑点很多,但总归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不能置之不理。我和美菜子也不是养不起,至少在他找好去处之前,都可以留在夏油家。”

夏油眼前忽有烟花炸开,瞬间将夜幕撕裂。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一把窜上前抱住父亲,用力收拢双臂,把自己埋进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

宏树与美菜子对视一眼,皆露出了然的笑意。

“好啦,”美菜子轻轻拉开夏油,“去告诉你的新朋友,明天要上学啦。”

夏油兴高采烈地推开门,正要回自己房里找五条,却看见银发男孩靠墙站在门口。见他出来,五条神色中的局促一划而过,立刻换上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怎么样?”他语气轻快,听上去丝毫不在意结果;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微微蜷缩、指节泛白,背后也沾着雪白的墙灰。

夏油向他伸出一只手,笑意几乎冲破眉眼。

“五条悟,”他雀跃地说:“明天起,你就是我的新同学了。”

五条眼里的天空倏然放晴,蓝莹莹似碧润的玛瑙。他一把握住那只手,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又像连日漂泊后终于涉足绿洲的旅人,很轻很轻地回应:“嗯。”

第五区是人类现存领地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由第四区外城墙为界划分成东西两半。学校、医院、商业街等场所都聚集在区域中央,住宅区则零零散散分布在外,被最外围的工地与城墙包裹。

围绕人类世界的五道城墙——自金色纪元尹始,重新回到地表的人类为了躲避风雪与幻想种的侵袭,从内而外建起五座呈同心圆的高墙。二十座庞大的熔炉分布在城墙四周,为内部提供能源与暖气,使人类得以在冻土地层上生存。

五个区域之间相隔甚远,由高架桥与地上河相连。人类被以基因划分价值,从高至低入住不同辖区;若无特批,低价值区间的公民不得擅自进入高等级区域。

至于第五区——人类世界的最外层——承载着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人口,与地上地下林林总总的重工业生态。

为了填饱肚子,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步入地下空洞,奔波在暗无天日的工厂与熔炉间,成为这头巨兽体内的一个细胞;侥幸留在地上的也多半在工地搬砖,每个月眼巴巴盼着账户里可怜的进账,掰手指头数锅里还能煮上多少米。

因此,只有少数家长会把孩子送去学校:大多数人认为花费一半薪水支付学费并不能改变现状,只会让家里更揭不开锅。

夏油穿行在狭窄逼仄的街巷中,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几户人家在矮墙上晒棉被,被套花花绿绿的挤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潮湿粘腻的霉味。

“你们学校在哪儿?”五条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夏油低头躲过一串挂在木杆上的腊肠,说:“城里头,得搭电车。”

“你们这还有电车?”五条叫起来,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夏油:“待会儿就知道了,闭上嘴好好走路。”

五条就真没说话。他走路很轻,步伐有股特别的节奏,像是随时能跳起来。

夏油在巷口坑坑洼洼的泥潭前驻足,想问五条要不要绕路走。话还没出口,五条连插在兜里的手都没动,就轻轻巧巧地往前一跃,大鸟般滑过水洼,翩翩落在另一头。

“……”夏油抬头看他,觉得阳光有些过于耀眼。

他们穿过一道栅栏,总算离开了蜿蜒曲折的长巷。居民楼细长的小径在这里汇集成一条异常宽敞的大路,地面正中央铺有两条铁轨,头顶上方是与之呼应的电缆。

远处隐约传来引擎的嘶鸣,夏油侧耳听了会儿,突然一把拽住五条朝马路对面飞奔。

“做什么?”五条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声音颠簸。夏油没解释,拉着他在各色商铺与屋檐间熟练穿梭,直到视野中出现一面瘦瘦高高的站牌。

说是“站牌”,那东西更像一张接在晾衣杆上的深色卡纸。纸面上写着“东七街”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底下站了个皮肤黝黑的瘦老头,一手扶着杆子,一手清点牌子面前排队的人。

五条这才看见“站牌”面前站了一队人,以小孩居多。他们大多都两手空空,眨巴着眼等在队列里头,半点没有上学的样子。

夏油松开手,往老头手里拍了一枚硬币,默默挤进队伍。五条跟在他后面,好奇地四处看看,小声问:“这是在等你说的电车?”

“是,也不是。”

五条挑眉,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态。夏油想了想,说:“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电车很快就要来了,你直接看着就行。”

话音刚落,轰鸣声愈来愈近,震动沿着电轨传导到众人脚下,一时连大地都在颤抖。

硕大的火车头缓缓驶来,其后连接着四节“赤身裸体”的旧式车厢——没有座位、没有扶手、甚至连厢顶都不翼而飞。这列“电车”就这么丁零当啷地行驶,车厢间的接驳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怎么看都像随时要解体。

不仅如此,列车头分明挂着“东部运输”的标志,躯干的制式却与其相去甚远,像从别的车体上强行移植过来般别扭;铁皮上爬满锈迹,敞开的厢轿在常年风吹日晒下褪成斑黄色,铆钉冒出大半截,随列车运行慢悠悠地晃。

半开放式的车厢内——最客气的说法——装着十来个少年人,他们或站或坐,神情中丝毫没有对这种畸形交通工具的好奇。眼见着接近“站台”,电车也没有半点要减速的架势,依旧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眨眼功夫就要错身而过。

五条还沉浸在初次见到“四不像电车”的震惊中,夏油已经拽着他的衣角往前走了。举着站牌的老头大声吆喝,临近车厂的卷帘门缓缓升起,一辆挖掘机势不可挡地朝队列驶来。

“这是?”五条有点跟不上事态,挨在夏油耳边问:“所以我们是要徒手爬上一列行驶中的电车吗?”

夏油叹了口气,转而拉住五条的手腕,带着他在挖掘机前停下。土黄色的破旧机械刹住车,驾驶室里钻出一个浑身是泥的青年人,看见夏油二人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说:“快来快来,坐稳扶好嘞!”

他摁了个按钮,改装过的反向铲斗缓缓伸出,停在他们面前。夏油看了五条一眼,干脆利落地翻进铲子里,伸出手示意他照做。

五条看了看脏兮兮的铲斗,一咬牙抓住那只手,也跟着翻了进去。驾驶员见他们坐好了,钻进舱室里发动机器,朝电车的方向驶去。

短暂的颠簸中,五条看见车厂中有更多挖掘机依次驶出,将排队的人两两接上。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上大路,用了三两分钟追平电车,便开始维持相同速度缓缓靠近。

“准备喽!”驾驶员喊了一声,操作铲斗向左侧抬升,固定在电车的“敞篷”车厢上方。夏油快速说了声“跟紧我”,便攀着铲斗边缘探出身,大致目测与车厢底部的距离,再在某个瞬间翻身跃下。

“咚”一声,他稳稳当当地落在车厢中,回身朝五条比了个拇指,眼中有笑意。

五条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白衬衣被风鼓起,像一只振翅而飞的鸟。他同样轻盈落地,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在车厢角落站定。

“果真是电车。”他眯起眼笑,“创意满分!”

分明是重复做过无数遍的举动,夏油心里却雀跃起来:“这条线会一直从东十街绕到中央路。驱动器自从上一任驾驶员去世后就坏了,除了起点和终点都没法停。爸爸说用挖掘机载人算是一种新型职业,能给那些从工厂退休的人赚点零花,所以也没人管,就这么维持了好些年。”

他颇有些卖弄聪明的意思,五条却没领情。他睁着那对澄澈的眼睛往夏油面前一倾,尾音上扬地说:“但是你衣服脏了,脚踝也有点酸。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种行当既不卫生、安全性也低,迟早要做不下去。”

夏油回击:“说了你果然不是本地人吧?没错,这些情况但凡放到三区都会在一周内被严令禁止,但这里是五区,懂吗?”

他点到即止,看着明显被噎住的五条感到身心舒畅。

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体验体验民生疾苦也实属不错。

夏油看着车外一掠而过的街景,为自己短暂占据上风暗自欣喜。

抵达终点后,五条跟随夏油穿过一堵“总之有名字就算正规”的校门,正式走进这所全五区最大的学校——囊括了从小学到高中十二个年级,“区立中学”拥有两栋五层教学楼、一座圆顶食堂、半个操场,与正对洗手间的鱼塘。

初一的教室在二号楼三层,五条畅通无阻地混了进去,全程没人在意他这张生面孔,随意得根本不像他认知中的“校园”。

“怎么,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夏油在后排靠窗坐下,打趣道:“大少爷从没见过只有两栋楼一个鱼塘的学校吧?”

五条左右看看,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确实,奇怪奇怪。”

他总能莫名其妙地摸到引爆夏油的点。偏偏夏油冷静自持惯了,比起正面吵架更擅长捅软刀子,对着嬉皮笑脸的五条半点辙没有,只能咬牙自个儿消气。

这厢还在想着怎么反制这小混蛋,身边突然传来挪动课桌的声音。夏油转头一看,发现五条把摆在课室后面的一套桌椅搬了过来,整整齐齐地靠在自己旁边,连带椅子也几乎挨在一块儿。

“好了好了,”五条啪啪拍了两下桌面,支着下巴笑:“请多关照啦,新同桌!”

夏油捂住眼睛,心想今天的太阳可真是大。

上课铃响前,依旧有同学陆陆续续进入课室。几乎所有会来读书的小孩都聚集在区立中学,因此乍一看人数颇多。校长凭这事吹水吹了十几年,仿佛这不到百分之二十接受初级教育的第五区人就能代表地上地下所有人的生活水平。

老师还没到,夏油摊开高年级的课本百无聊赖地验算方程,把一道追及问题翻来覆去解了好几遍,直到确信试过所有思路才转到下一题。

这期间,五条偶尔托着下巴发呆,偶尔探头来看他的题。这人不看还好,一看总要提笔在旁边写,还往往能三两笔写出夏油想都没想过的新解法,把他气得浑身难受又没处说理。

“行吧,”几次三番下来,夏油彻底投降了,“你究竟是怎么想到在这里加辅助线的?”

五条指指夏油夹在指缝间的钢笔:“教我转笔就告诉你。”

夏油无意识动了动手指,钢笔便行云流水地从无名指转到食指,引来五条愈发好奇的目光。夏油心想这人根本就是个一学就会的天才,正要开口应允,面前突然一暗,有人大摇大摆地堵在课桌前,搬起他的书冲着课桌重重砸下,“砰”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夏油杰?”那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了,俨然是个庞然大物般的初中生。肥胖的手腕上一边戴着一块表,小眼珠随时发射出不怀好意的光,看谁都像在打鬼主意。

肥仔伸长胳膊往五条面前一戳,手指几乎能杵进人家眼睛里。他故意压低声线,用那种不三不四肾虚般的声音说:“几天不见,给自己找了个伴是吧?”

邻座几个女孩儿吓得瑟瑟发抖,教室外偶有教职工来往,却对角落里的一切视若无睹。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听,没有人出声。

夏油默了默,轻轻拨开胖墩指着五条的手,带着笑意站起身。他骨相优越,还没长开的五官已然清逸俊俏,任谁看了都赏心悦目。倘若胖墩再大个三四岁,大概就能尝出这位“小白脸”笑容中铁锈般的煞气;但他只是个傻缺,因此半点不虚地昂首挺胸,大声说:“我上次说什么来着?你看看,自命清高是吧?”

——很显然,他只是从父母口中听到了这么个词,便对着谁都口无遮拦地用。

“对。”夏油笑意更深,唇边的讽刺意味也跟着加重,语气却依旧平古无波:“我‘自命清高’真是对不住了呢。”

话音未落,他抄起桌面上的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一送,重重拍在胖墩的软肋上,把他撞倒在地,一声惨叫艰难地从横膈膜里爬出。

“你……!”胖墩捂着肚子嚎叫,“你这狗屎!”

又来了,又是意义不明的骂人话。

夏油漠然地摊开手,书本哗啦啦往胖墩脑门上砸,这庞然大物便声控般再次飙出一长串大叫。

“下次,”他往掌心轻轻吹了口气,正眼也不给胖墩,“先学会说话再来。”

被猝不及防击中弱点的痛楚让胖墩缓不过神,他还想再挣扎着骂上两句,眼前突然一暗。夏油俯下身,慢条斯理地捡起混在书本中的钢笔,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

“永远,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指他。”

这句话缓缓落在夏油垂落的黑发旁,很快消失了。胖墩头皮发麻,余光瞥了眼那位神游天外的银发少年,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偷偷围观的同学很快收回视线,胖墩骂骂咧咧地走了,声称要把夏油收拾一顿。过了两三分钟,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来,用粉笔敲了敲黑板,正式开始上课。

在此起彼伏的朗诵声中,夏油坐回座位,把书本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偏头看五条。他似乎半点没被影响,眼里的光很淡,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个坐壁上观的局外人。

这让夏油如一脚踏空般不安。他突然觉得五条离整个世界都很远,像降下鹅毛大雪的神明,隔着一整片冰冷刺骨的荒原,用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眸旁观一切。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开口,想打碎这个荒诞不羁的幻境:

“你会怕吗?”

五条托着腮的侧影一顿,慢悠悠转过头,说:“我怕啥?你想太多了。”

真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夏油有些想笑,又莫名放了心。

“事先说好,那家伙是老霸凌了,仗着家里有点钱成天欺负小孩。”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只在我这儿碰过钉子,要真要找上门来也不意外。”

五条:“别人家长不管管?学校老师呢?”

夏油朝讲台努努嘴:“老师?就那种人?”

正在讲课的那位老师连通用语都说得歪七扭八,还一边装模作样地往黑板上写板书,一边教孩子们用山旮旯味的第一标准语念长句。

“啊,这倒是。”五条说,“那家长呢?”

夏油:“前边儿说了,那胖墩家里有点钱,算是东区排得上名的杂货供应商。不少人家都指望着他老子增产打折,哪敢惹这二世祖。”

“那你家就不怕了?”

“我爸好歹也是大厂高管,还挂着个三区教职,就算再没落也不至于一点门道都没有。咱家不靠他,自然就不怕他。”

五条大剌剌接着问:“三区教职?那你们怎么到五区来了?”

夏油握笔的手紧了紧,没出声。五条看了他一会儿,也知趣地转过头,没再追问。

下午放学后,二人再次搭乘“敞篷电车”回家。五区中心圈离外围很远,由多条商业街和各种高端设施组成,比居民区繁华得多。从东一街到东十九街,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楼房越来越矮,空隙也愈发狭小,唯独视野尽头哑黑色的百米城墙逐渐清晰。

虽说是“上学”,但于夏油而言,学校不过是个消磨时间的去处。他拥有的知识大多来源于自学,外加翻阅父亲书房里厚厚一面墙的书籍,有机会再摆弄摆弄驱动铠。

结识五条后,夏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位同类。五条悟聪明得可怕——没有什么是他一遍学不会的;从最基础的通识五科到第二标准语,乃至经济、法律、政治和生物化学,他在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见解,某些观点虽仍显稚嫩,却已大有锋芒毕露的前景。

夏油不止一次猜想过五条的来历,却都以毫无头绪告终。他自认与五条“不太熟”,很多话已经在舌尖打转了,却始终差那么临门一脚。或许是五条始终保持着疏离感的缘故,让他望而却步,只能在原地盯着脚尖发呆,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过了一周,两人照常上下学,却在某个下午被一伙人堵了。

为首者赫然是胖墩,身后跟着七八个混混模样的青年,推推搡搡地把夏油和五条逼进小巷里,再齐刷刷往面前一站,像堵臭气滔天的墙。

“叫你打我?”胖墩有了底气,双手叉腰好不得意:“今天必把你揍得妈都不认识!”

他期待着在两个初中生脸上看到恐惧,一如往常:那些瘦弱、矮小的孩子总会哭哭啼啼,哀声求饶又不敢告状,只能一次次被当成玩物取乐。

夏油环顾四周,左手悄悄探进书包,从最里格摸出一样东西。掌心接触到钢铁冰凉的触感,他顿时安下心,笑嘻嘻道:“行啊,我很期待。”

这话直接引爆了胖墩的怒火。他高声怒吼,混混们一拥而上,夏油立刻用空着的手拉起五条,两人贴着墙往外逃窜。

“居然真来了!像不像样啊还带那么多人!”五条刚刚没说话,这会儿却在夏油身旁直叫,声音难掩紧张,却又夹杂一丝兴奋。夏油抿着唇闷头跑,直到彻底脱离小巷,重新回到学校正门的空地。

“你怎么样?”他停下脚步,牢牢盯着骂骂咧咧追来的混混。五条卷起袖子,跃跃欲试:“你别怂就行!”

他们迎难而上。夏油用书包招呼了第一个扑过来的人,顺势甩开左手掌心里的立方体,熟练地从下往上一捋。第二个人伸手想抓,夏油立刻矮身躲过,一边等复合金属向手肘延展,一边冲这人脚踝来了重重一记膝击,使他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第三个人利用体型优势拽起夏油,揪着衣领就往地上撞。夏油懵了一瞬间,耳边嗡鸣,本能去掰混混的手。一下没掰动,第二下混混大叫一声,急忙松开手往夏油肚子上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捂住手指。

夏油扶着鱼塘边的阶梯站起来,缓缓活动左手。轻型外骨骼包裹了指尖到手肘的位置,能增加约佩戴者五倍的力量。

“来!”他抹掉唇边的血迹,眼中似有火焰燃烧。

五条穿梭在对面凌乱的拳势中,专门盯着要害出手。混混凭借身高差距逮住他几次,毫不客气冲着脸上招呼,他却从未发出痛呼,顶多略微急促地换口气,再抓住一切机会反击。五条的动作格外利落,即便两人同时扑来,他也能屏气观察半秒,再瞬间从交错的攻势中一晃而过,趁混混往下挥击的惯性从背后下手,一人赏一记撩阴腿。

后撤步、受身、借力打力;五条才到这些混混的肩膀高,却总能依靠精准的技术扳回一城,自己挨多少下,便在敌人身上加倍讨回。

“混蛋!”最后一个人撇开胖墩,冲上前将喘息着的五条一脚摞倒,扣住脖子提到半空,怒不可遏地掏出折叠刀高高刺下!冷汗直流的胖墩还没来得及阻止,夏油便踩着一个混混的脊背轻盈起跳,一把撞开五条,举起左臂挡下刀锋——

刀身在驱动铠表面留下浅浅一道白痕,接着悍然粉碎。

黄昏淹没半座学校,老旧的教学楼变得斑驳模糊。鱼塘里有两条锦鲤游动,水纹时不时漾开一圈,波澜泛着淡金色的细芒。

胖墩屁滚尿流地带着人跑了,临走前被夏油和五条摁住脑门联手锤了一通,哭嚎着保证再也不敢欺凌学生。旁观了这场架的人不少,如今也都或爽快或郁闷地散了,只剩五条和夏油瘫在鱼塘边,望着霞光出神。

两人肩碰肩躺着,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脸颊肿起老高,对视时几乎认不出对方。某种意义上,当真应了胖墩那句“揍得妈都不认识”。

五条揣着笑意上下打量夏油,半天憋出一句话:“随身带着驱动铠是吧?”

夏油轻轻碰了碰前额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说:“防患于未然。小孩子独自在日落后的五区行走?属实不太安全。”

他抬起右手,五指上的血迹还没干透,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润红。

五条:“行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起码算是做了一件大事。”

夏油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说:“大事?你指在校园内私自打架?”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五条撇撇嘴,朝夏油转了个身,眼中有比大海更鲜活的蓝。“我是说——杰,干得好!”

夏油一愣,笑意顿时从眉梢眼角满溢而出:“是啊——干得好,悟!”

他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面朝天空,笑得整个人都在抖。五条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不顾全身酸痛、用尽全力地笑,爽快得惊飞了好几只鸟雀。

笑声间歇,五条悟掩住双眼,心脏疑似漏跳了一拍:在夏油叫出他的名字时,有什么地方轰然塌陷,裹挟纠缠着他一齐往下坠,闪电般穿过云层与山峦,似要摔落地狱。

他紧闭双眼抗拒失重感,竭尽全力不让自己露怯,好似那千百双自出生起便注视着他的眼睛依旧如影随形,即便跌入炼狱,也绝不能暴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突然,他听见有人轻声唤“悟”,像一阵悠远宁静的风。那道声音带着如此之多的热诚、恳切与活力,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所有穷追不舍的目光。

五条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他陡然失却所有力气,任由高塔崩毁、城墙倒塌,一切构筑的伪装与假象皆灰飞烟灭。

循着呼唤,他睁开双眼;他堕入人间。

“走吧?”夏油问。

五条挪开手,眼底带着大梦初醒的薄雾。他看向夏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那雾气便倏忽散尽了。

“走呗!”他笑着答应。

他们艰难地爬起来,把散落一地的书本收拾干净,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夏油照旧带着五条搭上电车,但他们并未在东七街停下。

黄昏是暖色调的,第五区摩肩接踵的楼房全部泡在黄澄澄的光晕里,像一张年岁渐长的老照片。男孩们并肩坐在西行的电车里,身上落满夕阳,仿佛穿行于亘古绵长的河流。

街景飞快向后掠去,夏油靠着厢壁,风吹起散在肩上的黑发。

“没想到你还会打架。”他调侃,“真是人不可貌相。”

五条捂住流血的鼻梁,闷声闷气说:“你都认定我是穷凶恶极的偷渡客了,总要有点技艺傍身吧。”

夏油笑了:“那就大错特错。偷渡客也分三六九等,我上哪弄清楚你究竟是从四区还是一区来的?要是四区——他们可没比这儿好多少——某个山旮旯里的话,恐怕见过的人还没家里的牛羊多呢。”

五条下意识伸手去捂后颈,徉怒道:“哟,搞价值对立了是吧?就地行刑!”

夏油破功了,扶着车沿闷头大笑。五条高高挑起一边眉,半恼半喜地看着他,眼底的色泽很暖,像被霞光洒了一层蜜。

电车慢悠悠驶出城区,风里隐约传来潮湿的水汽。

五条心有所感地抬头,视野豁然开朗。昏黄天穹下,一望无际的河流缓缓向远方铺展,几艘货轮在岸边停泊,海鸥啄食甲板上的麦穗。

“走吧。”夏油对他说,“去码头透透气。”

二人熟门熟路地翻进码头,径直往里走。看门老头已经见怪不怪,直接对夏油摆摆手,让他自个儿玩去。

夏油在废弃的集装箱上坐下,正对横跨四大区的运河。远处依稀可见货轮的剪影,三三两两散落在铁灰色的河面上,像一条生产线上的几枚零部件。

它们为五区带来数以吨计的稻谷、蔬果与生活用品,再驮走等重的钢筋水泥。二区科学家用这些材料研究驱动铠的发展方向,剩下的分摊给军队、建筑院和制造商,由他们消耗掉五区工人不分昼夜的辛劳奔波。

而那些汗水换来的资源,则会在靠岸的第一时间流入各大商家,成为囤积库存的一部分;商人们绞尽脑汁地均衡利益,再用或昂贵或低廉的价格摆上货架,被居民们抢购一空。至于地下——五区住民多半不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只有指定的运输队会在每月“换气期”为工人们带去定额物资。

只要身处五区一日,大街小巷中阴冷潮湿的气味便会如附骨之疽般缠上肌肤,毕生无法摆脱。

夏油眺望着缓缓流动的大运河,手腕上驱动铠造成的挫伤隐隐作痛。盘亘多时的烦恼再次跃上心头。

他突然产生了倾诉的冲动。

如果对象是五条……

我们联手打赢了一架——对十三岁的夏油而言,这几乎能跟“建立友谊”划上等号。

于是,他踌躇片刻,轻飘飘地问出声:

“你有非做不可的事吗?”

五条在他身边坐下,留出半个身位的距离。他抱着膝盖蜷在集装箱上,只露出偏向夏油的脑袋,像雪峰尖顶的一抹亮色。

“没有。”五条说,“至少现在没有——说不定哪天脑子里会冒出个奇奇怪怪的念头,但不是现在。”

夏油盯着一艘皮艇,踟蹰开口:“我有。”

“总有一天,我要让宏树和美菜子回到三区。”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似酝酿了无数个日夜般掷地有声。

五条睁大眼:“我就说你为什么天天往学校跑。为了能在全区统考拿到超出三区基础大学分数线的成绩?毕竟这是低价值公民晋升至高等区的唯二正规途径之一。”

夏油点点头:“对。另一条路是在军队待上七年并获得至少一次二等功——不适合我,我也不愿意把时间和才华浪费在军部和幻想种上。”

他说得理所当然,五条也并无异议。他诧异的是另一码事:“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

夏油纳闷了:“我以为朋友之间都会聊这种话题的——梦想、兴趣之类。”

“朋友?”五条“噌”地抬起头,惊讶道:“我们?朋友?”

晚风猎猎刮过,夏油开始慌了。他连忙检查自己的措辞,并确信没什么毛病:“我们明明一起打了架,这还不算朋友?”

五条更疑惑了:“你是说所有跟你一起挨打的都算朋友了喽?”

夏油左思右想也不觉得有什么毛病:“对啊!”

五条沉默了。他抵着下巴没说话,半晌,突然恍然大悟般大叫一声:“你说得对!”

“什么?”夏油被这人一惊一乍整得有点麻木。

五条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锤,神情亮闪闪的,仿佛发现了某个宝藏:“杰,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是朋友了!”

话毕,他还不敢置信地连声念叨,翻来覆去都是“朋友”二字,仿佛头一回听说这个词汇的用法。

夏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下意识地接道:“哦,好。”

怎料五条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仍旧亮闪闪地说:“那你多讲点呗!不是说朋友聊天都这样嘛,我爱听我爱听。”

夏油更迷了。但他也不怎么懂“朋友”的具体意义,于是当真开始整理思绪,翻出某个一周前还闭口不谈的话题,郑重道:“那我说了。”

五条恢复成抱膝的姿势,侧着头一脸“我准备好了”的表情。

夕阳往地平线下沉,余晖洒在码头起起伏伏的标码上,一艘快艇不急不缓地擦碰河岸,发出规律的节奏。

“我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大运河。”夏油轻轻开口,声音化在风里。“——直到被赶来五区。”

“我们家没有人的价值低于60,老爸以前甚至能在三区的公立大学教书。他研究驱动铠自动化,手底下几百号学生,个个都尊称他一声‘教授’。”

“那时候我们住在三区老城,离河边很远,我只远远地见过一次。记得码头上井井有条,高大的护栏围住入口,上百个工作人员穿着蓝制服跑来跑去;起重机从巨轮上卸货,河面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问老爸‘什么时候能坐游轮去四区玩’,他笑着答应我放假就走。”

说到这,夏油睁开眼,神情有一丝僵硬:“但我们没能等到暑假。”

“那所大学的校长……被举报暗中协助反叛军。军方来抓人,把学校里所有教职工都拉出去调查,宏树也不例外。所有人都被判了刑,老爸因从未涉事免受牢狱之灾,但我们一家也不得不迁出三区。”

五条语带嘲讽地插了句话:“连带责任——流放是吧?确实很有他们的风格。”

夏油沉重地点点头:“这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老爸在管理层干活,美菜子也找了个轻松的文职,我们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但我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无论表面上看着多光鲜,他们实际的工作量远比在三区时大的多。宏树成天被上头颐指气使,每周超额加班也从不多发一分钱;美菜子经常被人嘲笑是‘大教授的累赘’,暗地里受的苦楚绝对只多不少。”

“这不公平。”夏油一字一顿地重复,“他们值得更好的生活,这不公平。”

五条静静看着他,眼里似有波澜层层叠叠地漾开。

“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升上三区。”他用的陈述句,“为了让父母得到他们本应拥有的一切。”

夏油攥紧十指,迎着夕阳答道:“嗯。”

他是如此渴望一个机会,一个能让父母摆脱五区的契机。他痛恨这里拥挤逼仄的街道屋舍、折胶堕指的寒冬与令人发指的地下世界,哪怕多停留一秒,那些无孔不入的污浊都会腐蚀身心,让他们大脑停摆、双手冻僵、理想枯萎,成为上等人鞋底的煤渣。

“行。”五条说,“我赞同。”

“什么?”

“反正我没什么事做。”五条笑起来,眼底落了金屑似的光,犹如天空拂晓。“你很有趣,这条路也很有趣——我想跟你一道走走看。”

他像极了宣判的神明,却稚嫩又柔软,充满明快的生命力。夏油怔住,突然不知该如何形容心底的感受。他很想说“谢谢”,又觉得对朋友而言太过生疏;于是索性什么都不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五条显然易见地一愣,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从集装箱上跳下。

“回去吧。”他低头说,“还不知道要被伯母怎么说呢。”

事实证明,美菜子的确把俩小孩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夏油识相地一句都没辩解,五条则全程笑眯眯地听,浑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好了,虽然打架是不对,”宏树慢吞吞地开口,打断了美菜子既心疼又无奈的说教。“但就事论事,你们教训了霸凌者,做的不错。”

五条拉着夏油击了个掌。

“亲爱的,你怎么说话呢?”美菜子气鼓鼓,“看看他们都成什么样了!”

宏树点头:“对,所以教训还是很必要的。”

他转向瞬间蔫了的五条和夏油,正儿八经地说:“下次少挨几下。”

美菜子抄起软垫佯装打人、夏油拉着五条左躲右闪,宏树悠闲地小口喝茶。

小平房亮着暖调的灯,月色融化成蜜罐里五彩斑斓的糖衣,从窗沿一滴滴淌下,落得满地温馨。

“你看了这学期的排名没?”五条用手肘戳了戳夏油。

标准语老师在讲台上磕磕绊绊地念ppt,渐寒的秋风掀起讲义一角,纸身在热水壶下无谓地颤动。过道上散落着几张练习卷,学生们神色各异,多数人都埋头捣鼓自己的事。

夏油支着下巴听课,钢笔在手心打转。听了五条的话,他微微偏过头,答:“看了。怎么?”

五条趴在课桌上,慢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居然不立刻凑上来问我考得怎么样?今早成绩一出,我一路都不知道被多少人截住了。”

“那你真是不幸。”夏油敷衍道,“宏树说过,一味关注他人只能彰显自身的虚荣与自卑。”

风从半开的窗口灌入室内,纸张哗啦啦一阵响。夏油沉默片刻,看着五条那只微微眯起的眼睛,妥协般把钢笔往桌面一放,试探地问:“所以……你考得怎么样?”

五条心满意足地笑了,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说:“不怎么样,也就比你高个十来分吧。”

“……闭嘴吧。”夏油黑着脸伸手按在五条头顶上,干脆利落地揉乱一头银发,决心再也不上这家伙的当了。

被薅毛的人仍旧笑眯眯,稍显圆润的脸颊带着一丝冻出来的殷红,活像杂货铺门前的石招财猫。

距二人开始上学已过了半年有余,期间大大小小考试数场,五条展现出了意料之中的惊人天赋。夏油万年不变的第一宝座就这么被他横刀夺去,唯独文法上能稍微占据上风。

五条似乎生来便对数理拥有极高的敏感性,一切涉及逻辑链、数字与规律的东西在他面前都像敞开的电脑机箱,所有零件整整齐齐地摊开放置,只等他伸手组装。即便在宏树给二人开的驱动铠小灶上,他也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准切入点,剖析出最关键的理论核心。

至于文法——倒也不是丝毫不精,只是相比起其惊艳的理科思维不甚突出,略微落后于自幼酷爱读书的夏油。

“最后一道小题扣了两分?”五条的话音拉回了夏油的思绪。他抬头四顾,才发现已经下课了。

同桌用十五厘米的直尺敲了敲那道方程式,唇边溢出几丝自满的笑意,“这里的变量可大有讲究,按照你的思路只会越推越乱。”

夏油看了他一眼,明晃晃的“有话快说”。

五条拿起铅笔,一句“我教你呗”涌上舌尖,却被硬生生打断。

“夏油同学!”

邻组的女孩儿怯生生地站在夏油桌前,手里拿着前次测验的试题,细若蚊蝇地说:“能帮我……讲讲压轴题吗?”

女孩是温温柔柔的亚裔长相,显然祖上曾是被称为“亚洲”这一板块的住民。如今铁城墙之内的狭小世界早已不分种族,大多数人身上都流淌着三四种血脉,所有人以第一通用语交流,仅能凭借名字窥见一二。

夏油笑着朝女孩儿点点头,说:“坐下讲吧,这道题确实挺麻烦的。”

他执笔耐心地把题干掰开揉碎,处于变声期的嗓子有些哑,平铺直叙又思路清晰地娓娓道来。女孩初始还有些紧张,慢慢进了节奏,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听,偶尔瞄一眼夏油的脸,双颊微微泛红。

五条闷头趴回臂弯里,懒散地看着他们。他看夏油,看的却不是那张受女生欢迎的脸,而是他右手食指指节上几滴乌黑的墨渍。

没出口的话从舌尖坠回胃里,像一枚沉甸甸的小石子。那几滴墨渍衬在白皙修长的指间,随握笔的动作小幅度晃动,也刺眼得叫人不舒服。五条突然有点不爽,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于是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给自己添堵。

窗帘被风掀起,几缕阳关冷不丁落入五条眼中。他突然悟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一向是“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既然夏油让他不爽了,那就别想心安理得地给女生讲题!

于是,银发男孩慢吞吞地爬起来,调整笑容,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朝女孩抛出陷阱。

放学后,夏油一边爬上电车,一边莫名其妙地问五条:“你刚刚为啥那么阴阳怪气?她得罪你了?”

五条靠坐在角落里,阳光明媚地笑:“没有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阴阳怪气啦?”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夏油叹气,“算了,今天得快点回家。美菜子念叨好久了,宏树也专门请了假。”

五条:“什么事这么大张旗鼓?你们要发财搬家了?”

夏油:“不,你还是闭嘴吧。”

他把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看着街边枯黄的花草,煞有其事道:“要准备过冬了。”

“‘挥之不去的凛冬蛰伏五区’——这话你该听过吧?”

冻土上的人类仰仗熔炉供暖,若不穿戴任何防护设备离开铁城墙,只会在一分钟内因失温而死。夏季尚且如此,一旦入冬,本就恶劣的气候变本加厉,逼迫中央政府不得不派遣多两倍的人手运作熔炉,确保铁城墙内足够温暖。

而人类生态链的一切资源都从上而下分布,无论燃油、食物、稀有资源还是要人命的暖气,都最优先供给一区,最后再以所剩无几的比例分配给人口最多的五区。高等区的“贵族老爷们”一年四季都无忧无虑,顶多在华服外叠一件貂皮大衣;四五区的工人们则提前数月拼命囤积物资,只盼能平安熬过冬天。

即便如此,每年开春依旧有无数死者被悄悄掩埋,其中幼童与老人尤甚。他们往往因寒流带来的疾病而死,徒留家人们麻木地捱过冬季,再毫不体面地匆匆下葬。

在三区时,夏油只道冬天要“多加几件厚衣服”;直到移居五区,他才陡然明白书籍中描写的“居民们蚂蚁般密密麻麻堆在熔炉边,捂着皲裂的指头呼气,哪怕被高温焚化也不愿缩回手”究竟为何。

上个冬天,他和父母手足无措地躲进地下室,披着里三层外三层毛毯围坐在烤炉旁取暖,每天啃一点冷硬的黑面包过活。饮用水稍不注意就会结成坚冰,只能时常放在火上烤,温度一降就立刻不管不顾地仰头喝完;地上层一应家具都挂满冰凌,蓄水池形如雪雕,鼻涕泡刚探出头就被冻僵。

好不容易听到气象分局推送全区广播,宣布即将取消响了两三个月的寒流警报时,十二岁的夏油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于是这一回美菜子做足准备,磨了东岸供货的老板几周才争取出一个清仓的好日子,打算率领全家人一起浩浩荡荡地采购去。

五条——且不管他究竟从哪里来——固然没见识过五区的严冬,因此对夏油如临大敌的态度不甚理解。但他多少也见到近日班上同学们焦急而热切的讨论,旁敲侧击地“听说”了些传闻。

“就为了过冬?”他问,“连伯父都要专门请假?”

当美菜子把男孩儿们拎上卡车时,五条身体力行了何为“大张旗鼓”。

开车的老伯自我介绍是宏树底下一位员工的父亲,因儿子受了不少照顾,对这位高管颇为感激。这天听说宏树要出门采购,立刻自告奋勇开着几十年高龄的破卡车来帮忙。

宏树内敛又不失诚恳地道谢,美菜子掩嘴偷笑。老伯发动卡车,夏油用一种混杂着尊敬与得意的目光看着父亲,五条则在旁边摆弄车窗。

车轮劈裂气流,冷风呼啸着与窗户擦肩而过,留下几声沉闷的刮响。街上有小孩投以羡慕的视线,几片枯黄的草叶被风卷起,再孤孤零零地悠悠落下。

他们前往的东岸货仓是第五区最大的生活品仓库,其负责人时常充当销售经理的角色,把堆积在仓库里的物品卖给愿意出价的顾客。

比起与第五区所有人一起挤在寻常超市里抢物资,到大型货仓中慢慢挑选显然是最优解。而负责人只跟有门路的客人沟通,于是美菜子借助宏树的身份搭上线,成功预定到一个人流较少的日子前去选购。

“来吧,”美菜子从后尾箱拎出五六个巨大的尼龙编织袋,气势汹汹地一人发一个:“不把袋子装满不许回家!”

货仓内部分密密麻麻堆满集装箱,负责人熟稔地带着他们拐来拐去,最后在一片整整三个足球场大的货架面前停下,说:“都在这儿了,慢慢挑。”

夏油抬头看去,各类物品都分门别类地堆放在架子上,朝外的一面贴着商标。仓库顶上亮着几盏白炽灯,灰尘在空气中打旋儿,洋洋洒洒落在几个壁炉样式的货物上。

货架旁倚着几个梯子,宏树喊夏油帮忙扶住梯脚,开始忙碌地穿梭于集装箱群中,寻找美菜子清单上的货物。

“便携式……炉火?”五条在地上的几排货架里翻找,疑惑道:“过个冬还要生火不成?”

夏油一面扶梯子,一面探身往就近的箱子里看。闻言,带着点微妙的显摆答道:“结合驱动铠技术研发的火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有没有火几乎等同于有没有命。”

“那可不?”美菜子喘着气说,声音被货架切割成段落:“希望今年准备充足,多少能好过点。”

五条不吭声了,埋头把那台笨重的机器从集装箱里拽出来。夏油瞥见他侧脸上晶莹的一滴汗,动了动唇,最终却迟疑地把问句咽了回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一瞬间,夏油突然明了这个疑问的部分答案。

你来的地方——

一定足够温暖,温暖到过冬也不需要壁炉吧。

东十二街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废物回收厂,厂主是位声如洪钟的老太婆。这位厂主坐拥好几座钢铁塑料堆成的山丘,整日佝偻着腰背在工厂门口踱步,做她闷声发大财的美梦。

老太婆虽上了年纪,姑且也算耳清目明。她知道有人经常偷偷摸进垃圾厂,也知道那人是个古古怪怪的初中生。但独自待惯了,偶尔放进来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也不失乐趣,索性尤他去。

半年前发现小老鼠又带了位同伙翻墙后,老太婆砸吧砸吧嘴,怀疑自家后院迟早要被搬空。

“能接上吗?”夏油趴在一块废弃的挡风玻璃上,探出半截身子在废物堆里翻找零件。

五条席地而坐,嘴里叼着螺丝刀,双手灵活地拆开驱动铠面板,从纵横交错的电线与齿轮中找到变压核心,两根手指轻轻压住制动器,“咔哒”一声快准狠地抬手,将核心从面板上剥离。

“等着,别急。”他答道,抽出螺丝刀将夏油递来的零部件嵌入接口。接驳处响起清脆的实音,核心黄灯闪烁,青白的电火花沿着线路劈里啪啦一阵响。五条紧紧盯着面板内部咬合运作的部件,前额布满薄汗,又被他信手擦去。

终于,驱动铠的“手指”部分颤了颤,伴随清脆的机械音依次抬起。

“成了!”五条跳起来,一把抓住夏油:“果然是核心的问题!如果要把制式军刀加装上去,我们得找到一个更适配的调节器——就是上次伯父提到的那种——这次绝对用不着试错!”

夏油把自己从废物堆里拔出来,左手提着个生锈的把手,朝五条志得意满地挥了挥:“你说的?上次是谁手抖的差点把铁芯熔了?”

“少添油加醋。”五条不屑,“你只不过比我稳上一丁点罢了,没准下回把自己都烧了也说不定。”

夏油正处于争强好胜的年纪,尤其无法容忍这家伙在自己最拿手的领域反复挑衅。他当即一挑眉:“试试就试试,我还怕你不成?”

五条还没讽刺回去,手背上突然落了一块棉絮似的小东西。起先只感觉那块皮肤传来一阵凉意,接着就见“棉絮”缓缓变小,最终消失无痕。

一个念头渐渐成型。五条张嘴想说,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嘹亮嗡鸣淹没——

那是撕裂空气、震碎云层的警铃,疾驰呼啸着钻进每个居民的后脑勺,再恶狠狠地凿出一个窟窿扬长而去。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秒,像战场上猝不及防的冷箭、平地拔起的万丈高楼;他们任由那串昭示着噩耗的铃声风驰电掣,从血液深处透出彻骨的凉。

“快!走!”比语言更快的是本能。夏油一把拉住五条的手,拽着他狂奔起来。他脸上混合了惊惧与忧虑,肺里吸进骤冷的空气,雪花姗姗飘落,如同一场盛大寂静的葬礼。

五条立刻意识到原委,也随之迈开双腿。他还攥着那件驱动铠,被夏油抓着的手却无意识扣紧,籍由相贴的掌心汲取一星半点暖意。

老太婆等在门口,身边停着辆年久失修的小电瓶。见二人冲出来,她立刻把头盔一戴,指着后座让男孩们跳上去。夏油急的顾不得其他,赶忙拽着五条爬上座位,抓紧安全杆,在老太婆一脚勇猛的油门中随电瓶车破风而驰。

从东十二街到东七街的路上一片闹腾。各家各户都在抢着最后的时间整顿装备,不少人甚至攀在屋顶上敲敲打打,企图把瓦片钉得更加牢固。条件差点的已经打点好食物和水,沿大路举家迁往熔炉周边。那几座地表工厂虽环境恶劣,却因靠近熔炉而十分暖和,以至每年冬天都会挤满密密麻麻的五区居民。

只要运气好点儿,这些底层公民的生还率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

刺耳的警铃始终在上空回荡,房屋吐出整装待发的人。熙攘嘈杂中浸满恐慌,像一块偌大的海绵垫,轻轻一挤,便淌出挥之不去的张皇惧意。

夏油看不见五条的脸,但背后那只手却越攥越紧,隐约透出凉意。凛冽寒风中,夏油将恐惧掩埋心底,竭力扬起尾音,勉强扯出几丝笑意:“没事没事,这一次我们可是做了百分之两百的准备,区区冬天而已,修几个驱动铠就过去了!”

“……”五条似乎回应了,又似乎没有。夏油屏息去听,这家伙便油腔滑调地在他耳边说:“这话还是留着给自己壮胆吧,驱动铠达人。”

“你这人……!”夏油气急,身后那只冰冷的手却悄悄放松了。他心里一动,不再计较五条讨人嫌的嘴,转而改了话锋:“本驱动铠达人确实打算抱着电路板过日子,再怎么说也比挤在脏乱逼仄的熔炉工厂里乞命要好得多!”

五条转头看着街上闷头苍蝇般纷乱的人群,“哼”了一声。

老太婆把他们送到家门口,美菜子感激地迎出来,往她手里塞了几袋速食面和盐水,目送电瓶离开,才转向两个孩子。

“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们回房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趁警报等级转红前下地窖。”美菜子指指五区中央那栋六百米高的气象塔楼。高塔表面的显示屏正停留在一份阶梯状的警示表上,其中亮起的标识赫然为橙色。

男孩们打开门,发现家里几乎被搬空了,只剩大件家具与空荡荡的陈列柜。所有器物表面都套着一层防护膜,靠近西面的窗台已经泛起冰晶的亮莹色。宏树正在用木条把所有门窗钉死,尽可能延缓房屋在冬季初期就早早沦陷的趋势。

夏油回房扫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任何物品,便在父母的催促下和五条一同登上梯子,进入地窖。

活动门合上的刹那,厚厚一层灰尘从地上扬起,眨眼间凝固成晶莹剔透的冰渣。

来到第五区的第二个冬天,夏油被美菜子的行动力深深震撼了。

或许是上一次吃了大亏,这回她几乎把整个家都塞进了地下室:行军床、厚棉被、五升的热水瓶、各类食物、十几件风衣和羽绒服等等,甚至包括三个便携式火炉和整整一箱宏树收藏的纸质书。

夏油目瞪口呆地看着父母升起炉火,明黄的火焰在机关齿轮间跳跃。他知道地窖里甚至有一个堆满驱动铠的隔间,全是过去一年间自己东奔西走收集来的残次品,足够宏树给他们上好几个冬天的课。

“你们得穿多点。”美菜子抖开大衣,给五条和夏油一人披上一件,“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千万别掉以轻心。”

宏树坐在炉火边调试仪器,闻言拿出移动收信机,开机看了一眼,说:“气象塔预计今晚会挂红,至少持续两个月。”

“挂红”——寒流警报的最高级,禁止任何人滞留户外。冻土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款待”人类,而人类除了苟且躲藏竟别无他法。

去年的夏油曾缩在炉火旁彻夜发抖,今年却不知怎的多出些勇气。也许是准备足够充足,又或许是身边多了一位年龄相仿的伙伴——人永远具备从后辈身上得到激励的能力——的缘故,夏油几乎安下了心。

他领着五条进入储藏室,点起油灯仔细分辨四周堆放的驱动铠。美菜子贴心地把一台炉火搬到门口,整间屋子立刻暖和起来。

“都在这儿了。”夏油环顾四周,“按宏树的说法,接下来两个月我们还真得跟驱动铠在一张床上睡觉。”

五条从架子上扒拉出一把改装过的动力折叠刀,把玩片刻,笑道:“好哇,咱们走着瞧,看谁先跟可爱动人的驱动铠小姐培养出感情。”

夏油已然在这人的浑话中浸淫半年有余,即将锻炼出刀枪不入的能力。听他这么说,也置之不理,兀自往前走。但五条从来不是个识趣的人,夏油住嘴了他只会更兴奋,立刻叽叽喳喳地胡扯起来,十句话里现掰了九句。

生火烧饭时,他们总算安静下来。昏暗总能给予人沉思的氛围,二人并排坐在储藏室门口,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你们去年也是这么过的吗?”五条一扫片刻前的疯劲,安安静静地问:“警铃响了就躲进地下室,气象塔撤销警戒再返回地面?”

他平静下来时,身上总似落满尘埃般溢出一股冷寂,将自身与世界切割开。夏油从来弄不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索性直戳了当地回答:“概括来说大抵如此,可实际情况要糟糕得多。”

“我们初来乍到,没想到五区的冬季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来势汹汹。虽然有宏树提前准备,但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东西都不够,只能掰着指头过一天算一天。中途甚至上去过一次——大概是警报退回黄色的时候——结果地面上所有东西都冻住了,什么也带不走,只能空着手回来,还为此染上了感冒。”

“即便如此,我们也比大多数人过得好多了。你看到回家路上那些背着大包小包徒步跋涉的人了吗?他们都是去熔炉过冬的。熔炉工厂大多设在地下空洞,位于五区地表的仅有挨着铁城墙的几块荒地而已,卫生标准奇差、排放量更不用说。这些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在那种高污染脏乱差地带抢位置、打地铺,所有人粘连在一处,蜷缩手脚相互取暖,总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甚至有人为了几厘米空隙挣得头破血流、只求让孩子多吸一口热气。”

夏油凑近炉火,突然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

他想到那千百双极度渴望又枯竭干涸的眼睛、那些疲惫麻木的目光、干裂粗糙的手脚,心脏便微微痉挛,也随之飘起大雪。

“你有想过改变吗?”五条突然说,音调很沉,几乎能一头扎进跳跃的炉火中。“不仅仅是带着家人升上三区这么简单——你想过改变现状吗?学校的、五区的、所有人的。”

夏油一抖,几乎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你在说什么……?”他不可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五条只是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火焰扑进那双眼睛,天幕一角染上微暖的绯红。

“你想过,不是吗?他们需要一个声音……他们渴望一份意志;注定有人攫取古老大地的回响,注定有人获授冠冕。而你认为自己够格——哪怕在最深沉的梦境中,你也曾擅自种下妄想。”

“我从未……”夏油负隅顽抗,“痴心妄想是理想主义者的专利,我自认与他们背道而驰!”

“不,你从来不曾踏入现实的地狱,而始终徘徊于浪漫与理想的摇篮;你是个自以为理性的痴人,殊不知神山的圣火早已被你亲手盗取!”

他咄咄逼人,他寸步不让。当五条凝视夏油时,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半狂热的状态,那双眼中的火焰陡然涨高,摧枯拉朽般席卷整片天空,直将万物化作炽烈熔岩!

旧世界在熊熊烈火中支离破碎,雷瓦汀斩碎星辰,秩序尽数崩塌,新芽苏生于文明的废墟……

而夏油身处神明视下,竟也被燎原烈火点燃。

“欸,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罪魁祸首突然眨了眨眼,那些滔天烈火霎时消解熄灭,退潮般再无踪迹。他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伸手在夏油面前晃了晃,轻快道:“你没听过这段话吗?出自圣约特蒙·达里维奇的《治德十诫》第七章第二节,题名‘我何以教导众人’。别的不提,我还以为这种被炬火教当作至上法典的书目起码能入你法眼呢,结果你不会看都没看过吧?”

夏油磕磕绊绊地答:“你知道……《治德十诫》是上议院颁布的禁书吗?”

他如坠冰窟,浑身沸腾的血液刹那间凉了,几近仓皇地瞪视五条,如临大敌。

“哦?禁书啊?”五条意外道,“我就说老头子们怎么整天神神叨叨的……算了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当我瞎掰就行。”

夏油很想高声咆哮,把那些煽风点火的话语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但五条向来不负责任,说的话像车轱辘转一圈,说完就立刻抛诸脑后,再用那双纯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人,活脱脱一副无辜正直的神情。

就当他在放屁,夏油恶狠狠地想,这家伙油嘴滑舌没点自觉,千万不能被带跑了,否则哪天被坑死都死不瞑目。

“我把话说明白了,”他深呼吸平复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你刚才的言行足够被定性为恶意诱导,涉嫌教唆未成年学生加入反抗军阵营。根据铁城墙第五限制令,任何劝诱、鼓舞反抗军的行为都十恶不赦,如果我录了音,区政府完全可以判你死刑。”

五条兴致缺缺地摆弄着炉火,淡淡应了声“哦”。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夏油,但还没等他发火,美菜子轻柔的呼唤声从地窖中央传来,立竿见影地压制住满腔恼怒。

“吃饭啦!”美菜子走过来招呼他们,丝毫不察异样的气氛,“小心待会儿凉喽!”

夏油攥紧拳,迅速起身离开,怀疑自己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把五条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冬季的第一顿饭温暖可口,夏油却吃得味同嚼蜡。他一面恼怒于自己轻易被五条煽动,一面愤恨于五条轻浮随意的态度。

我再也不理他了。男孩告诫自己。这种满嘴谎言的家伙我才不稀罕!

他大力咀嚼嘴里的饭菜,自认为这次的决心十分坚决无法动摇——整顿晚饭都没看过五条一眼,相比以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进步”。

夏油家的家务事向来分工明确,谁做了饭,剩下的人就负责洗碗。饭后,夏油擦洗着锃亮的碗筷,突然察觉身后轻轻接近的脚步声。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还气得莫名其妙。”他心烦意乱的源头轻轻蹭到身边,细声细语地说:“但大概是我的错,我道歉。”

那声音顿了顿,略带踌躇,似乎不习惯用这种商量式的语调说话。

“对不起啦。”

三个字蜻蜓点水,几乎是从牙缝里一股脑挤出来的。话音刚落,五条立刻龇牙咧嘴地跳起来,直呼“不行不行受不了受不了”。

夏油由着他闹,烦恼却像戳破了的瘪气球,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好吧,看在千年难遇的道歉份上,就原谅他这一次。夏油勉为其难地拧干洗碗布,悄悄扬起嘴角。

这场单方面的争执只坚持了不到一小时就宣告终结。当美菜子用特质的遮光罩套住炉火、喊男孩们睡觉歇息时,夏油又可以毫无芥蒂地跟五条抢一个被窝了。

火光黯淡,夏油在黑暗中睁着眼,正好瞧见五条银白色的后脑勺。气消了,他便蓦地想起那本只存在于五条口中的“禁书”——《治德十诫》。那些如狂信徒般激烈桀骜的话语仿佛脱胎自大地腹中,最是荒诞扭曲,经由五条之口,却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他回想起那场惊鸿一瞥的熊熊大火,怀揣着隐秘的好奇与罪恶感沉沉睡去。

这是个一如既往又不同寻常的冬天。一家人在地下室取暖,每日关注着波动的气象监测;但他们装备齐全,除了见不到日光,竟也与在地上时没有太多区别。

宏树把储存的驱动铠当作授课材料,循序渐进地讲给男孩们听。他先让两人把散乱的驱动铠按功能模块重新分类,再挑出不同组别的例子详细分析。

“你们修复了臂铠,值得表扬。”他说,“但替换一个无关紧要的零部件从来不是这门学问的追求:我教授的并非传统理论学,而是其在新锐材料与生物领域的深度应用。”

夏油摘下护目镜,五条也坐直了,俨然两位好好学生。

“众所周知,铁城墙内所有居民都被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宏树指指后颈,“方便两院的统一管理。它记录我们的真实身份、监测我们的实时坐标、反馈生命活动,在必要时甚至能充当掌握生死的筹码。”

“我们的价值与生俱来,这个自降生起就烙印在血肉中的数字却不仅仅是构筑在社会之上的天堑。我希望你们能正确认识这一点——某种意义上,它也是政权为个体利益争取到的最大善意。”

夏油没憋住:“为什么?我只看到人们因此受苦,老爸不也是受害者吗?”

宏树沉声问:“你也在五区生活了一年有余,平常可见过任何人攀比价值?”

夏油摇头。

“身在五区会模糊价值的界限,人们挣扎在温饱线上,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和余地。虚荣与攀比固然存在,但当人们意识到没有谁真正比谁高贵时,偏低的价值反而成为了维系秩序、凝聚众人的主心骨。”宏树边说边摆弄手中的驱动核心,指示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社会的稳定性依托价值与阶级存在?”五条接话,“旧纪元的平衡体现在和平安定的外部环境与体制下举起反旗的革命家们;金色纪元则利用饱和的外敌威胁维持社会内部的平稳。”

宏树看了他一眼,似乎诧异于这番陈词。“我不会评价你话语的正误与否,悟。没有人能告诉你是对是错,因为二元论从来仅存在于极致的信徒与狂热的领袖心中。你还小,这些观念或许会随时间改变,但无论如何,只要拥有足够清晰的理念,剩下的就是‘亲眼去看’和‘亲手去做’。”

五条垂下头,若有所思。夏油沉默地听,左手无意识把玩着过长的袖口,泄露出几分焦躁。

“若你们有朝一日能进入三区以上的高等区间,必然会面对价值落差形成的阶级分化。”宏树继续道,“我不指望你们现在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一切——世界有太多种形态,两院所代表的政权也不过沧海一粟。但请千万重视铁城墙赐予我们的芯片与数字: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这是我教你们的第一课。”

话毕,宏树把驱动核心往夏油怀里一抛,起身烧水去了。

夏油后知后觉地端详那枚核心,才发现父亲竟然在谈话间隙中精确无误地加装了一个缓震插件。

“你们真的没看过《治德十诫》吗?”五条屈膝环抱着五升的热水瓶,好奇道:“圣约特蒙的静态思考理论几乎与伯父不谋而合——尽管他主张适度暴力与革新,在社会制衡和族裔等阶上却持有相当中庸的看法。”

夏油把核心重重往地上一放,叹气:“不管那本书究竟是涉及了什么才被列入禁书的,我认同划分阶级优劣的必要性,但无法从感性层面上无动于衷。至少宏树、美菜子、我,甚至你都深受其害,不是吗?”他看向五条:“不然何至于流落到五区?”

倘若换了旁人在场,恐怕根本无法想象这种对话竟出自两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屁孩之口。他们总在暗自较劲,从阅读量、知识储备到各执一词的理念乃至“政见”,夏油很少跟五条看法一致。

但这次五条并未出言反驳。他放开摇摇晃晃的热水瓶,拿起集成器——宏树留的“作业”——闷头走进储藏室,翻出工具箱开始捣鼓其中破损的元件。

夏油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

至少五条选择了脱战: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他们又得吵到天荒地老。

有数不尽的驱动铠作伴,两个月过得顺畅且飞快。警铃一直在响,即便身处地底也能隐约听见尖厉呼啸的长鸣。那种声音在夜晚尤为嘹亮,夏油一家尚且能无视,五条却常常辗转到半夜。

夏油见多了,便有些于心不忍。某天凌晨,他恍惚醒来后正好与五条四目相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家伙从被窝里拎出来,套上风衣点亮炉火,躲进储藏室里跟驱动铠打交道。

五条起先还以为夏油真是睡不着觉,久而久之也察觉出几丝照顾的意味。暗室中唯一的火光照亮黑发男孩的脸,那双细细长长的狐狸眼里时常蓄着浓雾般的疲倦,五条见多了,便微妙地产生些愧疚,于是白天偶尔会减少耍滑的次数,不再致力于把夏油气出胃穿孔。

男孩儿们自以为藏得很好,终归还是被大人发现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依旧睁只眼闭只眼让俩小孩儿半夜摸出去修东西,默许了夏油昭然若揭的私心与小任性。

夏油某次半途迷迷糊糊睡过去,惊醒时正好逮着美菜子给他披毛毯。一时间两个人都愣在当场,母亲朝五条挤眉弄眼老半天,才偷笑着走了。

如此这般,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开春。

那是个格外静谧的黎明。夏油如有所感般早早醒来,看见五条裹着棉被蹲在墙角,正在摆弄宏树的收信器。

他突然觉得四周有些太过安静,有什么存在感极强的东西消失了,却一时半会儿捋不清头绪。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夏油索性穿好衣服,一翻身下了地。

“怎么了?”他轻声问。

五条微微一动,从被子里探出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你猜怎么着?”他挥舞着收信器,眼底的蓝似能倾泻而出:“警报解除啦!”

——漫长的凛冬结束了。

警报解除没多久,东区各街道就陆陆续续有居民活动。地面被厚厚一层坚冰覆盖,房屋建筑上挂满冰凌,树木光秃秃立在两旁,枝桠不堪重负地托着满手雪,轻轻晃荡就往下一绺绺地掉。

从熔炉返回的人们大多衣衫褴褛、憔悴疲惫。全家健在的忙着抱头痛哭;另一批人用麻袋背负亲人的尸体,一步步沉重地往家挪,脚印浸满汗水,却不再有泪。

挖掘机轰鸣作业,将冰封的街道重新解冻;来往人们虽惊魂不定,双颊却已多出些薄红的生气。

夏油家里情况尚好。四个人费劲把防护罩揭开,底下的物品好歹没太受冻,只是摸上去有些冰凉。他们复又将底下的装备挪回屋里,点起炉火,驱散笼罩严冬的寒气。

“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条兴奋地叫,探出头打量光杆司令般的气象塔,那块偌大屏幕上正挂着浅淡的橙黄色,像在昭示一场苦难的尾声。

夏油打开所有窗户,任由丝丝缕缕的凉风掀起帘子,正好糊了五条一头一脸。他带着得逞的坏笑拍拍同伴,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什么嘛。”五条扯开脸上的窗帘,不满道:“除了新学期还能有什么事?”

夏油:“你难道从来不过节的吗?”

于是银发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张口想说什么,停了几秒,才接下去:“你是说火盆节?别开玩笑了,挂几个灯笼点几盏灯就能叫庆祝,那我岂不是天天都在过节?”

后半句话说到夏油心坎里了,他几乎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我不否认。但这可是一年里唯一一个铁城墙同时庆祝、最大规模的节日,城里几乎所有驱动铠展览馆都会免费开放,你不想去?”

一提“驱动铠”,五条果然来了兴趣。自从听完宏树打基础的讲解,绝顶聪明的男孩们便逐渐萌生了接触更高级完成品的念头:如果位于市中心的展览馆能对外开放——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成功上钩的五条立刻开始期待火盆节的到来。每天清晨,夏油才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见他一溜烟蹿到窗前,等候那些忙于解封的挖掘机交替驶过,再睁大眼睛眺望东五街,观察那里是否出现了鲜亮显眼的大红色块。

——冬春交替之际,属于铁城墙内全体人类的节日终于到来。为了庆祝劫后余生,也为迎接新一年初春,从五区到一区都会摆出最热闹豪迈的姿态,将苍白严酷的冬季彻底驱逐。

夏油初在三区时,每年火盆节都整备得颇为盛大。花车环游城市七天、主舞台歌手与舞者眼花缭乱的演出、跨越城市上空的飞艇、和最隆重最激昂的祈火宴。

到了五区,一切自然按比例缩水了。取代花车的是被花环彩带装点的普通轿车,有时甚至会拉几台推土机凑数;简陋的舞台上没有明星,任何人都可以拔起麦克风上去肆意高歌,音响震耳欲聋传遍千家万户。只有祈火宴一如既往:上千盏纸灯从城市中央缓缓升起,划破夜空。这些外表呈火焰状的灯笼当真像极了星火,籍由燃烧自己,为久寒的世界带来刹那曙光。

节日当天,美菜子和宏树带着穿得鼓鼓囊囊的男孩们出门了。他们“奢侈地”坐上轿车,从东七街驶向东一街,停在光彩夺目的庆典门前。

五区富商们唯独愿意在火盆节大出血一次,围绕整个东一街铺设商铺、搭建临时舞台、还用花灯把气象塔装饰起来,挂得花花绿绿地像个霓虹灯。屋檐四角挂着灯笼,商贩热情地大声吆喝,行人们头顶奇形怪状的饰品,花车队从遥远的街上发出鸣笛。

此时在舞台上大吼大叫的是一位老神婆,佝偻得够不着麦,声音却一传十里,愣是没人能听明白。舞台下方有人推推搡搡地互相打趣,怂恿别人上去抢麦阻止老神婆诡异得有点好听的曲调。灯笼和灯饰哗啦啦一阵抖,像谁弓着身子憋笑,零星几点笑声淌进乍暖还寒的空气中,融成一滩温水。

五条偏头颇为认真地听了会儿,说:“太吵了听不清,应该是古亚细亚语。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会唱这种语言的歌?”

夏油已然习惯这人时不时的语出惊人,再者他又从不打算为自己解释,于是平平淡淡地回了句“是嘛”。

“没错没错。”五条拍拍手,“别管了,反正这老太婆口音差得要死,听多被带偏了可不好。”

他还带着厚实的羊绒手套,只露出小半截指头,指腹冻得红红的。

美菜子拢着男孩们来到庆典中央,吩咐他们十二点准时在这儿碰面,千万别玩忘了。见俩孩子点头,她便拉着宏树去找同事,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不是父母不担心,而是夏油和五条出门必带驱动铠,智商还都高得离谱;与其担心被别人欺负,还不如告诫二人“别随便动手”来得方便。

离了监护人,五条立刻蹦起来拉住夏油,直呼:“展览馆!去展览馆!”夏油无奈地笑笑,任由五条拖着他的袖口往前走,眉梢眼角俱是清风般淡薄的纵然。

展览馆果真灯火通明,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大人,倒显得五条和夏油突兀起来。他们丝毫不管别人探究的神情,兴高采烈进去转了一圈,把三层所有陈列柜里的驱动铠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五条嘀嘀咕咕地近距离观察零件和精密核心,夏油拿着硬质笔记本记下结构图和材料表,时不时分神拽住五条,以免他凑得太近触发警铃。

逛了一个多小时,夏油看看时间,叫上五条出了馆,回到热闹非凡的庆典。舞台上换成了一支重金属乐队,电吉他和鼓点吵得振聋发聩,主唱炫技般拉了几小节黑嗓,路人听了直呼脑壳疼。

五条原先还有点不满,跟着夏油在人海里走了几步,便立刻被路边摊俘获了。一个玩具屋老板喊住二人,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问他们要不要打几枪碰碰运气。夏油回头看了几眼,见奖品架上有一枚半新的复式调节器,心算片刻发现还挺划算,于是拉着五条走了过去。

老板笑嘻嘻递给他们一把气枪,指指架子上的东西,示意他们尽管尝试。夏油递给他两枚硬币,抄起气枪不甚熟练地装填子弹,瞄准驱动铠,停顿了两三秒才扣下扳机。

架子震动,驱动铠应声而倒。老板似乎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拿下,诧异地包好奖品递过去,嘴上说:“这是三等奖哩,有无兴趣打打大奖?”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毛绒公仔摆在最深的架子上,夏油看了两眼,没兴趣,准备拎起东西走人。步子还没迈,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 “妈妈我想要那个!”,颇像讨糖吃的小屁孩。

夏油转身一看,果然是个小屁孩。她撅着嘴伸手乱挥,念叨个不停,年轻的母亲只得无可奈何地安慰,细声细语地拒绝。

许是感觉到大人的否定,小女孩紧紧扒拉着母亲的手臂,眼眶越来越红,张嘴就要嚎啕大哭。母亲手足无措,却又深知那种大奖根本就是摆出来做样子的,寻常人基本打不中,一时间急的团团转。

夏油犹豫片刻,勒住自己往外走的冲动,重新端起气枪。瞄准、射击,三枪连空,每次都与目标失之毫厘。

他有些烦躁,正要举枪再试,漆黑的枪管上突然多出两只手。

手背苍白,骨节分明,其下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五条就这么轻轻把气枪从夏油手中抽离,动作流畅地退弹、上膛,以一个极其标准的持枪姿势对准公仔。他甚至没特意瞄准,从指尖到肩颈却迸发出如有实质的森然杀意;不过一刹那,食指已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机。

“砰!”——子弹裂风而过,货架一动未动,只有那枚巴掌大的公仔前后摇晃,缓缓落下。

五条看也不看, 随手放下气枪,那股震慑感十足的气场立即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嬉皮笑脸地往夏油肩上一挂,道:“搞定啦!”

店老板有点挂不住面子,但毕竟众目睽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公仔包装好交给夏油。

如愿以偿的女孩与感激不尽的母亲渐渐远去,夏油舒了口气,转向五条。后者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说:“看我干嘛?不是你想把玩偶送给她们的吗?”

夏油没动,依旧凝视着五条,简直能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五条还想再说什么,夏油突然伸手往他肩上一拍,轻快道:“祈火宴要开始了,去买点东西吃吧。”

于是一头雾水的五条跟着夏油离开玩具店,往人群聚集的气象塔前挤去。夏油没再盯着他看,跑到边上买了两串麻辣鱼丸,冒着寒风一口一个,渐渐吃出了点汗。

五条没想到这人居然不给自己捎,眼馋得紧。他刚要走,气象塔就开始播放提示音,悠长的铃声在夜空中回荡,提示居民前来观看祈火宴。

嘈杂声不绝于耳,烟火气随人群一同涌来,把整条街渲染成五光十色的川流。代表们走上高台,与炬火会的使者一同点燃纸灯,在神谕的见证下默默祈祷。

主灯升空后,将有一千盏伴灯随其同行。在这片残酷封冻的大地上,人类自食其力挣得一线生机,唯有千盏天灯聊以寄托神明:他们祈求焚烧铁城墙的火焰永不熄灭;祈求漫漫长夜终被黎明点燃;祈求无辜骨肉不再惨死寒冬……

在场生灵皆屏息凝视,看使者大喝一声挥下仪式剑,绳索断裂,缓缓释放被束缚的天灯。舞台上不知何时换成了女声吟唱,纯粹、空灵而圣洁,犹如缭绕圣堂的一缕微风。

“放——”主灯释出,环绕东一街放置的千余盏灯笼也随之缓缓升起,将人群笼罩在耀眼火光中,飘忽着攀上高空。他们仰望天灯,面庞被暖橘的光源照亮,像一帮虔诚的信徒。

在以价值分割的世界中,万事万物皆遵优劣,唯此刻得以共存。不论五区一区,都在同一时刻望向夜空,看星火飞向高天,抵达众神座下。

燎原火光中,夏油也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他沉浸在连绵不绝的思绪中,耳边突然响起五条很轻很轻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我的身份,但最好不要再妄图揣测。知晓太多会带来灾祸,我并非不信任你们,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一些武装自己的时间。过去或许永远无法被埋葬,而我不愿它向你伸出獠牙。”

“在那之前,请相信一点:无论出于何种境地,我绝不会伤害你。”

夏油猛然回头,五条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正形。但那双天空般的眼眸中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一个决绝郑重的承诺。

他凑过来,气息极近地落在夏油脖颈边。夏油僵硬地绷紧脊背,五条却低下头一口咬掉他手上的鱼丸,猫儿般抹了抹嘴,露出餍足的笑。

鼓点渐响,震耳欲聋如天边闷雷。夏油被那响声震得不适,抬头看五条,却听得鼓点愈发聒噪。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那并非什么鼓声,而是自己响亮飞快、几近失序的心跳。

冬去春来,春复冬归;天灯漂流了一年又一年,将火种散播大地、希望扎根田野。

人们奔波忙碌、满怀热忱;生命浇灌土壤,造就神之沃土。

高一的开学季总是十分热闹。像模像样的教学楼被鲜花簇拥,校门口停着数十辆私家车,每个教职工脸上都洋溢着自信骄傲的笑容。家长们难得亲自接送孩子,把一个个“有望实现阶级跨越”的学生们送入校园,坚信他们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能抵达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高峰。

——坚持读到高中的家庭多半都颇具实力,情愿在独木桥上挤破脑袋去够天边的星星。

事实上,由于五区从未有过统一校服,每个人打扮得都不尽相同,远远看着眼花缭乱。女生花枝招展地互相调笑,男生们早已在几场关于审美取向的谈话中打成一片;半数家长都在忙着拍照,明贬暗褒地让轿车与鲜花出现在镜头一角,虚了焦,故意充当新教学楼的前景——满满当当都是“看吧这是全五区最优越的地方哦连轿车都只能当陪衬”的炫耀感。

书卷气淡薄地在校园里打了个滚,卷起几片树叶。

“你去搭话?”

教室里,女生们聚集在前排,灼热的视线纷纷聚焦在最后一列埋头补觉的少年身上。他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头耀眼的银发,在阳光底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们眼馋这位很久了:据说以全区第一的中考成绩升上高中,家里人在钢铁厂当高管,入学几周以来几乎没认真听过课,成绩却从未掉出前三。

更重要的是——那张脸。

“我庄严宣誓我馋他身子”班花如是说。

可惜这位花见花开的小帅哥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亲和友善——态度确实礼貌得体,却莫名给人以冷漠空洞的距离感,即便靠得再近,也不敢伸手触及那道冰雪铸成的篱笆。

一向迎难而上永不言弃的姑娘们渐渐也死心了,暗地里吐槽这位戴墨镜的臭小子是个性冷淡,隔天再鼓起勇气偷看几眼,捂着小心脏直呼满足。

“起床啦。”有人屈指敲了敲桌面,五条迷迷糊糊爬起来,头也不抬地嘟囔:“反正没什么好听的,浪费时间。”

他睡眼蒙胧的模样仿佛森林里柔软的鹿,每根头发丝都黏黏糊糊地散发着埋怨,半点没有姑娘们形容的冷漠。

“那也不行,除非你心甘情愿把第一的位置让给我,否则还是多听几节课吧。”夏油坐下,伸手夺过被五条当成枕垫的教科书,语气无奈与妥协参半。

五条悠悠醒转,正对上夏油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三年过去,少年的五官长开许多,便显得尤为清俊深邃,像一杆挺拔悠远的松竹,眉眼间自有淡然神秘的香火气。

五条移开眼,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钢笔很快又在指间转悠了。

他和这位同桌保持二人转的架势度过了整个初中,谁发挥好点就拿下第一,明里暗里都在较劲。五条在理科上尤为突出,夏油则写得一手好文章,活像个逍遥洒脱的大文人。

就结果而言,初中结业考试被五条以微弱的优势赢下。为此他嘲讽了夏油整整一个暑假,话里话外都是“看吧我不听课照样拿第一”;至于早已对五条言行习以为常的夏油,只会在考虑好措辞后一鼓作气地回击,再抓准机会加倍用功,争取用成绩堵住五条这张恶劣的嘴。

上课铃打响,前排的姑娘们作鸟兽散,老师缓步走进课室,环视一周,掏出教材开始讲课。

五区的高中勉强算半个“精英教育”,师资比之初中好上太多。夏油听得勉勉强强,觉得起码能用来巩固基础,还不算太差;然而五条习惯了半夜熬着捣鼓驱动铠,白天自然困得发飘,只能在课堂上倒头就睡,半个脑袋时不时蹭到夏油桌上。他便轻手轻脚地帮忙扶着,以免五条睡歪到地上酿成惨案。

从不好好听课的漂亮学霸——五条很受女生欢迎,夏油亦然。作为姑娘们青睐的对象,夏油总是处理得十分得体,既不得罪别人,也不留下任何负面印象。他认为五条也必然不会被这些“杂念”绊住脚步,因此从不担心,只在偶尔撞见某些表白场面时皱皱眉,按捺住一丝可疑的烦躁。

他从不深究,放任自流,只当现下拥有的一切皆为完满。

这天放学,五条在东一街的零食店里买了根冰棍,边走边啃。

夕阳烧得正旺,连绵几片云都红得饱满,在天空中铺连成一条赤色绫罗,从西延展到东。夏油右眼皮跳了几下,心头莫名其妙地漫上一股不安。

“你待会儿还要去芯片馆吗?”他忍不住问。

五条:“去啊。”

他舔了一口冰棍,舌尖嫣红的刺眼,夏油烫着般迅速移开视线。

“哦,”他含糊道,“那你……注意安全。”

五条诧异:“怎么了?那可是市中心啊市中心,跟五区西部只隔着一条街,能发生什么事?”

夏油毫无根据,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行吧。宏树很快就要回来了,上次那封信记得给他看。”

话毕,他自己也觉得尴尬,索性挥挥手跟五条告别,坐上了返回东七街的电车。

橙黄色的晚风迎面拂过,夏油看着五条瘦削的背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歪了。他几乎要叫住五条,话没出口又觉得自己实在离谱,只能竭力撇开思绪,不再想他。

打开家门,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木制家具陈旧的气味与经年累月的油烟味混杂着倾泻而出,灰尘在阳光下飞得到处都是。

一切正常。夏油缓缓呼出一口气,混乱的心绪总算恢复平静。

他回到房间,拿出教材复习,尽力忽视那种坐立难安的急迫感。或许只是没休息好,他告诉自己,今晚必须得好好睡觉,不然迟早要心动过速。

台灯明亮,窗外透进苍黄的光,一切都显得格外静谧。

这几年他们个头蹿得飞快,宏树不得不把两套桌椅都重新定制一遍,才能勉强塞进人高马大的男孩们。夏油不知不觉走了神,指腹摩挲着桌脚处的接驳,又想起五条悟自信满满的“我一定比你高”。

他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直到大地突然开始震动,机械运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脚下牢固的根基剧烈颤抖。

“今天是换气期来着,”夏油试图安抚自己一惊一乍的心跳,“估计到点了吧。”

五区西半部缓缓抬升,再次高悬半空。泥渣混合着土层往下掉,轰鸣震碎笼罩在黄昏街道中的宁静。

违和感。

夏油紧紧蹙眉,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笔。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违和感强烈到他无法忽视。

究竟是什么……!

“警报——!警报——!监测到低阶翼科幻想种入侵,东四街至东一街戒严,驻守部队全体出动!”

气象塔刺耳嘹亮的广播划破天际,直刺耳膜。

夏油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警报——!警报——!监测到低阶翼科幻想种入侵,请五区居民留在室内,等候进一步指示!”

警铃还在响,不再有冬季时的舒缓尾音,转而短促尖利,高频得令人耳鸣。幻想种入侵——这是人类赤手空拳绝对无法抵御的敌人,每年兵团巡防都必定有三成人员牺牲。背生双翼的幻想种是唯一能够侵入铁城墙的敌人,而五区位于最外层,无论何等袭击发生,都必定首当其冲!

夏油回过神时,东七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背着装满驱动铠的包发足狂奔,满脑子只剩下身处东一街的五条。大地没有停止震颤,而在机械劳作的噪音之外,还夹杂着悲鸣、呼救与哭喊,城市上空不断升起黑烟,建筑物倒塌的巨响不绝于耳。

美菜子的办公室位于东九街、宏树在外地出差,他们都远离危机。只有五条悟——五条悟他妈的在最危险的地方!

他将一切抛诸脑后,只凭本能驱使双腿。肺里吸入过量空气,胀痛感从肋骨深处传来,每根神经都争先恐后地尖叫,肌肉撕裂似的痛。

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主正要插钥匙打火。夏油一把抢过车钥匙,拧紧油门飞驰而出,把惊魂不定的车主甩在原地。

悟那么聪明,绝对不会出事的。夏油一遍遍对自己说,心跳快得几乎炸开。摩托风驰电掣,随着东一街越来越近,眼前所见也愈发骇人:脚下全是断裂的砖瓦、残垣断壁遍布四周、熊熊烈火吞没了小半条街。惨叫、尖锐的警笛和驱动铠炮火沉重的轰击声不绝于耳。

“这里不能过!”有人一把截住摩托,严肃喝令:“前方是封锁地带,速速返回!”

夏油挣扎着从混沌中找回理智,看见一队警官用重盾组成障碍,拦在车轮前方。

“我在找人,”他咬紧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让开,我自会承担后果。”

警官还没来得及回话,天空突然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嘶鸣——一头翼展足百米的庞然大物即将腾空飞起,腹部布满山丘似的瘤子,与禽类相仿的利爪中禁锢着十来个人。

“射击!”

驱动炮应声而动,火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嵌入幻想种背部,短暂延迟后轰然炸裂!深蓝的血液四处迸射,幻想种哀号一声,挥动翅膀向前跌去,连环撞塌了三栋大楼。待命的救援队立刻上前解救被困人类,训练有素地把他们引导到安全场所。

夏油竭力眺望,试图在惊慌奔逃的人群中寻找五条。楼宇倒塌扬起的飞灰遮天蔽日,一切都蒙在铁灰色的雾气中,哪里都找不到那抹熟悉的银白。

陡然间,受伤的幻想种再度振翅,嘶鸣着离开地面!它的动作已十分迟缓,方才发射的弹药正好命中背部要害,伤势只会随时间持续扩大;谁知这巨鸟却违反常理地掀起飓风,拖着一身血飞上半空,即将甩尾加速……

刹那间,夏油看到亮光一闪而逝,隐没在幻想种始终紧扣的左爪中。他怀揣着高高悬起的心脏仔细看去,只见左爪指缝间隐约透出几缕银发,勾命似的瞬间夺走了他的全部呼吸。

“住手。”他嗓音嘶哑,近乎喃喃自语:“住手!”

油门被狠狠反拧到底,摩托怒吼着碾过路障,风驰电掣朝幻想种冲去!警官根本没反应过来,正面压制队已经再度下达指令:“第二轮,射击!”

万弹齐发,全数瞄准幻想种腿部肌腱。短短几秒内飞出数百米的幻想种被势不可挡的炮弹击坠,躯体瞬间僵直,血浆喷洒而出。

驱车死死追赶的夏油却只看到五条从高空坠落,像个脆弱不堪的破布娃娃,身上落满染血羽翼。快于思考,他猛然弃车起跳,不管不顾地伸长手臂,竭尽全力触碰少年的衣角——“哧!”无数蒸汽从五区地底喷涌而出,将一切浸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厚白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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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坠落

夏油睁开眼。

眼睑上方是闭塞粘稠的黑暗,仿佛夜空倒悬。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几乎进入了半失明的状态——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鼻端萦绕着血腥味,神经末梢坏死似的一阵麻木。

但他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先于知觉与理性,近乎本能。

“悟!”夏油失声叫,“你在……”

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将他吞没,恐惧接踵而来,随那股浪潮一同水涨船高,冰冷地没过脖颈。他彻底被慌乱击败,口腔内部泛起淡淡的铁锈味。

“说句话,”他攥紧十指,肩颈不受控制地战栗,“说句话!”

黑暗只是沉默,冰冷冷地将回音一并吞没。夏油站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刹那间想到了死——自己的死,抑或五条的死。尽管后者意味着前者也将一并死去。

手边有什么东西颤了颤,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夏油一震,突然有些不敢回头。他恐惧于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悟,恐惧于目睹他沾染血色,让哪怕一道划痕出现在玉石般苍白的肌肤上;

但那种扭曲的抗拒感只出现了一瞬。夏油很快惊醒,视线下移,才发现原来自己始终紧紧抓着五条的衣角,用力得指节发白。

“吵什么?”那人迷迷糊糊地回嘴,直起上半身,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琉璃般剔透的光。

夏油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怔怔地凝视五条,大脑混乱不堪,一时间竟失去所有力气,只能这么看着他,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四周依旧黑暗如永夜,五条的目光却灼灼燎燃,像照亮荒原的篝火。

那股没顶海水退得干干净净,夏油眼眶一热,被这场劫后余生摧残得几欲落泪。直到此时,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伤口才开始发作,火烧火燎地疼,仿佛每根坏死的神经都在见到五条后重新复苏。

“你没事……啊。”他破碎地挤出几个字,感觉心脏跳得过于沉重了,一下下捶击着肋骨,简直要冲破胸膛。

“嘶,也不算没事吧。”五条伸手摸后脑勺,摸出一手血。“我大概是被那杀千刀的幻想种挠了一下——你呢?你怎么在这?”

说到这,他大梦初醒跳起来:“话说这是哪?五区有这么黑的地方……”

“五区地底。”夏油近乎轻快地给出答案:“我们在地底下。”

他吐出这个冷酷的结论,却全身轻松,似乎不再有绝望能将他击倒。

失去意识前,他们处于东一街最边缘的位置,离西半区不过一步之遥。如果因追逐幻想种而越界,再在剧烈的冲击中坠入地下空洞也并非不可能。至于为什么没摔死——这些堆砌成山的垃圾大概足以充当缓冲带了。

五条很快也想明白了。他轻轻碰了碰后脑,看着那几缕染血的银发一脸嫌恶,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行吧,那就接受现实。”他蹭掉手指上的血迹,耸耸肩:“你怎么说?”

夏油意识到自己再次被五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拯救了。他缓缓吸了口气,终于彻底镇定了。

“也是,桥到船头自然直,走吧。”

他拉住五条伸来的手,借力起身,拍拍衣裤上的泥土。“好消息是,我带来的包没丢。”

五区地下堆积着连绵起伏的工厂,其余构造与地面并无太大差别,依旧是纵横交错的长巷、低矮平房与数量颇多的交易场所。地底没有阳光,全靠道路两旁的路灯照明,昼夜概念几乎完全丧失;大多数人一待就是二三十年,视力衰退得厉害,到头来即便返回地表,也晒不得太阳了。

工人从青壮到老年皆有,全部经过严格登记,芯片上备注着“供职大空洞”的编码,以供节假日返回地面。而如夏油和五条这般误入其中——与偷渡客无异,几乎不可能通过正规门路回去,还大概率会被当成反动人士逮捕。

因此,虽说了“接受现实”,夏油心中多少有点惴惴不安。他捏紧那个装满驱动铠的背囊,视线一刻不离地钉在五条身上,试图从这种抽象的交互中汲取些定力。

说到底,他并不担心生存问题:一来他们都聪明绝顶,在这种地下交易多如牛毛的地盘简直如鱼得水;二来那满满一整袋驱动铠大可保命,打不过也跑得过。

但唯独五条悟——夏油私心里不愿让悟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他太干净纯粹,美好得不似凡人,一片至纯至净的雪花都会玷污其光芒,罔论五区地下。

“得有收入,”他暗自规划,“先充分了解情况再说。”

不知不觉中,沥青坚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从垃圾堆里拐出来不到半小时,二人已正式踏上大空洞工业区的路。

路灯七扭八歪地排列两旁,中间几盏坏了,光线忽明忽暗,钨丝嗞嗞作响。路旁是鳞次栉比的楼房,最高的不超过四层,半数漆成黑灰二色,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而这些单调屋舍的墙壁大多被涂鸦占据,有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另一部分只是单纯几个大写字母,横跨一整堵三米宽的墙,像枚肆意妄为的个性签名。

煤渣堆得到处都是,从路这端往前延伸,形成一条深灰的伏线。远处可见重工厂融化在昏暗中的剪影,如同高斯模糊般庞大而压抑,以居民楼为前景构成一幅崎岖嶙峋的讽刺画。

夏油对大空洞的了解仅限于几本文献。他知道这里有着地面难以想象的关系网,每个人都像蛛丝般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想得知返回地面的方法,首先得跟这边人搭上关系。他们会像工蚁般把你需要的信息传递出去,再开出天价交换这份情报。而工厂无疑是最佳场所——那里最不缺的就是人,男女老少多得挤满了厚厚几本名簿。

“悟,商量个事。”夏油说,“我们可能得去工厂混一混,收集点信息。”

五条正用一片袖口的布料按压伤口,闻言点点头:“我没意见,就这么办吧。”他出乎意料地态度很好:“或许你打算结交几个‘朋友’?”

正中红心。夏油笑了:“没错。我以为交朋友是你最不擅长的事?”

他们的默契一如既往,五条撇撇嘴,说:“人类是为了活命能豁出一切的生物,我也不例外。”

至于这些“好朋友”,当然得耐心撒网,一步步收获才行。

意料之外的是,五条似乎对大空洞的街道布局十分了解。起初还是夏油走在前面,慢慢变成五条带着他走,眼也不眨地穿过暗巷、横跨街市,径直来到工厂区。

近在眼前,这座支撑起整个铁城墙工业运转的空洞总算显露出其应有的气势。盘根错节的大体量工厂从西侧熔炉贯连到东侧,一眼望不到头。车间传出的噪音震耳欲聋,铁丝网锈迹斑斑,烟囱排放滚滚黑烟。

大空洞本身形似一条流水线,从工厂蔓延到居民楼,将所有工人化作铆钉。利用一切有实际效益的生产力,榨干每个零件的价值;严苛、冷酷、一刻不停地运作,久经风沙磨砺,最终千锤百炼出铁城墙无与伦比的武装。

站在工厂前,夏油终于摆脱了被暗中注视的不适。

“熔炉通常需求量最大,”五条一本正经地分析,“而且没什么技术含量。如果要混入其中,就选个熔炉吧。”

夏油:“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打工人专家。二号熔炉吧,那面城墙最近加固过,人流也比较大,说不定还能跟黑市打打交道。”

或许因事关存亡,五条只是白了他一眼,没再逐字逐句地抬杠。他们少见的行动力极高,话音刚落就朝二号熔炉走去。

熔炉工厂多分布在城市边缘,从锅炉工修理工到清洁工无岗不有。这会儿大概是换班时间,黝黑庞大的出口正在往外吐人。夏油驻足看了会儿,发现他的未来工友们多数都面黄肌瘦,属实不像个好去处。

“第三批次!第三批次在哪儿!赶紧去扫地别磨磨蹭蹭的!”

广播里传出一把粗犷嗓音,听起来是个工头。夏油刚想说“这活好啊”,五条已经一溜烟钻过破了洞的铁丝网跑进去了。

甚至回头扮鬼脸。

“这人真是……”夏油有被气到。

幻想种袭击后,两人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一片狼藉,站在一大群乌七八糟的清洁工里刚好不显怪异。五条还在想怎么名正言顺的加入进去,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一巴掌,差点跌了个趔趄。

“第一天上班啊?”是个身高体壮的中年女人,腰身肥胖,橙色工服外面套着个袖章:“愣着干嘛呢不想吃饭啦?”

她嗓门颇大,五条缩了缩脖子。夏油面色不善地往他面前一挡,反击的话涌上舌尖。

千万记住,再不爽也只能道歉: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惹怒了什么人——《186天游历大空洞》乔治·威廉姆斯著。

夏油顿住,咬咬牙:“非常抱歉,他昨天得了重感冒,请工头多多包涵。”

可能他的眼神实在太冷,女人干咳一声,从角落里抓起两把扫帚往二人面前一丢,训斥道:“生病是你自己的责任,给我好好干听见没!”

五条忙不迭点头,差点没憋住笑。

工头走后,五条拎着扫帚笑出声:“哎你这编的什么破借口呢,居然还有人信?”

夏油叹气,伸手蹭了蹭五条背上被拍的地方,无奈道:“得了吧,今天就先这么着,干活干活。”

看来工厂内部的管理不太紧,暂且能蒙混过关。

他们半真半假地挥动扫帚,把满地煤渣扫到垃圾箱,累了就拄着扫帚停下来歇口气,如此循环往复。周围干活的人也并非全都兢兢业业,逮着机会聊天防风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

五条感叹着“果然打工摸鱼才是正道”,夏油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两人便一齐看向某个方位。

“鱼儿上钩了?”五条坏心眼地笑,“果然你刚才是故意的。”

夏油趁机在他头上薅了一把,权当报复:“也不全是。”

按照刚才听到的广播,这座工厂遵照轮班制运作,一天三班倒。夏油暗自估算着下次轮替的时间,把扫帚从左手换到右手——他身上到处是伤,多以软组织挫伤和小面积擦伤为主。

五条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小动作,看了他一眼:“咋啦?”

夏油把一撮煤渣赶到五条脚边,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痛,笑道:“没咋,肾上腺素退了有点疼的慌。”

“那倒也是。”五条抬脚踩在漆黑的渣滓上,鞋底碾了碾,“近距离跟幻想种接触后甚至失足跌落大空洞的滋味如何?还敢这么狂吗?”

这话居然出自五条之口,夏油气得想笑:“还说我?要是你没去芯片馆,我用得着大老远跑去东一街找你吗?这时候咱俩早就窝在家里摆弄解析器了,没准能把三重密码也破译出来。”

话虽这么说,夏油却从未考虑过后悔。从小到大他只在五条身上尝过五内俱焚的苦楚,因此丝毫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这位神仙一眨眼就被风卷走了。

五条蹂躏着那堆无辜的煤炭,半晌没说话。一溜蜿蜒血迹淌过左眼,破坏了那张脸上角度绝妙的平衡,却为始终漠然的神色添上冷冽。

他下意识想开口反驳,说自己不需要别人搭救。被规则束缚、压制、局限的前十年让他学会反抗,久而久之,“顶嘴”这一毫无意义的举措便刻入本能,逮着机会就往外冲。

但这一次,伤人的话在喉咙里转悠了几圈,迟迟未能离开舌尖。

五条想起遮蔽天空的尘埃、幻想种轰然倒下的悲鸣与隔着砖瓦泥泞向他伸手的夏油。后脑的伤势令神智昏沉不清,他被摩托闷雷似的怒吼唤醒,在失重感中勉强睁开眼,正好看见黑发少年从车座上高高跃起,眼尾被惊怒烧灼出一抹惨红。

夏油仿佛在高声叫他,即便那声音堵塞在唇齿之间,嘶哑得几近耳语。

那一刻,隔着飞沙走石与响彻天地的哀鸣,五条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回应那双手,想抚平那人眉眼间沉淀的焦急,想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擅自离开——即便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誓言。

于是他顶着逐渐模糊的视野,很轻很轻、坚定而柔和地说:

“我在。”

“你说什么?”夏油皱眉,“别是这都要反驳吧。”

五条一惊,从纷乱粘稠的回忆中瞬间抽离,重新置身熔炉工厂。身旁的夏油正在缓慢活动肩关节,并明显倒抽了口凉气。

——原来自己险些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但此情此景,五条也确实没法再出言针对了。他终于放过了脚下那摊煤渣,挥起扫帚赶进角落,再生硬地接话:“确实是我的错,你千里迢迢跑来救我真是太感激了。”

怎么这人说啥话都硌得慌呢?

夏油很不满,但他这些年也算摸清了五条的脾气,对这人不管不顾上来就杠的性子司空见惯。此时他既然没有主动回击,大概是着实清楚自己理亏了。

“我没有怪你,”他耐心地说,“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能接受既成事实——这是你常说的话,这次不也一样?换气期每月一次,地底下大把有门路的人,再等等,肯定能顺利回去。”

五条单脚踩着扫帚往上捋,似乎想把混进帚毛里的纤维抖出来。听见夏油的话,他有些不甘示弱地转了回来,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小声挤出一个“哦”字。

工厂门前的空地逐渐被工人们扫出一条路,细密冗杂的谈话声衬在黑压压的空气里,犹如一群放大数百倍后的黄斑蚊。所有人看似都在干活,实则一边应付检查一边聊天,混过几个小时都不见工头出来管。

身处其中,夏油和五条之间微妙的尴尬被某条循饲料而来的鱼迅速打破了。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是新来的吗?”

一位褐发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

他身着工厂统一的亮橙色制服,柔软的中长发被红绳松松束起,露出一张周正清秀的脸。长相兼有东西方特征,想来是个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欧亚混血。

这人刚刚举着垃圾铲从人群另一端挤过来,似乎一早就想跟二人搭话,却苦于找不到时机。

夏油只迟疑了半秒,这人立刻紧张地攥紧铲子,慌慌张张补上:“我不不不是故意找茬!刚才看见你们在跟刘大姐头说话,有点好奇才……”

“没事没事,”夏油友好地笑笑,“你说的对。这家伙刚被派下来没多久,正好我也同路,合计合计干脆搭伙来了。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前辈多多包涵。”

他有礼而亲切,音调和语气都很缓和。夏油狭长锋利的眉眼原本颇具攻击性,却被他此时技巧十足的笑容化解成温和与真挚,看得人赏心悦目。

年轻人放松下来,声音终于稳住了:“前辈当不起!只是你们刚才确实有点引人注意,我就想来看看……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

他目光柔软,脸虽被脏污覆盖,依稀可见原本清秀的底子。夏油一边用收敛的目光观察他,一边慢慢感受背后五条指尖写下的笔画。

安、全。

夏油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保持着适度的热情:“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刚刚还在为往后的事发愁呢。如果前辈愿意帮忙,我们实在感激不尽。”

他稍作停顿,年轻人几乎马上开始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然可以!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尽管问,我……”

夏油失笑:“别急,我还没说完——前辈怎么称呼?”

“啊,”年轻人诧异,好像才意识到他们尚未互通姓名。“我是乔尼,乔尼·亚齐伯格。”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瞳孔边缘透出点亮光,很抓人的颜色。

夏油:“那么,很高兴认识你,乔尼。我是夏油杰,这家伙——”五条从他肩上探出头,懒懒接话:“五条悟。”

“我们都来自五区。”夏油点点头。

乔尼把二人的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放下垃圾铲,一脸期待。就差把“快问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吗?你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混?”说话的是五条,用他一贯拖长的尾音,带点微妙的讽刺意味。

夏油徉怒,瞥了他一眼,转而对乔尼抱歉地笑笑:“悟就是这个样子,前辈别见怪。不如,我们等到轮班再说?”

乔尼连忙点点头,似乎不太敢和五条目光接触,抄起铲子跑了。

望着他离去,夏油脸上亲切的笑容顷刻间剥落,像一幅没干透的油彩。

“悟,想不到这回居然没你出场的机会了。”他语调很沉,“这人……有点奇怪。”

五条悟还搭在夏油肩上,半眯着眼:“热情得很假……或者是不自然。要我说,他简直像个拉人入邪教的推销员。”

“倒也不必。”夏油轻轻把五条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他应该没撒谎,该做的事还是照样做。”

这几年他和五条时常单独在外,把五区大大小小所有驱动铠经销店都跑了一趟。由于刚入行,年纪又小,少不了装腔作势的交涉场合。初时还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他们便慢慢琢磨出一个传统却有效的社交方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夏油,作为五条钦点的“笑面虎”,一向是扮好好先生的那位;而五条则颇为自豪地用他那张脸与浑然天成的冷淡气场饰演坏人,甚至有“骂哭掌柜”的光荣战绩。

这招屡试不爽,在二人日益精进的配合下战遍五区全无败绩。但这个乔尼——也不知是太天然还是太高明,居然没试出多少深浅。

但正如夏油判断,当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尽可能收集情报。他们之前引起大动静便有“钓鱼”的意思——会因此来关注二人的多半能加以利用,投其所好蹭个好兄弟的位置应当不难。

在自保无虞的前提下,他们大概能借此打入大空洞的某条关系网,再一步步摸到那些“手里有门道”的人。为此,即便这个突破口并非真心实意也没问题:反正他们也不是真来这里结拜兄弟的,只要保住性命,是谁、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这是夏油的计划,也是五条盖章过的“没问题”。他们自知这条路大概不容易,但两位少年天才从未被任何艰难险阻绊住脚步,因此不惧危机,只管一往无前。

过了不知多久,大空洞中心传来悠扬起伏的钟声,乍一听还挺像模像样。那声音响亮悦耳,轻描淡写地穿过工厂,似乎瞬间抽走了所有工人的脊梁骨,让他们长吁短叹着委顿在地。

紧邻熔炉工厂,即便大半时间都在歇息,久经劳作也会令人汗流浃背。夏油身上的伤被汗液一湿,顿时反人类地刺痛起来。

“换班啦!”五条在一旁叫,用手背再一次抹去前额淌下的血。他转过头,顶着满脸惊悚的血痕对夏油说:“听得出是几点吗?”

只顾着忍痛根本没法分心的夏油:“不知道。”

五条就笑开了,似乎乐于看他吃瘪。“下午六点,看来我们掉下来后至少过了十二小时。”

这人逆天的计算能力早就惊艳不到夏油了。

他没好气地扶着墙壁直起身,背上衣服被汗水浸湿,几乎完全粘腻在伤口上,随每次呼吸针扎似的痛。他控制自己不叫出声,咬紧牙关,伸手搭上五条的肩。

十七岁的五条比他略高一点,虽瘦得像竹竿但骨架很大,宽肩窄腰正适合当拐杖。

“忍着点,”夏油缓缓施力,温热的气息拂在五条耳根上,“把大鱼钓起来再撒手。”

工头在广播里没好气地宣布换班,清洁工们一拥而散。穿过人群,乔尼·亚齐伯格朝他们兴高采烈地跑来,陆续亮起的投光灯把年轻人照得熠熠发光。

夏油适时露出笑容:“乔尼,有劳了。”

乔尼告诉他们,二号熔炉给外围员工的薪资很低,但胜在包揽食宿。由于黑市搬迁,原本处在该片区的娱乐产业多数都迁移到了反方向的十三号熔炉,导致在这里工作的人也日渐稀少。

“所以总会有空置的房间。”乔尼走在铁灰色的宿舍楼道上,“基本住不满,我来这里两个月,左右空房压根没人动过。”

集中宿舍离工厂不远,灰扑扑的外墙垒起六层高,承载了上百间房。隔音意料之中的差,每踏上一层,都能毫不费力地听见十几二十个门板后面嘈杂的响动。其中有人在功放收音机,不知哪国的戏曲咿咿呀呀婉转唱着,尖细柔媚的声音直冲天灵盖。

某些走廊隐隐散发出熟食的香味,乔尼解释说是部分工人从饭堂买食材回宿舍做饭,但过去已有不下数十人因电路板故障引发火灾。

五条就问,那你又是怎么处理的?

乔尼腼腆地抓抓头发,说:“我认识一个懂点驱动铠的朋友,他说便携炉火方便安全,我就一直用着了。今天正好提前煮了饭,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来蹭两口吧。”

话毕,他们登上六楼,拐进最偏僻的房间。乔尼指着620说他住那间,再踮起脚试图从619的门廊上方摸钥匙。

“他们一般都会放在……这里的。”他蹦了好几下都没能够到,脸上红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闷头还要再试。

夏油瞟了五条一眼,后者“啧”一声,上前伸长手臂轻轻松松摸到门框,随便捞了几把,钥匙就落到手心了。

“直接开门是吗?”他问。乔尼缩回手,连连点头,脸更红了。

门锁旋开,露出一间不到十一平的宿舍。一张床、配套的桌椅、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标标准准,分毫不多。

“那你们先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看。”乔尼整了整凌乱的发尾,准备掩上门。夏油叫住他:“这里有急救箱吗?或者任何治疗外伤的药品?”

顶着乔尼瞬间担心起来的目光,他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这不是第一天嘛,我们在路上被车蹭了下,受了点小伤。”

乔尼立刻应道:“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拿!”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夏油往前走,食指在床上拂了拂,蹭下厚厚一捧灰。

“但愿你别在这个关口犯洁癖。”说完,他几乎脱力地倚靠着床板滑落在地,前额渗出一层冷汗。那股贯穿脊椎骨、铁杆般支撑起身体的精神气瞬间散了,强装给外人看的镇定自若崩塌瓦解,裸露出底下虚脱脆弱的人。

五条在一旁站着,默默看他。夏油不确定他是否咬了咬牙,这位爷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表情臭得活像谁欠了他十个亿。

说来也怪,五条看着弱不禁风,身体素质却健全得令人发指:旁人一道割伤得将养个把星期,他两天不到就能好得七七八八。这次被幻想种抓走的是他,分明理应伤得更重,跟夏油对比起来却简直像个没事人。

“这里有些常备药!”房门被乔尼风风火火地推开,“是503硝子小姐给的。你们没事……”

话没说完,五条反应极快地起身往夏油面前一挡,脸上沉寂的冷意还没散干净。乔尼未出口的感叹词彻底噎住,眨眨眼,有点无措。

惯于打圆场的夏油正要费力说话,五条把他遮了个严实,清清嗓子,重新挂起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杰还在问你什么时候来呢——谢啦,也顺带谢过那位硝子小姐!”

乔尼:“……不,不客气。那个,你们要是饿了,就来我那边吃点饭填填肚子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捧着医药箱的手指微微蜷缩,五条瞄了眼夏油,视线轻轻停在他的侧颈——那里攀着细长一道口子,血痕还没干透。

“我去吧,”他眉眼弯弯,笑意不达眼底:“杰就留在这儿等好了。”

房门合上,夏油缓缓呼出一口气,掀开医药箱给自己消毒包扎。极其传统的碘伏、棉签和绷带——这些东西在地表世界早已被更高效的创生喷雾取代,想不到大空洞里的工人们还在沿用。好歹消杀的功效还在,夏油眼也不眨地往伤口上涂碘伏,痛得狠了就咬紧牙,防止自己误伤舌头。

背后的伤暂且处理不了,他忍着一阵阵钝痛起身,从被褥上撕下一小块布料,慢慢挪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净、打湿,再回屋轻轻擦拭落满尘埃的器具。

所幸只是落灰,反复清理几遍后起码能入眼了。

至少得把床弄干净点,夏油想。悟本来就浅眠,今晚别又睡不着觉了。

不久,五条带着盛满饭菜的便当盒回来了。简单的一荤一素,却因菜色搭配而不显单调;食物边缘缀着晶莹水汽,热雾氤氲,仅靠卖相都能熏出食欲。

——看来乔尼是个挺会过日子的人,烹饪手艺不说一流,也绝对称得上美味。

“你道过谢没?”吃完饭,夏油放下筷子,打算洗净后还给人家。“不管是不是真好心,我们的确受了别人帮助。”

五条盘腿往床上一坐,倒也瞧不出嫌脏的样子:“说啦,我像是那么无礼的人吗?”他托腮看着夏油收拾碗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夏油愣了片刻,失笑:“没事,我又不是什么矜贵少爷,过几天就能好。”然后某根筋立刻不给面子地一阵抽痛,令他不动声色地蹙眉,暗暗抽气。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五条。他强行把夏油按回床上,一手开医药箱一手掀衣服,唇线抿得死紧。夏油“嘶”一声,扭头叫他下手轻点,却被五条脸上难得的严肃堵了回去。

衬衣下是纵横交错的伤痕和淤青,部分还在微微往外渗血。虽有铺满软垫的垃圾堆作缓冲,被幻想种横冲直撞从高空坠落的伤势仍旧非同小可,该伤的软组织一个不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伤到骨头——这意味着只要处理得当,不出两周就能好全。

看着看着,五条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一块青紫的瘀伤。他完全没用力,悬在空中的指尖却几不可见地抖,似乎生怕在那些斑驳交织的创口中再添一笔。沉郁的蓝在那双眼中积蕴,波澜重重晕开,掺着点落石似的惊痛。

当他凝视那些伤口时,仿佛心脏也跟着卷了边,瑟瑟缩缩地酸——一如那只迟迟不敢落下的手。

“要治快治,你难不成连这都要整我吧?”夏油不知道这家伙又搞什么名堂,憋了半天都不动一下。

五条如梦初醒,触电般收回手,拧开酒精毫不留情地往他背上倒。夏油一声痛呼冲口而出,他又立即放慢动作,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伤口中挑出异物,再上纱布给他包了个结实。

这俩人谁都不是医疗专业,好在学的东西多且杂,处理轻度外伤还算得心应手。五条扒拉着夏油的领子检查任何遗漏,哪怕一道划痕,逼得后者举手保证自己绝对没倏忽才作罢。

“行吧,那今晚就先这样。”

他们找乔尼借了换洗衣物,在公共淋浴间简单冲了冲,把脏衣服洗净晾好,打算回房倒头就睡。囿于条件,二人又得钻一张床了——盖上被子一人一半、不失眠的靠墙睡,给睡不着那位腾出翻来覆去的位子。

被褥散发着一股霉味,潮湿得像吸饱了水。夏油尽力忽视身上的不适感,面朝墙侧身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应五条的话。

“明天打算做什么?”对方问。

他们都知道这个“明天”绝不单指“下一天”。

夏油想了想:“我还是打算去黑市看看。没想到地底下还会有大规模搬迁,如果十三号熔炉果真那么热闹,我们肯定不能只待在这里荒废时间。”

要想找到靠谱的中间人,就得去档次足的地盘。黑市一向是商业集落的中轴心,只要混得开,就没有遥不可及的资源和情报。乔尼已经给他们提供了一部分“启动资金”,剩下的就得自食其力。

五条闷闷应了一声,表示他没意见。

暮色很沉,室内的唯一一盏灯也坏了,二人累得半死谁都懒得修。寂静与黑暗一同袭来,涨潮般填满了这间十一平米的小宿舍,把沉甸甸的窗帘染得漆黑。

夏油浸在粘稠的夜色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个事实:他真的从五区地表坠落,身处大空洞了。

从睁眼那一刻起,他便强迫自己高强度思考,不去触及任何负面消极的念头。但直到躺在床上、终于得以喘息时,心里的弦瞬间松了。

美菜子现在怎么样了?家里俩小子都凭空消失,还正好遇上幻想种动乱,母亲不多想都不可能。她肯定心急如焚,没准会打电话把宏树叫回来,两个人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人。

大空洞有朝外界联系的信件,但每一封都要经过统括局拆封查阅。像夏油和五条这种没有正规身份的误入者,根本没办法仅凭自己与父母沟通。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父母对他们的信任:相信他们必将绝处逢生。

话虽如此,往后的日子依旧是未知数。大空洞过于纷乱无序,普世理念在这里几乎不通用;人与人之间特殊的距离感构成一面畸形的社会网,将每个踏入者置于鼓掌、随规则起舞。前路迷雾遍布,两个未成年中学生又能走到哪一步?

夏油放任自己徜徉在恐慌、畏惧和不安的洋流中,知晓自己不会就此沉沦。

——因为他只要一翻身,就能看见旁边那家伙凌乱的银白短发;叫一声,那人就会困乏地睁开眼,露出猫儿似的不耐。瀚海星辰皆为点缀,天穹在他眼中奔流,而那片不羁的圣蓝只为夏油一人敞开怀抱,降下细腻温和的恩典。

“杰。”

三个粘腻的音节从齿间滚落,化作环绕峡谷的清风,将他的忧愁与恐惧轻轻拂去,如同吹散一片云。

当他眺望深渊时,悟是他毋庸置疑的锚。

夏油不着边际地想着,沉沉睡去。

一大早,王老二拽着辆街跑往工厂门口一靠,就地坐下。他三下五除二拼装起一张折叠桌,从打着补丁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轻飘飘按到桌上,闭眼养神去了。

大空洞没有晨昏概念,“天空”依旧黑压压如倒扣的锅底。高照灯尽职尽责地亮着,被铁丝网隔开的工厂区域得以伸个懒腰,露出清晨迷糊懒散的一面。

王老二没等多久,面前就聚拢了一圈人。他们个个装模作样地问好,眼神早就黏在那深红色的街跑上了,馋得撕都撕不下来。偏偏又舍不得手里那二两钱,踌躇半天都没人上前,王老二等得倒是心安理得。

估摸着过了十来分钟,总算有人在王老二对面坐下了。那人是个不黑不白的深色人种,上来也不报名字,闷头就说:“换多少?”

周围有人小声窃笑。王老二眼皮一掀,“换什么换?亮筹码吧,咱们赌小的。”

那人不说话了,往桌上推了一小袋铜币。旁边有人开始娴熟地洗牌,而后“啪”甩到二人面前,王老二先手抽了一张。

那人跟了,揭牌,发出丧气似的哀叹声。

王老二赢下一局,正准备吆喝句“还有谁”,余光突然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他立刻坐直了,皱不拉几的老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招手大喊:“嘿,乔仔!”

被叫到的正是乔尼。他一激灵,哆嗦了半天才回过身,见是王老二,顿时脚底抹油似的挤开人群,一把挽住老头的手,“王伯,您怎么来了?”

“这不是今儿进了点好货,想带下来换点零花。你呢?姓安的狐狸不是给你找了个清闲工作嘛,咋给发配到三号熔炉来了?”

乔尼撇撇嘴,“瞧您这话说的,是我自己要来这边的。而且人家也不姓安,那是恩佐拉斯……”“管他叫什么,既然你在这儿,我就撂场子走了啊。”

说罢,王老二拍拍屁股站起来,把角落的街跑往乔尼面前一搬,“看好了,谁能赢你谁拿去,赚到的咱俩三七分。”

于是,摊子的主人换成了乔尼,对赌的人也随之水涨船高。这些自己以为得逞先机的人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位年轻人看着优柔寡断躲躲闪闪,往牌桌前一坐却惊人的镇定,灰眼睛沉着锐利,总能无形瓦解对面的攻势。

总之,也不知是运气还是手法,始终没人赢下街跑。

“王伯肯定得把这件事捅到安面前去。”乔尼百无聊赖地想,牙齿轻轻压住下唇,既无奈又苦恼。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人挤进喧哗的人群,头碰头商量了会儿,从背包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占据了半个桌面,接驳处完好流畅,每块铁片都亮锃锃反射着光。钢铁打造的五指精巧严谨,关节间嵌着逆突护甲,掌心焊了枚鸽子蛋大小的动力核。

“驱,驱动铠?”乔尼吓了一跳,伸手抚过冷硬的甲体。围观者无不哗然,看着做工上佳的手铠垂涎三尺,魅力几乎快压过那辆街跑了。

其中一人笑了声,戏谑道:“就赌这个,玩不玩?”

乔尼抬头看,夏油礼貌地笑着,旁边的五条则抱臂而立,脊背笔直得像根电线杆。

“可以……”乔尼突然有点语无伦次,“当然可以,请吧。”

夏油退后一步,银发少年上前来,在乔尼对面盘腿坐下。五条随手收拢牌,修长的手指划过牌面,指腹轻点标志符,一张牌立刻灵巧地腾空而起,翻了个面,再被他两根手指松松一夹,算是“开了运”。

“来吧,”五条拎着那张牌,半眯眼,一线蔚蓝陡然降温,比冰川更冷,“看看我们谁运气更好。”

一小时后。

夏油拧着油门风驰电掣,街跑在宽敞不平的大路上咆哮,载着后座上某个同样兴奋的人。

“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吗?”五条肆意大笑,“他绝对没想到会输!”

开车的人摇摇头,在迎面扑来的风声中紧闭着嘴,避免呛进一气管沙尘。

他们赢下了街跑,顺带要来一份最新版的大空洞地图。只要在下午换班前返回,谁也不管他们这会儿要去哪。

“一路向西!”五条兴奋地叫,手里攥着地图在夏油头顶挥,像面意义不明的旗帜。夏油遂他的意,街跑颠簸着加大马力,轮胎两侧卷起滚滚烟尘。

路上一直有稀疏人群,或主动出门采买,或被人扫地出门——比如途经几栋居民楼,常常传来女人破口大骂和男人哀嚎求饶的动静。大空洞内的生活依旧完整而鲜活,即便尘埃使人灰头土脸,环境却无法磨灭他们的自尊。

说来可笑,这所谓自尊或许只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我慰藉,如同告诉自己“我还没被打倒”,以此宣布人性最初的坚韧仍在负隅顽抗。夏油一路走一路看,心底竟也跟着凭空滋生出勇气。

“乔尼·亚齐伯格应该不简单,回去之后也可以考虑从他那边下手。”他说,“好端端的为什么一个人开赌局,拿这辆看着就身价不菲的二手街跑赚钱?”

五条收回地图,往夏油肩上懒洋洋一倒,特意避开了某些伤口:“虽然玩不过我,但论赌术确实有几把刷子。他大概率,不,绝对没认真。要是没专门练过,肯定达不到这种水准。”

“你是说他背后有人?”夏油皱眉,“确实有可能。不论如何,至少我们多了个突破口。”

他们不再言语,缜密严谨的思绪散落风中,被街跑卷入轮底、碾碎,无影无踪。

离十三号熔炉越近,嘈杂琐碎的生活气息就越重。楼房愈发紧密,烟囱没日没夜地往外排气,地平线被嶙峋起伏的房屋截断,瓦砾上方偶尔露出几个极具设计感的檐角。

“前方拥挤,请减速慢行。”高悬两侧的喇叭循环播放,“前方拥挤,请减速慢行。”

夏油放缓速度,看见五米外伫立着一道拱门,门那头隐约传来喧闹与欢呼。

街跑缓缓驶过拱门。眼前起初很暗,接着骤然高亮——无数强力高照灯彻底驱散黑暗,将十三号工厂区化作无日无云的白昼;鳞次栉比的房屋拔地而起,建筑风格千奇百怪甚至荒诞怪异,却又融合出一番别具一格的风情。

区域中央架设着一座以浪纹为基的庞大场馆,整体设计透出上个纪元后现代主义的影子,形似跌宕起伏的汹涌浪涛。设计师大面积运用纯白色,将这个处于地理绝对核心的地标式建筑渲染得嚣张夺目:与周围五颜六色的房屋形成近乎截然相反的对比,无限拔高了观看者的心理预期。

犹如贫民窟中的教堂,抑或无尽长夜中唯一一盏灯,对比度足够强烈的事物总能激起人们心中微妙的忏悔欲。无关救赎或被救赎,那丝圣洁、不可侵犯的念头会深深扎根于初见者心头,树立无法磨灭的崇高印象。

乔尼诚不欺人,这里的确是大空洞娱乐产业的中心。

夏油把目光拉回来,看向四周。这里比三号熔炉热闹太多,街道上全是形形色色的人,流动量相当夸张。他注意到五条还在打量那座纯白的建筑,蓝眼睛里细碎的星子与其交相辉映,璀璨得近乎通透。

“悟。”他开口唤。

五条下意识转过头,鼻梁上被架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视野中的色彩被蒙上黑灰。他伸手一摸,发现是副墨镜。

“背包里放了副备用的,”夏油解释,“你不是一直想试试这个最新型号的目镜吗?”

五条想想,觉得有点道理,于是把墨镜往下拉了拉,让它松松垮垮地挂在鼻梁上,露出一半正常的视野。

这当然不是普通墨镜。经由宏树、夏油和五条三人之手,它已经被改造成一副兼具望远、检索与防护作用的战术目镜了。但夏油在把这东西往五条脸上戴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

——当五条睁眼凝视时,他心底被死死压抑的声音陡然反弹。

那声音叫嚣着不让任何人看见悟,不让任何人垂涎那双比肩神明的眼眸;它驱使他将悟据为己有,于是他唯一的抗争便是连同自己一齐制止。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一切就还能维持现状。

五条自然不知道某人忙着压制汹涌的占有欲,只道这眼镜确实挺好用,功能还怪齐的。

“欸,看来那歪瓜裂枣的白东西就是竞技场了。”他拍拍夏油,“我就说怎么承重设计得一塌糊涂,敢情是为了炫富?”

夏油没应声,半晌,才长出一口气,略僵硬地说:“那种竞技场?”

“那可不,这地方还能有哪种比赛?”

货真价实的地下黑赛。风险高、赚得多,还能顺势成为黑市网络的一分子,有点斤两的年轻人无不跃跃欲试,哪怕只打一场也划得来。

就结果而言,夏油和五条心动了。

“既然都摆在街区中央当门面了,想必规格不低。”夏油说,“即便不能搭上线,赚点钱也可行。”

五条推了把墨镜,“确实是结合效率和成本的最优解。只要你不怕,咱俩肯定得冲一冲。”

他当然不怕。若只在低级区走几个过场,凭借他们对驱动铠的熟练度和这几年的摸爬滚打,基本难遇敌手。

二人在竞技场前停下车。这座被五条称为“歪瓜裂枣”的场馆在近距离接触时更显魅力,每个细节都雕琢得炉火纯青,越懂行的只会越惊诧:究竟是何等大能,才得以在大空洞内创造出如此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拱门左侧是怀抱神火的乌利耶尔,右侧的拉法叶尔手执权柄。门童侍立两旁,见有人前来,整齐划一地鞠躬问好,拉开大门——

喧嚣与光亮的海洋狂涌而出。

环绕竞技场的坐席人山人海,从低到高一层层罗列,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衣着并不光鲜,脸上却透着五区人少见的狂热,目光箭雨似的锁定擂台,手脚无意识晃动,像一群狂欢至死的提线人偶。

原以为街区外部已经足够明亮,这竞技场却尤甚一筹。三百六十度围绕坐席的照明灯亮如白昼,高强度聚光于中央的长条形擂台。地板采用防水性较好的合成白垩,色泽纯净,铺设在偌大的擂台上宛如一张羊毛地毯。

只可惜,这张光洁无瑕的地毯被斑驳血迹浸透,正在对决的两位角斗士脚底频繁打滑,也不知踩在了谁的血泊中。

一位接待员娉娉婷婷地走出来,碧玉水簪盘起长发,修身旗袍开衩到大腿根,笑容是标准的妩媚礼貌对半开。

“欢迎二位。”她笑问,“观赛……还是参赛?”

说话方式似乎也经过精心修饰,字与字之间节奏一致,吐息粘腻,刻意营造出刺挠的暧昧感。

五条瞥了眼夏油,见他无动于衷,嘴边便不自觉沾上点笑意。夏油看向接待员,也礼貌答道:“参赛。”

“这边请。”接待员伸手引路,将他们带离热闹嘈杂的主厅,顺一道侧门进入偏馆。

原来这竞技场两侧还设有许多厅室,囊括诸多小型擂台与部分交易场所。走廊两侧摆放着做工精妙的器皿,墙上悬挂画像,多以印象派为主。深红的地毯十分考究,质感柔软厚实,整体颜色与冷光灯呼应,渲染出一股端庄高贵的氛围。

夏油边走边打量,更觉得这地方很古怪。室内装潢极其考验设计者功力,而按照差异巨大的风格偏差来看,竞技场内外结构大抵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倘若真有这般惊才绝艳的学者,又为何会在大空洞谋生?

疑虑与不安再度涌来,夏油侧耳听着五条的碎碎念,让这些情绪烟消云散——五条话里话外都在挑设计师的错处,说得还头头是道。

“请进。”接待员在一座大厅前停下,向左右门童点头示意,带二人穿过大门入内。夏油踌躇片刻,问:“这里的门童是打哪儿来的?”

接待员笑容不减:“您莫不是以为来这地底下的只有壮年人了?多的是拖家带口,发现养不活了就随便找个地儿把小孩儿扔了的。咱们老板心善,偶尔见着了就收回去,久而久之真给养出一群门童来了。”

夏油点点头,没再多说。

大厅依旧奢侈地点了一圈灯,中央擂台四周坐席,大小是主馆的十分之一。

“好了,这里是新加入者的登记处。”木制半开放式前台,储物架上堆着一沓沓文件,角落里隐约可见几串古怪的骨链垂挂其上,大抵是某位持有者的癖好。

接待员往柜台前一倚,也不进去,就这么看着他们,笑容十分标准:“那么,先来看看二位有什么专长吧。”

话音刚落,她伸手拍上某个按钮,大厅深处陡然传出栅栏升降的声音,下一秒,某个庞然大物如行走的山岳般高高跃起,直冲五条!

千钧一发,五条头都没抬,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左侧轻轻一让,恰好与“山岳”的冲势擦肩而过。那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壮汉一击落空,怒吼着还欲扑撞,整条左臂突然一麻,触电似的剧痛起来。

他下意识甩手,却没能挪动,反而令那股电流愈发激烈,每块肌肉都在癫疯似的抽搐——痛极了,他终于扭头看去,见左上臂被黑发年轻人单手擒住,五指轻轻合拢,过激的电流便瞬间蹿上半边身子,整个人都麻痹了一瞬。

“别碰他。”

夏油沉声说,额发下露出一双墨黑色的眼睛,肃杀感冷冽地往外涌。

壮汉奋起怒吼,抵着电击感抡起右拳,狠狠朝夏油挥去。他丝毫不慌,空着的手在覆盖到手肘的驱动铠上拨弄几下,位于上臂的两块装甲突起、位移,小股蒸汽“嗤”地喷出。拳风将至,夏油以壮汉左手臂为轴猛然发力,驱动铠轮转发出牙酸的咬合声,令他擦着攻势腾空跃起。

滞空半秒,夏油松开钳着壮汉的手,足尖在他肩上轻轻一点,单手将驱动铠输出功率调至最大——乘着引力笔直坠落,超过三百公斤的力道狠狠砸向下颌要害!

壮汉没少打过架,眼看冲击在所难免,索性伸手去抓夏油的领子,打算以擒抱式化解力道,顺带拼个两败俱伤。他心道这小子身体肯定没他结实,届时受了重伤,看他还狂不狂得起来。

粗壮的五指揪住衣领,死死收紧,壮汉欣喜若狂地等着二人坠地,几乎能闻到每个初参赛者血沫横飞的腥涩味——

“砰!”

指尖先是滚烫,接着瞬间一凉。

落地的只有壮汉。

全力一击彻底命中,下颌遭受悍然击打,颅腔内部都在发晕,眼前天旋地转,气管梗硬得像要炸开。夏油松开他,缓缓站直,右臂上的机械铠反射出阵阵寒光。

他整了整衣襟,偏头对接待员说话。侧脸线条凌厉深邃,像一把出鞘的刀。

发生什么了?

壮汉茫然地想,视野被染上磨砂似的猩红。脑震荡短暂掩盖了痛觉,他抬起手想看看自己为什么没能抓住这毛头小子,却在下一秒愣住了。

那只手,那只本应攥住夏油衣领的手,五指齐根而断,截面一抽一抽地往外飙血。

“啊……”他呆若木鸡地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掌,尖叫先于痛觉一步:“谁他妈把老子的手……!”

然后他看见始终站在一旁的银发少年动了动,手里还提着一把改装过的驱动左轮。

地板上静静躺着一枚大口径子弹,黄铜弹壳上沾了点血迹,旁边散落着曾为手指的残肢。

壮汉彻底哑火了。他不知道那戴墨镜的年轻人究竟在怎样的电光火石之间、怎样果决狠厉地扣下扳机,又怀着怎样珍而重之的心思,连那黑发小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擦到。

剧痛与眩晕感将神智彻底扼杀,在陷入昏迷前,他看见墨镜后透出一片无机质的冰蓝。那高高瘦瘦的少年勾了勾唇,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汹涌暗潮。

他无声吐出三个字:

“别碰他。”

接待员全程表情都没变,眼见壮汉昏死过去,径直拉开柜台上的对讲机道:“木桩16072号没用了,过来清理掉。”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电流声,接待员笑着放下听筒。她转身对夏油行了一礼,说:“欢迎二位加入竞技场。请在这边稍等,有几分资料要填。”

五条走到夏油旁边,捧起他那条还装载着驱动铠的手臂左看右看,似乎在检查那光亮流畅的甲片表面有没有留下划痕。

“你居然带着那把左轮?”夏油在他凑过来时压低声音问,“我还以为早就被宏树丢掉了。”

离得近了,连五条指间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都格外清晰。他垂眼看着夏油,眼底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辜与柔软,与刚才那个面无表情轰掉壮汉半只手的人天差地别:“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嘛。我拿着总比被别人捡走要好,杰不这么认为吗?”

夏油无可奈何。他并不惧怕壮汉的回击,反而那个调笑间让别人血溅三尺的五条更令人胆寒。但鉴于他是五条悟,夏油既不感到恐惧又无法出言指责——自己算是他的行为主体,属于“因此得益”的对象。他能做的只有移开视线,埋头填写接待员推到柜台上的档案。

整整三页纸的文件被收进牛皮袋,密封保存。接待员撕下一张纸片递给二人,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串凌乱的数字:“这是你们的服务号,我会安排专人带你们去‘伯爵银行’开户。今天的测试将会以聘用支出的形式向账号里汇入定金,请二位记得查收。”

夏油收下纸条,问:“我们只申请在初级区活动,时段未定。可以安排吗?”

“没问题。”接待员眉眼艳丽,笑容加深:“你们的档案不会流出初级区,至于时段——我们随时恭候每个入选者的到来,不管白天黑夜,总有符合您要求的场次。”

夏油:“最后一个问题:以后的比赛也像这场‘测试’一样,允许使用任何种类的驱动铠?”

接待员沉吟片刻,回答:“原则上,但凡参赛者自己携带的武器一律合规。但枪支制式的驱动铠有几项禁制,您可以自行查阅竞技须知。”

见夏油点头,接待员将他们带离大厅,朝另一个方向去。那壮汉还瘫在地上低低痛吟,拐过几个弯,便渐渐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接待员走到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敲开门,想叫个人给他们带路。还没等她开口,某张办公桌后面突然冒出个高大的小伙子,在接待员惊愕到有些慌乱的目光中叫了声“我来我来!”就拉着夏油和五条走了。

离开场馆,他们重新踏上人头攒动的街道。光线依旧大盛,那自告奋勇的年轻员工也露出全貌。灯光底下,他长得像极了夏油在前纪元历史书上看见过的“希腊雕像”——金发碧眼高眉深目,端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的好相貌。

“你们真厉害,”他由衷地称赞,“那位木桩先生已经击败了之前几十轮来报名的,没想到在你们面前这么轻而易举就败下阵来。”

夏油轻轻抽出被握住的手。驱动铠已经卸下,他也从一把出鞘利刃变回了捉摸不定的老狐狸。

“哦?你们能看到‘测试’过程?”

带路人祖母绿的眼睛眨了眨,恍然大悟般笑起来:“诶,这可不是我们故意的。老板在每个房间都设了闭路电视,全部连到我们总控区,有点动静可不就看到了嘛?”

“那你们可真是大饱眼福。”夏油也跟着眯起眼睛笑,“悟,你不是说对这里很感兴趣,有些问题想问这位先生吗?”

被突然拿出来转换话题的五条咋舌,当真像模像样地问起话来:“对对对,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伯爵银行’是怎么运作的?还有存在卡里的金额实用性如何?能提现吗?……”

夏油略微放慢脚步,落后五条半个身位。他轻轻摩挲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即将入账的金额成功驱散了打架后血管中翻腾膨胀的躁动感。

这是他们共同的银行账户,这条路从这里开始。

他不自觉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仿佛大空洞突然降下阳光,照亮所有一往无前的脚印。

回到二号熔炉几天后,乔尼再次找上了他们。

“今天换班之后有个集会,挺多人都去,你们要不也参加看看?”

工厂门前很空,夏油正在用新买的锁把街跑前轮固定在栅栏上。

“集会?具体来说?”

乔尼想了想:“大概是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交流互助的地方。就在‘荒原’附近,每周不定期举行,还挺有意思的。”

他说得小心翼翼,看样子却很想拉夏油入伙。

“荒原”是位于九号工厂附近的一处废弃地带,早年间发生过泄漏事故。那地方被封了十来年,现今虽被宣布无风险并顺利解封,却也没什么人会去了。

“你怎么说?”夏油问站在一旁喝罐装冰水的五条。“要是真的很热闹,我倒挺乐意跑一趟。反正咱们才刚来不久,多认识点人也不妨事。”

五条食指扣在拉环上,剩下四指拢着罐子,指腹被沁出薄薄一层水汽。他敲了敲罐身,突然毫无征兆地弯腰把罐子往夏油脸上一贴,冻得后者一个激灵。

“我无所谓,去就去呗。”他撒了手,夏油忙不迭去接那个可怜的易拉罐,甚至没顾上生气。

乔尼欣喜地点头:“太好了!我朋友……不,我觉得你们一定会喜欢的!地点在荒原东南部,钢材厂负一层,去了就能看到路标,很好找。”

说罢,他从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五条:“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把这东西给他们看,说是‘A.E.的客人’。”

“怎么,集个会还要对暗号?”

“也不算是暗号吧。”乔尼不好意思地笑笑,“守场子的兄弟脾气有点爆,你们又是头一回去,被拦住可就不好了。把这东西当成一个推荐信吧,他们既然看到签名,肯定会放行的。”

交代完,乔尼就急急忙忙背上包走了,看起来似乎很赶时间。

五条拿着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了正面一个潦草的斜体签名之外也没什么名堂。签名用的第一标准语,字符与字符间的连接点顺滑自然、笔触圆润,算得上赏心悦目。

但是。

“这不是他的名字吧?”五条往夏油旁边一凑,歪着脑袋给他看签名,“是我不认字还是记性太差?”

“说得对,尤其后半句话。”

“啥?你是想说我既不认字记性还差?”

“那可不。”

夏油把空罐子扔回给五条,趁他开口反击前抽走纸条,对着光线看了看。

安德烈·恩佐拉斯。

他反复辨认,的确是这个名字。乔尼为什么能代签旁人的名?而且按照他的说法,这签名似乎还兼具通行证的效果,能让某几位脾气暴躁的门卫直接放行。

“悟,换完班就走吧。今晚这场集会——我有不错的预感。”

五条眯起单眼,随手把易拉罐往垃圾桶里轻轻一扔。罐子准确无误地落入圆形孔洞,在桶壁上撞击出清脆声响。

路灯闪了几下,灯管上黏着只半死不活的飞蛾,街道对面吹来一阵风。

五条回过头看夏油,对方束起的黑发有几缕垂落鬓边,在风中微微扬起。只一瞬间,他脑海中突然掠过春日原野上柔韧青葱的戎草,芽尖随清风翻涌,连绵成无边无际的海浪。

于是他伸出手,把那缕发丝别到夏油耳后,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什么?”夏油抬起头,颊边还隐约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他在仔细推敲这场集会的任何疑点,一时没注意五条的动作,只当他说了什么自己没听到。

五条面不改色:“既然你不仅认识字还记性好,区区一场集会又算得了什么?”

夏油:“嗯,我就假装没听出你在讽刺吧。”

六点换班,夏油带上不离身的背包与五条一起离开工厂。他们按照之前赢来的地图往“荒原”找去,一路上街跑轰鸣,惊醒了不少在电线杆上昏昏欲睡的鸟雀。某些街头巷尾偶尔能见到乞讨的人,他们大多肢体残缺,面前立着块诉状书似的木板,从嘴里发出些细若蚊蝇的声音。

五区地表也不乏乞丐,其中骗子与真货鱼龙混杂,令夏油早早练就了目不斜视的能力。倒是五条从始至终都十分好奇,每每经过总要探头去看,也不管会不会伤到人家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

鉴于他从不施舍哪怕一枚铜币,这种行为绝不是同情心作祟——夏油甚至怀疑过五条究竟有没有寻常人的共情能力,这个疑问至今悬而未决。

九号熔炉比偏僻的二号热闹许多,黑漆漆的街头堆着不少人,叫卖和打闹混在一处。屋里飘出饭菜煮熟的香味,交谈声溢出窗户,为整条街缀上一层雾蒙蒙的生活气息。

街跑从中飞驰而过,将油烟与尘埃卷入轮底、远远抛下。

“看到了!”五条调整墨镜上的焦距系数,在视野范围内搜索目标:“前面左转——”

从塌了一半的铁丝网上碾过,他们连连掠过三四张告示,锈迹斑斑的巨型仓库与旧烟囱已渐渐从四面包围而来,划归出一片近乎真空的区域。

“荒原”名副其实,是个一无所有的荒芜废墟。十年前贴出的告示仍在风中瑟瑟缩缩,字迹已模糊不清,依稀可见“中度危险”“污染物”等粗体标题。废弃工厂呈放射状分布,脚手架剥落大半,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蓄起泥坑。

夏油在唯一一座钢材厂前停下车,锁好,走向大门。

门口站着两个魁梧的青年,姿态看似随意,却在二人靠近时将门口堵了个严实,眉毛一横,说:“生面孔,你们是新来的?”

五条摸出纸条,把签名在青年眼前晃了晃:“A.E.的客人……是这么说的吧。”

看门的一把抓住纸条往外抽,五条也没认真,放松指腹任他动作。俩门卫凑在一起看了半天,似乎总算弄明白他们不是什么假冒伪劣的货色,遂直起身拉开大门,神色中多了一丝敬仰:“二位请进,由储物间楼梯下负一层。”

“好嘞。”

钢材厂内的车间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模样,表面落了厚厚的灰,随便蹭一下都能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风。他们沿着指示牌一路走到储物间,果然在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的屋里找到了下行楼梯。

两侧扶手上悬挂着残破的油灯,昏黄光晕勉强照亮阶梯,却穿不透更深处的迷雾。旋转楼梯一直往下延伸,油灯渐渐派不上用场,每一步都像踏在黑沉的深水中。墨镜有夜视功能的五条不知不觉走在了前面,腾出一只手拉着夏油,偏凉的五指环在他手腕上,攥得很紧。

脚下终于出现大地的实感,他们摸黑推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篝火星星点点,照亮无数人活泼生动的脸庞。他们在黑暗中席地而坐,火焰在身上、眼中跳动;不论肤色、人种与价值出身,年轻人坐在一起,仿佛多年好友般亲密无间。

超过两个标准体育馆的大小——荒原地下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完全出乎夏油意料。

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俱乐部,未曾想,即便只用肉眼粗略估计,到场者也至少有数百人。

这么多人不可能全是被动召集来的,一定有什么聚在这里的原因。端看表情,这些人大多神色轻松自如,更有甚者面露欣喜,怎么想都像自愿的。

夏油心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令他胆战心惊的猜想。那想法只露了个芽,就被他狠狠掐断,唯恐避之不及般抛得远远的。

“不太可能。”他抵着下巴自言自语,“但并非完全无法解释,要这么说的话……”

“嘿老兄弟们!最近过得怎么样?”

思绪被猛然打断。他回过头,看见五条扑进最近的一圈人堆里,自然又不乏热情地打招呼。

被问到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只是友善地笑笑,不约而同往旁边挪,给他腾出一个空位。

“还用说吗,我可天天盼着老板什么时候再通知来开会,好不容易熬过七天。”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叹气,左手扒拉着自己又宽了一圈的裤腰。

他旁边是个白皮肤的瘦高小子,听到这话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我们那头天天加班又不发工资,这个月眼看就要付不起房租了。老板什么时候再策划个活动?大家都能拿点好处,往后也就没那么难了。”

五条从善如流地坐下,笑眯眯托腮问:“我记性不太好了,上次活动干啥了来着?”

那圈人都朝他抛出鄙夷的目光,白人青年惊奇:“才半年你就不记得啦?我们砸了整个五号工厂的下辖街区来着,那里杂货店可多了,砸完还能剩下不少好东西,我整整小半年没为吃饭发过愁!”

“我们加入的都算晚了,错过不少策划。之前兄弟们还闯进过区政府旧舍来着,从玻璃门外头撞进去,火焰喷枪‘唰唰’一顿扫,好家伙!穿西装的个个屁滚尿流,连钱都没拿。咱们老板就这么堂堂正正走到金库,虹膜验证?最高权限!留在那儿的一个狗员工脸都绿了……”

“哈哈哈……!”人群笑倒了一片,仿佛他们也能随时随地抄起冲锋枪一通扫射,把所有西装革履的狗东西送上西天。

五条不动声色地转过头,与夏油对视。

他们皆在对方眼中看到难以言喻的警示与不安。

人们谈笑正嗨,远处突然走来一个褐发青年,细声细语地叫两人名字。夏油应了一声,那人——乔尼——便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对他们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这边这边,有个朋友想介绍给你们。”

他依旧是那副平日里常见的朴素打扮,无害而温顺。五条起身时留意到人群突然安静了一秒,那些炙热的目光落在乔尼身上,像岩浆遇上滔天海浪,满腔热忱被原封不动地熄灭、凝结。一言以蔽之——很微妙,似敬畏又似不甘。

乔尼带他们穿过场馆,一直来到人群最前端。那里设置了一个小型舞台,麦克风架孤零零地站在上面,像是很久没人使用过了。

“这周没有宣讲,只是一个普通的交流会。”乔尼带着他们在舞台侧面坐下,拨亮拟态篝火,让那道光烧得更盛。他灰色的眼眸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亮,没有攻击性,却也绝对沾不上柔弱的边。

夏油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他尽可能缓慢地深呼吸,不让自己陡然飙升的紧张感被人识破。五条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肢体相触的地方渐渐滋生暖意,令他略微安定下来。

“诶,这么快就来了吗?”

直到那道爽朗阳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咬字慢条斯理,鼻音与粘连音拿捏得矜贵优雅,乍一听竟微妙地与五条有些相似。

金发碧眼的青年挨着乔尼坐下,穿过篝火望向他们。

看着夏油眼中难以掩饰的惊讶,他笑了起来。

“你们……不是大空洞的人吧?”

火光祟祟,夏油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并非生长与此,按照你的标准,大空洞里根本没有‘本地人’。”

金发青年的笑容加深了。他投注而下的目光犹如灌木中伺机而动的蝮蛇,翡翠燃烧着舔舐猎物,分明被篝火包围,却森冷阴沉。

糟了,不该解释的。

夏油呼出一口气,衣袖底下的五指深深陷入掌心。冷汗遍布脖颈,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只会自乱阵脚,因而无法抑制地感到动摇。

短暂的静默后,金发青年开口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虽然只是猜测,你们二位应该不是通过正规途径下来的吧?我是说,尽管不明原因,但很可能是由于一场事故……或者意外,致使你们有别于本意地来到了大空洞。”

他眨了眨眼,似乎对自己口中吐出的话语颇有信心。反观乔尼——褐发青年片刻前的镇定被击了个粉碎,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夏油张了张嘴,竟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他本不该如此轻易动摇;即便被识破,反制的底牌也绰绰有余,无论何时都不该率先放弃。但这并不仅是他一人的危机:五条也被牵涉其中。

自从在码头捡到五条悟的那一刻起,夏油便产生了一种毫无根据的责任感。他草木皆兵地防备一切危险,即便五条不需要保护,也依旧我行我素,自顾自替他操心;这很不寻常,但他无法抑制。

就像人永远无法对抗本能。

如果这人把他们交给管理局、如果他们被控告为反叛军、如果所有后路都被截断……

有那么片刻,夏油几乎无法思考。

“猜对了。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但我必须得问: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五条冷不防开口,嗓音漫不经心,细听却似凝霜般冰冷,能将人骨子都冻僵。

他往前一倾,原本搭在夏油肩上的右手下移,轻轻覆在后者那只攥得死紧的手上。五条的动作幅度很小,手指屈起,仅仅是虚拢在夏油手背上,像个隐而未发的安慰。他全身上下都很冷,只掌心有一丝暖意,仿佛整个人仅有的温暖都集中在那几道苍白的掌纹中。

此刻,这点暖流透过相贴的肌肤沁入血液,被细枝末节地传递到四肢百骸。它像一枚不声不响的火种,虽脱胎自冰天雪地,却以无匹之势熊熊燃烧,融化一切令人畏惧的桎梏。

他们在篝火背面双手交叠,交错的指节间有火星炸开,在阴影中扎根,盘根错节地缠绕彼此。

“你们伪装得很成功,我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一点。”金发青年摊开手,“但我捕捉到的并非‘不足’或‘缺陷’,而更接近于氛围——这很玄乎,但你们拥有大空洞正式劳工永远无法具备的气质,这种东西哪怕只远远望上一眼,都比识别芯片更加清晰致命。何况之前在竞技场见面,我可是领着你们走了一路,期间还相谈甚欢呢。”

乔尼还在为这个刚刚揭晓的事实震惊,青年轻笑着往他脑门弹了一记,动作尽显亲昵。

五条沉默地看着他们,半晌,缓缓加重了按着夏油的力道。银发被火焰镀上金边,他微仰下颌,空出的手轻轻褪下墨镜,动作利落,却带着某种令人屏息的吸引力。

即便处于下风,五条依旧立足世界中心,洪荒万物皆为他所生,也将俯首于他。

失去墨镜遮挡,高天之上的碧蓝琉璃璀璨澄澈,却结满了戏谑的寒霜:“这倒是我们疏忽了,倘若真做足功课,完全乔装成另一个人也并非难事,你不必为我们开脱。这样看来,你不仅脑子聪明,嗅觉也挺敏锐啊。”

五条顿了顿,几乎压抑不住声音里冰冷的笑意:“是吧,反抗军领袖——安德烈·恩佐拉斯?”

火焰升腾,乔尼显而易见地变了脸色。他几乎立刻扭头看向身边人,神情讶异。

“你不会也要说是靠‘气质’判断出来的吧。”金发青年苦恼地挠挠后颈,“这下是我措手不及了。”

五条嗤笑:“哪用那么麻烦?不过是之前在竞技场‘相谈甚欢’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手腕内侧的价值而已。”

“数字93,放在一区也相当罕见。这样一个人会情愿在大空洞打工?那次没揭穿你只是因为我的错误判断:我以为未来我们不会再有交集,贸然戳你痛点没准会给夏油添麻烦,仅此而已。如今看来,这个选择简直错得离谱。”

他收回与夏油交叠的手,整个人微微前倾,眼中寒光流转,像头露出獠牙的猛兽。

“这里是反抗军集会——这件事根本没人想着隐藏。说明你们拥有一位足够强大的靠山——至少在大空洞里,没人会跟他过不去。而仅仅一张签名就能让门卫放行,这个名字蕴含的意义想必相当沉重,最有可能就是这个不知名的领袖。”

安德烈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篝火调得更旺。“即便这个名字真代表首领,又怎么跟我对上号?如你所见,可能我的确拥有很高的价值,但正如你们偶然来到大空洞一样,我也可以是前不久才误入这里的普通人啊。”

“不可能。”五条毫不迟疑地反唇相讥,“只要你还操着蹩脚的工人口音,再多狡辩都无法掩盖谎言。”

一直默默听着的夏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发挥空间。

“刚来大空洞不久?在我看来,你可没少模仿五区特有的约尔郡口音。你在试图融入——毋庸置疑,尽管我觉得你的发音像蚯蚓干一样难听,其中浸泡出的本地调调还是有那么三四成的。这种程度,除非在五区待了几年,否则根本没法一朝一夕拿捏出来。”

乔尼小声叫:“但是,即便安来了很久,你又怎么断定他是领袖?这……”

五条翻了个白眼:“别装了,我都快吐了。你问问亲爱的‘安’,他装腔作势的咽音和鼻音是打哪儿来的?还有标准语词尾的粘连处理、独特的辅音咬词和腔体运用——好家伙,一板一眼全是议会老头子们最推崇的贵族口音‘亨德腔’。”

“恩佐拉斯?假名取得真够烂的,乌格列维登还差不多吧?靠近大运河的富商家族。占据了铁城墙酒业七成份额,世代只跟同人种结合的极端纯血主义……”

五条打了个响指,眯起眼。

原本随性平板的腔调突然一收,变得沉敛、高昂而优雅;每个音节都饱满圆润,尾调略微上扬,词末辅音被特意处理得颗粒感十足,仿佛被含在唇齿间反复琢磨、粘连,再干脆地释放:

“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安德西亚·乌格列维登。你们身上腐朽的日耳曼血统令我感到可笑。”

安德烈满不在乎的表情崩塌了一瞬。他在那惊愕的半秒内瞪视五条,几乎像在看一头怪物。

“乌格列维登卿在下议院拼死拼活抢选票,他高贵的继承人却暗地里策划着本世代最大的反叛军行动——按照这里资金和物资供给的量,难不成令尊也掺了一脚?”

说完,五条慢条斯理地抬眼,往夏油身上一靠,打了个哈欠。

“你说第一句话我就听出来了。明明想方设法沾上‘肮脏’的五区约尔郡口音,却不肯舍弃高贵的发音习惯么?本来想着给彼此留点面子,但你吓到……”他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眼夏油,又在后者察觉前移开目光,嘟囔着把这句话的主语糊弄过去:“吓到……了,所以我也没必要装什么好好先生。”

隔着跃动起伏的火焰,安德烈平复心情,掩着嘴低笑起来。

“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扶着乔尼的肩膀笑得浑身颤抖,绿眼睛光芒逼人,“恕我冒昧,你的名字是?竞技场那位小妹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只能‘麻烦’你亲口说一遍了。”

五条重新戴上墨镜,沉沉地凝视安德烈,似乎在将他放在天平上丈量,与另一端的某样事物对比。

“……”踌躇片刻,他开口:“五条悟。”

安德烈似乎一惊,眸色渐深,化为难以言喻的莫测笑意。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轻声说,“五条——五条悟,请多关照。”

五条敷衍地点点头:“行了行了,我可不想搅进反叛军的蠢事里,关照大可不必。”

“那可未必,你们应该想出去吧?”

“你要我们欠你人情?”

安德烈拍拍乔尼,侧身耳语几句。后者郑重地点点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放心,只是想交个朋友,没有拉你们入伙的意思。”安德烈熄灭篝火,“我可以为你们介绍一位靠谱的中间人,他能告诉你们出去的办法,还可以争取到更好的工作环境——二号熔炉简直耽误才华,你不这么认为吗?”

最后一抹余烬缓缓燃尽,五条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中。

“没问题。”说话的是夏油。“如果代价是人际来往,我们接受。”

五条扭头看他,夏油却并未回视。他隔着黑暗凝视安德烈,黑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安德烈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成交。明天乔尼就会带中间人来,往后还请二位多多联络。”话毕,他挑眉,故作神秘地补充道:“无论地上地下。”

他起身离开,走到乔尼身边。

五条往夏油肩上一趴,正要开口问“你怎么就答应了”,头顶突然传来咔嚓几声响。接着,舞台骤然一亮,聚光灯从上而下开了两排,全部聚焦在舞台中央。

四周哗然,人群大多立刻肃静下来,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十分熟悉。他们不再闲谈,眼神专注而欣喜,似乎还隐隐含着几分虔诚。

静默中,灯光下缓缓步出一个黑裙白帽的身影。

她头戴洁白头巾,长发散披在肩,深褐色眼眸下方生着一粒泪痣。身着以黑色为主调的修女服,女子一手捧着经书,一手轻握悬挂于胸前的银色十字架,神色内敛。

“主与我们同在。”她对着麦架开口,声音清脆婉转,“愿圣火永恒,初心不灭。”

人群齐声轻诵:“与修女一同见证,阿门。”

以修女为首,人们开始了长达五分钟的祷告。在篝火与篝火的夹缝中,神明在简陋阴暗处短暂降临,保佑反叛军与照亮人类文明的圣火并肩同行。

实在讽刺,却又庄重得令人不忍指摘。

祷告结束后,一箱箱物资从舞台后方的房间搬出,由安德烈、乔尼和其他几名核心成员井然有序地分发给集会人员。移动的人流中,五条还在远远眺望那位修女,眉头紧蹙。

“炬火会的修女?”他喃喃自语,“他们倒是喜欢四处乱窜,兴致使然帮一把反叛军也不是什么奇事……”

接过物资的年轻人大多神采飞扬,捧着东西陆续离开。夏油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就走。五条迅速从沉思中抽离,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杰,你走这么快干嘛?对了我还没问呢,刚才乌格列维登提的要求可没有强制约束力,你为什么直接答应了?”他一蹦一跳地逮着夏油问,声音直冲脑门。

别再说了。

别再叫他“乌格列维登”,别再用无所不知的口吻说话。

夏油停住,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攥紧的双手有些抖。

他听着悟神采飞扬地谈一区、谈上议院、轻而易举指出安德烈的真实身份,话里话外对那个高贵奢华的地方了如指掌;他听着悟用优雅流利的“贵族”腔调与安德烈交谈,神色中的不屑与厌倦格外鲜活;一切的一切都在向自己揭开那层蒙在五条悟身世上的纱幕。

仅仅冰山一角,夏油却在其中窥见到一个触不可及、遥远而荒芜的世界。五条悟属于那里,而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

——五条就像风筝,轻轻一松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篝火逐渐熄灭,负一层的大礼堂重新被黑暗笼罩。

方才悟给予他的温度已经彻底消失了。浪潮席卷而来,就要将他吞没。

“悟,你会离开吗?”

他想加上“我”,他想问悟会不会离开他。但当他迫切寻找自己的锚时,无谓的自尊却阻拦住那个示弱的主语,不愿让自己过于狼狈。

五条完全不知道他在搞哪一出。“突然说这个?你还没回答呢,刚才……”

“你会离开吗?”

夏油咬着牙重复。他站在暗处,喉咙里逐渐泛起一丝铁锈味。如果悟说“会”,如果他转身就走——恶毒的猜测灼烧着肋骨,心尖上像被谁掐了一把,麻木得几乎毫无知觉。

或许是被他的眼神震住,又或许感知到他身上那股行将支离破碎的固执;五条挠挠头,取下墨镜,与夏油四目相对。

“三年前我不就发过誓了嘛。”他说,语调轻快,“在那个港口,你说我们是‘朋友’。我认为你的理想很有趣,决定跟你一起走走看——不是这么说好了吗?我这个人不擅长誓言,许下承诺就一定会兑现,所以只要你需要,我是说,只要你认为自己还没抵达目标,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虽然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啦,总之我哪里也不会去的。明白?”

明白。

你说你不会走。

那双眼中的天空与海洋迎面扑来,将他拥入怀中。他身陷囹圄,无法挣脱、也不愿挣脱。脚下的万丈悬崖瞬间被泥土填满、风雨飘摇的小舟重新靠岸、那柄坚实的锚将他与现实相连,永不松脱。

当他沉溺其中时,当他安然入睡时,当他在无数个日落中凝视五条时。

我完了,夏油想。

脑海中有什么在轰隆作响,他恍然大悟,又苦涩不堪。

“放飞云雀的吟游诗人枯站花园,双眸含泪。他拨弄竖琴,轻轻唱道:”

“‘原来我早就爱上他了。’”

——《里尔耶诗集·第十九卷》

逼仄昏暗的勤务室里,王老二瘫在椅背上,慢慢啜饮前天剩下的茶水。他脚边散落着横七竖八的档案袋和报纸,书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那信还没拆,蜡封是只展翅的荆棘鸟,正红色醇厚滚烫,几乎要燃烧起来。

“咳,这帮贵族老爷们,咋找人找到这儿来了?”王老二看也没看,嘟囔着把信撂到旁边。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硬烟,掂起烟头晃了晃,发现还没受潮,便凑到打火机旁边“咔嚓”点上了。

享受地让尼古丁充盈气管,老头缩在实木椅子上吞云吐雾,好不痛快。

突然,门铃响了。

“有客人来啦!”平板刺耳的提示音在勤务室内回荡,“有客人来啦!”

王老二一脚踩进人字拖里,趿拉着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拉开门。

“王伯!您刚回来吗?”

门外的褐发青年提着个纸袋,嘴角耷拉,歉疚道:“安需要帮忙,恐怕得劳烦您再出去跑一趟了。”

王老二夹着烟吐了口气,乔尼赶紧伸手捂住眼睛,在烟雾中无可奈何地咳了几声。

“行吧,那小子差使人就没停过。”王老二把烟掐了,套上椅背上的皮袄夹克。“去哪儿?”

“二号熔炉——有几位朋友想认识认识。”

跨越大半个城区,乔尼开着王老二那辆即将报废的破吉普抵达第二工厂,在生活区门口停下。

这天与往常别无二致,路灯明明灭灭,工厂漆黑高耸的烟囱直冲穹顶,融入头顶上方交织笼罩的黑暗中。偏僻工厂的宿舍区有一个小院,里面林林总总堆着废弃的建筑材料,大多锈迹斑斑,表面爬满红褐色的脏污。

王老二踏进大门,远远看见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截排气管上交谈。他们大约是在那堆废料里发现了什么,神情专注,聊得颇为投入。

自认老眼昏花的王老二眯起眼,看见银发那位手里拿着枚硬币大小的芯片,口中滔滔不绝,似乎被这东西刺激得灵感迸发。他对面的黑发少年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同伴脸上,黑眼睛里丝丝缕缕的笑意几欲决堤,像风轻吻一片落叶。

老人家看了半天,总觉得越看越眼熟。

思考间,他们已经来到那片院场,脚步踏碎静谧的气氛。夏油几乎立刻收回视线,警戒地抬起头。沉着与圆滑从眼底蔓延而出,在笑意表面熔铸成一副面具,浇灭了翻涌燃烧的暗潮。

“这位是大空洞最可靠的中间人之一,王老二。”乔尼快步上前,笑盈盈地向二人介绍:“叫他王伯就行。”

夏油拽着五条站起来,礼貌问好:“请多关照,王伯。”

话音刚落,三个人皆是一愣。

“码头的看门大爷!”

“整天溜进来写作业的小鬼!”

他们指着对方,目瞪口呆。

乔尼不明所以,还没问出口,这三个人同时泄了气似的大笑出声。

“没想到,真没想到。”王老二笑得直抹眼泪,“我还说谁会这么冒失跑到大空洞来呢,居然是你们——也就只有你们能干得出来了!”

夏油也轻松地笑了:“我们也没想到居然会遇见您;况且这可不是无缘无故,责任还得怪到幻想种头上去。您看,到这儿来耽误学习不说,还得想方设法回去不是?”

“放心,我既然来了,肯定能给你们拾掇拾掇带出去。不过这时间嘛……”王老二抚着下巴沉吟,对紧张起来的夏油摆摆手,解释道:“最稳妥的路线没那么快准备好,估计得过个小半年了。咱们这些老油条平常出去的暗道快是快,安全系数实在太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逮。”

“没事,半年我们还是等得起的。”夏油舒了口气,侧过头问五条:“你怎么说?”

“附议。”五条耸肩,“这里还挺有意思,你忘记刚才发现什么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芯片,面上掠过一丝惊喜。

乔尼在旁边站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你们认识?太巧了,我还想说……”

王老二夹着根烟往他面前一晃,语气怪高兴的:“可不嘛,这俩小崽子往浅了说都算是我看着大的,脑子好使归好使,就是一天到晚往不该去的地方钻,没少闯祸。”

“您这可就埋汰了。”夏油无奈,“不就是闲不住嘛,以前多有叨扰,还没谢过王伯不跟咱们计较。”

“区区两个不讲规矩的小屁孩?怕啥,你当我是十好良民不成?以前我老王的国家讲究‘相遇即缘分’,能在这底下见到你俩实属运气好,我自个儿高兴了,自然多帮几手嘛!”

他们短暂地叙了会儿旧,气氛难得轻松。五条时不时插上几句嘴,大多时候都隔着墨镜打量王老二和乔尼,神色介于冷漠与平淡之间。

只有在夏油说话时,他会稍微收敛那份淡薄却刻骨的厌倦感,流露出几分灵动鲜活。

王老二认为既然还要在这里待上个把月,不如换个环境更好的地方生活。他告诉夏油自己刚好知道一份不错的工作,就在十三号熔炉附近,如果他们能把握住机会,或许可以在大空洞最繁华的区域找到容身之所。

“反正总不会有比这儿更差的了,试试也无妨。”夏油果断地答应了。他总归对自己和五条有信心,若论及需要动脑子的活,恐怕没什么能难倒他们。

王老二见他们态度坚决,当即决定动身。他招呼少年们上车,乔尼自告奋勇要当司机,一行人遂扬长而去,将二号熔炉与尾气一齐抛在身后。

一路上引擎破风箱似的响个没完,王老二不得不抬高声音跟他们说话。

“你们居然还在竞技馆找了份工?”他诧异,“厉害啊,那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安跟我说了!”乔尼好不容易发现一个自己知道的话题,兴高采烈地接道:“他说夏油和五条都非常很能打,三两下就把木桩撂倒了。”

五条无动于衷,食指把墨镜转成了个风扇。夏油一边分神看着他、以免那副精密的目镜摔地上蹭花了;一边应对前座两人的谈话:“无非是耍些小聪明而已,没那么夸张。倒是乔尼,为什么你会想到组织反抗军?”

他问得平平淡淡,就像在询问别人“吃早饭了没”。

果不其然,乔尼只花了几分钟组织语言,立刻毫不避讳地回答:“有人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了。安正好有这个想法,他说如果能为大家找到前进的动力和目标,就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伟大的事情——他从来都是对的,所以我支持他。”

王老二摇下车窗,探出去抽了口烟。他皱着眉,似乎不太愿听他们谈论这个话题。

“你们对抗的……是什么?”夏油继续问,“我没有质疑的意思,只是好奇。”

车内安静了片刻,气氛有些滞涩。副驾的老头子撇撇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吭声。墨镜重新回到五条鼻梁上,他漫不经心地半睁着眼,目光却似能穿透座椅,在乔尼身上灼出一个窟窿。

“唔,安常说‘我们在和政体与制度作战,这场战争将旷日持久,但最终迎来曙光的一定是我们。’他不会有错,但对我来说,‘站在他身边’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救赎。硬要说的话,我在对抗自己的本性——就像洪荒时期的人类试图与猎食本能抗争。”

乔尼说话依旧细声细语,语气却很坚定。他踩了脚油门,右手大拇指轻轻敲击方向盘,似乎对自己诉诸于口的理念感到雀跃。

出乎意料的回答。夏油怔住,对这位一向和善的褐发青年有些改观。

轿车经过缓冲带,车窗外再次响起熟悉的减速提示音。王老二身上沾着的烟味在车内徐徐扩散,与皮革座椅混合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铁涩味。

像这个由无数齿轮推动的、散发着机油味的世界。

“我明白了。”夏油说,“原谅我无法认同,但确实不失为一个站得住脚的观点”

乔尼点点头,乐呵呵地连说几声“没关系”。王老二扭着头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喜是忧。

收拢在乔尼脖颈上的无形绳索缓缓松开,消弭于擦过车身的呼啸风声中。只因设下陷阱的人移开了目光——五条看到夏油唇畔真心实意的笑意,便垂下眼,自顾自摆弄那枚芯片去了。

幸好乔尼还算心大,没说些不该说的话。

一言不发的五条悟如是想。

吉普驶过纯白的竞技馆,在人流中艰难移动。白天的十三号熔炉格外拥挤,轿车堵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王老二口中的“好地方”。

高照灯下,钢筋水泥拱卫出一座半开放式的工厂。单元间将正在捶打驱动铠的工人们隔离开,通道中伫立着各类锻造设施,从粗犷到精细一应俱全;厂子上半部爬满蜿蜒交错的管道,几个气栓哧哧喷着蒸汽,四面墙被合金膜包裹,显出纯粹的铁灰色。

工厂中央是足有六七米高的集中反应机。反应机内盛满驱动液,粘稠的晶蓝液体循逆时针流淌,随着温度升高缓缓镀上一层炽红。

身处其中,连呼吸都充斥着钢铁的味道。每个人都无比清晰地领悟到——当精密机械与电钻下迸发的火星发生剧烈反应时,一股足以推动铁城墙的力量将悍然爆发。

夏油几乎挪不动步子了。他环顾四周,目光被正在运作的加压机吸引,险些没能移开。五条也好不到哪去:他一直盯着器械看,馋得就快上手摸了。

对常年浸淫驱动铠、将其视为唯一乐趣的二人来说,这座工厂堪比巨龙堆砌金银财宝的密室。理论与实践在向他们招手,连淡淡的机油味都令人沉醉。

王老二对此心知肚明。他踏进门,咧嘴一笑:

“后生仔们,欢迎来到铁匠铺。”

跨越线缆与管道,王老二敲响了工厂最里间的门。过道旁的炉子嘀嘀咕咕往外冒泡,火星蹦得老高,在锤柄上烙下饭粒大小的烧痕。

夏油悄悄撤了一步,把五条护在里侧。

“老陈,我来看你喽!”王老二哐哐敲大门,“赏个脸开门呗!”

门那头响起一阵桌椅挪动的刮擦声,有人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拧动把手,现出身形。

“我不是叫你没事别老往这儿跑吗?这左耳进右耳出的老不死,一天到晚就知道烦人!”

须发皆白的胖老头站在门口,插着腰一通怒吼。他身量不高,横向发展得不错,肚脐眼处几颗扣子摇摇欲坠;头发胡子纠缠到一处,脸上沟壑多得能夹死苍蝇,小眼睛精光乍现,面相很凶。

王老二半点没恼,只当他开玩笑,“说正事呢,你先前不是说有个帮工的小伙子卷铺盖走人了么,这不,我给您老人家拉了俩帮手来。”说着,指指夏油和五条。

老陈吹胡子瞪眼,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通,像要从两人身上看出花来,“就这么竹竿似的俩小白脸你也好意思带来?知不知道什么叫帮工啊,你以为随便哪个吃软饭的都能玩得转!”

这人说话忒不客气,搭上那么张干巴巴的脸反而营造出某种喜剧感,五条一个没憋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笑啥?”老陈把手里提着的铁钳往地上一杵,回声沉沉闷闷震了三震。“看看你这副样子,能来做什么?”

王老二赶紧给五条递眼色,本想叫他“察言观色”——当然,五条根本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却轻飘飘落了空。夏油高高挑起眉,被五条搭在肩上那只手害得差点想跟着笑,不得不绷紧嘴角、瞪大眼,竭力维持一脸略微扭曲的严肃。

“别急,让他们给你露一手总行吧?”见状,王老二只能自己不尴不尬地出来打圆场,“我以信誉担保,如果连他们都满足不了你的条件,恐怕找遍整座铁城墙,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老陈眼睛瞪得更大了,“信誉?哼,问问自己屁股后面那群追债的,你有这种东西吗?”

乔尼赶紧接话,“我也赞同!那个,陈师傅,我认为他们没问题的,一定可以帮上忙!”

老陈没话说了,天大的脾气也得在乔尼面前败下阵来。

炉火烧得越来越旺,这老人家仍旧一脸不耐,至少没打算挥舞铁钳冲上来撵人。他看了看乔尼,再向夏油五条投以审视,像在评估他俩的实际效益。

“这位是咱们铁匠铺最优秀的锻造师。”王老二适时解释,“管他叫老陈就行。脾气不大好,年轻人就多担待点吧。”

夏油点头,“见过陈师傅。我是夏油杰,这位是……”“五条悟。”

五条接过话,双手插在衣兜里,语气轻巧,“你有什么要求?”

被没大没小的年轻人顶了一句,老陈把铁钳敲得啪啪响,眯着眼想:今天不把他们修理一顿,我他妈把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行,我要求也不高。”老陈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在刀锋下滚了一遭:“所有器材随便用,限你们在十二个小时内打一面具备核心动力的护心镜。”

一旁的王老二面色复杂,心想老陈这回还真没留情面,怕只是看在乔尼的面子上没直接赶人走,换个方式劝退他们罢了。

“搭载集成核心的护心镜”——这东西既要拥有一套甲胄中最高的硬度,还得经过深度铺设、琢磨、承载足量能源,成为全身上下所有装甲的动力核心。不仅对设计精度的要求将以几何倍数提高,更代表每个零件,甚至一枚螺丝钉,都得具备足够高的兼容性,否则根本无法架构出联通其他肢体的神经网络。

夏油想也不想,干脆道:“行。材料呢?”

老陈本意确实是让他们知难而退,没想到夏油竟果断答应了,心下只当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被挑起些兴致,摆手说:“就地取材吧。只要厂子里有,都可以随便用。”

此话一出,两人皆放下心来。

五条抽出手,指尖搭在墨镜框上轻敲数下。虚拟屏幕上的数据停滞片刻,闪烁、虚化,再被一行行改写,以截然不同的程式运转起来。他眯眼看了会儿,满意地点点头,“老头,你最好在这儿等着,免得待会儿没手接下巴了!”

这话说得狂气十足,夏油却也不觉诧异,只转身与悟相视一笑,眼里俱是快意。

王老二拉着乔尼走了,剩下老陈守在工厂,端看这两小鬼怎么折腾。

他们连话都没多说几句,只在计时开始时凑一起商量了会儿,便好似胸有成竹地分开,各忙各的去了。夏油穿行于工厂内侧高低错落的货架间,按照标签寻找所需材料;他脑子转得飞快,手指每拂过一块标牌,便在脑中逐一罗列出其性质、成色与高温煅烧后的效果,若不符合,便立刻走向别处。

五条则从临近工作台随手抓了个量杯,直奔集中反应机。老陈起先还半信半疑,想着这少年思路虽好,却不知反应机操作极其复杂,平素乃是进厂半年以上的工人分工合作才可操纵,如何能为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所掌控?

直到五条动作飞快地拉开保险闸、扣下制动,劈里啪啦把十几个按钮全开了,五指有自我意识般飞跃于仪表盘前,每个步骤都精准利落,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出五分钟,只听得“咔哒”一声,庞大的反应机缓缓嗡鸣,底层链条生涩刺耳地互相咬合,四面释出蒸汽。这头被强行唤醒的年迈野兽沉沉叹息,在缭绕白汽中直起身,开始熔炼体内色泽晶蓝的液体。

绿色灯环徐徐亮起,“正常运作中”几个大字烙在老陈视网膜上,他竟一时看傻了眼。

“好家伙,”老陈不禁赞叹出声,“这么强的吗?”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几乎整间工厂都知道老陈要“刁难”两个年轻人。这回见集中反应机被以一人之力启动,四面隐隐传来压抑的惊叹,似都在关注那位掌控巨兽于股掌之间的少年。

五条恍然未觉,甚至在等待机器升温时找了个工作台坐下,翻出纸笔,草草勾勒出护心镜的构造图。寥寥数笔,其内部结构便跃然纸上,清晰得堪比实拍——仿佛他脑子里本就有一个完成度极高的模型,只需动手,就能将所思所想交代得分毫不差。

反应机发出沉闷的提示音,五条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拎着量杯冲到分流口前。掀开盖板、调节输出功率,半粘稠状液体缓缓淌出,盛入经过特殊处理的量杯。

加热过后,驱动液更接近冰蓝,像一杯炽热澄净的天空。五条捧着杯子来到锻造台,拉开抽屉翻找模具,把那杯滚烫的液体倾倒入三分之一。

球形模具被驱动液填满,发出滋拉烧灼声。他盯着溢出的粘稠液体渗入塑形管、缓缓停滞、以微不可见的速度逐渐凝固,终于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老陈这才发现他前额凝着一层薄汗,先前没舍得掉,这会儿总算开始划过鼻梁,一绺绺向下淌。

不多时,夏油带着满满两大筐材料回来了。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放,两个人各占半张台,分别捣鼓自己手边的部件,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交流。五条专注于动力炉而夏油忙着搭建框架结构,他们各自完成独立部分,再将其糅合为一。

老陈越看越心惊。从储存室成百上千的材料中挑选出最合适的部分已然极难,他们竟当真将“防御机能”与“驱动机能”拆分开来,仅凭少量辅助器械完成了各自的工作。在此之上,将两套完全不同的系统组装在一起几乎是本世纪驱动铠研究者面临的最大难题,罔论两个人同步操作。

在那不过巴掌大的空间中,仅仅一道偏差的缆线都将彻底搅乱内部生态,对作业形成不可逆转的破坏。有专业助手帮忙的学者做起来都颇为费力,这两个年轻人却效率极高,一人按住电路板,一人在对面接线,手指抖都不带抖,随意得像在传递一杯茶。

这根本不可能——那些微末的元件连轻轻插拔都吃不消,更要求搭档不能出现哪怕一丁点疏漏。高强度集中会急速损耗工作者的精神,他们往往会出现不稳定的情绪波动——而波动就意味着失误。

但夏油和五条从计时开始的那一刻起便从未间断,即便全身衣物湿得能拧出水来,也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以线缆为络、接驳为骨,数以亿计的电子晶元纵横交错,织出一片海洋。夏油与五条分明是两个个体,却堪比共享灵魂般默契: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双手——至高的智慧充当骨血,技术化为贯穿始终的中枢神经。

大陆架自那双手中诞生,掌纹裂开沟壑峡谷,杂乱无序的磷光复归宁静。

撞锤嵌入冰水,热量“哧”的向四周逃逸,白汽腾腾上涌。

当时钟指向第八个小时,厂内万籁俱寂,唯有一道道火热的目光追随着少年,目睹那面光洁剔透的护心镜从冷却槽中缓缓升起。

韧性最高的合金被打磨出光亮表层,一点莹蓝从中渗透而出,形似波光。线路编织成束,蜿蜒笼住玲珑的驱动核心,那点光芒也随角度变幻,泛泛看去,宛若跳动的心脏。

工匠们皆屏息凝视,连惊叹都被彻底夺去。

“完成了。”

夏油轻声说。

他的嗓子嘶哑的几乎没法听,汗珠滑落脸颊,嘴唇惨白。过度透支的精力开始反噬,他必须紧紧抓着五条才不至于瘫倒下去。

老陈沉默地走过来,看都没看护心镜。

他仰头注视二人,神情郑重,字字掷地有声,“让你们到厂里帮工实属屈才,我无法苟同。但毕竟虚长年岁,这把老骨头自认还能教你们些东西,若不嫌弃,就跟我来吧。”

原本在工位上偷窥的工匠们都小声欢呼起来,直接向新人倒戈。有人暗戳戳调侃老陈,后者当即青筋暴起,跳着脚怼回去。

夏油骤然松懈,险些一趔趄栽倒在地。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在五条耳边说:“托你的福,成啦。”

几缕黑发被汗水粘连,湿漉漉地贴在前额。当他凑近时,发梢和吐息一同拂在五条耳根上,半边凉半边烫,心底被挠了似的一阵发痒。

五条偏了偏脑袋,用发尾蹭蹭那双细长的黑眼睛,也小声说:“不然呢?咱们可是‘最强’。”

“最……强?”夏油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半晌,清浅笑道:“确实像你会说的话。”

老陈让二人把护心镜收好,自己进隔间翻出个腰包,收拾东西关灯走了。

“来啊,王老二那赖子都把你们交给我了,总不能真晾在这儿不管吧?”矮老头插着腰说,语气依旧火爆,表情却没多不耐烦。

夏油弯腰喘了会儿,总算缓过劲,逆着满厂子探究的目光与老陈一同从正门离开。

锻造厂离竞技馆不远,周遭分布着零零散散的商铺,大抵算个“市中心”。老陈领着他们混进人流,在路灯照不到的巷子里穿来穿去,渐渐将喧闹声撇在远方。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栋两层高的平房映入眼帘。与大空洞常见的黑墙灰瓦相比,这座房子很有十三号熔炉的特色——生动、整洁,像是活人能住的地方。

“就是这儿了。一层归我,二层空出来放东西,你们……”老陈皱眉想了想,伸手把屋前的铭牌一揭,道:“你们就住阁楼吧,环境不错。”

五条打量着铭牌上一个怪模怪样的“陈”字,说:“你还买得起房?”

或许是心情太好,老陈没跟他计较,“去你的,老子好歹也在这儿工作了三十来年,连个房子都不能有?”

五条还要说,夏油连忙咳嗽几声,盖过他即将出口的话。“那就多谢陈师傅了,今后还请多关照。”

老陈从腰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在那把芭蕉树似的钥匙堆里摸来摸去,总算摘出一把递给夏油。“拿好了,往后你们就白天来厂子报到,房租从薪水里扣,按月结算。”

相当划算的提议。锻造厂是份颇具技术含量的工作,离竞技馆也近,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来回跑一趟。王老二既然答应带他们出去,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经费了——必定不便宜,但好在还有小半年以供准备。

夏油接过钥匙,再次道谢,便拉着五条进屋了。

一层是乱七八糟的起居室,端看摆设就知道家主人是个脾气火暴的老大爷:明明杂物堆得连柜子都放不下了,沙发跟前的茶几却整洁出尘,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静置其上,茶壶表面没有丁点划痕。

循楼梯上到二层,果真是个“放东西”的地儿。老陈似乎把一整个微缩的锻造厂都移到了这里,所有工序所需的器械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门的负压隔间以存放驱动液。

“这人不得了。”夏油感叹,“居然把生产线都原封不动地搬来了,还有闲情逸致喝茶遛鸟?”

五条敲敲某条支棱着的管子,指节蹭下薄薄一层灰,“哪里话,他明明好久没动过这里的东西了,简直浪费生命。”

“你感兴趣?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吝啬于借我们一用,改天问问好了。”

再次踏上楼梯,天花板陡然变窄,几乎擦着五条的发尾而过。他不得不“卑躬屈膝”,像只长手长脚的寄居蟹。

用钥匙打开木门,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骤然亮堂。

正对面是横跨半面墙的窗子,木制棱角外正好杵着个路灯,光线不偏不倚全部涌进室内,得用窗帘遮上才不显刺眼。虽说名义上是个阁楼,里头空间却不小,睡床橱柜书桌椅子五脏俱全,还辟了个小小的淋浴间。

上一任主人貌似离开不久,屋内用具整洁干净,却不见如二楼般落灰。

“居然还有便携工具箱?”五条惊喜地从墙角拎出个箱子,蹦跶到桌旁拉开椅子,将工具一样样摆上桌。他从兜里掏出那枚把玩了一路的芯片,作势要拆,还不忘转头叫夏油,“快来,这回一定有大发现!”

夏油不想理他,夏油只想睡觉。

“你不觉得累是你厉害。”他把外套一脱,蹬掉鞋,直挺挺往床上倒,“但我累得要死,睡醒再说。”

五条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着“麻烦”往回转。似乎嫌椅子太窄,他屈起两条腿踩在横栏上,脊背微弓,衣领被往下拽了几厘米,露出一小截苍白的后颈。

在那对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间,夏油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个数字。

漆黑、工整、棱角坚硬,深深烙在五条如雪峰般光洁的背部,将山脊拦腰斩断。它像道盘亘狰狞的伤疤,却微妙地为五条添上几分神圣感——亦如背负铁十字的圣主,鲜血淌了一路,黑土与白垩在祂脚下创生,蔓延成永不封冻的河流。

“86”,那是夏油早已熟悉的数字。三年前他偶然看到了五条的价值,并对此毫不意外:悟本就该来自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沐浴颂歌与鲜花长大。

但当他躺在阁楼柔软的床榻上昏昏欲睡时,那个数字似乎开始蠕动、融化;墨黑色剧烈扭曲,仿佛有什么挣扎着欲破茧而出——仿佛8与6组成的表象即将剥落、崩塌。

而睡意排山倒海,夏油再支撑不住,沉沉入眠。

一觉醒来,空气中隐隐飘出饭菜的香味。谈话声被门板过滤得朦胧模糊,只大概听得出是在争执。

夏油慢慢爬起来,披上衣服下了楼。

老陈和五条坐在餐桌前,正在为“纳米材料在驱动铠应用领域的可行性”吵得不可开交。桌上是简单的三菜一汤,比之夏油的手艺差上许多,但也不妨香气四溢。

只可惜好端端坐着的两个人偏要争个你死我活,谁都没动筷子。

还有点迷糊的夏油在空位坐下,头也不抬,自顾自夹菜吃了起来。

论争吵,五条的功力无人能及——你永远无法吵赢一个不会生气的人。他只会一语中地说风凉话,用淡定到嘲讽的表情斜斜看人,令坐对面的恨不能冲他线条优美的鼻梁来上一拳。

因此,老陈单方面的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驳不倒五条,这银发小子就像个不倒翁,乐呵呵往后一仰,别人的满腔怒火就落空了,还空得无迹可寻。

“菜要凉了。”

捧着碗的夏油如是说。

轻飘飘一句话,五条撇撇嘴,总想着再说点什么。夏油逮着机会夹起菜往他嘴里一塞,物理层面上堵死了这家伙的伶牙俐齿,以免把老陈气到冒烟。

晚饭后,五条迫不及待地拽着夏油回到阁楼,展示自己奋战了一下午的成果。

“跟我们猜得一样,”他说,“这枚芯片里的识别程序……连底部框架都是倒序的。逻辑链反了,基层代码反了,运算结果却和常规版本没多大区别。”

书桌上摊着拆分开的旧芯片,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夏油小心地绕开零件,探头一看:那东西四壁厚实、线路杂冗,密密麻麻的代码在屏幕上滚动——居然是台计算机!

“你这……”夏油瞬间不知该为哪件事震惊了,“从哪儿弄来的?”

“啊,你说这台老东西?在楼下放着呢,反正老陈没用,我就借走喽。没想到还真能开机,慢是慢了点,跑个检测程序还算可行。”

五条丝毫没有自己在暴殄天物的意识,大剌剌往机箱上来了一巴掌,“别管这玩意了,我直接说结论:如果大空洞真的在量产这样的芯片,说明逆向逻辑可行性很高。”

“你还记得伯父说过的‘二元理论’吗?虽然地表使用的、甚至我们自己的生物芯片都与之相悖,最终植入系统的功用却所差无几。迄今为止所有试图仿造芯片的厂家都失败了,他们的产物没法通过‘瓦尔登湖’的审核,在最表层就被防火墙拦截,但我敢打赌——这些芯片的底端逻辑一定是‘覆盖原有信息’而非‘创造新信息’;因为现有技术不支持他们再进一步。但是……”

讲到这儿,五条的语速逐渐变快,话尾高高扬起,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夏油被那光芒所摄,几乎下意识道:“如果逆向架构被论证为可行,二者的结合体或许能实现跨世代的技术突破——”

他完全不困了,这个猜想疯狂到足以烧尽理智,让所有醉心学术的人举杯狂欢。

“——我们就能推演出‘瓦尔登湖’的源代码。”

后半句话轻如鸿毛,似乎当事人都不敢置信。

五条却笑了。他在夏油眼中看到同样兴奋的自己,熠熠生辉如旭日东升。

“得到源代码,”他也放轻声音,像诱使亚当的巨蟒,“就掌控了铁城墙的神经中枢。”

一个荒诞不稽、离谱到天际的妄想,称得上白日做梦,夏油却能清楚听见自己轰然炸响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随五条眼中的潮汐一齐起落,犹如撞锤触动扳机,种火掠电光而过。

他深深吸气,肩膀向后耸,显出几分紧绷。

“现阶段还只是理论中的理论,没多大把握。如果逆向芯片只在大空洞流通,这里或许会有知情更深的匠人;与此同时,一旦我们离开,所有资源与途径都将被彻底切断。”

阁楼静得针落有声,台灯照亮一角,黄澄澄的光晕落在桌上。那枚被开膛破肚的芯片横躺其中,计算机发出微弱的荧光,时不时闪几下屏,代码短暂卡顿,很快又照常流淌。

五条眨眨眼,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仿佛林间盘桓不去的雾。浓雾背后是燎燎火光,燃烧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意气与冲劲。

“那又如何?”他轻声说,“只要我们在离开前找到答案,一切自当迎刃而解。”

“旁人不行,我们可以——只有我们可以。”

夏油看着他,许久,慢慢笑了。

“对,你和我。”

这三个字似乎在舌尖酝酿许久,久到它们散发出醇厚的葡香。

“这世上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找安?”乔尼叼着半片面包,含糊道,“等会儿,让我看看。”

逼仄的杂货铺里时不时传来电箱运作的嗡鸣,光盘碟片堆了两面墙,剩下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朝南的墙角挂了台电视,液晶显示屏从左上角裂开,画面隔几秒闪一次雪花,蜘蛛网横卧顶沿,织成白花花一团。

扬声器里播放着不知名的女高音咏叹调,共鸣饱满音色圆润,端得是一副好嗓子,却与周围景致极不搭调。简直像在下水道里品尝鹅肝红酒——割裂感过于强烈,想想都令人莞尔。

五条没事人似的坐在几沓杂志上,两条腿随便一摆就占据了大半条过道。他托腮看夏油和乔尼交谈,目光围着某人的黑发打转。

“麻烦你了。”夏油说,“实在找他有事。”

过了约莫五分钟,乔尼转身出来,那片面包已经咽下去了。

“赶时间的话,恐怕得等到下周集会了。”他翻看着手中的记录簿,顺着栏目一行行往下读,“平常找安还容易点,这段时间他正好在外头忙,只有每周固定的集会能见到面。”

外头忙?怕不是忙于来往地表与大空洞吧,五条嗤之以鼻。

咏叹调渐进高峰,夏油在一连串爆发式的高音中吊着嗓子说:“那我们就下次集会再去见他,多谢帮忙。”

“没关系,反正我也有点事……对了,方便问一下你们要找他做什么吗?”

“在我的周围,死亡和绝望的烈火包围我!”花腔女高音炫技般洒落音符,饱满清亮的共鸣被播放器累得粗粝刺耳,犹如夸夸其谈的乌鸦。

夏油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以免被声浪震破鼓膜:“想做点实验,问问他能不能帮忙搞到器材。”

“安?肯定没问题,他顶多会让你们自己准备好经费,其他条件保证满足。”乔尼想也不想地肯定了,“集会定在周五了,到时候见吧……”

最后两个字被骤然咆哮的“听着,复仇之神!听一个母亲的誓言!”吞没,夏油连忙拽起五条夺门而逃,留乔尼自个儿跳着脚去够播放器的开关。

这一周,他们过着白天到铁匠铺帮忙、晚上去竞技馆赚外快的生活,规律到比在地表时更加充实。老陈是个兼具技术与阅历的工匠,总能一针见血指出二人在实操上的小毛病,并教授他们老一辈人摸索几十年得出的经验之道。

五条姑且不论,夏油自认受益良多。曾经流于表面的理论被一锤锤敲进肌肉,实操极大程度巩固了他的知识,更为其锦上添花。

至于竞技馆——低级区总归是轻松的,何况夏油和五条默契得无人能及,几乎横扫赛区无敌手。他们充其量活动活动筋骨,就能躺着等银行卡上多出一笔可观的入账。当然,这些钱最终都得用在自己身上:要么存起来当王老二的中介费,要么攒着给芯片做实验。

下一个周五到来时,源代码的基础架设已经完成。五条大致写了几行框架,跑检索也暂时没发现问题,只等与安德烈协商后续供给,就能正式开始实验。所幸这东西不比驱动铠,精细度虽高,对实际场地的需求却相当亲民:只要设备够好、条件充分,谁都能捣鼓出来。

于是,他们再次踏上了前往荒原的路。

地下礼堂依旧坐满了人,篝火丛丛点亮黑暗,露出年轻人们生机盎然的脸庞。

舞台开着两盏聚光灯,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照亮了金发碧眼的演讲者。安德烈面带笑意地侃侃而谈,举手投足既不令人感到压迫,又自带几分精致优雅的贵气,恰到好处地装点了那双绿眼睛中坚如磐石的信念。

夏油摸着边悄悄坐下,正好听见安德烈说到“下个月的行动”。他立刻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自欺欺人地不想听——仿佛掩耳盗铃便无法佐证他与反叛军间的纠葛——一方面难以抑制好奇心,再者又必须在集会上堵着安德烈,遂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决定留在原地。

“五区银行?”五条低声重复安德烈的话,“他们不会想这把那整条街的店全砸了吧,浪费至极。”

他习惯性地搭着夏油,用空出的手抓乱一头银发。墨镜后的双眼被火光掩映,五指陷进发茬,像阳光照进及膝灌木。

安德烈在台上慷慨陈词,内容大抵围绕某场即将进行的“抗议活动”展开。夏油从来只在大人口中听过反叛军的恶劣行径,乍亲眼得见,竟有几分做梦似的迷惑感。

他们商议着如何快速解决管制局、通过什么路线汇合,总共带走多少物资。安德烈表述精准条理、清晰,整场多达数百人的周密行动被他规划得井井有条,俨然一副严谨的军事布防图。

无怪乎聚集于此的人信赖他——有如此英明睿智、敢为人先的首领,诱惑几个没主见的青年的确易如反掌。

集会到达尾声,炬火会的修女依旧上台咏唱颂词,在场者皆起立低吟,祈求神明护佑。

夏油假装低着头,实则用余光观察周遭人事。他看到大多数人皆虔诚有礼,像模像样地低头祈祷;唯独五条非但没装样子,甚至故意仰起头,抬高下颚。他眉梢眼角都凝着寒霜,直勾勾看向修女,眼中似有怒火与冰川对撞,又瞬间汽化成汹涌呼啸的凉薄自嘲。

感受到搭在肩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夏油想问,踌躇片刻,又把那句酝酿许久的话咽了回去。

散会后,他们与乔尼碰头,拦住正在收拾东西的安德烈。

“事情是这样的……”夏油大致解释了他们正在做的实验,略去与源代码有关的部分,只当是个普普通通的突破性技术研究。

安德烈沉思片刻,道:“可以,你们需要的只是材料吗?”

“对,研究器械和产品材料——我会给你一份清单,按上面写的来就行。”

拉上背包拉链,安德烈爽快一笑,“想必乔尼已经提醒过了,没有什么是我搞不定的——只要你们自备资金。既然大家要交个朋友,我就不赚差价,直接按到手的价格计费,行不?”

“行。”夏油答,“那就静候你的好消息。”

安德烈摆摆手,接过清单。这人临走前在乔尼头上揉了一把,轻声说:“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你啦,照顾好大家。”

火光耀眼,乔尼涨红了脸,点点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首领离开了,夏油将备份清单递给乔尼,“有劳你帮忙算算,大概需要多少钱?”

一个劲儿瞥安德烈背影的乔尼终于惊醒,忙不迭拿起清单一目十行地浏览。也不见他怎么算,不出一分钟,褐发青年便抬起头,笃定地报出一个数。

“没错?”

“不会有错,顶多跟实际额有点出入,差距不会大于预估值。”

谈起计算,乔尼总会双眼放光,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安承诺了不收差价,就一定说到做到。届时如有任何不妥,我负责解决。”

夏油默默记下这个位数颇多的金额,一个念头渐渐发芽。

回去的路上,他们与乔尼结伴而行。

许是路灯比平时更加明亮,夏油与乔尼聊了许多。据后者所说,先前安德烈把他派去二号工厂是为了招揽有志向的人入伍——他们总会潜伏在人群中,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令这些兄弟姐妹们不再受苦。

如今任务结束,他也就回到十三号熔炉,在工厂内圈做个本本分分的锅炉工。这活虽然累人,薪水却比任何工种都高,每月垫了房租还能攒下点钱。

“我总想着报答安,尽管他从不索求。”乔尼垂着眼,路灯在前额投下一片阴影。“从我们初次见面起,他一直开解我、引导我发现自己的才能,让我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大家都被他所拯救,他带来的火焰与光明能化解一切痛苦;他们叫他‘驾驭牛车的太阳神’,连炬火会都愿为他降下恩典。”

夏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认为这些东西太过私密,不该被随意袒露;好比五条之于他,是永远萦绕心尖的白雾与掌中小憩的林间麋鹿,任他如何兴风作浪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他又在某种程度上赞同乔尼的话:神明大慈大悲,其光芒或许普照众生,却绝不为一人停留。

五条对此番言论自然不屑一顾。他似乎与炬火会有什么深仇大恨,每次提起都蹙着眉,极尽不屑之词,“仰赖神祗有什么用?信仰根本是故弄玄虚,骗人骗钱的工具罢了,这都有人信?”

乔尼讪讪一笑,捏着袖口没反对。夏油连忙替他打圆场,说悟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如有冒犯请多见谅。

脚下黑黝黝的街道向远方延伸,路灯明灭,挑动每个人心底挥之不去的阴翳。

老陈的屋子与乔尼顺路,他们在门口分别。夏油让五条先上楼,见他背影消失在门后,才转向乔尼,“能拜托你帮忙在熔炉内圈找份工作吗?薪水越高越好。”

“可以是可以,发生什么了吗?”

夏油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缺钱。低劣产品暂且不论,我想让安德烈帮忙购入质量较高的器械——这样一来,目前的收入还远远不够。”

乔尼知道他们平常的生活模式,不由有些犹豫,“锅炉工兼任修理维护一职,实打实到手的工资不算少。但工作量很大,最晚的一班要从半夜十二点干到第二天六点。你什么时候有空?”

夏油:“就晚上那班吧,时间错得开。”

他说得满不在乎,连笑意都没淡。乔尼却完全高兴不起来,“那你不得全天连轴转?就算现在还年轻,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哪那么严重?”夏油摆摆手,挥掉乔尼的满腔担忧,“就一段时间,攒够钱完事。这件事算我欠你两个人情,以后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随时来找。”

乔尼不满地扁扁嘴,“这点小事还要还啊……为什么是两个?”

路灯啪嚓一暗,大空洞漆黑的穹顶几乎要将夏油吞没。他垂下眼,语气变得很轻,“还想再请你帮个忙。”

“别在悟面前提这件事,别主动提……不用撒谎。”

迎着褐发青年难得严肃的目光,夏油不自觉瞥向阁楼。那里亮起一团暖黄的光,在沉暮中显得尤为鲜活,仿佛风雪中俯身迎客的执灯人——它将驱散所有寒冷、迷茫与踟蹰。

他望着窗帘上那抹瘦高的影子,缓慢地、真心实意地笑了。

这样就好,他想。

这样就好。

哨鸣划破空气,他被一股大力弹飞,重重撞在铺着软垫的台柱上。脊椎骨像要节节断裂,脑子里所有东西都被搅成一团浆糊,震荡着发出嗡鸣。

支撑他的柱子呈棕褐色,木质纹理沁了血,沉淀出一片不伦不类的暗红。

“痛死啦。”他无所谓地睁着眼,缓缓挣动那只被压住的手。经络火烧火燎,当事人丝毫不以为意——反正还能动。比起伤势,头顶白惨惨的冷光更令他不快:即便闭上眼,那些光亮化作的长刃依旧能刺穿眼皮,从后脑勺一贯而过,留下针眼大的淡疤。

灯光突然变柔,由亮转昏。这下他不讨厌了,于是掀起眼皮往外看——面前垂下几缕黑发,伴随着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

“得了吧你,换个药还这么多讲究?”

夏油一只手举着创生喷雾,一只手按住五条。后者靠在椅背上不安分地晃来晃去,让他想起坊间传说中不爱洗澡的猫科动物。不,这老大爷比猫难伺候多了。

丝毫没有给别人添麻烦的自觉,五条举着吊在胸前的右臂哼了一声,“不就断了一两根骨头吗?多大点事,放着不管就行,还偏要整这么多麻烦规矩。”

他如今倒是被包裹得像个木乃伊了。夏油想笑,太阳穴却一阵刺痛,险些低呼出声。

“怎么?”五条皱眉,从椅子上滑下来,在他面前蹲下。

“没睡好。”夏油换了口气, 把眼皮底下不断上涌的困意强行扼杀,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不许跑,该治的迟早都得治,不然落下后遗症可有你受的。”

这话比较有说服力,五条猫猫别扭地挪回椅子,卷着袖子让夏油往几道擦伤上抹药。

按说这伤是真不该受。他们在竞技馆打得好好的,明明都赢了,这家伙偏要自讨苦吃上去怼一个高等区的魁梧大汉——起因是那人在休息室欺压新人,碰巧被五条撞见,不知怎的就杠上了。

所幸他还算反应快,在被打飞之前用驱动铠挡下了大半冲击。饶是如此,垫在脑后的右手也少不了一番伤筋动骨,躯干部位更有多处轻伤,把随后赶来的夏油吓了个半死。

于是受伤的人淡定自若,反倒扶他去诊所的人脸色煞白,连指尖都在抖。

囿于五条异于常人的恢复力,医生只给他们开了点应急药物,外加建议这段时间避免体力劳动就放人走了。夏油本来还想再多问几句,五条却一蹦三尺高地炫耀自己“半点事没有”,差点继吓死他后再次气死他。

这人做事从来不需要理由,只凭心情。就像夏油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上前挑衅,也不必弄明白:五条悟从来称不上热心,他更可能是被眼前所见触动了某根神经,一时没憋住才突发奇想上去和稀泥。

老陈爽快地准了五条的假,还连连吩咐他安心休养,千万别废了那双手。夏油一时都分不清这老头究竟看上五条哪点了——没准还真是手呢,宝贝得要命。

“明天的预定就取消吧。”夏油娴熟地往五条手上缠绷带,“等你伤好再说。”

五条当即不干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我们又不用手走路,去几个地方见几个人能有多难。再说了,我自己想去,你还能拦住不成?”

这话倒是真的,夏油没法拦他。

“行吧,”他把药品收进抽屉,站起来,“出什么事我可不管,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暖灯下,机箱持续发出嗡鸣,在书桌一角亮着蓝莹莹的光。安德烈带来的第一批器材已经投入使用,夏油与五条轮流校对了好几次,确认初始程序没有错漏,便打算着手制作匹配的芯片。

但寻常芯片尚且不论,这种兼具由下而上与由上而下两种运算逻辑的高精度作业难度极高,根本不是独立个体能自主研发的东西。他们对正向逻辑尚有经验,逆向版却才接触不久,许多根源上的理论并不扎实。

由此,夏油决定去寻访大空洞内的芯片生产商,看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上学到些东西。老陈虽并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到底也欣然应允,帮他们约好时间去某座工厂观摩观摩。

这一走,又过去一天。

位于十二号熔炉的芯片工厂颇具规模,生产线完整且严谨,规章制度一应俱全,乍看跟地表的普通企业没太大区别。

车间里的工人们身穿橙色制服,奔波于机械臂间。在这种自动化程度相当高的行业里,活人的主要作用不外乎于调整参数、监督与应急处理。即便如此,数以万计的产品依旧使员工忙得团团转,八九个小时下来脚不沾地,几乎挂在那些个锃亮的机器上。

五条高调地悬着一条胳膊,夏油只能正正规规与负责人通报,让这位黑黝黝的中年大叔带他们进去。与地表相比,这座工厂终究还是脏乱差了许多,地板与墙面遍布斑驳污渍,常年闲置的拖车几乎跟地面锈在一起,掰都掰不动。

“二位是想参观哪个部门呢?”负责人态度还挺诚恳,“陈师傅没细说,劳烦二位告诉我。”

想不到老陈这么好用,夏油挑眉,“这里有设计师吗?只要是做脑力活的就行。”

负责人:“没问题。你们来得正好,头部办公室刚到休息时间,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在走廊上。”

说着,他们走上几层楼梯,在一条豁然开朗的长廊前停下。

这地方四面敞亮,灯光从玻璃窗外透进室内,明亮而不刺眼。虽称不上窗明几净,到底也还算舒适,联排的几间办公室都开着门,不见多少灰尘。

据负责人所说,整座工厂内负责设计、校正、运营和管理的员工都在这儿了。他们或多或少是些身怀才能的落魄人,因生活所迫流落至此,所幸得以脱颖而出,成为这座高端工厂的头部员工。

“年龄跨度很大啊。”五条调整墨镜,“老的小的都有,我们从第一间开始?”

他的造型颇为独特:墨镜遮住半张脸、被石膏绑的严严实实的右臂高悬身前,任谁看了都像脑子不对劲的社会大哥。负责人从进门起就没掩饰过诧异,囿于老陈在工匠圈内的名声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附和一声。

夏油看破不说破,拉着五条敲响了第一扇门。

这些“文职”人员性格迥异,但大多友善。尤其夏油与五条皆谈吐不凡、见识多广,只要某人不闹,沟通从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们称自己为陈师傅手下学徒,对大空洞独产的芯片感兴趣,却又不敢自己动手,遂拜托前辈们传授经验。遇上不好说话的,夏油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驱动铠,偷偷薅走重要零件再往桌上一放,着实效果惊人。

一天下来,他们在工厂混了个脸熟。身残志坚的五条为二人博得不少同情分——不论年纪大小,匠人总归惜才。年纪大点的眉头一皱,直接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讲起经验之谈,夏油边点头边记,到后来手都麻了,近乎机械性地动笔,也不管写出来是什么鬼画符。

晚六点的钟声敲响,正在热切讨论的五条停嘴,挂在夏油肩上打了个哈欠。全程高强度集中的损耗十分剧烈,夏油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大汗,心里却酣畅淋漓。

他来当那个撬开话匣子的人,五条则用偏颇又不失深度的论点逼别人反击,就这般默契地“诱敌深入”,最后处出一堆亲亲热热的好兄弟。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与经验纷至沓来,他勉力浮出水面,让自己跟上这些人疾如闪电的思路。

收工时,崭新的记录本彻底塞满了,厚度将近两个指节。

回到十三号熔炉,他们立刻将知识系统地规划、整理,按要点一一罗列。书桌面朝的墙壁被笔记贴满,整行整列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红图钉将内容相近的部分挤成一处,像场隐而未发的大雪。

五条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嚷嚷着要拆绷带上班,全靠夏油与医嘱双管齐下才总算推迟了计划。在此期间,夏油象征性组装了几枚样板,先拿去老陈那儿查漏补缺,再带回给五条捣鼓,看他能说出什么名堂。

某种程度上,夏油精湛的烹饪手艺弥补了五条的愤懑。

他做饭不仅色香味俱全,还健康得令人发指——即便在大空洞这种地方,依旧能把营养均衡控制得将近完美。自从尝过一次,老陈立刻撂挑子不干了,声称若夏油时不时下个厨,他能把工资翻倍。

美菜子曾以此调侃自家儿子,说他即便上不了学也能去混个知名大厨——那时小夏油气得不轻,寻思自己岂能把才华浪费在锅碗瓢盆上,老妈简直胡说八道。

谁知年岁渐长,他不仅没荒废此道,手艺还锻炼得愈发炉火纯青。

夏油向来心细,但凡哪天早上听见五条嘟囔了句“胃痛”,就会立刻调整接下来几天的食谱,认真到油盐都不敢多放。

也不知道五条以前怎么过的,刚到家那阵常常闹胃炎,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简直像个一触即碎的玻璃杯。夏油便一点点学着摸清他的口味,试了几年,还真琢磨出些门道。

长此以往,五条大少爷矜贵的肠胃被养得有滋有味,饶是平素再怎么挑剔,也决计挑不到夏油的饭桌上去。

这般将养几周,五条终于彻底痊愈了。

那天晚上乔尼来访,告诉他们安策划的行动即将开始。他说自己并非来拉两人入伙,只想告知一声,以免到时候不清不楚闹出点乌龙。

五条替夏油拒绝了他,并笑着说除非安德烈亲自来,都将被视为“毫无诚意”的行列。乔尼只说自己会转达,便匆忙离开。

直到睡下,夏油都未置喙此事。他只是静静等五条睡着,再在那绵长平稳的呼吸中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穿戴整齐,推门离开。

踏进熔炉工厂时,夏油一如既往地握紧贴身口袋里的护心镜,似乎从二人一同锻造的璀璨晶石中汲取动力。

与过去的每个夜晚相同,他将置身煤炭、火焰与蒸汽之中,直到钟声敲响,黎明光临。

五条进门时,夏油正在锻造台前调试仪器。高个子投下的阴影遮蔽光线,夏油条件反射地缩了手,把旋钮一转到底。

“在做什么?”五条趴在仪器上,扒着隔板往前探头。那东西体积很小,被机械臂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用仅有的好奇心踮起脚,却正好见到器械缓缓停止运作,提示音响起,蒸汽逸散溃逃。

夏油悄悄松了口气,没动桌上的东西,笑着应道:“做个小物件,试试这玩意儿能完成多高精度的作业。”

五条也没那么感兴趣,耸耸肩表示自己听见了。他依旧把下巴搁在隔板上,睁着亮闪闪的眼睛说:“上楼看看呗,我正好拼到一半。”

这是在说进行中的芯片实验。自从他们开始动手排线选材,各路问题便陆续蹦了出来:从最微小的晶元排布到兼容性,这些从未留心过的错漏逐一出现,化作拦路虎阻碍进展,半点没有绕路的办法。

老陈也同他们说,自己从零开始造芯片是最难的——没有参考借鉴、更没有前人铺好的样板,什么都得自己摸索,花时间还不一定行得通。

但夏油和五条毕竟非同寻常,这些或许能困扰普通人大半辈子的问题在他们眼中不痛不痒,只要耐下性子一步步解决,总会把性能调整到最佳。

问题是那之后的技术测试。对多线程工作最为熟悉的五条负责初期准备,把他们拼装好的芯片插入检验槽,调用部分“瓦尔登湖”的防火墙数据以参考练习。尽管夏油一再强调这么做的风险,五条依然坚持这是最直观也最严谨的测试方式,并顺利完成前置准备,可以随时开始测试。

在准备期间,夏油始终致力于调整芯片的构筑方式,确保它没那么脆弱。他期望这枚芯片能不拘泥于传统物理形态,转而拥有更多、更深层的性质:易折易弯、可挤压可变形等等。只要中核心不被破坏,这东西就能一直发挥功用。

可惜以他们现有的物质条件断然供不起这么耗时耗力的研究,夏油只能退而求其次,与五条一同把已臻完善的芯片重新拆卸、打磨,寻求一个最高效最稳固的装持法。

“好,这就来。”夏油关上电源,把那神神秘秘的小东西揣进手心,跟五条上了楼。

这数月以来,他们已然将二楼据为己有。老陈对两个年轻人是越看越喜欢,直接答应启用尘封的实验室,任由他们随便折腾。这里标准规范的器械帮了大忙,每当夏油缺少实践依据、又或五条闲不住想动手玩玩时,二楼都提供了舒适的空间环境。

拉开电闸,一排排白炽灯逐渐亮起,露出摊了一桌的零件和计算机。铁锈色渲染了整间屋,仿佛空气都充斥着浓郁的机油味,渗进机理、深入肺腑,把全身血肉置换成填充动力炉的钢筋铁骨。

五条拿着半成品凑过来,用镊子一一指给夏油看。

“这个地方……如果往这儿稍微调一下,过电速率能快上1.4倍。之前我们说的接口问题,如果按照地表流通货的样式改,可能没法支撑足量元件。不妨设计成匹配得上的形状吧,推广是困难了点,咱们又不卖来赚钱,奇形怪状也不碍事。”

夏油静静听着,从身后摸来一把螺丝刀,快准狠地照着大腿扎。痛觉刺激神经,他垂着眼等倦意消退,感到温热的血液从伤口流出,蜿蜒向下。

“那就这么办。”他平稳开口,“线槽的事之后再说,只要先把这个版本固定住,就可以向下阶段推进了。”

离开实验室时,五条眼快地瞄到了那把螺丝刀。他隐约瞥见铁色螺旋上沾着些许暗红,刚要开口问,就被夏油推着后背送了出去。

“走吧,”夏油说,“还得让安德烈帮忙买个读卡器呢。”

回到阁楼,五条被老陈雷霆万钧的咆哮叫走,留夏油坐在床边。他小心地避开织物,缓缓掀起裤管,露出膝盖上方一指处的伤口。

他特意没怎么用力,螺丝刀仅扎破表皮,象征性流了点血。夏油皱着眉,不耐烦地掏出创生喷雾处理伤口,迅速凝血,再缠上抹了药的绷带。

裹绷带不仅为了愈合,更为了隐藏——若凑近了看,在那新伤之下还隐约重叠着六七道相似的疤痕。它们已褪了色,有些结痂后又被撕破,便一道抵着一道,触目惊心地隐藏在鲜血与绷带后。

夏油飞快地收好药箱,找到与上次几乎完全一致的角度摆好。他把周围器具都检查了个遍,确认没东西沾上血迹,才长舒一口气,眉宇间浮出憔悴灰败的疲倦。

自从晚间多打了一份工,储蓄卡金额就开始噌噌往上涨,直逼目标位数。连轴转的后果是精神不济,严重不济。哪怕再怎么强撑笑颜,总会有恨不得一头倒地的情形——至于处理方式,详见那条可怜兮兮的腿。

至少五条还没察觉,至少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夏油没敢往床上倒,生怕自己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乔尼说就在今天!”房门被猛然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五条兴致勃勃地冲进来,对他说:“他刚刚来带话了,反叛军今天下午就行动。”

夏油掐了掐眉心,“你想去?”

“我们又不加入,就远远跟着看一眼,行吗?”五条撅起嘴,“安德烈的计划我都听了,没什么大风险,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捅个小娄子而已。即便真有人来抓,咱们也离得远,见势不妙直接开溜呗!”

从床边站起,夏油把手里的东西放进随身包,肩带一甩上了身,“除了满足好奇心,你还有什么其他理由非去不可吗?”

五条戴好墨镜,得意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要去的是商业街,再怎么说也有不少杂货营生。咱们浑水摸鱼顺走一两件好东西——也不算大事吧?”

他笑得志得意满,夏油摇摇头,抬起背包带给他看,“我还能拦你不成?去吧去吧,最好真能带点东西回来,用不了也能卖个好价钱。”

银发少年顿时阳光灿烂,揽住他的手直往外跑。老陈在后头喊了几声,随即想到了乔尼的嘱托。老师傅摇摇头,找个板凳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大空洞从来只有路灯这一人造光源,连天空都被设了每月一次的限额。夏油还记得他们来到大空洞后经历的第一次换气期:当城市升起、大地开裂时,倾盆暴雨和着狂风呼啸而来,雨水倒灌,离得近的几条街淹了一周才排干净。

他们没能看到天空——只有灰蒙蒙的雾气,与无穷无尽冰冷的雨幕。

好在第二和第三次比较走运,至少没再下雨。夏油才明白原来大空洞是见不到阳光的——蒸汽太过汹涌,遮天蔽日般包围四周,连同光线一齐吞噬得一干二净。

但他身边有五条。于夏油而言,悟本就比太阳更加耀眼;这份光芒被暗无天日的时光放大到极致,挤占所有属于绝望阴郁的地盘,把整颗心浸泡在暖洋洋的大海中。

因其视下如净土永昼,跪伏者无暇嗟叹,自六体通达。

而更多人显然不曾有过机会。这些遍寻出路而不得的年轻人们聚在一起,以大义为支柱,挥舞“革命军”的高旗寻求喘息之隙。

黑沉压抑的建筑群后,数百人出现了。他们神情肃穆,衣衫褴褛,手持武器。打头的年轻领袖发如麦芒、目如翡翠,即便身处时刻被黑暗蚕食的大空洞,依旧似日轮般熠熠生辉。

他怒吼:我们要战斗!我们要同毫无底线的铁律战斗、同尸位素餐的统治者战斗、同不平与阶级战斗!我们将在钢铁洪流中踏出一条路,一条罕无人迹的康庄大道,供后来者攀登跨越;此后不再有价值的诅咒,人们将正视自我,沐浴平等公正的阳光!

一字一句重逾千斤,深深刻入冷却的柏油路,将岩浆唤醒——它将点燃大地,烧尽敌人与一切阻碍。

随行者振臂高呼,沁血的咆哮从嗓子眼迸发,浸透十数年风沙尘埃,誓要击垮虚伪无情的城墙。他们如浪潮般涌上街头,将猝不及防的店家们驱赶出铺,操起任何到手的器具烧掠抢砸,踏平玻璃碎渣与高高伫立的精美招牌。

反叛军的行进热火朝天。年轻人们踩过橱窗的碎片,蔬菜瓜果倾泻一地,被无数双手统统捡走;曾经窗明几净的店铺坍塌大半,砖瓦支离破碎地支棱在外,像一杆失了枝叶的竹。

店主们哀号、哭叫、跪在倾颓破灭的毕生心血中嚎啕大哭。可那些哭喊却被掩盖在大行军脚边扬起的灰尘里,无人听见;谁又会理睬个体的伤痛呢?今天是属于集体的狂欢,绞死一两个代表强权的失势者只会徒增士气,又有谁会在意橱窗里的布娃娃如今躺在哪条下水沟?

安德烈身负驱动铠在前开路,乔尼紧随其后,唇畔绽开一个称得上幸福的微笑。他与其他人别无二致,坚信阿波罗将驾驭牛车驱散夜幕,重新燃起盛大璀璨的日光。

那将是一个属于所有人的时代。无人忿忿不平,无人哀声载道,一切都将公平施予,残酷冷血的价值荡然无存。

游行者沉溺在未来的鸣笛中长醉不醒;家徒四壁的“受害者”低入尘埃,声声泣血。

隔着半个街区,夏油叹了口气。

“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他揉了揉后颈,语气颇为惋惜,“没有人真正想过‘前路’——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信仰,一个坚持下去的动力,仅此而已。”

五条凉凉地眺望这场劫掠,道:“为什么要在别人身上实现自我升华?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负责,强加于他人的期冀只会毁掉一切。”

但夏油不这么认为。他看着五条流畅的侧脸线条,嘴唇微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轰轰烈烈的反叛军终将收盘离开,徒留一地悲切的狼藉。五条注视一切,批判一切,却从未置身其中。

夏油默默地想:可我就是为你所厌弃的这种人啊。

我在你身上加诸众多枷锁,以期有朝一日听闻回响。你无从得知我最大的愿望……我祈求自己收回这些期待,不再贪婪无望地追逐神明;退后半步,半步就好。

但灵魂与躯体皆劝诫我放下执念,因它们清楚自欺欺人的分量——它们知晓这份热忱永无褪却之日。

哪怕我身殒魂消,哪怕我万劫不复。

读卡器端口闪烁规律的黄光,计算机屏幕滚动着一行行代码,变幻极快,不断循环覆写——修正——覆写的过程。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连呼吸声都收得很轻。

实验室没开灯,黑暗中只有电脑屏发出淡淡的蓝光。不断闪动的光线在墙上投下半个圆,映出少年瘦削挺拔的脊背。

“嘀!”读卡器响了一声,灯光逐渐由黄转绿。就在压抑的呼吸即将变重时,屏幕突然明显地卡顿了一秒,接着猝不及防弹出个四四方方的红框:接口错误。

黄光始终没能变绿,它挣扎几下,最终停在了浓厚的红色上。

“还是不行……!”五条重重叹了口气,一头闷在计算机上,“这都多少次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夏油用左手遮住眼睛,走到旁边开了灯。骤然倾泻的光亮刺痛视网膜,他捂着眼等视野适应,开口说:“哪那么容易?瓦尔登湖再不济也是铁城墙的中枢系统,要是三两下就被你攻破,我就得开始担心全人类的存亡了。”

“不就是那个火山口的超级计算机嘛,叫什么来着……诺亚?既然是前纪元人类发明出来的玩意儿,一定有漏洞存在,只要它还在遵循智能逻辑,瓦尔登湖就只是个打满补丁的渔网而已。”

五条说着狂妄的话,却把脸埋在那台古旧的计算机上,挫败地蹭了蹭,“杰啊,再改改吧。你说的对,总得多失败几次才能找出症结——虽然我不赞同你对瓦尔登湖的评价。”

他这般让步,夏油倒确实没怎么见过,“行,那今天就到这,回去休息吧。”

挂钟指向十一点半,老陈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从楼下传来,像堵在地狱门口打喷嚏的三头犬。五条爬起来,慢吞吞出门上楼,夏油落在后头收拾东西,顺带关电关门。

把窗帘一拉,阁楼立刻昏暗起来。二人躺上床,一时都没睡着,也不聊天,各自沉默地瞪视天花板。夏油不敢睡,尽管他全身上下都被困意浸透、湿淋淋像个落汤鸡;但十二点还得起床,这要睡着了,恐怕没人叫得醒。

于是一个干熬一个假寐,到十二点,五条便听见夏油窸窸窣窣起床的动静。

他原本早该睡了,但今天忙到这个点,反而错过了生物钟。起初他以为夏油只是起来上厕所,过了五分钟,却听见一楼传来大门合上时特有的嘎吱声。

夏油出门了。

室内依旧昏暗如许,五条却腾地清醒了。这家伙大半夜不睡觉跑哪儿去呢?

他不可否认地起了好奇心,于是也穿好衣服,戴上墨镜追出门。放大倍率的目镜捕捉到夏油拐进长巷的背影,五条便亦步亦趋地拉开距离,保持在相对安全的反侦察区间,脚步极轻,比飘落的羽毛更悄无声息。

他们离开住宅区,与熔炉工厂越来越近。五条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却找不到动机,只能继续跟着。工厂冷峻高大的外轮廓映入眼帘,铁门外站着两个守岗门卫。这座史前猛兽在地底下咆哮,热浪辐射出好几公里,才刚到外围,就热得开始冒汗。

夏油出示了一个类似身份牌的小卡片,守卫点点头,放他进去。

铁门缓缓合拢,黑发青年彻底消失在巨兽口中。离得太远,五条看不清夏油的表情,只知道他始终笔挺的脊背似有一丝弯,仿佛在强自按捺某种情绪。

五条知道今天只能跟到这儿了。他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不出二十分钟就回到住处。晚风吹得面颊生疼,他心底名为不满的菌类逐渐发酵,抵住遍布知觉末梢的内膜,隐约有些涩。

这么驾轻就熟,肯定去过不少次。五条吐着舌头想。有钱赚还要瞒着自己——这算什么?难不成他在那工厂里藏了什么秘密?

头一回被夏油“欺骗”的大少爷很不高兴。他绞尽脑汁也没法猜透夏油的动机,反而困意渐渐上涌,如愿以偿地睡着了。

第二天,正逢乔尼来访。夏油在楼下不知捣鼓什么,五条便匆匆忙忙把人截住,站在围栏外边聊。

“你能把我也拉进十三号熔炉吗?”他开门见山,似有几分恶作剧得逞的雀跃,“杰一定是通过你搭上线的吧,那我也去凑个热闹,叫他不带我……”

乔尼没想到一大早的遇上晴天霹雳,来不及细想五条是怎么发现的,连忙说:“别去了吧,那地方又脏又乱,干的活还辛苦,你准不会喜欢的。”

路灯吱呀一闪,五条笑得更张扬了,“那又怎么样?我是不知道杰跟你怎么说的,但他居然没从头到尾都没告诉我——你知道吗,这四年来他从没瞒过我一件事,偏偏在这时候整这出?我不跟他玩玩岂不扫兴?”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稚龄孩童,语气里夹杂着微妙的失落与不满,自己却只当作玩笑话。

乔尼有些不可思议,“你想去熔炉工厂只是为了‘报复’杰?难道不是——不是为了帮他的忙?”

“不然呢?”五条有点茫然,“杰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嘛,那我偏要去他面前晃几圈,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再说,去个工厂又不是什么大事,轮不到我帮忙吧?”

他睁大眼,似乎是真心实意不明白乔尼的质问。这无疑激怒了后者——乔尼还猜不到夏油是为什么不让自己告诉五条?看着这人非但不领情还一脸无辜的样子,他突然有些怒火中烧。

或许源自同样仰望他人的无力、或许只因夏油是他认真对待的朋友,乔尼很慢很慢地调整呼吸,轻声开口,“我建议你,只是建议,懂点事,多替别人想想。”

这话称得上指责了。平白被人讽刺一通的五条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什么意思?杰很可能还串通了你一起骗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在这儿瞎生什么气?”

“再说,”他一哂,“我最讨厌你们这群自诩大义、用所谓‘惩恶扬善’自我满足的家伙了。正论?弱者自欺欺人的话术罢了,凭什么用道德准则束缚别人?”

夏油不在身边,五条便失去了那道束住光环的纱幕;光芒更盛,却刺目而冰冷,令人通体发寒。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又算些什么;但我不在意,因为你不值得我劳神费力。”

很少有人这样对五条说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会自然而然产生卑劣感,由隐秘的相形见绌中失去底气;但乔尼正视他,抬高声音,克制而难掩愤懑地说:“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唯独不能辜负杰——虽然你可能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说。”

“你以为就凭自己挣的那丁点钱,真能供得起安带来的器材吗?杰是吃饱了撑的要把最后一点休息时间匀给工厂最苦最累的活计,还生怕影响你让你分心,无所不用其极地装自己没事。如果真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去找你们的医药箱吧。看看那里的创生喷雾和绷带少了多少——看看你究竟把怎样的无价之宝弃如敝屣。”

说完,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向整洁的褐发也乱了。似乎再不愿多看五条一眼,乔尼飞快地转过身,最后挤出一句话,“至于工厂,你想去就去吧。半夜十二点到凌晨六点,如你所愿,杰从未缺席。”

他走了,拐过转角,没入阴影中。

五条站在原地,始终有些莫名其妙。他分明只是来叫乔尼把他列入工厂名单,象征性的整一整杰而已——杰如果需要帮助自然会说,他哪里有不帮的道理;但乔尼这一通劈里啪啦砸下来,五条却连带着滋生出一丝荒唐感。

杰是因为缺钱才去工厂?怕影响自己才把他蒙在鼓里?

还有药箱……

五条推门进屋,夏油还跟他打了声招呼,问乔尼找他们有什么事。五条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他直奔阁楼,在桌脚找到了药箱。

只一眼,他就察觉到些不对。药箱明显被人动过,还不止一次。虽然那人尽量把摆放位置调整得和前次一致,但凭人眼总归会留下偏差。依他所见,地上积灰的面积说明这箱子至少被动过五六次,痕迹还挺新。

五条席地而坐,轻轻打开药箱。他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想着乔尼估计是看自己不顺眼口不择言罢了,心底却不知不觉生出几丝凉意。

创生喷雾和绷带都在,看起来并无异样。五条拿起喷雾晃了晃,发觉这东西比自己上次看见时少了一小半。手感像是只用了一两次,喷头的纹样朝向却与瓶身不符、压力泵内侧也有一两滴药物溅上的痕迹——有人打开喷嘴往里倒过药。

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逐渐膨胀,攀着毛细血管盘旋而上,化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冰凉刺骨,轻轻拿捏着那颗跳动的心脏。

五条不自觉抽了口气,有些不利索地拆开喷嘴。他的目光沿着药料淤积的痕迹一路向下,锁定在内壁几点不正常的暗红上。那处颜色颇深,色泽发黑,似乎被浸泡太久,已几近干涸。既不鲜艳、也不扎眼,更没法仅凭形迹判断其正体。

但这并不妨碍他脑中火光一掠,想起曾在实验室见过的那柄沾着可疑暗红的螺丝刀。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在电光火石间联系起连日来夏油种种行为的蛛丝马迹,并透过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直击真相。

拢着心脏的手猛然收紧,五指勒进血肉。剧痛并未如期而至——那只手似乎怕弄疼了他,转瞬间轰然炸作漫天冰雪,将四肢百骸冻得阵阵发冷。

他木然地合上药箱,放回原位,没有一丝一毫偏差。开门、下楼,在锻造台前忙碌的夏油抬起头,见来人是他,便轻轻快快地笑起来,“悟,什么事?”

灯光落在夏油脸上,被笔挺硬朗的轮廓一分为二,半边在明,端得是光风霁月清逸如松竹。

“没事。”两个字降了半调,哑得难听。

夏油被五条看得有点慌,再次开口,“刚才乔尼究竟来说了什么?”他微微蹙眉,似乎在琢磨友人又搭错了哪根弦。

但五条没有给他想明白的机会。

“真的没事,我在发呆而已。”银发少年自然地笑起来,半点没有先前滞涩不畅的生硬,“我下午得出去一趟,乔尼或许还会来找。”

夏油便点点头,“行,我这边也马上收尾了,你去吧。”

入夜后,本就阴沉沉的大空洞愈发灰暗,像盖了层灰度拉满的蒙版。视野范围内只有楼房曲折起伏的屋檐,它们连成一线,构成夜幕仓促崎岖的底色。

夏油就在这样的夜色下离开小屋,前往熔炉工厂。

他这几天实在有些撑不住,插空就趴桌上眯一会儿,还生怕被五条察觉,只敢给自己十来二十分钟。储蓄卡里不断上涨的资金切实鼓舞了夏油,每当他在伯爵银行刷卡咨询,都能被实打实的金钱鞭策,强打精神继续一天的工作。

这也逐渐成为了另类的慰藉——尤其在芯片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时。读卡器一切正常,综合网络“瓦尔登湖”却始终无坚不摧,结实得就差杵在两人面前蹦迪了。夏油常用老掉牙的俗语鼓励五条,自己却难免有些消沉,每天想着填补不上的巨款和不断亮起红灯的读卡器发愁,活生生把十六岁过成了四十六岁。

踏进工厂,夏油悄悄握住衣兜里那枚打磨许久的小东西,唇角微弯。

只要悟能安心待在阁楼里,就这么干净纯粹、不谙俗事的活下去,一切就都值得,他想。自己做这些并非为了谁,只求心安:正如信徒无法接受一个步入凡尘的神明,夏油也无法想象悟没日没夜地疲于奔命。

俗气点说,他会心疼——他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中央轴承沉重地转动着,十几圈工人轮流加热,保证燃料始终充足。热气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夏油抹掉前额的汗水,操起铁铲加入其中。

起初,他与往常一样埋头干活,并未注意周围。庞大的工作量使人喘不过气,除了催促肌群不断动作便再做不了别的事。直到中途换组,夏油擦着汗抬头,突然在人群中撇到一抹银色的影子。

他自嘲地笑笑,以为是看错了。

但那亮色并未褪去,始终清晰地伫立在视野中央,以一个鹤立鸡群的角度——五条悟实在太高了,高到你很难将他和别人搞混。

有那么一瞬间,夏油脑中是空白的。

当他再次回过神时,手底下攥着的不再是铁铲,而是某人洁白无瑕的衣领。

“你他妈在做什么?!”夏油几乎怒吼出声,“乔尼跟你说了……?”

五条看着他,眼里空无一物,似失去礁石的海。他没眨眼,身上那层冷冽漠然的隔阂感满溢而出,将夏油一并驱逐在外。

“你管我?”他吐字清晰,音节冰冷得像刚从千米冰川里凿出来,“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夏油一震,手立刻松了。

过去他与五条之间也曾发生无数争执,不乏吵得面红耳赤并直接约架者;但无论哪一次,都不曾这般刺骨致命。他算什么?可有可无的“朋友”、毫无价值的“伙伴”——一个与五条相去甚远,渺小可笑的过客。

五条又变回了那个端坐高坛的神,眼眸剔透如水钻,却不再鲜活生动。神明认准了信徒的七寸,只需轻轻一掐,便能叫他灰飞烟灭。

四周换组的人流熙熙攘攘,吵闹声掩盖了这出不大不小的闹剧。夏油退开半步,突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抑或他根本无法控制面部肌肉,只能提线木偶似的僵着脸,话音异常平静。

“好。”他说,声音很低,几乎被逼成一线,“说的对,我的确什么都不是,无权左右你的选择。”

就像他心里分明痛得要命,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细长的眼尾微微下坠,拖出一道麻木苍白的折痕。

“悟——”夏油唤,轻得像叹息,“悟,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做这些事,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五条也睁着冰凉的眼看他,“那我该在哪儿?空中楼阁、桃源乡,还是渺无人烟的荒原?你不该把我当成花瓶,杰,你只会把双手划得鲜血淋漓。”

这话很对,但夏油终究只是苦笑。五条从未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因为他早已打算将这些妄念带进坟墓,不泄露一丝一毫。

“你绝不是花瓶,悟。你是一把雕琢精美的佩剑,不该被任何人持有;佩剑不是用来砍柴生火的,它只应出现在加冕典礼,被教皇轻轻置于帝王肩头,沐浴最尊贵的祷词与欢呼。”

他越说越冷静,大脑从未如此清晰。但搁浅的巨鲸只会感到煎熬,在浅水中等待、喘息,却迟迟唤不来潮汐一隅。

“杰,我不赞同。”他的神明依旧不为所动,“你还是没明白,我——”

于是夏油在沉默中爆发了: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没入人群,一步也没停。五条未出口的话轻飘飘打了个转,落在既喧闹又孤寂至极的空气中。

“——我只是想帮上忙。”

一如五条认为夏油没把自己当回事,夏油也的确没能完全读懂五条。后者在那一刻陷入了与他几乎完全相同的境地:看似理性到极点,掀开那层皮囊,却不过是即将决堤的滔天巨浪。

他还是来了,但与曾经的目的天差地别。

并非出于无理取闹式的玩笑,五条只是从这个事实中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像有谁将一桶冰水倾盆而下,他被淋的手脚发冷,每一次迟钝的心跳都重重敲打在肋骨上,冰霜凝成的牢笼簌簌动摇,皲裂一道道扩散开;这股浪潮在亲眼看见杰躬身忙碌,步履不稳地往返于车间时达到顶峰。

有什么东西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化为千万瓣雪花没入骨髓,冷得无法思考。他几乎在循着本能说话,又冷静漠然之至,仿佛灵魂被抽离出身体,俯视那个眼若寒霜的五条悟。

自那天起,他们有整整一周没跟对方说过话。实验依旧顺利地推进,二人间那层坚硬的冰面似乎半点没阻碍默契,无论做什么,另一人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老陈头一个察觉出异样,却着实不懂该如何介入年轻人的烦恼,于是成日叹气,看五条的眼神愈发恨铁不成钢。

殊不知五条也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微的惶恐。夏油从来没正经和他冷战过,以往不管吵得多激烈,只要自己好声好气蹭上去,总归能哄回来。但这次他甚至吝啬于分享一个眼神,即便在自己连夜堵门的攻势下放弃了半夜跑去熔炉,也从未表示出沮丧或气愤。

五条想,杰是不会走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又不确定了起来。

说到底,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五条向来把“自己”与“他人”分得很清,从不置身事内、从不真情实感。

事到如今,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画一条线,把杰从近身端驱离,拔除他留下的所有痕迹;可当杰别开脸时,他又抓心挠肺地难受,高悬的手迟迟落不下去,只想再看一眼那双清清淡淡的眼睛。

可杰没有回头。他站在原地,不远不近,像随时要乘风离开。

在下个周四的集会上,五条破天荒找到乔尼,勉为其难地道了歉。

“也不全是你的错,”乔尼叹息,“这件事总归是大家没沟通好——意见不合只是个诱因。”

五条蹲在篝火前,烦躁地捂住眼睛,“那我道歉总行了吧?杰确实没说清楚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到头来还晾着我不管。”

“你就别嘴硬了。”

四周都是火光,乔尼瞄了眼独自待在远处的夏油,凑近五条说:“你就体谅体谅杰吧,他不让你知道又不是看不起你。”

这么多天过去,五条再迟钝也明白了这点。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听乔尼清了清嗓子,颇为不自在地接下去,“说了你也不明白,这是一种心情,懂不?不想让重视的人受苦受累,不愿看见他疲惫憔悴的样子……杰处处替你着想,你却偏要和他对着干,还说那么伤人的话,换了谁能不生气?”

五条快缩成一团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声嘀咕,“没过脑子的狗屎话而已,揭过揭过。”

“杰他……”乔尼停顿,生硬地换了个词,“杰很在意你,你该对此深信不疑。”

五条放下手,没戴墨镜的双眼被火焰染上暖橘,似晚霞映照天幕。他不自觉地蹙眉,轻轻抚上心口,总觉得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那是个早已盘根错节的种子,经历年岁侵染,每条根须都足够牢固坚韧。五条不知该如何为它命名,种子便从未发芽,只是静悄悄地生长,长到足以包裹整颗心脏。

裂隙破开,阳光散播热量。即便尚不知名,种子也终将探出芽角,颤颤巍巍地抽条拔高。

“那他要怎样才会……”五条想了想,“不生气?”

乔尼摇摇头,半点不着急、甚至有些狡黠地笑了,“别慌,才说你要深信不疑,这就忘了?”

“为此懊恼自省的人——不止你一个。”

回到阁楼,五条还兀自琢磨着乔尼的话,门却突然开了。

这几天夏油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直接待在实验室里不走了。此时他推门进来,往床沿一坐,脸色很沉。

五条难得没说话,也静静看着他,心跳快了几拍。

“这次的事我也想了很久,”夏油轻轻开口,不似怨怼,“瞒着你是我不对。没能考虑你的感受,我很抱歉。”

台灯暖乎乎地亮着,五条挺直腰,抢着开口,“是我不对!我道歉!下次再说话不中听你就直接打——我会让几招的,别打脸就行!”

他匆匆忙忙地像在邀功,夏油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浅笑。

这些天他总算补足了觉,脸色恢复不少,眉眼间盘桓不去的阴翳也几乎绝迹。这般一笑,浅淡的喜色便萦绕而上,为眼尾缀出几分蛊气。

五条半张着嘴看他,似乎没料到这一出。

“本来想着到生日再给的,谁知道发生了这种事,索性拿来赔罪了。”夏油不掩笑意,示意五条凑过来。后者愣愣地伸出半截脖子,有丝犯了错任人宰割的意味。

后颈微凉,是夏油的指腹擦过肌肤,留下似冰凉似灼烧的触感。

“好了。”

五条抬起头,前颈微微一重。

殷红棉线串着一枚指环,稳稳当当地垂在胸前。那指环看不出是什么质地,通体银白,纹理中渗着点莹蓝微光,似有生命般变幻游动。

暖调灯光下,合金仿佛也有了热度。衬在前襟的体积不过小小一粒,却如烧红的烙铁般坠入胸膛,将五条烫得一激灵,脑袋彻底不转了。

“提前过个生日,或者简简单单当个礼物都行。”夏油笑着说,神情有丝局促,“只是想告诉你,今后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会始终在你身边。”

就当寄托我最后的念想,在你还愿忆起的岁月中陪伴左右;今后我将不再贪图妄念,退回友人的本分,牢牢守着界限不逾半步。

——那时,夏油如此想到。

从某天起,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变多了。他们穿行在错落有致的街头巷口,鞋底敲击柏油路,发出沉闷顿挫的混响。路灯把天际线压得很低,光芒细密地扣在城镇上空,远看便连绵成网,星星点点散落在黑暗的旷野。

夏油升起些预感。他看着人群往来,从屋外回返,询问正在分拣订单的老陈,“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老陈手上动作不停,抬头瞥了眼窗外,说:“没啥,硬要说的话……冬天快到了。”

冬天,这个词必定伴随着尖锐悠长的警鸣与纷扬大雪,将骨头冻得梆硬。五条闻声转头,挡板后露出浅色的墨镜,似乎也在打量街景。

“大空洞的冬天?”夏油带上门,自然而然地走到五条身边。“不至于冻死人吧?”

一沓订单杵到眼皮底下,他伸手接过,看见最上面那份标着“指名学徒”的字样。老陈分到一半,用剩下的纸张扇了扇风,拖长嗓音道:“先把你们的份拿走。上次忙完后就没剩几个客户,想必是到年关了。”

五条凑过来看,颈间悬着细细一道红绳,衬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制式规整的订单表上,夏油便用余光悄悄看他,有些移不开眼。

月前闹完矛盾,他们说好轮流去工厂上班,给彼此匀出休息时间。谁知这种日子过了没多久,老陈突然举着派送到锻造厂的订单兴冲冲跑过来,通知他们有客户指名。这种特殊的订单可遇不可求,通常要在匠人具备一定知名度后才可能接到;谁知老陈卖力推销了几个月,竟然真把这两位新人的名号打出去了。

指名订单虽难度高,最终酬金也多得离谱。只要能稳定高效地接单,他们根本不必再担心资金问题——罔论半夜跑去熔炉工厂受累。

生活渐渐不再为琐事所扰,技术难题便开始作威作福。实验已经进展到最后阶段,芯片组装的稳定性与安全性无可挑剔,运算结果却迟迟达不到预期。

夏油和五条在目前安装好的芯片中植入了一个名为“昴·劳伦斯”的虚假身份,并通过读卡器攻入瓦尔登湖内网,以期复合型源代码能直接夺取权限,在铁城墙系统中创建出一个崭新的“人”。

但事与愿违,读卡器常年亮着红灯,“访问失败”的提示符无数次弹出,一长串短促的忙音俨然成为了二人记录修改时的背景音。

无论哪个世代,人们总会在每一次技术突破前遇到瓶颈。他们如今便处在这个尴尬的局面里,不上不下卡着,谁都没办法堪破迷雾,只能耐下心一遍遍检查、补完,针对每次失败列出对策。久而久之,夏油已经写满了三四本厚皮笔记,五条桌上也堆起小山丘似的废弃零件。

这种时刻,竞技馆反而成了绝佳的解压途径。他们不断精进自身的驱动铠技术,不管单人抑或联手,总能把战局变成单方面的发泄。

尤记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要挑战所向披靡二人组,缩在包裹全身的重型外骨骼里出言挑衅,似乎对那套笨重的铁疙瘩颇具信心。结果开局不到五分钟,夏油笑眯眯地用一把折刀钉进装甲连结的缝隙,悍然一拧,直接把覆盖核心的防甲揭开了。

粗糙的驱动核心暴露在外,夏油在空中挽了套漂亮的刀花,寒光曲折一闪,劈手刺入存放燃料的炉心内。偏绿的浓液往外喷溅,他顺势抽刀而出,退开半步,没被溅上一滴水渍。

挑战者险些被吓到失禁,早就叫不出来了。他在渐渐萎缩的铁甲中瑟瑟发抖,突然背后一凉,被人提着后颈摔了出去。

天旋地转中,一副墨镜出现在刺目灯光下。墨镜的主人笑得胆寒,劈里啪啦打了青年一顿,才在同伴“无可奈何”的呼唤中停手。

那位两刀拆了他重甲的黑发少年慢悠悠走过来,狐狸似的眯眼笑,“我们最近心情不太好,对不住啦。”

——如此这般,日子倒也还过得苦中作乐。

夏油从思绪中抽离,回到现实。老陈还在兀自念叨着年轻那会儿在四区放羊的经历,说冬天有多么恐怖,牲畜死了一批又一批,人们不得不在凛冬降临前宰掉所有牛羊,以免它们死于疫病,白白浪费几两肉。

霜冻牧草确是夏油未曾见过的景象,但他此刻更关心大空洞会不会冻死人。

“所以这底下的冬天怎么样?”他问,“总比地面好吧。”

老陈把另一半订单递给五条,道:“好多了。这里黑是黑了点,可没上面那么容易出人命。要说好也就这点好了,冬天就比平常稍微冷点——喏,多穿几件衣服完事。”

这几日确实在降温,或许是冻土底层严酷的温差所致,晚上总冷的出奇。但毕竟将近十二月,再不加衣服,恐怕真要忘记过冬这回事了。

他们拿着订单回到阁楼,开始勾勒设计稿,致力于伺候金主爸爸们。五条顺手把指环从衣物的夹缝间拨出来,红绳轻晃,摇摇摆摆悬在胸前。

铁灰锢着深蓝,质地被体温浸得微暖。偶有渗入窗帘的灯影映照其上,反射出柔和温淡的微光。

当那光影轮过几环,室温也开始降了。

“起码还能出去走走。”五条搓着手哆嗦。他在夏油的威逼利诱下总算戴上围巾,巴掌大的脸埋在蓬松宽大的深褐绒毛里,像只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猫。

大空洞没有天气,温度却实打实地骤降。乔尼贴心地为两人送上羊毛手套,说这是安德烈刚进的上等货——很快被五条拆穿了,指出这分明是他自己拿羊毛织的。

对靠手吃饭的少年们而言,手套绝对是最合适无虞的礼物了。他们谢过乔尼,总算避免了每天清晨空手洗冰水的酷刑。

“半年就快到了,存够钱了没?”

这天晚上,他们照例蜗在阁楼。实验室里的长桌被搬来放置计算机和读卡器,夏油占了另外半边,正低着头记账。

听五条问起,他便随手翻了翻账本,“不仅够用,还超额不少。这笔钱据说也能在地表存取——伯爵银行无处不在,只是我们以前从没注意过。”

读卡器“嘀嘀”闪着黄光,五条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算法,删删改改,随口说:“我也不是故意针对,但写代码又没让你作诗,整的那么冗杂不嫌眼花吗?”

他在看二人早前各自修改的码,笔尖绕着夏油的字迹兜了个圈,对杰优美的“散文诗”不屑一顾。

夏油头也不抬,自知跟这满脑子逻辑条理的家伙不对盘,“那是艺术加工,笨蛋。你要好好对待电脑,人家才会认真完成工作,谁情愿成天嚼干巴巴的算式?”

他纯属信口胡诌,五条也干脆自暴自弃,“行行行,你说的对,我这就给电脑小姐喂几行情诗进去,保准陶冶情操。”

说着,他随手把夏油的代码和自己的杂糅了几行,劈里啪啦敲进电脑。略显诡异的算法开始运行,五条叹了口气,把芯片重新插进读卡器,整个人呈条状摊在桌上。

四下寂静,耳边只有夏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五条没精打采地趴了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来,瞪着眼睛,像在侧耳聆听。

“怎么了?”

“读卡器是不是没响?”五条犹疑道,“难道……”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发现读卡器确实没亮红灯——它没电了。

“嘁!”五条瞬间卸了劲儿,磨磨蹭蹭地重新打开电源,半点精神都没了。

夏油垂下眼,手还翻着账本,注意力却不知不觉飘到读卡器上了。他屏着息,心跳得有点快,却又不敢抱太大希望,只能佯装平静地深呼吸。他很快发现五条也并不似表面那么无所谓——这人不自觉地绷紧脚背,五指搭在桌面上,指尖微微发白。

一时间,阁楼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挂钟咔哒咔哒往前走,灯光下飞舞着无数微尘,空气几乎凝成块状,微粒们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穿过隔膜,却被困在罢工的肺叶中间。

黄灯闪烁,色泽由浅至深地发生变化。红光没来得及占领高地,浓郁苍翠的绿意已悄然攀升,长久而宁静地亮起。

计算机屏闪了闪,代码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行云流水如云朵撞进另一片云。0和1交错排列,一个四四方方的窗口悄然弹出:

“认证通过。”

没有人说话。二人愣愣地看着数据更迭,瓦尔登湖向使用者敞开怀抱,最高权限如瓢泼雨幕般淋了他们一身。

崭新的信息开始输入,一个本不该存在的模型混入生物信息库,自主进行高精度模仿,在数秒内生成与人类别无二致的价值、识别码和生物特征。从虹膜到指纹、DNA,他由庞大的数据流结合而成,被赋予了严谨到天衣无缝的外衣,却脱胎自一行婉转动人的抒情诗。

瓦尔登湖检测到目标信息,伸出虚拟触须进行验证。接入端正常,信息流正常,编码——无异常。审核程序盖章通过,系统撤回触须,向这位刚刚诞生的社会成员递出橄榄枝。

规范标准的合成女声响起,在空气中静静回荡:

“欢迎来到世界,昴·劳伦斯先生。”

不知何时,他们的视线交汇了。

在那僵持的,死寂般的沉默中,夏油动了。他向前倾身,始终牵引纠缠着五条的目光,黑眸被波涛汹涌的墨色搅浑;一切都被按下慢放键,修长的手指穿过银发,轻轻拢住后颈,不轻不重地触及肌肤,释放出清浅细微的电流。

在无限拉近的视野中,五条望见几缕漆黑鬓发自前额垂落,似鸦羽坠向苍白雪原。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嘴唇微微一凉。

这个轻描淡写的吻一触即分。夏油松开手,眼尾被翻涌的狂喜与不知所措染红。

他无声地看着五条,心底骤然涌现出无穷无尽的悲哀。他想求五条闭上眼,遮住那双眼睛,不要再引诱别有所求的卑劣囚徒;但实验成功的喜悦又太过真切,冲击得头脑发晕,让他在直逼冰点的黑夜中浑身滚烫。

我该解释,告诉他这只是个意外,明天起大家还是黏黏糊糊的好朋友。

计算机照旧运行,被破解的代码逐行列入备忘录。台灯很亮,足以照见一切已然发生、与即将发生的事。夏油半张着嘴,喉间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那长则一个世纪,短则不到两秒的煎熬中,长桌突然晃了晃,连带着电脑都险些被掀下去。夏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突然一暗,又猛地转亮。

他落入一片澄澈悠远的天空。

——五条毫无预兆地跳了起来,拽着夏油的领子拉近距离,把一个冰凉的吻印在唇上。

冰凉、生涩,甚至有些疼。但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亮得要烧起来,焚尽所有墨守成规与负隅顽抗的底线。在那火焰下,未来突然变得很轻,轻到根本不值得与此间欢欣交换。

五条似乎瑟缩了一下,那点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敲醒了被他拽着的人:夏油近乎强硬地把他拽了回来,双手抚上两颊,循着唇瓣深深吻下去。

凉意炸开,他们盲目地纠缠彼此,从对方口中汲取氧气,犹如溺水的鱼。有谁咬破了舌尖,淡淡的血腥味在齿间蔓延开来,却只让掠夺方变本加厉。像雪原覆盆而倾,墨竹伸出枝桠去托那些飘扬大雪;于是雪化了,水珠打湿竹竿,拖出清脆透明的痕迹。

直到电脑响起报时的合成音,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他们松开彼此,额头依旧抵在一处,紊乱的呼吸此消彼长。不知是谁先微微耸肩,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低笑出声。

阁楼很静,笑声很浅,空气中几近凝滞的气息却滚烫得能溶入骨血。夏油轻轻抚过五条侧颈,指腹留恋于细腻微凉的触感;他眉目间栖息着前所未有的轻快,仿佛终于卸下满身重负,真真切切地沉溺于天际之海。

五条在他耳边吐了口气,惯常淡薄冰凉的气息也被染上几分热度,尾调里捎着丝不易察觉的甜。

他轻声说——

“我们成功啦,亲爱的劳伦斯先生。”

地底所望不见的天空注视着夏油,太阳从目不可及的地平线外冉冉升起;那晨曦太盛,炫目光芒穿透云雾,将海面染成流动的赤金。旅人驻足海岸,潮水没过脚背,翻卷的白沫簇拥着踝骨,浅蓝渐深,像被撒上一把暖洋洋的金屑。

细软的白沙被双脚压出凹陷,沙砾纷纷往低处滚,于微末中扬起小小的风暴。旅人踮起脚,脚跟脱离沙滩,便有沾湿的尘土落下,归于陆地。他抬手遮眼,天空、海洋、沙地与须臾外的朝日将他团团围困,咸涩的空气涌入鼻腔,滤出满满一盅透明无色的液体。

旅人轻轻嗅闻,惊觉那东西竟如此苦涩。

海鸥说,那是阳光。

旅人从未拥有过阳光,自然不知阳光该是什么滋味。于是他向流淌的海风伸出手,企图掰下一小块阳光尝尝。但薄暮般的初晨太轻,落到掌心就融化了,只留下星星点点逸散的光芒。

海鸥又说,你把阳光盛到心里去吧。

他便把掌中那点萤火似的光倒入液体中,仰头一饮而尽。

苦,还是苦得要命。旅人皱着脸拼命咳嗽,想责怪海鸥的欺骗。

就在最后一丝尾调也即将散去时,舌尖上突然窜出火星子般微小的甜味。那味道犹如一粒被层层宝箱封死的蚕豆,只丁点大,却裹挟着被阳光晾干的潮水与雾气弥漫开来,悄悄淹没沉淀决绝的苦涩。

旅人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问,这就是阳光吗?

海鸥点点头,这是属于你的阳光。世上有那么多人,太阳却只有一个;每双手能分到的光芒太少,只有淬炼苦痛,才能尝出指甲盖大小的滋味。

旅人摇摇头,毫不畏惧地说:

“倘若能再尝到这点甜,我情愿饮下世上最苦涩的药水。”

五条醒来时,夏油已经不在阁楼了。他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指环——即便在最过火的时刻,他们都没动那条细细的红绳。

指环在曦黄的光线中格外莹润,仿佛有波光流转。五条轻轻抚过内圈,指腹却在某处一顿,摸索到不同寻常的触感。

他拎起指环,就着光线仔细看。一个压感装置,覆着薄薄的感应膜,看纹样似乎是用来识别指纹的。

或许因为这枚指环是夏油交给他的,五条径直伸出食指,缓缓与感应膜重合。果不其然,纹路发出淡淡的绿光,指环表面的有机体开始剧烈循环,看起来竟然像个微型处理器。

不可否认的,五条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他极少产生“期待”,不管是因太过聪慧抑或看得太清;但杰总能做出难以预测的行动,尽管结果未必通往好事。

只花了一两秒,蓝光开始逸散、重组,在半空中构筑出标准的网格屏。条条框框组成的虚拟屏幕中,复杂繁多的条码在飞快跃动,粗看排布井井有条,细看却能在字里行间找到韵脚与节律。

五条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那个名字。“昴·劳伦斯”,不存在的人,从自己与夏油手中诞生,成为了攻破瓦尔登湖的关键点。

“什么嘛,杰难不成把整个程序都移植过来了?”五条喃喃道。他上下拨动那块屏幕,果然看到了一个架构完整的源代码程式——夏油真的花了一晚上打包代码,把好不容易实验成功的程序完全植入这枚指环中。

而在那些高深莫测的代码中,还隐藏着一份小小的数据包。五条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海中解包出这份文件,有些不解地点开,却在紧接着弹出的视窗前愣住了。

映射在屏幕上的是一张证件照,尺寸标准,黑白分明;照片上的人比现实里稍微年轻了几岁,脸部轮廓还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圆润,不似如今般凌厉锋利。但微微垂落的额发和那对眼睛却如出一辙,依旧那般清淡神秘,释放出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照片旁边罗列着一行行数值,从出生年月、基因程式、家庭住址到价值数字,铁城墙公民所能拥有的一切都被呈现在五条面前。

五条看着照片上不苟言笑的人,食指抚过姓名栏上的三个字,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把自己的全套生物证明毫无保留地交到另一个人手中,这在以私隐为底线的社会中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掌握了这些信息,几乎等同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低级区不乏做识别码买卖的生意,只要把资料随便转手给某个黑市贩子,就能大赚一笔。

这是在对他说,我把生杀予夺的权力亲手奉上。

蓝光组成的屏幕有些模糊,指环被高速运作的光晕包围,远看像在燃烧。五条关闭屏显,缓缓向后仰,指环也跟着下落,在末点被红绳勾住,轻轻落回主人胸口。

他突然有些想笑,于是便照做了。随着笑意在唇畔舒展,心底未命名的种子也迅速抽条成长,拔地而起,将胸膛挤占得满满当当。在那株即将与天幕并肩的参天大树中,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脉络都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杰!”五条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第一步却险些直接滑倒。他扶着后腰艰难地抽了口气,在心里给一百满分拿了两百的夏油杰偷偷扣掉几分。

印象分滑铁卢的夏油本人正在厨房做早餐。昨晚上半夜全给两个人折腾过去了,后来五条是睡着了,他却半天没睡意,干脆爬起来压缩程序。把生物信息藏进指环时夏油犹豫过一瞬间——并非对五条不放心,而是他担心这么做未免操之过急。

按照常人的理解,经过这么一晚,其背后的含义应当昭然若揭。但五条从来不是“常人”,不管价值观、脑回路还是共情都与寻常人相异。夏油总觉得他会把这档事曲解成其他奇奇怪怪的意思,但左思右想都不好直接开口问,索性闷头把事情做了,再一大早逃避性地跑去厨房。

夏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少,全是诚惶诚恐的猜测和自责。锅里煮着的牛奶开始咕嘟冒泡,他伸铲子去搅,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飞奔过来一把环抱住他,下巴搁在肩头,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擦着耳根而过。

“杰!”五条雀跃地叫,每个音节都斜斜向上扬,只需一阵风就能飞起来。

奶香四溢,夏油突然觉得握着锅铲的手有些发烫。

他低低应道:“嗯。”

五条意犹未尽地在他颈窝旁蹭了蹭,继续唤,“杰——”

“嗯。”

“杰~”

“嗯。”

“杰!”

“我在。”

这顿早饭最终以粘锅的牛奶告终。

接下来一周过得闲适而充实,似乎被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人只有夏油一个。

实验成功并不意味着所有工序都彻底完成,对源代码和芯片本身的优化迭代只会源源不绝。五条有了新的乐趣——每天在工作之余调戏瓦尔登湖系统,看它怎么被一个虚假的“劳伦斯先生”耍得团团转。

至于夏油,他面上保持着一贯的沉着冷静,实则却焦灼得不行。垂涎许久的果实一朝得手,他被这份天降大礼砸得头昏脑胀,不安与自我怀疑却愈演愈烈。事实上,他和五条的关系并没有怎么改变,依旧是互相挑刺、畅所欲言的挚友;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本就毫无距离感可言的五条更过分了些。

这无疑是夏油想要的:不管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最默契的知己与至交好友。

但在每个混沌昏沉的深夜,他都忍不住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想再进一步,把这道彻底跨越的界限定义清楚吗?

在与他们联系紧密的人当中,最先发现变化的是乔尼。他对“追逐一个永远赶不上的人”颇有心得,加之本就心思细腻,没过几天就察觉了好伙伴之间微妙的氛围。

擅自猜测是不好的——因此品德高尚的乔尼挑了一次集会截住五条,拉着他在离夏油很远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杰……吵架了吗?”

五条莫名其妙,“没有啊。”

“那是发生了什么吗?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看杰最近有点心绪不宁才想问问看……”

五条两只手往地上一撑,整个人后仰,道:“嗯,我们睡了一觉——这算大事吗?”

三观遭到暴击的乔尼合不拢嘴了。

“什,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要我解释不成?”说着就一手比拳一手比一,作势要往中间凑。

乔尼整张脸都变成番茄色了,比他面前的篝火还抢眼,“不不不不不用了!我明白!”

他缓过气,战战兢兢地瞥了几眼远处的夏油,在心里噗通一声五体投地:没想到您老还真能降伏这撙大爷,请受弟子一拜!

五条不知从哪儿捡了条木棍,无聊地伸进火中拨弄,似乎在研究木料碳化的速率。例行集会很吵,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他却岿然不动,从头到脚都与这一切泾渭分明。

乔尼谨慎道:“依世俗观念来看,这的确是件大事。”

五条摆弄着木棍,淡淡问:“怎么个大法?”

“……通常说明双方两情相悦,时刻挂念、喜欢对方——”“喜欢?”

他快说不下去的话被五条打断,银发少年疑惑地把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似乎困扰于它们淌过齿间的韵律。

“喜欢就是……看到他会开心、分开时会想念他、独处时会想起他说过的话、不被理睬会感到失落……总之因人而异,我说的这些也只是我自己这么理解,你不必太当真。”

乔尼透过火光偷偷看他,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墨镜后的眼睛。他对夏油的处境深感同情,因此总会担心五条随时吐出些伤人而不自知的话。

沐浴在审视的目光中,五条沉思片刻,捂着后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爱’又是什么?”

哲学问题一向不是乔尼的强项,他硬着头皮答道:“爱跟喜欢有不少重合的领域,也不必特意分开。一定要说的话,喜欢就像浅浅淡淡的咖啡,喝多了也不会伤身;但爱……”

他停顿,视线缓缓飘远,似乎要乘着风浪去到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爱是毒品,只要沾上一点,除了沉溺其中再无脱身之法。你欲罢不能,只求时时刻刻都和对方待在一起,视他高于一切——乃至自己的利益与生命。”

沉默笼罩了这一方篝火,两个人都垂着头没吭声。到处找人的夏油正巧走到附近,闻言也停下脚步,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有些不敢听五条的回答。

“那么,我不喜欢他。”

半晌,五条突兀地出声了。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个答案早已深埋心底,直到此时此刻才重见天日。

“我爱他。”

乔尼悄悄走了,篝火对面的人变成了夏油。他仍沉浸在那三个字的巨大冲击中,怔然而不可置信地问:“悟,你真的没有理解错吗?喜欢和爱是不能随便说的,要留给最合适和最珍贵的人……”

他在泥潭里挣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即便要用玻璃渣捅穿心脏,他也不愿五条被模棱两可的感情困扰——这几乎已经成了刻在夏油杰这具身体里的本能。

五条不耐烦地揉乱短发,探身向前,嘟囔了一句“真麻烦”。夏油瞳孔微缩,看着五条猛地发力扯断脖颈上的红绳,摘下指环。

在熊熊火光,与火光后的夏油面前,他珍而重之地将指环推进左手无名指,用力套牢,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这是我的誓言。”五条脱了墨镜,眼里的蓝很深,几乎称得上郑重。

冬日寒冷,他却徒手点燃一场大火,焚尽夏油的全世界。

昔日高居天际的神明一步步走下祭坛,停在信徒面前。他主动拥抱他,身体不再如冰块般毫无温度,似被凡世的温度所感染。

他向信徒起誓——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集会过后,乔尼对五条的态度微妙地变了。他过去总怀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源于自身经历与部分对这类“大少爷”的偏见;但自从那天晚上目睹了五条“口出狂言”,一向感性的乔尼差点没哭出来。

他突然就有了种“替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以至于连着几天都用崇拜的眼神看夏油,似乎巴不得黑发少年传授几招,好让自己也离某位远在天边的大人物更近些。

或许正是出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乔尼在冬季即将结束时找到夏油,邀请他们去观赏巡演舞团即将开幕的演出。

“舞团?”彼时夏油正在院子里修理摇摇欲坠的门牌,灯光沿着小臂往下淌,勾勒出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

乔尼羞赧地笑笑,“对,在五区挺有名的。团里的姑娘们可以自由出入铁城墙后三区,包括大空洞。将近年关时她们会下地底巡演,这几年都在十三号熔炉中央城区的剧院里搭台——安提供了一部分赞助,所以我们有时候也能去后台帮忙,还蛮有意思的,要来转转吗?”

夏油把最后一枚螺钉铆进木板,直起身,用手背抹掉前额的汗珠。“去帮你们的忙?”

“也不全是啦,虽然今年事情多,分去剧院的人手确实不太够……但是!但是帮了忙是可以免费看演出的,首席还会专门给我们预留位置!”

前门嘎吱作响,五条毛手毛脚地从屋里走出来,把刚刚修好的牌子又撞歪了。他很快收到来自夏油的一声叹气,并在后者略为怨怼的眼神中回过头,将呈斜四十五度的门牌扶正。

“你们在说什么呢——杰,锤子。”他向身后递出一只手,刚刚还在夏油手上的锤子便自然而然地落入掌心,被他用几根手指拎着砸向螺丝钉,三两下把木牌加固的结结实实。

乔尼于是复述了一遍,灰眼睛殷切得很。

“倒也不是不行,”五条松松垮垮地靠在栅栏旁,墨镜遮去浓郁的蓝,“有报酬吗?”

不愧是专业打工人。夏油想笑,又忍住了。

乔尼肉眼可见的枯萎了,支支吾吾道:“酬劳……我会向安争取的,但往年都没有开过先河,可能会有点难。”

见他真在认真考虑,夏油连忙出声解围,“放心,悟就是喜欢看别人困扰而已,他肯定感兴趣。你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凑热闹了才怪呢。”

栅栏突然开始吱吱呀呀地响,被五条两只手揪着尖角晃来晃去,大有不把它摇散架不罢休的耍赖劲儿。乔尼心惊胆战地偷偷打量他,连路灯都不忍卒睹似的闪了闪。

“行啦,吓唬别人这么有意思?”夏油上前,“什么时候动身?”后一句是问乔尼的。

乔尼道:“明天早上!到时候我还会来这里跟你们汇合的,太感谢了!”得到肯定答复,他一秒钟都不敢在五条的低气压下多待,直接拉开栅栏走人。

离开之前,乔尼悄悄转身瞥了一眼,正好见五条在门口抱怨“一点都不好玩”;夏游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嘴角含笑,俯身吻了吻银发少年的眼帘。

抱怨的人住嘴了。

乔尼也捂着眼睛溜得更快了。

第二天,饱受狗粮摧残的乔尼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才到老陈家叫人。时值冬日,空气中俱是从肺里呼出的白雾,门窗也结了层霜,被某位好事者涂鸦成笑脸模样,颇为喜庆。

夏油正在把厚厚的羊绒围巾往五条脖子上堆,后者多番反抗未遂,气鼓鼓地蜷缩在织物里,像只被吹涨的帝企鹅。

“行了,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

某三岁小孩儿:“我又不需要照顾自己,这不是有你嘛。”

被直球暴击的夏油沉默了,咬牙半天,只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他在五条手上掐了一把,决心下次再也不动摇。

在门口等着的褐发青年欲哭无泪,开口招呼又不是,不开口更不是,索性待在原地抬头看灯。

总算等到了,他急忙走在前面,假装没看到两人交握的手——以免触景伤情,鉴于自己还处于铁骨铮铮单相思的阶段。

一盏盏路灯将寒雾照得足够亮,夏油紧紧扣住五条的手,无名指上冰凉的指环如烙铁般嵌入肌肤,细枝末节地蔓延到心口。他难以自抑地笑起来,全身上下非但半点不冷,甚至每根头发丝都暖得发烫。

五条也惯于被他牵着,垂眼不知在看什么。他常年偏低的体温似乎微微热了起来,尤其掌心一点火,几乎要顺着相贴的肌肤钻进血管。

“剧院就在竞技馆后头,如果你们留意过的话。”乔尼边走边说话,试图缓解空气中飘荡的尴尬。“建筑本身挺潦草的,当时安没来得及太精心设计。”

夏油善解人意地接了话,“所以那些场馆都是安德烈设计的?造诣相当高啊。”

“倒也不是,安只负责最初的草稿——后面能建起来全靠几位金主。他们为革命军的活动提供了不少资金,只有安能跟他们对接;我以前拜访过其中一两位,净是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五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且不论那家伙糟糕的品味……真正的‘位高权重’者绝不会趟这摊浑水。他们明哲保身惯了,任何危及选票的行为都会被掐灭在襁褓中。”

说着,他们已经走过竞技馆,来到一座半开放式的古朴建筑前。诚如乔尼所说,这座剧院精巧之处虽有,却远不及竞技馆与银行。他们之前也或多或少从这里经过,却从没侧目多看一眼——足以说明其朴素。

穿过标有“十三剧场”的门廊,乔尼绕了几个弯,带着二人从侧门摸进后台。许是时间尚早,后台还没几个人,走廊两侧倒是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道具与衣帽架。这般粗略看去,排在架子上的服饰着实鲜艳亮眼,却经不起细细推敲——有几件线头都快出来了。

“黛安娜小姐在吗?”乔尼敲开一扇休息室的门,怯生生问。开门的是个黄种人姑娘,黑发齐颈,厚外套罩着红裙,眼角卧一粒泪痣。

她瞥了乔尼一眼,许是认出他来,冷冷淡淡道:“不在,吃早饭去了。什么事?”

“是家入小姐啊,好久不见。”

面对乔尼亮堂的招呼,家入硝子点点头,没说话。乔尼也清楚她什么性子,继续道:“这两位是这次来帮忙的,请问有哪里需要搭把手吗?”

家入这才抬头端详夏油和五条,眼里没什么波动,好像来的是谁都无所谓,“那就搭个布景吧,待会儿团长该回来了。”

夏油也在打量她。这身材苗条的少女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角厌世地往下撇,却又被泪痣渲染出几分淡泊惑人的媚。乔尼说她叫硝子——那么初到第二工厂时那个救急的药箱想必便出自她手。

思及此,夏油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夏油杰。先前还没谢过家入小姐解燃眉之急,失礼了。”

家入扬眉,不置可否。在场除了五条都没听明白,乔尼赶紧拉上两人去准备间,依照指示牌把花花绿绿的布景搬上舞台。

等他们忙完,舞团成员都到得差不多了。姑娘们挤在一起化妆穿戴,白花花的胳膊大腿晃来晃去,欢声笑语从门缝里往外蹿,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果香花香。可惜三位男性都恰巧“有主了”,多一眼也没往女孩们身上瞟,让这群向来自满容颜身段的舞女们大失所望。

“多谢你们。”舞团团长黛安娜提起裙角,款款行礼,“今晚还请尽情欣赏仙王与仙后的悱恻仙境。”

她是典型的白种人长相,五官精致立体,饱满的红唇生来便微微上翘,无时无刻不面带笑意。舞台妆衬得眉目浓烈大气,金发盘在脑后,发髻上缀着雏菊,兼有一顶晶莹剔透的水晶冠。

晚上八点,大幕正式拉开。

淘气的浦克采来花汁,由仙王滴入仙后与拉山德眼中;仙后爱上戏班演员、拉山德追求海伦娜;误入其中的狄米特律斯转而向海伦娜疯狂求爱,闹剧不断上演,再由仙王一桩桩解决。

夏油和五条坐在最正中,将一切尽收眼底。舞女们高声歌唱,神情随情节走向或高昂或低落;她们尽情扭动腰肢,美好的曲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步伐轻盈得能飞起来,裙摆如花团盛放。剧院座无虚席,青年人们多在鼓掌喝彩,看得两颊泛红。

即便服化道略显粗糙,这出舞剧在暗无天日的大空洞依旧抢眼而鲜活,激起无数人沸腾澎湃的热血。烟火气落入尘埃,时间活了、黑暗活了、冬日也活了,世上一切皆随韵律起舞,欢欣雀跃地手拉着手簇拥光芒。

夏油放松地倚在靠背上,左肩歪着五条毛茸茸的头顶。他们会在所有空闲时间十指相扣,即便掌心被汗水浸透也不肯放手,偏要黏黏糊糊到不得不分开。

“喂,杰。”五条小声叫他。

黑暗中,他把一个硬质盒子塞进夏油手里,戳了戳肩膀示意他打开。

夏油心底莫名一动,突然福至心灵地猜到了什么。他强抑擂鼓似的心跳,抵住环扣往上拉,缓缓揭开盒子,手指有点抖。

即便四面无光,夏油依旧一眼看到了静静躺在盒子里的戒指。与他用护心镜打造的那枚如出一辙,外表有如波纹流淌,莹莹光芒在其中跃动。至于内环——再明显不过的指纹感应器,夏油沉默地按了上去,等待两秒,蓝光立刻从中倾泻而出,于半空构筑虚拟屏幕。

源代码的打包程序开始自主运算,其中夹杂着一份压缩包。解压后,银发少年在证件照里朝他微笑,数据栏中事无巨细地写满了个人信息。

“……”

有那么两秒,夏油近乎失语。他怔怔地看着五条,嗓子里没能发出半个音节。

五条只是回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天空般的蓝眼睛里盛满了夏油读不懂的情绪,像是犹豫,又似不忍。

但他再也无暇顾及这些。

舞剧进行得如火如荼,仙王正与仙后互诉衷肠,舞步令人动容,伴奏亦悠远轻快。借黑暗为幕,夏油勾着五条的后颈把他压向自己,灼热的气息在彼此间缱绻徘徊。

“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喑哑,明知故问。

“不问前路。”五条呢喃,轻轻摩挲夏油的鼻尖。

他们交换了一个柔软的吻。

婉转动听的歌声整齐划一,舞女们互相托举,探身触碰高空之中的炬火。她们全情投入,将生命、灵魂与歌喉尽数迸发,就要刺破长夜,唤回朝日。

夜莺们齐声高唱:“此后若竟黑暗无光,我将为你照亮一切。”

夏油有太多话想说,情感翻涌着滚到舌尖,又怕自己过于轻率。他摸索着戴上指环,左手无名指,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我爱你。”他在悟唇边说。

五条只是看着他,半晌,轻轻笑起来。

天空倾覆、海水倒灌;济世神明大慈大悲,万象感召之下,独向一人伸手。

纵天大地大,我只渡你。

这个一点也不危险的冬天过得很快,从剧院回来后没多久,街上行人已不再包裹得严严实实。

五条的生日就在这种乍暖还寒中安然度过。安德烈从集市上带回不少原料,夏油和乔尼忙活半天捏出个模子,再由老陈看火,在简陋得接近原始的烤箱里成功制作出一个两磅左右的蛋糕。

当然,十七岁的寿星本人坚持要在糖霜里加巧克力碎,直到好端端的奶油蛋糕几乎变成黑森林——随便刮一口都能甜死两头大象和一个老陈。

“火盆节就要来啦。”这天,老陈坐在门口打新锯子,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

碰巧经过的夏油果然停下步子,问:“大空洞的火盆节?”

老陈抡起铁锤狠狠砸向模具,“砰”一声火花四溅。他把护目镜挪到头顶,道:“对头,这节日可算难得,一年也就那么一次,喏,城中钟楼就是了。”

他指的是每天都在尽职尽责报时的钟楼,外表看着古旧,却伫立在大空洞绝对的中轴心。夏油收回视线,把手头的报表搁在桌上,顺便捎走一小粒姜糖。

“我会转告悟的。”他在楼梯上说,朝老陈摆摆手,“谢啦。”

阁楼里,五条对着铺了一面墙的虚拟屏幕冥思苦想,手指时不时敲打键盘,调整还在构筑中的代码。夏油推门进去,往他椅背上盘手一压,整张椅子顿时向后翘起,危险地悬在半空。

蹙眉沉思的五条顺势抬起头,夏油便把那粒姜糖塞进他嘴里,挑眉看着这家伙满脸的不耐烦逐渐演化成惊怒。

“你……!”他连蹦带跳从椅子上窜起来,捂着腮帮子怒目而视,眼泪都快出来了。

得逞的夏油扬了扬糖纸,“老陈特供,包你在寒冷的冬天充满活力。”

被辣出一身汗的五条狂灌三瓶水才勉强冷静下来,手还贴在脖子上,睁眼阴恻恻地瞪着夏油,大有把他当场搞死的气势。

“不跟你开玩笑了,老陈说火盆节很快要到了,有兴趣吗?”夏油绕到床沿坐下,懒洋洋地往后一撑。

五条慢慢挪过来,作势要出手揍他。夏油半无奈半纵容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不来。他疑惑地掀起眼皮,正要窥看,唇畔却忽得微凉。辛辣感从被触碰的地方隐隐传来,像被谁不依不饶地咬了一口。

五条正支着他的肩,半截身子笼在上方,眼睫垂下纤长的阴影。细密柔软的银发间,少年似乎舔了舔唇,舌尖在鲜艳的嫣红中若隐若现。

夏油当即反手一拽,翻身把他按在床单上,俯身欲吻——五条飞快地竖起食指挡在唇间,没让他碰到。

“叫你捣鬼?”他狡黠地笑,气息与眼眸一般湿润,暧昧得要命。

这要是随他闹下去,今天一天就得这么荒废了。

夏油这般理智思考着,实则却眼也不错,一面与五条对视,一面牵起那只阻隔在二人之间的手。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指尖,循掌心一路向下,点漆眸中色泽渐深,眨也不眨,就这么直勾勾凝着五条。

他动作很柔,压迫感却水涨长高,溶在晃动的黑发、骨节分明的五指与一双墨黑深瞳中。五条从中联想到鹰隼、雄狮与猎豹,每根凌乱的发丝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偏偏夏油还不肯移开眼,眸底浓墨深得摄人心魄,似有幽幽火焰在深水中燃烧。

湿热的气息烙入掌心,银发少年终于受不住似的蜷了蜷手指,喉间溢出破碎的喘息。蓝眼睛湿漉漉的,水汽氤氲出几分薄雾,仿若被雨帘打湿的天空。

“还来吗?”夏油在他微微发红的指间俯首,声线哑得勾人。

如此这般,第二天老陈便得到了“会去火盆节”的肯定答复。

在电子仪器清脆的提示音中,铁城墙上下翘首以盼的庆典终于到了。

大空洞不比地表,连货真价实的天空都没有,更不可能铺张地放飞几千盏灯。饶是如此,舞台、庙会却与五区大差不离,连向来只在暗中活动的黑市店主都在中城区摆起了摊,售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家家户户点起灯笼,纸糊的火光凑在一个个屋檐上,朦胧而微弱,却映衬出人们鲜亮的脸庞与生命力。若说五区的火盆节像在死气沉沉的尸体上铺满花团——虚伪而做作,那么大空洞便与之相反,充斥着足以令所有人展露笑颜的生机。

“按照习俗,人们会在庆典最后爬上钟楼,把自己的灯笼挂到最高处,以期离神更近。”夏油仔细阅读手上的宣传册,五条正在隔壁摊上与店主杀价,拼得有来有回。

他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钟楼。黑黢黢的塔尖被十几道铁索连接,拉伸出好几公里,就为了能挂满一整排灯笼。生了锈的挂钟还在摇晃脑袋,随时准备到点报时,形似退休后不望吓唬邻家土狗的看门大爷。

钟楼周围点了一圈篝火,舞团姑娘们身着红浪似的长裙在人群中穿进穿出,逮着空着手的人就凑上去跳舞,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被截胡的行人也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着与女伴起舞,脸庞洋溢着灿烂爽朗的喜色。

夏油顺手买了两串鱼丸,走到还在讨价还价的五条身边,眉毛都没抬一下,“四折,不然明天就拿去监管局检查。”

商家被猝然掐中七寸,脖子都气粗了,骂骂咧咧扔下几句粗口,还是乖乖把货包起来递给五条。

“这是作弊!”五条凑过去一口咬下鱼丸,怀里抱着纸袋,墨镜都快瞪到天上去了,“早知道我直接跟他说‘信不信我明天就告到最高检察司’,保准两秒拿下。”

灯笼组成的光海绵延蜿蜒,连晚风都带着点沁人心脾的甜。夏油眯起眼,用第二颗丸子堵住五条的嘴:“这种话最挑对象,要不是刚刚那位自知货里有问题,怎么会飞快投降?”

他们走到钟楼跟前,远远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乔尼陪着安德烈在另一边逛店铺,仰视后者的侧脸带着沉溺与卑微的幸福,仿佛对方手中掌握着随时落下的锉刀,而褐发青年将引颈就戮。

真是好笑又可悲。

“悟,咱们也去挂盏灯吧。”夏油收回目光,静静道。

五条吞下最后一颗鱼丸,抹了抹嘴,“好嘞,必定给你挂得全场最高。”

午夜,钟楼被无数盏灯淹没,从上而下俱是耀眼光芒,宛如一棵直冲天际的巨树。人们将崭新的寄望高悬其上,每一圈光源都代表着微不足道又铿锵有力的梦想,即便落魄无望,也终将聚拢为势不可挡的湍流。

夏油和五条抬头看着塔尖上两盏飘飘忽忽的灯笼,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你还真给挂到最高了,”夏油牢牢牵着五条,笑得声音都在颤,“不觉得这样很像……很像那啥吗?”

一个因过于幽默被永久打码的词,这回换成五条笑到直不起腰了。

他在抹泪花的间隙中抬起头,正好看见夏油在竭力憋笑。少年眉眼如水墨淋漓斜飞一笔,信手辗转,拖出氤氲晕浸的写意画。

火光下,五条心尖上突然麻乎乎地发痒。似乎那人五官中每一撇一捺全长在了自己的心坎里,只消一眼,就能让亘古无波的心跳陡然失速。

“杰,我许了个愿。”他鬼使神差地说。

夏油收敛神色,“什么愿望?”

“我不觉得有什么是咱们做不到的,所以我对神说:就把这个愿望换成更实际的东西吧。”

不这么答简直就不是五条了,夏油失笑,正要问他想兑换什么,突然被一阵由远至近的呼唤打断。

“夏油杰——五条悟!”来人是许久未见的王老二。他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来到二人面前,神情异常亢奋,“还记得明天是换气期不?‘通道’准备好了,我们今晚就动身!”

始料未及的,他们离开通天塔似熠熠生辉的钟楼,被催促着赶回老陈家收拾东西。老师傅对三人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始终坐在躺椅上默默抽烟,与王老二相对无言。

“你要来带走我的好学生们啦。”老陈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可得好好照顾他们哟,不然永远别想回来了。”

王老二出奇正经地点点头,没说话,就像这件事本该如此。

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窗外隐约传来庆典的喧闹人声,落到室内,便冻碎成一滩冰渣。这个戛然而止的火盆节象征着太多,细细数来,却总不过一段旅程的终点、与一个崭新明亮的开端。

不久,毫无实感的夏油带着随身包走下楼,脑子乱得要命。离别来得过于猝不及防,没有依依不舍的道别与提示,简直像有轰隆作响的车轮在脊梁骨后推着他们向前走,一步都无法停下。

“今后还会有更多订单找上门,你们可得好好拓展业务了。”临别前,老陈重重在夏油与五条肩上拍了几把,沟壑丛生的脸上挤出点失落,转瞬又被满足所替代。“什么样的主顾都有,干些跑腿活也不错,能名正言顺地去其他地方开开眼界,赚得还不少。”

夏油转头看他,实在没忍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这位老头,“您才是,我走后可别乱吃饭,身体得多多保重啊。”

他们说的都有点伤感,五条杵在边上没吭声,右手却始终紧紧拽着夏油的衣袖。

三人上了车,王老二发动引擎,旧吉普很快呼啸着离开工厂。老陈起初还站在门口遥遥目送他们,车辆拐了几个弯,就再也看不到了。

“事出突然,我原以为还要再等一个月来着。”王老二观察着路况,在偏僻狭窄的长巷里穿进穿出,吉普颠簸得像在海上行驶,“谁知道那条路今天突然通了,待会儿——城市还有几个小时就会升上去,咱们抓紧点刚好。”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亏得今日是篝火节,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否则断然经不起王老二这么横冲直撞。

半小时后,王老二在十分接近城墙边缘的荒废工厂停下车,带二人走进那座几乎与穹顶融为一体的庞大建筑。

“看见没?这就是通道了。”王老二拐进标着“卫生间”的屋子,推开左手边第二间隔间,背后露出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狭小管道口。

夏油仔细看了看,发现那里头是个楼梯,螺旋向上,尽头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们就要出去了。这个事实从被一刀两断的火盆盛典中剥离而出,仿佛片刻前的喧哗人烟不过南柯一梦,事到如今,梦终是醒了。

五条在他身后唤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拂在玉器表面的柳枝。夏油便在那呼唤中回过神,压抑住心头涌起的不安,跟随王老二踏上阶梯。

管道中阴冷、潮湿而漆黑,只能勉强看见身前人的半片衣角。路途蜿蜒向上,不知要走多久,渗水的阶梯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霉味,时间久了,连脚趾尖都渐渐冻得有些麻木。

他们弯着腰往上走,头顶擦过湿淋淋的管壁,每一步都像在考验人的意志。

王老二开口了,似乎为了从泥沼般的死寂中鼓舞他们:“嘿,上去之后恩佐拉斯那小子还会联系你们的,等着他的邮件吧。地表有份很适合你们的工作,咱给争取来了,可别浪费唷。”

夏油便从善如流地接话,“什么工作?”他弓起的后腰在隐隐作痛。

“还是订单委托,但这回管得更多——委托人可能来自各个区间,作为指名者,你们要亲自前往他们的地址完成订单,再根据委托要求把货物送去指定的接收人手上。别看这么麻烦,被指名者在工作期间可以自由出入除一区外的其他四区,可好玩了。”

听起来的确很有意思——但凡夏油没在与濒临耗尽的体力作斗争都会这么说。

他们走了至少三四个小时,只有水滴砸到地上的冷响能间歇唤醒神智。腰腿都酸痛得不行,即便在肾上腺素加持下依旧有些吃不消,罔论时间一过,恐怕反弹得更厉害。

夏油几乎在扶着管壁往上挪,咬紧的后槽牙将近失去知觉,喉间弥漫着铁锈似的腥味。

他能感觉到五条在身后一声不响地走,呼吸声渐渐加重,脚步却始终轻盈。在凌乱沉重的回响中,夏油闭着眼侧耳分辨来自五条的所有响动,靠那点微末的猜测推动自己继续前行,拨开浓稠得能滴出水的黑暗。

突然,他撞上了王老二干瘦的后背。

这位老头看着年纪不小,体力却意外的好,走了这么一路也就有点气喘,汗都没出多少——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奔波于偷渡两地货品的经历。

“准备好了?”王老二伸手摸到一个拉杆,回头对大汗淋漓的夏油挤眉弄眼,“不想瞎掉就闭上眼喽。”

这般急停,夏油差点虚脱,慢了一拍没反应过来。愣神片刻,身后伸过两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柔柔地覆在眼睑上方,指尖带着点剧烈运动后的暖意。

王老二点点头,抓着拉杆重重往下压,小腿与腰腹肌肉同时发力,艰难地推动控制杆。

在齿轮与蒸汽的轰鸣中,老头子凝视着自己从小见到大的少年们,语中带笑:

“小伙子们,欢迎回家。”

首先感觉到的,是刺穿眼皮的光芒。

大脑空白了一瞬,仿佛置身真空之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皮肤表面干燥凉爽的触感,衣料像是在被什么东西缓缓掀起,朝同一个方向摆动。

直到那光芒越来越盛,几乎灼痛眼球,他才夺回一部分知觉,茫然地想:这是风啊。

遮挡眼睛的双手移开,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

水面铺展为底色,与天空一同向远方延伸,两厢碧蓝拉出澄澈高远的天际线,倒悬于大地之上。在那失真的蔚蓝中央,无数金光盘旋萦绕着一团火球,丝丝缕缕斑驳的炽红向云层晕蕴,拉扯着天地江海向自身聚拢。

那光芒渐渐从地平面攀升,一级级跃上天阶,赤金抽丝剥茧似的点着了云层,将离得最近的天幕烧得血红。火势向外蔓延,形成一层浅似一层的斑驳淡红,就要刺破薄暮、张开双臂,带着无与伦比的庞大热量拥抱世界。

海风吹散闲云,钢铁巨轮静静泊在港口,桅杆上的旗帜随风扬起,几只燕鸥蹲在船舷上探头探脑。大运河波光粼粼,水面染上燃烧的阳光,皮划艇摇摇晃晃,后视镜反光得看什么都像镀了层金边。

所有话语都被堵在嗓子眼,所有情感都无处宣泄。天高海阔,真实的世界将他们抱了个满怀,臂弯洋溢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夏油突然有点头晕目眩。他晃了晃,右手便被五条紧紧牵住。

银发少年也一眨不眨地眺望日出,嘴里无厘头冒出一句话,“哇,这运河咋这么像烤得金黄的面包屑?还是涂了五层糖浆的那种。”

静谧虚幻的隔阂瞬间破碎,肺叶中涌入新鲜纯净的空气,夏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他看着五条,唇畔笑容越来越大,直到再也抑制不住,就着五条的手把他带入怀中。清苦冷淡的气息涌入肺腑,夏油收紧手,眼眶渐渐红了。

幸好你在,他一遍遍想,幸好你在。

五条少见地没说话,他贴近夏油,蹭了蹭那张微冷的脸,形似一个生涩而无形的安慰。

海风沉默不语,铁城墙截下肆意张扬的阳光。他们在晨曦中拥吻,诉尽不为人知的苦尽甘来。

所有话语都被堵在嗓子眼,所有情感都无处宣泄。天高海阔,真实的世界将他们抱了个满怀,臂弯洋溢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银发少年也一眨不眨地眺望日出,嘴里无厘头冒出一句话,“哇,这运河咋这么像烤得金黄的面包屑?还是涂了五层糖浆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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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邮递

别过王老二,夏油拉着五条往家赶,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暌违半年的父母面前。无缘无故丢了俩孩子,美菜子和宏树自然心急如焚,却又苦于掘地三尺找不到人,只能留在五区等待。

彼时他们顶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溜回家,鞋底在门毯上留下几串泥印,好不狼狈。

夏油一如既往从门缝里摸出钥匙开了门,朝背对沙发的美菜子喊了一声“妈”,语气有些不稳。对方几乎冻住了,好半天才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玄关,半天不敢认人。

时隔半年再次见到家人,饶是平素再怎么沉稳老成,夏油依旧被冲击得喉头哽塞,张着嘴说不出话。结果他就和美菜子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还是五条窜出来叫了一声“伯母”才打破局面。

少年们得到了一个狂风骤雨似的拥抱,美菜子边抹眼泪边抱紧他们,似乎生怕手一松这两孩子就又不见了。

等大家都冷静下来,美菜子便拉着宏树开始兴师问罪。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有没有受伤,全部一五一十如实交代,还得挨几记不轻不重的爆栗。宏树听他们说起在大空洞的经历竟也不怎么吃惊,只推推眼镜说猜到有这种可能,不然也不至于怎么找都没半点消息。

美菜子没气多久,突然又开始默默掉眼泪。这回是悲喜交加的了——失而复得,却不知自幼宝贝着的孩子们吃了多少苦,因而深感无力。宏树连声安慰,美菜子便捂着眼睛催他们去洗漱吃饭,再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免得落下沉疴。

总之,父母这关是平安通过了。夏油并不清楚他们有没有看出他和五条间的异样,又或许即便美菜子留意到了那枚对戒,也无法在过于激荡的情绪中分神思虑。不论如何,回到地表意味着曾经错轨的生活将重归平静,即便有些东西再也不同了。

比如他与五条,比如高中,又比如那份王老二曾提到过的“工作”。

经过讨论,宏树打算继续给他们挂着高中的学籍,只作为未来参加统考的凭据,寻常出勤却不再作要求。夏油和五条着实超过寻常水准太多——在大空洞的半年尤甚,得到实践与新理论的滋养,那道足以攻破瓦尔登湖的源代码已证明一切,即便他们默契地在父母面前隐瞒了这件事。

促使他们做出决定的是一封来自安德烈的信。

信件本身出自王老二之手,老头子驻守在码头看门本就是为了那条密道,时不时会出入大空洞,捎出一些旧友们的消息。

信上说,自他们在老陈手下接收指名订单后,地表不少客户也对这两位天才少年颇感兴趣,陆续有工作指派到他们手上。

“我管它叫‘邮递’。”安德烈在信中写道,“委托人可能来自任何地方,指名要求派件员前往所在地完成订单,再将订单交给收件人。这是一种变相的送信工作,只不过你们要多跑几趟、多处点人际关系。”

简而言之,邮递员将拥有自由出入五至二区的权限,报酬也相当高。这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起码对夏油来说,他内心高于一切的求知欲促使自己接下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

父母并无意见:他们似乎已经对夏油和五条创造的奇迹见怪不怪,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便只讨论了安全性,丝毫没有劝阻的意味。

直到某个周末,宏树特地将他们叫到书房,沉声嘱咐,“只此一点,倘若你们真要启程前往高级区间,千万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不比五区,你们想必会接触更多、更真实的社会形态,而这些东西未必尽如人意。即便身处夹缝之中,也一定记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大脑判断,严禁钻牛角尖。”

夏油便蓦地想起儿时那个冬天,篝火中父亲高深莫测的表情,与五条看似大胆实则缜密的推论。

“我会的。”他答,稍稍有些迟疑。

宏树似乎看准了这丝缝隙,镜片后的双眼闪过冷光。他坐在书桌后,缓缓道:“那么,我有话要单独同悟讲,杰先出去吧。”

夏油不明所以,但宏树向来认真,他便径直推门离开,未置一词。

书房内只剩下靠在书架边的五条和宏树。后者的目光似乎从五条无名指上掠过,如蜻蜓点水,没掀起多大波澜。那道目光最终落在五条身上,很深,似郑重至极。

“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伯父尽管说。”五条站在原地,身后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专业书目。

宏树深深凝视着他,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请替我看着杰。凡事多顾他一点,若察觉哪里不对劲,不必留手,务必敲醒他。”

摊在案上的书籍轻轻晃动,桌脚发出吱吱呀呀的噪声。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五条道,神情有点冷。

宏树略过他这点莫名的小情绪,沉思片刻,开口解释,“那孩子……我不太放心。他看着坚韧,内里却比谁都易折——但只要你还在他身边,大概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这么认为,因而想从你这里得到答复。”

五条有些讶异,终究还是点头应道:“没问题,我会盯着他的。”

如此这般,他们便从王老二手中接下了第一份工作,不日将启程前往委托人所在地。随信寄来的有一切必要信息与两张通行证——由管理局签发,支持持证者正当来往二至五区。

为了抵达首位委托人所在地,二人必须搭乘邮轮,通过大运河前往二区市郊:对方是位驻扎二区的优秀科研人员,指名五条和夏油前去住所商议细节。

只在被“贬”来五区时搭过长途邮轮的夏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能再次从大运河尽头返回上游,即便只是谋生所需。

登船当天,宏树和美菜子都来了。

五区最大的港口在夕阳下熠熠发光,河面上停着艘四五层楼高的邮轮。甲板跑过形形色色穿不同颜色制服的人,集装箱被机械臂按次序置入船舱,几个工作人员站在高台上挥舞指挥棒,口中发出象征意义的哨声。

码头人流不小,多数都是来送货的特殊工种。像他们这般能出入其余区间的情况很少,因而这些聚拢来的人只能站在岸边看自己负责运送的货物被有条不紊地搬上邮轮,再在船开前转身离去。

夏油站在舷梯上,伸手架在眼前遮阳。更高处是扒着扶手仰头望天的五条,微风扬起银发,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后颈。

他们在等待检票,阳光不刺眼,正好令送行人群中父母的忧虑映入眼帘。

“杰。”宏树稳声唤,金丝眼镜反射出深沉的光。

风将这道呼唤送进夏油耳中,他转过身,小臂搭在扶手上,朝位于下方的父亲倾身,示意自己在听。

“麦穗并非金黄,大海并非蔚蓝;”

在自如悠扬的海风中,宏树与夏油对视,眼中凝蓄着许多后者尚看不分明的深意。

“城墙并非一成不变的黑,亦非纯然纯粹的白。”

五条也看了过来,眉心微蹙,似是对宏树的连番暗示感到不解。但说话人依旧不疾不徐,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对少年们的牵挂。

“记住:你脚下的路永远不止一条。”

汽笛长鸣,波涛翻卷。船帆逐渐鼓胀,奔波的水手们退回岗位,海天相间中现出一抹白线,从遥远的地平线不断逼近,带起一丈高似一丈的海浪。

舷梯将要收起,副手催促旅人上船。夏油仓促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宏树看到了没,便被五条拉着进了船舱。

眼前收暗,背后传来舱门闭合的咬合音。五条牢牢牵着夏油的手,十指收紧,戒指轻轻摩挲皮肤,拖出几分冰凉的触感。他们根据船票寻找舱室,脚步隐在杂乱的奔忙声中,心跳很快,却并无不安。

王老二弄来的船票意外地不错,竟然选在了离甲板只一层楼梯的地方。尽管是个三等舱,里头设施却不甚简陋,比大空洞好上不少。

或许只因这艘邮轮有时也为少数贵客提供短期服务,因而房间布置还算合理。

夏油把行李箱推进床底,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预备边休息边看。五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嘴里时而嘟囔几句“就这”,却也不见有多嫌弃。

想来大空洞确实改变了他们,不见得多重大,却着实深刻。

邮轮收锚,缓缓开始行使。船体稍有颠簸,所幸夏油不晕船,翻了几页书感到困倦,便盘算着躺下小憩一会儿。临睡前,他隐约看见五条煞白着脸开门出去了,又怀疑只是错觉,毕竟这家伙就没一天不苍白得跟张纸片似的。

直到他一觉睡醒,外头天色已大亮,眼看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五条不在屋内,夏油便夹着书上甲板找他——依自己对悟的了解,他多半会喜欢待在这种吹得到风的地方。

事实证明,夏油的确没猜错。他刚踏上甲板,就在正对船头的栏杆前见到那抹单薄高瘦的身影。

少年的白衬衫被风鼓起,衣物翻涌下隐约可见流畅优美的腰腹线条,像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墨镜掩去大半神色,只知五条大约眯起了眼,在迎面扑来的海风与阳光中面朝天空,轻盈得随时能原地消失。

夏油静静凝着他的背影,突然想沿那几根曲线拨弄上去,用指尖反反复复摩挲把玩,直到他弯折傲骨,塌下脊背亲自送到自己手中。

每当安全感如退潮般远去,他都试图用这种方式确认悟的存在——令他动情,令他告饶,令他语带哀求一声声唤“杰”,籍此分辨梦境与现实。

夏油走上前,轻轻停在五条身边,与他沐浴同一片阳光。

“晕船?”他冷不防问。

五条似乎被戳了痛脚,颇为勉强地抿抿嘴,“不是啦,顶多有点不适应,太久没出海了。”

他们都习惯性管大运河叫“海”,或许因为生长在金色纪元的人类从未见过海洋,便下意识把印象最接近的大运河当作替代。

了然笑着,夏油从怀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去了糖纸递给五条。后者熟练地接过,扔嘴里含着,神情总算稍微舒展开。

他们一齐望向远方,眼中映出无垠天际。

海风从后往前吹,河面依稀可见粼粼波光。浪花簇拥着船体,白沫被螺旋桨搅碎捣烂,又契而不舍地探头,复聚成声势浩大的潮汛。

邮轮驶入二区,开始减速。甲板上拂过的风更柔,隐约可见岸边高低起伏的建筑物,多为白砖白瓦,从头到脚彰显着一尘不染的学术气质。

二区本就是个集顶尖学府与研究院为一体的地界,除去科研人员分配的居民区,剩下全是教学楼、实验室与研究院。路基两旁植着形形色色的盆栽,部分街角种了一排树,纯白的街景中便多了些许鲜润轻快的绿意,使其免于单调死板。

邮轮缓缓靠岸,停在这座占地面积颇大的港口旁。虽码头都大同小异,二区这一座却明显宽敞整洁许多,没有杂乱的人群与熙攘,勤务人员各司其职,集装箱也崭新得没有一点锈迹。

舱门打开,夏油和五条沿着舷梯下了船,头一次踏足高等区间的土地。

“感觉如何?”五条笑嘻嘻地问,“乡下人进城啦!”

夏油也不恼,抬脚踩了踩坚硬的柏油地面,道:“可不就是乡下人进城?我可没想过能提前一两年呼吸到二区的空气。”

因铁城墙的最高学府——州立大学正位于二区中心,自然而然成了夏油一直以来努力的方向。尽管称为“州立”,却从没说过是哪个“州”或哪门子“立”,只知官方如此命名,大伙儿也就跟着喊了。

他从随身包里翻出信件,将委托人的信息重新过目,再对照记忆确保不会出错。目标居住在研究中心密集的北区,离港口不近,大概得搭乘交通工具。

五条无论如何都不肯拖行李,这个棕褐色的箱子便落到了夏油手中。他们离开港口,沿马路走了百来米,总算看见一辆标着“空”的出租车。

那亮橙色的车辆即将呼啸而过,从没打过车的夏油还愣在原地,五条赶紧蹿起来招手,迈开长腿追着出租车跑了几步,总算将其拦下。

后尾箱弹开,夏油把箱子放进去,摸索着合拢箱盖,再被五条塞进后座。后者坐进副驾驶、带上车门、语调上扬地同司机交谈几句,顺带报出目的地址。司机爽快地应声开车,朝肩侧努努嘴,五条便恍然大悟般笑骂一声,伸手系安全带。

夏油当真有点乡下人进城的既视感了。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在二区寸步难行,却终究比不过每个眼神都浑然天成的五条。

——毕竟这人还特意用上了二区工人阶级少见的口癖,想来正合司机胃口。这些在老学究和精英人士里混久了的务工人员总有一套奇怪的执拗劲,对一板一眼不带丁点儿口音的标准语不屑一顾,非要搭伙讲些只有“自己人”才懂的俗语。

出租车在宽敞的马路上疾驰,五条继续操着那口怪腔怪调与司机聊天。他称自己和夏油许久未来二区,对城市建设一无所知,请司机同他们讲讲近些年来的大变化。

司机知晓他们是往研究所去的,便无所顾忌放开了侃,从城外高架桥讲到新修的隧道,连某条大道上多了几盆花都如数家珍。出租车日日驰骋于坚实平整的大路上,载过乘客数不胜数,司机自然也听过不少故事。

干他们这行的最是“有趣”,不管哪家八卦都能听上一嘴,事了拂衣去,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一小时转瞬即逝,待出租车在研究所跟前停了,司机咂咂嘴,兀自有些意犹未尽。五条和夏油皆极会套话,要想哄一个寻常人简直易如反掌,有来有往听了许多二区轶闻,即便大多都没什么建设性。

付钱下车,他们一栋栋楼房找过去,被纯白建筑群刺得有点雪盲。也不知道设计者安的什么心思,偏要把这些密集错落的研究院整成白花花一大片,辨识度极低还伤眼。

“245号……是这里了。”夏油停下脚步,抬头对比门牌号,同五条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敲门。

铁门旁嵌着个门铃,他伸手干脆地按了两下,站在原地静等屋主询问。约莫十秒后,防盗门里头转来认证开启的提示音,两扇门同时打开,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

“你们是来完成委托的吗?”屋主打量二人胸前的工作牌,随手挠了挠卷发,面中铺着一片疏密相间的雀斑。

夏油笑答:“没错。请问您就是卡洛·科斯塔先生吗?”

青年把门开大了点,露出身上皱巴巴的白大褂,表情亦亮堂起来:“叫我卡洛就行,请进。”

这位委托人住在二区统一分配的复式公寓,楼梯隔开起居室与卧房,还专门辟了个存放实验器材的房间。室内收拾得很整洁,家具俱是黑白灰三色,干净得没多少生活气息。

卡洛领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跑进书房翻找东西,出来时腋下夹了两个大纸袋,左手还端着茶具。

滚烫的红茶摆在茶几中央,三人无言啜饮,都在暖嗓子。夏油和五条没多紧张,反倒身为委托人的卡洛显得有些局促,上半张脸显露出一种分明的傲气,指尖却不间断敲击着茶盏。

“您的委托是?”夏油开口打破了宁静。

卡洛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急急忙忙打开其中一个纸袋,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倒了出来。

他边倒提袋子往地上抖,边说:“我想拜托二位——”

那东西轻盈松软地在地上铺开,如一朵肆意盛放的花。

“——定做一条裙子。”

织工上乘的薄纱长裙躺在脚边,颜色是艳丽的红。这景象着实惊人,夏油本着良好的职业操守克制住诧异,公事公办道:“好的,请问具体有什么要求?”

似被他的冷静所促,卡洛没那么窘迫了。他拎起裙子搭在肩上,兴奋地说:“我希望能在保持美观和轻盈度的前提下,让这条舞裙拥有一定程度的防卫能力,也就是说……”

“您想把它变成一件防具?”夏油接话。

“没错!”卡洛连连点头。

夏油和五条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见迷惑。

“为了满足上述要求,所需材料与技术成本会十分高昂——我认为有必要事先告知您。”夏油道,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数字,“您能够接受吗?”

舞裙静静待在卡洛肩上,这位意大利裔青年把红茶一饮而尽,说:“先生请放心,所有开支由我负责,你们滞留期间可随时在二十四号实验室借助人力,我的助手们将竭尽全力提供帮助。”

这是句不轻的承诺。五条的目光在舞裙与卡洛之间游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件事物过于不搭。

他问:“那么,收件人是?”

卡洛答道:“五区的黛安娜·林奇小姐。”说罢,脖颈微红,视线也跟着有点飘。

夏油悟了,这大约是送心上人的。

“明白了,请至少给我们一周时间。”他拽着五条站起来,礼貌地笑:“您有舞裙的设计图吗?光靠成品样板恐怕有些难度。”

卡洛将他们送到门口,闻言摇摇头,小声道:“图纸……之前被我不小心弄丢了,要辛苦二位多花点心思。”

本来都快出门的脚步顿时停下,夏油刚想说设计舞裙不该是他们的活,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小子实在不靠谱,索性收回欲出口的话,点点头出了门。

那个大纸袋最终到了五条手里,被他反反复复端详了好几遍,似乎在通过墨镜的分析功能拆解裙子的结构。

“怎么,有什么想法?”前往旅馆的路上,夏油问,“没想到第一个活居然是给别人当裁缝。”

五条正在调试墨镜,目光聚焦在纸袋内:“只能用类纳米材料慢慢编织了,但凡技术再成熟一点都用不着这么麻烦,真不懂这些年那群老家伙都在瞎忙活什么。”

“我正打算去卡洛的实验室里搜刮呢,看看二区有多少好东西。”夏油道,右手拖着行李箱,脚尖踢飞几块碎石。

太阳正中头顶,影子矮宽模糊地映在沥青上,视野中铺展着一望无际的纯色建筑。

十几层楼高的酒店出现在街道尽头,甫一进门,花纹斑驳的大理石映入眼帘,装潢大约是二区流行的极简性冷淡风。夏油去前台领了房卡,达成“人生中第一次住宾馆”成就,并顺理成章与五条要了一间房。

地毯是暗红色的,双人大床柔软宽敞,落地窗采光良好,淋浴间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夏油赤足踩在地板上时,差点被其难以置信的柔韧感惊到走不动道。

这里是二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价值70以上者方有资格进入;无数技术革命均在这里爆发,人类最新锐的科技亦同样诞生自此。

“悟,你以前来过二区吗?”夏油忍不住问。

五条正把舞裙往地上铺,十指流连于嫣红裙摆间,一时白得胜雪。他抬眼看向夏油,轻飘飘道:“来是来过,跟现在没多大区别。不用把这里想得多好,杰,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放哪儿都一个样。”

“我明白,”夏油笑笑,右手不自觉地摩挲戒指,似乎在籍由这个动作打消疑虑与迷茫,“只是好奇而已。”

他们整理好行李,对照卡洛提供的样本仔细观察。

委托人要求兼具美观轻薄与防御力,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材料在手,这类不涉及驱动核心的工作并不复杂。摆在两人面前最大的问题反而是“裁缝”这件事本身:至少夏油对自己的手艺有客观评价,自认没法在七天内完成这么高精度的作业。

落到最后,重新绘制设计图的事交给了五条,夏油则负责拿着成稿去和实验室对接,监督那些“助手”们完成工作。研究所的器材实在比五区好太多,尽管材料与工艺要求极其苛刻,经过程序上的钻研与修改,最终还是能依照指令进行人手难以实现的操作。

潜心工作的一周很快迎来尽头,夏油和五条再次拎着裙子上门拜访卡洛。对方掂了掂、量了量,眉头皱起来,犹豫道:“还不够轻,会影响她跳探戈的。”

第二回拜访:“颜色是不是暗了点?鲜艳的红才衬她。”

第三回拜访:“腰身还能更窄,黛安娜可是全舞团漂亮的姑娘。”

第四回拜访,卡洛把舞裙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惊喜道:“我觉得第一版不错,就按第一版来吧!”

在乙方的耐心即将告罄前,订单总算完成了。卡洛支付了定金,并拜托他们把舞裙和一封信带给五区的那位黛安娜·林奇,只要再将来自姑娘的回信交给卡洛,这桩事就算彻底结束。

次日,夏油收起应寄送的物件,与五条一同登上了返程邮轮。

东十四街被臭水沟环绕,浅蓝的塑料雨棚覆着屋檐,积水滴滴答答往下漏,敲在低矮的门槛前,发出潮湿粘腻的声响。

身材肥胖的女人盘着头发摔门往外走,衣服松松垮垮别在腰间,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她约莫四十多岁,却皮肉塌陷松弛,发丝用染料涂得半黑,掩盖住夹杂在枯草中的白发。

“死丫头快出来开门!有人找你!”她用一杆扫帚敲门,坚硬的木料戳在门把上,伴随极重的力道簌簌发抖,那栋小屋便也跟着颤动起来,响亮得能传出三个街区。

门背后传来女人手忙脚乱的动静,听起来似乎刚从地上爬起,挣扎着往门口走。这间小屋并在下水道前,室内面积有个二三十平,门外还别出心裁地栽着几盆绿植。爬山虎的藤蔓从屋顶垂下,耷拉到门口,远远看去竟像面颇有情调的门帘。

可惜东十四街的女人无一例外都与酒肉生意脱不了干系,这条又长又窄的街道也成了诸多大人口中的“污秽之地”,常被拿来威胁小孩好好学习。

黛安娜慢吞吞打开门,从门缝往外瞄了一眼。霎时,她脸上的血色褪了大半,下意识伸手护住肩颈,试图遮挡锁骨与下颌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立刻发现自己还穿着堪比咸菜团的吊带裙,纯白的衣襟上落了不少污渍,一条肩带还可怜兮兮地滑到小臂上,露出大半片胸脯。

“对不起……”黛安娜几乎嚅嗫地道歉,也不知是在对谁说,“对不起。”

门外站着两位黑衣少年,一人黑发一人银发,面貌俱是一等一的好看。黛安娜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曾到大空洞剧院帮工的乔尼友人。没人能忘记这两张脸,尤其那位戴墨镜的。

许是与旧交重逢,她深深低下头,肩颈拖曳出僵硬崎岖的曲线,如天鹅之将死。

“进来吧。”黛安娜轻声说,把门打开了。

在妇人眼光灼灼的注视下,二人随黛安娜进了屋,在杂乱的餐桌旁落座。

“请问有什么事吗?”

格外高挑的那位——五条悟——点了点桌面,回答:“有人委托我们把一样东西交给你。”说着,夏油便将手中的大纸袋与一封信推到黛安娜面前,示意她验货。

黛安娜面露诧异地看着他们,指尖抚过信封,丰润的唇瓣微微颤抖。看清落款后,她突然一顿,接着长久地合上眼,全身都在抖。

夏油没说话。他似乎对情形早有预料,只与五条交换了一个眼神,安静等着黛安娜平复。

在这间昏暗逼仄的小屋内,少女无声哭泣,泪水如断线珍珠一个劲儿往下落,打湿了黄褐色的信纸。她金黄的长发已齐耳而断,发尾分叉凌乱,眼周还带着浓烈的红,像妆容没卸干净,又像啜泣了一整夜。

来到东十四街前,夏油便有些心生疑虑。卡洛并不清楚黛安娜在五区的具体地址,他和五条却很快明白过来,这位收件人无疑是他们在大空洞剧院见过的舞团团长。

根据询问安德烈的结果,这位理应薪水不菲的团长在一个月前辞去工作,从舞团离开,独自搬进了东十四街的廉价出租屋。若非个人抉择,促使黛安娜做出决定的只可能是家庭变故,但调查收件人底细并非他们的职责,因而夏油并未过多深究。

他只是太清楚东十四街在五区意味着什么,从而替远在二区的主顾惋惜。

此时此刻,黛安娜艰难地拆出信件,逐字逐句往下看,越看越泣不成声,手指用力地掐住信纸,边角留下焦灼的皱痕。

但她终究没大哭出声,肩膀颤得似要随时散架。待情绪稍微平复,少女把信搁在桌上,转而打开纸袋。

火红的舞裙落入手中,薄纱缀点点星砂,腰间缠了一圈金丝雕成的花瓣,裙摆层层递进,如枝节簇拥花蕊般盛放清扬。款式在卡洛的原案上进一步修改,下摆被动了大刀,使这条平平无奇的裙子层次分明且极具设计感,几乎能穿进富丽堂皇的一区而不受嘲笑。

黛安娜捧着舞裙,脸颊淌下几近枯涸的泪水。她将裙子怜惜地捧入怀中,脸上糅合着心痛、兴福与谨小慎微的疲惫。

“卡洛……”她轻轻呼唤青年的名字,语气婉转低柔,如黄莺夜啼般令人心醉。

那分明是面对心爱之人的口吻,如此丝丝入扣而缱绻缠绵,仿佛只消感受那个名字擦过唇齿的气息,都能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晨光黯淡,夏油终究开口打破沉默:“小姐,请问您需要验货吗?”

黛安娜强撑着笑起来,摇摇头:“我恐怕不能收,舞团已成过去,留着念想只会徒增伤痛。”她又下意识去摸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修理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干枯开裂,憔悴令她再无法起舞。

但少女扣在裙摆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似本能不愿放下曾属于自己的心火。

“不管您所处何等境地,我们的工作都必须完成。”夏油尽量放轻声,“您得签收,再写封回信给卡洛先生,我们才能交差。”

黛安娜终究不愿连累他人。她怔怔地看着那封信,似乎从俊逸字迹中感受到写信人一笔一画深深刻下的思念。

“我明白。”她颤声道,“他……卡洛怎么样了?”

夏油便回想起这位科研人员第五回不放心舞裙的防御机制,怎么看都不满意的情形。那时五条见他被烦得不行了,索性关上门窗,叫卡洛把舞裙在椅子上摆好,再吩咐夏油把这位傻愣愣的青年“搬”到一旁,自己隐在沙发暗面中往枪管装消音器。

没有人反应过来,他已扣动扳机连开六枪,把左轮的弹匣彻底打空,弹孔撒了一地。

夏油无奈地摊开舞裙给卡洛看,这位被吓得魂不守舍的主顾见面料上连一道划痕都无,赶紧连连点头过了,否则还在拧消音器的银发少年怕是能信手把自己的脑袋也削下来。

他不禁失笑,回答:“好得很,成天忙着捣鼓实验室里头的东西,小姐不必担心。”

黛安娜便点着头重复了几个“好”字,胸口剧烈起伏,似在忍着不容下一波眼泪夺眶而出。

她终究收下舞裙,抽出纸笔开始写回信。

“二位想必很好奇。”停笔间隙,黛安娜苦笑着喝了口冷茶,钢笔在餐桌布上留下一小滩墨水。“我与卡洛相识于二区的舞会——我是那出舞剧的首席领舞,他在谢幕后专门到后台找我,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夕阳斜斜投下余晖,黛安娜全身都浸在那点橘黄的光源中,却与过去那位闪闪发光的舞女相去甚远。五条平素最不耐听旁人讲故事,歪着脑袋就快睡着了,夏油只得用半边肩膀支撑他的重量,噙着淡淡的笑意听少女发泄式的叙述。

“很寻常的爱情故事,我们在短暂相处后真正爱上了彼此。卡洛总说他丝毫不在意我们直接价值的差异,说自己情愿就这么与居无定所的我交往一辈子,哪怕永远只能通过信件交流、唯有放假或舞团巡演才能见面也没关系。”

黛安娜几欲将下唇咬出血来:“我心里是清楚的——这不可能。只要他还真心待我一天,奚落与嘲笑的阻力就永远不会消失。跨越数重阶级,我与他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云泥,哪怕我豁出性命与自尊,也无法抵达卡洛身边。”

“小姐可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夏油问。

黛安娜急促地点头,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家父……在工地出了事,母亲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家里只能等我照顾。原本舞团的薪资还算充裕,但我才知晓父亲在外面欠了许多债,根本不是一两年能还完的。”

“所以你就辞了工作,搬到十四街生活?”

黛安娜正要回答,大门突然被拍响,门框震得几乎松脱。

“婊|子,开门!”男人粗犷的声音重重响起,激得黛安娜浑身一颤,险些把钢笔摔了。她立刻跳起来从架子上扯了一条披肩,匆忙裹住伤痕累累的肩臂,对夏油慌张道:“请二位先离开,明天再来取回信。”

门外男人的叫骂声越来越粗俗,五条皱着眉醒过来,被夏油结结实实拽住了。

“需要帮助吗?”夏油看向黛安娜,眼里并无轻视。

她感激地笑笑,收起舞裙与信件,在震耳欲聋的叫喊与拍门声中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二位为我们奔忙。”

门开了,黛安娜推二人出去,正与魁梧壮汉擦肩而过。她讨好地笑了笑,那壮汉狠狠摔上门,脱口几句脏话直飙脑门。

夏油和五条站在晃荡的屋门外,听见里头传来重物拖曳和女人惊慌失措的求饶声。

“哟,又和姘头闹起来了?”

妇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双腿大敞,嘴里叼着个烟斗。

她转头看见夏油,摆摆手,烟雾遮住半张青面獠牙的脸:“没钱还债,被那疯子老娘整到这儿来了。接客可是最赚钱的生意——躺着就能哗哗捞金子,可不嘛?那张脸那身段,啧啧啧,真是暴殄天物。”

路上时不时掠过几辆自行车,天色一点点沉下去,风也开始转凉。

夏油没说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生气。

右手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五条掰开他攥得死紧的五指,与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交缠,直到十指相扣。

在严丝合缝的温度中,他听见五条叹了口气,似乎在斟酌措辞。

“个人选择罢了,你无权指摘。”五条说,“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先背誓的是她,抽身而出的也是她,阶层差距太大的关系本就无法长久,端看这封回信要怎么写了。”

他们掌心相贴,夏油只觉出心底沉甸甸的凉。

他把几欲出口的“那我们呢”咽了回去,沉默地扣紧五条,迎着晚风踏上回家的路。

第二天,夏油和五条再度造访东十四街。

黛安娜开了门,身上还是溅满油渍的旧围裙。漂亮姑娘的金发乱糟糟系在脑后,眼窝青了一大块,面颊还残留着细长的血痕,无须言语便能叫人明白前一晚发生的事。

“二位稍等。”她疲惫地扯出笑容,返身进屋,出来时递过一封信。

麻雀栖在电线杆上,啼鸣几声又扇翅飞离,陈旧的信封掠过一小片阴影。

夏油接过,默了默,终究开口:“除了这封信外,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们代为转达吗?”

他问得慎重,五条仍有些不满地睇了一眼。少女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指尖攥紧布料,面上现出深沉的寂寥。

“没了。我告诉他自己已经订婚,与旧日情怀从此话别,再无干系。”她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近跌入泥里。

雀鸟又飞走几只,羽翼划过空气发出清脆的哨鸣。电线摇晃,落在信封上的影子便也随之而动。

夏油维持着收信的动作,嘴角微微扬起,是个张口欲言的状态。但话语冻在肺腑,他察觉自己并无立场、也并无资格做出任何评判,因而木在原地,耳畔只听得见五条清浅淡然的呼吸声。

风撞进深蓝色的遮雨棚,黛安娜似乎从短暂的沉寂中找回些许力气,继续道:“我们本就不合适,怀抱奢望只会令业火烧得更猛,至最终粉身碎骨。我只是比他——比卡洛更早清醒而已,我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醒过来,及时止损。”

得益于舞团履历,黛安娜的修辞水平相当高。至少在夏油听来,那把愈发沙哑的声音恰如其分演绎出婉转的忧愁与决绝。事已至此,话也说到绝处,他们本应掉头就走,将信交给卡洛结束这单委托。

但出租屋的门板是那样单薄,从中传出的哀恸啜泣太过清晰,仿佛近在耳畔,令他如鲠在喉。

夏油自认从不是个善心泛滥的老好人,本不应为他人琐事忧心:可黛安娜与卡洛就像一面镜子,他得以从中望见自己和五条。他们身后是葬送文明的飘扬大雪与一道道高耸入云的灰色城墙,寒意刻骨,不得不退。

他不想退,他知道自己半步都无法退让;因此他在飘摇脏乱的东十四街决然开口,如同替自己做出决定。

“你就没想过别的办法吗?任何方法都行,只要不是现在这条路。”

黛安娜睁大眼,每一道憔悴的、苦闷而脆弱的细纹都堆积起来,压垮了昔日傲气,使那张美艳的面孔形如老妪。她半哭半笑,神情惨白迷惘,嘴中吐出尖刀似的答案:

“你又怎知我没试过呢?人们不见我挣扎、哀求、负隅顽抗,只道如今种种咎由自取,怪无可怪。母亲将我卖来十四街,何尝问过我的意愿?卡洛擅自对我倾吐爱语,令我沦陷于不可图中,又何曾真正顾虑过我?”

风声渐响,她伸直脖颈,眼中隐隐有了泪花,神色却沉淀下来,几乎形成某种沾满尘埃的坚毅。

邮递员们终究离开,与萧索的十四街渐行渐远。

夏油沉默不语,捂在怀里的信慢慢变成一袋冰渣,就要冻伤躯干。五条抬眼看他,似不解于这种一反常态的“多管闲事”。

他伸手去牵夏油,十指紧扣,像要煨暖那点刻骨的凉。

“戏剧落幕,舞者退场,聚光灯下的天鹅慢慢死去。但这只天鹅仅仅是万千天鹅中的一粒尘埃而已,既不出众也不独特,何必惋惜。”五条无谓道。他说这话时敛去神情,语调是惯常的漫不经心。

“你在怕什么?”他几乎笃定地发问,五指攥得更紧,似在讨要回答。

夏油听着他的话,想笑,却又始终无法顺利牵起嘴角。许是初春的风太冷,那抹笑意最终凝固,弧度发苦。

他终究无法忽视五条,不无落寞道:“我怕落得同样下场。昔日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何种承诺都敢一口许下;最后却落得尘埃三丈、无人问津。”

“悟,我怕被抽去傲骨,怕跌入深渊,怕摇尾乞怜。我恐慌于窥见自己的未来,那将意味着信念倾覆与年华虚度,黄土吞没一切,无人得以善终。”

“我怕的东西很多,悟,我只是个凡人。”

湿冷的空气也一并凝结,柏油路向远方延伸,黑与青灰杂糅成滞涩蜿蜒的河流。天很蓝,云层稀薄通透,脚底隐约瞥见狭长的影子,应有阳光,却不见丝毫暖意。

夏油呼出一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巨石倏忽抽离,竟不知是轻松抑或惶恐。我不该让悟怀有任何期待,他想,悟当明白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有他理解、接受而抛开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未来才得而有一线生机。

那只手被短暂放开,夏油心里随之一空。在失重感将迎面扑来时,有人珍而重之地抚着他的侧颈,在前额落下一吻。

五条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只需微微俯首,便能递出两片干涩冰冷的唇。少年眼里并无显而易见的情感,即便言“爱”,于他也不过信口之词,极难尝到十成十的个中滋味;但那片天空与大海确切明亮许多,亦柔软许多,从无所拘束的自由宽广化为高脚杯中一汪水,清浅、透彻而温顺。

正如夏油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束缚五条——他可以发誓,他也可以许下诺言,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小小神明的心血来潮呢?即便万般皆虚,夏油只求那双眼中曾映照自己,也只注视自己。

这个安抚性质的吻肯定了少年的“妄图”。他便不再计较五条并未正面回应这一事实,转而拽着对方的领子把他引向自己,鼻尖相抵。

他们在呼吸可闻的距离内四目相对,五条心里无声无息地漏了半拍。黑发少年生得一双斜斜上挑的狐狸眼,眼尾被冷气熏出浅淡绯红,眸光似墨似竹,顾盼间竟无端衬出几分勾人媚态。

“我就当你明白了。”夏油咬着五条的上唇轻声低语,话里隐有掩饰极好的寒芒。五条被他的气息扰乱节奏,这会儿也有些情思起伏,便心不在焉“嗯”了声,含糊又低头索吻。

他们在街角扔下这段只达半途的谈话,任风将其吹散。“怕与不怕”似乎只是五条一时兴起,问出口便罢,从未刨根究底。夏油也随他去,只当自己从未有过不安,睁开眼依旧是天衣无缝的笑面虎。

那封信终究还是到了卡洛手中。青年从忐忑希冀到不可置信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差些捏皱信纸。他扔下夏油和五条夺门而出,嘴里嚷着些稀里糊涂的话,门板被摔得震天响。

这无济于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几日后,尾款打到账上,他们结清委托并返回五区,再未与卡洛有过联系。这位才华横溢的二区学者实在太年轻,在象牙塔里活了小半辈子,便以为此生将事事顺遂、百无禁忌。

殊不知欠下的债终究要还,浮光掠影的梦也终究要醒。

哪怕唤醒他的号角将摧毁他,将现实甩到眼前,令他沉入谷底,亲自见一见这个“少了谁都照样运转”的世界。

东十四街依旧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腥膻混着霉味钻进门板瓦砾,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在其间堕落至底。夏油曾踏上那条分岔路,犹豫良久,终究再未敲开门,见一见枯槁灰败的金发舞女。

她选择亲手扼杀那只高贵美丽的天鹅,即便途中或有外力胁迫,她却始终未曾松开那双纤长白净的手。放弃或许的确是最轻松的选择,只消一走了之,任旁人如何心焦劝阻都不为所动。

至于这出舞剧该如何落幕,便完完全全与局外人无关了。

邮递员的第一单委托顺利完成,酬劳不菲。王老二也捎来过其他订单,大多都在五区之内,只需在东西两区的二十条街来回跑个几遍就成。

在那些或明媚或阴沉的午后,委托人细细嘱咐,白纸黑字振而化为简明扼要的设计稿,笔划交错织成薪柴。合金与驱动液在铁槽间流淌,高温将锤底灼得通红,芯子一层层熔化,剥出内里恳切诚挚的情意。

挥动器械时,夏油会短暂地想起卡洛。具黛安娜所说,他出生书香世家,父母都在二区供职,自幼无忧无虑。优于常人的价值赋予了卡洛天赋与才华,这些筹码都会将他的前路引向康庄大道。

天之骄子从泥泞中捡起珠蚌,误将其看作名贵的钻石,企图用最奢侈的工艺将其打磨得合自己心意。直到“钻石”猝然碎裂,粗粝的流沙从天才指缝间悄然流逝,跌入尘土,就此黯淡无光。

没有人生来便拥有一切,即便表象如此,神依旧会从祂身上夺走相应的代价——这或许是铁城墙内为数不多的“公平”。

雪原辽阔,天空低得似要与大地相拥。阳光从树影间斑驳触下,落在五条颤动的睫毛上,仿佛盈盈水光。

他咬着笔杆冥思苦想,面前摊着潦草的设计图,墨镜松松垮在鼻尖。深色镜片后方流露出一点冰钻似的蓝,灿得耀眼。

“悟,”夏油出声叫,“悟。”

五条便抬起头,唇角一如既往地微微上扬。他似乎只在夏油面前这么笑,销去九分戏谑不屑,仅余零星慵懒,与稍纵即逝的沉沦。

树影落至脊背,少年的银发与皮肤一般,俱苍白无瑕。夏油久久未发一语,五条眨眨眼,半片嫩芽从枝头滑落,陷入发梢。

“杰?”他张开五指在夏油眼前晃,笑意柔和了与生俱来的冰冷气息。

“没事。”夏油低声答,垂下眼,敛起那些丝丝缕缕的不安。

日子继续平淡地往前跑,直到又一份委托递到他们手中。暌违数月,总算盼来了跨区订单——这一次,来自牧草盎然的四区。
*
“两位住得还习惯吗?”青年吼着问。他身穿红领白袍,两条腿岔开,亮铜色的皮肤在晨曦下闪闪发光。

牧草淹没脚背,碧绿连成一望无际的海,由浅至深向外晕染。穹顶很高,火红旭日悬挂其间,光芒从湛蓝与苍翠间逸散而出,将草尖染得金黄。风肆意驰骋,青草便弯腰俯身翻涌起来,深青浪纹拂过大地,舒卷至地平线尽头。

雪白的牛羊点缀其间,远处隐约或见几顶毡房,至深处便是连绵山丘。骏马嘶鸣,挥舞长鞭的牧人口中呼啸,马蹄踏过泥土如鼓点锤擂,似草原与天空的心跳。

夏油便置身其中,蹲在一个矮木桩旁挥汗如雨——修椅子。

“放心!”风声很大,他便咆哮回去:“一切都好!”

耳边传来“咔嚓”一声,木条从中裂开,整整齐齐断成两截,芯子里还插着柄斧头。始作俑者五条拍拍手站起来,到毡房旁取了杯羊奶。

来到四区已将近一周,委托人乌恩齐招待他们在自家住下,切实体会了一番游牧生活。此前夏油从未到过四区,只知这里畜牧业发达,人们生活在庞大丰硕的草场,虽艰苦非常,却也别有滋味。

此次到来,他着实大开眼界。

将大运河喻作海洋的人都该来这里看看——夏油如是感慨。碧草无边无垠,每当野风刮过,便点头哈腰聚作一处,零零星星的芳青陷成浓绿,粼粼日光往两侧拨开,像极了文学著作中旧时代波涛起伏的大海。

男主人乌恩齐是个年近三十的魁梧大汉,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与这片草原如出一辙的味道。听见夏油的答复,他当即爽朗一笑,手里皮鞭飒飒做响,惊跑了几只绵羊。

“成!咱们回屋吧,才希雅勒该做好早饭了。”

夏油长呼一声,把肺里浊气倒腾出去,深深吸进草原新鲜干爽的空气。丢下斧子,他跟着乌恩齐掀开门帘,进入毡房。

先一步来的五条已经坐在圆桌前喝奶茶了。他两只手捧着瓷杯,指腹微红,似是被斧柄摩糙所至。这人向来娇生惯养,偏这种时候半字不提,倒让夏油兀自心疼,却不知如何是好。

桌面上摆着简简单单几盘菜,馃子馅饼奶酪俱全。漂亮的女主人才希雅勒坐在首位,向夏油温温柔柔地笑,把筷子推到他面前。

“快吃吧,当心凉。”

用过早餐,才希雅勒收拾碗筷,乌恩齐便手肘撑在圆桌上看向二人,正色道:“先前说的箭矢,我觉得还能更锋利些。”

五条答:“再锐只会进一步压缩稳定性,你那位朋友未必能掌握得了。驱动铠不比寻常弓箭,从运作机制上就截然不同,以寻常思路考量只会徒增不合理。”

他难得解释一长串,乌恩齐蹙眉,似在认真考虑。

奶茶还飘着氤氲热气,夏油啜饮一口,接话道:“也不尽然。乌恩齐先生,您那位在军部的友人身量如何?力量如何?寻常打猎可有突出之处?”

这便明确许多,乌恩齐明显松了口气:“身量与我相仿,论及打猎,无论速度或力量均在我之上。”

食指摩挲杯沿,夏油沉思片刻,再次开口却是对着五条:“把承重结构调整一下?尽量在不动框架的前提下改动,能锐则锐,应该也耗不了多少汽。”

五条:“可以是可以,失败率很高哦。况且人家要的是轻便,你这么修修改改,迟早得超标。我看干脆把稳定器也装载上算了——免得到时候又嫌不够安全。”

“有道理。”夏油没理睬他话里的刺,只思考其中具有建设意义的部分,“这么说来,成品可能会比原定草稿重个0.832克,您接受吗?”

乌恩齐摸着下巴想了会儿,随手从兜里掏出个鸡蛋,上下掂了掂,像在猜测这个“0.832克”究竟有多重。

“才希,给个芝麻糊!”他朝厨房叫,“咱得看看0.832克是多重!”

妻子无奈地吼回去:“傻子,这哪里是你伸只手能感觉出来的,少在那丢人现眼!”

他俩倒不忌讳外人,才希雅勒那层娴静似水的外壳在乌恩齐面前总会变成棕熊皮,披上就是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半点不落下风。

夏油乐得见他们拌嘴,早就悄悄挪到五条旁边,两只手在餐桌下交叠,戒指硌得慌。

“说真的,去军部七年不回家是什么概念?”他贴在五条耳边问,气息被精致苍白的耳廓拢去,温温热热地钻进大脑,让后者冷不丁瑟缩了下。

五条白了他一眼,在夏油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没好气道:“概念多了去了,你要我怎么举例?死了残了升官发财了样样都行,就看他争不争气。”

“既然委托人要我们给他七年未见的好兄弟送东西,至少意味着他心里还有点情分。这位参军多年不复返的老哥想必有他的理由——但那与我们无关。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们只负责完成订单、送信、回信,仅此而已。”

话音微冷,是落了霜的语气。但五条平素吊儿郎当假正经惯了,此刻来这么一句,夏油也没多认真。

他自认懂五条脾性,知道这家伙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仙”,既无法与常人共情,自然体会不到埋在世故底下的人情冷暖。

因而夏油只是笑了笑,没再回话。

乌恩齐的订单是一把弓箭——能辅助瞄准、造型独特且轻便精巧。据本人所说,这把弓将要送给一位阔别多年的友人,而他希望夏油和五条能把这份礼物与寄托牵挂的信件一同交给身处军部的朋友。

刚开工时,五条说着“我见多了没新意”便将外形设计扔给夏油,使后者在乌恩齐陪同下跑了不少片区,才雕琢出弓身与箭头处古朴独特的纹饰。出自他手的设计稿多数浸淫了一股禅意,既有其传统,又毫不冲突地融合了新锐与后现代理念;比之五条少一分灵气,多一分钝感。

经过这些天,弓箭已锻造成型,只待精细调整便可定稿。乌恩齐古道热肠,见二人忙碌多日,总想着拉他们出去晃荡散心。才希雅勒自无不允,往每个人兜里揣了一捧奶糖,便催他们去晒太阳。

在受力结构调整完毕的这一日,乌恩齐再次拽着两人出门了。

“年轻人就要多奔跑骑射!”他总这么说,嗓子粗犷,拍在肩上的手力道奇大:“今儿才希去巴图镇采购,咱们也凑热闹去喽。”

说着,牵来三匹马,自个儿翻身上鞍,卷起手指就要吹响哨音。

夏油起初还花了好几天来习惯马背上的颠簸感,至今将将能跑。乌恩齐的枣红马四蹄一扬蹬了出去,他便拽紧缰绳夹马腹,匆匆忙忙让胯下白马喷了几口气,也撒泼似的小跑起来。

离开马棚,灿烂火热的日光倾泻而下,直吞视野。根茎卧倒足底,马匹迎着深浅不一的草场扬长奔去,每一次起落都与清风呼应,拂过脸颊的触感凛冽清爽,在盛夏之巅显得格外阴凉。

夏油目眺远方,恍惚间连头发丝亦融入天地,化作一滴自上而下的露水消失无踪,全副身心都被风吹得飘扬起来,轻盈得能忘却烦忧。

乌恩齐放开嗓子唱起牧歌,豪迈的歌声随风飘远,苍茫悠扬,像高天之上的雄鹰;远方有牧民高声呼应,长调撕裂空气、疾如箭矢,交映在芳草与洁白的羊群中。

马背上的民族与整座铁城墙格格不入,他们爱唱爱笑、侃天侃地、热情而生机盎然,似能除却冷灰坚硬的质地,袒露一颗热情柔软的心脏。

在这般希冀与轻快中,三匹马跨越山坡平原,抵达相距不远的巴图镇。

毡房分布在广阔平原上,中间夹一条蜿蜒河流,窸窸窣窣朝西涌去。牧民驱策家畜回栏,摆摊的抖开尼龙布往草上一铺,瓶瓶罐罐依次摆放,便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他们栓了马,在流动集市见到才希雅勒。少妇正挽着竹篮挑选蔬果,色彩斑斓的头巾显眼得紧。

“怎么来了?”她将两三个黄澄澄的果子放入篮中,转头问。

乌恩齐:“就要完工了,带小伙子们散散心。”

才希雅勒露出恍然的神色,眉目间也带了丝释然:“莫日根会喜欢的,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呢。你也别担心太多,那家伙命硬得很,肯定没事。”

他们说着话,才希雅勒打手势让二人自行去逛。夏油拽着五条走了,沿青草茂茂的小路往镇上行去,脚下是松软湿润的泥土,隐约可见泛白草根,像是刚被羊啃过般参差不齐。他们走得不慢,裤腿很快溅了好几个泥点,鼻腔涌入新鲜润泽的空气。

“你喜欢这里。”五条肯定地说。他在围栏边停下脚步,单手把墨镜撩到头顶,眼睛在太阳底下熠熠发光。

夏油看着他,牵起嘴角:“对。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舒心吗?游牧是苦了点,至少天天都能畅快地活,不用顾忌他人目光。”

路旁有小贩在叫卖,夏油看了一眼,被其中某样东西吸引目光。他弯腰与商贩交谈,以十枚铜币买下了这样东西,转手递给五条。

那是枚翎羽加工成的耳坠,纤长洁白,仅末端一点灰。小贩称其为“雄鹰最通透的羽尖”,据传拥有保佑佩戴者的神力。

五条用两根手指捻起,左右晃了晃,表示不屑一顾:“你信?”话是这样说,他已动作飞快地将顶针穿过耳洞,翎羽悬在右耳下方。这枚耳洞颇有来头——从大空洞返回的第一个春天,五条硬拉着夏油去店里一人穿了一个,尽管前者从未佩戴饰物,只在伤口快愈合时随意穿个塑料钉子。

随着动作,耳饰轻轻晃动,柔软的绒羽扫过肌肤。那抹亮白淡灰衬在少年修长的脖颈与下颌间,无端多出些许柔和与安宁。

背朝群峦,太阳投下绚丽夺目的光晕,大草原美得一塌糊涂。在那交相辉映的绝景中,夏油目视五条,心中想起小贩热情的推销词。

“这羽毛有大巫加护,能保佑主人一生平安喜乐哩!”

他走到五条身边,轻轻牵起那只手:“你说呢?这种东西无非图个心安,真信了才是傻子。”

从巴图镇返回,他们继续沉浸在弓箭的修改作业中,反反复复调整了多一周才满意。乌恩齐是个好相与的主,没多久就定了成稿,支付定金并请他们代笔写信。

“大老爷们不识几个字。”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才希又是个娘们,有些东西不好叫她知道,只能拜托二位了。”

夏油并无异议,表示乐意效劳。乌恩齐喜出望外地拿来纸笔,清清嗓子,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们在毡房里忙活,兴致缺缺的五条就靠墙站着,时不时打个哈欠,也不知听没听。

乌恩齐确实是个粗人——口述的信息常常词不达意,转几圈都在说同一个东西。夏油适当修了修部分措辞,尽可能原封不动保留了言语中浓厚的“草原味儿”,免得太书面不像这位大汉。

少年的字潇洒利落、形稳神聚,点折撇捺自成端方锐意,洒脱中蕴几分含蓄。宏树称其为“修竹”,如今用来承载话糙理不糙的家书,竟也独得神韵。

写完信,他们多停留一天,便准备动身。

此番寄送,乌恩齐期许二人能将信件与弓箭亲手交给名为莫日根的好友。这意味着他们将踏入军队领地,穿过几重要塞壁垒进入基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位不知生死的士兵。夏油自是有所忧虑——但五条从来不惧,连带他也开始觉得“这不算什么”。

出发时,才希雅勒借来了镇上唯一一辆越野车,由乌恩齐送二人离开四区,前往驻扎在边界的士官办公室。一路上坑坑洼洼颠簸不停,乌恩齐插空嘱咐他们千万小心,不必勉强劝莫日根回来,即便只带一封回信都极好。

按理说这条路颇为偏僻,乌恩齐却熟练得仿佛将每一段分岔都了如指掌。他屡次偏离主干道,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到达士官办,将少年们交给一位秃头长官。

“工作证带好了?”矮胖的中年大叔身穿墨绿军服,肚腩几欲挤爆纽扣。这人头顶斜斜扣着军帽,帽檐发白,缝隙里冒出几根稀疏灰发,整一副精神不济的萎靡样。

夏油出示证件,大叔便挥挥手打发走乌恩齐,把二人塞进一辆货车后座,挤进副驾驶叫司机发车。乌恩齐在后头追了几步,粗犷黝黑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担忧,嘴里嚷了几句小心之类的话,很快被甩在第一个检查哨后头。

大叔正了正帽子:“知道你们是来办事的,进去别乱看,别乱听,直接上三楼人员办——要找人嘛,先确认死没死吧。”

这话挺毒,说话人的态度也极不耐烦。夏油张口欲驳,话语冲上舌尖翻了翻,还是忍住了。

不能随便惹火——他劝诫自己——军队尤甚。

腥臭的皮革味充斥了整个车厢,司机搭在窗外的手夹了根烟,廉价尼古丁的熏味时不时飘进车内,混合成某种令人反胃的气息。

五条伸手按住夏油,循指缝逐一扣紧,牵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凑近耳语道:“不过是个下士,也就这种时候逞点嘴上功夫,进到大院还不得被压着教训。”

这便奇迹般安抚了夏油。他勉力一笑,收掌回握:“没事,看他不爽而已。”

货车穿过六七道检查岗,铁丝网缓缓拉开,廊桥也从头顶越过。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足有五个球场大的院子横卧其中,两侧环绕着整整齐齐的楼房,清一色的铁灰,简直像这片城墙的缩影。

几个方阵正在场中操练,哨声、步伐声与喝令声混杂,响彻四四方方的基地。

下士催促司机停车,朝夏油扔了一句“别瞎跑,跟我来”,解开安全带挪出深陷座椅的肥胖腿脚。

脚踏实地的刹那,夏油突然产生了莫大的不真实感。

于任何遵纪守法的公民而言,“军部”二字都像个遥不可及的信仰。这些武装着驱动铠的士兵们前赴后继登上战场,从源源不断的幻想种手中保护人类,守卫这座庇护所的最后防线。他们似乎象征了铁城墙最铁血冷酷的一面,以至锐之矛与至刚之盾退敌决胜,为下一个黎明保驾护航。

而此时此刻,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置身其中,在这四区与三区之间的基地,离城墙外的雪原不过咫尺之遥。

“磨蹭什么!没吃饭吗!”下士边擦汗边吼。

五条波澜不惊,对周遭景象未表现出一丝一毫震动。他仍旧牵着夏油的手,不顾他人眼光,径直跟随下士进入居中大楼。

楼道简陋,墙上钉着几个季度前的战况表,废弃的布防图随片满地都是,仿佛十年没打扫过。夏油当即有些幻灭——这丝幻灭成功帮助他脱离了先前的恍惚。

登上二楼,下士将他们推进一间标着“人员登记办公室”的房间,反手带上门:“这俩小鬼要找个人。‘莫日根’、四区出身、价值49、七年前加入预备役。你腾只手查一查。”

里头办公的是个女人,身穿褐黄军装,脸上架着副框架镜。她蜷缩在一堆旧报纸中央,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源被镜片反射,手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听到名字,她头都没抬,鼠标急点几下调出窗口,眼珠上下运动,似有十来页资料哗啦啦往下滚动。

“莫日根——在二十五团服役六年,一等兵,于埃拉特丘陵的小规模战役中负伤退役。”女人从桌上的饭盒里夹出一片胡萝卜,喂进嘴,边嚼边懒洋洋道:“去野战医院找找吧,没死亡登记,估计还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公事公办结束,下士把他们拎出办公室,恶狠狠道:“医院两个大字看得到吧,少往别处瞎蹿!”说罢,昂首阔步往反方向走了。

夏油松了口气,另一件事同时浮上心头。

在来之前,他想过无数次这位“好友”的现状。对于摩擦不断的部队而言,生死只在一念间,不知不觉丢了性命恐怕是战场上最常发生的事。如果这位七年杳无音信的人物真是牺牲了还好说,若他还能喘气却选择不与家人朋友联系——人品恐怕得掂量掂量了。

如今得知“负伤退役”的消息,还是一年前的事,夏油顿时有些不知该做何感想。升官发财的白眼狼看来不现实,明明退伍又不回家却很值得深思。

不管事实如何,既然人没死,总要去探上一探,把东西交给他。

夏油正要说怎么去野战医院,手腕一紧,已经被五条拉着下了楼。银发少年熟练地横穿演练场,拐了几个弯,指着红色两字标牌道:“就这儿了。”

医院,确实显眼。

推开门,潮湿腥臭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呛得五条差点咳了一声。

走道逼仄,两侧墙壁似乎往中倾斜,给人以压迫紧逼之感。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护人员穿行其间,一扇扇门弹开又合拢,隐约有哭泣呻吟传出门缝,与空气中飘荡的消毒水味糅作一团。

穿过走廊,几个挂着吊瓶的伤兵注视他们,身上无一不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每个毛孔都向外散发着一股死气。他们分明还年轻,脸色却蜡黄阴翳,沙场硝烟留下的伤疤将他们贯穿,皮肉焦腐的气味仿佛就在鼻端,令人头皮发麻。

“莫日根?409的10号床。”登记处的护士说,“搁这儿大半年了,说什么都不想走,没到期限我们也不便赶人。要是来认领就尽快,晚了恐怕只能捧骨灰回去了。”

夏油早便有些紧张,冷汗一绺绺往下淌。

他从未离战争如此之近。这些满身疮痍的人包裹着浓浓的炮火味,满溢而出的绝望与颓丧织连成密不透风的网,带着幻想种尖利刺耳的嘶鸣向他袭来,血沫横飞历历在目,几乎能闻到硫磺与驱动液漫山遍野的臭味。

反观五条,则冷静得过分。他连表情都很淡,浑身依旧是尘世隔绝的冰冷。置身人间地狱,少年却依旧行走云上,所思所想丝毫不受其扰,只当又一处众生百态。

“是这间了。”五条用清淡的、几乎冷漠的声音说。他信手推门,带夏油进入仅余几张空床的409,掀开布帘,停在10号床前。

床上躺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他很安静,不言不语,左手打着点滴,其余身子全都被被褥掩盖。夏油的视线渐渐向下,在看到半截空荡荡的被子时陡然失语。

他蓦地想起乌恩齐的信。

“莫日根吾弟,自分别已过七年,虽然不知你过得好不好,思来想去,总归比草原上的穷日子便利多了吧。你小时候就成天嚷着走出草原看看,现在梦想成真,可曾快慰?咱们多年未见,阿布和额吉都走了,临去前问起你,我只能攥着他们枯瘦的手说‘他过得可快活了’,真不是滋味儿!”

“你瞧,这么些年一封信都没写过,咱们寄过去也不晓得能不能送到,要是半途给丢了,咱可没办法飞过去捎给你。这不,我找了对年轻人帮忙送信,这回肯定能递到你手上,安安心心等着吧。军旅生活想必很苦,没累着哪儿吧?听说你们能走出这座城墙到外头去?那可不得了,那地儿据说净是些长翅膀的怪龙,动辄咬掉脑袋,躲都没地方躲。不过你从小就比我强,打猎机灵得像只狐狸,肯定次次都能安全回来。”

“还记得隔壁家的才希雅勒吗?就那个梳着辫子唱歌赛鹰嗥的姑娘,她现在是我老婆了!这妹子天天同我一齐盼你回来,可急死啦。她说扎娜老姑子的羊丢了好几波,每次见她都问你去哪儿了,咋地还不帮老姑子找羊。”

……

“随信附上一套弓箭,我委托两位小伙子打的。原型是阿布幼时教咱们打猎用的老弓,弦已经磨断了,想不到还能留下些回忆。新弓用了些先进技术,不用再全靠肉眼瞄准了,拉弦也轻松得多,嘎尔迪家的徒孙都能开个全满月!箭头是可回收的,丢了还能找回来,锋利得很,轻轻松松钉穿豺狼脑花。”

“长生天在上,若是觉着部队不自在,就回草原来吧。大家都在等你,要是一帆风顺,这辈子都不见也无所谓;但哪天过不下去了……看看这把弓吧,看看流淌其中的血与魂,长生天的恩赐滋孕每个子民。莫要忘记生养俊狼雄鹰的草原,火红的萨日朗和太阳下的金色河流!毡房里总会摆着新鲜烙饼,这里是你永远的家。”

“我们是从列日勃来的。”夏油道,“乌恩齐——你远在故乡的朋友——有东西要交给你。”

病床上的青年抬起头,乱糟糟的褐发下露出一只眼睛。他面相偏清秀,收拾干净必定是个俊朗小伙,眼中却结了层黯淡的灰翳,反应缓慢如迟暮老人。

莫日根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甚至称不上“打量”,更像视野范围内多出异物时的视神经反射。他似乎在等夏油放下信件离开,后者却久久站在旁侧,半点没挪步。

“什么?”莫日根总算开口了,嗓音也嘶哑粗粝,难听得像锯木头。“赶紧走人啊,站这儿干嘛?”

分隔病床的帘子被“哗啦”合拢,五条占据了面向房门的位置,透过墨镜投下视线,并不友善。

青年眉心紧蹙,恼火道:“耳朵聋了?叫你们快滚听不到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巨响——夏油几乎扑在床柱上,双手紧紧抓住护栏,负荷百来斤体重的不锈钢器械发出尖锐悲鸣。

他就这么罩在莫日根上方,居高临下睥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是你的医护人员,没有义务为你的精神状态负责;但乌恩齐是我的客户,他要求我带回你的消息,如果不能亲眼看见你经手这封信,我们就拿不到报酬。你知道挡人财路的后果吧?”

最后一句是几乎贴着牙缝挤出来的,顿挫锋戾如刀割。

莫日根怕是根本没见过这么猛的“快递小哥”,直接懵了。夏油趁机把信封扔他身上,强硬道:“读。”

果然威胁才是人类通用的交流方式。即便动作僵硬,莫日根起码摇摇晃晃地支起上半身,展开信件开始看。

信件很长,乌恩齐几乎把镇上大小琐事尽数交代了个遍,一只蚂蚱都没放过。其内容不说感人肺腑,真情实感也已足够,收信人却连脸色都没变,依旧是那副蜡黄憔悴的死人相。

病房并不静,隔壁几张床都在哀嚎喘气,莫日根却硬生生摆出了与世隔绝的架势。他用遍布伤疤的手指抚过最后几行字,眼底似有触动的苗头剧烈挣扎,却终究无法打破僵死干涸的表壳。

“回家?”青年打着点滴的手缓缓揪紧被单,空瘪的下半截苍白无力,无比刺眼。“我还能回家吗?”

这不是个疑问句。

入伍前两年,莫日根在预备役接受训练。新兵们都热血沸腾,再苦再累也不曾抱怨,每天顶着大太阳操练,只盼调进正式部队上阵杀敌。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彼此既为竞争亦为扶持,共同拉扯过自认为艰难的时光。

直到命令下达,将xx级预备役投入北部战线。

当莫日根抱着残缺的枪托滚进战壕,听后方传来撤退命令时,同寝熟悉的面孔已经没了大半。死要见尸是最大的妄想——炮火与驱动军械倾轧中,能夺回一片染血的布料已称得上万幸。

幻想种压倒性的力量打消所有侥幸,比现实更残酷的死亡浇醒了他们。从前那些飞黄腾达、丰功伟绩的幻想在敌人一次次扎破鼓膜的刺耳嗥叫中灰飞烟灭,这些异形生物深深刻进梦魇,连残垣断壁都像极了支离破碎的骨翼与獠牙。

莫日根吓破了胆。他活着回来,却就此失去了勇气。

往后四年,他们还被投入过大大小小场战役前线,在笨重粗糙的炮台与掩体中挪动。事实上,只有极少部分士兵被允许使用附着式驱动铠退敌——那些部队直属一区军部,是全人类最优秀、杰出的战士。普通军士能依仗的只有重型炮弹,有时甚至抄起旧式步枪直接上阵诱敌。

在Ⅲ-α型幻想种的毒气中,莫日根看着没来得及扣上防毒面具的同伴挣扎死去,墨绿的毒雾蔓延战场,后方传来惊慌失措的怒吼。他与青紫爆裂的尸体躺在一处,泥潭的水咕咚咕咚漫上来,将要纠缠他沉沉下坠。

捱过四年,莫日根愈发沉默。他已渐渐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退无可退,前路又惟余绝望。跃出战壕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他恨不得舍了这条命,好过不上不下悬在深渊入口。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祈祷,他在一起再寻常不过的袭击中丢了双腿,“光荣退役”。

这些年,乌恩齐给他写过无数封信,被慰问的人却始终未回。莫日根屡屡提起笔,话到嘴边却凝滞不前,仿佛不愿将那些懦弱、无力与自卑透露给儿时友人。他始终记着自己背井离乡时的誓言,如今不攻自破,甚是无颜面对。

躺在野战医院这段时日,莫日根以为自己就该如此死去。

“回不回去不由你。”说着,五条拉开行李箱,把麻油布包裹往病床上搁,也不管会不会碰到伤口。

青年木然放下信,转而解开布条,露出修长古朴的弓与箭。

弓身由合金打造,曲面流淌一线冷光,首尾均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精美图腾。弓弦近乎透明,细细勾在其间,仿若飞瀑漱回、水滴石穿前悬而未决的半缕水线。

指腹摩挲弓首的灰狼纹,莫日根看着看着,突然扯开嘴角,漏出一声干枯的笑。他总算起了波动,夏油却看得难受,几欲移开目光。

那笑很凄厉,比哭还难听,眼中却切实无泪。青年似乎不会笑也不会哭,只知道耸动肩膀,发出断断续续撕裂的声音。

“我走得太远啦,”他红着眼睛,眼眶干涸的一滴水光也掉不下来,“太远、太远了,远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双手紧紧攥住弓身,滞留针因动作幅度被甩到一旁,渗出几滴殷红血液。他身上似乎只有这点血是鲜艳、滚烫的,胜过心中早早熄灭的太阳。

夏油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想永远这么自私下去吗?”

“永远只听自己想听的,通过自我否定寻求怜悯?怨天尤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卑劣的本质暴露无遗——知道吗,这七年乌恩齐他们从未奢求更多,仅仅想得到你的只言片语、哪怕一个存活与否的答案都好。你又是怎么做的?你视而不见、自私自利,肆意践踏他人心意,一厢情愿否定过往的一切。”

他说得很轻柔,连语调起伏都不急不缓。

“——你说你回不去了?的确,因为你亲自扼杀了自己的故乡,当然回不了家。”

莫日根张口结舌,难得显出反驳的意愿:“你又懂些什么!没见过人间地狱的小屁孩,净在这儿说大话!”

“哦?这回是说不过就剥夺别人开口的资格?”五条幽幽出声,嗓音戏谑,却听得人通体生寒:“区区几场摩擦都算不上的战役,就敢碰瓷‘人间地狱’这个词?”

他逼近,墨镜后迸发逼人寒流,深蓝冰川几近燃烧:“去看看炬火会的献祭仪式吧,看看他们是如何将新生儿投入熔炉,微笑着注目婴儿被烧得焦黑、碳化,在祷词中灰飞烟灭;不然参加一场送灵典礼也行,看看扎根雪原的千万钢针,记住那些铭刻在与天幕齐肩的十字架上的名字,让祭祀修女的鲜血浇灌双手,直到她的躯体被风雪冰冻,血肉碎裂一地。”

“地狱?”五条悄声似耳语,附在莫日根颊边,唇畔依旧噙着笑,却比极川冥海更冷。“小屁孩,死亡比真正的地狱美好太多,别再瞎说啦。”

夏油疑惑地挑眉,并不清楚五条同莫日根说了些什么。端看青年雪上加霜的脸色,估计定然不是些好话。他深知打一巴掌赏颗甜枣的必要性,索性上前几步,缓和道:“也不必太自责,我们并非不理解你的纠结,只是事已至此,草原是你最后的容身之地,望万事莫走极端。”

他拉了拉五条的衣领,示意别太欺负人。五条直起身牵他的手,眼里俱是柔软笑意,哪里有刹那前的慑人锋芒。

病床上的莫日根眼神警惕,看着五条犹如看洪水猛兽。他再开口,气势已弱了一大截,似乎对方才那些话心有余悸。

“好,我会回去的。这副模样被人看去只会徒添笑话,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夏油也懒得讲理,见他松口,立刻拉五条去办手续。护士站巴不得有人腾床位出来,三两下登记好,让助手推了辆轮椅出来。

莫日根坐着轮椅离开病房,宽大松弛的病号服下隐约可见瘦骨嶙峋,裤管空荡荡,风一吹就单薄地往外飘。

信和弓都交给五条,夏油推轮椅离开医院,在校场门口见到等待已久的下士。大叔全身都是虚汗,两条大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活脱脱一副刚被人训完话的模样。

“赶紧上车!”他暴怒地吼,唾沫星子乱飞。夏油明智地拉开距离,先放倒座椅,再将轮椅挪进去。

他们原路返回,穿过哨岗驶上大路,直奔四区。

全程无人说话,只有下士在副驾驶骂骂咧咧,话里话外都是某位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什么“继承人都跑了还神气跟什么劲儿”“票数不减反增还不许人议论”“控制军队中枢又咋样”层出不穷。

夏油分心看顾莫日根,间或听上一句,也觉好笑。这人不过是个小小杂鱼,无非从上头的嘴里听了些闲话,还真以为自己掌握秘辛不成。

沿途铁灰的土地逐渐冒出绿茬,植被覆盖冷硬地层,在人心里淌出一股盎然泉水。货车跑了个把小时,总算到达办事处。车没停稳,下士就催促一行人赶紧走人,自个儿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脚踏实地,夏油揉了揉太阳穴,一抬眼,就撞见杵在破越野旁边的乌恩齐。

这人好像位置都没挪过,天都快黑了还等在原地,满脸焦灼地望着远处,眼睛都熬红了。

“嘿!”最前头的五条挥了挥手,乌恩齐立刻“活”过来,大步流星给他们一人一个熊抱,不安地问:“至少有点音信吧?不用很详细……”

然后他看见了夏油身后的轮椅,和轮椅上垂着头的憔悴青年。

莫日根双手都扣在轮子上,指节发白,似在全力抑制掉头就走的冲动。在老友的灼灼目光下,他枯涸麻木的外表终于开始剥落,那些浸透了硝烟和炮火的血腥气几乎击穿肺腑,在脸庞留下扭曲狰狞的痛楚。

“阿里……”乌恩齐怔怔松手,直起身,嘴唇嗫嚅。他看着轮椅上的人,手指动了动,眼眶慢慢红了。

暮日的风苍凉荒芜,吹得所有人沉默不语。月牙弯上天幕,星子爬升,洒下细碎不均的光泽。

莫日根突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他不敢面对发小怜悯的目光,那会使他恨不得马上死去。

但乌恩齐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一步又一步往前走,脚印在泥路里留下深深的痕迹,仿佛缓步跨越遥远陌生的七年。

他蹲下身,宽阔的肩背有一丝颤抖。

“你回来了……”他不住地说,张开双臂拥抱阔别许久的兄弟,“长生天保佑——”

“你终于回家了。”

接回莫日根,乌恩齐是一刻不敢撒手,车也不开了就坐后座同他絮叨,让夏油在前边照着大路往回开。未成年司机只在父亲监督下摸过几把方向盘,这会儿得了劲儿,一路都开得稳稳当当,五条也跟着在副驾瞎起哄。

即便面对旧友,莫日根依旧挎着脸,凌乱头发下的眼眸僵硬阴郁。好在乌恩齐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寡言,自个儿说得兴起,时常笑中带骂,责问他为何一封信都未曾回过。

直到无垠碧绿映入眼帘,天空重新变得高阔,失去了某些感知能力的莫日根才动动唇,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夜色开口:“安答,阿布是什么时候走的?”

乌恩齐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怔然。

“阿布……前年没的。是寒疫,没受什么折磨。”

莫日根便点点头,眼底似乎浮起丝沉痛,浓郁得化不开。

回到镇上,早早收到消息的卡希雅勒冲上来拥抱莫日根,泪水哗啦啦流,不住亲吻他的前额与眼睛,嘴里念叨着“长生天庇佑”。乌恩齐默默拥住妻子,魁梧汉子眼圈也红了。

他们没去推轮椅,让莫日根自己动手跟上。这一点极大兜底了青年的自尊心,尽管他一路都紧咬下唇,却总归没再抗拒。

“真是多谢二位了。”才希雅勒抹着眼泪,双手环肩行了个大礼。“可否暂留几日?巴图的长老们听说莫日根要回来都高兴得紧,提议两个镇子一起办场宴会,庆祝咱们部族里头一个参军回来的勇士。如今既然莫日根当真回家了,宴会必然少不了,二位不妨一同参加。”

夏油与五条对视一眼,笑起来:“没问题。”

第二天清晨,莫日根从部队回来的消息传遍了两座聚落,老老少少都忙碌起来,以最隆重的规模操持宴会,要给他接风洗尘。这是四区传统,以表示对勇士的最大敬意。

莫日根自回到草原起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听闻此事本想极力劝阻,却无论如何都辩不过以乌恩齐为首的支持者,只能暴躁地锁上门,谢绝见客。

这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人来,也多数是七年前的旧识,莫日根不见不行。他们空前默契地不提那一身伤,只管热切讨论草原这几年如何变迁,专挑高兴的讲,连带得莫日根也不好意思生硬拒绝。

夏油看在眼里,知道这是善解人意的族人们在竭尽所能让他不产生隔阂:仿佛军旅生活只一场过眼云烟,失去的双腿抵不过活着回家,所有人只管同他叙旧,小心翼翼不戳痛处。

宴席将近,他们见聚落人人忙碌,便也自告奋勇帮忙。乌恩齐考虑良久,终决定让夏油帮忙收拾柴火,擅长骑射的五条则随汉子们出行打猎。

碧绿如洗的大地上支起木条,旷野凭空多出桌椅,以众人之手将毡房之间的空隙填补满当。丝线拉出一排排彩旗,从这户屋顶缠到那户,交织出横跨两镇的缤纷长廊,风一吹,便听着银铃叮叮当当响,入目皆是烟火氤氲的尘世之息。

到了宴席这天,作为主角的莫日根被早早请去主帐,乌恩齐则带着少年们打马疾驰,说要在日落前帮负责制作菜肴的十几户人家赶羊。

夏油做什么都学得快,虽不似五条自如,却也算勉强能驭马。那匹杂毛马也是个温顺性子,被双腿一夹也知道加速,却不至于疾似闪电,把骑手也一并甩下去。

奔驰于茂茂草原,头顶是高阔天穹,仿佛整个世界都离自己很远。野草参差不齐,时而有个头高的扫过鞋底,如猎猎风声刮过耳畔,与清爽沁甜的空气相得益彰;夏油很少能如此放松,在马背上只需顾好自己,便是放声高呼也实属常事,无人会另眼相看。

从日出到日落,他们追赶牛羊,在肆意疯长的牧草与阳光间穿梭徘徊。夏油把烦忧晾在翠绿的草尖上,并盛夏的烈日晒一晒,翻个面,浸透干燥清甜的“太阳味”;待到微风拂过,它便气球似的鼓胀成网,在起伏草浪上沉沉浮浮,灌满草原悠扬自在的吐息。

偶尔停下休息,夏油也会看五条。银发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利落地挥鞭,驱赶羊群簇成云朵状,软绵绵卷在一处,悠悠躲他的笞。

翎羽耳坠在颈间起落,更衬少年白皙修长的脖颈。每当五条取了墨镜逗绵羊,眉眼笑成月弯,夏油心上便一阵发痒,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亲吻,循着那些绝美的、夜昙般脆弱的线条。

戒指反射阳光,明晃晃像一条麻绳,将那双澄澈蔚蓝的眼睛与夏油系成死结,任天高海阔也不松脱。

草原、阳光、牛羊与白衣少年,云卷云舒下万般皆枉然,夏油怀中那方意象填补的大山分分寸寸俱是五条,念他干净凛然的脸庞,与一双含笑眼眸。

夜幕将至,所有牲畜回栏,乌恩齐也带着他们前往巴图,拴马歇息。

食肆已启,一盘盘大菜摆上长桌,从家常小炒到肥硕流油的牛羊肉一应俱全。妇人们使出看家本领,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凡上桌者无不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今晚没有宾客,不分你我;人们举杯豪饮,为沙场归来的勇士献上敬意,望长生天保佑他的后半生平安无忧。

觥筹交错间,没有人特地突出莫日根的位置。他就坐在乌恩齐与几位亲戚之中,神色淡淡,眉宇间已不见深刻积郁。

“总会变好的。”夏油不由感叹,“他也算是熬过苦楚,往后要跨越的就只有自己这道坎了。”

五条不以为意,往碗里夹了一大块羊排:“按照你们最爱的理论,‘自己’可是人生最大的变数和艰险,才没那么容易呢。”

“的确,但有环境如此,想必不会太难。”

吃过一轮,肉香四溢的高汤也端上桌了。夏油离得近,给自己和五条分别盛了一碗,用勺子一点点送入口中,便连骨头缝也掺着浓郁的香味。

巴图人热衷于用野菜搭大骨,烹煮后相互搭衬,颇具风味;也不知他们的锅碗是否有些窍门,夏油边赞叹边暗暗分析食谱,以便来日复现给五条吃。

差不多饱腹,他们离席消食,顺便四处逛逛。今晚整座小镇都灯火通明,彩旗与荧灯交相辉映,恰如其分点缀了静谧的草原之夜,又不显喧宾夺主。

镇中心堆着一人半高的木柴,还没点,估摸着是要请几出群魔乱舞了。柴堆旁边蹲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不出四五岁,正握着比她手腕还粗的螺丝钉往地上画画。

夏油忙走过去,轻轻拉开女孩的手,抽出那枚钉子:“你在这做什么?”

“你抢我东西!”女孩叫起来,白白胖胖的脸蛋显出怒容,“坏人!把画笔还给我!”

应付小孩虽头疼,却着实是夏油自以为的拿手强项。他直视女孩圆睁的大眼睛,一板一眼道:“这支画笔配不上你,哥哥给你找支更好的,行不?”

那女孩当即甩手不干:“怪叔叔走开!相信坏人就会被卖去黑市,我才没那么傻!”

好家伙。

五条慢悠悠踱步过来,双手插兜,往下一俯:“你不傻?”

女孩:“我当然不傻了,大哥哥才是傻子!”

十七岁的怪叔叔笑了,把螺丝钉往五条脚下一戳,阴阳怪气:“哟,好年轻的大哥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五条顺势一脚踢起钉子,捞进掌心,朝女孩挥了挥:“你说你不是傻子,那为什么拿这种东西画画?大巫说了,凡是用它画画的人都会被诅咒——一辈子变成傻子那种。”

女孩急了,奶声奶气地争辩:“那,那我就去问大巫解咒!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上当!”

五条无视疯狂叹气的夏油,笑眯眯道:“行啊,大巫是能解咒,但解药是用绵羊的心肝脾肺肾和燕子皮混合做成的,必须把一大锅黑黢黢的汤都喝下去哦。那血的颜色可鲜艳了,好看得不得了,心脏还会跳呢,每晚都……”

话没说完,女孩张大嘴,眼看就要“哇”一声哭出来。

以惨败告终的逗小孩挑战总算盼来了当事人父母——一个头巾艳丽的妇人快步跑来,叫了一声“野蔷薇”,女孩便止住哭泣,乖乖随母亲走了。当然,妇人好好感谢了夏油和五条,将小摊上买的风车转赠给他们。

这出插曲很快便被抛诸脑后,随着二人回归宴席,立刻陷入草原保留项目——拼酒的热烈邀约中。浓度极高的烈酒被分杯倾倒,大家用四区蒙克语唱起行酒令,起哄不亦乐乎。除了伤员莫日根和年龄太小的幼童,每个人都得满上小杯,一大口干了!

生活习惯极好的夏油从未琢磨过酒量,以往便是要喝也只会小酌几口啤酒,根本摸不出底。在热烈的气氛中,到底少年习性战胜了谨慎,他仰头灌了满杯下肚,收获喝彩的同时胃里烧刀子似的滚过一团火,顿时冒了一身汗。

五条见他如此,也好奇地效仿;他的反应要小许多,连脸色都没变,只微微蹙眉,举杯看了看,便接着饮下一口。许是氛围使然,他们对着灌酒,谁也不愿落下风,一时半会儿竟真有点拼酒的意思。

酒过三巡,大篝火点燃,醉醺醺的人们结伴前往镇中,席地而坐。无须安排,自有能歌善舞的族人出来领头,其余人出声应随,一时音调高低起伏,好不热闹。

男男女女围着篝火起舞,衣摆浮动如火,点燃全场热情。本就喝得神志不清的汉子们登时扯开嗓子吼,毫无章法地给跳舞者和曲;尚且清醒的也结伴勾腰塌肩,在人群中跳起舞来。

游牧的天性刻在骨子里,不论男女老少,生来并一把好嗓子,随便哼几个调都能透出苍茫风沙。他们载歌载舞,节奏欢快活泼,关于英雄轶事的曲子全都被翻出来唱,连夜空亦被歌舞引燃。

夏油有些迷糊,本想在一旁好好歇着,却不料被五条牵着手拖入人群,硬是同手同脚地跟着跳了起来。他仔细一看,才发现五条脸颊竟有两抹不易察觉的绯红,眸泛水光,吐息也湿热绵长,想来是醉得狠了。

篝火映衬中,他前所未有地披上一身“人烟”,仿佛当真在尘世里打了个滚。

“杰!”五条变调地叫他,笑得东倒西歪,脚步都在打晃,“唱啊!跳啊!”

夏油本并不觉得醉,这般看着五条,却又恍然发觉自己醉得一塌糊涂。他探身吻上去,五条也笑嘻嘻地回应,被逮着逼出几声喘,尾音甜腻勾人。

他们在篝火旁厮混了好一会儿,被人流裹挟着摇摆,眼神都不甚清明。恍惚间,夏油似乎见到了莫日根,他也静静坐在人群中,枯黄干瘪的唇缓缓上扬,定格住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轿车在单行道来往,高矮错落的建筑围成院落,圈出一派沉谧安逸。围墙边种着枫树,枝叶摇曳起伏,间或有棕红落叶飘落,在墙角积起松松垮垮的火丘。正北铁门通向操场,四个篮球架各据角落,六七个小孩儿运着球打闹,鞋帮与篮球交叠击地,声声分明。

大院位于三区南部,近秋的日子格外舒适,正是褪去暑燥,坐拥习习凉风的好时节。

仿罗马式建筑分割四层,斯坦·曼德森教授就住在303,一间约莫百来平的跃层公寓。

“都坐,别拘谨。”老教授和和气气,引夏油和五条在起居室坐下,起身泡茶。老人家年近七旬,夏油连忙接过茶具,请他指出放茶叶的柜子,自去动手。

这座大院是圣约翰尼学院分拨给老教授们的生活区,环境宜人、设施俱全,房子主体虽有些老旧,看久了也能品出几分古朴雅致。

离开四区已逾三月,一份特殊的委托交到他们手中。过去诸多或本地或跨区的订单无不出自王老二,如今这一份,却是宏树捎来的。

“曼德森教授是我的博导。”宏树说,“还在三区时便多有提携,虽多年未见,他倒还记着我这个学生。听说你们名头很响,他想请你们跑一趟,行不?”

说到这个份上,自然得去。他们从没拒绝过到手的生意,何况是父亲的恩师——夏油难得表现出溢于言表的雀跃。

于是,做了些准备,两个人上三区来了。

过去的委托也并非从未涉及三区,夏油每次有机会来,总怀抱着怀念与抵触并存的心情。他一面期待日后能正正经经在这儿住下,一面对过去耿耿于怀;以至于好些街道都记混了,还得五条帮忙认路。

曼德森先生满头白发、身材高大,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许是心态好,尽管脸上皱纹密布,眼里却总有一簇年轻的火焰,脊背也挺得笔直。经年累月浸泡学术研究,老教授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妥帖的书卷气,举手投足独具风骨,真不像个足可称“高龄”的迟暮老人。

得见二人,他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拉着手不肯放。

“你父亲当年可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三人品着茶,听曼德森教授回忆,“那股钻研劲儿……真是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后头出那档事可真是耽误人,最好的年岁就这么白白蹉跎去了……”

不比儿时,如今论起被“流放”到五区的经历,夏油已能波澜不惊,自如应答:“祸兮福所倚,父亲过得很好,先生莫担心。”

五条适时补充道:“研究赚钱一样没落下,说不准是福是祸呢,自个儿高兴就成。”

他们用一盏茶的工夫叙旧。老教授十分风趣,谈吐有度,正好听者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便是论及生僻知识也能搭上话,天南地北均有涉猎。这般进退交流,渐渐忘我,隐约有了些忘年交的味道。

茶毕,老教授也被哄得高高兴兴,拉着他们直往书房去,展示自己足足四面墙的书籍。

“这段时日你们歇在此处即可,平素闲了随意翻翻书,想来也不至于无聊。”他笑吟吟道,顺手抽出梯子旁一本《驱动与算式组的高等应用》塞给夏油:“喏,这就是刚刚提到的文献。”

夏油敢打包票,这绝对是他干得最爽的一单。

谁能拒绝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房呢——连五条都做不到。

就这样,曼德森教授向他们正式提出委托。

“我想请你们打造一枚雪景球。”他摊开设计图,笔触工整精细,完成度极高。“足够坚固,内容物能随温度改变形状,细粉无须晃动也能持续循环下落。”

图纸上是头戴牛仔帽的男孩与一枚五角星,用色鲜明,很是梦幻。再往下翻,男孩星星变成了马匹与大树,半空凝着几片落叶,“空气”颗粒分明。最后一套模型是相拥而眠的日月,红蓝二色相撞相容,重合处弥合几粒星子,细碎的浅金将画卷整体提亮,既显心意,又不乏高级感。

“这是送给儿子的。他在区政府工作,大半年都不回来一次。”老教授怀念地眯起眼,“妻子去得早,这孩子也算吃了不少苦,到头来能混出名堂,咱几个同事都替他高兴。”

夏油把图纸略略过目,问:“您为何不自己动手?”

曼德森教授:“我就是个研究理论的,讲课可以,真要动手还得让专业的来。宏树可算个特例——他向来做什么都一点就通,即便在我手下苦啃了五六年课本,依旧锻炼出了行业里数一数二的顶尖手艺。”

有这样一位“天才父亲”打底,想没信心都难。夏油收起设计稿,笑道:“那我们先花个一天讨论设计思路,等材料确定好了再通知您。”

照旧,所有花销由委托人代为支付。老教授对他们的工作流程感兴趣,夏油索性把东西搬到书房,既有足够大的空间上下捣鼓,闲下来还能翻翻书。

设计稿一出,首先会交到五条手中。委托人给出的图纸毕竟局限于抽象概念,要将其落成符合驱动铠设计理念的样式,往往还需多番删改。设计师落下的第一笔时常能决定整体走势,因而两个人一合计,决定让胆子最大想法最多的五条开这个头。

经过五条之手,稿件已初具雏形。他常在委托人原意上进行二次加工——即,虽剪去了出框的枝叶,却在主干上添加这些或可遗漏的元素,不至于产生落差。

至于那些过于潦草的、天马行空的杂笔,就由夏油来一一把关。他会修整五条笔下过于出挑或不合规矩的细节,以自己的理解重新勾画,并在出示五条后向委托人定稿。

设计部分结束,紧接着是选定材料的环节。这两个步骤必须尽可能快,否则会拖慢锻造冶炼等后期工序。考虑经济、实用性与美观度,夏油与五条总会各执一词,从定稿吵到第二天天亮。万幸他们总能向彼此妥协,顶着黑眼圈交给委托人一份冗长的清单。

如此,订单的最初阶段完成了。

工期第六天,五条独自在工作台前拼装零件,曼德森教授捧着茶杯悠悠踱了过来。

他在五条对面坐下,静静注视着干漆部件被黏合、拧动,三两下组合出绚丽的小人。台灯下那双手灵巧修长,摆弄的东西分明不足一枚指甲盖大,却偏生能随心所欲地令其在指间穿梭。

“悟,你们过去都遇到过些什么样的主顾?”曼德森喝了口茶,确定自己的存在并不会为少年带去麻烦。“不必透露个人信息,大概描述下就行,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金黄的五角星拼装完成,被五条顺手摆在桌角。他停都没停,视线依旧粘连着零件,口吻淡淡:“人,形形色色的人。”

但老教授就差把“说详细点嘛”写在脸上了,两只眼睛都发着期待的光。五条不好故意冷落,只得打起精神道:“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富商、贫民、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都有,总之就是些各有欲求的普通人罢了。”

他继续组装雪景球的内部结构,挑了几件在大众眼中“有意思”的事情说。

曼德森教授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评个一两句,在某些段落后频频点头,俨然是位极好的听众。五条说着,不知不觉把篓子里所有零件都清空了,干脆扫开桌面碎屑往上一趴,讲起劲儿了。

“……有人把猎弓送给阔别多年的好友,最后证明也确实是这把弓打动了他。我很难理解——回忆效应真的具备如此伟力,足以扭转长年累月的信条吗?”

教授:“连接童年与故乡的箭矢吗……记忆就是这么神奇,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为其所困,抑或为其所救。”

“还有无疾而终的恋情;他们差距悬殊,女方又正逢家境艰难,决定亲自斩断这段联系。”五条摊手,“劳心劳力送了条能防弹的舞裙,结果只盼来一封分手信。”

教授将茶一饮而尽,和蔼地笑:“那你又怎么看呢?舞裙象征着热烈至臻的爱情,若这心火连阶级都能跨越,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五条道:“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项指标,与所有衡量利益的单位相同,理应被客观、辩证地对待。因外界环境和抽象化的‘压力’而放弃只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无法成为她舍弃这一等价关系的理由。”

“你在量化爱。”

“为什么不行?人类的喜怒哀乐无外乎表现形式,具备主观目的性,本就应通过简洁明了的方式得到反馈。如你所说——爱——又有哪里值得被特殊对待?”

茶杯置于桌面,陶瓷底发出“叮”一声脆响。曼德森教授长久而安宁地凝视五条,仿佛能看穿他眼中的困惑。

“我宁愿你永远不懂,悟。”他慢慢眨眼,神情竟有丝哀切:“坚持己见一定会伤害他人,但也可能保住这颗剔透纯粹的心。很多事情无法用理智编排,也不该用理智推演;你生来便未曾拥有这些东西,或许有朝一日得以寻见,却势必要失去更多。”

玄关传来门锁转动的动静,老教授摇摇头,端着杯子起身,话语平和宽厚,像位循循善诱的智者。

“倘若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我只能这么说。”

“切莫揣测他人对你的爱。过分自大只会让自己弥足深陷,在未来某日化作高悬于顶的利剑。”

门开了,夏油带着一身秋风穿过走廊,与老教授擦肩而过。

“先生好,”他笑着打招呼,“就快完成了,还请您多等几日。”

老头子笑吟吟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热茶,拍拍肩膀,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我不急,你们慢慢来。”

夏油颇有些莫名,点头谢过茶水,边喝边书房走。那间屋子的门合上了,不一会儿,便传出剑拔弩张的“辩论”声,字里行间全是十成十的熟稔与信任。

转身上楼的老教授听在耳中,慢悠悠掩上门,自补觉去了。

又过了几日,雪景球大功告成。

教授让他们捎上信,给了地址。夏油仔细看了看,发现就在中城区地标建筑附近,好找得很。

“我这把老骨头还勉强能动,但那小子……不太待见。”老教授说这话时有些黯然,像每个平凡的父亲。“就拜托你们了,好好把东西交给他。”

他们离开大院,在附近拦了辆车,直朝城中心去。

约翰·曼德森——委托人的独子——就在三区的议政区工作。这地带起了个高高在上的名字,实则不过是一堆装潢过得去的老房子里头住了好些个高官要员,再腾出几栋楼当办公室而已。

保安查过工作证,带他们走进市政大楼。正门阶梯上方立着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约莫两个成年人高,均张牙舞爪、眼珠瞪得像铜铃,作用堪比门卫。

“请在接待室稍作等候。”保安将二人引进铺着红地毯的门厅,态度还算端正,“曼德森代表正在议事,很快就到。”

夏油四处打量这间宽敞复古的厅室,被天花板上镶嵌的宝钻与玛瑙吸引目光。

“不是吧,这是谁负责设计的?”五条一屁股坐下,深深陷进皮革沙发,没好气地冲空气挑刺,“你还看得下去?”

专注于评估珍宝价位的夏油回过神,随口道:“我早就麻痹了,这些人没个正常审美不是常有的事?计较那么多还不如来帮我看看这块正中间的晶钻——成色上佳,该是摆了很久。”

这么想来,自从五条极大程度拉高了夏油的审美标准,唯一能入眼的除了自己动手,就只剩下安德烈参与设计的大空洞竞技场了。

那家伙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夏油想。他逛了一圈回来,正要开口询问某只瓷花瓶的产地,忽然听见走廊门缝后传出怒不可遏的争执声。

“你就这么想做教会的狗!?”嗓门中气十足,字字清晰到不用趴墙根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油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轻手轻脚让到旁边,竖起耳朵听里边的对话。被骂的人不甘示弱,声音听起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也响亮得能让整间屋子听上一听。

“说谁狗呢,你个腐朽的臭老头!尼尔森主教还有几天就要大驾光临,你就说颁不颁法令!”

“不颁!一个诈骗团伙还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告诉你,炬火会休想从我这里捞到半点油水,一间教堂、1%减税都不可能!”

“哦?死狗搁这儿乱吠有什么用,看看上议院九席坐的是谁!人家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有什么正经法令早通过一区下发了,给脸不要脸,我看你才是傻逼……”

“要不是……家全力支持,一个破宗教团体何德何能进入上议院?那个家族全都是疯子,这么多代就没出过一个脑袋正常的,你们这群屁颠屁颠跟后头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趁早烂在下水道里吧!”

对话方向逐渐诡异,夏油听得一知半解,垂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握住。

五条贴着他站,墨镜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没再听办公室里愈演愈烈的“战况”。他本想说偷听不好,里边儿突然乒铃哐啷一串巨响,像是不断有物品被砸,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争辩。

这确实想听不到都难,夏油思考了0.1秒,果断放弃良知,转身继续听。

“你说你好好一小伙儿,做什么要掺着趟浑水呢?尼尔森老狗许了你多少好处,成天嚷嚷着给他修教堂、减税收,我看是巴不得把教会开成互助会,大伙各回各家得了!”

年轻点的暴怒回击,“我赚钱不寒碜,可你故作姿态得简直让人恶心!不好好抓住机会,后头有你后悔的,最好别跪着爬来找我帮忙!”

“约翰·曼德森!”咆哮声重重砸落,夏油在震惊之余听到朝向门口的脚步声,赶紧拉上五条窜回沙发,一边儿蹲一个,装得像模像样。

办公室门被大力摔开,再恶狠狠地砸回去。棕卷发青年气冲冲地走出来,满脸怒容,径直往楼梯口行去,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休息室。

想必这位就是曼德森教授的儿子,本次订单的收件人了。夏油愣了两秒,五条已经抓着包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长腿跨过茶几和围栏,稳稳当当往青年面前一跳,正好拦住下行的路。

约翰生得一副刻薄相,尤其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眉毛都快飞进头发里了。看见五条,他甚至问都没问,直接伸手欲推,动作粗鲁得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身后陡峭的楼梯——夏油一把抓住他伸到半空的手臂,也跳过栏杆,把五条手中的信抽出来凑到青年鼻子底下。

“我们是您父亲雇佣的‘邮递员’。”夏油用公事公办的礼貌语气道:“请接收订单。”

十分钟后,三人站在市政厅侧门外,颇有几分秘密接头的风范。

“老头子要你们来干嘛?”约翰毫不客气,鹰钩鼻都快冲天上去了。五条一贯是“你拽我就比你更拽”的性格,把包着雪景球的袋子往他面前一推,话也不说,就这么透过墨镜冷冷盯着他。

夏油自知这人不是善茬,决定速战速决为上。他看着约翰粗暴地拆开信,耐心解释:“这些是曼德森老教授的心意,还请您收好,写下回信,再由我们代为转交。”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约翰冷哼一声,当着夏油的面扬了扬手中厚厚一沓纸,双手施力,缓慢、坚决地将信件一分为二。字迹破碎,纤维断裂的声音被秋风放大,回荡在安安静静地议政区,比探出墙头的红枫更凉。

似尤嫌不够,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狞笑,反复将承载爱语的纸张折叠、撕裂,一挥手,满天飞舞惨白粉碎的纸屑。

“跟那个老不死的说,”约翰举起还裹着包装纸的雪景球,看也不看,使出浑身力气往地上一摔,“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强化过的玻璃也禁不住全力一击,与内里的牛仔星辰同时粉身碎骨。晶莹细沙躺在柏油路面,沾了灰。

所有人都惊呆了。约翰怔怔看着松开的包装纸,双拳还在颤抖,眉间却确有复杂快意。

直到下颌遭到重重一击,凶狠的拳风横擦颧骨将他连人带纸原地掀飞,撞倒了两排水马。

“杰!”五条忍不住叫,“你做什么?”

夏油站在原本约翰所处的位置,右拳还未收回。手肘往上攀附着一层铁灰色的金属,鳞甲错落起伏,足以使出常人十倍的力量。

他褪下驱动铠,道:“难道你不想动手吗?”

五条跳起来勾住他的肩,大笑,“我都快忍不住送他一发枪子尝尝了,还是直接揍过瘾。”

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约翰脸上全是血,鼻梁歪了,眼神好一会儿都没法聚焦。他一边伸手捂鼻子,一边狂怒大吼:“动手打人——你们完了,我可是新威斯康州代表,分分钟全部抓进去,永远别想出来!”

夏油无所畏惧,只觉得这不孝子还是鼻子断了更顺眼些。五条懂他,手指在腰间转了几圈,迫不及待想拔枪给他添几个洞。

还没等到任何一方出手,街口突然有人走近。那人口音很独特,像高贵矜持的贵族腔,偏偏又捎着最“低贱”的工人口癖。

他迟疑地问:“你们是……悟和杰?”

“来得正好!”约翰扑上去,冲那人露出自己惨不忍睹的脸,骂道:“安德烈,他们竟敢打我!作为合作伙伴,你还不快叫人来收拾收拾?!”

金发青年看看夏油,再看看约翰,伸手捂住脸。

然后很慢很慢地耸了耸肩,弯腰狂笑起来。

革命军领袖安德烈·恩佐拉斯告诉夏油,他们下周会有大动作,这回跟政府部门的约翰搭上线,凑成个互利共赢的关系,也算是个合作伙伴。

约翰似乎相当避讳安德烈,听他和夏油、五条是旧识,便不再嚷嚷着把他们扭送检察机关,转而用憎恨的眼光瞪视二人。“计划必须进行,”他暴躁地对安德烈说,“安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一周了,再拖下去尼尔森主教绝对不会再给我机会;届时你们也将失去引导,被风险反扑。”

“我明白。”安德烈往他肩上一搭,勾着人往外走,“去‘那边’商量吧,还得给你把这一脸血弄干净。”

离开前,安德烈回过头做了几个口型,五条认出那是“等乔尼消息”五个字。

巷口恢复平静,唯有地上的纸屑和玻璃残渣见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夏油来不及深思安德烈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一时间只觉心如乱麻,不知该做何反应。

“大动作?”他喃喃自语,“难不成反叛军要在地面活动了?”

风刮下树叶,五条冲着大块的玻璃渣踢了一脚,“无所谓,反正我们都得回去交差。”

这话不差。不单只收件人没能回信,连订单本身都死无全尸,狼狈地躺在尘土中,宛如某段残破不堪的亲缘。

“反正我打得很爽,”夏油故作轻松,“好久没活动拳脚了,还不赖。”

回到大院,他们原原本本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曼德森教授,除去打人和安德烈的部分。

夏油本以为会面对怒火,可教授只是深重地叹了口气,脊背垮下去,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他似乎早有预料,又或许此类事情已发生太多遍,连伤心或生气的情绪都磨平了。

“我以前对他确实多有忽视,太不周到,以致现在长成这副不择手段的模样。”老教授沉重地说,“他一直嫌我不愿沾手政界,没能为他铺好路,如今举步维艰困难重重更红。”

“我想我大概是欠他的,多少罪过也只能一并受着。可你们无端被卷入一桩丑事,掰坏心情,实在抱歉。”

即便夏油再三强调他们并没关系,老教授依旧坚持在尾款后追加了一笔补偿费,并挽留二人再留就几天,随意使用书房,就当赔罪。

夏油听着不是滋味,更不好推脱,只能应邀。日子一天天过去,鲜人问津的门铃突然作响,开门一看,却是许久未见的老相识——乔尼·亚齐伯格。

乔尼穿着简简单单的衬衣夹克,笑容干净明亮,骨子里那些雪落般柔软的东西几乎呼之欲出。他对门后的少年们展颜一笑,发尾的红缎带搭在肩上,天鹅绒面料闪闪发亮。

“安说你们在这,我就不登门叨扰了。”他抿着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如出来逛逛?我知道一家还算不错的咖啡厅。”

与老教授打过招呼,他们跟随乔尼穿过街区,走进一家挂着“海因海姆”招牌的咖啡店。店内人不多,几个卡座都空着,只有神色悠闲的老年人在高脚椅上八卦,可可与奶精的香气从每面墙壁里渗透出来,空气里都是甜苦参半的味道。

夏油点了一杯拿铁,乔尼亦然,只有五条拽着服务员给他“双份糖的焦糖玛奇朵”。

他们相顾无言,望着窗外安逸祥和的街景等饮品上齐。

三区的人行道与车道并列,树叶一吹就落,忙着上学的小孩跳跳脚,连膝盖都能陷进火棕色的落叶堆里。有父亲将轿车停在路边,母亲拉开车门,背书包的孩子一蹦一跳爬进后座,在平凡普通的三厢车里驶向学校。

车轮滚动,落叶摊也随之卷起,散了满地。正好路过的清洁工挥舞扫帚,把叶子全部驱赶进智能垃圾箱,那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机器人亮起提示灯,稚气十足的语音读取:“正在清理,哥哥姐姐们稍等片刻!”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就是了,产品经理早不知被暗地里骂了多少回。

“这次难得有多位协力,安准备下周行动。”乔尼打破死寂,单指转动杯把,奶沫时起时伏,“这次有市政府里的地区代表帮忙,机不可失。”

夏油抿了口咖啡,苦涩温热的液体漫过咽喉,细细密密地淋入食道。

他问:“你们的目的是?”

“取缔现三区市长。”——他们都管各区负责人称“市长”——“他近段时间出台的新法令对低价值人群愈发苛刻,现在甚至不允许他们与三区市民座同一班公共交通,或使用同档次的厕所。”

在三区打工的低价值群体也不算少,若真如此,闹起事来确实吃不了亏。

“我们怎么没见到过?”夏油挑眉,“布告栏上音乐剧、舞团之类的广告倒挺多,法令没几条。”

乔尼怕他不信,蹭一声放下杯子,倾身向前,“南区远离议政中心,所有条条框框实施起来都慢上不止一拍,也因此常被各大院校用作安置退休人员的安全场所。但这些事情在百分之六十,不,百分之八十的地带都早已落实,市长连我们生而为人的平等权利都要收回,如何能忍!?”

他说得义愤填膺,声音算不得小。店内所有人都只是看他一眼,露出几分不赞同的神色,并未出演制止。

——难怪他要指定地点,五条心下明了。

“怎么,怕到谈话都只敢来自家店面?”他哂笑,“海因海姆……不大不小的连锁商标,是哪位赞助商的呢?”

乔尼向来怕他,慌忙解释:“不是!这是安的……”

“安的?”五条舔掉摞成小山峰的焦糖尖,嘴角沾了点奶油,衬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莫名滑稽,“海因海姆语源日耳曼,想来要么是乌格列维登旗下产业,要么就是对家的了?”

他最擅长把话题带偏,眼看着乔尼只顾解释,完全没再提大起义,更笑得猖狂。“有本事是不错,啥时候安德西亚能不依靠他那位半只脚入土的老爹,再来拉我们入伙也不迟。”

醇香甜腻的热饮在口腔内扩散,五条眯起眼,还打算乘胜追击。旁边突然伸出一张拿着餐巾纸的手,在嘴角轻抹几下,擦掉不成体统的奶油与巧克力。

“别老欺负人。”夏油叠好纸巾,压在杯子底,语气无奈又纵容,“人家难得千里迢迢找过来,总得给点面子吧。”

墨镜后锐利的眼刀消失了,五条抓住那只空出来的手,挨着戒指蹭蹭,再从指根一路往上捋,冰冰凉凉过电似的麻。夏油看他的眼神当即变了,原本泛着粼粼微光的湖面坠而为井,幽深暗哑。

五条无所畏惧,捏了捏他的指尖,挑开墨镜露出眼睛,微妙地拿捏出一个笑。

乔尼的反狗粮雷达响了。

乔尼决定面对压迫掀起反旗。

“咳咳,那个,我们发现约翰·曼德森代表也有相同目标,因此决定与他合作。”

“哦?”五条被吸引了注意,“那家伙不是还在跟上司吵吗,这就打算干掉他了?”

乔尼松了口气:“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他是直接跟安对接的……这一次大家的目的是让市长下台,少了他的帮助将十分困难。”

拿铁见底,夏油反扣住五条的手,轻声叫服务员续杯。他说:“你们从来都只在暗地里活动,什么时候能大张旗鼓到妄图影响三区施政?”

“这不是时机正好嘛。”乔尼笑笑,“这一年来很多兄弟都偷偷往返地面,早就把路线摸清楚了;安也在三区叫了不少人,比以往哪次可能性都高。”

夏油对铁城墙的政体有一定了解,但也仅限于书籍中提到的部分。“想扳倒市长,你们估计得……”

有人接了话:“——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五条搅动杯中深色的残渣,漫不经心道:“马上就到议院众审了,列位管辖者都战战兢兢半步不敢行差踏错。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曝出治下的反叛军骚乱,严重扰乱正常秩序与民众安全——引咎辞职已经算相当轻巧的惩罚了。”

“没错,五条先生说得对。”乔尼没敢正眼看他,对夏油补充道:“大概如此,我们与约翰里应外合,由他提供各岗位安保人员的日程表,行动定在三街四道的中城区。”

“三街四道”——这说的是三区市中心的市中心,由三条东西朝向的长街与四条南北朝向的大道围成,囊括音乐厅、大剧院、高级会所与奢侈品购物中心,是全区财富与权力高度集中的地方。

与之相应,安保系统也十分周全。

服务员端来满满一杯咖啡,夏油接过,双手拢住杯沿,“没有预演、没有准备,你们就打算这么赤手空拳地冲进十来队训练有素的近卫人员里?”

乔尼面露难色,连连看了五条几眼。后者拍了拍夏油,说:“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们——毕竟咱们又不是革命军‘宣誓效忠’的模范团员,转眼把这些情报都卖给市长,下半辈子都不愁吃了。”

“明显不是这个理由。”夏油扶额,“该说的早就说了,即便我们现在跑去议政区,以目前掌握的情报也足够安德烈喝一壶。乔尼,别总是在意他,继续说你的好了。我们有自己的判断。”

暖饮下肚,棕发青年感激地点点头,略作迟疑:“不是怀疑你们!只是这件事的确说来话长,前期准备相当充足,也能百分之百保证行动当晚不受到任何阻碍。当然,我们已经派足够人手混入群众,只要从东南一号角开始行进,就能畅通无阻进入中城区汇合了。”

以孑然一身召起庞大的反叛军,安德烈的行事手腕不容小觑。乔尼虽事事仰赖他,却也不是什么蠢人,既然他也说“安全”,那想必确实没有太高风险。

但夏油还是觉得很不真实。三街四道是三区最繁华也最重要的中枢地段,一经冲击必然效果最足,却也因此固若金汤,难以掀起风浪。革命军竟然打算信心十足地带人攻入铜墙铁壁,还宣称能全身而退?

“悟,”他想不通,便打算换个角度,“你说约翰先前跟市长的争执——有关炬火会——是否跟他提供协助这一条件重合?”

五条拿着两个糖包往不足三分之一的咖啡里倾倒,粉末徐徐落下,在浓稠的深色液体上凝结成颗粒状晶体。提起炬火会,他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不快:“我们没听完整,只大概知道现任市长是个顽固执拗的保守派。而约翰·曼德森,不管真情假意,貌似是个截然相反的激进革新派。”

他抬眼看夏油,“听得懂吧?”

苦笑一声,夏油端起拿铁啜饮,无奈道:“我也没那么愚蠢。无非是最顶头的大人物们在对待炬火会这一新兴宗教的决策上产生了分歧,导致底下干活的个个遭殃呗。既然约翰敢那样跟直属上司顶嘴,想必炬火会占据相对上风,议院里至少有一个威慑力极强的大家族在背后提供支持……对也不对?”

五条满足地将玛奇朵一口气喝完,打了个响指,“完全正确!那位据说马上要来三区的‘尼尔森神父’——只是个打杂的,但多少能起到敲打某些心有不甘者的作用。”

对面的乔尼听他们讨论,不知不觉入了神,也跟着说:“尼尔森神父?如果是我想的那一位,他可不是什么打杂的……”五条一记眼刀让他越说越小声,“姑且也算是,算是教会里的二把手,听说在一区话语权可大了。”

五条:“哦。”

谈话尾声,乔尼诚恳地看着夏油,双手交握,“安和我都很信任你们,提前告知计划只是想让大家都留个余地,不管是进是退,都由各人做主。如果你们愿意来……相信安,他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尽可能降低大家承担的风险。”

他结账离开,留下夏油和五条不发一语。

“你肯定想去。”夏油提前截住五条未出口的话,“这次我是真不敢确定了……他们玩得太大,一次过把底牌全部掀掉,风险过高。”

五条狡黠地笑,“高风险高回报,别说你不心动。”

他便无法可想,只能勉勉强强附和一声,“好奇是必然,我其实……”

后面的话淹没在咖啡香气中,谁都没听见。

窗外车流不息,日影斑驳,平凡的一天照旧流淌。

行动当天,老教授正好在家休息,嘱咐二人多到四处逛逛,便亲自送他们出门。

“你没有点负罪感吗?”夏油走出大院,悄悄问:“老爷子要是知道咱俩干啥去的,肯定得抄起字典把我们两巴掌拍死。”

五条无辜地瞪着眼,墨镜一戴谁也不爱:“我又没撒谎,骗人的是你不是我,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作甚?”

直到三街四道标志性的十字路口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才放过彼此,没再一句接一句冷嘲热讽。

面前是风格迥异的建筑,多数为高档商场与星级酒店,交杂坐落于三区最中心的脉络。远处依稀可见几瓣屋顶,走势嶙峋扭曲,想来是被誉为“鬼才设计师”的近藤本所建造的大剧院。

即便是工作日,白天流通的人群不可谓不多;夏油仔细观察每个擦肩而过的人,总怀疑随时会蹦出来一个伪装妥帖的反叛军成员。

在靠近街头的书吧里消磨到傍晚,戴着墨镜的五条总算扯扯夏油,指向东南方:“喏,说不准,我感觉是开始了。”

夏油接过墨镜,放大后朝那边看去。人群依然喧嚷,粗略看去并无异样,直到他注意到斑马线旁闲庭信步的金发青年——安德烈甚至穿了全套西装,额发往上梳起,用发蜡定型,从领针到腕表、袖扣一样不落,俨然去剧院前排欣赏乐曲的上流模样。

“他们不会都打扮成这样了吧?”夏油不可思议道。

夕阳下沉,将光芒一同敛弱,如死亡般沉入地平线,消失无影;遍布天际的火烧云也抽丝剥茧般流动四散,颜色缓缓褪去,袒露深邃暗淡的夜幕。浑墨似黑的深蓝接替天明,微风冷却,一切渐渐被阴影吞没,宛如在静默中走上街头的人们。

他们来去无影,打扮普通,既不落魄也不高贵,皆是最普通平凡的人。他们从街头巷尾、屋檐下、胡同口与店铺内蔓延而出,占据整个街区,还在缓慢增加。

起初,无人察觉。这些人太过安静,就像每天站在末等隔离车厢的民工、拖引垃圾箱的清洁工与公厕“特殊隔间”的使用者。他们的存在比空气还不如——不被看见,不被听见,不被赋予价值,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就是几粒火星,太小太冷,只能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

夏油和五条目睹这场大起义的发生。

原本平稳回家的上班族突然发现身后站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脸上写着同样的麻木不仁,灰败憔悴堪比尸体,却仍旧瘦骨嶙峋地站着,像一截电线杆。

有人被吓到,摇摇头加快脚步试图离开,却被另一个方向涌现出的人群阻挡,惊惶地回到原地。不知从哪一刻起,三街四道被“接管”了:没有争吵与纠纷,属于大多数人的日常被猝然斩断,空腔涌入源源不绝的废气,表面上与平素无异,内里却早已悄无声息地改变。

直觉不妙的孩童张嘴想叫,地缝里就会钻出一双手死死捂住那张嘴,在身旁父母惊恐至极的眼神中堵塞声音,将眼泪与无措硬生生塞回肚腹。

若遇上力图反抗的人,每三米便安插进一个全副武装的练家子,在出其不意之下制服对方,卸去行动能力,再沉默地扔到一旁。

高效、快捷、精准,整个初阶行动完美的滴水不漏;无穷无尽的革命军“无声劫持”了三街四道范围内所有公民,再以这个长方形为阵,框死所有可能造成不利的变数。

书吧里其他顾客都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唯独夏油和五条眺望街景,连连称奇。

“他们应该要有动作了。”夏油肯定道,“我看见几个戴驱动铠的跑向四道——估计是去解决安保的。”

要想在最小限度的消耗下解除危机,不一开始就引起骚动显然是上上策。既然与内部人员约翰串通过,今天必定是常驻警力最小化的时刻,而那些携带武装驱动开潜伏暗处的力量,便承担起抹除这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

五条瞥了眼橱窗前高速掠过的身影,说:“还是担心待会儿去哪躲着吧,马上就开始了。”

话音刚落,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金发青年与几位灰衣年轻人接头,说了几句话,便拿起指令枪,枪口指天,郑重、坚定地扣下扳机。

“砰——哗!”信号弹拖曳着军绿色的烟雾直入云霄,在那光芒爆发的前一刻,无数人振臂高呼,将肺腑里滚烫汹涌的热血尽数诉说。

“冲!”他们怒吼着踏过人群,砸坏门锁,用手边的任何东西大肆破坏。与大空洞如出一辙,这些无法言语、被套上枷锁的低价值人们终于得以直面自我,践踏那些蔑视他们的东西;在那股冲劲下,旋转门被卡死、珠宝店内纵火焚烧、闯入酒店大堂抢砸毁掠,只为暂时发泄积蓄多年的绝望与卑微。

夏油早就拉着五条夺门而出,按照乔尼告知的路线前进,从东南部直往中央十字。革命军拉起横幅,鲜艳高昂的旗帜在满地狼藉中飘扬飞舞,人们吆喝着平日不被允许的咒骂,在三区民众惊慌失措的逃窜中汲取养分,攀着他们的血肉生长。

“自作孽。”夏油默默想。他与五条在碎砖破瓦中飞奔,一边注意躲避人群聚集处,一边压抑心底蠢蠢欲动的火焰。

好歹也算是被价值分割深深伤害过的人,他很难否认自己完全没有反抗的心思。只是这点野草似的欲念在五条身边被控制得很好,因为他随时随地都能意识到自己相较于别人的“幸运”——有完满的父母、充实的生活与重若一切的恋人。

而这些盲目追逐火焰的革命军正将伊甸园打入炼狱,只为让所有人都尝到灼烧己身的火——但收效甚微,充其量只算个不痛不痒的报复,根本无法实质上改变任何东西。

不过短短数小时,富丽堂皇的三街四道已化为火海。没来得及躲藏的三区民众被拖进人群里殴打,寡不敌众的警卫也遭受同等待遇;父母颤抖地抱紧孩子,试图拱起脊背为他们抵挡,却终究倒在义愤填膺的棍棒之下。

哭声、爆燃声与倒塌声不绝于耳,置身事外的两位少年赶到游行地点,在那里看见干涸的音乐喷泉与满地涂鸦。

安德烈站在喷泉顶部,把完好的革命军旗帜插入纽孔。晚风猛烈,旗帜便舒展飘扬,代表“平等”的天秤符号缓缓亮起,一首被铁城墙政府列为禁曲的旋律从至高点传出。

荧光喷漆将天秤图案印满每个角落,随主旗一同闪光,在浓烟滚滚的城市上空组成银河般高悬绚烂的标语。他们呼号平等,声讨自由,口中吟唱《致终有一日的和平》,节拍热烈高昂如骏马疾奔。

夏油走向乔尼,后者穿着利落短装,朝他们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你们来了!”他说,把安德烈从喷泉上拉下来,“怎么样?今天是我们的胜利日!”

金发领袖张开双臂,眼底的祖母绿熠熠夺目,仿若天明。安德烈拥抱他们,像拥抱千千万万困苦挣扎的同胞。

“星火终将燎原,”他对夏油说,十足自信,“不管你参不参与,路就在那,只等你来。”

三区枢纽毁于一旦,低贱的人们踩在废墟上纵情高歌,将火焰、鲜血与狂妄傲慢的三区人献给今夜天空。他们或哭或笑,立于沾满硝烟的和平与自由之中耻笑强权、蔑视价值,摧毁属于往昔的高墙。

他们憎恨不公,便将一切拖入炼狱,与恶魔共沉浮;

他们渴望救赎,便以心血绘制衡量自由的秤,愿世间万般顺遂。

他们是受害者,他们是加害者;

他们是人。
*
芭菲酒庄,地下二层会客厅。

男人斜靠椅背,白皙修长的指间托着一杯红酒。醇厚酒液在高脚杯中摇曳,枝形吊灯的光芒沉入杯底,打碎为深深浅浅的璀璨钻粒。纯手工定制的尖头皮鞋轻轻踩住驼绒地毯,向上是一双笔直的腿,神袍黑白相间,将秘密掩进宽大飘逸的袖口皱褶。

“主教先生,这件事属实非我本意。”头发花白的现任市长面露无奈,对足足比自己小了一轮的客人赔笑,“实在是发展基金周转不开,再多设几间教会,恐怕要赔本赔得哭都来不及了。”

座椅后站着位修女,敲敲掌铃,百灵鸟般清脆的声音徐徐响起:“我们不为解释而来,只要结果。你也知道众审将近,出不得差错。这件事若传到教皇耳中,阁下手头那二两票可得好好掂量。”

市长冷汗直流,坐立难安。他咬紧牙,压抑着愈演愈烈的怒火道:“即便如此,减税一事也容不得玩笑……今年的整体税收已经缩减了三个点,一旦给教会开先河,往后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恕我做不到。”

说完,他眼睛一闭,在这间密闭奢华的会客室里大汗淋漓,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意味。

修女面露嘲讽,还欲再说,座上男子却轻轻抬起左手。他食指上有一枚权戒,铂金环抱着赤红的荆棘鸟,几乎掺点光亮就能燃烧起来。

权戒出,修女立刻噤声退后,以手扶肩。

“唐垂德……”一把低磁慵懒的嗓音,每个字都像敲在青花瓷面,“你说什么?”

市长不敢抬头,握着酒杯的手隐隐颤抖。身为保守派不得不向对手低头已是屈辱,他的身家性命还都捏在对面那人手中,实在难忍,却必须得忍。

“兴建教会的提案我们可以让步,唯独税收——这关系到三区未来近五年的发展,牵一发而动全身,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话说得足够诚恳,可惜对方不是个能讲道理的。

一声嗤笑滚落喉间,男子正要开口,会客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撞开。

“报!市长先生,大事不好了!”警卫队卫兵冲进门,嗓子眼里的话就要决堤,却在看见对面坐席上那张略带阴郁的英俊脸庞时噎住半秒。

小伙子手忙脚乱地扶了扶帽檐,立正行礼:“见过主教大人!”

尼尔森摆摆手:“继续讲。”

“是!”卫兵大声报告:“三区中城区发生暴徒游行,警员失守,目前已有多家店铺受损,损失评估尚在调查中。我们已经抽调总局警力前往镇压,请先生指示!”

空气骤然冻结。

唐垂德瞠目结舌,手一松,玻璃杯“啪”地碎了,红酒浸湿地毯。

“反叛军……?”他喃喃,面上的惊慌失措逐渐被暴怒取代,“偏偏在这种时候!”

掌铃轻响,修女掩唇笑。尼尔森撩开散落肩臂的长发,静静看着市长暴跳如雷,眼神不冷不热,恰如其分的局外人。

难以抑制咆哮,唐垂德指着卫兵鼻子大吼:“发特令,让驻守的夜枭-Ⅷ出动!”

卫兵懵了:“可是,先生,夜枭部队造成的牵连损失只会比现在更严重,真的要……”

“放屁!真让反叛军翻出天去,何止你我,谁都他妈的没命回来!”市长一拳砸在门上,“快去!留活口,别让他们跑了!”

卫兵在前,唐垂德对尼尔森敷衍地鞠了一躬,匆匆离开酒庄。

“真难看,居然让蚂蚁脏了鞋。”修女吃吃地笑,狐狸似的眼睛盈盈弯起,“换作圣子猊下,早就挨个枪毙扔熔炉里了,烧得骨灰都剩不下。”

灯光明亮,尼尔森怀念地扬起唇角,缓缓饮下红酒。

“罗莎莉亚,这话若让猊下听见,可是也会进熔炉的。”

修女把掌铃拨弄得叮当作响,半点不惧,仍嚣张笑道:“连教皇都要敬让猊下三分,我戏说几句已是莫大荣幸,死又如何?”

“这话不错。”尼尔森转动权戒,“既然猊下不在,我们就只管等着看——看看这唐垂德又能玩出些什么花样。”

他们低声浅笑,如浑浊黑暗中至恶至纯的夜魇。

极目远眺,视野范围内俱是浓烟。

夏油站在安德烈身边,中央喷泉渐渐围拢更多反叛军。人群默契地放下旗帜,拉起横幅,将自己的痕迹涂抹遍瓷砖与地缝。

“这就是你想要的?”他语气不快,“单纯的发泄行为,目标与动机不明,表面上打着大义平等的旗号,实则各自为政,连自己人都管束不了。”

背靠色彩缤纷的霓虹灯告示,安德烈置之一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里的人谁不是走投无路才加入我们的?短短数年,我自然没办法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但给他们争取些出气的机会还算在行。”

有人发现了躲在商店货仓里的一家三口,几十号人立刻围上去,唾沫星子与铁锹棍棒劈头盖脸地往下砸,父母护住孩子,满脸是泪,边痛呼边求饶,破碎不成调的话语里皆是祈求。

气温骤降,夜风穿透轻薄衣装沁入骨髓,令全身血液渐渐冷却。

“约翰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五条挑起一瓶喷漆,抛了抛,“大规模调动布防显然不现实,如果只是为了扳倒市长,对他这个没多少票数的小小代表也并不会带来实质利益。”

安德烈说:“那位约翰小弟——目的从来不在眼前一时半刻。”

他从地上背包里翻出正红色漆罐,在空中比划出火苗的形状:“他气度小,眼光却着实不错,一来就看中了当今最炙手可热的红人……”

粉末缓缓降落,五条的语调陡然变冷:“——是炬火会。他想攀上卢西安·尼尔森?”

“正确。”

在乔尼的呼唤中,安德烈从喷泉跳下,走到褐发青年身旁。

“来吧,是时候给这场演出收尾了。”他眨眨眼,对夏油轻巧地说:“怎么样,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凝聚整座城墙的力量,即便尚散乱不成形,假以时日也总将成为庞大而势不可挡的烈火。至那时——我们会在新世界重逢。”

领袖与骑士向西北方向行进,夏油站在原地看了片刻,也默默跟上。

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走进街道,每经过一个路口,便有年轻人的潮汛涌入其中。

橱窗龟裂,糖果小屋黯淡无光;棕熊与白兔滚得满地都是,奶油制成的头颅挂在栅栏尖,身子则四分五裂地躺在原地。店主不知被哪股海浪吞没,室内空无一人,只余台阶上几滴暗红的血渍。

夏油抬脚跟着安德烈,脑中闪过过去曾接到的种种委托。其中不乏如卡洛与黛安娜般惨淡收尾的案例,往往双方你情我愿,却被冰冷顿挫的城墙一刀两断,仿佛不这样做,便永无安生之日。

他清楚自己的动摇,因这股冲动自幼便潜藏于心。人之一生无非是成千上万的选择题,只要不落笔,选项就一直在那儿,白纸黑字分分明明。但凡抉择,即相当于亲手抹杀另一种人生——正所谓不破不立,一端终结,正应一端起始。

而夏油自始至终都未作出选择。

“你在听吗?”他轻轻去牵五条,“悟?”

许是云层太厚,五条精致苍白的侧脸仿似笼罩着阴影,与墨镜连成焦躁阴冷的倒三角。他没有第一时间说话,手指却切实地作出回应,牢牢反握夏油。

约莫月牙钻出云层的工夫,五条回神:“哦,怎么了?我在想安德烈刚刚说的话呢。”

夏油跨过一个沾满淤泥的玩偶,没令其伤上加伤。他思索片刻,道:“没事,我只是打算做个决定,就快完成了。”

他向来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五条只是笑:“哟,别是想清楚要跟‘太阳神’跑了吧?”

“开玩笑,”夏油捏捏他的手背,“我正准备跟他们断个干净呢。”

是了,他安于现状,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心满意足。双亲健在,收入体面,身旁还有一个烦死人不偿命的五条悟——他夏油杰又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圣人,凭什么为与自己无关的“伟大事业”累得一身腥?

明天就跟乔尼和安德烈说明白吧,夏油下定决心。他收紧五指,扼住那条通往刀山火海的路,稍嫌歉疚地目睹它挣扎求生。那只手并未放松,即便他将要杀死自己。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五条拉起夏油的手,高高兴兴地轻吻指尖:“早就劝你无事一身轻了,看,不想这些不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吧!”

夏油故意辩驳,引五条同他抬杠,两人心中俱轻快放松。抢掠焚烧声依旧不绝于耳,他们踏在灰烬与钱权铺就的道路上,并未察觉一个事实——

悄无声息地,这支如海潮般庞大的队伍已被逐渐蚕食,似巨兽捕猎前撒下天罗地网,冷眼蔑视猎物最后时刻的沉醉与狂欢。

第一声惨叫响起时,安德烈并没有在意。他只当是又一个不幸的三区住民,并未放缓脚步。

直到乔尼颤抖着拉他的手,清越的声线变得嘶哑:“是警卫队!”

晴天霹雳,为首四人皆猛然惊醒。

他们缓缓转过身,在起义队伍最末端看见山岳似的庞大黑影。

“传第七百一十四条军令:抓捕主要头目,确保部分人证,其余活物——就地处决。”

冷淡断续的电子音响彻三街四道,在那毫无起伏的宣告声中,压倒天际的山脉抬起脚,重重踏落。

“你拽我干嘛!?”“什么东西……救……”

耳边传来链锯嗡鸣、引擎咆哮,原本意气风发面目狰狞的革命军被凌空抛起,拦腰斩断;血沫与人体组织四处飞溅,重型军用外骨骼铁灰的铠甲在月光下闪过寒光,手起刀落,便是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

活脱脱一出默剧。局势扭转如闪电,不知谁先推了前边人的肩膀,人群立刻惊慌失措地四散逃跑,尖叫响彻夜空。黝黑的巨人们砍瓜切菜似的横扫而过,刀锋所及空空荡荡,徒留半截血肉模糊的躯体。

“走!快走!”夏油把安德烈往前推出几步,焦急地与五条一同提速,拐进高楼大厦的阴影中,喘匀几口气,再接着往下个缺口躲藏。

“那是什么?”乔尼狂奔过来,也把安德烈塞进狭窄缝隙中,胸口剧烈起伏。“我从没见过那么……那么恐怖的机动部队!”

钢铁巨械践踏大地,脚步隆隆作响,临近几栋楼都在跟着震。从楼宇间望出去,三四台足有十五米高的重甲正缓缓踱步,机械臂托举着比两个成年男性还高的反暴叉枪。控制舱闪烁红光,冷凝液管缠绕机身,明明身处繁景灯光却比夜幕更黑,远远看去,仿佛某种遮天蔽日的脊椎生物。

安德烈手脚都在抖,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不会的,没有任何情报表明他们出动了,这一定是……”

“什么时候了还搁这儿做梦?!”五条也不怕出声,直接劈手一巴掌过去,“睁开眼好好看看,那就是夜枭!要不是我们站在最前面,早就没命杵这儿发呆了!”

墙面冰冷刺骨,所有人都懵了。

夜枭是什么?唯一被允许装备驱动铠的“传说”部队,抵抗幻想种的绝对功臣。常年在前线奋战,即便只是小分队中的分队,装备齐全的钢铁巨兽与精英士兵们依旧能轻松荡平一个“片区”,便是草芥也无法幸免。

夏油咬紧牙关,竭力遏制隐隐发软的小腿。无人能在咫尺之遥的死亡面前保持冷静,而他们就蜷缩在残破钢铁的小小缝隙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厚的血腥味。

反叛军从未预料到夜枭部队的到来——他们也确实不该来。夜枭从I到XV都直属一区,政府绝不允许这等稀有人才浪费在维护治安的小事上;而即便市长察觉反叛军游行并立刻呼唤支援,以一区的处理效率也决计不该这么快响应。

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驻守在三区外围,为了保护某个人。

冰凉的手被五条攥紧,夏油看向他,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同一个答案。

“该死的尼尔森。”五条在他耳边低语,呼吸略微急促,“竟然叫这群家伙来护卫,排场可真够大的。”

对面的乔尼嘴唇发白,前额全是深深浅浅的汗珠。安德烈比他略好,但也明显颓败,满脸不可置信。

很冷,太冷了;屠戮与惨叫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强行灌入鼓膜、撬开颅骨,搅得大脑剧痛。

但五条在他身边,尽管掌心里全是冷汗,却多少燃着心里那点火,没让链锯枪支刮起的狂风吹灭。

“先等等,”夏游轻声说,“等那边没什么动静了再……”

“轰——!”

突破音障的巨响轰然炸开。众人上空飞过一架雨燕-40,悬停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启侧翼,露出黑漆漆的弹匣。佩戴墨镜看得最清楚的五条大叫一声“趴下”,尾音被撕裂空气的炮弹吞没——

矢量炮如倾盆大雨般降临。

光粒轰击钢筋水泥,地面震荡,部分楼房被直接炸烂,残肢悲鸣着凌空砸下,将避散失措的人群全数埋葬。更有流弹击中路面,迸裂的地下管道与大小车辆腾空爆炸,滚滚浓烟瞬间席卷全域,只剩装备重甲的夜枭部队。

地动山摇的刹那,夏油只来得及转过身死死压住五条,便被坠落的砖瓦断墙彻底掩埋。

“雨点”持续了足足两分钟,直到雨燕-40清空库存,收回折叠翼扬长而去。

视野全黑,两耳嗡鸣,温热的液体沿鼻腔蜿蜒下行,淌进嘴里。夏油尝到尘土与鲜血的味道,紧抱身下人的手一刻未松,指节用力到磨损出血。

不知晕厥了多久,五条轻轻挣动,微弱的话音在耳畔重组,隐约是声无措的“杰”。他似乎在颤抖,指尖极轻地抚摸夏油的脸颊,温度低到冰点,呼吸紊乱。

恍惚间,五条似乎紧紧贴着他的嘴唇,呼唤淹没在齿间,一声声全是他的名字,语调支离破碎,几近哀求。

“没……事。”夏油挣扎着挤出两个字,嗓音艰涩嘶哑,刮刀片似的疼。但他更不忍见五条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极力扬起嘴角,在厚重瓦砾下摆出个难看至极的笑:“离死还远,尽管担心……你自己吧。”

视线依旧模糊,夏油隐约感觉前额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拂过,抹掉些血,触感小心翼翼。

“少废话。”五条咬牙切齿地回,声线仍有些抖,“乔尼在外头,这会儿应该正在撬我们头顶的石头,小心待会儿给砸死了。”

听他生龙活虎的骂人,夏油放下心,劲儿也慢慢松了。谁知五条顿时变调地喊了一声“杰!”,手忙脚乱探他的鼻息,嘴里语无伦次念着“保持清醒”“别睡着”之类,一句比一句慌。

好在夏油没再晕过去,刚打算强撑着回答,头顶豁然“哗啦”作响。沉甸甸抵着脊背的破墙一轻,被乔尼和安德烈吃力地掀开。

“没事吧!”夏油靠在墙边喘气,乔尼急忙迎上来,双手都磨破了皮。

说没事肯定是假,但现下全身都被血和泥浸透,神经末梢也发懵似的迟钝,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伤哪儿了。夏油摆摆手,顺了气,立刻去看五条:“悟,怎么样?”

安德烈小心地扶起五条,后者脸上多了几道划痕,因被夏油牢牢护住而没受多少伤。他单手拎着只剩半副的墨镜,眼神古怪。

他在看夏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而困惑的目光。

见五条无碍,夏油也没精力再揣测他的想法。

“我还能动,”他说,“过了多久?”

安德烈摇摇头:“我们也懵了好一会儿,‘轰炸’结束之后,夜枭也陆续撤走了。我们先前都没敢出声,等南四街没动静了才敢把你们挖出来。”

望向街外,五条调高目镜倍数,确实没再发现移动的身影。

四人决定趁早离开,沿这条横向大道直奔外区,脱离“三街四道”的范围。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满大街都是残垣断壁,瓦砾下渗出暗红的血迹,地面坑坑洼洼找不到一处完好。夜枭以雷霆万钧之姿降临,血洗革命军,再两袖清风地全身而退,抛下无数深埋废墟的伤者与亡魂。

夏油一行人再无心思关注生还者,只顾十步一回头地警戒周围,在坍塌的店面楼道中穿梭,渐渐接近封锁区边缘。警方确实放置了路障,水马和防暴盾堆叠成山,此刻却静得出奇,方圆两公里内鸦雀无声,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就在前面!”安德烈压低声音。

他们躲在百货大楼的后墙,探出脑袋眺望路障。或许是怕伤及“无辜”兼对夜枭部队的信任,警力全部撤离,四人只需翻越路障,就能切实从这座地狱般的商业中枢逃脱。

损伤的身体部位开始叫嚣,脚底如火燎般疼痛。夏油牵着五条一步步往前,视野泛白扭曲,离出口仅数步之遥。

突然,他隐约嗅到一丝黄铜硫酸的气味,像空气被压缩、凝滞,分解成无数微小颗粒。时间被按下慢放,乔尼缓慢地向安德烈张开手,破损的衣袖来回晃动,艰难地将金发青年推开三步;夏油本能地趔趄,看着面前那张俊秀的脸庞缓缓扭曲,五官拼凑出惊恐与焦急,红丝带向后飘。

乔尼手臂直直前伸,嘴唇一开一合,唾液在冒着白霜的空气中飞溅;他像在叫喊,声音却迟迟传不到夏油耳中。

他说:

“安!”

“砰——!”

时间恢复流动。

渐入午夜,气温一降再降,枝叶裹紧淡膜。夏油却丝毫不冷,他从头到脚都是热的,滚烫得接近燃烧。

耳畔是巨大嗡鸣,安德烈重重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某个名字,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脸。或许那并非眼泪,而是别的什么……更鲜艳、更凄绝的东西。

但所有感官都离他远去,夏油怔怔转过身,看向五条,在他眼中望见一个满身鲜血、脸色空洞的人。

下一刻,头顶骤然敞亮。武装直升机撕裂夜幕,螺旋桨带来压迫力极强的气流声,探照灯毫不客气地将所有人围困于内。

身着厚重防暴服、手持盾牌与武器的警队倾巢而出,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为首者用扩音器喊话,警棍重重落下,夏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4000米外,“世纪大厦”楼顶天台。

男人看着目标静默,起身收起支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拆卸狙击枪,重新收进长条形背包。欢快的手机铃响起,他把背包甩到左肩,拿起摆在墙角的烟头深吸一口,边往门外走边接起电话。

“哦……”他揉揉后颈,把烟蒂随手弹飞,灰烬准确命中垃圾桶。“那小子又生病了?”

咒骂一声,男人锁上门,加快脚步。

楼道里的声控灯短暂亮起,掠过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他在那半秒内微微抬头,嘴角浅淡的疤痕一闪即逝,复融入黑暗。

“都给我老实点!”警员拉开铁门,把戴着手铐的人一个个推进囚室,丝毫不顾这些人身上的淋漓血迹,“反正都得死,麻烦给老子省点心,安安静静等死吧。”

夏油撞在墙上,腰椎一麻,足足两秒钟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便咬紧牙关,依旧有半声喘息溜出齿间,在冰冷的铁栅栏上砸得粉碎。

迟来的痛楚侵袭全身,每根神经都被架在火上烤,疼痛与无措将要彻底击垮他,令他失去意识。相邻十来间牢房都塞满伤员,短短数小时前还风光无限的革命军无一幸免,在主力部队赶来支援后被全数羁押。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蜷缩在阴冷逼仄的角落里呻吟发疯,面对几号满脸凶光、随时能生啖其肉的狱卒。夜枭过处寸草不生——到这里来的人全都伤痕累累,多数缺胳膊少腿,光失血都能把牢房地板漆成红色。

夏油脑海中光怪陆离,仍旧沉浸在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牢笼粘连的湿气如附骨之疽,阴森感缠绕脊背与骨髓,像整个人被砸进深海,再湿淋淋地甩上岸。

直到有人轻轻握住他沾满鲜血的左手,指缝紧贴,使他不至于缴械投降。

五条坐在夏油身侧,屈膝靠墙,双手交叠。墨镜早不知丢在哪儿了,一双蓝眼睛依旧澄澈如洗,在灰暗阴沉的牢房中燃起近似希望的火光。

但眼前明明只剩绝路,不再有拯救濒死之人的奇迹。

“听着,待会儿署长来了,你们就得一个个被提进去审!”狱警使劲敲响栅栏,警棍震得鼓膜也跟着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别想着耍花招,知道多少说多少,没准到时候还能看在情报的份上让你死轻松点儿;要是敢骗人……”

他故意停顿,欣赏囚徒们恐惧瑟缩的神情,满意道:“知道了?少放屁,少抱怨,不都是自讨苦吃吗!”

走廊上狱卒在慷慨激昂地陈词威慑,夏油靠在墙角昏昏欲睡。

他理应高度紧张,却因伤势太重而神志昏聩,眼皮不断往下掉。得亏五条一直在耳边说话,才避免真的昏沉睡去——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一觉还醒不醒得来。

“杰,”五条小声问,似乎疑惑了很久,“你那时为什么要保护我?”

想了半天,夏油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之前的轰炸。

原来五条那时的惘然便出自于此。

他勉强转过四十五度,扯出个惨兮兮的笑:“我能保护的只有这么多了,手臂一伸而已。”

但五条还在看他,光芒时浮时沉,像尾鱼渴求大海。他的眼睛太亮,夏油蓦地想起曾经拥有同样目光的乔尼——尽管他半小时前在自己面前炸开了,脑袋像个稀烂的气球。

那种粘腻恶心的触感又回来了,缠绕手掌、攀附脸周,无孔不入地侵扰心脏。曾经难以宣泄的话语即将决堤,脑海中铺染开鲜红浓烈的血花,如烈焰浇心,隐痛之至。

干涩隐痛的眼底渐渐漫上湿意,夏油任由水雾蓄积,回视五条:“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悟,答案很简单。”他并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是孤注一掷的、在生命尽头倾吐心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或许卑劣,或许自私,却总能在微末与绝望的末途发光,比所有高尚伟大的品格更沉重,更浓烈,也更决绝。”

黑眼睛看着蓝眼睛,夜空拥抱大海,如燕鸥归于巢穴。

四处都是难以压抑的噪音,唯独二人这小小天地独得宁静。五条听了夏油近乎发泄的回答,垂眼思索,似难以理解。夏油也无意解释,脱力般松了手,五指蜷缩,还能感觉到沁入掌纹的温热鲜血。

那是乔尼的血。鲜活,滚烫,明快而纯净,跟他的人一模一样。

革命军或许有罪,但他们活该以这种方式被宣判死刑吗?夏油扪心自问。

在夜枭摧枯拉朽的单方面屠戮中,他心底那枚坚定的钉子开始松脱。乔尼死了,死在他面前,以一种丑陋的姿态戛然而止,仿佛冥冥中神在对他的懦弱施以嘲讽。

“逃避可耻也无用。”那个声音说,冷淡理性,“你谁也救不了,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沉重的脚步响起,狱警带着一帮人进来,语气兴奋道:“准备,就从一号房开始吧。”

而那正是夏油所在的牢房。

钥匙插进锁孔,齿轮咬合,死亡的腥臭味伴随铁门拉开缓缓蔓延,他都能看见十分钟后自己的惨状——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审讯”,这些人想必会以玩弄举足若轻的低价值反叛军为乐,下场未必比一死了之轻松。

警员狞笑着踏进牢房,目光扫视一圈,在所有瑟瑟发抖伏地求饶的囚犯身上扫过,像阴森湿冷的蝮蛇。夏油本能地瑟缩,不肯露怯,便忍痛挺直脊背,指节用力得淤积出一片清白。

耳畔忽然扫过温暖的风,似落叶沁满阳光。

五条悄声对他说:“别怕。”

“别怕,有我在。”

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眼神依旧柔和轻快,却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潮湿的吻交缠缱绻,在脉脉温情中,夏油蓦地品出几分决绝。

他心头一空,五条已兀自起身,向警员走去。那人没想到居然有囚犯自投罗网,伸手就想抓他,却连衣角都没碰到,腰间反而陡然一轻。

狱工们警觉望去,听得一句冷冰冰的“别动”。

银发少年捏着警员配发的刀片,眼中寒芒万顷,竟生生将狱警镇住。先于所有人,他横刀一划,动作快如闪电,待“叮铃”落地声响起时,薄利刀锋已然染血。

“悟!”夏油抢声吼,急忙从地上蹦起,却因突如其来的剧痛瘫倒。他眼睁睁看着五条的额角豁开一指深的伤口,鲜血直流,染红了半张脸。

空气几乎冻结,狱警们全部愣在原地,谁都没想过会看到这一幕。

顶着满脸血,五条笑了。

他笑得猖狂嚣张,嘴角扬起,从喉咙深处滚落的笑音溢满讽刺,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双刃剑。迎着牢房内外所有惊愕的目光,五条扒开伤口,感觉不到痛似的在皮肉中翻找;夏油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只能亲眼看着血沫飞溅,少年从前额狠狠抠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小巧芯片。

“——放尊重点,听见了吗?”五条笑着抬起手,拇指与食指捏住芯片,缓缓用力。

在近乎凝固的几秒内,那枚芯片逐渐变形、开裂、最终粉碎。五条松开手,任由狱警一拥而上将他制服,碎屑如齑粉般散落一地。

他被压伏在地,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面上笑容却分毫不减,看得人毛骨悚然。警员连连骂着“神经病”,抽出电棍往下挥,却被扑过来的夏油全力钳制,一时竟抽不开。

夏油近乎绝望地看着五条,对方白皙的面孔几乎被全然染红,与他对视时却收敛了张扬与癫狂,只余一如既往的清澈天空。

双唇开合,他仍在对杰说:

“别怕。”

芯片破碎,一个信号如火苗般窜入瓦尔登湖,通过高速光缆传遍铁城墙。最高等级权限覆盖一切程序,瓦尔登湖优先执行命令,将这枚火苗抓取并甩入炬火会所有高等神官的移动终端。

同时间,几十台手机纷纷亮起,屏幕上跳出占据整个视窗的图腾。

——是炽烈、高贵,浴火重生的荆棘鸟。

监狱大门匆匆打开,一个副官飞奔而来,在署长面前边喘气边说:“报告长官,尼尔森主教来了!”

署长皱眉,挥手让狱警们放开五条,只留一人扭着手臂不让他起身。夏油也被电棍重重甩开,伤处碰撞,引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么突然?”署长急忙整理衣冠,“叫人家到贵宾室等,这里先……”

“不必了。”楼道口传来银铃般曼妙动听的女声,一对男女缓步走来,神袍随步伐翻滚。

署长与警员们立即脱帽行礼,牢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

男性五官深邃精致,长发披散,与神袍相得益彰,真有几分古朝祭司的风范。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赤金细链没入黑发,食指佩一枚做工绝佳的权戒。

夏油从未见过他们,却在某本介绍炬火会构成的科普书籍中认识了这张脸。

卢西安·尼尔森,炬火会最年轻的主教,也是十三席主教之首,教皇之下的二把手。正是他的存在引发了约翰与市长的政见分歧,也间接导致革命军陷落。那位约翰·曼德森已被拘捕,而此等大人物突然光临三区监狱,只会让本就心急如焚的夏油更慌。

此时此刻,这位大名鼎鼎的主教先生连礼仪性的招呼都没打,目光焦灼地扫视牢房,似在寻找什么。在他身后,随侍修女亦面露异色,裙摆都被手指捏皱了。

很难形容他们的神色。

仿佛狂热与恐惧被压缩糅合,经坩埚煮沸、发苦,再囫囵盛起,里里外外都散发着战栗的阴狠。那是沉于回忆的本能,恨意难以抑制,却囿于崇高无匹的尊敬无法脱困,只余眼底几分汹涌暗流。

来迎接的一伙人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做何反应。尼尔森蹙眉不语,他们便跟着沉默,谁都不愿得罪这个位高权重的大爷。

死寂蔓延,直到牢房锁铐咔嚓轻响。某位被钳制的少年转过身,懒洋洋开了口。

“卢恰,你的礼貌哪儿去了?”五条眯起眼,笑容又狠又甜,“说过多少次,该做的事一定要做。”

石破天惊,尼尔森猛地抬头,与他对视数秒。空气似被冰凌割裂,天星拖着轰隆巨响陨落于地,尘封的血液与秘辛怒吼咆哮。

大地即将苏醒,涅槃神鸟冲破桎梏,直奔燃尽神代的终天业火。

崇高的主教一撩神袍,屈膝跪下。

他的姿态是那样低,仿佛五体投地陨入尘埃,勿敢让半粒微尘沾染那人鞋底。森罗万象俱绾于一手,祂要生,他便生;祂令死,他即死。

尼尔森虔诚恳切地将右手置于左胸,语气恭敬至极。

他说:“面见圣子猊下。是属下无才,请猊下责罚。”

短短数秒,修女也毫不犹豫地跪了,额头紧贴地面,声线隐颤:“猊下息怒。”

署长懵了,警员懵了,囚犯与夏油也彻底愣住。

囚牢之中,银发少年低低地叹,眼中似有光芒万顷。

他轻佻道:“也罢,便原谅你这一回。”

五条轻松甩脱按住他的狱卒,走到尼尔森面前,伸出右手。后者立刻牵过那只手,不顾血污轻吻手背,随即褪下权戒,将戒指放在五条掌心。

少年把玩着价值连城的戒环,笑容很淡:“多年未见,你混得挺好,我和朋友却被人诬陷在这儿。没点表示?”

“属下明白,这就将您与友人的记录销毁。”尼尔森低眉顺目地应下。修女对署长怒目而视,对方才大汗淋漓地反应过来,掏出终端输入密码,手指都要按住删除键了,才战战兢兢地问:“……尊,尊姓大名?”

五条用尼尔森递来的手帕擦拭鲜血,漫不经心道:“编号夏油杰与编号安德烈·恩佐拉斯。至于我……”

停顿片刻,他似乎朝夏油的方向偏了偏头,语气加重:“上议院五条家当主,五条悟。”

当着尼尔森的面,署长删除了三人的档案,并连连保证天亮就送他们离开。事情办妥,尼尔森转向五条,语带笑意:“既然亲自现身,还请猊下与我等一同返回圣殿。”

五条看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点头:“当然,我也玩够了。”

他大步离开牢房,主教与修女紧随其后。几十位狱警为他们让路,署长毕恭毕敬地送到监狱门口,才如释重负地折返。

在与少年擦肩而过时,夏油确信他听见一句轻柔的耳语。

“我也是。”

被染红的白影渐行渐远,带走灯火、声色与肆意张狂的意气。他步履从容,白炽灯照亮头顶,脚下却渐进昏沉。在交织的幻梦与沉眠中,五条赤足淌过光焰与业火,白衣胜雪,眉目凛冽冰冷。

尊贵的来宾们缓步离去,监狱大门敞开,阳光一窝蜂涌入。

无人回头,无人停步。

袍角翻滚吞没光线,直到再也不见。

审讯房不断传出凄厉的惨叫,鞭打声与重物砸落声不绝于耳。这些东西如同绵密的海潮向夏油涌来,不再受阻,反而渐渐淹过头顶,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黑发少年的目光始终落在戒指弹出的虚拟屏幕上。由五条植入的生物信息开始飞快刷新,各项内容都不断闪烁更迭,包括正中间的数字。

“92”——个位数不断滚动,代码与虚数重新排列,从瓦尔登湖信息库中获取数据。夏油眼也不眨,连血液染红眼角都浑然不觉,只深深凝视着那个终于稳定下来的价值。

“基因序列-价值:99”

顶灯明明暗暗,闪烁数次,终于“啪”一声灭了。

时值年末,全区统考再度开启。不论出身,不分价值,任何持有学籍者都可参加。若得以进入三区学府,则可连同家人一齐晋升。

为期半月的大考后,有一位考生以全科满分之势一跃三级,被二区州立大学录取。消息公布时整个五区都沸腾了,但凡对高中有过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天才”是谁。顿时嫉妒的暗自窝火,敬佩的特意恭喜,上赶着巴结的差点踏破门槛,美菜子不得不提前收拾行李,早一日离开五区。

多亏曾经接取委托积攒下来的人脉,夏油很快在三区找好了房子。又因他积蓄颇丰,在好地段买套百来平的高档公寓也并非难事;而美菜子和宏树都是板上钉钉的“高等人才”,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单位,过着平稳而充实的生活。

父母再不必看他人脸色,不必在粗俗肤浅的领导面前忍气吞声,更不必白白糟蹋才华,把看得到头的一生浪费在生活琐事上。三区有许多旧友,其中不乏如曼德森教授般古道热肠、慷慨大方的人,既听说夏油一家得以返回立刻主动联系,个个诚恳地表示可以提供帮助。

东城区的日子安逸闲适,既不偏僻至荒无人烟,也不过分嘈杂若闹市中心,恰好合美菜子与宏树心意。夏油本人也在二区忙于上学,隔一月才能坐船回家,短短待上片刻,又匆忙离开。

生活仿佛回到了童年,一切都和和美美,柴米油盐与茶香花香盈满肺腑,恰是人们所能想见的“幸福”模样。

夏油也这么想。州立大学学术水平极高,他就读的驱动铠综合研究院也不乏知识渊博之辈,哪怕平素按时上课、提交论文报告,也对增长学识多有裨益。至于父亲提过的“差距”——只要他不听,不看,不想,便什么事也没有。

每个午夜梦回,当他被庞大的空虚与剧痛击中、叫着某个名字惊醒时,总会用这句话搪塞自己。

不管食堂胖墩墩的添饭阿姨是否时常被主管辱骂;清洁工只因低于某个数字被围殴唾弃;更不去思考填满二区每寸土壤的熔岩:那是冰冷锐利的数字,以骨血与泪水划分天堑,即便极力伸手,也只能将掌心割得鲜血淋漓。

而夏油尝够了这种滋味。

刚从三区回家时,他整日整夜盯着戒指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资料,在虚拟屏幕微弱的光源中怔然呆立,清晰地听着胸腔里传来血肉分离的声音。沉重的钝痛狠狠揉碎肋骨与心脏,掺入吸饱血液的铁屑,将其扭曲成比幻想种更可怖的东西。那东西就在他掌心澎湃跳动,让他几欲尖叫、恸哭、呕出隐隐作痛的内脏。

时间久了,人体的保护机制开始起效。夏油渐渐不再想起他,与父母也只说“被家人接走”,一切都寻回正轨。他仍旧是沉稳聪慧的夏油杰,为人友善,心思玲珑处变不惊,无论面对谁都能心平气和地侃半天。

即便到了夜里,夏油也能睡着了。他只会抽彩蛋似的在某些夜晚惊醒,发现自己向虚空伸手,五指蜷缩,像个卑微的挽留。

然后,就是枯睁着眼坐到天明。即便眼皮抱怨着释放倦意,大脑却清醒无比,一帧帧都是某些鲜活分明的回忆。夏油将其归结为不适感。只是因为自己太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才产生了类似戒断反应的应激行为。假以时日……时间终会带走一切。

这天,他一如既往地穿梭于教学楼间,单肩包斜挎,皮鞋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回音。

“喂,那对姐妹——清洁工的女儿,上周意外坠楼死了的那位——又来了,布拉多他们正找地方堵着,快去快去!”

脚步一顿,徐徐转向,跟在不怀好意的学生身后。他们看起来是不过二十出头,身材参差不齐,却都挂着同样恶心的笑容。

几个学生走到体育馆与储存室间的夹缝中,跟里头的人打了声招呼。“来,这俩家伙平常跑得够快,抓都抓不到,这次好不容易给逮着了,可不能随便放过了。”

——铁城墙价值没有一百,因为不管从现实角度抑或形态学角度来看,都不存在“对社会百利而无一害”的完美人类。在此前提下,仅次于百分之百的数字拥有压倒性地位,它代表了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机遇,是文明腾飞的种火与引信。

支配、尊贵、漠然和理性,无人不向他俯首,无人不心悦诚服。

为首者开始解皮带,喉结上的“83”刺眼醒目。

“早就想玩死你们了,乖乖待着别出声!”学生摩拳擦掌,涎水垂落,阴影笼罩在缝隙尽头的娇小身影上。她们遍体鳞伤,幼小的手脚战栗不止,泪水流了满脸,啜泣声细若蚊蝇。

姐妹紧紧相拥,恐惧绝望的目光落在逼压视线的一座座“高山”上,求救声哽在喉间,被抽噎渐渐磨灭。

——法律天然公正,因其客观属性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基石。而法律的效力天然不公,因人类以价值区别彼此,价高者对社会有利,价低者轻若鸿毛、可有可无。

受害者摇身加害无辜,权力者实施刑罚,先于任何法律制裁隐患。缄默、利落而高效,政府机器向来如此,只为单向利益行动,待人们为其正名:“社会平稳高于一切。”

火苗初诞生便被扑灭,月光照亮高居天宫的人,黑暗中再无萤火。

三个学生把守入口,青年把皮带在手上缠了几圈,一把拽起黑发女孩。他力道很大,女孩拳打脚踢,连牙帮都用上了也无法撼动分毫。

“区区一个擦地的,性子这么烈?”那学生来劲了,拎着女孩腾空摇晃,“正好死老太婆布置了篇社会实践论文,这不正好找你们‘实践实践’!”

重拳将落,瘫软在地的另一个女孩突然猛冲上前,死死扳住他的手,尖声喊:“不许碰美美子!”

但只消轻轻一脚,就能甩掉那点羽毛似的反抗。在黑发女孩的叫喊中,娇小的身体被踹飞几米远,直撞上墙壁,重物砸地与骨骼碎裂的声音闷闷响起。

——就连这条命,都是别人施舍给你的。

若非他暴露身份,你本该在那座森寒湿冷的监狱中遭受严刑拷打,最终凄惨死去。谈何梦想,倘若缺少这位贵族老爷的一丁点垂怜,寻常人早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比雪化还不如,一丝踪迹都留不下。

归根结底,我终究不是个被神优待的幸运儿。既无路可走,便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路;千百年来前辈们都是这么做的,时至今日,这些传统依旧无法被撼动。

在暗无天日的调笑与殴打中,美美子始终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双胞胎,泪水逐渐干涸。她没有闭眼,即便衣裙被大力撕裂、粗糙滑腻的手抚上脖颈,也始终大睁着眼,清楚看见自己如何被粘稠恶意的黑暗吞没。

绝望没顶前,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咻。”

很轻、浅而快,似银针划过锦缎。

身上的人一顿,突然毫无征兆地仰面坍塌,把美美子压倒在地。她艰难地推开这具身体,颤抖着腿脚挪出钳制,跑到墙边伏起双胞胎。菜菜子虚弱地睁开眼,叫了声“美美子”,骤然瞳孔巨震。

女孩抬起手,看见姐妹眼中倒映出的,浑身鲜血的自己。

学生正面倒下,从背后到心口开了个四指宽的窟窿,血一股股往外喷溅,地上蓄起深红的湖泊。往外,望风三人组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脸色乌青煞白,尽管没有一道伤口,却显然也已断气。

女孩们战栗着抬起头,仰望那个站在血泊与尸体中的少年。

他穿着衬衫长裤,面目清俊,姿态轻松自如,根本不像半分钟前连杀四人的亡命徒。随手抹去前额溅上的血渍,少年弯起眉眼,笑得张狂而脆弱。

夏油向女孩们伸出手,修长五指与日落前最后一抹余晖缓缓重合。

他问:“想跟我走吗?”

处理了尸体,夏油把两个女孩带去医院,包扎开药,才带回二区那间不大不小的公寓。美美子和菜菜子在主卧歇下,他回到客厅,听见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冷静过。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怎样才能不引起怀疑、今后又该采取哪些行动;这些东西都条理分明地罗列在心,仿佛已预演过无数遍。

地狱从来只为愚妄无畏者开启,他已决心踏入其中,即便泥沼尽头的答案早已注定。

“喂。”一个号码拨通,听筒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活像几天没喝过水。

夏油等了两秒,才说:“安德烈,你还保留着革命军残党的信息网吗?”

开门见山,对面显然没想到这种提问方式,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革命军早就没……”

“我只需要答案。有,还是没有。”

少见他这么冷硬,安德烈沉默片刻,嗓音更显疲惫:“有。我本来打算回到一区直接毁了,正好接到你的电话,说吧。”

夏油:“听说乌格列维登家都是生意人,不妨跟我做笔交易?”

“将你掌握的、有关反叛军的一切全部交给我;与之相对,我能将安德烈·恩佐拉斯这个身份彻底消除。想必你也清楚,这个名字参与了太多起义,即便暂时不被警局发现,秋后算账的风险依旧很高。只要将革命军的一切转交给我,我就能帮助你一劳永逸,这辈子都再也不用为假身份担惊受怕,怎么样?”

安德烈压抑着怒吼:“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说过,反抗军的方针太过儿戏,再多助力也难有未来。”夏油冷冷道,“但我比你聪明,我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

在安德烈惊愣的停顿中,他微微眯眼,点漆眸中墨色渐凝,如寒芒万顷。天堂离他远去,地狱敞开怀抱;混黑的火焰猎猎起舞,世理伦常倾覆焚尽。

在倾塌崩裂的世界中,一抹辽如天际的亮银掠过眼眶。那人曾在篝火旁仰头看他,口中侃侃而谈些禁忌大胆的话,笑容坦荡,如骤火般点燃了他。

分别251天整,那把火当真烧了起来,摧毁阻拦、蔑视救赎,直将烧尽他的一切。

“安德西亚少爷,你走不了的路,就由我走下去。”

杰:
你还好吗?有没有平安到家,伤怎么样了?

11.17

亲爱的杰:
我已经跟尼尔森回到一区,躺在那张软得要死的床上了。医生说我没受什么重伤,静养几天就能恢复,谁知道老爷子偏要我待在房里不给动,整的像个危重病患。卢西安说——就是那个长头发主教——他已经确保你和安德西亚的名字都从警局档案消失了。抱歉我没有其他核实手段,只能姑且相信他的话。别的不提,在这种小事上卢西安大概不屑于撒谎,毕竟一根手指头就能搞定那群油腔滑调的老不死,哪里需要费心呢?
总之,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告诉我,好吗?
啥事没有的
五条悟
11.21

平平安安的杰:
蕾娜说你没事!谢天谢地……
五条悟
11.23

过冬的杰:
天气越来越冷了,宅邸周边今早还下了点雪。蕾娜和林说没看见,可她们天还没亮就跑出去了,我就不信那两双眼睛没一只是好的。一区的冬天比较无害,多穿几件衣服就好,不影响行动也没人会死。说起来,离开五年,我都有点记不清这里的温度了……好像会很冷,老爷子总是把火炉和地暖开到最大档,待在室内闷得紧,不如开窗看看雪。
五区怎么样了?今年冬天还是那么冷吗?希望伯父伯母没生病,这种天气可没人吃得消。当然,你也是,别再往垃圾站跑了,那老姑婆听说要把厂子交给某个远房亲戚,到时候安不安全还得另说。
吹着暖气的
五条悟
12.5

没给我过生日的杰:
我成年了!林把今天的午餐换成了小蛋糕,明明她从来不会做这种事(笑)。他们大概被我整怕了,唯恐一个不如意又把我气跑,干脆时不时给点甜头,打算就这么吊着我呢;你估计要笑,但一区人也没那么特别——假正经人做着假正经的事,就这么简单。
去年生日还是在大空洞过的,当时没说什么,但你做蛋糕真的超~好吃!尽管看不上安德烈那家伙,至少要给乔尼点面子——关于这件事,我很抱歉没能做更多。乔尼·亚齐伯格是个……很好的人。即便依我的评判标准来看,他既天真又过于理想化,实在称不上“聪明”,但着实属于彻头彻尾的“好人”范畴。如果连我都这么说,他毋庸置疑配得上这个头衔。
当时开枪的人不属于军方,是个自由雇佣兵,信息相当隐蔽,我身边也没有特别合适的渠道,没办法马上追查。不过,我看清了他的长相,找出来也是迟早的事。
聊点高兴的事,我听说几位老爷子身体都好,现在也应该在哪儿干着活呢,大概会叫我们少费点心。从今往后我也能在一区买酒了,如果安德西亚家里没破产,我绝对第一时间买空他的酒窖!别的不说,乌格列维登以红酒起家,本业还算做得不错,勉勉强强能喝吧。
我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再过一周就是线上统考,你估计在埋头冲刺,没日没夜泡在书堆里头吧!不过以你的能力,州立大学连小菜一碟都算不上——我从没怀疑过,真的。
十八岁的
五条悟
12.7

刚刚开学的杰:
火盆节要到了!大清早的被装修声吵醒,连回笼觉都睡不了,我现在一边给你写信一边吃早饭,脑子里全是嗡嗡嗡嗡的噪音。当然,这些人不至于在宅邸倒腾,顶多是起重机的声音有点大——啊,老爷子去投诉了,我得赶紧叫蕾娜拦住他,否则今天下午怕是整块工地都要被封禁了。
正在啃面包边的
五条悟
1.18

可能在忙着赶论文的杰:
今天看到一本关于谎言的书,觉得有点意思。我从来不惧欺骗别人,因为没人在意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也不在意对方听了假话会有什么反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个体,终究各自为政,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从不吝啬使小手段:反正不管我说什么,该听的人总会招办,懒得理我的也只当耳旁风。
你会在意吗?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毫无疑问,不管从何种普世价值的角度出发,我都欺骗了你,并将同一个谎言延续了五年之久,直到我不得不亲自揭穿。在看到这本书之前,我总觉得这样做也没什么,毕竟既没伤害别人也有利于自己,我那些不值一谈的“真相”只会招来灾祸,不管对谁都百害而无一利。
但书上说,人们厌弃谎言,会对欺瞒自己的人产生憎恶。你……也一样吗?
如果答案是“是”,我愿意向你道歉,杰。
感到愧疚的
五条悟
2.3

但愿没生气的杰:
上次说得不够具体,我更正一下。十二岁那年议院政体出了点问题,局势不太稳,家里人就想把我送到别处去避避风头。结果半路被我跑了——没错,我真是自己飘到五区来的,本来只想着离那帮恶心人的家伙远点,没想到跌跌撞撞跑了那么久。
说实话,一开始我没报期待,不管遇上什么事都无所谓。就结果来说,综合种种复杂的可能性,最终发现我的是你真的太好了。
不,应该说——幸好是你。
写到一半钢笔坏了的
五条悟
2.8

可能搬家也可能没搬的杰:
说回芯片,亲爱的劳伦斯先生怎么样了?跟瓦尔登湖小姐相处得如何?最后一次迭代还遗留了不少漏洞,这几天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改,大致修了个七八成。
想必你早就发现我的生物信息变了,现在这份算是最原本的“五条悟”。看到我脑门里的芯片没?那是个高级屏蔽器,直接覆盖原始信息,把假身份贴在数据流上,怪传统的。芯片里设置了“遭到破坏就会启动”的应急程序,会将实时坐标发送给所有信得过的人。
那时只有这个办法能保全你,我别无选择。不管相不相信,待在你身边的五年比过去任何记忆都更……美好?快乐?我不是很会形容。
因此,只在这一点上,我不认为这是欺骗。与你在一起的五条悟又何尝不是真实?
写代码写到头秃的
五条悟
3.16

心事重重的杰:
关于夜枭部队和革命军……我没有太多想说的。安德烈是个被惯坏了的大少爷(别看我,他确实是),做什么事都只顾自己,是个纯粹的短视型理想主义者。他的路一定走不通,何况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豁出性命往前迈进的觉悟。那些漂亮话换了谁都能说,只要背后站几个金主,组织游行也不过小菜一碟。
但所谓的“革命”注定无法成功。那些人想要的不是结果,而是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与支柱。连领袖都没真正想过反叛实现后的未来,又有谁能成事?何况,平心而论,我并不认为有谁能做得比现在的政体更好。这种社会模式已经实践了上百年,是经过岁月沉淀与考核的最佳平衡;或许某些细节能进一步改良,大体却已成为人类社会无法撼动的根基。
所以你也别想太多。夜枭只是直属政府的工具,没有主观意图,也不存在“屠杀”一说。就当……也许不太恰当,就当做了一场噩梦吧。
一如既往的
五条悟
4.10

会做冰棍的杰:
太热了!热死我了!冰激凌刚拿出来就化了!
宅邸的自动防御系统在重新装修,风机又吵又燥,设计师搭错了一根管子——好家伙,热气全部排进室内了!
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到底多tm的热,要是我再也没写过信,一定是原地蒸发了。
即将融化的
五条悟
4.25

快期末考的杰:
最近林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整天拉着蕾娜念叨,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她们是谁?别担心,只是宅子雇的女佣而已,跟你没有竞争关系哒!
她就站在门外说,以为我听不见。什么睡相可爱、吃相可爱、连生气也可爱的,都快把我烦死了。谈个恋爱就这么麻烦?而且而且,某次她发现我在听,居然躲也不躲,反手指着我说“老爷你在笑诶”,幸好被蕾娜拖走了,否则必安排老爷子解雇她。
我在笑吗?好吧,我又怎么知道呢。
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
五条悟
5.15

哪里也不会去的杰:
昨晚梦见你了。四周很黑,你一直在走,脚步飞快,怎么叫都不肯停。
但那只是梦,我知道你总会回应我。
笃定的
五条悟
5.30

令人怀念的杰:
尼尔森说爱是人类情感的最大化,是可以被置入天平的至上筹码。我曾经坚信不疑,这五年遇到的所有人却都在告诉我“这不对”。
不能被量化的爱……吗?没人告诉过我怎么衡量自己的情感,他们只提利用、权柄与布局,任何由人心产生的情绪都能被明码标价,以此,世界得以保持稳定的形态。
我开始想起你,杰。前天我甚至对着空椅子叫你的名字,仿佛你就坐在那里,笑容干净神秘,像个甜蜜的恶魔。或许是记忆在作祟,但我不理解,我无法理解,这到底算什么?
这种东西你总是懂得比我多,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困惑不解的
五条悟
6.17

心思很多的杰:
我最近在思考安德烈和乔尼的事。按照普世理念,乔尼无疑是喜欢安德烈的——如果算上他为了救安德烈而死,恐怕称得上“爱”。至于那位大少爷有没有回应这份情感,我个人不予置喙。
但当乔尼倒在他面前,他唐突跪下去、叫着乔尼的名字泪流满面时,有什么击中了我。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我想象死在狙击下的是你,脑浆迸射,血溅了我一身——然后我发现自己想不下去了,如同常人所言的逃避。
我不愿你死,哪怕只是个幻觉。
所幸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肯定的
五条悟
6.30

杰:
我想我明白了,我确信我明白了。
宏树伯父曾嘱咐我“好好看着你”。虽然到现在我也不太懂他的真意,但那时他看我的眼神……我总算能够理解了。
我依旧不认为你会莽撞地采取报复手段,但想来还是提一句为妙:只要政体保持稳定态势,无论谁领头,无论有多么雄厚的势力支撑,革命与反叛都绝不会成功。
那天见到的夜枭分队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铁城墙的底牌太多,多到能在渺无生机的冻土上守住全人类——倘若掌权者认真起来,任何庞然大物都能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
如果安德烈还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心思,请原话转告他。
你的
五条悟
7.2

亲爱的杰:
今天问林“你说爱那个人,那你会为他去死吗”,被她反驳了。这位心思玲珑的女仆说“我还没到爱的程度,顶多算有点喜欢,远远到不了要死要活的境界”。
我想了想,又问:“愿意为别人而死,就代表你爱这个人吗?”
她说,为他人献出生命的因素太多,很难全部归结到爱。但这的确能代表一种极其厚重的情感,非常人可及。
“那什么才能称之为爱?”
“以我个人所见,爱绝不局限于死,反倒愈在生的土壤上熠熠生辉。当然,老爷理应不会明白……”
“说重点。”
“——爱一人至深,情愿为他而活。”
迷茫的
五条悟
7.4

杰:
这是第251天,杰,即便你不再相信。
我爱你,我愿意为……

墨迹晕开,纸张被少年揉皱,烦躁地丢弃在地。五条蜷缩在椅子上,单衣薄裤,脚踝套着一枚合金制的镣铐。铁索另一端连接床尾,将活动范围限制在宽敞的卧房内。

他重重摔笔,面对铺满地面的信纸低下头,双手陷入发间,似烦恼至极。

251天,251封信,墨迹纵横交错,频频删改,不变的只有收件人简洁好听的名字。

从洁白如洗到墨痕干透,它们全部静静躺在这间卧室里,从未寄出。

“……”五条像被按了暂停键,动作突然一顿。他在那短短两三秒内下定决心,再抬头时,眼中光芒大盛。

他开始撕毁这些信件。一封接着一封,从上到下,既不规则也不留情。挤满字的纸屑从指缝间漏出,宛如一场突然起来的大雪,飘飘扬扬往下坠。

纤维断裂的声音中,五条笑了起来。

我要去见他,少年心满意足地想。

他从未产生“主动争取什么”的念头,直到誓言再次宣之于口,心脏被沉甸甸的山峦陡然压垮,似千万钧重,终于酸涩缱绻地跳动起来。

——不必依靠轻飘飘的纸片,更不必对老家伙们的要求听之任之;他只是想再次回到夏油身边,不论前路,不问归途。

蕾娜托着餐盘匆匆走来,在房门前略作停顿,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端正冷静。

“老爷,”女佣屈指敲门,恭敬道,“是蕾娜。”

静默数秒,屋内传出一声懒散的“进来”。

蕾娜推门而入,与盘腿坐在大床上的少主人四目相对。她险些惊叫一声,急忙低头,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立刻转身走人。

身后似乎传来意味不明的轻笑,蕾娜咬紧下唇,几乎在夺路狂奔。

五条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吃起早餐。

卧室足有三十平,家具古朴典雅,小到一枚镇纸都价值不菲。他靠坐床头,身下是酒红的天鹅绒床单,从头到脚整洁无瑕——除去脚踝间铁灰色的镣铐。

那东西比踝骨略宽,衬得肤色更白,显出脆弱易碎的美感。

托盘眨眼被扫荡一空,五条喝了口水,站起来绕着卧房走动几圈,掂量着消化到什么程度不至于让自己吐出来。

站了会儿,他动手将被单拧成粗结,从窗口放下,正好能将将触地。书桌提供了绝佳的出发点,略作目测,五条手中用力,只听得“咔”一声脆响,被镣铐束缚的脚踝脱臼,强行挣脱了桎梏。

待锁链滑脱,少年再面不改色地把关节接了回去,全程眉头都没蹙。遭到暴力对待的踝骨立刻肿了,皮下出现青紫淤血,稍微用力就过电似的痛。

五条冷眼看着自己的脚,仔细盘算待会儿的行动计划,终于叹口气,用剩下的被单和衣架做了个简易绷带,固定住松脱的关节。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随身物品装入背包,翻过书桌,抓起“绳索”从四楼一跃而下。

安德烈回到卧室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斑斑血迹。

经过那一晚,他对这种颜色的液体几乎产生了应激反应,仿佛再次置身深秋晚风,眼前是轰然炸开的大片鲜血。幻象既出,他全身紧绷,右手迅速伸到后腰摸枪,即便那里空空如也。

“嘘,是我。”

银发少年从窗台跃下,在安德烈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不出声?别是被吓傻了吧。”

迎来不速之客的小少爷赶紧请五条坐下,才发现血迹来自这人脚底——他赤着脚,白皙干净的脚掌沾满了泥,好几处割裂伤还在缓缓渗血,每走一步,就在地面留下一串斑驳的梅红。

“怎么了?”安德烈生怕他犯了事,“你这副样子跑来……”

五条也没心思逗他,开门见山道:“杰在哪里?”

“什么?”安德烈似乎不期听见这个名字。

“你消息灵通,手底下肯定还有一堆维护情报网的旧部——告诉我他在哪?”

五条目光灼灼,安德烈从中看到明亮的希冀。

他突然说不出口了。艰涩的话语凝在舌尖,安德烈忍不住移开眼,难以抑制那种近似于感同身受的怜悯。

但五条至少有知情权,他无法保持缄默。且约定中从未添加过“保守秘密”这一条款项,想必那人早已预料到五条会找上门,特意让自己留了个心眼吧。

雕花挂钟嘀嗒摇摆,长舌敲打钟壁,拟布谷鸟的报时音敲碎寂静。

安德烈终究说出口,夏油的近况、他在二区州立大学的生活、搬迁至三区的双亲,和那个远胜酷刑的交易。

“他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要我所掌握的有关革命军的一切。”他低声说,“杰很……坚定,他说他会做得比我好,他会一直走下去。”

空气几近凝滞。五条垂着眼,过长的刘海遮挡神情,在鼻梁上端扫落一片阴影。

他轻轻开口:“杰答应了你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就此抹消‘安德烈’的罪证,让这个人不复存在?”

可怕的默契。安德烈缓缓点头。

“这不可能。”五条只是自顾自地说,双手交叠,指尖有一丝颤抖,“他前不久才说过要跟你们划清界限,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安德烈只是抬头看他,眼带悲切。

“不是‘前不久’,悟,已经快三百天了。人是会变的,你这么久没见他,又怎么能确信他的想法呢——况且,倘若你知道他带走我的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五条猛地抬头,抢声问:“是什么?”

挂钟愈发急促,叩击木壁,声声如催命符。

“悟,绝无虚言,”金发青年一字一顿地、沉重地宣判死刑,“他处理了四具尸体。”

门铃响了,菜菜子与美美子对视一眼,谁都拿不准该不该开门。

但铃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响,女孩们牵着手往玄关走,蹦起来看猫眼,却什么也瞧不见。

“没事,夏油大人可厉害了。”菜菜子对美美子说,也像在给自己壮胆,“不管来的是谁都不用怕。”

她打开门,呆住,愣愣地抬起头,脖子都酸了,才勉强看清客人的脸。

“您,您好,”菜菜子结巴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背着光,女孩们只看见银灿灿的短发,和一双蓝到不真实的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夏油不温不火的声音响起:“怎么了?有客人吗?”

他走上来,后面的话即将出口,却在抬眼看清来人时被生生截断,揭开血肉模糊的旧伤。

但停顿不过一瞬,他很快轻笑起来:“好久不见,悟。”

女孩们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捕捉到银发少年眼中尘埃落定般释然安心的光芒。他就要上前拥抱夏油,却在肢体接触前被后者避开,淡淡道:“这里不方便,我们下去谈吧。”

小孩留在家,夏油带五条下到公寓外面的咖啡厅,挑了个靠窗的卡座。

街道人来人往,车辆飞驰而过,错杂的引擎声与人群交谈声缠成毛线团,从这截树梢滚到另一截,密密麻麻包围了整座城市。久别重逢,鲜饮的香味徐徐溢出,彼此鼻端萦绕着日思夜想的气息,稍眼一看,却只觉冰冷。

“最近……怎么样?”五条搅动奶茶,陡然生出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局促。他明明有更多东西要问,却口不择言地净挑些鸡毛蒜皮,好像自己有多想念对方似的。

尽管想念属实,不动声色却彻底地改变了他。

夏油不答,看着五条蹙了蹙眉,问:“你是怎么来的?”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意思,五条挑着最简洁的说:“问安德烈借了鞋和车,你知道的,一区到其他区间有高架桥连通,不用走水路。”当然,是用香榭菲大街一块地皮换来的。

夏油便下意识看他的脚,没多久就收住目光,半生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向窗外。

无言的隔阂渐渐弥漫,五条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他预感有些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便乘着升腾的热汽,轻声说:“安德烈告诉了我一些事,关于……你们的交易。”

“那是个玩笑,对吗?”他没了来时的底气,只能固执地盯着夏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摇,“你知道革命军本身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妄想,一个用来欺骗自己和他人的执念——显而易见,你不会这么做。”

夏油与五条四目相对,眼神很淡。

他说:“我杀了人,悟。四个人,大学生,一击毙命。”

隔着水雾,他看见五条瞳孔紧缩,攀着杯沿的五指发白。

“没……”半个音节在嗓子眼里卡住,狼狈地滚落,“没关系,他们肯定做了些十恶不赦的事,只要不触犯底线,我都——”

“你都什么?”夏油看着他,“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我也不打算回头。”

“一年前我还在想,只要所谓‘暴政’的獠牙利爪不落在自己身上,革命军爱怎么搞怎么搞,与我无关。我看着手中的一切感到庆幸——只要这些东西还安然无恙,我也犯不着做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者。”

“现在想来,我真是傻到家了。铁锤随时悬在每个人头顶,落不落下全看掌舵者心情;一旦兢兢业业的工蚁停下喘息,这柄锤子就会立即砸落,把情理与律法碾成肉泥。夜枭和乔尼的教训还不够吗?活在五区——活在他人之下,就意味着如履薄冰与惶惶不可终日。即便看似拥有了什么,也不过是居高位者一时兴起的纵容而已,随时随地都能被全数收回,渣也不剩。”

“悟,我受够了。”

夏油停下,将拿铁一饮而尽。

他的语气很平,即便言辞激烈,语调却始终冷静而清晰,如同平古无波的深井。五条没能说出话来,他向来敏锐过人的大脑几乎宕机,发出沙哑难听的咬合声。

最终,他从齿缝挤出话来:“你做不到的。”

“我不想跟你吵,”他低声重复,“逻辑漏洞很多,你根本就是把自己绕进去了而已。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夏油敲了敲杯沿,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烦躁。

“悟,你总在否定我,说‘没人做得了这种事’。但全世界唯独你,”他重重咬在那几个字上,“唯独你没资格这么说。”

“如果是你,就能做到。”

窗外掠过一只麻雀,树枝摇晃,人行道上的阴影也随之斑驳曳动。

夏油垂眸敛神,额发微动,眉梢眼角蓄着清冷,如无悲无喜的佛像。漠然令他锐利的轮廓更深,黑白分明,五官好看得一眼就能陷进去。

但横亘彼此的、长久而几近溺亡的死寂却将锉刀架在血肉上反复拉锯,直叫体无完肤。

“既然这样,”五条低下头,缓缓道:“反正前头都是死,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指望夏油拒绝,斥责这句狠话,像往常那般笑骂。

但黑发少年只是面带微笑地点点头,风轻云淡:“请随意,我尊重你的选择。”他挺直脊背,每根发丝都毫无防备,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抹上后腰左轮的手重重垂落,五条拍案而起,几乎怒吼:“杰!你到底想做什——”

夏油倾身向前,轻轻封住少年微颤的尾音。

苦涩、冰冷,泛着大海气息的一个吻。像山风拂过柳梢,古寺香火朦胧,苍翠峰峦仞高万丈;浑天地生机于盈盈一捧,水光毕净,哗声散了,还道尽缱绻不舍。

他在唇齿间徘徊,淡然悠远的悲切盘桓不去,催人落泪;复停于顶峰,新雪簌簌扑落,掩埋的全是未尽之言,未践之诺。

他与爱人道别,他奔赴死地。

他说:“保重。”

夏油走远了,背影融入日光,灼痛视网膜。

电线光秃秃横在空中,麻雀一只接一只振翅飞离,杆身被阳光烤得滚烫,像个刻板执拗的老顽固。五条捂住眼,心里一时很空,一时又很涩,似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痛到极处,便只剩空泛麻木的苦。

他背靠座椅,眼眶很热,却落不下什么东西。

他知道这次分离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太清楚了。

革命或许会掀起风浪,其规模或许无人能及,却终究如蚍蜉撼树,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管杰多出色、多优秀,他即将抵达的终点也早已拟定。

五条最是清楚铁城墙的手段。议院也许能忍个几年,可三五年不够,十三、十五年呢?耐心耗尽的那一天终会到来,曾守卫人类的獠牙利爪调转矛头,彼时旗帜断折,反叛军的一切努力都将毫无意义。

没有人在意过程,没有人乐意倾听革命派高谈阔论。任何壮举、拉锯与挣扎皆苍粟一隙,如飞沙走石漫过云野,轻飘飘拂过史书,许能留下一两笔墨渍。

五条知晓他们的分歧,那道岔路从初遇尹始便已存在;而今杰毅然决然地迈入湍流,留他独徘徊,用茫惘的眼去接那呼啸而来的终局。

唯死,得而方休。

前门进来几个人,西装笔挺,胸口别着荆棘鸟顶针。他们站在桌前,身躯排成密不透风的山岳,沉默地俯视少年。

五条慢慢挪开手,仰头一笑。

“放心,我不会跑啦。”他说,声线有点哑,“……回家吧。”

机舱颠簸,两排士兵在安全带里晃了晃,安静下来。

“诶,继续说嘛,那女演员后来怎么样了?”青年催促坐在对面的后辈,神情兴奋,“我听说她粉丝不少,还聚众闹事了来着?糊了没?”

被问及的黑发少年摊开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后面我就没再关注了,里香有点不高兴……”

青年肉眼可见地泄了劲,还没说话,就被旁边身材高大的金发友人按着脑门弹了一个爆栗,“少说几句,有你这么当前辈的?临上战场还在这带头说话,好好祈祷降落伞别出故障吧。”

灰原穷捂着额头,左右一看,发现没人对这番言论表示反驳——在座军衔最高的就数他俩,就算真有话要说,也不敢在这时候搭腔。

更扎心的莫过于看见乙骨忧太摊开手,爱莫能助地朝他耸了耸肩。

“建人!”灰原埋怨地叫,“我不就是为了调节气氛嘛,大家都是第一回打自己人,肯定多少有点消沉……”

眼窝深陷的丹麦混血转过脸,一字一顿说:“你该庆幸少将不跟我们一组,否则您二位闹起来,整班机都要被烦死。另外,工作时间请勿直呼其名。”

雨燕-67穿梭云层,铅灰机翼划破长空,为紧随其后的数十架战斗机领航。

这是铁城墙政权在十年间开展的、规模最大的剿灭作战。除常规陆地部队外,还兼派了搭载驱动铠的精锐士兵,包括名声在外的“恶魔”——夜枭。

十年前,反叛军势力一夕崛起。这股见所未见的特殊力量迅速渗透城墙,在三年内将第五区据为己有。为首者从瓦尔登湖系统中攫取了总计十一座熔炉的启动权,并以此要挟军队,很快与政府形成对峙之势。

与以往任何小规模、散乱无组织的革命游行不同,这批人堪比训练有素的士兵,以极强的凝聚力和行动力招兵买马、周旋危机,就这般在监管者眼皮底下成长起来。

他们谨慎周密,从不对居民区造成任何损害;往往是政府一方在镇压行动中造成巨大破坏,严重危及周边民众的信任感,使原本并无立场的人们开始动摇,渐渐偏向“知法守礼”的反叛军。

在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袖引导下,反叛军盘踞五区,依靠人类社会最广阔的土地汲取养分,并逐年膨胀。即便面对摧枯拉朽的夜枭分队,他们也能全身而退,并以最小损失转移中坚力量,继续与政府叫板。

如此拉锯十年,小半个第五区已沦为战场,半数居民迁入大空洞。反叛军改造之下的地底世界不再藏污纳垢,居民甚至无须担心冬季带来的诸多烦恼,只管适应、习惯,更乐在其中。

军队向来只与幻想种作战,从未想过将兵戈引向同胞;因而前几年战局多有动荡,政府时常落于下风,令诸多以此生财的企业家遭逢横灾,公司一家家倒闭,颇有些潦倒之势。一来二去,高位者再无法容忍反叛军内耗资源,索性在议院表决中通过议案,决定倾尽兵力将反叛军彻底消灭,以绝后患。

为保稳妥,议长与五位上将讨论数月,才在议会破例延长期限的加持下咬牙派出铁城墙“守护神”——夜枭-Primo/I。

这支队伍以顶尖的单兵作战闻名,总人数极少,入队要求严苛。其队员随便拎一个出来放入其他部队都能独挑大梁,联合作战时更势如破竹,万夫莫匹。

“正面战场由正规军应付,你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临出发前,白发苍苍的老上将下达命令,“杀掉昴·劳伦斯!只要他还身为反叛军领袖一日,这场旷日持久、劳民伤财的战役就不得不持续下去。”

黑发中年男子的生物信息传到所有夜枭-I的士兵手中,他们被要求将这副相貌刻入脑海,熟练掌握一切细节,只要发现疑似目标,无须请示即可立刻排除。

“昴·劳伦斯吗……”满载炮弹的雨燕战机中,灰原从终端上移开目光,透过舷窗看向愈发清晰的地面,“反叛军的大脑,驱策这张天罗地网的真正动力,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他们抵达已开始交战的西五区,硝烟直冲高空,灰尘与浓烟匍匐地面,看不清几乎化为废墟的居民区。

警示音响,机舱灯光由绿转黄,自动驾驶切换为手操状态。七海建人解开系带,站起身,双手扯直衣领。他在几人中最显严肃,护目镜紧贴鼻梁,看不清眼。

“乙骨上尉。”

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即站直敬礼,“在,中校请讲。”

“我们是第一批登陆的夜枭-I,负责索敌与侦察。敌方极擅智谋,其领袖更是深不可测;若途中不慎遇险,切勿勉强。”七海沉声说,食指按住左胸的狮鹫纹章,缓缓用力。

乙骨忧太郑重点头,片刻,想到什么似的展露笑容,“第二、三批次都在后头,有什么事大家互相照应,总不至于麻烦众位前辈的。”

灰原嘟囔:“你只是急着见女朋友吧,小气。”

然后被七海象征性地踩了一脚。

舱门打开的倒计时中,灰原拍了拍乙骨的肩,对明显有些紧张的年轻人说:“没事,咱们这群杂鱼搞不定,还有少将帮忙善后呢。”

气流骤起,乙骨抓紧伞包,笑着点点头。

目标地锁定,舱门弹开。呼啸风声掠过脚底,几道黑影从高空一跃而下。

急坠与失速中天旋地转,大地以令人窒息的仰角俯冲而来,直到“啪嚓”一响——降落伞迎风展开,如随风飘远的蒲公英,缓缓落入血与泥的决断之所。

墙外传来机枪扫射的巨响,无数双脚踏过土地,门槛溅得全是泥。

“先生,夜枭来了。”传令兵敲开门,将一份钢笔写就的简练文件置于桌面,冷静道:“目测到一架雨燕-67与三架‘鬣狗’,暂且看不出是哪个支队。”

书桌后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他扫了眼战报,执笔的右手轻轻敲在文件末尾的署名上,偏头吩咐,“美美子,去把东西拿来。”

黑发少女松开双胞胎的手,起身应“是”,随即小跑离开。

传令兵心中一惊,“劳伦斯先生,您是想亲自……这可不行!”

他们的领袖垂眼轻笑,骨节分明的手支着下巴,棱角瘦削如刀锋冰雪。

“怎么不行?”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把桌面上的文件摞整齐,声音不紧不慢,“我早就说过,‘昴·劳伦斯’只是一个符号,虽由我开创,却委实无甚含金量,换了谁都能做。”

“你们需要的不是我,只是一个象征。”

美美子返回前厅,将一枚玄金胸针交给昴。他柔声夸奖少女,把胸针佩戴在左胸心口,说:“你们先留在这儿,等下一波支援到了再来与我会合。”

姐妹俩点点头,手拉着手站在桌前,目送黑发男人跨出门槛,没入黄沙。

传令兵待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回过神,将印有签名的批复收走,对少女们弯腰行礼,安静离开。

尘埃漫天,四处都是朦胧炮火。这片区域原本居民楼林立,如今却只余黄土掩映中的残垣断壁,路面也变得坑洼,部分轰炸过后的深坑还蓄着积水,间或有几具尸体漂浮其中。

极目远眺,竟找不出一处完好的地方。

男人行走在自己一力促成的战场上,步履平稳,神色如常。

“看,”他低下头,虚拢左手无名指,仿佛那里还有一枚严丝合缝的铁环,“花了十年,我走到这里了。”

——比所有人想得更远、更高,也更险。天堂的大门对他紧闭,地狱拒绝他的接近,唯独业火汹涌,它们舔舐、纠缠,终将焚尽此身。

轻抚胸针,压感装置检测指纹,金光向外扩散。男人想了想,慢慢放下手,光芒霎时消散。

他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

撂倒一个冲上来的革命军,乙骨缓了口气,活动酸痛的右手腕。

驱动铠带来的负荷远高于常规重甲,因而夜枭-I的“轻装”上阵意味着对身体素质的极高要求。即便以全满分通过各项考核,乙骨依然会在战斗的间隙感到疲劳。

“去死!”就在他分神时,脚底的地面突然开裂,带着整个人往下坠。

——是陷阱。

乙骨花了半秒判断情况,半秒看清远处几个操纵重锤的敌兵,再一秒做出受身动作预备冲击。最后一刻,有人单手拎着军装衣领把他硬生生拽了出去,机枪割麦子似的清理掉那几位没来得及跑的敌军。

脚踏实地,乙骨看清拉了自己一把的人,眼睛亮了,“里香,你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长发女生白他一眼,右手换弹匣,左手摸了个对讲机扔给男友。乙骨捧起来一听,电流声过后是禅院真希急切的喊话,“里香,侦测到西面有很多诱饵,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

“禅院少尉?”乙骨平握驱动步枪,子弹下雨似的打进迎面冲上来的反叛军体内,再由燃料二次驱动,加速穿透人体,命中后排。他用脸颊夹着对讲机,抬高声音说:“里香和我在一起,你们先分散行动!”

那头顿了顿,听出是他,立刻劈头盖脸道:“你小子怎么在那儿?七海中校呢?”

侧灯转红,乙骨退出弹夹,里香立即抛给他一板全新的子弹,重新装填。“说来话长,我们这边暂时没事,按原计划进行。”

信号中断,乙骨向右前方就地一滚,滑进矮墙组成的战壕。里香紧随其后。

他们短暂地对视,眉心同时紧蹙。

“是重型。”里香压低声音,“听震动……三,不,四台。”

乙骨肯定道:“在朝这边来,大概是针对了夜枭的登陆点。”

起初,机械巨掌踏地的动静很小,只有经过训练且经验丰富的士兵才得以分辨。但当他们静静等了五分钟后,那种震荡逐渐无法忽视。随着机甲迈步,整片大地都昂首回应,岩层与地壳剧烈挣扎,本就倒塌过半的房屋愈发岌岌可危。

——不知何时,反叛军的军备水准开始高速发展,甚至在某些领域与正规军匹敌。

二人藏身战壕,透过砖缝能隐约看见深蓝色涂装的重甲。这些庞然大物在百米外布阵,炮台对准斜上空。

“他们想拦截后援部队?”乙骨道,“不对,这是防守——他们堵死了战术规划上的所有通路!”

里香看他,“你是说……昴·劳伦斯意识到我们的目标,宁愿在战事中段使用底牌自保?”

三枚电磁榴弹落入掌中,乙骨紧盯被重甲占据的天际线,说:“八九不离十。”

他翻掌抹去封闭膜,拔出插栓,在蓝光即将触及临界点时猛然后仰,从脚趾到肩肘紧绷一线,如弓弦大开。里香捂住双耳,乙骨徐徐调节呼吸,在重甲抬脚时骤然睁眼,将电磁榴弹全力掷出!

“嘀——”计时器归零,蓝光中断。下一瞬,榴弹轰然炸开。

冲击波席卷战场,砖瓦碎石与残肢四处乱撞,尘土扬起几层楼高的风沙,极大程度限制了可视距离。有那么片刻,天空也变得阴沉昏暗。

乙骨抄枪跳出战壕,里香为他留意身后,二人步伐高度重合。护目镜的内置芯片在漫天尘埃中指引方向,他们借风沙遮蔽绕开重甲,小跑着向战术点行进。

无形的信号波向外扩散,眼看目标接近,他们将身子伏得更低。即将顺理规避时,乙骨突然急刹,里香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

少年没回话,端着枪的手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扑击。

里香很快理解了情况。

昏天暗地的沙尘中,他们身边不知不觉围了一圈革命军。这些人不言不语,个个全副武装,绝非寻常驱动武器可破。

“包围圈?”里香悄声问,“我暂且没发现突破口。”

“我也没有。”

局势僵持,就在乙骨做好以死相拼为里香制造缺口的打算时,正北方向的敌军突然倒下了。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就像只是摔了一跤。但他再没爬起来,地上很快蔓延出浓重的血迹。那抹血色让乙骨心头一凛,豁然开朗。

他与里香对视,在彼此眼中看见毋庸置疑的安心。

就在反叛军四处警惕偷袭时,第二、第三具身体倒下。他们死得悄无声息,仿佛无形中有人居高临下地俯视棋局,收拢五指,便夺走一条性命。

“怎么回事!”敌军面面相觑,包围圈登时乱了。

机会转瞬即逝,里香拉开制动栓,机枪全力开火,子弹向正北方倾泻。乙骨与她脊背相抵,承担部分后坐力的同时掷出榴弹,发发命中同一目标。火力压制下,反叛军无以为继,硬是让两个人闯了出去。

尘土中隐隐掠过一道银白的身影,乙骨拽着里香在战术点停下,长出一口气。

“搞定了。”他将终端与局域网对接,上传情报,“里香,报告。”

里香接过对讲机,键入加密频道,口齿清晰道:“行动组N2,顺利抵达目标点。无人员伤亡。”

“另,少将到了,叫其他人立刻撤离。”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革命军,与大多数人一样。

巡逻队来村里抢掠时,三岁的女儿发着烧,家里穷得摞了一地草根,锅里半粒米都抠不出来。“他”试图低声下气求官兵们放过家人,却被对方用枪托撞晕过去,抄起锅碗瓢盆一通乱砸,偏要毁了最后那点希望。

女儿在妻子怀里哭,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滚烫地虚弱下去。为首者还想抢走架在火炕上的斧头,那是他们全家唯一的生计了——长柄在炉沿撞出令人眩晕的闷响,“他”的额角还鲜血淋漓,手却本能地往外伸,试图攥紧最后一点尊严。

吼叫被汹涌的暮色裹挟,炉火熄灭,黑暗中凳椅翻倒。铁钳把手背烫出一道疤,“他”却恍若未觉。身旁女儿的哭声减弱,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手脚也不再动弹了。

在绝望与窒息的阴影下,有人踏过血污,轻轻将斧头放入“他”手中。

“不甘心吗?”

那人的声音并不好听,普通且毫无特点。可就是有一股火星似的暖流往心口钻,席卷全身,把血脉经络统统点燃。

斧柄滚烫,“他”几欲松手。

太阳就在这时升起,冉冉晨曦燎尽黑暗。

屋门口倒着横七竖八几具尸体,面色乌青,口吐白沫。几个披斗篷的年轻人正在屋内清理,把满地狼藉重新收拾成勉强能看的状态。

“你是谁?”“他”看着随行医师从妻子怀中接过女儿,语气颤抖,“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黑发青年悠悠一笑,似雪棱抖簌,千瓣万瓣如灰烬飘落。他背对晨曦,身形如松竹挺拔,又重于山峦,浸没在阳光的暗面之内。

“昴·劳伦斯。”

“我是来邀请你们的——愿意加入我们,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吗?”

革命军中八成人并不参与战斗。他们仅仅需要表达出“不赞同政府”的态度就能得到昴的庇佑,不单止满足资源供应,还比原本的生活宽松许多。

“他”亦如是。自举家迁入地下大空洞以来,女儿的病已大好。见妻子也找到活干,“他”便自告奋勇入了伍,愿为昴先生出一分力。

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为昴所救,对领袖既敬又畏,难得见那张脸庞露出平和与宽容以外的表情。

而“他”头一回跟随伙伴上了战壕,看着昴坐镇帐中,一道道指令雪花似的往下传,文件堆了一摞又一摞,任前线热火朝天,也始终从容不迫。

那双修长好看的手轻飘飘握着一支笔,寥寥数语,便烙定千百场看似山穷水尽的胜局。

只一次,军队的突袭小组潜入后方,试图针对后勤部门展开攻势。“他”与连长往回赶,冒着炮火在飞沙走石中狂奔,带着五个小队前往驰援,心里阵阵发凉,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直到他们在营地前刹住脚,被眼前所见震惊得无以言表。

暗红的泥土皲裂膨胀,墙角、树底、地面、帐尖,四处挂着支离破碎的人体组织,血红与惨白混合,稍微往前半步,鞋尖便没入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肚腹,恶心得令人眩晕。

而他们的首领就立于尸山血海中,左手倒提长刀,右手慢条斯理地抹去眼皮上的血。昴在笑,肩颈紧绷,脊背微动,低沉嘶哑的笑声滚落在地,沉入深深浅浅血泊中。那身衣物湿淋淋像挂了水,轻轻一碰便能掐出满手鲜红,像只凶魅的恶鬼。

而“他”站在连长身后,双腿一阵阵发软,兀地想起男人在大部队被夜枭重甲包围时说过的话。

彼时反叛军走投无路,面前是山岳似的铁骑,机枪与链剑阻塞生路,最后一管驱逐炮也早已烧断。所有人一度精神崩溃,昴亦三天三夜未合眼,面颊挂着疲惫催生的青白色,眼神却如熊熊炬火。

他除去武装,手中仅余一把驱动步枪,脚步似能踏破混凝土与万夫莫开的城墙。

“我要的不是传承,从来不是。”昴黑发披散,目光狠戾,“革命军的一切绝不为后人做嫁衣,百年后在荒原上纵情声色的只能是我,也必须是我。”

部下呆立,见领袖振刀高喝,字字掷地有声:“想死?想活?”

他们木然道:“……活。”

“我准许了。”

昴劈手砸烂枪支,铁杆被撞出“嗵”一声巨响。

面对千余条岌岌可危的性命,他从步枪残骸中摘出铅芯,缓缓勾唇。

“听见没?我准许了,我说能活,你们就一个都不会死;丧生于此的只有废物,胆识者必定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现在,站起来,帮我把这台该死的驱逐炮修好。”

顶灯摇曳,光影细碎仿似赤金熔锻。士兵们呆呆地仰望那道身影,不知是谁先拉了一把,渐渐接二连三地起身。

昴便笑了,与横刀夺命、手染鲜血时如出一辙,狠绝森冷如蝮蛇。

帐外依旧雷声轰顶,重甲森严,却驱不散自净界而生的孽火。而“他”站在士气高涨的人群中,陡然茅塞顿开。

疯狂至此、偏执至此、天才至此;

昴先生一定不得好死。

硝烟覆盖的矮楼内,五条停下脚步。

百余米外便是反叛军总哨岗,明亮的灯火在夜幕中格外清晰。窗帘后人影晃动,不时传出队列行进的嘈杂脚步。

他往腰间手枪里装填子弹,直到指腹抵住保险,再无法寸进。每粒黄铜弹头均流淌着莹蓝纯净的光,天文数字背后是浓度极高的核心萃取液。

月光浅浅跌落,滑过侧脸,照亮军服深藏青色的肩章。绣纹上缀有衔枝半翼与一枚星徽,纳米级轻型驱动铠覆盖半身,流金闪烁,衬得眉眼深邃若海。

他在那微光中敛眸,收起枪,脚尖轻点,悄然没入夜色。

菜菜子和美美子在隘口与昴会合,很快被安排到侧翼支援。昴站在通往哨岗的台阶上,一手拿着纸笔,还在签几分紧急下达的文书。

“先生,”菜菜子逆着人流上前,“是夜枭来了吗?如果那些恶魔胆敢践踏您的心血,我们随时愿意帮先生吊死他们!”

闻言,她最爱的先生弯起眉眼,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

菜菜子看不懂那抹淡笑中蕴含的意味。她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慌,伸手攥住先生柔软的衣袖。

“对,夜枭到了。”昴轻声说,温热的手掌抚过少女头顶,“你们先出去避避,我让人把这边收拾一下,可别弄脏了鞋。”

他唤心腹来带双胞胎走,临了还站在原地挥手,笑容很浅。

那张看了十年的脸依旧温和,却由内而外散发出古树枯损的腐败气息。美美子拉着双胞胎的手,心底触动,竟觉得昴渐渐陌生起来。

她张开嘴,请求的话语即将夺路而出。

就在那一秒,菜菜子听见物体破空的尖啸。

她本能地抬眼望去,看见与窗户相同材质的彩色玻璃在空中散开,碎渣呈放射状往外翻,露出玻璃左下角陡然多出的一枚洞孔。在那漫长得接近永恒的半秒中,裂纹向四周扩散,蜿蜒纹路爬上窗棂,玻璃分崩离析的嘎吱脆响近在耳边。

而后窗帘扬起,风声被无限拉长,音调变形、滑稽地向上飘。

寒芒一晃,整扇窗户炸裂成千万枚碎片!

“先生——!”

昴的左肩猛然炸开,鲜血喷溅。特质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肩胛骨,钉入后墙,血泊绽开如浓艳红梅。

月光冷绝似剑,一道白影裹挟着夜色闯进哨岗,鹰隼般荡入半空,再与粉碎的玻璃窗同时急剧下坠——重重砸向昴,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掼倒在地。

菜菜子极力向前扑,口中是变了调的尖叫。她与卫兵们只迈出了一步,以闯入者为中心便猛地炸开震荡波,将所有人悍然甩飞。

她重重摔在砖墙上,眼前发黑,意识逐渐消散。陷入昏迷前,少女隐约看见一双漆黑冷硬的军靴,鞋尖衬亮银月光,勾勒出纯黑裤管下笔直修长的腿。

“目标确认。”

银发少将清淡冷漠的声音响起。他抬脚踩住昴受伤的左肩,不轻不重地碾了碾,逼出那人一声破碎的喘息。夜枭制服在五条身上像件典雅庄重的礼服,鎏金驱动铠覆盖半边臂膀,另半边并衣摆垂落,修剪几分利落飒爽的美感。

等待通信的时间里,他拔出枪,动作缓慢地换弹、上膛、拉开保险,每声轻响都击打在寂静的空气中,冷到骨子里去。

“先别杀!”上将在耳麦那头疾吼,“你确保他失去行动力了?”

他凉凉往下一瞥,目光触及鲜血淋漓的肩头,“你不信我的话?”

“哎,别生气啊,议长说‘人民需要一个交代’,让我们尽量把叛军领袖羁押回去当众处决,为政权挽回点面子。”

昴无声无息,只是深深看着他,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沙尘退去,夜幕终于得以重现,墨色画幅中仅余一弯弦月,投下极淡极凉的光。

他收起枪,轻声说:“好,我会照办。”

窗帘落定,风中捎来渐渐平息的硝烟。

五条静静看着昴,眼里有些碎片似的东西闪烁,细看,却发觉那只不过是天空大海的一刹幻影。

“你来了。”昴说,开口一副沙哑难听的嗓音。

“我来了。”

昴便笑了。那笑容炙热如枯木逢春,裹挟着饮鸩止渴的癫狂与决绝。

他半张脸都被自己的血染红,却强撑着抽出右手,一点点抚上五条的侧颈。五指冰冷,血迹循着指尖的摩挲烙进对方如瓷器般苍白的皮肤,艳得惊心动魄。

“悟。”

石破天惊,五条在那声呼唤中颤了颤,接着粗暴地掏枪抵住昴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很稳,声音冷得能凝成冰渣,“我会直接开枪。”

昴也不怕,仍轻轻描摹五条精致的眉眼,眼中半是不加掩饰的痴迷,半是隐忍之至的痛楚。散乱的黑发粘连血糊,他在枪口下仰头,摸索着攥紧五条的手,一根根交缠。

十指相扣。

“悟,悟。”

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唤,近似叹息,淡得能滚落尘埃。

仿佛把缺憾的十年重拥入怀,令鸟雀高飞,风云舒卷;其间爱恨两消,余得缱绻徘徊的誓言。

他们对视,空气悄然凝滞,只属于二人的屏障缓缓蔓延,覆盖了整间屋。月光从五条的军服衣摆滑落,被血迹敲得粉碎,再一瓣瓣坠入昴沾满尘土的领口。

长久沉默中,无人说话,唯艰涩冰冷的呼吸此消彼长。

事已至此,该醒了。

——你为何而来?

我来带你走,走向万劫不复的死。

——好。

于是迷雾散去,灿烂明朗的十五年飞逝而过,如碎玉击石,倏忽破灭。

在夜枭部队与重甲剿灭队的全力作战下,敌军节节败退,终被逼入绝境。局势自夜枭-I队加入后便急剧倾斜,直至政府方大获全胜,延续十年的反叛军讨伐终于尘埃落定。

昴·劳伦斯被判处死刑,将在一区圣祷广场公开处决,并转播至铁城墙全域。处刑方式是最传统也最具震慑力的斩首——铡刀在广场上立了百来年,总共也没见过几次血,但凡启用,必定是轰动内外的大事件。

对待重犯,议会自有万无一失的保险。他们先为死囚注射见效缓慢的剧毒药物,再拖去刑场斩首——到那时,药剂正好发作,双管齐下,保准叫囚犯死得既稳妥又惨烈。

黑白灰三色的净馆内,工作人员为位高权重的军官与政阀递上针管,由他们执行第一道死刑。

药剂无色透明,在极细针尖内滚出一滴水珠,倒映出死囚们惊恐扭曲的脸。这些将被处以极刑的反叛者由拘束带禁锢,从左至右排成一列,将亲眼看着药物如何进入血管,又如何蚕食他们所剩无几的生命。

大多囚徒都被打了镇静剂,纵使满心绝望悲愤也无处倾吐,顶多颤抖着攥紧拳,任由眼泪糊满脸。权贵们最是喜欢这种场面,拍着五条的肩对他说,少将阁下,你能亲手处决叛军首领真是幸运。

真是幸运。

五条沉默地拿起注射器,与昴四目相对。

囚犯没闭眼,目光暗潮汹涌,亮若晨星。即便肩膀还在往外渗血,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面孔与“55”的伪装价值也与他格格不入。因他太过沉静,气质雅淡如竹,令人想起神秘杳远的佛。

神佛是无法被缚的,祂们堪破清明,臻达大道,身居世理所触不可及的彼方。

无须言语,经年累月的默契使那道眼神昭然若揭。

谷风将歇,宣纸上的墨迹逐渐干透,湿润水泽沁入纹理。神将示下裁决,雷声轰鸣,却驱不散草尖一滴剔透的露。

他为恶,他行善,一经十载,只得万人憎、万人惧、万人咒,万人相唾弃。

我业已净,凡理莫执;

悟,悟,求你渡我。

军装手套下,无名指根滚烫难忍,几欲燃烧。五条拾起注射器,看着那双宁静的黑眼睛,下唇几乎被咬出血。

他将针头缓缓埋进昴裸露的小臂。

随着药物推入体内,男人眼中泛滥的浓墨被一阵风倏尔吹散,只余释然。他长久地望着五条,像要把那双眼睛刻入骨血,陪自己走完漫漫黄泉路。

“注射完成,请各位离场。”工作人员前来押送囚犯,好言好语将意犹未尽的贵宾们请出净馆。来宾们三五成群往外走,口中兴奋地谈论斩首之刑。

有人叫住五条,问“少将会来看吗?”他点点头,笑着说“当然”,便走进人流,被闹哄哄的群众往圣祷广场挤去。

一区的中心广场典雅大气,围栏两旁栽着几排蔷薇,玫红衬翠绿,倒与行刑的氛围格格不入。五条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偶有人看到他的肩章,便让出路,令他能小跑几步。而大多数看客则过于激动,压根不愿分一眼给其他,只顾着自个儿往刑场挤,引来阵阵抱怨。

广场周边拉起封条,所幸五条在人流中鹤立鸡群,即便没靠得太近,也能将场中景色一览无余。

囚车抵达,刽子手兴奋地调节铡刀,生怕待会儿一次过斩落头颅,此便少了许多乐趣。一区民众多半闲来无事,见扰乱经济生活的罪魁祸首终于落网,个顶个的期待,踮起脚也要亲眼见证斩首过程。

依照罪名轻重,昴·劳伦斯将第一个被处决。

五条冷眼看着,见狱警押着黑发男人走上刑场,按住肩臂令他强行跪下,俯首石台。

几只乌鸦停在树梢,粗哑难听地与人群一同起哄,仿佛嗅到源源不绝的死亡气息。

衣着光鲜华丽的人们振臂高呼,神情狂热,空前凝聚地庆贺一桩谋杀。五条身上整洁的军装被挤出褶皱,他却半句没抱怨,只定定望着刑台,蓝眼睛波澜不惊,像纹丝不动的巨石。

法官高声宣读判决,民众沸腾,欢呼声一波高于一波,如浪潮,如狂风。酷暑分泌出金灿灿的阳光,微风卷起蔷薇花瓣,红与浓绿组成的叹号于晴空飘游。

仿佛那最是宝贵、最是煎熬、最是热烈的,少年人的无数个十年;日夜星辰向相爱者俯首,天河入梦,钻石眼映照世俗烟火。

他们在凡尘寻觅伊甸,步伐凌乱,却错眼撞入广阔无垠的俄顷阿诺斯。

先为神,再为人。

神子说,我将自己双手奉上,也要夺你的一切。

人子笑着说好,挥刀剖开皮囊,以满腔热血浇灌那朵向阳而生的花。他说给你、都给你,记忆便穿过蝉鸣炎浪,洒下滚烫丰润的火。

再在同一个盛夏戛然而止。

五条岿然不动,看刽子手拉开枕木,铁链转动,铡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寒芒,盛似火焰。

“轰!”

铡刀落下,乌鸦振翅而飞。

群情激昂的处刑结束后,五条回到宅邸,迎面遇上蕾娜。

“老爷?”女仆习惯性地微笑,“看完行刑了?”

他懒散地点头,道:“我还以为有多好玩呢,咔嚓一下就没了,真扫兴。”

对自家主人的脾性了如指掌,蕾娜不以为意,提起裙摆行礼,“想来人死如灯灭,本就并非有意思的事情罢。那便不打扰老爷办公了,我去准备晚餐。”

五条神色如常地走进卧房,关上门。十年已矣,这间房子却与过往无甚差别,仍旧保持着当年小主人跳窗出走的模样。

一如往昔。

锁孔落定的刹那,他突然腿一软,沿着墙壁滑落在地。

阳光如雪,风拂过发梢,柔软的春色纤毫毕现。洪水似记事本上随笔寥寥,从破灭了的昨日中狂奔而过,碾碎当下,将要淹没未来。

他无力地倚靠门板,垂着头,指尖痉挛似的颤。

胸腔里有什么轰然粉碎,剧痛袭击四肢百骸,每根肋骨都疼得要命。五条茫然地攥紧地毯,指节发白,脑海中天崩地裂。

那疼痛抽空了所有力气,十字架钉入骨髓,血液跌转逆流。他咬牙受着,缓缓蔓延的空洞却没过心脏,仿佛胸膛破开大洞,猎猎寒风争先恐后地往里头灌。

冷,太冷了,每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他几乎以为肺腑冻成了霜,不然哪里来的痛,又哪里来的冷?

奈何意识无比清醒,五条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瑟缩挣扎,又在几近凌迟的痛楚中破开冰面。周遭兵荒马乱,他匆忙褪下手套,摸索着将嘴唇贴上无名指那枚严丝合缝的戒指。

饱经战火洗礼,指环已不复光滑,却始终尽职尽责地发着光。

信息海中,那尘封的名字不长不短,纵万千人过,也牢牢牵引着他的魂魄,为他驱散一阵胜似一阵的寒意。三个字举重若轻,是鸿蒙荒芜的片隅绿洲,亦如风尖云浪上雪光一闪,沉甸甸往下坠,斩破神祗谓之无方净土。

而今刀锋引颈,五条却为悬于冷刃的半寸火光自甘受戮。

惊鸟逃离孤坟,新雪簌簌,故人泉下泥销骨。

红尘尹使,自此无人对歌、无人斟酒、无人共生死,无人相爱。

高天沉沦,百味皆苦;

杰,杰,我拿什么渡你。

许久,他缓缓俯身,眼泪一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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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新芽

周六午夜,竞技馆人满为患。

聚光灯集中射向擂台,围栏外是塞满座位的看客。这些人个顶个的兴奋,满头大汗顾不上擦,只知道挥舞手里的票单一个劲儿呐喊,眼珠紧紧盯着场内打得死去活来的选手。

“嘿,赛德要来找你麻烦了。”主场负责人对正在调试驱动铠的少年道,“听说他这回做足了准备……恐怕是真想着报仇。”

少年原本低着头,听见负责人对他说话,便认真回视对方,慢半拍地问:“什么?”

“算了吧。”一米八几的负责人佝偻着脊背,深深叹气:“反正你也不在意,对面是谁都只顾着硬上。”

准备室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裁判吹哨,间或夹杂着医护队运送担架的摩擦声。

手中简陋的驱动铠大抵完善,少年站起来,见负责人仍旧愁眉不展,便冲他肩头拍了一掌,说:“别担心了,那家伙上门讨打了不知多少回,次次都哭着跑掉,还少这么一天么?”

负责人更烦躁了,“你是不知道,这次他真给自己找了个金主,成天信誓旦旦要拿总决赛冠军,好像还挺有料。”

他在这头兀自烦恼,少年打了个响指,声音大得在准备室里震出了回音。

“诶,话是这么说,我可从来没轻敌过。放心吧,不管他究竟是谁,认真打总不会出错。”

见年轻人眼中一如既往的热忱,负责人摇摇头,挪出位置让少年推门离开。

他看着黄卫衣消失在走廊尽头,喃喃道:“但愿是我多心了。你可是中场最后一根独苗了,千万撑住啊,悠仁。”

拎着全套装备,虎杖悠仁穿过暗沉的长廊,步伐轻快地前往备战区。中途绕过擂台,他抬头看了眼如火如荼的新一轮赛事,揉着手腕吸了口气,加快脚步。

备战区很大,能同时容纳十来号人。他来的时间点正热闹,里头已经有一帮人忙着修整,嘈杂交谈隔着几堵墙都听得清清楚楚。见虎杖进来,那些人的谈话声不约而同暂停了一瞬,目光全锁在他身上。

“晚上好!”虎杖挥手打招呼。

静滞片刻,他们又转回去了。

这次虎杖畅通无阻地来到储物柜前,拧开柜门,翻出只剩最后一支的萃取液。尖头细瓶里盛着不到五十毫升的液体,晶莹剔透,隐约泛着青蓝淡光。

这东西原本只在军部流通,后来配方被不知哪位勇士传到了黑市,就此大面积扩散开,在以驱动铠搏斗闻名的诸多地下竞技馆里大受欢迎。

其本质是注入体内刺激细胞活跃性的亢奋药物,时效与药效因配比而异,通过臂铠搭载、及时注射起效,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身体机能。

至于副作用,就不是他们这群亡命徒值得考虑的了。

虎杖平复呼吸,抓起玻璃瓶三下五除二地装入甲胄,再“咔嚓”一声拢住小臂,驱动铠严丝合缝覆盖了整只右手。

想起负责人的叮嘱,他挠挠后颈,把输出档位拉到最大。

离登场还有十分钟,选手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套着铠甲,看得虎杖险些笑出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见了这么多次还想笑,仿佛那个怪模怪样的笑点就长在脚掌上,随便一踩都能逗乐半天。

所幸他憋住了,没招致一场预料之外的群架。

最后两分钟,虎杖缀在队尾,即将从备战区离开。他前脚刚迈出门,突然听见“嗵”一声重响,像是谁把柜门砸在了墙上。

“你在做什么?”他回头问那个大汗淋漓的闯入者,“找东西吗?”

对方摔上柜门,扶着膝盖喘了老半天,才总算匀过一口气。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试剂瓶?”那人擦着汗问,黑发桀骜不驯地向四面戳,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些阴沉。

虎杖摊手:“这里多的是试剂瓶,要看你找哪个了。”

那人便咬咬牙,说:“就放在这个柜子里的——本来应该在这里的。”

那赫然是虎杖悠仁的储物柜。

“啊,如果你确定地方没错的话——”虎杖抬起左手,指了指右臂的驱动铠,“就在这儿呢。”

黑发少年瞬间瞪大眼,提步要冲上来拿他。虎杖眼看时间到了,根本没心思同他瞎晃悠,直接迈开步子跑了。

他以超越寻常轿车的速度飙到擂台旁边,对方连半片袖子都没摸到。

擂台围栏正缓缓升起,一组组选手重步入内。今晚是时隔半年的“混斗”,不限人数、不限次序,只要踏入擂台者皆视作挑战,直到场上只剩最后一人。因而观众们气焰高涨,恨不得趴在防护网上看个清楚,高声争论买谁的股赢面最大。

虎杖眼尖地看到对面走上来一个肌肉壮汉,头发乱糟糟地粘着头皮,双眼浑浊,脚步却将地板踏得连连发抖。

“咦,那不就是赛德?”他嘀咕,“还真给自己整了些‘神药’不成?”

裁判吹哨,虎杖撩开象征入场的红绳,也踏进擂台。他半点力都没使,轻轻一跳就上了两米多高的台子,打算走到边上观察情况。脚还没动,未过界的右手却突然被人抓住。

回头一看,是那位长得不太友善的黑发酷哥。

酷哥就着他的手翻上擂台,动作利落得很。他直接打断虎杖欲出口的阻拦,道:“这东西很危险,你得马上把试剂给我。”

哨音疾响,混斗即将开始。

虎杖敲开驱动核心,长按,唤醒引擎。冷凝液输入导管,型号老旧的集成器龟爬似的运作起来,从鳞甲接驳处向外排气。他绷紧下半身,重心落定,俨然进入备战状态。

“小哥啊,你哪怕早点说都行。”虎杖紧盯场内选手的动静,嘴里还在对黑发少年说话,“上了场,连你也有生命危险。别提萃取液本身有没有害,恐怕咱们都得靠这东西活命。”

他缓缓展开双臂,握拳,将对方也圈入保护范围。

观众欢呼,摔砸酒瓶助兴的声响接连不断。近处一个黄皮肤大汉看到虎杖,见他年龄不大,当即一转攻势向他扑来。

今晚的第一个敌手,虎杖攥紧拳,跃跃欲试。

可惜他从头到尾都没能打出那一掌。离少年头顶不过半米,壮汉高高举起的双臂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凝固,像被什么东西束住了关节。

虎杖定睛一看,发现有条黑漆漆的巨蟒趴在壮汉背上,尾部缠绕双臂,蛇信就贴在人家脸上嘶,活活吓得那位两百多斤的汉子大吼一声,差点没摔倒。

“撂倒他。”身旁的黑发少年推开虎杖,语调低沉,“别杀了。”

巨蟒懂人话似的绞紧身躯,将壮汉躯干与四肢的多处关节锁死,再反向一拧。不知使了多大力,那人哀叫一声,软绵绵地躺下去了。

在虎杖惊讶的目光中,巨蟒松开大汉,向二人蜿蜒游走。他刚摆出戒备的架势,身边人便弯腰伸手,让蟒蛇攀上肩头。

“哇噻,你有两把刷子嘛!”虎杖溢于言表地激动,不顾还在混斗中,径直向少年伸手,“我是虎杖悠仁,你呢?”

对他的自来熟表示困惑,“玩蛇酷哥”还是握住那只手,自我介绍:“伏黑惠。”

他们也没能说更多话。不断有人三五成群朝此处攻来,少年们便默契地统一战线,联手一波波击退对方。虎杖仅凭自身蛮力与驱动铠的加持便足矣,还能分出心看伏黑的情况。渐渐的,他发现那条巨蟒大抵并非真蛇,而是个做工极其精巧的驱动武装——张嘴就能当加特林使,好用。

多番消耗下,混斗场上已不剩多少人。除虎杖这头,人高马大的赛德脚下已经躺了无数具身体,血流一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观众席振臂呐喊,都在为神挡杀神的赛德助威。竞技馆内热火朝天,气氛一阵更比一阵高,裁判也有些陶醉,随着人浪挥舞手中旗帜。

目睹惨状,虎杖却只觉心头无名火起,提起拳就要冲上去揍他。伏黑叫了一声没喊住,只好跟着他往前跑,另一只枭型的驱动武装展翅滑翔。

赛德见来人是虎杖,顿时兴奋地朝天怒吼,重重踏步,迎面接下那一拳。

“好……重!”虎杖使出全力,赛德却纹丝不动。他带去的冲力仿佛撞在了钢板上,腕骨一阵剧痛。伏黑迅速挥手,枭狠狠撞在赛德脸上,尖喙直奔眼球,才暂且让他松开五指。

虎杖立刻脱身,向后滑出半米。

“这种比赛,”伏黑召回枭,“什么程度算赢?”

“唔,基本要打到只剩最后一个人吧。”

“有犯规一说吗?”

“没有。”

他们对视一眼,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赛德瞪大双眼,嘴角都快咧到耳根,涎水不断往下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但混斗向来无序,越乱,观众老爷们才愿意掏更多钱。

他随手掰下一块地砖,轮了几圈朝虎杖砸来。少年侧身闪过,与赛德保持两个身位的距离,随时警惕他的举动;伏黑则拉开距离,一黑一白两条猎犬从身后跃出,低啸着直扑敌人。

高度紧张的气氛中,赛德狂笑一声,屈膝发力,竟一跃五米高!他下坠得太快太急,虎杖只来得及护住后脑,便在震天撼地的冲击中倒飞出去,狠狠撞击水泥台柱,痛得差点没感觉到尾椎以下。

武装猎犬在千钧一发之际折返,替伏黑挡下绝大部分伤害,却也因此损坏。他们都没晕过去——不幸中的万幸——咬紧牙关爬起来,颤抖着膝关节调整态势。

赛德还在发疯,把擂台拆了个遍,地砖木屑四处乱飞,观众席前排与裁判纷纷躲闪,部分人脸上流露出适时的恐惧。

“你说那东西很危险?”虎杖擦掉流进眼睛里的血。

伏黑捂着撞伤的左臂,点头,“对,是比你们常用的萃取液浓度还高出187.2%的强效药,人体绝对没法——”

话没说完,他看着虎杖撬开挡板,直接徒手操作强行激活了药具舱。一套动作不超过三秒,晶莹药剂灌进针筒,在仪器咬合的脆响中缓缓压缩,推入小臂。

伏黑手伸了一半,连重新调头瞄准他们的赛德都顾不上,喊道:“虎杖悠仁!”

山岳似的身影迎面扑来,虎杖站直,双拳垂在身侧,聚光灯的阴影隐去表情。

“虽然跟所有人都笑着打招呼,但我今天其实心情很糟,糟透了。”

他活动手腕,关节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像有另一股力量在逐渐增长,取代柔软的结缔组织。

“抱歉啊,伏黑。”虎杖抬起头,眼神发狠,似强压愤怒的稚龄雄狮:“我没法接受。”

少年双脚抓地,肌肉鼓胀紧绷;血液将化为熔岩,他悍然跃起,与赛德重重相撞!

这一次,再不落下风。

伏黑惠看着浴血厮打的二人,右手紧紧按住衣兜里某个造型奇特的启动器。前额滴落冷汗,就在他即将按下指纹识别的前一秒,植入型通讯器响了。

“喂喂,任务怎么样,还没死吧?”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道轻浮懒散的声音。仔细听来,那音色分明如提琴红酒般醇厚悦耳,却硬生生被几分离经叛道渲染得无比轻佻,令人窝火。

但伏黑全身的力气都在那一刹那松懈了。他近乎放松地倚靠台柱,语调烦躁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信任。

“暂时没死,”他有气无力地说,“但你再来迟点就等着收尸吧,五条教官。”

通讯断开,伏黑叹口气,重新投入战局。

注射萃取液的虎杖比先前打得更凶,拳脚扎扎实实落在赛德身上,两人纠缠着一时半会儿分不出高低。但伏黑看得分明,那神秘药剂的效用正在逐渐发挥,只要再等上片刻,虎杖绝对会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与敏捷度。

根据军方提供的情报,萃取液绝不可与人体接触,正常人在重度刺激下甚至撑不到两分钟。但虎杖看起来简直毫无异样——除了身体机能全方位提升,还真像打了一针普通的强心剂。

“枭,记录数据。”伏黑释放驱动武装,双膝弯曲,肌腱缓缓发力,“注意离远点,别被波及。”

安装于脚踝的辅助装置启动,他像枚炮弹的一头扎进混战,蟒蛇嘶鸣着重新缠上赛德。嗑药大汉双眼赤红,挥舞手臂想摆脱巨蟒,却被严阵以待的虎杖逮着空隙,原地起跳来了一脚滑铲。

他这一下仿佛发挥出百倍于常人的力量,直接踹飞了赛德。

观众席早已乱成一团,裁判不知如何是好,看着眼下明显混乱的状况满头大汗。喜好看人卖命的观众们差点没跳起来,百来号人全都边拍打防护网边高声呐喊,手里紧紧攥着筹码,恨不得台上打得正酣的三人非死即伤。

呼吸愈发急促的赛德摔落,很快便从震荡中醒转,嘴里发出不成声调的怒吼。

伏黑看向虎杖,这人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分毫毕现,犹如血管底下鼓胀的蜈蚣,激得双眼充血。他身上汗毛倒竖,皮肤绷得比岩石还硬,体温急剧升高,随手一挥都能逼出哧哧白汽。

“没事吧?”伏黑迟疑道。

“好得很。”虎杖说,双拳相抵,语气不自然地向上扬。

伏黑便扫了两眼,没再指出他明显异常的机体特征。自打下药剂已过数十分钟,他还能好端端站着已然是个奇迹——那不妨让这个奇迹多喘会儿气,先击退劲敌再谈其他。

赛德复返,提着撕成两截的栏杆冲过来,劈头盖脸往两人身上砸。力道非同小可,伏黑立刻往后退,十来只蟾蜍顶上他原本的位置,与虎杖一同迎面对敌。

面对雷霆万钧的攻势,虎杖大喝一声,自擂台弹起,一蹦五层楼高。地面龟裂塌陷,被他带起的碎砖箭雨似的往下落,正好蒙住赛德视线;少年则借掩盖之机发动臂铠,悍然下落,全力一击直指赛德咽喉!

灰尘扬起,伏黑抢步上前,见赛德被虎杖死死摁在地面,两人脸色均异样地红。禁锢喉管的手在隐隐发抖,虎杖能感觉到血液中奔流的力量,仿佛那原本便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有个陌生的名字悬在舌尖,呼之欲出;但那短短四个字却又压着山岳般凶险,仿佛关押恶龙的囚牢。虎杖甩甩头,以极大的意志力抑制了冲动,反手一拳狠狠砸中赛德的鼻梁。

“你吃了什么东西!”虎杖提着身下大汉的衣领,“陶德、山本还是刘给的?”

赛德涎水直流,眼神毫无焦距,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伏黑召巨蟒把这人用反关节技锁住,正要问虎杖话,驱动武装突然传来刺耳的爆裂声。

他惊愕地回头,巨蟒节节炸开,零件喷了满地。

“……”赛德咧嘴笑,双肘关节彻底脱臼,割裂伤遍布全身,却在那一瞬爆发式地挣开了虎杖。他重新站起来,拖着双手往前走,身形比起人类,倒更像某种不知名的狂兽。

虎杖咬紧牙关,血液直冲脑门,原始冲动叫嚣着要他扑上去与赛德撕咬。他头痛欲裂,视野逐渐发昏,却仍挡在伏黑身前,本能地保护这位看起来不擅长单兵近战的人。

情势紧急,伏黑手忙脚乱地回收零件,令蟾蜍蹲在脚边伺机而动。他看出虎杖的状况不好,自己的额角也被刮破,血不偏不倚淌进眼睛,刺激得泛起泪花。

“别是真要来收尸吧,”他暗暗攥拳,“——那个笨蛋教官!”

头顶轰然炸响,一道白光从高处坠落,重重砸进擂台。巨响与尖啸同时传来,似空气被利器割破,渗出粘稠辛辣的液体。

三人同时被飞尘蒙住视线,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咳……咳。”尘埃渐渐消散,赛德颓然跪地,前额多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弹孔。那块皮肤霎时变得青白发紫,一滴血都没留,眼白却慢慢上翻,往后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虎杖右臂突然一轻。他愣愣地偏头,看见驱动铠铁灰色的残渣飘在空中,从神经网络到核心都彻底解体,笨重地脱离手臂,七零八落摔落地面。

切割面整齐光滑,像只用了一刀。

后颈传来刺痛,他伸手去捂,却只摸到一手水渍。麻醉弹注入体内,超量药剂以极快的速度起效,令虎杖软软倒下。

伏黑驱散粉尘,连连咳了几声,终于看清场中站着的人。

“您可真会挑时间。”他揉开眉梢的血,甩甩手,“这回又看上什么了?”

一地狼藉中,五条信手收回薄如蝉翼的驱动铠,愉快地笑出声:“八号工厂的毛豆馅饼,比‘糖公爵’还甜。”

“所以?”

“所以我买了两箱。”

不靠谱的教官终于赶来,伏黑捂着伤得最重的左肩挪到虎杖身边,戳了戳这人的鼻尖。

“没死。”

五条不满道:“当然没死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对了对了,东西呢?”

这话问的可真好。伏黑沉默片刻,指了指呼呼大睡的虎杖,“在这儿。”

他简单交代了来龙去脉,过程中五条一直捂着眼罩,肩线抖个不停,就差不给面子地笑出来了。

“所以这小子全部打进去了?还一点事没有?”他用打着笑颤的声音问。

伏黑点点头,“至少在被您击晕之前,看着都不像随时要死的样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格外安静的竞技馆。

放眼望去,裁判与观众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座椅上,除了擂台上的自己,便再没人神志清醒了。顶灯还在亮,背后却凉飕飕地冒汗。

——这就是夜枭-I最高长官的行事方式,以压倒性的强大掌控一切,从未失手。

“你怎么看?”五条突然问他。

伏黑:“什么怎么看?”

“唔,按照规定,擅自解除萃取液的平民可是要被判刑的——你看起来跟他很熟,难道没什么话想说?”这教官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势。

但伏黑并未反驳。他侧头看了虎杖一眼,淡淡说:“那就请您保下他吧,五条教官。如果是您的话……”

“以上。”五条猛地合掌,把虎杖吓了一跳,“总而言之,你要跟我们回军队啦。”

他们坐在殡仪馆门口的长椅上,大空洞暗沉的穹顶被路灯点亮。

虎杖抚摸着右手臂,仍有些不可置信:“你——您说夜枭-I?”

“麻烦省略掉多余的敬语。”五条跷着二郎腿,从随身包里拿出一颗糖,“没错,不满意?”

这话一出,捧在手里的骨灰盒都显得有些烫。虎杖赶紧摇头,“怎么可能,我做梦都想进部队,何况金字塔顶尖的夜枭!而且爷爷之前还在说……”

他顿住,低头看向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神情微黯。

“没什么,总之是给我留了句麻烦的遗言。”

风吹动灌木丛,长椅松脱的螺丝嘎吱作响。

五条嚼着那颗糖,舒展手臂搭在椅背上。眼罩遮住半张脸,只嘴角微微上翘,盛住些许轻飘飘的笑意。

“你私自使用军方违禁物,理应被送上军事法庭——但能承受药性的身体实属罕见,我跟上头废了几句话,给你争取来个死缓。”他摊开五指,肌肤在灯光下苍白的几乎反光,“条件是由我监管,自然就得把你调来夜枭-I了。”

“惠说你身手不错,进来倒的确不成问题。”

虎杖没说话,余光悄悄瞥了眼五条,小声嘀咕:“没骗人?”

五条便笑,掀开休闲风衣给他看内衬里的徽章。羽翼星徽,少年眼神瞬间亮了,盯着徽章的目光几乎能烧出一把火。

“……呜哇。”好半天,他感叹一声,“爷爷,我出息了。”

他们在这儿对着电波,伏黑远远走来,胳膊底下还架着副单拐。他不可谓不狼狈,从头到脚都裹着纱布,嘴角还破了块皮。

“伏黑!”虎杖蹦起来打招呼,“你这么快就没事了?”

“你管这叫没事?!”伏黑气不动了,转向五条,“教官,上头能报账吗?这次的损毁情况比较严重,仅凭我自己估计是修不好了。”

五条敲敲额头,狡黠道:“嘿,你那些宠物可贵了,我没钱。”

“行吧,”伏黑一脸见了鬼的样子,“哪天您真破产了,整个铁城墙都得跟着一块儿没。”

一旁的虎杖不明觉厉,抱着骨灰盒满脸认真,就差没做笔记了。

他们慢慢往回走,离开第八工厂冰冷灰暗的底色,步入挂满彩饰的街道。大空洞已今非昔比,即便依旧不见天日,却比十年前的死气沉沉好上太多,不单只土地利用率上涨,居民的生活水平也远超过去。

至少,如果问虎杖悠仁,他会说“我并无不满”,并点名表扬改造此地的革命军。在爷爷去世前,他的生活单调枯燥——尽管本人不这么认为——一眼看得到头;而以亲人的死为界,一切都翻天覆地地变了。

单翼只星,虎杖知道这是将级军衔的标志。他与伏黑并排走,偶尔扭头看跟在后面的教官,陡然觉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来。

就像这位身材高挑的教官身边也本该有什么人——他应当与谁并肩、与谁打闹,转眼却已将青春抛进滚滚尾气,一副四指宽的战术目镜遮住眼,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

但这种感觉太过荒唐,虎杖收回目光,很快将其抛诸脑后。

从大空洞走上地表时,天才刚蒙蒙亮。

海港被藏在深青色的薄暮中,船只驶过运河,铁索摇曳与马达搅碎水波的声音混在一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天的雾格外重,阳光攀起来,被一层层蒙住眼,只得零星几束光穿透港湾,投向灰白的路基。

虎杖踏在坚实的地面上,差点没跳起来。

“五区——!”他陶醉地深呼吸,张开双臂,“我居然回来了!”

伏黑不解,“你不是在大空洞出生的?”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虎杖摇摇头,仍旧兴高采烈,“爷爷在我八岁那年搬下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再回来过。”

几艘渔船驶过,渔民的吆喝远远飘来,犹如点缀清晨的一缕微风。

他们身处并不宽阔的码头,地面上堆满了集装箱和废弃救生艇,正前方伫立着年久失修的安保亭。伏黑抬头要走,余光看见五条在安保亭前出了神。

“五条教官?”

半秒不到,五条抬起眼,唇畔又挂上了惯常的浅笑。他踢飞一块石子,迈着长腿跟上,“没啥,快走快走。”

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他们步伐均匀,不快不慢。期间虎杖一直在跟伏黑搭话,后者尽管有些不耐,却也认认真真挑着重点回答。

“说起来,你在大空洞生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伏黑说,“应该就在你们搬家之后不久,相邻几条街都炸没了,钉子户损失惨重,所幸没死人。”

虎杖便问:“炸?啊,是说革命军吗?”

伏黑:“不然呢?也不知道上边那些大老爷们是怎么想的,硬要拖到最后一刻才出兵围剿。”

区际港的腥咸海风扑面而来,落在最后的五条扬声说:“这就是他们的问题了,我可从来没赞同过。”

“您请放心,一切讽刺都不针对您与您的立场。”伏黑没好气道,紧了紧腋下的单拐。也难为他拄着个拐杖跟二人走了一路,完好的脚也有些瘸,身体不流畅地向右侧歪,虎杖看得几乎想伸手扶。

身后传来稀里哗啦的拆包声,伏黑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五条揉皱包装袋、挑出糖豆往嘴里扔的情景。

虎杖抱着骨灰盒,瞥了五条一眼,附耳问:“伏黑,五条老师究竟是……?”

“首先,叫教官。”伏黑仰起头,在愈发明亮的晨曦中叹气,“其次,你应该知道夜枭-I是什么吧?”

虎杖立正了,若非怀里的盒子,恐怕还得敬个礼。他说:“铁城墙最尖端的驱动铠部队,单兵作战的顶峰,每年根本招不到几个人。”

“……没错。那么议院呢?”

卫衣少年露出明显被触及知识盲区的表情。

后面隐约传来某教官压抑的笑声,伏黑磨了磨牙,脑门青筋直跳。

他万万没想到队里新来的人会是这样——简直像双倍的五条悟,光想想都脑壳疼。

“行,当我没说。”他加快脚步,单拐杵在地上发出闷响,“如果你真想找个词来形容五条教官……”

虎杖两眼发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伏黑道:“集军、政、教三权于一身,说得就是他了。”

不管是身为夜枭-I的最高长官、军队少将;抑或最具权威的上议院五条家家主、乃至势力愈发膨胀的炬火会圣子,五条悟的存在本身几乎颠覆了世俗常理,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盯着他的性命。

纵观历史,他几乎活成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

虎杖叫着“酷毙了”,与伏黑一同踏进区际港。改造过后的港湾被扩建三倍有余,来往人流更多,工人们忙着调度货物,旅客则挤在检票口,焦急地等邮轮靠岸。

“咦,现在是所有人都能跨区旅行了吗?”虎杖看着人群问。

伏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头,“差不多吧。也是革命军掀起的风潮,前几年闹得可厉害了,说是要给予人民平等的权利——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议院通过了决议,允许旅客在通过正式申报后来往于二区到五区之间。”

他们也顺着人流来到队末,身边挤着形形色色的人,服饰各异、肤色各异、男女老少皆有,唯一不变的是脸上洋溢的笑容。

五条往哪儿站都显眼得像截旗杆。他穿一身黑,眼罩遮着半张脸,频频引来他人注释。

“我还没问,现在是坐船去哪里?”虎杖紧紧护着骨灰盒,“听说一区没法走水路,而且……”

抢在无语的伏黑之前,五条回答:“啊,我们要先去三区中转一下,接个新队员。今年可倒霉了,夜枭-I居然招到三个符合条件的人选,还全都要我带——这次回去必让监察司起诉莫德瑞安上将,那老不死的天天就知道招我。”

伏黑终究无语道:“虽说监察司是您一手创办,但放弃掌权的也是您自己啊。严格来说它甚至不算您的机构,真要出事了第一个调查的就是教官。”

汽笛鸣响,舱门渐渐打开,排队长龙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虎杖对所有擦肩而过的人小声道歉,嘴里念叨着“爷爷您没事吧,没被撞着吧”,滑稽得像出黑色喜剧。

他们上了船,进入那间据五条说是“公款消费”的豪华舱室。虎杖头一个抢占了靠窗的板凳,抬头极力眺望河面,眼里烧着与清晨无二的火光。

“昨天我还在大空洞竞技馆拼死拼活,现在居然坐上前往一区的船了。”他喃喃道,甚是不可置信,语气里却多少有些落寞,“您要是再多喘会儿气就好了,没准能走得安心点。”

想起那句铁钉似的遗嘱,少年把下巴搁在挡板上,深深叹了口气。

五条横在沙发上,无处安放的长腿交叠,鞋帮抵着茶几,全身上下每根线条都在阳光中闪烁。他看了会儿虎杖,突然懒洋洋往下一倒,陷进柔软的沙发垫里。

“惠!”他轻快地叫。

坐在书桌旁的伏黑抬起头,“什么事?”

“你不是说你们在竞技馆遇到的对手有点麻烦嘛,具体来说?”

“看起来是嗑了药,但据我所知,市面上没有哪种正在流通的‘药剂’能达到那种增幅效果。”伏黑报告道,“大空洞的暗流太多,或许虎杖知道的比我多,不如问问他。”

五条又看回静静远眺的少年,嘴角笑意闪动,忽明忽灭,“不用啦,我心里有数——大概吧。”

他们便沉默下去,不再有人说话。

船只抵达三区码头后,三人直奔位于北部的界桥口岸。

与其余区间不同,通往一区的道路只有一条,便是假设于城墙内部的高架桥。经由此路,一区民众可随意前往其他区域,反之则需通过重重核验。

口岸离城墙外围很近,周遭景别肃穆,几乎没有闲杂建筑物。关口站着训练有素的安保员,制服是清一色的白灰二色,胸前佩戴兼具感应器效用的徽章。

“你……好?”最先到的虎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道。

为首几人眼都不眨,拔出腰间链剑往中间一靠,结结实实拦住去路。虎杖赶紧后退几步,捂着“爷爷”有些心有余悸。

伏黑一瘸一拐地来了,后面跟着步伐悠闲的五条。后者边走边把风衣一脱,姿态优雅地搭在右臂,露出纯黑内衬上的单翼金星。

安保立刻收剑,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让三人通过。

进入交接大厅,一位西装革履的经理迎上来,点头哈腰道:“少将先生,您的车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五条颔首,伏黑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虎杖还兀自盯着大荧幕上滚动的信息流,只得叹口气拽着他跟上。他们穿过空旷的大厅,长廊延伸二十来分钟,才在分隔内外的防爆门前停下。

那里站着个身量中等的女生,军部制服整洁干净,栗色短发堪堪扫过肩头。她单手拖着个偌大的行李箱,神色不耐。

“先生,这位小姐有您的亲笔信,我们就放进来了。”经理擦着额头的汗,“她是……”

少女打断他的话:“钉崎野蔷薇,夜枭-I新队员。你们哪位是五条悟?”

被点名的往前一步,挥挥手:“野蔷薇——欢迎加入夜枭!这是惠,”他指向满头绷带的黑发少年,“这是悠仁。”再指捧着骨灰盒的少年。

钉崎叉腰,把他们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眉梢吊得起飞。

“就是你们?”她说,“灰头土脸的木头人和土里土气的农村小子。”

无缘无故被指摘一通,虎杖没生气,反倒摇晃着伏黑笑道:“听见没,她说你土诶!”而后被两位新晋队友横眉冷对,骂一句“说得明明是你”。

经理愣愣站在旁边,插不上话,冷汗拼命往下流。

“行了,开门走人吧。”五条轻声道。经理抬起头,才发现这位军官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如蒙大赦,赶紧点头用虹膜与指纹开启保险锁,推开拦在通道中间的大门。

冷风灌入,三位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捂住眼,被亮白的雪色刺痛视网膜。教官在前面幸灾乐祸地笑,一句国骂梗在钉崎齿间,她抓紧行李箱拉杆,慢慢松开盖在眼上的手。

视野中,辽阔的雪原一览无余。冻土覆盖地层,连绵之处全是惨白雪光,偶有山丘起伏,也很快被偏移的阳光折返。从这里往外看,能见到密闭性极强的停车场,与由其延伸出的玄黑高架桥。

单薄的路面高悬于底,几乎与铁城墙平行,细细长长向内环蔓延,直到高耸入云的界碑将其截断。

原来刚才他们所处的位置并非地面,而是个自动化零噪音的升降梯。此刻大门打开,熔炉全力运作保持温度,即便身处前所未见的冰天雪地,倒并不觉得冷。

从没见过这等阵仗的虎杖和钉崎惊呼出声,后者这才看起来像个容貌俏丽的十五岁小姑娘。经理将他们引进停车场,慌里慌张地鞠躬离开,留五条走向车位,身后跟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少年人。

“杰,”他扬声唤,“返程。”

居中的越野车动了动,车灯缓缓亮起。被唤醒的智能AI开始运作,识别声纹,将车门逐一解锁。

伏黑驾轻就熟地走向那辆U87型齐柏林-开拓者,拉开后车门,让虎杖和钉崎进去。这两人刚感叹完“优越的高科技”,就被这辆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越野车吸引,两眼放光地被推上座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五条教官,”伏黑问正在把钉崎的行李往后备箱塞的青年,“直接回‘巢穴’吗?”

五条潇洒地压下后盖,叫:“杰。”

专属AI助理答道:“请吩咐。”

“规划返程路线,直达皇后大道-丽舍酒店。”五条敲了敲耳机,“别挑堵车的道。”

伏黑疲惫地垂下头,默默挤进后座。

他们坐稳了,五条才爬上驾驶座,点火挂挡,劈里啪啦把一堆仪表都开了。

引擎低吼,越野如四足兽般俯首刨地,即将飞驰而去。在驶入高架桥时,系统自动检测牌照与车主,资料上传,属于瓦尔登湖的电子合成音在车内响起。

那声音说:“欢迎回到一区,五条少将。”

夏油做了一个梦。

他被拘束衣捆在囚床上,面前是手持针剂的五条。净馆很亮,四处都是光,照在五条身上像层朦胧的袈裟,将他与这尘世远远隔开。

“动手吧。”夏油说,即便他并未发出声音。

这条路走了十年,你累了吗?

夏油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会永远走下去。即便业火焚身,他依旧能从高悬的利剑中找出一丝光亮,并就此毫不迷惘地转向黑暗。

左肩很痛,贯穿伤撕裂骨肉,血还在不断渗出。他想起哨岗上猝不及防的邂逅,五条就那么站在月光下,军装利落肃杀,样貌绝美得惊为天人。夏油在那双蔚蓝眼眸中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咧嘴笑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笑,或许只是纪悼横亘前方的十年,与少年人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也许面具戴久了,便当真连自己也摘不下来。

夏油突然有些辨不清自己对五条的感情。

那些回忆像一条河流,从灵魂彼端横向延伸,不分年月地缓缓流淌。即便远在天边,其中沉淀的、无比纯净的卵石也永不磨损,完整而固执地保留着最原本的模样。

他弯腰舀起一捧水,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

我爱你。夏油无声地说,念了一遍又一遍。

五条眼中闪过挣扎,极其不和谐地打破了亘古冰雪,仿佛活生生剜下一块肉。夏油有些不合时宜地欣喜,乐于见到他冷漠之下的鲜活。

“那便让我解放吧。”他无情地说,将这些词句放在眼睛里,透过交缠的目光扔向五条。

他确信悟一定能懂。

当针剂注入血管时,夏油不再感到内心焦灼沸腾的火焰。

他珍而重之地凝着五条,在大海与天空中看见一个几欲落泪的人。事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五条还是自己,只是伸出双臂拥抱他,在他耳边轻轻倾吐话语。

我爱你,他说,但我并不后悔,也不感到抱歉。

药效发作,足尖隐隐发麻。夏油闭上眼,放任自己落入黑暗,在那漆黑污浊的漩涡中徘徊下沉,直至微光映入眼帘。

他向光芒走去,在隧道尽头看见一闪而逝的银白发尖。

海风拂面,晚霞虚架天际,港湾显出祥和安逸的氛围。

夏油跨过栅栏,轻车熟路地走到码头深处,正对沉下地平线的夕阳。日轮缀着深厚苍老的火,从波光粼粼处徐徐坠落,最后几寸光晖穿透暮色,摇摇晃晃地攀到脚边。

独木舟在运河上飘来飘去,渔船归港,河面难得平静。他坐下,托腮静看一场盛大的日落,眼眶深处热乎乎的,仿佛也蓄着一团火。

直到月朗星稀,锅底似的天幕倒扣而至。风捎来的温度逐渐变凉,夕阳散尽最后一口气,世界重归冰冷。

夏油没来由地一阵后怕,猛地站起身,心里慌得无以复加。他似乎遗漏了什么东西,一样比性命更重、又轻如鸿毛的宝物,只要视线所不能及,便有黑压压的恐慌迎面扑来。

而后他听见了一点动静,很轻,像从停泊在码头的某艘救生艇中传来。

“——!”

夏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手指都在抖。却并非由于害怕,而是至极的狂喜与惶恐;仿佛只要行差踏错半步,那东西便会如名贵瓷器般碎裂,消散无踪。

他走上前,险些把自己绊倒。

救生艇的防尘布被缓缓揭开,夏油看见一只手,肤色苍白,连静脉血管都清清楚楚。

记忆落下吉光片羽,一个滚烫的名字涌上舌尖,裹挟过往十五年炙热喧嚣与每个盛夏的汹涌潮汛,即将冲口而出……

夏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乱葬岗中。

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死状狰狞,四肢却多半完好。他身上还穿着净馆内的囚服,拘束衣却不见了,体内也不觉麻痹痉挛。

“我还……”他抬起手,挨个活动手指,“活着?”

有人接了他的话,语气疲惫沙哑。

夏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瘦老头靠在尸体堆旁,橙亮的丧葬工作服衬得他愈发矮小。那是暌违已久的王老二——夏油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为此感到惊诧。

见他醒转,满脸俱是恍若隔世的迷茫,王老二深深叹出一口气,脊背佝偻。

“你不该就这么死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老头脱掉帽子,抚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所以老陈想了个法子,找到以前在净馆工作的熟人把你的药给换了、人偷运出来,顺便趁着搬运囚车的空挡调了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上去充数。”

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法子,因王老二身上脸上都积压着浓重的灰翳,整个人干瘪得只剩一具空壳。

“没想到反抗军奋斗十年,还真感染了不少人。所有在高等区间做事的低价值人群基本都一面倒倾向于你,硬要在净馆找出这么个愿意帮忙的,倒真非天方夜谭。这场旷年斗争,死谁都行,唯独不能是你。”

乱葬岗本是铁城墙用来堆积、处理尸骸的垃圾场。夏油扶着几具尸体起身,乱成浆糊的大脑总算开始运作,缓慢得几乎能听到齿轮咬合的磨损声。

“为什么?”他只是问。

我罪孽深重、我沾血无数、我令所有无辜者献身,我罪该万死。

站在死者之中,王老二叹息着摇头,“就为着你即便明白一切,也情愿往前走。”

“乔尼是个好孩子,杰。但好孩子是活不长的,铁城墙注定粉碎他们幼稚的期望,将新生的火苗卷入锤底,再不复燎原。但你不同,你太清醒了。”

“你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又将面对什么。我们作壁上观,看得太多,反而不忍见如你这般的天才昙花一现,将数得见的一辈子耗在无望上。”

隔着千百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老人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很苦,带着几分怜悯。

“放过自己吧,这是我们的期望。”他戴上帽子,转身离开,“这条路你走得够远,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了。”

“会有人帮你走下去的。”

风呼啸着刮过,再不见人影。

夏油站在原地,左肩剧痛,血又开始往外渗。

他木然看着王老二消失的背影,嘴唇嗫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乱葬岗的恶臭这时才传到鼻尖,夏油转过身往反方向走了几步路,突然顿住,缓缓蹲下。他捂着溃烂的伤口,牙关紧咬,终究抵不住眼眶滑落的热流。

那些眼泪很烫,划过脸颊时带着炙热与酸楚,眨眼跌落,就这般消失在肮脏的泥土中。夏油死死捂着脸,胸膛剧烈起伏,每次呼吸却都拖着战栗的尾音。

他应得的、他舍弃的、他无望的;生在向他招手,以猝不及防而崭新的姿态。

我该继续下去吗?夏油自问。

用这来之不易的最后一次机会,走我没能走完的路,尽我未尽的业?

死去的同胞无声嘶吼,怨灵盘踞在乱葬岗中,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他,逼他交出确切的答案。昴·劳伦斯曾踏过硝烟与鲜血,无畏无泪也无心;他不惧指责唾骂,眼中所见唯海平面的一线曙光,任阳光灿烂也从不曾入眼。

但夏油杰不同。夏油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时常迷惘、动摇、惧怕,会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操十二分心,也会因一个轻柔甜腻的吻舒展眉梢。

他的一切,被赋予的与赋予他人的,都过于鲜活。

乱葬岗很大,脚步深深浅浅,总能接近边际。夏油在尸山血海中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前挪,时间与空间都开始扭曲模糊,熏臭蒙蔽口鼻,天昏地暗。

但他从未停下,依旧固执地往前走,像要将过去与重负踩在脚下。

出路总会有,甚至不需费多大力。夏油从十年前打给安德烈的那一通电话起,便将与革命军有关的所有活动安排到昴·劳伦斯名下,顺便用迷彩技术给自己伪装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在本科以无限接近满分的成绩毕业后,“夏油”升入范赛哲研究院攻读高阶应用,昴则在本地里策划集会、筹集物资,将手头的影响力发挥到极致。

而今昴已被处死,从头到尾都干干净净的“夏油杰”自然回来了。

他甚至还拥有一份完美得挑不出毛病的简历,哪怕随便投个二区研究院都能被优先录用,完全不必担心今后的生计。

崎岖起伏的地平线渐渐放缓,夏油想着想着,突然笑出了声。

眼角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红,他扯起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绽开,又飞快地消失了。

“今后……”夏油茫然地想,“没想到我还能有这种东西。”

他垂着头往前走,脚掌磨破,鲜血与足底陈旧的血迹混在一起,不辨彼此。

乱葬岗位于一区二区交界处,出口正对废弃工厂,东倒西歪的铁丝网断了半截,只剩破烂在空中张牙舞爪。夏油跨过分界线,轻手轻脚地爬上铁丝网。倒钩锐利地刺破皮肉,他无所觉似的向上攀爬,直到翻越顶端,来到庄肃空旷的工厂侧。

脚心突然刺痛,夏油没抓紧,直直摔落地面。“哐当”一声闷响,不怎么疼,只是胸口闷得慌,仿佛有块沉甸甸的巨石压住肺腑,堵塞气管,令细小的血沫涌入喉腔,渐渐染红唇角。

夏油闭眼缓了会儿,全身痛痒交错,高热一阵接一阵往脑子里扑。

当他再度睁眼时,却猝不及防地撞入天空。

天晴云舒,高阔而悠远,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

夏油蓦地想起被自己存放在二区家中的戒指。时隔多年,他再未佩戴过,却始终记得铁环缠绕指间的触感——一如五条柔软的银发,与那双清澈耀眼的蓝眼睛。

“算了吧,”他捂住眼,低喃,“算了啊。”

这条路走了十年,你累了吗?

我累了,我已以死偿还。可以……停下了吗?

鸟雀掠过晴空,棕黄翎羽缓缓飘落,摘下一瓣细腻的云。风将起,明日又是好气象。

二区,州立大学。

“诶,你是几点的课来着?”女生焦急道,“昨晚看演习预告看过头了,今早八点半才爬起来,可千万别赶错了。”

同伴快步穿过广场,仰头瞥了眼钟楼,“九点整,拿出你短跑冠军的气势来——大概能赶上吧。”话虽如此,她却半点没要跑的意思,甚至特意调整了一下书包带,让那个朴实无华的双肩包看起来更时髦。

先头问的女学生扶了扶眼镜,叹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唉,早知道就不那么关注新闻了。正式演练还要过两周,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被班导选上,为着悬得要死的事把自己整这么狼狈,也是活该。”

她们来到州立大学引以为傲的人工湖前,在弯曲狭长的石桥上飞奔。桥墩蹲着几只麻雀,被脚步声惊扰,纷纷飞走。

同伴——梳麻花辫的女学生——拽紧肩带,撅起嘴说:“谁不想去一区看演习?再说今年连夜枭都会去,报名的人快把学生处门槛踏垮了,到头来还不是只那么百来号人能去。”

这般交谈,她们是结结实实地迟到了。

跑到阶梯教室前,两位姑娘交换了个眼神,都有点忐忑。

“原来这节是自动化理论概述吗!?”眼镜妹子压低声惊呼,“怪不得你这么不紧不慢的,想引人注目吧。”

麻花辫脸一红,“瞎说什么,教授对谁都耐心,我只是没那么担心会被罚而已。况且这不才迟了十分钟嘛。”

“嘿,别解释了,看你那小脸红的,我能不清楚嘛!”

这厢争论着,教室门突然开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空中,似乎刚刚点按在解锁键上,还保留着好看的曲度。

“十分钟也是迟到。”黑发教授探出头,温和地笑,“先进来吧,今天是讨论组,不会记旷课的。”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狐狸眼斜斜上挑,眉目细长如笔墨氤氲,唇畔总噙着那么一丝浅淡的笑意,看谁都自得风轻云淡的闲适。

两个女孩支支吾吾应了,捂着脸跑到最后一排坐下,好半天没敢说话。

教授掩上门,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继续解答上一位同学的疑问。

眼镜摊开课本,用指尖戳戳麻花辫,“这就是那位?”

“这就是那位。”麻花辫强自镇定,“你不是才转系过来嘛,我就没跟你说。”

她们一齐看向侃侃而谈的青年。他斜倚着电子讲台,嗓音醇厚磁性,每个音节都顿挫分明,咬字清晰而悦耳。

广受学生好评的新任教授踏着铃声离开课室,一手拎着保温杯,一手夹了三四本小册子。他径自往办公室走,整理好文件,才放任自己陷入宽敞舒适的办公椅。

热腾腾的咖啡味四处弥漫,连摆在桌面的蘸水笔都透着一股淡香。几位讲师正聚在角落的咖啡机前聊天,只字片语传到耳边,似乎是“演习”与“夜枭”之类。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放在热饮口的杯子盛满了,棕褐色液体满溢而出,再被手忙脚乱地擦干净。

院长在右侧的隔间坐下,双手捧着铁缸似的杯子,里头飘着几枚枸杞。五十多的老头子就着热气啜饮一口,对满屋子咖啡香面露鄙夷:“白开水泡枸杞才是人生真谛,这些小年轻一天到晚就知道熬,省的累坏身体。”

“夏油教授,你好像也不咋喝咖啡的来着?”他问。

黑发青年笑着摇头,“您就别埋汰我了。争这些也没甚乐趣,还不如想想怎么从设计院手里多抢几个指标。”

一针见血,老院长当即急眼了,“诶你可别跟我提这个啊,我跟你说,那群老不死的是真小气,多五个名额能碍着硌着啥了?真当自己大爷了,不就今年搞得隆重点,限那么死,以为大家都想去吗!”

他是真生气,夏油也是真无奈,“报名人数比限定额多出二十倍,这谁也料不到吧。”

两周后,五年一度的军部演习将在一区开展。这种仪式近似于阅兵典礼,比之少几分庄严肃穆,多几分观赏意味。往届尚且没多少踊跃报名的,今年却因“增加夜枭全队”这一消息而彻底点燃了高校圈——年轻学生们最景仰的守护神们难得参加,怎么还坐得住?

而各大区都有固定前往观礼的名额,由各组织高层筛选,最终决出零星少部分人得以启程。作为学术水准无出其右的铁城墙最高学府,州立大学恨不得从掌握指标的设计院身上多薅几根羊毛,哪怕能空出四五个席位都好,否则估计得让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冲烂。

嗅到焦灼的气氛,夏油拧开瓶盖,也喝了口水。

“您别着急,临期总会有意外状况,空席肯定不缺。”他安慰道,“到那时再说吧,现下催得紧了,恐怕设计院也得挑撂子不干。”

院长嘟嘟囔囔地被人叫走了,夏油转回电脑前,垂下眼,略微出神。

自他应聘州立大学以来,已过半年有余。父母那边交代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毕业后去封闭项目待了七八年,应要求没能与家人联系,现下恢复自由身,便找了份适合的工作。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与你无关。”

放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尤其当心理已经开了个头。昴孑然一身,夏油杰却父母健在、尚存牵绊,重新捡起那些一度被自己丢掉的东西也只是弯个腰的功夫罢了。

至于到州立大学教书,或许多半是宏树的影响。夏油仔细想想,觉得该给自己找个清静安稳的活计,年岁久了,说不准内心也能觅得平静。而即便教人不是件难事,开头几天却让他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因在过往岁月中,从来没有人需要这么陈杂几句讲解。五条和他个顶个的天才,见到什么都能无师自通,一个眼神理解彼此心意;反倒落到现实,那些清晰无比的逻辑由口舌阐述,便给夏油几分恍若隔世的荒谬感。

而自动化理论概述——倒并非他不想挑着实践上,而是左肩的伤太重、求医太晚,错过了痊愈的最佳时机。具二区标化医院的报告,不仅那道狰狞的疤痕将永远烙印在肌肤上,断裂的肌腱与骨头也无法恢复如常。

保住一命夏油便深觉幸运,这点代价自然不放在心上。他权当与过去背离,孑然一身在州立大学里休养生息,至此已接近一年。

“教授,您看了邮箱没?”咖啡机讨论完了,一个年轻讲师走过来,半好奇半犹疑地问,“据说教职工团队里也会额外选人来着,您可算是咱们里头最有希望中标的。要是真有机会,可得帮大家带几张照片回来。”

夏油倒不怎么在意,耸肩道:“倘若真这么好运,还不如让你们去呢。”

这种发言若换了旁人必要被盘问一番,但夏油向来如此,对任何身外事都理性淡泊到接近漠然,同事习惯了,便叹着气走人,自去跟朋友抱怨少得可怜的名额。

总算落得清静,夏油打开电脑,导入全新的课件。显示屏下方闪过一个红点,他点开看,发现又是个与演习相关的广告。

与所言一致,他是真不在意这劳什子演习。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信仰,因而情愿冒着大热天挤破头去抢资格;然夏油杰确是前任叛军头子,要说这铁城墙内谁最与政府看不过眼,他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百叶窗斜向下,午后细碎的阳光洒到桌面,也捎带几分淡暖。同事交谈的声音随着门扉开合时隐时现,镇纸牢牢压着一沓课件,形似高举戒环的英雄像。若再细看,便能发觉那戒指并非镇纸的一部分。

它光洁如新,莹蓝的环面流淌莹光,犹如循环往复的河流。

夏油将手边的隔夜茶一饮而尽,起身去接了热水,再信手丢了个新茶包。待他回到桌前时,邮件箱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提示有未读消息。

他坐下,点开收件栏,在几排学生来信的顶端找到那封新邮件。

“自动化院夏油杰教授,您好。经过资格筛选,我们已将您纳入观礼仪式名单。行程将于两周后正式起用,详细住宿安排如附件。望周知。”

哦,好吧。夏油无所谓地想,下载附件,倚着靠背看进度条缓缓拉长。

若说“死”一次造成了什么改变,他认为大抵是远超年龄的漠然。如今即便再激烈的事情也难扣心弦,不管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朦胧难辨,哪怕极力伸出手,也只能握住满怀虚空。

如同回到初至五区的少年时光。生活像浸了水,时间湿淋淋往下沉;琐事如棉絮堵塞口鼻,整个人被深海淹没,好不容易挣扎着浮出水面,也只能看见弥漫千里的大雾。

彼时将他从泥潭里解救出来的是五条悟;那人像坠入沼泽的星星,生涩却坚定地发着光,锋芒锐利,轻轻一握便能扎伤手。如今再没这么个愿意向他俯身的人了,便是浑浑噩噩浮沉一辈子,大约也不无可能。

下载完毕,附件自动打开。夏油从沉甸甸的思绪中抽离,滚动鼠标往下翻,一目十行地掠过所有注意事项,稳稳停在文件的最后一行。

“此次演习乃百年之最,兼为庆贺反叛军伏诛一周年,夜枭全体部队将出席典礼。”

暖风拂起窗帘,从指尖柔柔软软地扫过,神经末梢微痒。零星阳光突然蹦了起来,从左肩窜到右肩,火势扩大,再服帖地横卧于脖颈与肩臂之中。

夏油继续往下念,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渐渐支离破碎,仿佛即将触及无可恕的禁地。

“——特此列出以下军官,望众位来宾周知,莫失礼数。……第三军区总司令官莫戈拉罕中将、后援部队辅佐指挥官潘德林少将、夜枭第一部队最高长官……”

镇纸铜像手中的戒指晃了晃,信息流依旧平稳地循环,在瓦尔登湖的汪洋识海中掩藏一个不见天日的名字。

“……五条悟少将。”

夏油阖眼,一口气缓缓下沉,终于疲惫地溜出掌心。

越过界碑时,所有人都短暂屏息,看向窗外。

“第一次见?”伏黑问。

虎杖盯着矗立在高架桥两侧的漆黑碑石,眼也不眨,“当然啦,我连上地表都很少,怎么可能来过一区?”他似乎想看清碑身铭刻的文字,眼睛眯得很小,到底什么也没看见。

仅存在于文字记述的尖端科技产物——界碑;沿高架桥向外分布,每抵达一个区间的界限,便能在桥边看见这几根高耸入云的柱子。材料未知、工序未知,黑曜石似的表面在阳光下流淌着诡谲的波纹,其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常年裸露在风雪中,却从未磨损分毫。

这种技术或许并非源自人类,毕竟铁城墙的修建便极大程度上倚靠了这十根神乎奇迹的界碑。前人以其为参照物向外扩充,土地一寸寸填满,熔炉发动,这才有了金色纪元苟延残喘的人类社会。

“那上面写了什么?”野蔷薇也贴在另一侧的车窗旁,脸都快挤变形了,“一区不是老多研究古语的学者吗,就没人看得懂?”

这些东西总对头一次见到的人保有莫大的吸引力。五条踩了脚油门,越野提速,引擎声略略盖过他漫不经心的解释,“古代语言研究好歹学的是人类自己的语言,这东西不存在于任何一本史册中,你要别人怎么解读?”

伏黑岿然不动,丝毫没被壮丽的景象扰乱。他满脸都是司空见惯的木然,双臂环抱胸前,挑起一边眉说:“证据表明这东西不出自同胞之手,估计是冻土纪元诞生的新物,没人见过也正常。”

越野很快掠过界碑,将向地面斜斜俯身的石碑甩在身后。天气晴朗,雪原反射的光芒经过车窗过滤,以人眼得以适应的亮度落入其中。虎杖攀着窗沿往外看,只觉得整片大地都暗了一个色号。

视野中隐约出现高耸的城墙,他们离一区越来越近。入城处设置有缓冲带,五条驱车越过天眼检测仪,在路面弹出的提示符区域拉刹车减速,越野安稳地在轮轴内停下。

“瓦尔登湖请求对接。”AI助理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连钉崎都多看了几眼,“指令接受中,3,2,1……”

车牌号被扫描上传,围绕旋转轮轴的摄像机送返生物信息,瓦尔登湖逐一核实。权限信息接入识别码,庞大的信息流从上而下覆盖程序,缕经往返,最终化为AI口中毫无起伏的一句话。

“权限等级SS,认证通过。少将阁下,欢迎回家。”

五条在电子音中拍了仪表盘附近的几个按钮,车内灯光开启,照得每个人的脸明晃晃大亮。从没来过“尊贵神圣的一区”的钉崎和虎杖面面相觑,伏黑还没来得及解释,车身已骤然下沉,随下降的轮盘没入城墙内。

慌乱的黑暗中,钉崎低低叫了一声,左脚狠狠踩在旁近一只不知名的鞋上。那人闷哼,听起来是伏黑。他也没挣开,耳畔回荡着虎杖绷紧的呼吸,咬牙忍住脚背刺痛,低声说:“别担心,是进入区域的必要程序,五分钟就好。”

五分钟过,电子音再度响起,“即将进入高亮区域,请留意视线。”

承轴固定,地盘发出重重一声巨响,与固定锁对接。壁灯渐次亮起,伴随着视线恢复的速度照亮黑暗,最先准备好的伏黑立刻睁眼,摆脱了钉崎半高跟的钳制。

卷帘缓缓升起,大门打开,天光疯狂涌入车库。五条利落地调节后视镜、点火、油门到底;越野低吼,推背感将三人牢牢扣在后座,车身颠簸着飙了出去。

“小家伙们运气可真好,”五条轻轻敲着方向盘,脚底没把门似的加速,声音里掺了笑,“琴滨湾可不是每时每刻都这么亮堂呢。”

驶离塔楼的刹那,眼前豁然开朗。

风、鸟雀、拂动的树影、如明镜般广阔悠远的湖面。时间慢了下来,五条打开全景天窗,凉飕飕的空气一股脑往里灌,浇得钉崎抱紧双臂打了个喷嚏。

“这……”虎杖从天窗探出头,看呆了,“这就是一区吗?”

天空碧蓝如洗,一座孤桥跨过湖面,维系着紧邻城墙的升降塔与远方城区。单桥全长一公里有余,路面如大理石般光滑规整;首尾高低齐平,远看便静谧优美地横卧湖泊,恍若直抵云端。

云雾远方耸立几顶曲线夸张的屋檐,即便距离尚远,依然能捕捉到光影与色彩投下的奢华凌乱。五条单手打方向盘,越野在分岔路拐弯,呼啸着冲入黎明。

“罗曼维康区还是老样子,”挤在虎杖和钉崎中间,伏黑勉强探出头看窗外,“您还在和乌格列维登勋爵死杠酒价吗?”

一区连边边角角都富丽堂皇,大块区域由不同的建筑风格划分,极易辨认是谁家做主。譬如这座临近运河的仿巴洛克式片区,以其繁复精美之势,确处于安德西亚·乌格列维登辖下。

钉崎就对着榕树下搔首弄姿的贵夫人们流口水,眼睛死死粘在她们一掠而过的貂皮大衣上不肯放。她隔了一个大活人——伏黑——跟虎杖津津乐道,掰扯那些道听途说的谣言,身子都快横倒下去了。

红灯亮起,越野缓缓减速。五条扳着刹车抛出回答:“谁叫那小子接管没多久就全面上调,市场价翻了番,连皇后区的白兰地都跟着遭殃。”

“那也不至于动用一票否决权吧。”伏黑咂舌。他向来不避讳跟五条谈论这些事,只管开口,“这次出任务前我才听说,布朗家在起草您的弹劾议题。”

红灯转绿,五条踩了脚油门,越野应声往前蹿,把终于挨到一块去的两个乡下人兜了个底朝天。罪魁祸首满不在乎地打着双闪,说:“几百年了还弹劾,那家伙也不想想白枫林的地皮归谁管。仔细哪天动议一提,自家房子就没了。”

威胁得明明白白,伏黑叹了口气,对这位铁城墙最大房地产商无话可说。

“话虽如此,您真的不担心损失选票么?”越野拐入与皇后区交界的街道,伏黑索性挪到最右边,让左首两个叽叽喳喳的人开眼界。

五条便说:“少就少呗,我又不靠选票吃饭。想缩减夜枭的经费?行,反正现在夜枭40%的开支都走我账上,真要再多点也无妨。”

后视镜里映出他唇角无所谓的弧度,像一缕冰冷凛冽的风。

伏黑虽看不到那双眼睛,却也着实不合时宜地放下了心。毕竟这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即便上议院其他席位联合起来限制五条在决议方面的权限——那些文件还得递到军部召开将级会议,只要身为少将的五条不签字,看谁舞得起来。

但这种滥用高贵否决权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尊敬的五条家家主为了不让一区红酒涨价,在议会上公然否决乌格列维登卿的动议,并严辞要求他“好好做人”。

街景飞速掠过,皇后区特有的香樟映入眼帘。伏黑垂下头,想着自己就不该替教官纠结。毕竟这些事看起来不合常理,却的确属于“五条悟做得出来”的范畴。

“这就是你们之前说的……丽舍酒店?”越野停稳,钉崎第一个蹦下车,对着雕塑喷泉啧啧称奇。她自从上了车就一直处于难以言喻的兴奋状态,看什么都新奇,恨不得蹭两把。

虎杖仰头看着富丽堂皇的五十层大酒店,骨灰盒都是抖的。伏黑看不得他们这副模样,转念想想自己当年初入一区的状态,也没觉得有多离谱。

后备箱弹开,五条拎出钉崎的行李,吩咐AI道:“自动驾驶,去负二层停车。”越野乖乖驶离,他拖着箱子交给钉崎,对三人招呼一声:“走,去见见前辈。”

丽舍·曼兹是皇后区最奢侈的联合酒店,内外均为哥特式装潢,外观上更接近教堂。三个少年人身上穿的都简简单单,尤其伏黑和虎杖刚打完架,前者还拄着单拐,后者鞋帮开了个豁口,一个比一个像在泥里滚过。

钉崎不自在地整了整衣领,眉梢高高挑起,对两个男生露出显而易见的嫌弃。经过旋转门时,她把反光玻璃当成镜子照了好几下,总算对自己这张脸有点信心。

“欢迎来到丽舍,”踏入大堂,衬衣马甲的接待员躬身行礼,“请问有什么需要?”

“约了人。”五条把风衣往臂弯一搭,纯黑的衬衣裤修身,勾勒出由肩颈至脚踝的优美线条。他依旧戴着眼罩,笑意浅淡,从头到脚贵气得不可逼视。

虎杖留意到五条的领针。那是枚灿金的荆棘鸟,精致夺目,衬得皮肤更白。

侍者训练有素,扫了一眼已将来宾与表单对照起来,点头道:“明白,四位这边请。”

他没分出多余的目光,钉崎便暗中松了口气,昂首阔步跟在倍有排面的教官身后。伏黑与虎杖对视一眼,均不知她犯什么毛病,也随侍者指引前往餐饮区。

池座没几个人,光滑整洁的桌面迎着落地窗,正有午后阳光跌入其中。近门的卡座坐着一个人,西装笔挺,金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眼窝深陷,轮廓锋利如刀刃。

五条走过去,右手轻轻搭上椅背,半掌手套与靠椅的绒边颜色相反。咖啡馨香向空中蔓延,他很快卸去身上那股冷冰冰的贵气,俯身叫:“快来快来,认识下你们的辅助指挥官——”

“你迟到了。”对方抬腕看表,护目镜后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比约定时间晚了七分钟。”

三人组有点不敢说话。对面这人比不正经的五条压迫感更强,转向他们时,连话音都带着点严厉的意味。

他说:“初次见面,我是监察司司长七海建人。”

伏黑上前两步,脚跟一并,敬礼,“向您问好,七海中校。”身穿制服的钉崎立刻效仿,神情紧张,举在侧面的手也有点抖。

虎杖趔趄了一下,想跟上,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捧着骨灰盒。他动脑子思考了两秒,立正,抬起阳光洋溢的一张笑脸大声说:“您好!我是喜欢辣妹的虎杖悠仁!请多关照!”

空气凝固了。

虎杖没能看见两位同伴的表情,因为他们纷纷不动声色地挪开脚,离他更远。中校没说话,眉心蹙成“川”字,皱纹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向来会察言观色,立即开始反省自己的言谈,并光速道歉,“咳,更正一下,我是新入队的虎杖悠仁,多有冒犯。”

于是虎杖耳尖地听到五条漏出一声笑,短促低沉,介于“噗嗤”与气音之间。少年转眼瞪自己的教官,被对方颤抖的银发戳到笑点,莫名绷不住正经地咧开嘴角。

眼见伏黑和钉崎巴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七海中校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说:“没有下次,虎杖下士。”

“咦?”虎杖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的头衔,忍不住问,“下士?”

七海:“从正式注册登入夜枭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拥有了下士军衔。因此还请谨言慎行,不辱没肩头重担。”

“是!”骨灰盒还捧在手里,虎杖精神抖擞地立正站好,严肃道,“非常抱歉!我这就反省!”

插曲以五条招呼服务生点饮料告终。他在诡异的沉默中招手要了一杯打包的卡布奇诺,并一股脑往里面加了五块方糖。

“走不走?”银发少将叼着杯沿说话,声音被液体包裹得朦胧慵懒,“建人你要训话可以,但咱们千里迢迢奔波这么久,总该回本部歇会儿吧。”

七海一脸看不惯前辈的样子,扶扶眼镜,说:“先生,我没有不顾诸位辛劳的意思,只是既然您没交代清楚规矩,自然得由我们代劳。”

酒店前门频繁传来鞋跟踏地的杂音,时不时有宾客出入,侍者推着寄存车来回穿梭。卡座附近走了几拨人,钉崎把自己藏在一株盆栽后面,试图开小差观察那些姿态优雅的女宾。

“中校先生,是我不懂规矩,请您按规处置。”虎杖有模有样地说,语气与神情高度统一,“不然回军部也行,省的在这儿丢人现眼——如果您是这么想的话。”

伏黑就差没跳起来捂虎杖的嘴了,但仔细看去,七海绷紧的唇角却有放松的趋势。

“虎杖下士,”他说,“再次提醒,注意言辞。”

说完,七海拢着西装外套起身,整理衣领,将座椅推回桌旁。五条见好就收,把甜腻的拿铁几口喝完,转头往外走。“杰,来丽舍门口接我。”

愣住的伏黑被虎杖一把拽走,钉崎也恋恋不舍地移开眼,跟上两位成年人。

坐进副驾前,七海盯着齐柏林-开拓者流线型的车身,好半天没说话。

“少将,”他捏了捏鼻梁,“您还记得上次那辆布加迪威龙吗?修理店往基地打了不下百次电话,就快跪下来求您把车领走了。”

五条跳上驾驶座,点火挂挡,隔着眼罩茫然地问:“哪一辆?”

“三个月前,缉毒行动,您踩着油门撞进万理游乐园的摩天轮里了。”

所有人默默坐上车,大气都不敢出地听他们对话。五条拉开手刹,笑道:“知道了,回去就处理,谢啦。”

越野提速,他们离开皇后区,朝西北方向驶去。

树影飞逝,虎杖抱着骨灰盒出神。钉崎看了他一眼,侧头悄悄问坐中间的伏黑,“五条教官……很有钱?”

这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但伏黑还是掂量着开口,“给你个概念:别看教官开这辆车开得毫不心疼,U87可是一年前的限量款,整个铁城墙只有三辆,价高者得。”

钉崎悟了,眼睛开始往外冒光,全是金币的符号,“那我们岂不是能吃得起一区的各种高档餐厅?在半空旋转的那种、沉水底的那种,还有……”

眼看她都快喘不上气了,伏黑捂脸,有点后悔实话实说。

夜枭基地位于军部大院最深处,即便在一区也格外神秘。包含私人花园的别墅群坐落于一座人工岛,四面环湖,望出去还有半全息半真实的一片“森林”,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唯一不便的就是社交了——正规流程得坐个船,徒步穿过森林,再在荒无人烟的大路上走个把小时。

所幸夜枭队员们从不安分守己,他们要么借五条的直升机出入、要么装个水陆两用的辅助驱动器原地飙车,除了费点时间也不算困难。

越野在湖边停稳,七海率先下车。当余下四人收拾好东西时,正好看见他走近湖岸,抬脚踩向围栏下方的压感装置。

“声纹识别,七海建人。”

光波传导,半空升起监控仪,由上而下将所有人笼罩其中。瓦尔登湖例行检查,天眼将所有来访者的生物信息传入系统,再反馈回控制中枢。

很快,围栏前浮起一块轻薄的玻璃底板,稳稳悬浮在湖水上,低头可见深邃宁静的波纹。众人视线中,愈来愈多玻璃块破水而出,首尾相连,渐渐连结成一座可容三人同时通过的栈桥。

湖水清澈,被环绕的岛屿幽静祥和,树影之中掩藏着古堡似的高大建筑。铁灰外壁趴了爬山虎,藤蔓与枝叶交缠,偶尔可见牵牛花点缀其间。

他们渡过湖,从正面登岛,惊飞三四只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你们好!”雕花栅栏后站着个短发青年,眼神热切,从头到脚洋溢着数不尽的活力。

走在最前方的七海停下脚步,嘴角露出点微末笑意。

“灰原中校。”他笃定地叫,上去与那人并肩,“新队领回来了,你按流程办事吧。”

灰原雄站在那扇雕花铁门前,身后就是郁郁葱葱的花园。他探眼看着跟在搭档后面的三位年轻人,笑容更盛,上前与他们握手,说:“欢迎来到‘巢穴’!”

三人立刻站直了,挨个与他敬礼问好。伏黑特意提前把骨灰盒塞给了五条——不管是否大不敬,至少别让虎杖抱着盒子做些啼笑皆非的事。

眼看后辈乖巧听话,灰原本就没架子,此刻更恨不得把家底全倒出来说与他们听。他领着一行人往花园里走,这时才对缀在队尾的五条立正行礼:“欢迎回来,少将。”

五条正在看湖对岸那辆熄火的越野。战术目镜事无巨细地放大一切,他便来者不拒,端是睁眼看,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哟,回来啦。”但灰原唤他,他便笑着回头,“这次可折腾太久了,短期内绝对不接外派任务。”

灰原让七海领人,自己跟在五条旁边,感叹道:“您别是忘记下周的演习了?咱们可都得去——不光Ⅷ队,I队这回也推辞不了。”

几株蝴蝶兰从瓷盆里伸出花蕊,扫过五条肩头。他拂开落在风衣上的花粉,脚步放慢了点,似乎很是忿忿不平。

“诶,我能不去吗?又没说要长官出席,你们随便充个数不就好了。”

“别想啦,您的大名可是印在请柬上发出去了的,人人都知道您今次要来,躲不掉躲不掉。”

“莫德瑞安那臭老不死!”

谈笑间,基地正门映入眼帘。如外观所示,这果然是座古堡——拜占庭式与罗马式的结合体,极大强调了石材纯重感,穹顶与筒拱融贯成一派古朴沉稳,铁灰色的外墙拱卫塔楼,如同朝天叩拜的信徒。

七海用虹膜与指纹双重解锁,虎杖三人紧随其后,揣着满眼惊奇踏入“巢穴”。

入目是高阔宽敞的礼堂,内部装潢重色彩调配,明晃晃的神秘主义美学占据了主要设计思路。其中装饰性雕塑轻立体、偏好低浮雕,真实性削减,却更具神权感。

“一区居然有这种地方?”钉崎赞叹,视线粘在天顶画上,“还是军队的基地……这实在……”

虎杖实在不知该如何落脚,索性盯着长桌上的高脚杯出神,嘴里碎碎念:“伏黑,这就是夜枭的生活水平吗?”

“严格来说,这座岛是夜枭-I的专属基地。”伏黑放下单拐,往长凳上一坐,“其他夜枭部队住得不远,环境也没比我们差多少就是了。”

他们被富丽堂皇的空间吸引注意,七海已放下终端,朝灰原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向五条耳语几句,少将便勾唇笑,蔫坏得很,“好啊。”

三人组放松片刻,钉崎看着被五条搁在桌面的骨灰盒,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虎杖,你是为什么入队的?”

虎杖跨坐在长凳上,两条腿向前伸,下巴磕着盒子,认真道:“意外。”

“意外?”

“啊,这事说来话长。”伏黑打断,揉着后脑勺简略解释一通,“差不多这样。”

为行事之激进感到惊讶的钉崎立刻转向虎杖,抬高声音,“你一直在大空洞打黑赛?”

虎杖:“对啊,我们那儿挺常见的,有能力就去挣口饭吃,还不错。”

来自四区牧场的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发现这么说也没问题,便咽下紧随其后的质疑。她屡屡瞟了骨灰盒几次,想开口说句话,又犹豫着没说。

少见她不坚决,虎杖立即意识到什么,主动笑道:“这是我爷爷,勉强算寿终正寝。”

高脚杯被指甲盖碰出清脆的叮铃声,气氛沉闷,伏黑和钉崎都垂着头。

“不必介怀。”虎杖低头看向四四方方的盒子,神色微敛,却并无悲伤。他只是带着那么点微末的寂寥与释然,轻声说:“钉崎——你问我为什么入队,其实我还真没认真思考过。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现在都对萃取液啊、高危物品、夜枭军队啥的一头雾水,像在被谁推着走,一眨眼便站在这里了。”

“但你说得对,夜枭并不是供人偷闲的地方,我得尽快找到那个理由。”少年挠挠头,笑起来,把深色的头毛薅得一团乱,“哪怕不为爷爷交付于我的遗言。”

暗处有人无声地笑,左手四指下意识蜷缩,无名指指根滚烫难耐,仿佛烙铁烧灼。

“开始吧。”他低语,“入队初考验,就当摸底考试好了。”

礼堂中,钉崎神色缓和,正想着说句话表示支持,头顶突然炸开一声巨响。

他们齐刷刷转过身,还未进入戒备姿态,从头到脚便蓦地僵死。每个试图转动的关节都在发出刺耳艰涩的咬合声,却动弹不得,逼得整个人怔在原地,滑稽无比。

晚半拍传到耳中的,是一个低沉诡异、似乎被扭曲翻折过的声音。

“不、许、动。”

桎梏停留两秒,钉崎和虎杖均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伏黑在高压下抬起头,狠狠一咬舌尖,扯开嗓子喊:“警戒!”

话音未落,小山似的阴影从二楼跃下,砸落地面,掀翻了几张椅子。

充斥肌肉组织的僵直总算消失,虎杖第一时间把骨灰盒置入角落的雕塑后,抽身回到战场。钉崎束紧腰带,从皮扣中抽出铁钉与锤头,咬紧牙,眼神渗出狂乱的热切。

“是前辈们的考验,”伏黑召出修复了一半的猎犬,凑到二人身边耳语,“估计是那位无良教官安排的——俗称摸底考。”

虎杖对拳,“也就是要打架了!”

“没错。”

破空声赫然刺下,三人分散躲避,脚尖前横着一柄长枪,银白尖刃还在因力道晃动。高马尾少女一脚踢起枪尖,反手握实,闪电般再次攻来。

虎杖徒手接下枪身,大喝一声原地蹦起,将长枪与随之而来的攻势掀开。少女错步收力,身后一头足有二人高的熊猫猛地扑击,将虎杖逼退三步。

他们在暴力清理出的空地上对峙,虎杖双拳紧握,能感觉到血管中再次沸腾的力量。

“这小子还不错?”少女取下眼镜,高马尾轻轻晃动,笑得邪肆,“这一招呢!”

她骤然暴起,长枪如游龙般刺向虎杖,后者立刻向侧面闪,却在视线偏移的刹那看见熊猫高举砸下的大掌。“!”他立刻收回手肘护住后脑,千钧一发,耳边响起鹰唳,枭展翅啄向熊猫头部,逼它略略收势,令虎杖勉强躲过。

还没站稳,长枪已至。虎杖即刻借方才闪避的力道腾挪,将枪尖夹于腋下,膝关节蹬转扭曲,带动对手一起向后前方翻倒。

少女步伐一乱,险些武器脱手。于虎杖千斤重的钳制下,她只得放弃缠击,大刀阔斧地收回长枪,直立身后,架出防备态势。

“脱兔!”伏黑在身后唤,虎杖脚踝微凉,立刻本能地屈膝起跳,腾出两三米空间让那成百只白兔涌向对手。少女不备,舞枪在身前辟出空缺,却一时间无暇反击;此便赋予了虎杖可乘之机:他竟硬生生从滞空状态悍然下落,攥拳直冲摆脱了枭的熊猫!

雷霆万钧之势挟厚重压迫感坠落,却在即将触及对方时听得一句古怪的话:“别、动。”

熟悉的僵直感再度降临,虽未能完全止住冲势,却着实令虎杖的全力一击生生停顿。再释放时,十成力已去四成,熊猫亦有了充足的时间防备。

“嘿!”它交叉双臂接下冲击。虎杖落地,两人均向后滑行,退开四米距离。

少年沉身,重心压低,气息井然有序地往丹田涌。虽然不知道那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源于何,一次打不中,那便打上十次!

隐于角落的伏黑猛睁眼,对戒备局势的钉崎道:“二楼书房!先拿下狗卷前……那个扰乱虎杖的人!”

钉崎毫不犹豫地往扶手一按,翻身跳上楼梯,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书房。长枪少女——禅院真希见状想拦,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蟾蜍束缚手脚,一时半会儿没能挣脱。

“惠你个臭小子!”她破口大骂,艰难地转身应对那只折返的枭。

端看虎杖,他屏息沉气,肺腑中气血翻涌似烈焰煎熬,叫嚣着释放不似人类的野性本源。踏于地面的足底几乎抓破地板,裂纹一圈圈向外扩散,嗓子眼里滚出粗重的咆哮。

熊猫没察觉异样,拉开距离后再次提速,依仗一身远超常人的体格打向虎杖。孰料虎杖径自以拳接爪,“哈”一声骤喝回击熊猫,令二人交错的攻势狠狠震荡,冲击力震碎了邻近几桌的高脚杯。

他们以力相持,谁也不让。虎杖眼眶渐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在舌尖翻涌,他于湍流中捞住神智,右脚狠发力,石块般紧绷的肌腱带动腰身向前轰击,出其不意将熊猫震开!

书房传来钉锤相撞的鸣响,真希挣开桎梏,从压缩囊中抛出一枚立方体,劈手震碎——数据流立刻形成足足一人高的长刀,刀锋清亮锐利。她提刀往二楼冲,却在砍碎房门的同时被震荡波击退,差点翻下围栏。

“我的专长是利用声波,”滚滚烟尘中,真希狼狈地抹掉眼睛上的灰,看清房内伏在白发青年身上的少女,“看起来你这位搭档也差不多。”

钉崎以臂弯绞住狗卷下颚,标准的关节技,双手却各执钉与锤,打击面相抵,驱动核心还在幽幽发光。先前的震波便出自她手,这姑娘瞪眼睥着真希,手劲丝毫不松,硬是没让狗卷发出声音。

真希提刀要上,钉崎便用巧劲支起狗卷上半身,既当挡箭牌,又渐渐收紧施加在青年气管侧的力,让他脸色渐渐变红,俨然有些呼吸不顺。

“来啊,”钉崎畅快大笑,“尽管刺,比你搭档先死算我输!”

“疯婆子吗你!”真希被后辈气得不清,攥紧大刀进退维谷,楼下却突然传来剧烈的震荡。

礼堂中,见对手落入下风,虎杖自然乘胜追击。他再度起跳,在空气阻力与自重的惯性中割裂气流,血脉偾张,拳峰拖曳着山崩地裂似的狠戾悍然坠落。高压之下,束缚一重重解开,那个避讳禁忌、泛着血腥味的名字终于脱口而出。

那是不可言说的、世所不容的、非人非兽的怪物;人们称它——两面宿傩。

少年自空中如闪电刺落,再无阻碍。

“虎杖!”眼观四路的伏黑失声叫,生怕他手下没留情,胆战心惊地看着灰尘散去。

四分五裂的地板上,虎杖的拳头堪堪停在熊猫鼻尖前,近在咫尺,拳风已刮得熊猫通体剧痛,喘不上气。少年眼中一片通红,俨然失去理智,仍嘶吼着欲往下发力。

他却寸进不得。

“哟,副作用么?”禁锢少年的教官敲了敲太阳穴,漫不经心地把虎杖往地上一丢,“看来是打得有点狠。”

虎杖以单手撑地,迅速调整态势,再度向前冲。五条截住他肩肘二点,信手一掀,便四两拨千斤地将整个人抛飞出去。眼罩下,AI迅速判断虎杖的生理数据,教官扫了眼,边嘀咕着“没意思”边单手挡住冲上来的虎杖,犹如摁死一只张牙舞爪的幼犬。

风衣搭在完好的椅背上,纳米级驱动甲胄覆盖衬衣,五条半身都是金灿灿的流光。他甚至没出力,仅仅淡然自若地站着,便将虎杖甩了一百八十度未脱手。少年不断踢打,五条叹着气出脚一踹,与上半身趋势相反的力道瞬间动摇了虎杖脚底的平衡。

虎杖一下没站稳,身体失衡,眼睁睁看着流光溢彩的掌风击中腹部。掌心接触体表,内劲二度爆发,在短暂空白后将他轰出十几米,直直飞越半个礼堂,砸穿了两堵墙。

“五条教官!”盘旋场中的枭飞向虎杖,伏黑从拱柱后现身,“萃取液还能造成精神损伤的吗?”

让灰原上楼查看钉崎等人的情况,五条闲庭信步地走到那堵被震裂的墙壁前,伸手把虎杖“抠”了出来——他的的确确嵌了进去,全身伤口却已开始不同程度地自主修复。

听见伏黑问,五条不置可否。他一气呵成地拔枪、往枪膛内装填麻醉弹、拉开保险。食指已扣上扳机,却在即将发力的刹那停下动作。

虎杖睁开眼,眼神清明,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教官……?”他含糊地问,满嘴是血,看着骇人却已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我们通过……考核了吗?”

典雅庄重的古堡礼堂已化为废墟,桌椅残骸满地都是;雕塑碎了好几樽,瓦片与盆景的淤泥混在一处,地板上全是泥印。储物间的墙壁穿了个窟窿,阳光噌噌往里蹿,照亮一幅被压在餐盘残骸下的印象派画卷。

灰原和七海带着二楼的三个人下来。狗卷捂着喉咙咳得天昏地暗,真希提刀蹙眉,一副想砍死钉崎的怒容——至于钉崎,她骂骂咧咧地收起钉锤,为自己挂彩深感不满,还得伏黑拄着拐杖勉为其难安慰几句。

交谈声落入耳中,五条露出一个安定的笑,“放心,过啦过啦。”

听得此言,虎杖也回以灿烂微笑,还没支撑多久,就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将伤员全部送去医务室,三位军官聚在破烂礼堂里面面相觑。

“修缮得花多少钱啊!”灰原泪崩,“这次损毁面积堪比您十年前入队了,简直不是人!”

五条跷着二郎腿,嘴里含了颗薄荷糖,说话有些含糊,“反正花得是我的钱,你烦什么。”

“您的钱就不是钱了吗!”

七海捏着鼻梁,问:“少将,您打算怎么处置虎杖悠仁?”

五条:“他看着挺特别的,肉体能承受药剂不说,精神也足够坚韧。老头子们狡猾得很,我们好不容易把东西截到自己手头来了,怎么可能就这么巴巴交出去?”

穿堂风吹过礼堂,窗帘浮动,隐有鸟啼传来。

“监察司只会为证据说话。”七海正色道,眼里显出介于疲惫与敬佩之间的神情,“现阶段一切都还停留在推论,无法冒进。上议院与军队头部的争端由来已久,这一次虎杖的事件便缘由于此。但您若执意这么做,我便先替全体成员祝您……旗开得胜。”

灰原难得严肃,垂着头没说话。

他们都是监察司成员,与五条名义为上下级,实则自据中立,不涉足任何立场。

“放心,已经开始收网了。”

五条似笑,嘴角的弧度却冰冷凛冽,“你们需要考虑的只有‘做什么’;至于‘怎么做’——我自有决断。”

“至于现在,还是先把那无聊透顶的演习应付过去吧。”

两周时间一晃而过。

这日,州立大学派出巴士,将坐了满满一车的学生与老师送去观礼。驶上高架桥时,好些学生贴在窗边往外看,对苍白黯淡的雪原冻土啧啧称奇,禁不住压低声音讨论些一区轶闻,也不管真假虚实。

夏油阖眼养神,额角抵着玻璃窗。减震良好的车辆没发出太大噪音,他虽睡不着,到底也在叽叽喳喳的谈笑间滋生几分困意。

“夏油教授,您曾去过一区吗?”材料科的副教授坐在他旁边,神色局促地问。

这位小年轻俨然有些不敢搭话,夏油睁眼,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笑意,“去过。念本科那会儿有实习机会,我运气好被导师选上了。不过也就这么一次。”

“您没留下?”副教授惊讶道,“我以为按照您的专业能力,待在大学教书未免有些屈才……”

他越说越小声,感觉自己有些僭越。

路过减速带,车身微震,夏油干脆清醒了。

“因人而异。大概我志不在此,没什么上进心,还是州立大学的生活适合我。”

说罢,他加深了悬在嘴角的笑,自嘲道:“家里人常说我老成,想来也没错。”

副教授不服,“您才华横溢,放在一个小小的自动化院都落不了灰,罔论更大规模的研究院?而且都说人不热血枉少年,谁没做过点傻事呢。”

窗外掠过一串水珠,夏油凝神看了会儿,才回头说:“也对,以前的确有够傻的。”

抵达一区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规律地敲击车窗,精致的建筑群浸泡在雾气中,只能隐约看见轮廓。满心期待的学生们唉声叹气,仿佛也被淋卷了边。

巴士直奔香榭菲大道——铁城墙最繁华的街区,也是主办方指定的落脚处。侍者打着伞出来迎接,一车人陆陆续续搬空行李,甩掉衣襟上的水渍,踏进这栋三百多米高的酒店。

“大家把行李放好,今晚先自由活动!”带队的老教授在前台喊话,试图吸引对着螺旋楼梯分析黄金分割的学生们。

穿过大厅中央精心摆放的盆景,夏油将行李箱托付给一位看顾吧台的经理,拿着凭据和一把便携雨伞悄悄离开了酒店。

他边走边掏出终端,在简讯界面点开最新联系人,调出对方发给自己的地图。临近傍晚,雨幕没有收敛的架势,反倒被夕阳染上驼红,一滴滴敲落伞面,溅开半指高的涟漪。

“罗曼维康区-尚林街12号。”夏油拦住一辆出租车,关上门,将地址告诉司机。

向目的地驶去的途中,夏油靠在窗边,目视连绵不绝的小雨从天而降,在光滑整齐的柏油路上溅起,眨眼便消失不见。

他曾来过一区——在故事还未抵达终点之前。虽说是应导师盛情,其中究竟掺杂了几分私心,即便本人也不甚分明。至少他曾专程抽出半天时间在议会门口短暂停留,脚步死死粘在原地,手抬起又放下。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嘶吼着命令他敲门,另一半淡漠冷静地旁观,命令他斩断留恋。

最终,夏油从未踏进那座象征权力与财富的宫殿。

出神的空档,尚林街到了。司机的话语惊醒了乘客,夏油将纸钞交给他,下车开伞,步入朦胧街景。

地点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高档茶餐厅,临窗卡座坐满了人,圆形餐桌上摆着香气四溢的餐食。他在橱窗前停步,穿过一大家子人看见了两个娇小的身影。

她们正对着窗口,衣裙在入秋的天气中略显单薄。桌面分明摆着饮品,却一口未动,任由热量散尽,杯壁由滚烫变得冰凉。再细心些,便能看见她们紧紧相扣的双手、和苍白脸蛋上强行压抑的忐忑与欣喜。

寥寥几眼,夏油下定决心。

他推门而入,在门廊绒垫上蹭掉鞋底水渍,抽出伞套娴熟地包裹雨伞,径直走向卡座。

“哟,”青年尽可能放轻声音,踮脚踏入易碎的美梦,“菜菜子、美美子,别来无恙?”

两姐妹如惊弓之鸟似的一抖,脊背轻颤,极缓地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她们脸上空白了片刻,眼眶便已蓄满泪水。

似蒸汽淤积,满满一汪热潭包裹了两双眼睛,将眼眶和鼻尖熏得通红。少女们没说话,甚至没能发出声音,只是怔怔地看着夏油,泪水溢出,一滴滴沿着脸颊往下滑。

“是我。”夏油笑起来,温和热切,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是我。”

美美子抽噎一声,双手死死捂住嘴,将所有蜂拥而出的哭嚎堵回咽喉。菜菜子与她交握的手用力到渗血,唇线翕动,破碎的话语掰开齿关,抖得不成调,“先生……?”

面前那张脸英俊清逸,眼型狭长,眉梢凝着静谧的烟火气,端看一眼,便令人从心底浮起檀香般沉冷的疏离感。

并非凹陷扁平的中年男人,也没有刺目的价值“55”;他是救赎她们、教导她们、赋予她们意义的人,封存十年的称呼终于从坟墓崛起,带着满身疮痍重临烟火人间。

夏油坐在二人对面,吝于给予一个宽慰的拥抱。他只是如惯常那般静静望着她们,任菜菜子泣不成声地伸出一只手,似乞求似渴望地攥住衣角。

少女无望而痴怔地唤:“夏油先生……”

她的神明浅笑,捉起那只手,五指怜惜地摩挲手背,令菜菜子愈发难以自抑。再一次,他轻声应答:“是我。”

洪水开闸,姐妹俩抬起头,眼圈依然红肿,却奇迹般止住了痛哭。美美子吃力地扬起嘴角,向来文静的少女撕开皮囊,向青年展露哀恸又欢欣的笑。

她们知道夏油大人不喜见女孩子哭,因为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他体贴入微,总能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抚慰他人——譬如注视,譬如耳语。

新点的饮品上齐,两姐妹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能好好说出话了。美美子间或用手背抹泪,与双胞胎交握的手依旧颤抖,眼神却渐渐坚定。

“没想到您真的……”菜菜子叹道,“我们还以为是安德西亚在骗人。”

夏油啜饮一口热茶,说:“不至于,这十年过去,哪怕他别的没长进,好歹不再同从前那般喜好妄想了。”

自剿灭战发动前,夏油便已同安德烈交代过,若自己有什么闪失,便由他代为照顾姐妹两个。安德烈在诸多事宜上都欠了他人情,加之有些优越的旧日情怀作祟,便答应得十分诚恳。

而夏油偶然生还的消息也经由秘密渠道传到了安德烈手中——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夏油杰与昴·劳伦斯这两重身份,兼清楚“他还活着”这一事实的人。

如今继承了家族酒庄的大少爷已褪去稚嫩,多少有了点为人处事的担当。夏油通知他时虽吃了一惊,但到底保证不会泄露出去——反叛军已然揭过,夏油也明确挑清自己没有再起事的打算;加之安德烈过去那些把柄始终在夏油手中,这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数载的家主无须思虑,便做出了最优于己的选择。

听他这么说,菜菜子放下心,仍旧有些不平:“信上说您的伤还没好,是真的吗?都怪那什么破夜枭少将,下次再遇上,我和美美子一定帮先生吊死他!”

夏油托着下巴笑,“且不论打不打得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不许你们出手。”

“什么?”菜菜子诧异,“您是说……”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偏头喝了口饮料,修长的食指敲击桌面。美美子在桌子底下拽了菜菜子一下,后者明白过来,噤声,目光低垂。她看着夏油搁在桌面的手,突然想起他曾佩戴的戒指。

那约莫是十年前的事了,夏油才刚刚接手反叛军残党,忙着四处奔走拉拢能人志士。混迹地痞流氓之间,遇上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因而打架无可避免。

每一次,每一次夏油动手前,都会小心翼翼地取下戒指,放进储物囊仔细封存。待处理完杂事,他会让美美子拿出湿巾,先一丝不苟地将左手无名指上的血迹擦干净,才重新取出戒指,珍而重之地戴上、推入指根。

姐妹俩曾经觉得那戒指十分好看,且以夏油珍惜的态度,或许有些特殊意义。不曾想,这东西某天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未被主人佩戴。

美美子依稀记得那段时间夏油去了一区与导师进修,回来后脸色很不好看,指根也就此干干净净。岁月流逝,连因常年晒不到阳光而出现的细长白痕都逐渐消失,逐渐磨灭了属于戒指的一切痕迹。

这个联想很诡异,菜菜子也自知偏颇,换了个话头问:“先生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夏油不知小丫头心里已经把自己的底都翻了一遍,答道:“二区州立大学,挂了个教授的闲职,还挺不错。”

他这样风轻云淡地说,姐妹俩眼圈一红,又想哭了。

不管她们对自己“应有的样子”有何种期许,都不应由夏油承担这些诉诸他人的责任。他低头喝饮料,给菜菜子四五分钟平复心绪,才接着说话。

“总之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你们且先在安德烈处生活,等我完全安顿下来,再议往后。”

餐厅内外人声嘈杂,喧闹声掩盖过双胞胎默默抽泣的动静。菜菜子明白自己只是心疼、只是不服,因而极力忍住泪水,让晶莹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落下。

“我明白。”她说,“先生辛苦了十多年,谁都无法剥夺您卸下重担喘口气的权力。”

夏油释然地笑,伸手抚摸少女毛茸茸的头顶,掌心温暖宽厚。他道:“不必伤心,我会时常与你们联系。再者今次来一区是为了参加军部的演习,会待上一段时间。若想见我,只管联络。”

自动门滑开,青年离开餐厅,开伞步入雨幕。

车流不息,衣着光鲜的行人仪态优雅,连交谈都需隐在拂袖之间。夏油身处朦胧迷雾中,偶尔抬头看雨滴落在房檐上的轨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离自己很远。

双胞胎哭泣的面容犹在眼前,他轻轻按住心口,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出苦笑的痕迹。

“夜枭-I……”

他想着即将到来的演习典礼,脑海中肃然掠过一缕银白。那颜色冰冷刺骨,却裹挟着令人飞蛾扑火的力量,恍若众生皆惊,唯神火是瞻。

高瘦身影在街边徘徊许久,终于拦下出租车,离开了罗曼维康区。

在基地待了没两天,队员们就被告知演习将至,要夜枭全体前往一区观礼场。

从古堡离开前,钉崎颇为残念,整天整夜都在对部队的出手阔绰表示赞叹。伏黑只能解释说,毕竟铁城墙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阶级,在军部地位最高的夜枭自然拥有光环,不管面对议会抑或寻常商贾都无须低头,反倒有些类似“人上人”的尊敬意味。

虎杖则和熊猫前辈处得格外融洽,丝毫没有摸底考那天的惨烈。当然,据熊猫所说,由于被虎杖揍得太狠,它起初看到这小子就想躲;难得少年是个热情大大咧咧的性子,两人小聊几句,很快一拍即合。

出发这天,夜枭-I的常驻八名队员与一位执行长官在基地后方的空地上集合。

人工岛绿化极好,走到哪儿都覆盖着葱葱郁郁的植被,应季鲜花点缀绿意,与参天大树拢为一体。空气也格外清新,往往步行个几分钟便能立竿见影地放松下来,对常年于战场拼杀的士兵来说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们踏过卵石铺就的小径,在空地前停下。

这块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空旷无物,周边残留着修剪杂草的痕迹。

“我们在这里等什么?”虎杖问。

真希指指头顶,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众人听见螺旋桨高速转动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大约五分钟左右,一架军用武装直升机出现在视野上方,机身喷漆并非军方惯用的迷彩,而是稚龄孩童以粉笔乱涂一气似的杂乱高亮色。其中黑蓝相间,仿佛锦缎交缠,绵延成清晰的“雨燕-80”。

新来的虎杖和钉崎原地惊呆,看着直升机下降,舱门打开,眼罩少将探出半截身子朝他们挥手:“这边这边!”

他照旧穿着私服,薄风衣内搭衬衫,领针精致,看起来像个笔直的圆规。

一行人坐上直升机,发现这里头似乎被私人改装过,拥有足以容纳十人的空间与载重。

舱门关闭,驾驶员拉高高度,雨燕启航。有幸在入队初期就体验到“借五条飞机出门”的虎杖和钉崎挨着舷窗往外看,不敢相信居然真有人大费周章用直升机出行,甚至还骚气地改了涂装。

“少将,场馆已经准备完毕。”驾驶室内,七海把目光从终端挪开,报告道,“他们把夜枭-I安排在了香榭菲大酒店,与前来观礼的贵宾们一致。”

五条百无聊赖地咀嚼着一袋坚果,听他说完,道:“这么多年了,香榭菲还是连一个竞品都没有吗?”

“首先,香榭菲能以街区的名字命名自家酒店乃百年积累,并非寻常高奢品牌可随意赶超。”七海推了推眼镜,“再者,这不是您家的产业么?就这么讨厌自己的垄断地位?”

灰原早已习惯这俩人的相处模式,托腮看窗外,耳朵却结结实实竖着听,全靠衣领遮掩疯狂上扬的嘴角。

“香榭菲又不是营收大头,”五条倒提包装往手心里磕,将压在底部的残渣全部甩出来,“只有46%的股权在我手里,多的全给老头子们分了。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好过,每年祈福的最大心愿就是求这群人早日暴毙——既然达成比较困难,不如给他们制造点竞争压力,多几家寡头进入市场也好过。”

他提起这些事永远漫不经心,仿佛那成百上千亿的资产只是哗哗流水,从指缝悄悄溜走,留不下任何痕迹。

七海不想再跟他掰扯一个人独占接近一半的股份意味着什么,毕竟尊贵的少将又不是傻子;反之他不管做什么都完美至极,天才得简直不似凡人。

说不在意……那便是真的不在意,绝无任何夸大成分。

直升机向目的地安稳前行,五条嗑完瓜子,长腿一伸,直接把过道占去大半。他也不管别人憋不憋屈,自个儿仰头睡了,姿态惬意得很。七海往灰原旁边挪了半厘米,没到两分钟就听见平缓的呼吸从五条那侧传来。

直升机直接停在香榭菲大酒店的顶层停机坪,舱门一开,十几个侍者站成两排,齐刷刷鞠躬行礼,腰弯得看不到脸。

五条领着一群人进了酒店,分房的分房,很快安顿好行李,下到大堂集中。虎杖甚至背了个双肩包,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头一次来似的四处逛,对每个新奇的高科技玩意儿驻足观察,虽不至于出声,眼里却始终腾着惊叹的光芒。

“演习就是后天了,中校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伏黑问,“我以为会有冗长的训练课来着……”

灰原道:“我们同陆空军不一样,走个过场而已,给上头的老家伙们撑撑场面。再说,好好走正步的有夜枭其余七队,咱们I队的只要别耍花活就成。”

众人皆一阵心安,寻思着不用真像阅兵那般刻板便好。正巧五条姗姗来迟,大踏步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朝大家挥手,“行啦,记得晚上回来睡觉!散吧散吧——”

演习当天,夜枭-I按照惯例前去中央司令部报道。

时间安排与其他部队错开,七海领着一群人进门时,正好与二队擦肩而过。二队领头是个身材窈窕的美女,吊稍眼加深色短发,虎杖总觉着与谁有些眼熟。

美女身后走来一个双马尾女孩,手里抱着杆扫帚,金发朝天立起,颇为奇特。她们加快脚步离开司令部,眼神不太友善地瞟了眼钉崎,后者全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当即死瞪回去。

啊,她长得很像禅院前辈。虎杖想。

大气庄严的司令部二楼是一排办公室,七海自行去找上将报告,让灰原领着一帮人到拨给他们部队的休息室准备。

灯盏亮起,熊猫笨拙地把庞大的身躯塞进门,险些卡住尾巴。里头各类军械设施应有尽有,大多都是训练器材,长型办公桌后面悬挂着一面显示屏。伏黑轻车熟路地单手翻过桌面,落在转椅上坐稳。电脑开机,屏幕光点晃了几下,闪示出一个旋转的单翼徽章。

“诶,我还以为军部的图腾是荆棘鸟呢。”虎杖好奇地看着伏黑键入密钥,军部系统弹出,繁杂界面显示出截然不同的功能,甚至还有几个摄像头画面。

点开实时主干路段监控,伏黑顿住,不可思议道:“荆棘鸟?”

虎杖:“对,之前去丽舍酒店见七海中校的时候,五条教官不就戴着那种样式的领针嘛。我看侍者见他就明白身份,还以为这东西跟军部有什么关联。”

室内诡异地安静,余下五人面面相觑。

最终开口的是熊猫。它挠挠下巴,说:“唔,说是徽章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那是少将的家徽。”

“荆棘鸟——浴火的荆棘鸟象征‘强权与代价’,自数百年前五条家创始,便始终是家主代代相传的符号。这个家族据说在十年前相当神秘,只有近乎权力中心的人才听说过他们的名字;部分原因是他们的传人大多低调,连旗下产业也不会挂家族的名,唯知情者得以理解其权势。”

“至于如今为何突然现世——也是因为现任当主过分高调。铁城墙内三方势力互相制衡,过去从未有人尝试把持两者,罔论五条教官位居的三权顶点。他犯了大忌,却乐在其中,一步步把始终隐于历史幕后的家族拉出水面。”

门突然开了,讨论的焦点人物走进来,看看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凝重目光,问:“怎么了?”

虎杖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地上蹦起,“我在问伏黑演习顺序的问题!大家嫌我反应慢,盘算着待会儿偷偷商量事情不告诉我呢。”

五条也不知听没听出他拙劣的谎言,兀自进屋,往伏黑让出来的转椅上一坐。许是典礼在即,吊儿郎当的少将总算换上军装,银发被帽檐压弯,几绺蜷曲地贴着前额。

那身庄重兼并艺术感的服饰被他穿成了晚礼服,金灿灿的流苏垂落右肩,长靴包裹小腿,迈起步子时堪称行走的衣架。

“顺序不重要,做做样子就行。”五条当真回答了虎杖,双腿交叠搭在桌面,转椅吱吱呀呀地晃,“惠调出监控就是这个目的,等七队到四队走完,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屏幕上的监控画面被进一步放大,屋内所有人都凑过去看。

景象是热闹非凡的皇家方场——即便虎杖问“皇家是哪个皇家”也只得到了“估计是某位大人物的癖好”之类回答——阅兵式,监控摄像头规格极高,拍出来的实时影像格外清晰,甚至能肉眼看见方场周围举旗欢呼的万人来宾。

这天阴沉沉的,四周并不亮堂,却未能削减观众们的热情。这些万里挑一从各区前来观礼的人把方场坐得满满当当,面前每经过一个陆军方阵,就全部站起来高呼喝彩。

即便隔着冰冷的数码屏幕,虎杖依旧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几乎趴在办公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欢喜雀跃。他们在为荣誉与尊严喝彩,眼神笑容明亮鲜艳,脸上难以自抑地流露出骄傲;而非大空洞竞技馆的残杀、血腥与糜烂。

——严格来说,虎杖就差抹着眼泪跟伏黑感慨“这就是爱国情怀吗”了。

“嗡——!”

热闹升腾之中,准备室的警铃骤然响起。

全域灯光“啪”地熄灭,应急红光急促闪烁,尖锐刺耳的铃声在空中回响,几乎穿透耳膜。

军部广播响彻司令部,女声合成音冷漠平板,将恐慌与猝不及防的危机刺入每一寸空气:“全体军官注意,有不明恐怖分子闯入演习会场,由西向东无差别攻击观众,现已出现人员伤亡。对方持有武装,人数众多,并通过挟持不同栋次的看台充当人质,逼退在场警力。”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向监控。朝向东面的情况尚无异样,狗卷立刻点开布阵于西面观众席的摄像头,才发现有全副武装的恐怖分子持枪扫射,威胁观众跪地伏倒,在各处承重点安置炸药。

“现于此出动所有到场军力,以最快速度确保民众安全、清洗现场。”

五条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从腰间拔出插芯,左手三两下点开虚拟操作台,凌空刷卡、读取识别信息。六位队员的终端同时“嘀”一响,浮空弹出“驱动限制令解锁”的标识,并于悬停三秒后粉碎消失。

“以下为分配到各部队的观众席列标,请优先确保‘高价值人群’的生命安全。”

狗卷、熊猫与真希立即伸手抵住军装前胸的徽章。虎杖反应了一秒,立刻效仿。

指腹按压下,金光逐渐扩散,由前至后将身体完全覆盖。眨眼工夫,每个人身上都多了一层银灰色的驱动铠,看似纤薄,却能抵抗三枚电磁榴弹近距离爆破的威力。

虎杖活动手腕,发现这种驱动铠竟为量身打造,针对每个人的能力专长进行调整——比如自己,便特意增幅了肩臂与腰腹的压迫力,能以最快捷的方式将输出功率增加近百倍。

“名单下载完毕。”

最后一句话,广播中断。五条迅速打开邮件栏,将一份由瓦尔登湖传下的“重点目标名单”抓取到大屏幕,足以令所有人看见。

伏黑凑近,快速读道:“夜枭-I负责守卫二区州立大学的众位来宾,共335人。其中列入‘高价值对象’的名单及资料如下:综合院院长张霖、文理学院院长金智熙……”

刺眼红光中,所有人动作利落地检查装备、调试铠甲;没人问为何会出现突如其来的恐袭,更无人交换只言片语;他们是军队,行动永远优于一切。

“……化学科科长亚登·布莱克、生物科教授小林慧……”

伴随着名字,一张张照片同时出现;队员们眼也不眨地快速记忆,预备以最短时间将信息实地匹配。

“自动化学院院长阿道夫·海因、自动化学院教授夏油杰、材料科副教授……”

黑发青年的照片与个人信息飞逝而过,伏黑继续往下念,其他人默契地速记,将每个名字在齿间揉碎,吞入咽喉。

唯独五条陡然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等等!”他听见自己艰涩嘶哑的声音,语不成调,每个字都扭曲地向上生长,“倒回去——自动化学院……谁?”

皇家方场面积很大,环绕一周的观众席将近上万座,拢共分成十三个区域,彼此间有挡板阻隔。州立大学代表团抵达时,高处的座位很快被一群男生占了。他们大大咧咧在椅子上挤成几排,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跃跃欲试。

工作人员告知夏油,称预定分配给代表们的饮用水因人手不足而暂无法搬运,道歉后问他是想再作等待或自行去取。夏油说没关系,点了十来个学生同自己一起走,穿过观众席过道进入后台,前往工作人员指出的储存室。

他们很快找到了标有州立大学铭牌的箱子。力气大的男生负责搬运,夏油打头,边轻快地谈笑边往回走。

途径B区时,夏油脚步一顿。

“怎么了?”学生问。

教授抬着水箱的手微微施力,蹙眉道:“大概是我多心了……”

话音未落,重物落地声从隔着一块木板的观众席响起,凌乱脚步与铁索拉伸的杂音混合,伴随刺耳的尖叫。

“!”学生们都愣住了,一时什么都没想清楚。夏油却飞快地把箱子就地一扔,震声道:“所有人!立刻到储藏间!”

教授发话,作为学生的本能促使这群人脚底抹油似的往回跑,即便大脑还一片空白,却已使出上气不接下气的速度冲刺回储藏室。夏油紧随其后,把所有人往回赶,自己则反手摔上门,将常备钥匙从锁孔拔出,结结实实锁了几圈。

储藏室的灯还开着,夏油只看了一眼,立刻将手里攥着的小瓶矿泉水向电闸扔去。瓶身触地,灯也同时熄了。

黑暗侵袭,所有人的眼睛都没能适应环境。急促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有女生弱弱地说:“教授……请问,您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夏油靠着门,侧头警戒外面的动静,语气沉静道:“不清楚。但刚才有上膛的声音,最好一时半会儿先别出去。”

一阵小骚乱,学生们被他寥寥数语中透露的信息吓得瑟瑟发抖,已经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夏油回头看他们,心里淡淡一层感慨。虽然知道普通人几乎没直面过性命之忧,在荷枪实弹前难免恐惧,却着实有些难得——他几乎没怎么跟“普通人”打过交道。

很快,房门外传来战术靴奔跑踏地的声音。夏油贴着门板默数,大概确定了对方的人数与方位,并从附近的货架上抽出一根散装伞骨,握在手中掂了掂。

短短瞬间,万众瞩目的演习已被血色浸染。也许是总控出了问题,空气湿度高得不对劲,每一次呼吸都携带着无数水蒸气涌入肺腑,仿佛头朝下泡进深海,停留越久,窒息感越重。

掌心被汗液浸湿,左肩开始隐隐作痛。身前是不知深浅的危机,身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破局之解,莫过于拖延时间,等本应出场的军队前来救援了。

“别怕,别出声。”夏油对学生们说,顶着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露出个安抚的微笑,“我保证你们不会有事。”

观众席后台并非一条长直单向的走道,许多分岔与拐角都适合躲藏,对敌我双方皆为转机。走廊尽头已经传来砸门的声音,轰隆巨响撞得所有人心脏狂跳。即便不知道这些闯入者的目的,依他们训练有素的突袭安排,绝非没见过世面的软脚虾。

夏油慢慢将手放在门把上,极轻极缓地打开锁。

“教授,你在做什么!”学生压低声音焦急地喊,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出钥匙交给其中最冷静的一位女生,“我出去看看情况。他们在沿直线一间间房搜查,储物间虽然离大部分后台阶梯都有三个转角,也难免会被人查到。”

说罢,他没有给学生拒绝的时间,直接闪了出去,身子刚到外面就已掩上门,对持钥匙的女生吩咐道:“锁门,任何人来都别开。”

贴着墙壁走了几步,脚步声渐渐清晰。夏油在拐弯死角处屏息等待,静静计算时间。约莫半分钟后,一个全副武装的蒙面人从拐角出现,手里端着步枪。不等他侧头看,夏油骤然伸手,用伞骨死死扼住对方咽喉往回拖,直接把人扯进了角落里。

他几乎用了全力,加之伞骨本身凹凸不平,又不偏不倚卡在喉结上,令蒙面人眼前一黑,陷入短暂的晕眩。夏油趁机从他腰间抽出手枪,往枪管一模——摸到消音器,便粗暴地塞进那人口腔,迅速扣动扳机。

沉闷的枪声与脑浆同时溅出,夏油及时后撤到储藏室门前,前襟染了几滴血。被响声惊动的闯入者开始朝这里移动,他不顾脏污,直接踩在血泊上搜死者的身,摸出一把步枪、几条备用弹匣与两三颗手榴弹。东西太多,他索性直接把这人的枪械带拆下来系在自己腰间,再将军械一股脑塞了进去。

凌乱的脚步声渐近,夏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储藏室大门,一咬牙冲出拐角,对着走廊上排成列的蒙面人开枪扫射——枪口不断冒出的火星短暂照亮黑暗,对面在猝不及防之下割麦子似的倒了一批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重新撤回拐角,抵着墙平复呼吸。

激烈负荷之下,左肩旧伤转为刺痛,肌肉与神经不协调地互相牵制,简单一个换弹的动作都迟缓许多。

“真该死。”夏油暗暗骂道。血糊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忍了十年,终究对那种粘腻温热的触感生理不适。

这一次,明确发现自己遇袭的蒙面闯入者重整态势,错步朝角落走来,手电筒与枪口交叠,就要照出夏油所在——他屏住呼吸等着,在他们即将转弯的前一刻将拉开环栓的手榴弹掷出,左右一边一个,自己则借着血泊往回滑,捂着双耳卧倒在地。

“轰!”爆炸声与火光炸起,蒙面人尖利地惨叫,空中似乎飞过些七零八落的残肢。

不知还剩下多少人,夏油右手握着步枪枪柄,左手攥紧最后一枚手榴弹,贴着墙聆听浓烟后的喘息声。

肌肉痉挛,左肩痛得麻木,让人产生要就地报废的错觉。

我或许会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飞快闪过,青年扯出抹不咸不淡的笑,缓缓挺直脊背。

“快!”驱动铠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虎杖撂倒一个敌人,看见五条站在观众席前四处扫视,似乎想在化为废墟的座椅下找出什么东西。其他队员四散开来,围绕州立大学的观众席向外扩大保护范围,一波波排除敌人。

但他也只停留了一分钟不到。

敌人源源不断地闯入,五条反手挡住几颗子弹,拽下眼罩,按着耳机启动快捷呼叫:“接电话!”

那头接了,少将暴躁地说:“坐标23,47;皇家方场E区,现在立刻马上!”

真希从外围冲进来,报告道:“少将,有十五名学生兼一位教授不在场,推测可能去后台了。”

闻言,五条立刻拔枪、单手一撑翻下栏杆,大鸟似的落地,表情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去里头,你们守住就行!”

他撞开门,以无匹之势冲进观众席后台,赏了迎面而来的敌方一人一枪,正中眉心。

大门敞开的声音不止夏油听见,蒙面人也同时一惊,分出部分人手调转方向。夏油无法辨认是敌是友,只能趁其他人注意力分散时将离自己最近的尸体拖进角落,搜刮他身上的存货,再全部别进腰间血迹斑斑的枪械带。

枪声没停,似乎有谁在不间断逼近,高效而冷静地收割性命。听脚步只有一人,夏油轻轻扣压扳机,重心下沉,在对方即将抵达转角时猛然探身,枪口直指来者前额——

与此同时,他的额头也被一截枪管抵住,材质冰冷,与那人的银发如出一辙。

夏油杰突然想起自己逃离乱葬岗、从铁丝网摔下去的那一天。抬眼是碧蓝如洗的澄澈天空,云层稀薄,阳光为苍茫的底色烫了银,阴霾无所遁形,全世界离他远去,只剩头顶明镜似的天际之海。

晦者踏遍世上万万千千的业,欲引火焚身,却逢圣者拂手净界三三两两的悯。他跌落地狱,星光便投身三途;他深陷泥沼,星光便自毁冠冕;无须恳求,自有人伸手拉他,从烈火、从泥潭、从一切可念不可说与妄执深恨中斩破黑暗,还他自在天与无垠海。

他与五条悟四目相对,身遭全然死寂,连呼吸声都无。唯丝丝缕缕幽暗粘稠的暗香在空中浮沉,鎏金卷轴轰然铺开,字里行间墨迹淋漓,一笔一画全是贪瞋痴愚,书尽十年生死离合。

周遭是浴血厮杀,彼此眼中却倒映出冻结停滞的世界。

清晰深邃,真切而鲜活,一如往昔。

早先有过“可能碰面”心理准备的夏油先清醒过来,握着前额枪管叫了几声“悟”,才看见对方紧绷的轮廓线条颤了颤。五条没什么表情,脸部肌肉不自然地僵住,像被猝不及防按了快门的定格照片,指尖却是抖的。

直到侵入者的脚步再度传来,他才收起枪,于下一刻与夏油错身而过,各自朝对面射击,击倒试图包抄的敌人。

枪声不断,夏油强行压抑沸腾的心绪,不断从地上摸弹匣,一梭梭子弹打进蒙面人身体里。背后源源不绝地传来破空声,他却始终一眼也没回,胸膛被满满当当的安全感浸泡得发软发涩。

似乎五条的存在本身便胜于任何强心剂,只要他在,夏油便没来由地有了底气,以此无所畏惧。

——纵然分离,那依旧是他的锚与后盾。

后台暂时没了动静,也不知前方战况如何。夏油揉着刺痛的左肩转身往回走,抹掉脸上血迹,对迎面而来的五条问:“这些是什么人?”

对方没搭腔。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五条缓缓抬起头,战术目镜在刚才的激斗中彻底掉了。

他眼眶通红。

恐怖分子将近力竭,后援人数渐渐减少。虎杖看见两个手持重锤的蒙面人从伏黑后方暴起偷袭,立刻准备冲出去救人。却见那两位侵入者动作一滞,眉心各自多了个弹孔,软软倒下,已然气绝。

他依旧扑到伏黑身边,仔细检查他们头上的伤口,越想越觉得诡异。自幼在竞技场打黑赛,虎杖见的枪实在多,乃至他一眼就能判断出这两枚子弹的口径既不属于夜枭也不属于敌人。

难不成……虎杖无厘头地想:有人在保护夜枭?

蟾蜍绕着伏黑跳了几圈,少年放下心头疑虑,继续投身战斗。

那抹红在灯光下显眼得过分,夏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心跳比生死相搏时还快。

他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看五条飞快地用手背抹了把眼,蔚蓝纯粹的大海似狂风肆虐,却在下一个抬眼间收敛了所有神情,又恢复成冰冷不着调的夜枭少将。

“我应该问你怎么回事吗?”五条冷冷道,尾音尚有些颤,“还是该感谢你保护了珍贵的二区学生?”

他拨开夏油,径自走向储藏室。最高权限的磁卡激活应急锁,房门打开,十五名学生全须全尾地站在里面,互相拥抱,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是夜枭!”有人抢先认出五条的军服,“夜枭来救我们了——!”

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学生们嚎啕大哭。

在军队各部的全力施为下,恐怖活动被成功制止。学生哭哭啼啼地走入阳光之中,夏油负责断后,目送他们离开,便彻底松了口气。

左肩断断续续地痛,他正想伸手揉开关节,先一步出去的五条突然折返。夏油张开嘴,声音还没发出来,未出口的音节便被对方冰凉干涩的唇堵住。

那几乎称不上一个吻。五条完全是在咬他,唇齿如疾风骤雨,血腥味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他没闭眼,天空般的双眸中火焰肆虐,宛若迟迟无法落下的眼泪。

夏油轻轻抚上五条后颈,指腹极尽温柔地摩挲那块肌肤,任他施为。

绝望深邃入骨,随岁月流逝欲渐麻木;未竟处却陡然闪烁火星,似绝处逢生的神明俯身浅笑,投下缱绻一吻。

我爱你。

却不知是谁呢喃,如泣如诉,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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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收网

因演习场突如其来的恐袭,军部与议会都炸开了锅;所幸各方反应及时,人员伤亡并不严重。即便如此,所有与会者都被勒令在一区多滞留半个月,经过一系列医学检查,确认身体无误才得以离开。

议院手忙脚乱地处理后续事宜,加班加点通宵开会;军部也急着增派人手巡防,对俘虏到的恐怖分子严加看管,试图刑讯逼供出些货真价实的内料。

就在内政一干人等忙的脚不沾地时,五条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把之前攒起来的假一次性花掉,紧急工作推给七海和灰原,就这么在所有人焦头烂额的空档抽身而退。

至于被蒙在鼓里的莫德瑞安上将——分管人事的老将军怒不可遏,却苦于没人能给这小子施压,再者对方正正规规走了批假流程,也只能对着空气吹胡子瞪眼。

“你就是这么工作的?”

香榭菲酒店二楼的餐厅,夏油晃了晃高脚杯,红酒在玻璃容器中摇曳,嘴角也跟着现出上扬的弧度,“我还没问过,为什么会去军部?”

他对面的银发青年烦躁地敲着桌面,眉梢眼角覆了一层寒霜,别说笑意,连稍微松动的神色都无。

“想去就去了,需要什么理由?”五条眼神很冷。

窗外是繁华喧闹的夜景,立交桥上车水马龙,霓虹灯朦胧缤纷,绚丽中交织出独属于一区的色彩。

夏油看着五条,心里很静。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能再度与曾经分道扬镳的挚友同桌而聚,若说不欣喜则不合常理;但当他再度与那双蓝眼睛对视时,嗓子眼里总会涌起极淡的悲哀与清醒。

就像瓷器已被打破,碎渣滚了满地,即便有机会一块块粘连起来、恢复原状,曾光洁无瑕的瓶身也将永远攀上裂痕。

但仅此一点毫无疑问:当五条亲吻他,当他再度沉浸于天际之海时,横亘于世界与自身的隔膜顷刻间崩塌倾颓,整片大地都向他扑来,带着无与伦比的、生的气息。

或许源于他们无法斩断的因缘际会,对彼此的渴望已镌刻入骨,再无法剔除。

“悟,”夏油轻声说,“我很抱歉。”

“你为哪件事道歉?”五条语调很沉,似能看穿他所思所想,“背叛、欺骗还是假死?”

他想要一个流于表面的回答,以此反唇相讥,自虐式地挣扎出些许快感。

“令你孤身一人——我很抱歉。”

这便轻而易举地堵塞了五条未出口的讽刺。他哽住了,指尖蜷缩,眼眶竟又开始隐隐发红。

夏油永远最明白如何拿捏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叫十余年的伪装摇摇欲坠,仿佛从来都不存在那个远在天边的神,自祂为信徒步入红尘后,便再无光环傍身,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人。

“你真是……”五条垂下头,声线有丝颤。

或许并不是他更脆弱了,夏油出神地想。只是自己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等待中成了一把架在悟心脏上的锉刀,轻轻一拽,便磨砺得血肉模糊。

“难得活下来,我不打算再做些减寿的事。”他说,掺着几分活跃气氛的意思,“如你所见,正在二区当尽职尽责的人民教师,绝对没有第二个隐藏身份了。”

五条似乎短而深地喘了口气,胸膛起伏,汹涌的情绪被强行挤压至海平面以下。

侍者端来晚餐,意式拌面淋了满满一板番茄沙司,热气直往上蹿,激起顾客强烈的食欲。牛排烤得外焦里嫩,截面露出雪白酥脆的纹理,深色酱汁缓缓渗出;配以薄荷点缀,从视觉上直击味蕾。

但五条甚至没分给食物一眼。他径直端起苏打水凑到嘴边喝,喉结滚动,也不知咽了多少下去。

夏油慢条斯理地切牛排,继续说:“倘若你不放心,大可去问安德烈——现在应该是乌格列维登老爷了。我拜托他照顾菜菜子和美美子,如有必要,勉强算是个握在你手里的人质。”

放下空空如也的水杯,五条咬着舌尖说:“所以安德烈那臭小子早就知道你还活着?”

“诶?”夏油诧异,重点在这儿吗?

他试图用“筹码与利益”的方式让五条安心,毕竟对付撒谎成性者的最优原则永远是“看他怎么做”而非“听他说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夏油硬着头皮解释,“你知道的,我总得有个能交代后事的人——我是说,干这行的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个不留神没了,好歹还能让活下去的人找到后盾。”

五条便蹙着眉,神态冰冷,嘴唇与下颌的弧度都很紧。可他连这幅表情都带着令人目眩的美,属实令人生不起气。

“活下去的人……?”他难得情绪外露,扣在桌面的手愈发用力,指节发白,“你真就这么体贴,为所有人都找好了退路,唯独……”

一架巡逻机突然驶过,窗外传来音障爆破的巨大噪音。风声与引擎声盖过了五条的话,夏油只看见他口型开合,整个人在交相辉映的都市灯光中绚丽无比。

他看得不甚分明,隐约判断出个“我”字来。

“悟,你该明白,我并不全然甘心。”夏油斟酌着说。

“或许你始终无法理解,但我已走到这一步,比历史中任何人都远,也切实创造出许多前所未有的条件。就此彻底放弃——很难,太难了。我无时无刻不在说服自己摒弃那些念头,安分守己做个普通市民,却始终无法忽略心脏里叫嚣的诅咒。”

强风暂歇,窗帘徐徐垂下。五条定定地看着他,片刻,说:“我说过你这么办是行不通的。”

“我明白。”夏油自嘲地笑。

“——但不代表任何方法都行不通。”

话如擂鼓,夏油一怔,天地都寂静了。

“什……么?”他听见自己艰涩地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在说……”

五条垂着眼,银发与隐蓝犹如铺张延展的天罗地网,于无知无觉中笼罩万物,就要将全世界一并拢入掌心。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张着嘴思考了半晌,才续上轻轻柔柔的半句话:“杰,你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替你走下去吗?”

什么意思?夏油大脑宕机了足足两秒。这句话与王老二在乱葬岗中的说辞截然一至,仿佛他们都十分笃信,革命军所遗留的、所创造的和所背弃的意志将永远延续,燎原不尽。

但五条又太冷静了,攥紧的手指重新舒展,神色也不复局促,唯有冻土似的坚冰横亘在眼眸中,形成冷硬漠然的底色。他这副模样,夏油便拿不准方才那些话的真实性,只顾着平复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竭力不去期许那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不该和你谈这个话题的。”夏油吁出口气,“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讲这些无可调和的东西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问问演习场那件事吧。”

他听见五条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肩颈戒备的线条渐渐松弛,像抛开了一件重物。

夏油敏锐地分辨着五条的情绪,说:“不想提就算了。本来今天也只是为了把事情讲清楚而已,其他可有可无,凭你心情。”

刀叉相碰,五条没再说话,终于开始对菜肴下手。

这顿晚饭滋味如何,便只有当事人知晓。当他们结完账离开酒店后,夏油提议沿着香樟大道散会儿步,见五条默许,便与他并肩往回走。

置身夜幕,摩天大楼的灯火将世界映照得亮堂过剩,来往行人减少,却也比之五区嘈杂许多。人行道如河岸,将车流的海洋阻塞在道路中央,留下窄窄一条红砖路供给路人,临街侧种着满满当当的盆栽,花朵与藤蔓扭打在一起,于申时晚风中左右摇晃。

五条快夏油一步,便服围巾被风扬起,皮鞋叩地,鞋帮敲击出清脆的回响。

夏油便眯起眼看他,微仰头,肺腑间充斥着难得清新的空气。他屡次想开口,突然有些不适应横亘于彼此间的沉默。

分明他们向来默契,即便相对无言也足以表述心迹。如今分离重聚,那道稳固的关系竟落了层灰,伸手抚摸,也只得坚冰般凉薄的触感。

“悟,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吗?”

最终,夏油问出口。

走在前头的身影一顿,转过来,脸庞半掩在浓绿的树荫下。他轻轻答:“我怎么看不出你愿意帮忙?”

夏油怀念地笑,想着暌违已久的小刺猬又回来了。

秋日渐近,两三分寒的微风拂过。树影摇动,月光穿透枝叶投下斑驳的残圆,起起伏伏,落入五条眼底。他在等夏油的回答,又好似没在等,目光对焦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散漫又迷茫。

“我仍旧不甘。说实话,现在立刻就想飞奔回大空洞,缩进暗无天日的巢穴里重振旗鼓。”夏油耸肩,微妙地看着五条因这句话倏忽一颤,莹白的指尖血色褪尽。

但银发青年到底是从容的。失控不过须臾,他便敛起兵荒马乱,复挂上弥坚不催的外壳,驾轻就熟,仿佛一个惯于被玫瑰刺伤的朝圣者。

“……但我没打算这么做,至少现在没有。安安静静活下去是最优选项,我能籍此做出选择,即便未来尚不明朗。有朝一日我或许再也无法忍受,扭头真跑了也未尝不可能,但短时间内你尽可放心。”

夏油退后半步,站在明朗的灯光与月光下,浅笑道:“放心吧,不管作为夜枭长官,抑或仅仅作为五条悟。”

他见香樟摇曳,碎影婆娑,心念者阅尽迷惘,眼眸之内大雾弥漫。五条略带讽刺地说:“仅仅作为五条悟?”

这不是个能被轻易回答的问题。夏油看着他,只隔着短短几步,全身力气却陡然褪尽了。

他在灰翳似的疲惫中笑了笑,低声说:“很高兴——能再见你一面。”

“再见。”

人群与车流很快掩盖了黑发青年的背影,五条没有犹豫,在他离开的刹那亦转身提步,向相反方走远。隔着五光十色,他拉上眼罩,水蓝双眼被严严实实的漆黑掩埋。

银发青年轻抚耳廓,道:“杰。”

智能AI回应:“在,随时为您效劳。”

他似乎怔住一瞬,动作僵硬地愣在原地。

半晌,紧绷的唇线缓缓上扬,两个字消弭于无形。

“再见。”

军部,拘禁室。

“他还是不肯说?”

莫德瑞安上将疲惫地呼了口气,摘下帽子扣在桌面,点头道:“嘴硬得很,也不知道这群人究竟什么底细,查半天都搜不出根头发丝来。”

负责联络军部的议员看着老将军,从兜里抽了根烟叼在嘴里,也从内而外感到一阵倦意。“瓦尔登湖开到几级了?”他无奈地点起烟,试图给自己挣几分力。

单向玻璃内,手脚都被桎梏的囚犯大睁双眼,四肢血迹斑斑,部分关节扭曲到反人体力学的角度,脸上却始终挂着猖狂的笑意。

“最高级别,一无所获。”莫德瑞安也夹了根烟,往议员面前一凑。对方识趣地伸手点火,二人沉默无言,只有淡白的烟雾缓缓升腾。

审讯室的门开了,记录员走出来,将一份档案放在上将面前。他掀开封面,一眼看到“疑似剥夺痛觉”的诊断报告。

捏着报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几乎陷进脆弱的纸张内。莫德瑞安猛地一锤桌面,文件哗啦啦散了满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就是这么办事的!”他怒吼,心里也没多少底气,“瓦尔登湖不是最先进周全的网络系统吗,连只小蚂蚁都查不出来?!”

议员与军部没有直接关系,这会儿倒成了所有人里最放松的。他在一众瑟瑟发抖的军官中低头抽烟,雾气钻进肺部,再从鼻孔悠悠排出。

室外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力道沉重干脆,间或伴随着军功章叩击彼此的脆响。所有人都转向门口,看见那扇沉重的自动门向两侧滑开,一位穿戴全套军装礼服的军官走进拘禁室。

“老头子,遇上麻烦了?”

来人语气轻佻,银发被惨白的室内光照得耀眼。莫德瑞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如释重负的同时无名火直往脑门冲,抬手指着对方吁吁喘气,脸和脖子涨得通红。

“你还有脸来!”老上将劈头盖脸一顿骂,“紧要时候请假,请个屁的假!我们在这儿累死累活,就你搁外边逍遥自在,觉得自个儿倍棒是吧!很有面子吧!”

他手指都快戳别人脸上去了,唾沫星子到处乱喷。五条不着痕迹地避开,挠挠后颈,说:“唉,我这不是回来了嘛。难得修一次假,还是正正经经批下来的,有啥不行?”

说罢,他也不等莫德瑞安再发作,脱了风衣往桌上一扔,径自走向审讯室。记录员匆忙一鞠躬,腰都快弯到膝盖底下去了。

隔着强化玻璃,五条朝控制台比了个手势。工员们正要操作,被莫德瑞安怒发冲冠的脸吓得一动不动,直到五条在那头扮了好几个鬼脸,才等来一句硬邦邦的“该干嘛干嘛!”。

于是,在数人合力的精密操作中,一条缠满电线的机械臂缓缓抬升,抵住囚犯后颈,再在五条指示下伸出探头,简单粗暴地捅进皮肉。血沫飞溅,囚犯咬着嘴唇没叫出声。

五条走了两步,确认对接成功,便拖来囚犯对面的转椅在机械臂旁放好坐下。也不见他怎么操作,足足五个台式显示屏大的控制台缓缓升起,摊开,密密麻麻的数据由上而下开始刷新。

“先从肾脏开始吧。”五条咧嘴笑了下,把双手在探照灯下捂热,五指飞快地键入数据,逐行篡改显示器读取的生物信息。囚犯仍在得意长笑,丝毫不知自己将面临什么,只是兀自猖狂道:“随便你们折腾,休想撬开老子的嘴!”

被莫德瑞安拦在外面的记录员急了,捧着档案想开门进去,老上将却一把按住他,沉声说:“你就好好看着吧。五条悟这家伙是很疯,但我们——不管议会还是军部,都迫切地需要一个疯子。”

记录员发怵,战战兢兢道:“可犯人没有痛觉,从这一道下手实在无解……”

“你从哪看出那家伙打算从物理层面审讯了?”莫德瑞安不耐,“第一天来?那机械臂是读取生物芯片的没看到?”

“虽然每个公民都被要求植入芯片,用以对中枢神经进行统一管控——但真正能拥有控制与更改信息权的既非议院也非军部,而是两者协同表议后做出的慎重决定。通常来说这种工序需要经过规程严密的上报,环节繁多、涉及人员也多得要命;且只有少数技术人员拥有‘更改信息而不致命’的本领,因而明面上自设立起便没怎么用过。”

说到这里,莫德瑞安换了口气,音调变得很沉,像嫌恶又像无可奈何,“但那小子不一样。他既为上议院议员,又身居军部高位,还精通芯片与驱动铠;只要有相应级别的担保人在场,我们就能启动应急程序,‘背地里’快速批准修改行动。”

与此同时,囚犯突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从头到脚一阵阵抽搐,仿佛每块肌肉都通了电,淤青扭曲的关节继续肿胀爆裂。只见片刻前的猖狂还挂在嘴角,现今却已被硬生生撕裂成丑陋深邃的沟壑。

“都说五指连心,你不怕外部破坏,直接施加在神经上又怎么样呢?”五条不咸不淡地说,随手拨弄按钮,将已经盗录进生物芯片中的破坏因子翻倍。囚犯立即“哐”一声砸在刑架上,口吐白沫,七窍均有小股鲜血蜿蜒淌下。

他叫得嗓子都快哑了。由基因层面下达的破坏指令在体内无差别屠杀,小脑震颤,仿佛连静脉血管都在闷声炸裂。然施予刑罚的人并无怜悯,即便隔着眼罩,囚犯依旧能感受到背后那道无机物般冰冷漠然的视线。

五条开口,问了第一遍。“谁策划的这次行动?”

嚎叫、嘶吼,试图与本能对抗。

水葱似的五指轻轻一拨,档位翻倍,囚犯顿时骇然挣动,五感被极限放大,如同上百座火山在体内同时爆发。

五条不紧不慢地开口,问第二遍。“谁提供资金,谁召集人手?”

眼看那几根手指又朝着按钮去了,囚犯再无法抵抗,崩溃地哭喊:“是炬火会!他们想从恐袭的抚恤金里拨走大头补贴亏空,才跟我们接洽的!”

五指收拳,狠狠砸下停止键。一刹那,酷刑陡然消失,囚犯高昂着头,眼神涣散,恍惚以为自己死了。

“……果然。”五条咬牙,阴恻的笑意攀上唇畔。他撤去仪器,粗鲁地摔开审讯室的门,抄起风衣往身上一披,噔噔往外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行注目礼,只有莫德瑞安上将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办?”

拘禁室的门开了一半,五条偏头,正好能看见走廊上焦急等待着的七海与灰原。

“凉拌。”他冷声道,“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看也不看呆若木鸡的老头子,挥手招呼后辈走了。

通往停车场的路上,灰原焦急地问:“他说了?是谁?”

“炬火会吧。”七海瞥了眼大步流星的五条,斟酌道,“有眉目了?”

五条一面按住无线耳机,一面回答:“皮埃尔,百分之两百是他。”说罢,对耳机内吩咐道:“杰,先来军区东北门接我,然后导航到红枫区圣凯撒路118号。”

在AI的回应声中,五条见灰原仍满脸迷茫,便语速飞快地解释道:“这么大规模的活动,还是恐袭性质,背后肯定有十三席主教协助。长居一区的不会不明白在我眼皮底下挑事的下场,即便如此还会贸然出手——就只有那些‘不熟悉我的行事风格’的人了。”

脚步加快,七海恍然大悟,“所以您想到某位驻扎在其他区间十年、最好是十六年以上的主教了。”

“对。”话音落,开拓者稳稳当当地停在门口,五条拉开车门,“皮埃尔是唯一选择,也是最符合的。”

他踩着刹车拍上启动键,越野震动,发出类于野兽的低吼。灰原见他就要拉手刹挂挡,急忙冲过去叫:“您就打算一个人过去?”

五条摔上车门,车窗缓缓摇低半截。踩油门之前,他朗声道:“老家伙们狡猾得很,走正规程序早就毁尸灭迹脱罪了,哪里轮得到监察司说话?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找新鲜出炉的证据来。”

说罢,越野飞驰而去。

被尾气喷了一脸,灰原手还伸着,神情甚至有点委屈,“可十三席主教是有私兵的啊,五条少将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个人,死是不会死,恐怕也讨不了好吧。”

七海远远眺望开拓者灰黑的剪影,状似无意道:“虽然只是推测,但我们大概不必为他担心。”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在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搭档面前,七海踌躇片刻,谨慎地说:“进入夜枭后,你有没有在生死关头被搭救的经历?不一定通过实际接触,远程支援、预先清理都行,只要是‘危难之际受到帮助’都算。”

灰原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眉梢扬起,回答道:“范围有点泛,但硬要说的话也有。”

“去年的取缔行动,我被分配到前锋部队,单独负责离对方基地最近的小道——你还记得不?那时是真的危险,辅助组万万没想到敌人会抽调兵力来一出调虎离山,通讯器里显示周边几条路都被设了埋伏,去就是死。”

烟尘渐渐散去,这一日的天空格外阴沉。七海蹙眉,似乎也在竭力回想灰原所描绘的场景。

“但你们毫发无伤。”他说。

“对。”灰原凝重道,“我们不得不去,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当我们真正全副武装赶到现场时,巷子里已经堆满了血淋淋的尸体,前路了无阻碍。”

“有人在我们之前铲除了所有伏兵——根据痕迹来看,恐怕只有一个人。”

听到最后,七海舒了口气。

“就是这样。”他点头,“我也曾有过类似经验——而虎杖下士在演习场事件的报告中亦提到一个‘出手相助’的神秘人。”

他们沉默,看向早已不见踪影的长官,心头俱是一惊。

“五条少将的……护卫?”灰原咀嚼着这几个字,满脸不可思议,“实力超群、神出鬼没,只按他的命令行动。”

——究竟是什么人?

至于这点,二人均毫无头绪。

驶入红枫区,五条在车载终端上拨出一个号码。响了三声,那头接了。

“喂?”

五条打着方向盘向右转弯,说:“圣凯撒路118号,支援我。”

对方似乎掐灭了一根烟,听筒那端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皮靴落地的闷响,男人低哑的嗓音传来,“十分钟。”

得到答复,五条挂掉电话,猛踩刹车——越野急停,街对面就是古朴典雅的大宅院,门牌上写着“尊敬的主教先生”。

现今正好入秋,红枫树如其名,簇拥着沉甸甸的枝头在风中摇晃,人行道积了小山丘似的枫叶。五条方才毫不留情地碾过,叶子便飞得到处都是,一部分落在前车窗,简直像给街景添了层滤镜。

而五条丝毫不在赏景的氛围。他从储物盒里取出备用弹匣,检查驱动铠启动装置,最后拉开枪栓,伴随着清脆的叩击声睁眼往外看,犹如扑击猎物的独狼。

十分钟,耳机一声轻响,男人在那头道:“小鬼,有屁快放。”

银发青年勾起唇角,推门下车。他最后敲了敲车窗,对AI吩咐:“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杰,可别又溅血上去,七海还得抱怨半天。”

助理应好,车辆滑过拐角,驶向距宅邸两个街区的停车场。五条整了整衣领,确认领针安然无恙地待在原位,便插兜朝118号走去。

看门的见到是他,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这些穿着深红神袍的人似乎不敢认,嘴里“啊”了半天也没挤出几个字来。五条也不急,好整以暇地斜靠着墙,等主管从院子里匆匆跑出来。那管家的手里还挥着个刺绣方帕,大声对一众家丁们道:“快快迎接,这位是……”

“砰!”

枪响,管家保持着擦冷汗的姿势倒下,眉心多了一个血洞,

没有人反应过来。五条轻轻吹散枪口的硝烟,眨眨眼,故作惊讶道:“怎么,不欢迎我吗?”

话音未落,他往左胸一拍,纳米铠甲金光大作,熔岩般从上而下地包裹住半边身体,甲胄接驳处流光溢彩,淡色典雅,不显俗又自带煞气。与此同时,藏在收纳盒里的步枪重见天日,子弹不要钱似的往外吐,伴随腰身旋转扫荡近身侍应。

甲胄托承后坐力,五条半步不退,从管家口袋里摸出磁卡,径直冲进被解锁的大门。

动静不小,屋内已全副武装,每个拐角都站着手持武器的保镖。五条贴着墙把敌人往窗户引,在阳光照入的瞬间矮身蹲下,让破空而至的子弹击穿保镖。

一击必杀,几个刚才还面露凶光的护卫瞬间被同一颗子弹穿透心脏。

窗玻璃裂开孔洞,有人发现端倪,正要扯着嗓子喊“狙击手——”便被五条一枪穿喉。他按照记忆往里屋找去,途中来一个杀一个,弹匣打空了就单手装填,无暇开枪便近身搏斗,再者与支援配合逐个击破,很快耗空了整一层的兵力。

离主屋渐近,五条快步掠上楼梯,闪身躲在走廊入口的雕像旁,时刻留意脚步声。主教的防爆门性能极好,五条不以为意——他在意的只是布置在长廊上空的红外线设备。判断形势,他立刻翻出三枚高功率电磁榴弹,拔掉插栓,在援兵冲上二楼时骤然发力,向人群聚集处投掷!

“轰!”热浪拥散,冲击波与电磁干扰席卷整间大院,所有电力设备全部瘫痪。

五条擦了把血,迅速换上一板新弹匣,就地一滚冲进走廊。他照旧贴着墙走,畅通无阻地来到主屋前,被验证程序拦住去路。

“五条悟,”他冷冷开口,“还不快开门?”

系统识别声纹,虹膜扫描同时通过,仅次于教皇的权限启动,控制两扇防爆门缓缓打开。

里面是间足足六十平米的卧房,大红大绿极尽炫耀,此刻却乱得像遭了贼。

五条背着手踱步进去,朝天花板放了一枪,果然逼出床底下秃头神官的惊呼。他直接飞起一脚踢烂床板,单手把皮埃尔拎出来,怼到主屋的落地窗掐着脖子不给动。

“没想到吗?”五条笑着说,眼底幽暗,如祟祟鬼火于黑水中沸腾,“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我呢?”

乌云很密,整片天幕都在往下压,就要沉入地平线。

皮埃尔是个没剩几根头发的中年男人,肥头大耳,小眼睛原本凶恶至极,此刻却只能哆哆嗦嗦地四处打转,就是不敢和五条对视。

眼看他又在想些借口拖延时间,五条冷笑,打了个响指。

先于声音,皮埃尔愣愣低头,看见自己的右腿炸开。经脉骨骼揉成一团,扭曲得看不清形状。接着耳畔才轰然响起“砰”的巨响,玻璃碎裂,在白白胖胖的脸颊上留下几道血口子。

痛觉紧随其后。特殊子弹造成的伤势让全身上下每根神经都火烧火燎,仿佛整个人被扭成麻花再一点点劈手剁开。惨叫崩溃地蹿上嗓子眼,却被五条在驱动铠加持下的手腕狠狠扼死,令皮埃尔只能挤出不成调的哀嚎。

“还不够味?”五条仍在笑,说得平缓清晰,每个音节都令人如坠冰窟。

被折磨得说不出话,皮埃尔绷紧脖子竭力大喊,哪怕发泄百分之一的痛楚都好。可圣子不单将他的解脱视为禁忌,甚至继续抬起手,拇指与中指缓缓贴合、摩擦,点燃远胜地狱的召唤哨音。

“砰!”又一枪,主教的左腿也被打烂,这回叫都叫不出来,躯干打摆似的一阵筛糠,双眼上翻,白沫从嘴角溢出。

五条便贴在他耳边,极低极轻地呢喃:“别想着脱罪,更别妄想逃跑。炬火会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但他们没惹恼我,我就能让他们再喘一会儿气。至于你——你只是序幕的引信。”

尼埃尔早已神志不清,却依旧被这番话吓得浑身发冷。本能想躲,五条便突然松开手,任他重重摔落地板,血液很快浸湿地毯。

“给我争取十分钟,我要把里头收拾起来。”五条对耳机道。那人“啧”了一声,貌似在拆卸枪支,能听到瞄准镜叩击枪身的脆响。

不等对方回答,五条已经粗暴地拉开办公桌,将抽屉里所有文件扫进立方体收纳盒,半张纸片都没放过。知晓关键罪证不大可能存于明处,五条动用权限解锁了所有保险箱,将整间屋子里的东西都装走,包括各式各样的床上用品。

不多时,门外传来交战声,间或有身体重重砸在门板上,叫骂与痛呼层出不穷。五条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动作飞快地收拾残局,顺便帮皮埃尔整理了房间。他还特意用防护膜包裹五指,没在任何地方留下不属于皮埃尔的指纹,以防干扰后续鉴定。

十分钟到,五条单手执枪,另一只手抓着皮埃尔的衣领,就这么把他往外拖。门开了,走廊上层层叠叠全是保镖的尸体,方才与之混战的人却不见踪影。

趁第三波支援没到,五条迅速敲碎一扇位于二楼的玻璃窗,拽着皮埃尔纵身一跃——落进后院柔软的草丛中。

“杰,到114号的拐角接我!”他叫,把奄奄一息的皮埃尔往肩上一扛,摔开后门冲了出去。AI领命退下,频道变更,男人略显粗重的喘息传来。他语气倒没什么起伏,“搞定了?”

五条留意四周,没发现行人,便踮起前脚掌往指定地点冲刺,“搞定,等‘那件事’有眉目了再联络。”

通讯挂断,五条正好来到圣凯撒路114号。越野急刹,车门向他弹开。

皮埃尔被丢进副驾,五条懒得理满车血迹,直接油门到底,以远远超出市区限速的速度驱车离开。

他一路开得风驰电掣,胃部持续翻涌着酸涩的不适感,经过二十来分钟则愈演愈烈,这会儿连食道都快烧起来了。五条死死咬着下唇,被血染红的脸庞逐渐泛白,脚下却丝毫不松。

越野蹿进军区大院,在一连串警示音中稳稳停住。

“五条先生!”灰原似乎一直守在门口,见越野回来,立刻跳起来叫他。五条脱力地往椅背一靠,长长出了口气,才勉强找回点力气。

他开门下车,把皮埃尔和收纳立方体扔给灰原,道:“第一手资料,相信他还没来得及转移多少。”

灰原呆若木鸡,看着马上要断气了的主教和立方体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没动。他在不可置信中浸淫了大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敬礼道:“是!少将辛苦了,接下来请交给监察司!”

乌云有散开的迹象。五条坐回驾驶座,望见灰原一溜烟跑进大楼,神采飞扬地与迎面走出的七海交代事情,两人一并调头往外走,逐渐没入铁门以内。

“杰,先送我回家,再去维修店洗车。”他扶着方向盘说。军服全湿了,起先是被血,后头便是自己的冷汗;慢性胃炎已折腾他十年有余,硬要说哪天开始的……

五条沉默地靠在椅背上,任AI驱车离开军区,朝皇后区的住处驶去。

他不常回五条庄园。那个地方并不真正属于个人,每寸砖瓦都沁着历代家主的气息,仿佛一座光鲜亮丽的牢笼。因而五条干脆在皇后区找了个好地段住下,离军区也近,一来二去,便开始称其为“家”。

胃部刺激性的疼痛上涌,五条习以为常地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跟AI聊天。

“杰,安德西亚还在坚持他的涨价计划吗?”

“据最新情报,勋爵选择了局部试行的做法,先在辖区推进。”

“啊,那确实能避开议院。小子学聪明啦,即便我再怎么激进也不至于把手伸到他人的下辖地——他是这么想的吧?”

“哦?您会这么做吗?”

是时,云层散开,灿烂的阳光撒落车内。

五条勾唇笑,对AI打趣道:“你说呢?”

……说起来,他的胃炎,大约就是在行刑那天复发的。

进家门,五条脱掉染血的外套,径直往床上一扑。胃痛得厉害,他便翻了个身,用米色的被褥把自己裹起来,像个蝉蛹。

“就没有能做饭的AI吗……”他埋在被子里嘟囔,指节还残留着激斗后的钝痛。被关键词唤醒,耳边传来AI轻缓低沉的声音,“先生,有何吩咐?”

五条挣动,勉强伸出一只手,把终端里的个人消费权限打开了。“帮我买点速食品,能吃就行。”

AI领命,电磁音如退潮般消失了。五条把自己缩成一团,脑子转得飞快,一会儿是监察司日后的行动计划,一会儿则跨越到皮埃尔痛哭哀嚎的身影。

他闭着眼睛思考,企图分散注意力,忽视胃部火烧火燎的不适。可空气和床榻都很冷,即便他再怎么躲藏,终究有源源不绝的寒意涌入体内。于是不该痛的地方更难受了,像神经末梢迸发出串流的火花,每次只燎那么一丁点,却噼里啪啦把整条筋脉都点着了。

“先生,订单已完成,请您出门接收。”

五条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扯了件衣服换上,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憔悴。他晃晃荡荡出了门,把快递员放在楼道里的外卖捞回屋子,刷卡签收。

虽然说了“能吃就行”,AI却专程给他买了碗热粥。瘦肉丝与葱花拌在饱满雪白的米粒里,食材煮得烂熟,香气自揭盖起便一股脑往外冒,手心被熏得发潮。五条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吃饭,每一勺都包裹着咸淡均匀的食材,入口即化,饶是他也极难挑刺。

“……”五条感受着AI过于人性化的服务,总觉得浑身不舒服。分明这位助理从基础框架到包装都由他独立搭建,所有功能都由他亲自添加,就连那个名字——好吧,五条承认,名字是他某天喝醉酒瞎起的。

但人工智能到底不是人类,没法分辨主人太过细微的情绪。五条沉默地吃完饭,把空盒子往桌角一推,说:“杰,以后别再做我命令范围之外的事。”

“——多余。”

他迈着长腿挪回房间,耳边响起AI毕恭毕敬的应答,“是。”

有那么一秒,五条微妙地有点后悔。但他终究没撤销这道指令,扯过被子蒙住头,阖眼睡了。

久违地,五条做了梦。

他时常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而向来没什么沉浸感,只当自己看了场免费电影。然而这次他却没法那么轻松——因为梦境中拼接而成的场景不是别处,正是灯火通明的五区东一街。

商摊摆了整条长街,吆喝声此起彼伏,跟不远处开放舞台上的重金属乐队争相辉映。成百上千盏天灯缓缓飘起,民众仰头目送,面露景仰与虔诚。五条身处其中,嘴里馋得慌,面前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人。

脑海中警铃大作,作壁上观的五条差点“跳”起来制止这个梦,却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看年幼的自己是怎样在漫天灯火中望向夏油,用一双蓝得失真的眼睛。

他说:“无论出于何种境地,我绝不会伤害你。”

随即偏头,从夏油手中咬下一枚丸子,满足地咀嚼起来。

狗屎的承诺。五条自暴自弃地想。他自幼最鄙夷诺言,因为这是最能被轻易利用的筹码,毫无分量,轻飘飘抵不过几张纸钞。但夏油曾经离他的世界太过遥远,远到那些肮脏污浊的东西所无法触及,因而他也不愿用技巧性的话语应付,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所作选择的意义。

当他发誓时,他是如此确信这个诺言绝不会被打破。这源于五条与生俱来的自信,他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对旁人来说难以想见的事全都易如反掌,罔论这类“不会伤害你”的话——只要利益不相冲,本来就无须互相倾轧,何况当时他不认为夏油会踏入自己所忌讳的领域,因而答应得格外认真。

天灯浩浩荡荡,年幼的夏油抬头仰望,年幼的五条却始终注视着他。

仿佛预知到接下来是什么,梦境之外的五条闭上眼,沉沉呼了口气。

“砰!”是枪响、玻璃倾塌与身体落地的声音。尖锐高昂的声响击碎火盆节,将一切拖入深渊。

五条睁开眼,看见自己踩在昴·劳伦斯肩上,手中枪支还残留着热度。他与面目陌生的领袖对视,眼中空无一物,又似盛得过满,反而无法再映照任何景象。

他只知道,在开那一枪时,自己并未犹豫。

扣下扳机很简单,他只是平静地上膛、瞄准、再在目标停滞于窗前时动了动手指而已。至于飞溅而出的鲜血与玻璃渣,只要不做思考,便无法阻碍他的行动。

是了,或许他干脆放弃了思考。

梦境持续,他们似乎永久地停留在哨岗中,听着昴一句句祥和而宁静的控诉。五条觉得冷,却除了冷也感受不到什么。他漫无目的地想,或许是这晚的月色太凉,落在身上久了,便连发梢也渐渐结冰。

但思绪如浪潮涌来,五条分出神抵挡,堤坝却在冲击中缓缓倾颓。他本能抑制自己深想,如同早已明白思考将带来灭顶之灾——就像一个早已习惯居高临下的人,一夕置身实地,便难以自禁地恐慌。

在黑夜与斑驳血迹的纠缠中,他耳边再次回响起曾许下的所有誓言。

那些语句显得过分生涩,苍白而无力,全在这个月夜中被击得粉碎。夏油没给自己留余地,更没为他想过一丝一毫;五条紧紧攀着这条逻辑链汲取养分,试图将所有罪责推给对方,以此觅得宁静。

但怪就怪他们太过了解对方,又太过聪慧太过清醒。杰永远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从始至终明白杰的选择。梦境映照现实,五条眼前变幻为演习场观众后台里的夏油,那个满身血污,双手执枪的青年。那时他还处在没顶的情绪中难以平复,投入战场时心里乱得要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上对方。

青年已恢复本来样貌,持枪的左肩有些明显偏离轴心,眼睛却在血污掩盖下熠熠生辉。

那一刻,当有人再度以那副嗓音唤他“悟”时,五条心口一窒,所有感情都被木塞堵在气管里,憋屈得像桶发酵的酒。他板着脸,语调平板冷淡,却是着实不知该以何种面貌应对局面。

如释重负?失而复得?在这个漫长的梦境中,五条再度试图寻找答案。但昴毫无血色的脸总在眼前晃,像在提醒所有被他亲手撕毁的誓言与美梦,与他们或曾拥有的未来。

“你是什么人!?”

终究,空间与时间扭曲凝滞,梦再度幻化,水墨般的景物落而为一片港湾。

月色正好,大运河在夜幕下泛着粼粼银光,船只停泊,铁链随水波摇晃。五条闷在狭长的船体中,头上蒙着一块防水布,全身滚烫。

他懵懂地睁开眼,试图扳动防水布,挣出一只手。

而后布块被猛然揭开,月光簌簌洒落,遮住那张映入眼帘的脸。

五条揉了揉眼睛,想把他看得清楚些。但光线又那么亮,他看得眼睛都涩了,也没能捕捉到模糊轮廓以外的五官。只知道那人在注视他,目光如电,让他从脚趾麻到头皮,活像架在火上烤。

“……”他出声,说出的话却模糊不清。

但愿不要是另一个承诺,五条迷茫地想。尼尔森果然没说错,誓言就是拿来打破的,是全世界最没意思的东西。

——誓言就是狗屎。

“您有一个新的来电,呼叫人:灰原雄。”

终端震动,尖锐的铃声直接把五条从半梦半醒中拽了出来。

天光大亮,已是第二天正午。

他伸手在枕头旁边摸,好半天才捞到手机,划开通话键迷迷糊糊地说:“喂,有话快说。”

灰原迅速道:“少将,两件事。一,您拜托我们联络的二区研究所沟通好了,现在就可以给虎杖下士安排体检,抽取他体内的萃取液样本;二,您从五区带回来的体液样本也出结果了,正好在研究所附近,倘若您要亲自去,可以顺道一并取得检测结果。”

从被子里爬起来,五条打了个哈欠,说:“行,我这就去,你们先专注皮埃尔和炬火会,有任何发现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

电话挂断,五条爬起来,从衣柜里随便扯出几件便服换上,抄起钥匙出门了。

越野绕道军区,接上了满脸期待的虎杖。少年正在和同伴道别,其他人先返回基地,他则跟五条前往二区。上车时,虎杖嘴里还在念叨刚从前辈们那里听说的小道消息,自己跟自己琢磨得不亦乐乎,五条频频侧目,终究摇摇头,任由他对着空气手舞足蹈。

一路叽叽喳喳,五条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问题,竟也将没睡好的倦怠挥发几分。年轻人身上升腾的朝气令人艳慕,长官驱车跨越高架,途中便利地将虎杖当作提神器,倒不至于打瞌睡了。

抵达二区,越野径直驶向位于西侧的研究所。虎杖依旧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却也怕打扰教官,于是全程低声惊叹。

“雷卡?今天到他轮值,去州立大学了。”职员室内,女员工浏览电脑,告诉五条他要找的人不在这儿,若没时间等,不妨直接去学校实验室碰运气。

五条不置可否,默默爬上越野,把自己和虎杖兜去州立大学。

铁城墙的最高学府占地面积足足1.5平方公里,绿化极好,角角落落都由高格设计师打造,外观上就足够赏心悦目。五条让AI自去停车,带着虎杖穿过安检,直奔位于北三楼的实验室。

州立大学近年来与军部有许多合作,因此五条对其校园还算熟悉,一路走得畅通无阻。倒是出入学生颇为碍事——他们看到虎杖的制服便移不开眼,纷纷驻足议论,试图辨别他是夜枭几队的。

乐在其中的少年本人毫不介意,真就乐呵呵跟上前的学生攀谈。五条难得没什么表情,用一张盖着眼罩的脸长驱直入,劈开学生群上了三楼。所幸虎杖见他如此便知此行赶时间,于是三言两语让学生们让开路,小跑着跟上。

N310是主生物实验室,里头宽敞得很,几位白大褂在低温箱之间穿梭,头都不抬。五条刷开门禁,抬高声音问:“雷卡·伊万诺夫在吗?”

无人应答。有个看起来像实习生的年轻人走过来,轻声说:“雷卡老师十分钟前出去了,这会儿应该正要回来,不妨稍等片刻。”

五条往门边一靠,就这么等了起来。没几分钟,走廊对面传来渐近的脚步与交谈声,他闭眼算了会儿距离,怼着来人的脸转身道:“总算逮着你了,小兔崽……”

他微微瞪大眼,与夏油撞了个满怀。

说是迎面而来,实则由于他和夏油之间微妙的身高差,更像是他主动投入对方怀中。随夏油一道来的雷卡吓了一跳,半截话还梗在嘴里,硬生生没喘上气。

“怎么了?”夏油没拉开五条,略带诧异地眯眼问。

他看起来倒像个没事人,反倒五条在初始茫然的两秒后迅速直起身,拉开距离,维持了他靠在门框上的压迫力。

“来找伊万诺夫。”他整了整围巾,对研究所所长——雷卡——说:“之前说好的检查,我把人带来了。”

虎杖适时冒出头,朝雷卡鞠了个躬。此前他一直在悄悄观察夏油,本能地觉得这人不好惹,即便那张好看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淡笑。

方才那个实习生在他们身后小声拍了拍桌子,说:“各位,可以别堵在门口吗?”

于是四个人挪了窝,到楼梯间说话。

“我才和夏油教授说起萃取液,”雷卡兴致勃勃地挥舞着手,“关于这种不义流入市场的高危药品,我们持不同观点,谁都说得有道理。”

这话题连虎杖都听得懂。他凑近了点,看着雷卡问:“那您怎么看?”

雷卡瞧了眼这位据说是自己实验对象的少年,道:“我倒跟主流价值观差不多,认为这种风气有违契约精神,对民众也是一大危害,应当早日禁止才是。”

“我还以为研究员都是那种……”虎杖新奇地频频点头,“那种为了新发现能毁灭世界的人呢!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善良,我真是被刻板印象误导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雷卡竟再次卡壳了。反而是夏油轻笑出声,替虎杖解了围,“雷卡博士确实不太寻常——在这种理应另辟蹊径的地方,他总坚持着宝贵的道德观,因而始终保有底线,值得敬佩。”

五条一言不发,靠墙站得笔直,像根直戳天花板的芦荟桩子。听夏油说话,他才有了动静,偏头说:“这么看来,你不赞同?”

气氛短暂地凝滞。夏油看向五条,笑容敛去,似在极认真地组织语言。

“我赞同,但不绝对。”他眼里的光很沉,仿佛两潭沉于幽谷的泉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甚至在不断膨胀运作间成为了大势所趋,则意味其断然有壮大的理由与必要性。就像兴奋剂一定会被用来作弊——毫无疑问,它的发明者意图并不在此,却因效果特殊而逐渐被各行各业采用。”

五条冷冷道:“所以你认为萃取液应该被广泛使用,即便它的危险性足以压垮铁城墙。”

“我没这么说,这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也对,你确实会这么想,不愧当了十年首……”

“悟!”

状况外的虎杖和雷卡面面相觑,看着夏油掐头去尾地直呼少将名讳,语调颇为激烈。五条也怔住了,置于身侧的五指下意识蜷缩,似乎难以忍受那个脱口而出的称呼。

夏油深呼吸,说:“不管怎样,我终究不认为萃取液是正当产物。合理性与正当性是两码事,你理应比我更清楚。我只是从另一个方面稍作设想,并不代表赞成或支持这种做法。再说,你们今天来不是要找博士吗?无须与我多费口舌。”

他把话说死了,五条冷哼,没再接下去。

就这样,雷卡硬拉上夏油,一行四人离开北三楼,朝更远处的独立实验室走去。

意识到二位可能认识且关系有些紧张,雷卡一路上都在赞扬夏油多么才华横溢、心思细腻,待人接物不失分寸,总能拿捏着最令人舒适的度。虎杖发现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五条的反应,奈何后者戴着个面罩,足以掩盖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表情变化。

“行啦,您就别费心了。”夏油终究听不下去,苦笑,“我也没您说得那么神乎其神,大家都太谦虚了。”

正好经过人工湖,五条踢飞一株杂草,状似无意道:“他也就‘会说话’这点能耐了。”

夏油也不恼,耸耸肩给自己找补,“没错,我连饭碗都是靠这张嘴捡的,可不是嘛。”

他们隔着两个人不尴不尬,虎杖敏锐地嗅到不同寻常,想提醒雷卡别瞎掺和,对方却完全不看他,只顾着推销自家学院的优秀教职工。

抵达实验室,雷卡领着虎杖去内侧检查,让夏油和五条在外围逛逛,待会儿再把另一份样本结果带出来。

这栋独立实验室造价不菲,位于人工湖南面的花园中,生态环境优异,很适合专攻生物研究的学者潜心钻研。大门外侧是个温室,再向外还有座小灌木林,植被繁茂,花草虫鱼皆游弋其中,肺腑充斥着清新自由的空气。

五条就地找了棵树,毫不心疼好几万的裤子,径直往下一坐。树冠高大,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洒下,把眼罩熨出妥帖的暖意。

“你的那位……后辈,”夏油就站在对面,缓缓开口,“是来调查什么的吗?”

五条没动,却并未犹豫,“他往自己身上打了点军部违禁品,带来查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心里有数。”

这是个陈述句。五条厌倦了这种被人吃透的感觉,烦躁道:“是又怎么样?我需要证据,现在啥啥都得讲证据,没这东西猜再多也仅限于猜测。”

看出他的纠结,夏油一时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五条,目光很柔软又很遥远,仿佛隔着互不干涉的帘幕。树林幽光中,他比前几次见面都多了分生息,黑发半扎半批,顺着肩背往下流淌。

“我不希望让你感到负担,悟。”

他垂下眼,语气带了点自嘲,“如果不管我做什么都要累得你提心吊胆,还是不再交集为好。”

“我凭什么要为你的事‘提心吊胆’?”五条很冲,“十年前你不就拍拍屁股走了么,说以后大家爱干嘛干嘛,互不干涉,谁死了也别怨——难不成现在要当自己没说过?”

“唉,我也没这么说……”

夏油无奈,却颇有几分享受,“悟,别这样。你总归爱否认自己的想法,即便它们出自真心;我能明白倒还好,若换作旁人,恐怕得受些误会了。”

“比如我认为有太多话都心照不宣,即便不直说,你总该能懂。如今我既然捡漏捡了一条命,就是再怎么不甘心也得好好用着,不然还得被众位老头子骂,你也该受不了了。”

“——如果你始终为我的立场感到忧虑,我能向你保证不成为困扰。为此,不管是监视抑或限制人身自由都无所谓,悟,这就是我的诚意。”

该死的,这人为什么叫“悟”叫得那么好听!

五条越想越生气,他也的确生气了。但夏油就像个他妈的棉花糖,打上去软绵绵地一点力道都没有,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实意。

于是五条往地上一倒,干脆不和夏油说话了。反正那张嘴里蹦不出来象牙,还敢提“保证”?

——誓言就是狗屎!

如此这般,他们也算消磨掉不少时间。雷卡出来到处找人,好不容易在林子里寻见五条白得发光的头发,连忙揣着一份报告单跑过来。

“五条先生,您托我们查的样本在这儿了。生物信息来自一位竞技馆黑拳手,症状为摄入过量药物导致的神志不清与内分泌紊乱,分析结果如下。”他把报告递给五条。

看都没看一眼,五条仰着头,懒懒道:“直接说结果。与我三个月前提交的参考数据匹配度如何?”

雷卡连连扫了夏油几眼,五条眉头一皱,挥手,“不管他,照说就行。”

夏油无奈地摊手笑,雷卡才继续往下念。

“重合率高达86.78%,可确认为同一株。”

五条立刻蹿了起来,重重抽了树干一巴掌,“确定?”

叶子果实哗啦啦往下掉,雷卡抱着脑袋躲避,道:“确定。不会有错了,虽然您交给我们的参考数据完成度不高,但关键样本都没问题,匹配出来的结果自然准确。话说回来,这东西毒性实在太高了,真的能直接以原型投入市场吗?”

“想那么多干嘛?”五条肉眼可见地笑了,全身阴霾一扫而空,“不仅投入市场,没准还卖得火热呢。你就放心吧,雷卡博士,既然有了这份‘证据’,距离把这种高危玩意彻底驱除也用不了多久了。”

雷卡莫名其妙,夏油却已明白过来。他往下压眉峰,就要露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来。

“什么都别说。”五条却先他一步开口,尾音轻佻,“杰,别破坏气氛。”

夏油在那一瞬间心跳如雷,要出口的话硬生生顿住。五条却丝毫不知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只是捻着那几张检查报告细细地看,嘴角上扬,满满都是“恶作剧得逞”式的微笑。

钓鱼讲究时机——如今饵食已备,是时候收网了。

谢过雷卡,三人返回校园。虎杖俨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跟五条一同与略显忧虑的夏油道别,坐上返回一区基地的越野。

五条干脆让AI代理驾驶,自己摸出终端,在加密联系人一栏调出某个许久未联络的名字。

“喂?”他拨过去,铃响了三声,对方接起。

暮色染红天际线,高架桥泛着淡淡的绯红,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桃色之中。五条想着接踵而来的计划,心情如多云转晴,霎时晴朗了。

什么噩梦、什么夏油杰、什么和好吵架乱七八糟的,先乖乖待一边去吧!

五条笑着对话筒说:“布谷鸟看见彩虹啦。”

那头微咳一声,少年清越的嗓音传来,“猫头鹰被雨淋湿,从树枝上飞走了。”

“敬下个春天?”

“敬下个春天。”

结莲帮是活跃于大运河的诸多黑市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他们将主要据点设立在一艘五层高的游轮上,唯有持邀请函者可入,内外相当严苛。

夜幕降临,运河也被黑暗笼罩。花船亮起灯,六角琉璃塔在雾气中格外抢眼,放在格外繁华的移动黑市中也不输别家。结莲帮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没人说得清楚,但细细数来,总归没什么好事。

甲板阴影处,一位身穿长马褂的少年急匆匆往内走,遇见看门的便放缓脚步,作出气定神闲模样,连呼吸起伏都控制得极好。看出他马褂上的纹样,那些擦肩而过的走卒们纷纷点头致意,有意无意让出一条路。

乙骨忧太溜进货舱,就着跳动的烛火一个个箱子往内检查,脚步尤为谨慎,脸色也绷得很紧。黑暗中传来锁扣滑动的声响,少年立刻朝那侧转去,拔下墙上烛灯往声音处一扔。灯盏即将落地时,某个箱盖猛地滑开,一只手探出来稳稳接住了烛芯。

“这就不厚道啦。”里面的人爬起来,拎着灯罩左晃右晃,颇为不满道:“我不是通知了吗?难道你忘记交接码了?”

场景犹如惊悚片,乙骨松了口气,“五条教官,我是来接应您的不错,但也没说以这种形式……事实上,直到十分钟前,我都完全没接到您会出现在集装箱里的通知。”

五条长腿一迈,从箱子里跨出来,银发被灯照得反光。

“行吧,我就想给你点惊喜——不喜欢吗?卧底一年,敬爱的教官突然出现,告诉自己职责已尽,可以回家升官了之类的。”

话说得散漫,五条手上却没闲。他放下灯盏,在眼罩上轻点几下,零星的数据运行声响起。

乙骨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听着那句话,低声道:“我只是担心里香。她一个人在山本会里待了大半年,虽然定期联络没断过,但总是令人不安。”

“正常,但里香毕竟也隶属夜枭-I,再怎么说还是能自保的,我倒觉得你不用特别忧虑哦。”五条点按虚拟键,整个人的外观开始剧烈变化,仿佛切错了频道的电视机,数据流不断刷新覆盖,将他原本的面貌以电子迷彩彻底改造。

一边说话,他一边向前走,直到与乙骨相对时,已彻底缩水成一个不足一米七、秃顶虚胖的中年大叔了。

艰难地适应着教官的变化,乙骨点点头,“我明白。那么,如果您准备妥当,我们可以走了。今晚是刘与各方金主的会面,宴席相当热闹,干部和多数警力都被集中在宴会厅,想得手理应不难。”

五条对自己的假身份颇为欣赏,原地转了几圈,问乙骨:“怎么样?修改过的迷彩还有破绽吗?”

“没有,天衣无缝。”

“好,在行动正式开始前,你需要谨记一点。”

“您请说。”

五条便皱了眉,往乙骨面前伸出一只手,左右摆了摆,“就是这种说话方式。今晚我是你的远房表亲,一位落魄打工人,由你引荐给结莲帮,而非你的‘上司’。”

“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怎么跟我说话?”教官循循善诱,“伪装课第一节,永远不要脱离自己的角色。”

借着夜色掩护,他们离开货舱,顺利登上正面甲板。在帮众看来,一位青级干部戴着个腿脚不便的中年人朝楼上走,前者面色不耐,时不时高声呵斥;后者则不断拿着手帕擦汗,唯唯诺诺地只知道点头。

三楼是一座巨大的接待厅,两侧设席,中央是高高拱起的主位,空出大片场地给歌舞表演。所有摆件皆金银打造,小到筷托亦以美玉制成,规模如舞姬镶珠衔玉的裙摆,奢侈至极。

乙骨带着五条从侧门进入,没引起多大注意。他们一路绕开室内喷泉与待餐果盘,与众多身着长跑的侍者擦肩而过,空气中飘荡着美食与香氛的气味。二人走得不慢不快,没惊动他人,直到停在侧席的某位干部座前。

这人同样穿着长袍马褂,颜色却为赤。乙骨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迪特先生,我把上次提到的家人带来了,希望您给他安排个位置。”

这位迪特先生有一张与衣着极其不搭的高加索长相,见说话的是乙骨,便勉为其难转过身,来来回回把跟在他身后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扫视一遍。“他能做什么?”迪特说,“就这副样子也想来结莲帮混饭吃?”

“废柴亲戚”抖了三抖,支吾半天说不出话。乙骨嫌恶地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屑,“长辈所托,实在无法推辞。这人别的不行,您还可以派他去做卧底啊——其他优点不见得有多少,但我这位小叔子最擅长闭嘴不说话了,您不让他了解组织深层信息,直接撵去个高风险高回报的岗位,成事大家都好,死了也没啥损失。”

迪特眯起眼,觉得这话有些在理。结莲帮每年派出去卧底的人只多不少,其中多半为干不了其他活的蠢货,反正喂点药就能保证这些人反不了,真没用被杀了也落得清静,倒的确是个提案。

“今晚有一桩大生意,暂且没法指派。”迪特指指场中,“待会儿老大就要来了,你先给他随便捆了扔房里,我们明天再谈这事。”

乙骨笑逐颜开,感激道:“谢迪特先生!这人困扰我许久,总算能摆脱了,改日一定请您吃饭。”

交谈完,乙骨拖着自家亲戚走到末席,自己坐下了,命令中年人蹲墙角,没允许禁止乱跑。

“花活都在裙边里呢,你可别想着犯傻。”他说,抛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粗口,转到席间与其他干部一块交际去了。

被双重训话的五条接收到最后一条关键信息,贴着墙根慢慢挪,就这么闪了出去。迷彩改变的只有他人观测自己时的数值,本身原封未动,因而行动极快,不出片刻便绕了宴会厅一圈,把自己塞进主位背后的橱柜里。

锣鼓齐名,宴席渐渐满人,议论声热火朝天,都在探究这次大集会的主人与其背后交易。五条调高目镜倍率,从衣柜缝隙往外看,能将乙骨在内的整个场地一览无余。

“我果然不适合潜入任务。”他暗暗吐槽,一米九的个子在衣柜中缩成个毛线团,艰难地把自己折叠起来。

雷卡的研究结果证明,他从大空洞竞技馆——虎杖的死对头身上带回的样本与三个月前线人传到自己手中的新型禁药参数匹配,确认为同款。这种东西的成分指标严重超出安全规定,理应被彻底取缔,却时至今日仍在市场上活跃,甚至隐约有流通的趋势。

按理来说,只要有使用案例,治安部队便可成立专案组展开调查。但五条并不满足于表面的查封,为了某个目的,他需要将整条树根一举铲除——不管背后连着的是什么。

为此,监察司需要得到真正的交易证据与文件参考,证明这类药剂已被研发、正式投入使用,并即将或已经流入市场。

经过提前数年的追查,五条手中掌握了三个嫌疑最大的黑市组织——山本田创办的山本会、刘的结莲帮与威森陶德的“铁索家族”。详细信息只指向这三个家大业大的帮会,至于真正的第一手情报在哪,便只能用最原始的排除法一一检验了。

无碍,哪怕是一点点碎片都好,至少比六年前的状况好多了。五条紧盯大厅,右手放在胸前,随时可以启用驱动铠。

有人上去致辞,啰哩吧嗦侃了一堆话,才终于轮到主宾登场。锣鼓与乐团的伴奏中,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子从幕后走出,向所有人拱手行礼,说:“欢迎各位干部齐聚一堂,庆祝结莲帮成功拿下新航路!”

全场起立欢呼,酒盏高举,舞姬们不知疲倦地旋转,在众多虚虚实实的笑脸中卖力起舞。

目镜扫射全身,五条仔细分析帮会主人“刘”的具体信息,发现他此时此刻虽算不上空门大开,却的确没携带任何具有机密性的内容物。

“接频道10778。”按住耳机,五条低声道。

智能助手发出提示音,耗时二十秒,电话通了。五条等着听灰原雀跃地问好,却意外等到了一个低沉磁哑的嗓音。

“源代码准备就绪,少将,随时待命。”那人说,声线像无数把不痛不痒的小钩子,被电流加工得格外低沉。

若非衣柜限制,五条险些跳起来。

“为什么是你?”他不可思议地问,“灰原呢?”

“灰原中校认为我拥有更适合支援你的技术实力——雷卡博士告诉他的。”电话那头浅浅低笑,“盛情难却,我就代夜枭队员暂且担任你的引导员了。”

晚宴正式开始,刘唤来干部与他一同推开大门,迎接即将到来的交易方使者。嘈杂声传入耳机,夏油侧耳听了会儿,说:“排除主观因素,我确实认为自己比军部诸位更适合辅佐此次行动。”

五条一边留意外边情形,一边低声讽刺道:“哦,我怎么不觉得?”

“我没在开玩笑。瓦尔登湖的解包源代码,整个铁城墙总共只有两份——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公开,正如我也从未起过公开的念头。时隔十年,想必我们双方都积累过诸多调整与改进,但这些东西缺少任何一环都无法变得完整。”

“所以我来帮你,悟。如果是我们的话——”

夏油没再说下去。他缄口,却知道五条不会再出言反对。

耳机对面一时只剩平稳的呼吸,在喧闹中格外清晰。很快,五条重新开口,语气仍有些躁,“那就快点帮我查刘接待的到底是什么人,限你一分钟,翻不出裹过多少张纸尿裤就滚吧。”

“好。”夏油说,笑意几乎从短短一个字中溢出,“保证超额完成。”

宴会继续进行,正门进来浩浩荡荡一帮人,在主厅行了个礼,开始高声宣读贸易条约。

“这就是结莲帮的‘传统’?”五条不屑道,“无非是纸面功夫,读出来的东西没一条准,表演给谁看呢。”

夏油没出声,似乎真在给他“搜刮目标小时候穿过几张纸尿裤”。

凭借战术目镜的优越性能,五条很快看清了被八抬大轿迎进来的宾客。那是个看着挺年轻的小伙子,长相不俗,眉心却有一道绵延至嘴角的疤,破坏了整张脸的和谐感。

“找到了。名叫林闲,今年二十七岁,五区出身,价值40。目前为凡纳迪商会代表,与各个帮会均有贸易往来。”

五条蹙眉听,“他们买卖什么?”

“航道。”夏油似乎敲了几个键,在细微的电流声中补充道:“凡纳迪依靠制海权起家,如今渐渐式微,便干脆挑了商会里不那么重要的航线卖出去,倒也挽救了不少局面。”

简单易懂。五条看着刘请林闲坐下,几十号人高高兴兴地敬酒聊天,客套话满天飞。

他说:“不是这些……这个林闲的过往履历呢?他总不会从小到大都在凡纳迪打工吧。”

夏油会意,将资料上下浏览一遍,道:“他虽然没上过大学,成年阶段却在某位官员门下做过秘书。唔,这官还不小。”

“详细说。”五条一只手按住终端,调开快捷界面,飞快地向乙骨发送简讯,“越清楚越好。”

“林闲时年17,被当时分管五区治安的保罗·韦顿收入麾下,一跃成为秘书,任期七年。这位韦顿委员长虽然只是个主管部门的地方官,实际上却与……”

五条打断了他的话,“却与上议院布朗家族有关。”

对方沉默,敲了敲手中钢笔,无奈道:“我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五条都能想象出他说这话的神情,眉梢轻扬,细长的眼里露出意味不明的光,仿佛焦炭中蹦出一簇火星。

“没什么,我只是把族谱背下来了而已。每个曾于议院供职的官员都会留下档案,只要顺藤摸瓜,就能牵出一大摊盘根错节的线索。”五条注意着开始交谈的刘与林闲,继续说,“没多大难度,那位保罗·韦顿是弗朗西斯·布朗——布朗家当主的侄女婿吧。连这种人都用上了,看来的确有些不得不伸手触碰的秘辛呢。”

AI自动分析对话者口型,五条分神听夏油说话,同时留意主位二人间传递的信息。终端微震,他低头瞥了眼,将光学迷彩开到最大。

“行动开始。”五条轻声说,“忧太回复了,今晚没有任何一份档案是真的,所有文件全都在刘的个人办公室里,我们按照计划A推进。”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柜门,落地,尽量贴着墙缝往外移动。最高幅度的迷彩效果下,外人只会把他当成墙壁与背景的一部分,除非大跑大跳,否则极难被识破。

宴会厅的门还开着,五条重新调整伪装,在踏出门的瞬间转换成刚刚那位赤级干部“迪特”的面貌。只需短短几句交谈的空档,他已将对方的肢体习惯学了个七成,这般昂首阔步往外走,还真让沿途的侍者与守卫们纷纷弯腰行礼。

乙骨发来的平面图在脑中展开,五条一边往楼梯走去,一边将少年提供的各类情报反复梳理,确认万无一失。若只为了拿到东西,他哪怕强行闯进来闹个天翻地覆都无所谓;可偏偏这才是搜查的第一个落脚点,若今后还要以此为踏板去另两个帮会,大闹一通恐怕只会给未来的行动徒增困扰。

因此,怀揣铁城墙最先进驱动铠的五条少将只能乖乖潜行,伪装成别人的模样审时度势,在豪华游轮上束手束脚地探索。

“直上三楼。”夏油同步接收平面图,在耳机那端代为指示,“今晚时间点正好,大多守卫都调去主厅了,刘的办公室巡检人员只剩下三成。”

五条大摇大摆地往上走,时而与部分手持武器的帮众迎面相遇,对方也没起疑,反而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候。即将踏入三层走廊时,夏油突然道:“一个建议。这位迪特的干部身份可以用来扫开门禁,但那之后你最好还是换个伪装。

“赤级干部在组织中较为稀少,寻常都与老板同出同入,罔论大交易这等重要的晚宴。这一路上还好,门禁解锁会通报给一系列管理人员,若追查起来,估计现场那位‘正牌货’得闹脾气了。”

与两组巡逻帮众问过好,五条照常往目标办公室走,越接近走廊尽头,视野范围内的防卫势力就越多。

“迪特先生!”第一重门前,两位守卫向他行礼,“您有什么事吗?”

五条没停,学着迪特斜眼看人的姿态扫了守卫一眼,左手挠了挠鼻翼,粗声粗气道:“老板要我来捎东西,耽误不起。快点让开!”

守卫见这位向来没好气的干部态度如常,便不疑有他,侧过身让出路。五条维持步速,尽量不偏不倚地往前走,直达第二重门。这一次看守的并非人类,而是分列两排的智能传感器。

脚尖踏入检测区域,位于门前的摄像头启动,即将开启全身与虹膜扫描。望着机械设备上高度复杂的编码,五条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怪不得人这第二重禁止没人看守,原来是照搬了瓦尔登湖的防火墙技术。可战术目镜的临时伪装还没精确到能应付光学检测的地步,恐怕要遭。

毕竟谁能想到这位寻常帮派的头子居然能连上瓦尔登湖的防卫系统呢?这东西功能强大,以往却只有军队和议院能实施调用,除非结莲帮雇佣了技术足够高超的黑客……五条思考一顿,想到自己和夏油就曾彻底黑进过系统,甚至把万用的源代码都拷贝了出来。

来不及应对,检索光柱即将降下。五条咬咬牙,颇为视死如归地抬起头——麻烦就麻烦吧,他本来就不是个怕麻烦的人,大不了推翻重来。

“安装完毕。”寂静许久的夏油再次出声,那头突然一静,接着传出冷却风扇开到最大功率的噪声。五条才发现他先前一直在敲键盘,只是自己凝神太甚,才没能意识到。

代码远程涌入战术目镜,于千分之一秒内覆盖了原先简陋的身份数据,将生物信息、识别码、虹膜指纹全数替换。光柱扫落时,所有安全程序立刻弹开,将迎面而来的障碍一道道攻破。

表层系统探查无误,将结果发送给门禁限制器。绿光亮起,合成音说着“验证通过”,沉重的防暴大门缓缓开启。

五条当即迈步入内,用完全匹配的身份码重新落锁,将入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嘿,刚刚那是什么?”他一时忘了自己还在跟夏油闹别扭,语气带了点兴奋,“这就是你这些年在源代码上做的补强?”

夏油道:“算是吧。不过刚刚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把核心程式导进去,还有相当大一部分没用。框架和简化上有点问题,我没敢动手,本来想着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

他略过不自然的停顿,浅浅一笑,“能帮上忙就好。”

战术目镜继续调整伪装迷彩,五条在替换身份的空档中冷静下来,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他靠着门深呼吸,平复心率,竭尽全力阻止自己被夏油的寥寥数语挑动情绪。

刘的办公室构造复杂,与红枫区皮埃尔那间不可同日而语。屋内多采用复式结构,屏风与曲面处处相冲,将三楼分隔成几个颇具艺术性的房间。乙骨说他曾上来过两次,均有人陪同,很难对任何器具动手脚。

——“很难不代表没有吧?”五条在简讯里这样说。

他的得意门生便回了句“正对门的书桌上有一个全天候录音器”,配图流汗表情包。

呼吸渐渐平缓,五条直奔乙骨所说的书桌而去,果然在抽屉的隔板下摸到一枚监听纽扣。也不知刘是否未曾受过精锐反侦察训练,根据纽扣与所处位置的痕迹来看,确实从未有人发现过这点小尾巴。

“解析音频。”五条说,“挑最重要的部分讲。”

这要求挺无理的,夏油无奈地叹了口气,接收对方传输的数据并立刻开始解码。与此同时,五条继续在室内翻找,全身覆盖着一层防护膜,开关抽屉的动作极其轻柔,每样物品归还时都摆放得不差分毫。

“监听器最远能追溯到三个月前。”夏油开口,“看来乙骨上尉正式取得信任并来到这间办公室就是那时候了。至于有意义的对话……”

耳机那头能听见滚轮在高速转动,像在两分钟内阅读千页资料般一气呵成,光标滑到头就没停过。

许久,夏油总结道:“所有信息密度够大的对话都与交易有关,但不管用多少种破译器检查,都查验不出与航道无关的词汇。刘甚至没怎么提起过违禁药物——管理竞技场事宜的是二把手,九成汇报都不会递到他这儿,他们所使用的药物也全都是常见的萃取液,并无特殊。”

从书架顶层往下翻找,五条不太甘心地将手里拿着的三本书放回架子。“行,就当结莲帮跟我们要查的S级违禁品没关系吧,还有没有其他趣事?刚才不是说到林闲和布朗家嘛,刘就从没谈起过?”

夏油沉吟,说:“有。在争取航道转让权时,刘曾一度点名过林闲的这层经历。好像说那位雇佣他的保罗·韦顿是布朗安排在五区暗处的一枚钉子;他们家族在上议院属于新贵,处处受其他议员掣肘,因而打算拓展点别的事业——即便这些事其他人早就在做了。”

关键点出现,五条整理底层书籍的动作一顿,笑出声,“哦?是什么事?”

明了他早有预料、甚至期望事情如此发展,夏油开口,声线也掺杂了几分纵容。

他对着电脑的荧光说:“兴奋剂、禁药、违法激素——曾被下议院议员多次抗议的‘瘾剂’行业。”

“成了。”五条说,“找到这些就够,能不能整理成有效证据就看监察司的功力了。”

他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从书架跳下,落地没发出半点声响,像只货真价实的猫。夏油继续浏览音频文件,五条便将屋子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那些被列为秘辛的文件都与样本无关。

“我一直想问。”夏油在这时说,“你要找的是哪一个样本?是那位虎杖悠仁注射的萃取液……”不他及说完,五条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悠仁身上那东西没那么简单,我另外交给信得过的人帮忙调查了。这一次要找的是当时他对手注射的药物。我们之前见过很多相似案例,始终没法锁定目标,直到这次的线索把过往的疑点全部串联起来为止——我曾拿到过一位线人透露的企划书,上面就有这种违禁药的临床报告。”

嘴上在说,动作却一点不慢。五条打开全局光谱探测仪,把那个猫眼似的器械放在屋子最中央的吊灯上,点按遥控。伴随着细微的“嗡”声,扫描仪向面积超过八十平米的房间提供探测信号,将反馈回的数据全部传输给战术目镜。

视野一览无余,五条再次审视整间房子,并未找到任何与正题相关的材料。于是他换了个思路,从夏油说起的布朗家族文书入手,并毫不意外地在保险柜里发现了几份纸质档案。

“你了解上议院吗?”他略带狡黠地问。

夏油正在帮他开保险箱,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斟酌道:“你希望听见什么回答?”

“有必要吗?”五条用便携式扫描仪把那几份资料上传到云库,好不容易亮堂点的心情又沉下去了,“不想说就算。”

他利落地放下档案,伸手召回探测器,进行最后一次确认。趁着空档,夏油说:“无非是老贵族们组成的议会,掌握实际立法权、司法与财政权,是铁城墙的最高决议中枢——也是导致种种腐害现状的罪魁祸首。”

终端发出收到简讯的提示音,五条调出界面查看,“不可否认。这地方不是谁家的一言堂,但老家伙们沆瀣一气,私底下瓜葛多得堪比榕树根,有什么决议都为着自己,也跟独裁没多大区别。”

是乙骨的讯息。上面写着宴会即将步入尾声,提醒五条尽早离开。

“正在规划路线。”夏油说,敲着键盘接五条的话,“所以你来这一趟发现了布朗家的马脚,觉得很值?”

大门打开,五条重新变作迪特模样,跨过两道门禁,像模像样地与卫兵问好。他一时没说话,直到彻底离开三楼,才在变换伪装迷彩时开口,“说实话,上议院哪位没沾脏水?早就有人提起过无数次动议,可老家伙们永远有自己的免死金牌。”

“你说否决权和赦免权。”夏油接上,“前面左转。”

拐过转角,宴会厅重新映入眼帘。五条照旧从偏门进入,略略寻找乙骨的方位,并在一堆相互推酒的干部里发现了他。“对,且下议院议员多为各区代表,在真正把握局势的‘旧贵族’面前毫无威信。即便集百人之力发动决议,也只能轻而易举地被几票否决。”

进入人群,他不再说话,留夏油独自揣测。

悟究竟想做什么?夏油竟一时理不清头绪。

五条生长于上议院的恩惠中,手里握着金色纪元以来最为集中的权力,却并非如看起来那般肆意洒脱。至少于政治一道,铁城墙固有的体系设下太多掣肘,如陈旧腐朽的贵族名门,与这些高位者手中令民众苦不堪言的黑色产业。

这也是敦促夏油发动起义的原因——希望尽可能多的人意识到自己处在不公之中,而非得过且过式地侥幸苟活。

正如刘办公室里躺着的那几分资料。或许他从别家商会处得到这些情报的初衷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但布朗家族不过是上议院权力流的冰山一角——那些源源不断输往黑市的违禁药品,其中又有多少拥有非同小可的靠山呢?

宴会厅中,乙骨游刃有余地端着酒盏,与诸位“同僚”言笑晏晏,接抛话题熟练得眼也不眨。作为结莲帮新起之秀,他自然被投以更多关注,前来敬酒的走了一批还有一批,个个都想着凑上来说两句好话。

“夜色已深,喜鹊该回巢了。”人群簇拥中,一位相貌普通的男子挤进来,朝乙骨俏皮地眨了眨眼,举杯,“敬春天。”

笑意从唇畔滑落,乙骨弯了眉眼,也举杯回敬道:“敬春天。”

再一秒,那男子已不见踪影。乙骨放下酒盏,以散心之名拨开人群,一路走上甲板,才在船舷右侧看见五条。

“可有发现?”他按捺不住激动地问。五条说:“有——意料之外,但也算好事一桩。”

两人短暂地对视,均低声轻笑。身着藏青马褂的少年悄悄攥紧拳,突然觉得胃里翻腾的酒液也不那么难受了。

耳机那头,夏油拨弄着显示屏上的挂饰,道:“接应的渔船到了,请尽快离开。”

借暮色掩护,二人翻下花船,稳稳落在灰原驾驶的小舟上。来不及打招呼,灰原立刻拉动马达,将渔船驶离结莲帮范围,乘着风浪往前飙。

走脱便走脱了,五条毕竟以未登录身份潜入了花船,事后要查也决计发现不了什么;至于乙骨,军部往往会在成员进入其他组织卧底时短暂“删除”资料库里属于该成员的一切信息,以防被追查身份。等到任务完成,瓦尔登湖的隐蔽防火墙才会恢复这些数据,让成员安然归队。

风声劈裂夜空,五条闭着眼整理今晚收集到的资料,将与布朗家族违禁品有关的部分抢先打包加密,一份储存到夜枭云档,一份本地保存,再发了一份给七海——监察司会在收到数据包后立刻开工,把能转化为事实证据的部分提取加工,用作储备。

他坐得笔直,耳边是夏油裹挟着电流声的呼吸。

运河风浪大作,乙骨与灰原时不时交谈几句,五条却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高速运转的大脑略觉疲惫,却敏锐捕捉到夏油轻轻叩击桌面的响动;他仿佛近在咫尺,松涛与香火的气息漫过脚踝,定海神针般锚定了一切犹疑。

“灰原,是你主动找的杰吗?”五条问。

灰原扳着舵,“夏油教授——是雷卡博士引荐的。话说回来,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您有这么一位旧友?他可太厉害了,论技术实力几乎在军部所有人之上,论性格又耐心好说话,怎么看都比某些阴间上司好太多了。”

“哦,你奖金没了。”某阴间上司笑道。

伴随着灰原的求饶,运河趋缓,一区灯火钻出夜雾。

城市在黑暗底色中闪闪发光,乙骨有片刻怔然。他望着暌违已久的风景,眼神终于缓缓松懈,寒冰般坚固的高墙被热闹人声融化,袒露出少年本应有的生命力。撇去潜伏卧底半年的肃杀与冷冽,他终于像个十六岁的年轻人般笑了起来,令原本那个清秀忧郁的男孩抽枝发芽。

“辛苦啦。”五条说着,伸手往少年头上揉了一把,“你们这次可算立了大功,且不论事能不能成,我必定挑个好点的军衔给你。”

船只靠岸,乙骨明白自己被安慰了,遂笑着点头,“我就不求那么多了,教官若真有心,不如让我参与下次行动吧。”

他们与驻兵交接,坐上返回夜枭基地的专车。繁华灯火在车窗外飞逝而过,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拉伸成闪烁的景深,仿佛束在绳索里的晚风。车轴很低,五条缩着腰才勉强没让脑袋擦到车顶,语气也闷闷的,“下次行动就到山本会了,这么担心里香?”

“担心。”乙骨毫不犹豫,“并非不信任她的能力,只是最近在结莲帮听了些传闻,说这段时间各商会人员流动很大,幕后关系到几位惹不起的大金主——迪特专门点名了几位上议院元老,说得振振有词,也不知是否空穴来风。”

渐渐远离市区,主干道的喧闹声烟消云散,世界都清净不少。五条干脆探身放倒副驾的椅背,两条腿往上一架,总算舒展开了。他没说话,听着夏油在耳机那头搬动东西,短促地说了声“有人来了”并挂掉通讯。

“行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快搞定这边。”五条撇嘴,对耳机里截断信号的“滋”声十分不满,“忧太就好好休息,时候到了再叫你。”

此话一出,乙骨立刻眉开眼笑,点着头连连说了几声谢谢教官。见他那副要女朋友不要休假的姿态,五条刚想打岔调侃几句,终端突然响了。

他点开屏幕,显示界面最上方赫然是一枚圆形炬火章。概述栏是精致工整的斜体,字母变着花样地向上飞,尊崇感油然而生。

不是吧……五条暗忖,这么快又到祭祀典礼了吗?

页面解锁,来自卢西安·尼尔森的邮件弹出,占据了整块屏幕。字体漂亮不假,这么大段大段地挨在一起只会令人生理性反胃——至少五条如此,并立刻嫌恶地关掉了终端。

祭祀典礼在各区轮流举行,五年一轮,便正好交替到一区。这是炬火会最私密也最高规格的活动,若在一区举办,则上至教皇亦必须出席。主教及以上级别成员可携带一名家属同往,五条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十三席们肯定要争相挽着最漂亮花瓶登场,在所谓“神明”面前开屏似的争奇斗艳。

但这典礼的核心要义为何,有幸参加者都清清楚楚。这是教义、信仰与荣耀,因而无人莫敢不从;但五条向来离经叛道,往年别人祈祷他从来头也不低,今次亦然。

真无聊。他咂咂嘴,忙了一整晚的大脑有些疲惫。

“两位军官,基地到了。”司机恭敬道。

五条睁开眼,看见他们已经停在湖心岛对岸,一下车就是准备妥当的玻璃栈桥。乙骨安静等着,见教官推门才跟下去,告别司机,走上工艺品般剔透的桥体。

此时东面的天空已开始隐隐泛白,浅金晖芒攀上地平线,千丝万缕贴着云层延伸。五条走在乙骨之前,踏上湖心岛,在花园门口见到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回来了?”夏油倚着栅栏,黑发束起,眉眼格外素净。他衬衣散了两粒纽扣,凌厉笔直的颈线若隐若现,被汗滴滚过,现出一层润泽的水光。

五条挑眉,心跳快了几拍。杰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又和谐得过分,宛如朝日晨曦带来的幻觉。

“你有没有兴趣——”鬼使神差地,一句邀约脱口而出,“同我去赴叛神的宴会?”

话刚出口,五条就后悔了。但夏油没给他反悔的余地,明显感兴趣地接了下去,“哦?是炬火会的典礼么?”

看,还是一如既往——默契得令人火大。

难得被别人气的五条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哪怕有那么一丁点不情愿都别去。”

他说得理直气壮,夏油换了个姿势,好笑道:“我百分之百想去,不行?”

这时乙骨赶了上来,熟练地与夏油打招呼,明显被灰原事先招呼过。后辈在场,五条便懒得再与夏油费劲掰扯,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敷衍道:“行,爱去就去,我过几天给你发简讯。”

乙骨率先回古堡了,夏油站在原地没动,笑容不减,似乎笃定五条会停下。而后者的确在几盆兰花后站定,表情被花枝掩盖,只能隐约窥见紧抿的唇线。

“今天的事,”夏油靠着铁门,黑发被拂晓染上斑驳霞光,“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不像个疑问句,五条答:“如果你在特指现在的情况,这么说也没错。还需排查的帮会剩下两间,每个规模都非同小可,只能暂且靠潜伏混进去调查。”

听到答案,夏油站直了,几乎没犹豫,“那么我继续申请做你的向导。”

“你……”五条哑然,却一时找不到天衣无缝的反驳方式。

光影游移,太阳逐渐攀升,地平线边缘亮色骤起。夏油站在阴影之中,半边脸被照亮,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下颌与唇角的凛冽弧度。

他说:“炬火会的邀约我收下了,随时等你消息。至于下次行动,我不认为有比自己更好的选择,悟,你该知道怎么做。”

说完,黑发青年转身离开,沿玻璃栈桥走出岛屿,乘上送五条和乙骨回来的专车。这次五条没走,目送他的背影缓缓消失,正要挪步回基地,却发现右手五指不知不觉已蜷成一团,指甲掐入手心,血迹渗出。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发现不只手指,连心脏也陡然失速,擂鼓般一下下撞向肋骨,整个胸腔都在隐隐作痛。五条拥有最丰富的涉猎与学识,医学知识也毫不逊色于专科医生;但这一天,他站在原地多时,始终未能破译出自己身上的症结。

若七海在此,不消两眼便能看出这种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只是诱因不明,发作规律不明,与无所不能的五条悟极不搭调。

三天后,夏油完成教学任务,正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终端突然响了。他本能地产生些预感,将保温杯换了个手拿,划开屏幕,看见一条简单粗暴的讯息:

晚八点,红枫区教皇路36号,穿衣服就行。

“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这习惯怎么十年也不见消停呢。”夏油叹气,推门进入办公室,把自己桌面上的档案整理成一摞,拎起单肩包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问还在加班设计考卷的几位教授道:“打扰了,现在这个点还有去一区的特殊车辆吗?”

几经波折坐上车,夏油从州立大学一路飙到一区,司机还总担心自己开慢了让客户不满意,全程踩着油门就没停过。

“红枫区这段时间进不了,”司机在街区外靠边停下,等着夏油交钱,“只能步行,或者开被盖章认证过的车。”

后者抬头眺望那个聚集着炬火会高层的枫叶落林,从皮夹里抽出信息卡,与司机的隔空一晃,问,“师傅知道那群信众们都在做什么吗?”

匹配成功,信息卡“嘀”一响,司机确认收款,钻回出租车拉刹车启动,在引擎的噪音中高声喊:“说是祭典,但炬火会可严了,教内民众全部缄口不言,详细点的啥都别想知道。”

车辆离开,夏油整了整正装衣领,抬步往红枫区入口走去。

36号是一座拱顶雕廊的哥特式教堂,远看已规模宏伟,静心观赏细节,只会被毫无瑕疵的墙体设计惊艳个彻底。鉴于整个红枫区都是上议院拨给炬火会的地盘,除去十三席主教们的居住地,这座象征盛典与祷神的教堂更是下了苦功。

入口处守着两排卫兵,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相携走进,蓬松的洛可可风将视野挤压变形,仿佛眼前只剩下那些气球水藻般奢华夸张的裙角与饰品。

“居然没迟到。”

夏油到时,听见草坪上传来轻飘飘一句话,皮鞋踩在植被上的嘎吱声紧随其后。他往左侧一转,果然看见五条大步走来,晚礼服精致华贵,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每条丝线的设计都旨在勾勒穿戴者天然优越的身材曲线。

凌乱银发被撩起,青年光洁饱满的额头显露无遗,彻底扫清了平日里那些吊儿郎当的习气。人靠衣装果然不无道理——夏油津津有味地想,虽然五条只消一开口,就能立即打破那些幻境般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场。

他上前与五条并肩,后者也没拒绝,就这么与他一同越过门槛。卫兵与途经者纷纷下跪行礼,膝盖砸在地上发出老大一声闷响,也没人敢出声喊痛。

“悟,我一直没问,今晚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夏油贴着五条耳根问,声音压得很低,“无论哪个纪年法都没提到过这种盛典……难不成是‘祭典’而非晚宴?”

五条伸手往夏油眼前一挡,在进入内堂的瞬间收紧五指,防止过量光线刺痛他的眼球。三秒钟,夏油逐渐适应了亮度,他便迅速撤了手,若无其事道:“就是个晚宴,没啥意思所以我也不想喊你来。只是今年轮到一区举办,他们硬要把教皇也来,还以此威胁我必须出席。”

不消多时,夏油就切身体会到五条所说的“没意思”为何。因为他们不管走去哪里,身边都会齐刷刷跪一排人,整齐得比割麦子还积极,恨不得八百米外看见五条就自断膝盖以头抢地。

别说享受了,在这种“尊贵”待遇下,他们甚至寸步难行。夏油尽量忽视在场者对他投来的视线,那些目光很微妙,似妒嫉又似好奇,五味杂陈,就是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行了,不许跪。”直到五条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冷冰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转回去,就当我没出现过——谁敢作反应,我不介意让今晚的祭品翻个倍。”

全场死寂。夏油看着这些衣着光鲜的人战战兢兢,左边拉着右边从地上爬起来,围到餐桌旁取甜品茶点,竭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惜他们不但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倒洒了好几桌名贵的红茶——因为全身都在抖,端着茶杯茶壶的手就跟帕金森似的筛糠个不停。

近距离体会到圣子“权威”的夏油不知该做何感想,偏头看五条,却也只能在他脸上找到冷漠与眉宇间细微的不耐,与十年前喜怒形于色的反应截然相反。

“悟,这就是你们的传统?”他轻声问,心里有些堵,不大愿意见五条露出这副模样。

代替五条回答的是一声重响。有人跨过门扉,扇柄轻叩,为冰封的空气解了冻。

“诸位无须过于拘谨,猊下心情不佳,大家多担待就是。”卢西安·尼尔森与修女一同入内,轻松地为自己沏了杯茶。

他喝茶喝得悠然自得,在场者哆嗦着往后一看,发现大门处鱼贯而入十一位穿玄黑神袍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敢小声交谈了。

五条头也不抬,高高挑起单边眉,自顾自吃他的马卡龙。长发主教走来,屈膝行礼,道:“猊下,许久不见。”

他转向夏油,“欢迎教授前来晚宴,久仰。”

身为上司的五条可以不回应,夏油还得接这个面子。他也学着炬火会的礼仪回敬尼尔森,说:“十年不见了,主教阁下。”

琉璃灯盏悠悠旋转,光影像鼓风机里的泡沫般旋转搅碎,光斑嵌进墙里,烙印成形状各异的点缀。夏油缓缓低头,看见拦在自己腰间的手——五条制止了他这一礼,墨镜后双眼如寒潮汹涌,散发着刺骨的冰冷。

“不用向任何人低头。”他瞪视尼尔森,却在对夏油说话,“不管是这群该死的主教、那个狗屁教皇还是我,都不值得你低头,听见没?”

夏油张着嘴,笑容绽开一半,转而凝结成无奈的叹息。他知五条脾性,这么说并不代表有多重视自己,只能说明他始终没丧失心里头那点志气——桀骜不驯,叛逆的落跑神明。

被无缘无故嘲讽了一嘴,尼尔森并不恼,似习以为常。

“那么,猊下,您就不该带他来的。”他说,“且不论这一点,您私自处刑皮埃尔主教的事迹被十二席视为严重越权行径,他们希望在教皇面前申诉,提议对您的权限进行约束。”

五条不屑一顾,“还状告教皇?那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鬼要来,你们的‘典礼’都快结束了吧,谁还有机会跑他鼻子底下闹事?”

果然,虽主教们已到齐,却迟迟不见教皇身影。夏油略作打量,尽管对五条与尼尔森的谈话内容不甚了解,依旧试着将十二席们与书籍描述对上号。

皮埃尔主教?他思忖,好像是个其貌不扬的秃顶男人,前些年一直在五区任职,半年前才调回一区,对财富与钱权似极为执着,是个手段偏激、自身甚高的难缠主。

“属下明白您的烦恼。”尼尔森端起高脚杯,将喝了一半的红茶倒入其中,如醒酒般轻轻摇晃,“但此事未免过于冲动,后患无穷。”

五条扶着墨镜,一只手操起桌上的威士忌径直往尼尔森杯里倒,看着棕黄酒液与红茶纠缠沉淀,对脸色青白的主教道:“别教我做事,不懂吗?不懂我可以教你,一次两次、几千几百次都行。”

说罢,他硬是扳着尼尔森的手,把整整一满瓶烈酒全数灌进高脚杯,任由酒液争先恐后往外涌,彻底打湿了主教华丽精致的衣服。白沫晕开,五条钳制着尼尔森,在他耳边俯首,呢喃道:“别对杰说多余的话,以为我听不出你想暗示什么吗?”

他狠狠甩开那只手,把威士忌往地上一摔,玻璃瓶四分五裂,脆响在传声极好的教堂内扩散,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夏油蹙眉,对突如其来的争端不知情,却多少感觉出五条平静得异常的心绪。他想上前说句话,又惊觉自己对如今的五条了解太少,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踟蹰之中,仪仗队吹响礼乐,侍者齐声说:“教皇到!”

排场很足,光是仪仗队就浩浩荡荡来了几排,生怕参会者不知道来宾身份尊贵般铺张。考虑到一区的传统作风,夏油学着不以为意,尽量让自己不掺杂偏见地看那位被八抬大轿请出来的教皇。

说“抬”则毫无偏差。十位神官抬着顶金丝镶嵌的厢轿进门,深红帘幕盖着个身材枯瘦的老头,只能看见一截火柴似的手腕。来宾纷纷跪下行礼,夏油念着五条的话,看了他一眼,果然见这位刚刚惩治了教会二把手的圣子纹丝不动,背着手直挺挺站在原地。

那神龙不见尾的教皇也没出来,神官放下厢轿,改为用牵引马车的方式拉动轿身,将其放置在教堂后方的高坛上。伴随着礼仪官一声“起——”,行礼的人才敢起身,有人悄悄跺了跺酸麻的脚。

夏油望着一名主教上前宣读“谏言”,突然觉得炬火会这仪式也跟寻常公司年会没啥区别。无非是领导讲话,大家赔着笑听领导讲话,领导讲完话就散伙的线性统一流程。

“悟,你们那位教皇这么神秘?”他还是有些好奇。

五条扫了尼尔森一眼,这人袖子全湿了,滴滴答答往下淌酒,却从头到尾表现出了莫大的忍耐力,一句反话也没说。他心中有了数,便对夏油轻佻道:“没啥,人都快断气了当然不能出来示众,多没面子啊。”

语不惊人死不休,夏油确信十二席主教全都听见了这句无法用大不敬形容的糟心话。但正如他们没能对不行礼的五条和夏油出言规劝一般,即便被人这样踩在脚底下揉捏,也没有一个脑袋抬起来斥责。

不清楚炬火会的权力构成,夏油也不方便多做评判。况且他从来不需要做出评判——悟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而这个解释通常比旁人所能想象的更有道理。

“好吧。”他也拿了一块小蛋糕喂进嘴,“那炬火会还真有闲钱,方便这么大手大脚地养着一个活死人。”

那些注视夏油的目光开始升温,怨恨中掺杂着剧烈的动摇。他倒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话起了大用,也颇为诧异,索性对五条说:“莫非炬火会真缺钱了?”

五条往餐盘中拨了几块加工芝士,边咀嚼边回答:“缺,缺到财政赤字。”

豁然开朗,夏油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十年前还能管束五条的教会如今沦落至此——既然缺钱,自然有求于铁城墙最有钱的人,偏偏这人好死不死是乖僻古怪的圣子猊下。即便不了解炬火会资金短缺的原因,但这群王公贵族们常年习惯了极尽奢侈的生活,现下估计处处受制,难受得紧吧。

晚宴照常进行,少了五条时不时插句嘴,来宾们也渐入佳境,气氛回升到正常社交晚会应有的状态。夏油见五条不大乐意他与炬火会交往,索性全程挨着墙角坐,几乎没怎么抬眼看别人。与之相对,依旧有不少宾客在暗地里打量他,犹如阴沟鼠祸,湿冷粘腻得令人不快。

酒过三巡,换了身衣服的尼尔森走上高台,高声道:“祭典开启,请诸位有序进入礼堂。”

台下一片喧闹,夏油敏锐地捕捉到慌乱的氛围,仿佛尼尔森口中的祭典是洪水猛兽,即便无法抵御,依旧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他拽了把五条的袖子,低头想问,却被他一记眼刀制止了。

“你先走吧。”五条轻声说,“今晚就不该带你来的,又乱又无聊,不如趁早回二区。”

夏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真要我走?”

“对。”

五条取下墨镜,眼里流露出些许烦躁。他对夏油摆摆手,“要是时间太晚搭不了车,就开我的越野走好了。你那里有我的生物信息和新研发的技术,复制一套声纹虹膜应该不在话下。喏,接着。”一样东西划过灯光,夏油接住,仔细一看,发现是把车钥匙。

也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诧异,五条眉头一蹙,压低声,“怎么?莫非昴先生早早把旧情人的戒指丢了,信息也从没拷贝过?”

夏油苦不堪言。谁能证明他只是把戒指放在办公桌上了?

见他迟疑,五条几乎坐实心中猜测,怒极反笑道:“好呀,果然有能耐。”

噙着阴森得能杀人的笑容,他抬起脚,对准夏油重重踩了下去。价值99的优异基因赋予了五条远超常人的力量,这一脚不但力道极重,还在教授崭新的鞋面上碾了碾,十足挑衅。

“行,我走。”夏油面上表情风轻云淡,任由五条欺压可怜的皮鞋,“谢谢你的邀请,晚宴很有趣。”

他几乎用上了柔道技巧才抽身而出,拿起风衣往外走,潇洒离开了被圣子低气压笼罩的会场。直到两位侍者在他身后关上大门,夏油才松了气,靠着墙忍住左脚一阵被车碾过似的痛。

终端突然响了,夏油抽出手解锁,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发信地址不明的简讯。点开压缩包,终端界面顿时被流转的数据海覆盖,0与1组成源源不绝的信息讯号,让他眼花缭乱。

只消几秒,夏油立刻分辨出这个赌气式的填字游戏。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急忙低头掩住嘴,没让自己看起来太猖狂。

指尖连点屏幕,几串代码被筛选、替换,重新组合成截然不同的意义。

——是五条悟本人的全套生物信息。

心情瞬间多云转晴,夏油惊异于五条带来的影响:他总能把夏油自以为丢失的七情六欲轻松找回来,勾指轻弹,触动整片波澜不惊的海域。

抛接着五条的车钥匙,夏油正打算去找车,大门突然又开了一次。他回过头,看见长发主教站在门框里,一双桃花眼欲语还休。

“尼尔森主教?”

“夏油先生,我认为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些事实。”主教习惯性地叩击指关节,即便他此刻并未执扇,“譬如今晚的祭典,有兴趣随我走一趟吗?”

依据书中描写,卢西安·尼尔森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若贸然拒绝,未尝不会给悟带去麻烦。

并肩走在狭长潮湿的窄道中,夏油提高警惕,右手随时按在裤腰口袋里的简易驱动铠上,面上平静,实则始终留意着尼尔森的一举一动。

“不必紧张,我并无意加害于你。”尼尔森没回头,似知校他心中所想般耸肩,叹了口气,“不如说,过了今晚,炬火会所有人都无法对你出手。”

夏油:“主教既然这么说了,想必有个解释。”

岩壁附着水汽,尼尔森撩开一缕长发,道:“与我们的目的地,即正在举行的祭典有关。”

“先生知道圣子猊下为何将你带来宴会吗?”

夏油:“恶作剧?”

“怎么会。”主教苦笑,“除了有身份的信众,任何主教级以上的神官携带同伴入场,在圈子里只意味着一件事——宣告所有权,让这些在一区也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对该同伴保持‘尊敬’。”

“作为宠物的尊敬?”

尼尔森:“一针见血,不愧为教授。”

他们来到一扇古朴华丽的大门前,尼尔森用虹膜开锁,在等待电子警报解除的间隙中继续道:“所以圣子猊下大约对邀请您来此感到后悔。他想让您在一区也能自如行走、无须惧怕他人眼色,却并不愿以这种损伤个人自尊的方式实现目标。”

齿轮转动,夏油抬起头,并不如尼尔森想象中那般震惊。相反,他甚至是释然的,仿佛心中所想被引证,唇边也染上清浅笑意。

“难怪那些视线……原来如此,是在将我当作‘圣子的所有物’看待吗?”他喃喃道,“想不到悟还是同以前一样别扭。”

尼尔森:“你不介意么?”

夏油:“我很乐意。”

大门敞开,主教从诧异中回过神,领着夏油进入礼堂。他们走的是侧门,并未惊动七弯八拐深处的宾客,在反方向阅尽这场“盛事”。

礼堂中央伫立着足足十米高的铁灰熔炉,中央核心裸露在外,火焰翻腾咆哮,照亮所有人脸上的惊惧。五条站在队伍前列,与不见身影的教皇厢轿同行,正冷眼旁观修女们嵩祷赞歌。铭刻于建筑物本身的仪式阵、视作信仰的文明之火与教义中最高贵的来宾,沉重冰冷的违和感在礼堂弥漫,却究不清源头。

——直到一声啼哭打破沉闷。

五位修女怀抱五名尚在襁褓的婴儿走上祭坛,高举双手,让游移不定的灯光落在婴儿头顶。他们四肢都被绘制了诡异的朱红图腾,犹如一只只狰狞怒目交融在初生嫩芽的血肉中。若再观察,便能发现这些婴孩的相似特征——不论烙印在哪个部位,这些孩子的“价值”都未达到10。

“伟大的主,五年一度,您的仆从将在世界中心献上羔羊,以最纯净之火洗涤最污秽之灵!”大修女跪地高呼,涕泪横流,领着数十名修女一同哀声祷念。“愿智慧与文明之火永远照亮人类!”

“阿门!”

在场者皆五体投地,大气也不敢出,唯独五条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最后一声颂词落下,修女纷纷伸出手将婴儿抛向空中。伴随着响亮的啼哭声,五具身体落入熔炉,转瞬便被水涨船高的火舌吞没,没剩下半缕灰烬。

“吾主……”所有人低声附和,嗓音交叠如浪潮,要将骨头一寸寸打碎,掺进冰凉刺骨的岩浆中。

在信仰面前,杀戮便不再是杀戮,而是为净神而立的“典礼”。无人为此羞愧,因炬火会本就是为他们掩盖一切罪行的庇护伞,便连上议院亦需借助教会捞钱。当他们躺在横财之上幸灾乐祸时,几个毫无价值的婴儿便成了余兴,充其量为茶余饭后的添一笔谈资。

即便这份“信仰”也早已变质,事到如今,甚至比不上一个名贵的高脚杯。

侧门轻轻合上,夏油没来得及看清五条的表情。他退回通道口,手足僵冷,胸口被巨石沉甸甸地往下拽。无名怒火席卷而来——却不单只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婴孩,更是语焉不详的、圣子五条悟的半生酷刑。

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悟不愿让我看到。”

“对,但我不这么认为。”尼尔森推着夏油往回走,“有必要让先生知道猊下的生长环境——这是我的独断。”

“为什么?”

“因为我永远站在猊下这边。”主教说,语气轻快得像在开玩笑,“从他被选为圣子的那一天起、从他在我面前说‘你们不得好死’起;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猊下决定做出什么选择。”

红枫区静谧依旧,教堂内透出隐隐绰绰的灯火。枫叶衬在夜色里,一晃神,便恍然化为无数张嘲笑讽刺的嘴。

尼尔森前去与宾客会和,留夏油浑浑噩噩地找到匹配车钥匙的越野,稀里糊涂开了门。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制作伪装,齐柏林-开拓者的仪表盘已迫不及待地亮起灯,引擎点火,所有认证依次通过,唤醒等待许久的助理AI。

“识别到您的指纹、面部轮廓与资料库匹配,本机权限将全部为您敞开。”

夏油有点懵,脑子还俨然没转过来。

助手切换成人性化设定的语音,一把怎么听怎么耳熟的声音响起,“您好,我是杰,很高兴为您提供服务。”

夏油:“啊?”

AI以为他没听懂,遂贴心解释道:“根据认证,您的生物信息在本机资料库中已作为‘第一优先顺位’被录入,时间:十年前。拥有最高优先级,您能够快捷使用任何通过本机联通的设备,包括但不限于私家车、住宅锁、直升机与银行卡。”

气氛还如疑云般沉淀难安,夏油却扯着嘴角笑了。未到半途,口腔里突然尝到极淡的血腥味,伴随呼吸呛进气管,刺激得他躬身咳了个天昏地暗。

“夏油杰,”他扶着方向盘,轻若耳语道,“你真是个混账。”

接到通讯时,乙骨正在帮虎杖调整驱动铠。作为“最像样”的前辈,他一归队就受到了热烈欢迎,尤其在伏黑熏陶下对他本人产生了莫大兴趣的两位新人。

“前辈,你终端响了!”虎杖叫他,“好像是……五条教官的电话?”

两只手还拿着螺丝和钳子的乙骨立刻蹿了起来,毫不稳重地把东西往桌面一丢,接过终端道:“教官,是山本会的联络吗?”

“是啦,给你五分钟,赶不上就别来喽。”

听着吊儿郎当的回答,乙骨当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是”,挂掉电话就开始往楼上夺命狂奔。虎杖莫名其妙地在后头叫了几声,他回头丢下一句“我会拜托棘帮你完成后面步骤的”就消失了。

五分钟后,整装完毕的乙骨来到空旷地带,果然听见螺旋桨割破空气的撕裂声。他登上雨燕,与一位很眼熟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他回想片刻,发现这人应该是之前灰原前辈说过的“大学教授”,便主动伸手道:“您好,夏油先生,好久不见。”

对方看着他,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我的荣幸,乙骨……”他略作停顿,似乎拿不准后面该加什么头衔。

“少校。这家伙升官啦。”五条从驾驶舱挪过来,手里提着包开了口的薯条,边走边嚼,碎屑掉了一地。乙骨没什么想法,却见夏油极其自然地接过薯条包,从机舱两侧的储物箱里翻出一瓶碳酸饮料,开盖,递给五条。

后者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瞪视那瓶饮料,仿佛举到自己面前的是某样珍稀物种,不敢进也不敢退。夏油倒不尴尬,见他没反应,便把饮料往地上一放,兀自摸了根薯片吃。

“那么,乙骨少校,很高兴见到你。”他斯文地吞下食物,才慢慢开口,“我会在本次作战中负责后方引导,相信能为你们的行动提供便利。”

乙骨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五条,见这人已经找地方坐下了,便大着胆子说:“您实力过人,一定能为军队提供便利,为何不加入夜枭?”

刚刚还坐着的某人立刻伸直腿,横跨过道踹到乙骨腰上。这下力道不大,却着实彰显出五条异于常人的比例——维持此等高难度动作,他居然还能稳当地靠着墙壁,晃也不晃。

乙骨咬咬牙,没吭声,转而向夏油投出求救的眼神。

“无妨,”夏油拿起那瓶饮料,拧紧瓶盖,做个了“抛”的动作,“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入军队,但因为种种情况不符合条件,才遗憾选择了另一条出路。当然,州立大学的教职非常有趣,我很满足,也没有再往军队里靠的想法。”

乙骨追随着瓶罐在空中划过的抛物线,直到它被五条一把接住。后者缩回长腿喝了几口饮料,又想伸手够薯条,才发现包装袋还在夏油手边。

“那您又是为什么乐意提供帮助呢?”乙骨假装没看出五条的意图,乐于享受这点难得不被欺负的时光,“灰原中校只说雷卡博士推荐您来夜枭帮忙,技术精妙又不求报酬,他也挺困惑的。”

夏油耸肩,起身把薯条交到五条手上,说:“我只是想帮悟的忙,仅此而已。”

这句话信息量十足。乙骨低头琢磨,听见教官发出一声不满的感叹,却被零食堵住了嘴,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这样啊……”他看着二人举动,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原来二位是这种关系吗?我先前不知道,如有冒犯十分抱歉。”

五条咽下一口饮料,“你想说什么?”

他又在拿着轻描淡写的腔调作势,乙骨一听就知道要遭。但或许是这种氛围驱散了缭绕心头的焦急,少年没像往常那般见好就收,反而壮着胆子说:“里香想听我说好话的时候……就会这样做。”

好家伙,忘了这里还有个处了十几年对象的有家室人士。

“哦,是吗?”夏油明显语带笑意,“里香小姐想必是位善解人意的女士,生起气也不至于蛮不讲理。不论如何,我替悟谢过你的赞誉。”

然后乙骨看见薯条袋高高飞起,以瓢泼之势往夏油头上淋。黑发青年似早有预料,闪电般躲了,任还剩一大半的内容物哗啦啦全倒在地上。这架雨燕到底是五条的私人物品,再怎么搞破坏也随他心意,轮不到军部操心;于是乙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着两位比自己大了一轮的大人针锋相对,水平堪比小学生。

这趟任务的开端轻松得过分,乙骨原本忧心忡忡,临到阵前却也不那么紧张了。他们在山本会的龙头总部降落,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挑选了一座废弃水塔。夏油留在直升机内待命,五条与乙骨则开启伪装,乘着夜色潜入帮会。

这座建筑物为旧纪元传统的日式结构,宅院极大,白石庭院栽着竹林,滴漏发出模拟竹筒的水流声,每有风拂过便窸窸窣窣地响。屋内火光隐约可见,四周防卫并不紧密,大多集中在正西方大门处,比结莲帮疏漏不少。

自落入庭院起,乙骨便按照终端定位摸进杂货间,与五条分别警惕走廊两端,将光学迷彩按照先前所见的帮派干部进行调整。虽为盘踞铁城墙黑市的寡头之一,山本会却格外传统,与对家们相比少一分安全,多一分格调;可惜近年业务逐渐下滑,想必这固执己见的仪式感也不能当饭吃。

之所以挑今晚行动,原因与结莲帮相差无几。据线人回报,山本会近来有异常频繁的人员调动,疑似与掌权者更迭有关。既面临大换血,中高层人员也免不了一阵清洗,罔论经手过机密合约的旧派心腹;今夜这场鸿门宴,便与新派即将打响的整改争端紧密相连。

至于夜枭的任务,便只得一条:接应祈本里香,助她脱离山本会并归队。

穿过木制回廊,乙骨与五条一前一后混入前去会客厅的队伍,夹在黑西装和改良和服之间,尽量保持与他人相似的体态。

黑市帮会总有着极强的地域性,似乎创始人们都对旧时代的历史文化情有独钟,偏要选那些代表性与独特性相当高的民族文化作代表。譬如掌控违禁药物市场的几大帮会便都各具特色,从上至下无一不按帮会“特色”穿着打扮,即便那风格与部分人种实在不搭。

会客厅内,主位已全部坐满。新任会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东亚男性,发根泛白,发梢却生硬地染成黑色,与面部凹陷的沟壑隐隐相衬。下首是八位掌握帮会大权的干部,多为男性,唯独离会长最近的左首坐席为女子。

她着一席黑留袖,面料如绸缎般轻盈柔顺,衬金鹤腰带与简单的素色内搭。长发以玉簪束起,白皙精致的后颈在衣领与发髻间摩挲,引得大批人往那处看。待识得样貌,那些目光便如燎了火的藤蔓,飞快缩回原处,再不敢妄动。

五条寻了个能看清全场的位置,入座后颇为悠闲地喝起了茶。

“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有干部拍案而起,“十五家族联名签署的同意书——这东西天打雷劈也肯定还在,怕什么呢?”

山本宪和没说话,端着茶杯缓缓哈气,眼神聚焦在飘起的白气上。坐右首的心腹敲着桌子讥讽道:“又没占着咱们几分好处,怎么就急眼了?再说,他们费尽心思就为了绕开那个小疯子,快十年才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好巧不巧却丢了唯一一个成功品,这谁能不急?”

开头说话的干部大喝一声,“还不是你们半路杀出来,把清宏会长的关系链全断了!要不是肚子里那点破事,谁会想着被上议院追债追到头上来?”

有人附和有人嘲笑,更多则暗自观察现任会长山本宪和的眼色。

气氛僵持,争执中忽然响起一道女子嗓音。

“怎么,虎组是有什么不满么?”坐右首位的女人撩动黑发,明艳的五官如秋水粼粼。她说话时尾音腻人地往上飘,唇边痣缀在笑窝里,每个眼神皆似踩在云端,飘忽柔媚不着地。

仿佛全场空气都重重落在一人肩上,她笑眼弯弯,熟识者却无不胆寒。

“我记得当初是你们自告奋勇接下这桩生意的,说不论十五家族要求多高都保证完成。如今看来,怕不是为了讨好清宏那死老鬼的手段而已,真本事又有多少呢?”

说完,她轻挪下颌,不着痕迹地转向山本宪和,笑着说:“会长,上议院若真把丢失药剂的事怪罪到我们头上,您可得辨明事实,该一刀切的地方千万别犹豫。小心那些迎合他人的计谋落到自己身上,可就不好玩了。”

红唇嫣然,宛如天籁般吐露诅咒。与会者通通出了一身冷汗,总算有些明白为何这位看着不堪一击的弱女子能坐在会长右手边了。

虎组干部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女子半天出不了声。她丝毫不惧,凌空与干部对峙,雪白的肌肤也如灯光夺目,宛若盘丝洞里聪颖恶毒的女妖精。

“行了,这件事再怎么争也出不了结果。”会长终于发话,抬手示意虎组干部坐下,“意外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就是补救和处理。当时指定的交货位置在哪?”

脖颈纹玄武图腾的干部站起身,道:“据我们接收到的文件,理应在大空洞第八工厂的竞技场,由中间人放入当天不会上场的选手柜中。但等接应的人赶到时,柜子里已空无一物。”

女子捂唇吃吃地笑,“这样么?我怎么听说军队先你们一步赶到,在同一个柜子里取走了某样东西?”

“谁知道什么时候走漏了风声!”那干部气急败坏,“连那个指定不会上场的选手也莫名其妙出席了,竞技场主管人说是家庭变故——去他妈的变故!”

他说得火冒三丈,底下人也跟着生气。谁都没想到这笔本该万无一失的交易会在最后关头出这么大岔子——上议院找他们是为着眼线和人手,只要保证把货物运送到指定地点,就能从这群贵族老爷身上狠捞一笔。

结果本该毫不知情的军队派出夜枭-I先声夺人,提前截走了药剂。

主位众人义愤填膺,席间却有人暗自得意。

五条随手抛接着空茶杯,听到这儿,忍不住用手腕抵住唇角,藏起一个坏心眼的笑。

会议照常进行,各组干部纷纷起来抱怨这桩临到手却遛了的生意。留袖女子时常出言讥讽,惹得对方更气,却碍于沉默不语的山本宪和而无法发挥。

“你别欺人太甚!”干部甲怒斥,“就凭你手底下那几寸地,留在组织里都算会长大发慈悲,别一天到晚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杵在这儿教训别人!”

他怒火朝天,女子却毫无惧色地把玩着折扇,嫣红指甲划过唇畔,在饱满莹润的唇珠上留下一道压痕。

她仍在笑,黑痣勾人,用一把婉转嗓音吐露最刻薄的话语,“我手下那几寸地?你知道这大半年来帮会的营收都寄托在我和我这双手上,要分成也根本没你们的份吗?想反驳可以,自己办事不力让别人逮着了,没半点担当不说,还成天想着把罪责推给女人——这就是山本会的精神吧,可喜可贺。”

干部把酒壶狠狠往地上一摔,骂道:“祈本里香!你别欺人太甚!”

瓷壶四分五裂,里香依旧懒散地倚着椅背,眼皮都没撩,道:“会长,他这么说诶,您也觉得我经营得不够好,应该把地方腾出去给别人吗?”

难得的,山本宪和喝了口酒,作出回答,“当然不。你是帮会的基石,尤其在今年举步维艰的状况下,若非里香力挽狂澜,在场诸位想必都叫不上现在的名字吧。”

他发话了,底下人却不受用,依旧指着鼻子吵,“区区一个假模假样的寡妇,都不知芯子里有多黑,就敢往会长身上扑?上议院是追责我们不错,可你真就这么干净,彻底跟这件事没关系吗!”

面对堪称难听的指责,里香摇摇头,展开双臂给他们看那件雅致金贵的黑留袖,“我一向不与狗说话,今日也算失了身份,实在对不住自己。”

被比作狗的人直接气炸了,前厅嚷个没完,连山本宪和都压不住。整间屋子里几百号人就这么垂头坐着,静静听他们吵架,也不知心里是看笑话居多,还是真在为与上议院交恶一事感到忧愁。

反正五条爽到了。他津津有味地看里香一句话噎死一个人,想着这姑娘真有领队风范,下次归队就提拔她当夜枭副官。坐得较远的乙骨则看得胆战心惊,好几次伸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不忍直视,嘴角却总在向上扬,颇有些细微的自豪感。

“A计划已推进。”沉寂许久的耳机突然传来声音,夏油翻了几张资料,五条听见哗啦啦的纸张声。

没想到夏油动作这么快,他低声回了句“收到”,便从位置上离开,状似无意地逛到乙骨身旁,在他的椅背上拍了三下。

暗号交替,五条看见少年点头,便继续往外走,以半弧圈接近会客厅中央。他的动作很慢,行进路线细看几乎呈直线,却的确在缓缓向干部们接近。计划A由夏油提出,虽较为激进,却也是最合理高效的方法。

数着时间,五条用脚步打拍,踩舞步般挤进随侍屏风的服务生队伍。他隐在阴影里,听耳机里夏油倒数的声音,在最后三秒时向后卧倒,一骨碌滚进横梁结构的三角区中——

“轰!”

会客厅大门陡然炸开,烟尘与子弹如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与第二、第三枚炸弹一同奏响,摧毁了古朴讲究的庭院。袭击过于突然,连主位都只有里香先反应过来,在二次爆炸的瞬间蹬开桌子伏倒在地。

袭击者操着浓重的口音冲进大厅,机关枪疯狂倾吐弹药,血雾霎时绽开,与未散尽的灰尘搅拌纠缠。视线变得时灰时红,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五条瞬间启动驱动铠,从角落扑出,准确无误地压倒即将起身的山本宪和。这位会长满头是血,身上被瓦砾多处擦伤,大腿还冒着血点,显然被某颗子弹贯穿而过。他尚存意识,对袭击者的手法熟悉得要命,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老对头“咲田会”。

但不该是今晚,山本会也不该毫无防备!此次会议的信息高度保密,地址也提议选在旧总部,安保虽不显眼却质量够高,即便真要突袭,也该有所预警才对。山本宪和不敢置信地爬起来,看着转眼已化为废墟的庭院和瓦砾桌椅下汇聚成血泊的尸体,双耳嗡鸣,大脑也随之一片空白。

直到他突然被一股大力摁倒在地。

五条狠狠掐住山本宪和的气管,驱动铠功率加大,不出半分钟便能令他颈椎断裂。这位倔强的会长仍在喃喃“安保呢,安保在哪”,五条便故意放缓语调,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我那位外援别的不会,杀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然后随手一抛,把半死不活的会长扔了出去。

另一边,里香在爆炸停下的同时立刻撕裂裙摆,将不易活动的饰物全部取下,连同十厘米的木屐一起握在手中。枪声不断逼近,她逮着时机冲出桌底,将木屐冲着对方脸上狠狠一砸,趁敌人眩晕的数秒反手夺过步枪,拉开自动栓扳机到底,直接把人打成了筛子。

前来宴会者身上均无武器,里香便端着枪闪到承重梁后方,平复呼吸的同时抽出发簪,将长发以撕下的布条重新束起。

“怎么回事?”她暗自嘀咕,“咲田会理应不清楚这场宴会的具体位置才对,而且守卫连一声警示都没来得及报,究竟谁有这么大本事?”

属于山田会的外援很快赶来,双方陷入交战。里香观察从里屋到庭院的安全路线,打算趁这个机会脱离帮会——反正那群臭男人就算活下来了也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娘们的死活,正好资料情报都搜集得差不多了,借此归队也不失为好时机。

她猛地蹿出柱子,向迎面撞上的敌人开枪扫射。足够丰富的战斗经验教会夜枭成员们就地取材——只要摸到自己手上,不管是枪械、刀具抑或弹药,都能成为补给军备的要物。

夜色很沉,四周又被烟尘覆盖,能见度极差。里香艰难地从里屋绕出去,却不想撞上了庭院中厮杀正酣的枪战。

“!”枪管雪亮的闪光中,里香本能地往后倾,脚底被尖锐的卵石割伤,眼看便要以不利于受身的姿势落地。她有一瞬慌乱,却稳稳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里香!”少年在耳边唤,声音焦急,“你没事吧?”

里香便彻底放松了紧紧绷住的弦,就着躲避的姿势把乙骨往地上一拽;二人翻滚数周,避开密集乱飞的子弹。

“没事。”她剧烈喘息,摸索着抓紧了乙骨的手,“你们今天来了……是接应?”

意识到里香并无大碍,乙骨不顾枪林弹雨,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埋头于恋人乌黑浓密的发丝之中。他答:“对。五条教官也来了,我们很快就能接你出去。”每个字都有点哽咽。

短暂地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里香推开乙骨,伸手在他腰间摸了一把,抽出几板大口径弹匣。她一边往自己的步枪里装填,一边问:“既然来了,有什么办法出去?”

乙骨也稍做歇息,将一个便携型驱动护甲的启动器往里香脖颈上挂。她整备完毕便立刻按压启动器,让纳米材料覆盖全身,编织出基础的抗打击护甲。

“教官先我一步,这会儿应该到目标点了。”乙骨看了看终端,拉着里香站起身,“就像训练课一样,只需要看准终点,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们互相照应。”

里香爽利地拉栓上膛,道:“你当我实践课成绩比你差?”

他们相视一笑,朝战斗较疏密的方位拔腿跑去,一路屏气凝神,随时清理拦路敌人。作为夜枭-I十年来最默契的搭档,年轻人们势如破竹,枪口与刀锋不停歇地吐露锐芒,将威胁扫出对方身前半米。这般互相响应,他们以极快速度越过庭院,翻栏杆跳进公路。

还没站稳,面前已掀起巨大的破空声。乙骨抬头一看,雨燕大敞舱门,五条一手还提着枪,一手向他们轻快地挥。

“走咯!”他高声招呼。里香与乙骨加速跑向直升机,在五条示意驾驶员抬升的瞬间跃入机舱,与急剧升高的雨燕一同没入夜空。

枪声逐渐远去,不再有划破空气的剧烈爆响。

机舱内,乙骨和里香都扶着膝盖喘气,刚刚不觉异常,现在才发现彼此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夏油适时拿来医药箱,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在得到否定答案后就地坐下,为二人倒了两杯热茶。

“辛苦了。”他微笑道,“想必有很多事情可说,慢慢来,不用着急。”

这话便体贴地缓解了里香的焦急。她喘着气朝夏油点点头,扯散长发,让沉重的后脑勺稍作休息。五条也端着一杯茶喝,战术目镜挂在脖子上,令双眼裸露在外。

“总的来说,”里香匀过气,靠着乙骨的肩膀简明扼要道,“与上次回传情报时相同,五条教官。他们的确与上议院有勾结,替后者运送某件机密物品。”

“没错,多亏了你的情报。”五条坐下来,难得认真,“我们才能及时截住萃取液,没让那群老家伙的计划得逞。”

里香露出笑容,“但我还没想明白您是怎么做到的?若按照军部正规流程,决计比不过黑帮的速度才对。”“那就不走正规流程呗。”五条接上,“我伪造了一份任务书发给惠,在系统登记为‘特殊派遣’——你应该记得,分类为‘特殊’的任务目标通常都是巡逻等杂余小事,很难被查。

“一点小作弊可好用了,既能让惠乖乖执行任务,还避免了被硬生生耽误到人走茶凉。”

对他如此作为早有预料,夏油摇摇头,将热茶一饮而尽。乙骨这才发现他们在用夏油的保温杯泡茶,每个人手中的杯子则出自一沓明显与雨燕不搭调的塑料折叠杯,大概才刚买回来没多久。

所以夏油教授是……一边调度作战计划一边泡了壶茶吗?少年不合时宜地想象了那个画面,发现意外合适。

“所以……您其实对上面隐瞒了虎杖下士的真实情况吗?”思绪回到现实,乙骨问道。

五条拖长声音“唔”了一会儿,狡黠道:“猜中啦。咱们让里香费了这么大工夫,好不容易抓到线索,可不能白白让回去。所以我就省略了部分事实没上报,仅此而已。”

两位夜枭成员都松了口气,以后总算不必为虎杖的人身安全担忧了。

“悟,第二个目标也排除了,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夏油附耳说,“只剩下最后的嫌疑了。”

五条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脑袋,嘟囔道:“那可不,三减二不等于一难不成还能等于零?”

大学教授便笑了起来,吐息温热,如同他们手中氤氲暖和的茶水。

雨燕平稳升空,迎着破晓向“巢穴”直飞。

祈本里香归队,任务成功。

接回里香后,五条去监察司走了一趟。

这个机构位于一区军部大院,紧邻将军们办公的大楼,却围了一大圈栅栏和百年老树,硬生生隔出属于自己的地界。似乎映衬名义上的“独立机构”,监察司不与任何人往来,即便坐落在大院,内部人员出入也从不走正门——他们都往交通最方便的东门走,就在自家小花园后头。

至于挨着办公楼的原因,或许也跟其创始人不言而喻的小心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出于从内到外透出的“生人勿近”气场,少数军官会愿意在闲来无事时出入监察司的小花园,虽然那里无论从设计抑或氛围都比大院的模式化更加宜人。他们往往在工作倒班的间隙远远望上一眼,透过阳光洒落的树梢看向铁栅栏,瞧见其内或休憩或饮茶的成员们,心中柠檬树拔地而起,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片黄澄澄的林子。

至于久未来访的创始人——五条——也没走正门,他直接翻墙进去了。防卫系统刚要振旗呐喊就检测到少将的识别码,顿时蔫巴巴地熄了火,放任青年一跃数米高,鹏鸟般轻轻落在松软的草地上。

“七海在吗?”五条径直走进大堂,朝接待处的员工挥手问好,“有急事。”

员工仰头看他,惊了半晌,才急忙低下头查七海中校的行程单。没多久,他道:“中校今日在实验室与雷卡博士开会,现在正到半途。”

“几楼?”

“405。”话音刚落,少将已经跑了。

实验室内,七海对着虚拟屏沉思,听雷卡在那头滔滔不绝。

“所以说我们的结果肯定没错,虎杖小子打进去的萃取液就是UFB-0001!”博士拿着一小瓶试剂晃来晃去,眉飞色舞地说,“分析出的成分与一百年前的实验报告高度重合,不匹配的部分是被研发萃取液的学者稀释过,外加虎杖本人的免疫因素;其他证据都板上钉钉,就是0001没跑了。”

七海揉捏眉心,“怎么会把这东西搅进来了?上议院诸位……究竟是傻还是疯啊。”

他没感叹出个所以然,实验室的大门被突然撞开。五条拎着一袋馅饼走进来,大摇大摆地在七海面前晃了几圈,说:“哟,进度如何?”

“你才‘哟’呢!”七海焦躁道,“这都是些什么烂摊子?”

五条嘟嘴,“可只有监察司能做这些事啦,你们不帮忙,我可就一筹莫展万策尽哦。何况当时说要祝我‘旗开得胜’的又是谁啊,翻脸不认人?”

听他胡扯,七海呼出一口浊气,道:“没有放手不管的意思。相反,少将您带回来的情报太足,我们人手不够了——在这点上或许还得感谢您高效率的行动力,不然想抓到这些证据可是天方夜谭。”

五条:“人手不足?是我给的还不够多吗?啊,难道你们在私自挪用公款……”

“祖宗,知道怎么闭嘴吧?”下属震怒,“您自己编撰的招募条件,我们这些年半字未改,要招不到人也纯粹是您的要求太高吧!”

难得失去风度,七海用整整五天五夜没睡的黑眼圈瞪视五条。后者诧异地眉头一扬,“那你们为什么不改要求?我又不能插手监察司事务,要做决断七海这个最高负责人也可以做啊。”

虚拟屏幕外,旁观这场无厘头争吵的雷卡擦擦冷汗,道:“那个,两位,我可以继续说吗?”

七海巴不得有人把五条的注意力从“闹属下玩”这件事上引开,遂叹着气说:“讲,把目前我们整理出来的情报都重新梳理一遍。”

“好的。”雷卡放下试剂瓶,拿起桌面上整理了厚厚上百页的资料,清清嗓子道,“那么,先一件一件来。

“首先,上议院与违规商品交易之间的关联性已被理论证实,尚缺乏关键证据。从结莲帮传回的报告来看,几大贵族均有与黑市的通商管道,从事产业皆具违法性质,多数与输入五区和大空洞的食品、药剂相关。我们手上有结莲帮帮主刘和各大家族的贸易记录,只要稍加追查就能掌握实物,足有构成提起初审的充要条件。”

他停下来喝了口水,七海补充道:“但如要让上议院的罪名落到实处,还需更恶性、紧密的证据链。”

“好,接着说。”五条往桌上一坐,双腿交叠,嘴里叼着不知何时拆了包的馅饼。

这东西原来不是慰问品吗——念头短暂地掠过大脑,七海立刻放弃了与这位不讲理的化身交谈,垂着眼睛放松精神。

雷卡继续说:“第二件事,关于虎杖下士误用的萃取液。实验室已分析出阶段成果,确认这种药剂高度疑似UFB-0001。”

“哦?”五条插嘴,“两面宿傩的基因样本么?那东西一百年前就被列入封禁品名单了,当时的所有研究也全部冻结,好长时间都再没人提过。罢了,能做出这种事,也难怪在当时那种清扫力道下还能保存部分样本。”

同为科研人员,雷卡耸耸肩,“毕竟是唯一一个人类与幻想种的混血儿。不仅生理特征与人类相异,其血液与气味还能吸引幻想种,实属千年难遇的研究对象。”

实验室的灯光闪了闪,三人脸上均是乌云密布般深重的阴影。

“时任政府想广泛使用宿傩的基因药物,以为能给人类培养出一支鬼神军队。可光是抓捕并杀死两面宿傩都令军部折损过半,何况攫取其价值?哪怕只是它身上的一点点提纯物,都能让普通士兵在注射五分钟内发狂而亡。”雷卡继续说,表情颇为惋惜。

那之后的事便不算什么秘密了。数次大型实验均以失败告终,政府再耗不起人力物力,索性下令销毁所有样品,将与两面宿傩相关的一切信息都封锁入UFB高危档案,再不得以任何名义启用。

但虎杖悠仁拿到的萃取液也的确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除去其浓度比之实验时期稀释了许多,也更能为人体所接受。

从袋子里掏出第二块馅饼,五条说:“既然查清楚是什么东西了,你们应该也有办法研制血清吧?”

雷卡点头点得很快,“以寻常药物流程是没问题,但最终成品有没有效——直到正式使用,没人能确定。这东西毕竟跟普通萃取液不同,是从混血幻想种身上析出的样本,而铁城墙在幻想种领域的研究……虽说确实有在推进,但未免有些过于落后。”

他保证会让研究所全员投入研发,试试有了这管曾被封禁的样本,能否在该领域上有所突破。七海本想问如何处理提取出的溶液,见五条默许,便由雷卡捣鼓了。

别的不说,既然五条认为他没问题,就不会出岔子。

“对了,这就联系到第三件事。”去而复返,雷卡搬来几叠复印纸,“为什么被高危封禁的萃取液会出现在大空洞竞技场?”

七海与他对视,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唯独五条若无其事啃着馅饼,搭在桌沿的手指轻敲台面,含糊不清道:“唔,据里香报告,那东西是‘十五家族联合署名’从冷冻库里搬出来的。”

为了绕开审查机制,上议院早在数十年前便通过了一项决议:只要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投票赞同,就能短时间启用最高权限,在不受瓦尔登湖监控的情况下对部分机构实施“依法速查”。想必不知从哪一代议员掌权起,便有人偷偷暗中活动,确保有足够多的同盟支持法案——包括但不限于本次署名的十五位议员——对机密冷藏库执行“速查”,并浑水摸鱼偷走了UFB-0001。

“看来老头子们准备了挺久嘛……”五条拍掉手上的碎屑,扬起嘴角,“这么大规模行动,还在最后关头把东西给山本会帮忙,看来是十足不想被我发现啊。”

想来也是,虽然不清楚上议院诸位铤而走险的理由,其行动本身也几乎成功瞒过了五条——若非他为了其他事宜早早安排后辈去各方卧底,否则还真不好说。

“总之,里香成功得到了十五家族署名书的扫描件。那份档案据说是交接人为了让山本会放心而出示的资料之一。她潜入得相当成功,即便接触时间仅仅几秒,也切实向我们及时上传了扫描数据。”

说到这儿,七海面露赞赏,“钻法律空子重启人体实验……毫无疑问,重罪中的重罪。”

虚拟屏内,雷卡吩咐助手给自己拿了被咖啡,正慢慢啜饮浑黑的饮料。一看就是黑咖啡——五条不屑地扭过头,掏出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

“至于您正在追查的、来自大空洞竞技选手的违禁药样本,能够成为将议案送上终审的决定因素——只要其背后切实与上议院有关。而目前掌握的证据中,来自结莲帮的交易合约处于擦边球范畴,尚有被对方回旋的余地。”七海分析道。

雷卡附和,“的确,毕竟使用萃取液几乎是黑市不成文的规则,下议院提了五六次动议都被上议院否决了,民众间就是有再多不满,也无法填补法律条文在该灰色地带的匮乏。而UFB-0001最好被用作底牌,也不该在初审阶段被过早使用,没准会被对方想出什么招搪塞回来。”

“但处于试验阶段就具备巨大危害与风险性的药剂则全然不同:这种萃取液从未经过管理局登记,若当真投入市场,别提‘灰色地带’,简直跟先前所有暗地里的商品交易不在一个层次——这不是违规,而是违禁。”

说完,二人看向五条,似期待他给出正向的答复。

他们都在等最后一份决定性的证据,一个能将五条耗费十年心血布下的局彻底回收的机会。

馅饼吃完了,五条跳下桌,把包装袋揉成球状。

“急什么呢,十年都熬过来了,还纠结这么几天?”他在七海肩上拍了几把,挥手走向门口,“老实等着,把手头上所有材料的价值榨干到一滴不剩——这就是监察司该做的事。”

大门合上,七海与雷卡听着脚步远去,对视的眼神中浮现几分钦佩。

他们可以不敬重五条悟,但可以永远信任他——一个能扛着腥风血雨、在无数目光的高压下创建监察司、保其屹立不倒并抽身而退的人,将永远是夜枭的后盾与避风港。

皇后区有条广为一区人钟情的商业街,从珠宝首饰到家具载具无奇不有,实属上流社会展现财富实力的最佳场所。除却大街两旁茂盛的香樟,在这条街上呼吸着纸钞味的空气消磨时间,也不失为一种提高品味的好方法。

而围在毛绒玩具店门口的两个女孩子明显不这么想——她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先生,您快来帮忙!”美美子嚷着,“菜菜子怎么就无法理解犬派呢?”

夏油把目光从终端上移开,看了看她们指着的东西,无奈道:“安德西亚也没少给你们零花钱,都买不行吗?”反正他答应了大刀阔斧包揽双胞胎的一应支出,就该好好宰几刀。

“勋爵那是施舍,我和菜菜子才不用呢。”美美子冷哼,似对每月极其可观的进账不屑一顾。心灵相通的双胞胎姐妹淡淡补充道:“因为我们要的东西会直接跟他说,至于他给的那点钱——存起来,交给夏油先生说过的理财公司,十年后会变成更大一笔钱。”

对自己的教育感到自豪,夏油在美美子额头上屈指一弹,“得了,要什么尽管说,我出钱。”

女孩们高高兴兴地拉着他进店,在毛绒玩具里绕来绕去,终于恋恋不舍地挑了四五个等身高的玩偶。售货员接了个大单,立刻殷勤地把玩偶装进收纳盒,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位。夏油刷卡支付,连余额都没看就与两位少女一同走出店门,朝香樟浓密的林荫处走去。

“您就要走了吗?”菜菜子不舍地牵着他的衣角,“好不容易从军队拿到了一区的滞留证,不如来勋爵家住下嘛。”

阳光正好,早秋的微风尚有几分暖意。夏油摸摸女孩们的头顶,温声说:“我待在一区也并非无事可做,这会儿正好有些忙,就先逛到这里吧。”

磨蹭许久,双胞胎终于愿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老远,她们仍在回头挥手,乘着风喊“先生”,单薄的身影像两颗倔强的小树苗。夏油笑着回应,目送二人没入人群,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转向西面,青年盘算着搭公交车去军部大院,对当前情况多作了解。他还没提步,突然眼尖地看到主干道掠过一辆越野车。流线型车身漆黑得能反光,每一寸工艺都彰显格调。这车长得很有特色——至少没几辆越野能挂军牌,还是单翼只星的将级军衔。

鬼使神差地,夏油朝越野走去,并在距离车身一米时停下。透过未开启反射保护的玻璃窗,他看见车内空无一人,只有自主导航闪着绿光。见越野在红绿灯前停稳,夏油试探地伸手搭在车门握把上,并立刻听见耳边传来AI那道与自己无一二致的声音。

“您好,夏油杰先生。”AI轻快地说,“今天天气真好。”

摸出耳机带上,夏油回应道:“希望你的主人没粗心大意到把车忘了。”

AI:“并没有。我只是按主人吩咐出来买药,正在返回途中。”

“买药?”

听到夏油抬高半调的疑问,AI依旧一板一眼地回答:“兰索拉唑,半年剂量。”

沉默半晌,在红灯即将转绿时,前车门被拉开了。夏油坐进驾驶座,在AI开口前说:“你不是要回去吗?走吧。”

第一主人发话了,AI自然听命。它驱车越过绿灯,正要照常汇报路况,却听见驾驶座传来一句硬梆梆的命令,“闭嘴,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AI莫名其妙遭到嫌弃,却当真没说话,载着夏油往海滨街55号驶去。

海滨街紧邻大运河,街区内多为高档公寓与奢侈品店,若房子朝向好,便能透过落地窗眺望运河,风景一等一的美——也因此很贵,即便放眼一区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昂。

放下夏油,AI去私人车库停车,让他自便。虽然上车时全靠冲动怂恿,现下来都来了,也不好调头就走。夏油下意识想退,脑海中却始终回荡着AI平板无波的声音。

都怪那该死的药。

最终,他还是走进大堂,坐电梯直上十七楼,停在五条家门口。

说来也怪,在夏油伸手敲门的那一刻,思绪突然被拖拽回十一年前。那时悟从一区跑去找他,是否也曾在公寓楼道中忐忑地等,敲着焦急的步子来回徘徊,犹豫半晌才按下墙上那枚不起眼的门铃?

他自嘲地笑笑,终究按下门铃。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无人应答,防盗门内始终一片死寂,楼道内只有来访者沉重的呼吸声。夏油脑子里陡然蹿出几十种不好的联想,又立刻一一划掉,想着悟要么不在家要么没听见,总不会真出事。

然后那个该死的药名又出现了,绕着他钢钉似的心脏跳踢踏舞,尖头皮鞋几乎蹭掉最外层冰冷的硬壳。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像氧气被抽空了一部分,肺和气管发出抗议,令他向门把上的指纹识别伸出手。

“嘀——验证通过。”

提示灯由红转绿,门锁“咔哒”弹开,轻轻一拽,那道坚固无比的防盗门便向外敞开。夏油再次把手指与眼睛凑到内门识别器前,虹膜与指纹同步认证,大门再度打开。

尘埃落定,这间两百来平的屋子向他敞开,玄关明亮整洁,连空气中飘荡的尘埃都清晰可见。如AI所说,夏油杰拥有“五条悟名下一切所有物”的支配权,大到每日流水上千万的银行账户,小到一辆车、一间房。

走进屋子,两扇门自动关闭。夏油看见过道旁的鞋柜、杂物箱,与堆得到处都是的报纸。室内设计极其雅致,虽算不上复杂,却在每一根装饰的枯枝、每一处横梁与承重墙的交错汇合中尽显心意。不愧是品位绝佳的挑刺专家——除了懒得收拾,这间或由五条亲手设计的房子着实令人惊艳,细节中处处透露着他本人的挑剔美学。

就像那股淡然凛冽的香氛,从家具与摆件的材质中渗入空气,仿佛五条本人就坐在这里,用沉默恬淡的目光审视一切。

但夏油并不在欣赏房间的心情。他直奔主卧,于紧闭的房门前感到一丝紧张,遂在敲门没有回应后转动门把,道:“悟……”

后半截话被生生咽下,尾音在静谧中缓缓弥散。

深灰被褥中,几缕银发极尽显眼地裸露在外,连带半截雪白的手腕。五条似乎把自己卷成了个蚕蛹,呼吸绵长,正睡得安稳。夏油当即屏住呼吸,踮着脚轻轻挪过去给他掖被子,目光从发间流连而过,落到床头柜喝剩的半杯水与一板空瘪的胶囊上。

想到刚认识五条时他便是一副蔫蔫模样,肠胃倒腾了许久才调养过来;夏油看着手中AI委托自己提上来的药盒,心里很不是滋味。

“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他低喃,“你这副样子……”

五条安静地睡着,他没能说下去。

坐了会儿,夏油走去收拾床边散落着的一堆衣物,顺便在风衣里摸到滑脱的终端。他将衣服叠好,顺带整理了一遍衣柜,把原本眼花缭乱的各类服饰收拾了个遍。五条的衣服不但多且杂,基本不重样,有的怎么奇葩怎么来,让夏油深刻怀疑若没了那张脸和那副身材,这些东西还能不能给人穿。

轻手轻脚地掩上柜门,柜子上的终端突然一震,屏幕亮起,显然要有消息提示音了。夏油一个箭步冲过去关静音,正好点开了那条简讯——最高权限就是这么智能,连夜枭行政长官价值千金的机密终端都能被他夏油杰不费吹灰之力地“破解”。

看别人消息总归不好,夏油刚想把终端放回去,却被发讯人“灰原雄”的名字吸引了。他记得这是夜枭-I的一位中校,平日与五条交集颇深。而这封简讯则是一句话与一封附件。

“我和建人比谁都了解监察司的由来,请您尽管放心。”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夏油只在和夜枭出任务时听过关于“监察司”的只言片语,因而没太在意,转而将终端放回原位。也不知是哪根指头碰了一下,简讯突然跳出加载界面,光标旋转五秒,叮咚一声打开了附件。

文件白纸黑字,条条框框罗列得简明扼要。药物交易、机密萃取液、上议院与黑市帮会;甚至五年前、十年前、百年前的事实报告。这些夏油曾涉身其中的名词交汇整理,被一份报告书挂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往下看,呼吸便被蛛网粘连般愈发不畅。他看着那些近似律所开庭文件般的形容,某个荒谬的想法渐渐滋生:关乎五条所做的一切,每次谈话语焉不详的收尾与他脚不沾地的原因。

正因夏油太过聪明,报告的意义才如此昭然若揭,令他不得不猜,不得不……惊。

监察司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份历数上议院乃至炬火会数百年罪证的文件,又将在五条手中扮演什么角色?

室温很高,夏油却如坠冰窟。心尖上跳着一缕火苗,步伐热烈如探戈,却灼痛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他无法自制地打开军方搜索引擎,一个个音节将“监察司”三字键入,点下“搜索”。

“监察司,隶属于铁城墙的独立监管组织。十年前由五条悟少将创立,经过多番审核与调整,最终脱离军队、议院与教会,成功在三方势力中站稳脚跟,成为具备法律执行力的监察机构。其成员有权对议案或军部决策提出直接干预,若有必要,可罢免议院乃至军部要员。”

“作为一个不与任何权力机构沾边的组织,无人得以说清监察司究竟是如何在铁城墙的名利洪流中跻身实政的。其创立之初便遭到各方人士全力推阻,被封锁了一切资源、资金乃至传播,甚至时常曝出暗杀丑闻。即便如此,少将依旧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将这个本与不容于时代的产物带到阳光之下,不惜耗费数年时间游说下议院,以近全票通过了城墙内人类第一个独立监管机关的保护法案。

“待尘埃落定,少将立刻抽身而退,宣布自己不再担任监察司内任何职务、监察司也并不隶属于任何一方,可随时监管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应官员。随后,司内成员重新选举,崭新的秩序就此诞生。”

时钟轻响,正午的阳光钻过窗帘,在床单被褥上悄悄化开。五条仍无知无觉地睡,银发贴着面颊,苍白得像个一触即碎的瓷娃娃。

极淡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夏油紧紧攥着终端,指节发白。

五条是被香味唤醒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被子顺着肩线滑落,只穿着衬衣的上半身却并不感到冷。室内暖气开到最适宜的温度,窗外阳光偏斜,橙黄的微光顺着云层向运河蔓延,黄昏已近。

迷迷糊糊坐了会儿,他想起自己睡前犯了胃病,吩咐AI去买药,却一觉睡到了傍晚。视线转移,他看到床头柜上一杯水与两粒垫在纸巾上的胶囊,便挪过去端起来吃了。

水竟然还是温的,比口腔温度略高,药剂与温水从食道滑下,把五条皱巴巴的胃抚平了。他这时清醒了点,意识到AI没手没脚,大抵是不能把药送回家的,那么必定有人来过。

谁又能进得来五条少将精密的电子封锁呢?

分明是一想就明白的道理,五条却朦胧地瞪着虚空,半晌没理顺思路。他索性爬起来,蹭着拖鞋开门往外走,循食物香气来到客厅,被沙发上的人吓了一跳。

落地窗外是宽广辽阔的大运河,窗内是夕阳绯红的光晕和斜倚着靠背看书的黑发青年。他穿着简单的针织衫,领口宽松,黑发凌乱地垂在肩上,勾勒出一张清清淡淡的脸。

听见动静,青年从书中抬头,墨水氤氲的五官便流淌起来。那眼梢如撇捺将尽的一笔横墨,向鬓角斜飞,湿气淋漓。五条站在原地,心脏不争气地加速,几乎震碎了笼罩脑海的茫然倦意。

夏油伸手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笑道:“悟,晚上好。”

“哦。”五条嘟囔着应,“你怎么进……”

然后他想起自己设在门禁里的两份生物信息,登时哑口无言,看着夏油半天说不出话。夏油把书搁在茶几上,起身理了理衣角,说:“吃晚饭吧,快六点半了。”

他走进厨房,驾轻就熟地翻出碗筷,开始添饭。抽油烟机已经关了,锅里小火煨着汤,餐桌上是两素一荤,从摆盘到香味都散发着莫大的吸引力。五条想拒绝,肠胃却自动忆起当年被好吃好喝供着的时光,顿时违背主人意愿地争吵起来,让他不得不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坐到桌前。

夏油端着饭出来,“汤在锅里,一出来就会凉,要喝自己去添。”

默默拾起勺子,五条低头喝那碗专门煮得烂熟的粥。米粒软糯香甜,葱花把分散的味道拔了个尖,初进嘴便能尝到弥漫的浓香,从舌尖扩散到喉腔,层次丰富。他一勺勺缓慢地入口,几个小时前还酸痛的胃渐渐舒展,每根神经都在惬意地伸懒腰。

这顿饭相当安静,无人交谈,只有汤锅咕嘟咕嘟的翻滚声从厨房传来,间或夹杂碗筷相碰的脆响。五条尝着久违的“独家”手艺,惊觉这世上真没有比夏油杰更适合他的人了。

随之上涌的是一句话,轻轻浅浅,被饭香浸泡得发暖发胀。

“你都十年没给我做饭了。”

近似抱怨,带着点赌气的成分。夏油抬头看他,似乎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感叹,而五条就差没掰着那句话的尾音把它塞回嘴里——轻而易举就投敌是丢脸行为,不可取。

于是夏油果不其然地笑开了,眉眼上弯,额发也跟着微微颤动,“行啊,反正我这段时间都会在一区待着,天天给你做饭都行。”

他便没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一句惊天动地的话,继续道:“你也不用担心州立大学的教职,院长了解我是在给部队帮忙,巴不得我待久点,为学校多挣点荣誉,才不愿见我急匆匆赶回去教书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五条思来想去都没找到破绽。“不必担心本职”的保证一出,他就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任何劝阻都无济于事。至于五条想不想劝阻,便是另外一码事了。

“我没有义务为你提供住所。”他强行扳着声音,让自己听起来冷漠点,“叫七海安排去,少来烦我。”可他还吃着夏油做的饭,简直毫无说服力。

一笑置之,夏油拿过五条空出的饭碗去盛汤。玉米排骨煲的高汤极靓,汤底清透,大骨的香味彻底浸入肌理,每一口都像在给食道泡温泉。电磁灶旁边放着盛满浮沫的碗,那些本该附着在骨架上的油脂全都被烹饪者一勺勺细心地添了出来,才得几碗靓丽浓汤。

吃完饭,夏油去收拾碗筷,五条摊在沙发上拿他先前翻的书看。那是本仿旧纪元的复刻诗集《地狱一季》,由州立大学文学院创始人联合一众学者重新编译,收编阿蒂尔·兰波尚存的全部散文诗。

“带着你的贪欲,你的利己主义,带着你的所有大罪,去死。”五条触摸书页,轻轻念道。

当他们还在五区时,就经常从宏树的书柜里翻出各种各样的旧纪元书籍阅读,试图从字里行间咂巴出风雪覆盖大地前人类文明的滋味。夏油往往比他更善于共情,时常或兴奋或忧愁地写下长篇大论,力图佐证属于旧时代的未了情怀。

至于现在——五条不认为夏油还同从前那般伤春悲秋,虽然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人总会被时间改变,一味向前麻木地走;但那条河川永远不容许逆流而上的人,仿佛他们的存在本身即大恶,乃神所禁忌的颠覆者。

“你是逆行的人吗?”他轻声问,“你会永不回头地走下湍流吗?”

厨房门打开,夏油擦着手往外走,顺便把毛巾挂在椅背上。他听见五条说话,却没听清,便问:“什么?”

五条未答,收回看向他的目光,把《地狱一季》随手丢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翻了个身。见他如此,夏油叹了口气,拿起玄关旁的随身包道:“我该走了。”

“哦。”五条头也没回,“今天谢了,我会告诉AI助手叫他别再随便跟陌生人搭话,再见。”

但大门打开的声音迟迟未传来。五条正要睁眼,头顶突然一热,发梢传来温和润泽的触感。像有谁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发间落下极轻一吻。

“照顾好自己。”夏油说,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只能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我等你联络。”

他轻轻伸出手,指腹在五条侧颈摩挲辗转,片刻,带着那点微末的热量转身离去。

两道门接连关闭,五条躺了会儿,还是爬起来去卧室拿终端。看到简讯界面开着,他也没多想,直接点开灰原新发来的邮件,把附件一式三份地保存妥当。

夜幕渐渐笼罩城市上空,半开的窗户释入一丝凉意。屋内大灯自动亮起,玻璃反光,模糊了大运河隐晦的侧影。

是时候了,五条想。

打开通讯录前,他轻轻按住发旋,仿佛还能感知到方才那蜻蜓点水般轻柔而珍重的道别——不得不说,夏油杰真的很会搞这一套,他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喂,”带着旖思,五条拨通电话,“在?”

“有话直说。”对方一如既往的不耐烦。

五条心情正微妙,没有拌嘴的意思,直接道:“要钓大鱼了。五天内我会先去见你,然后带人收网。联络的法子由你自己想,地点也由你定,我只负责到场。”

“再这么讲话,我保证五天后就是你的死期。”

“哦?也行,反正离合约到期满打满算还有三年,你放在我手上的筹码……不要也罢。”五条愉快地笑,“后果自负喽!”

对面忍无可忍,疑似金属盖开合的声音连续响起,就像他在烦躁地抛接一枚打火机。五条静静等了会儿,果然等到一句强压怒火的话,“行,等着。”

通讯挂断,五条给对面发了条短信,将锁了屏的终端倒扣茶几。他朝沙发仰面躺倒,望着还在运作的洗碗机,思绪渐渐飘远。

年近三十,当他再度想起炬火会的教条时,不免有许多新的见解。教会本身十恶不赦,是一切负面欲望的诞生源与包装纸,端看他们以神之名处刑未满价值10的婴儿便可见一斑。但尼尔森所言……教皇所言也绝非一文不值。

至少那句刻在年幼五条悟心里的话至今依旧振聋发聩,令他几欲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从未察觉、从未沦落。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曾在第一次见到五条时颤抖地抬手指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圣子啊,你且记住,情感乃人世间最无用累赘之物,万不可溺耽其类。”

彼时他曲意逢迎,却着实记下了这句箴言。及至成年,才切实吃到苦头,知晓其与时光呈指数型增长的重负。

须知众生百苦,清心节欲者常有,情之一字却总也绕不过去。

譬如电话那头的人甘愿为一个承诺和几笔不痛不痒的进账束缚天性,成为自己生平最痛恨的模样;譬如自己甘愿为一个旧日幻影作茧自缚,作最吃力不讨好的挣扎。

暮色四合,一区在黑暗中依旧辉煌,以灯火描绘不眠之夜的壮阔。五条眺望市区闪烁的霓虹灯,不经意又想起夏油。

他此刻是否也穿行于绚丽夜市,步伐轻快,侧脸被灯光映得深邃俊朗,像拈花的僧人与葬花的神佛;他是否会为一枚精致的发饰驻足,想象其佩戴在两位小姑娘发间的模样,并悠悠笑起来,面容如流金晚莲。

残留在发根深处的烙印再度燃烧,宛如坠入一场阔别十年的大梦。

五条敛眸微笑,像吹散一朵云那般吹散了在脑海中闲庭阔步的夏油杰。他将投身下一个战场,而未名真假的眷恋只能赶在春泥腐败前匆匆掩埋,连同那股清幽静谧的檀香。

“杰,帮我联系七海。”他对AI道,“最后的收网就要开始了。”

威森陶德拥有一座半山别墅,就在一区最边缘的葡萄园里。说是“半山”,冻土上也并无地势起伏,只是有钱人用合成材料强行堆砌出来的山丘,移植各类土层装点几分,就改称为“庄园”。这栋别墅占地四五百平米,连带整座不高不矮的山头、大花园与要塞似的几座瞭望塔。

这个夜晚安静得过分。月光很浅,哨岗积了一层雪,也盛了薄薄一层亮光,仿佛冰封湖面雷打不动的冷霜。瞭望台站着几个持枪护卫,靠着墙壁昏昏欲睡,时不时叫骂几声,与旁边的人互相推搡,盼望着能赌几个钱让自己清醒点。

但想归想,没人敢自作主张。他们都站在离中央哨塔较远的地方,时而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一眼,似乎对那中间站着的人过分畏惧,以至于本能地放弃了违抗。

“头,头儿……”一个瘦子被伙伴们推了出去,战战兢兢道,“还不能换班吗?”

男人甩亮打火机,火苗“嚓”地蹿了起来,被他用掌心拢着凑到嘴边点着了烟。那点猩红的亮光在指间跳动,剪影舔舐着他硬挺的颌部线条,连带着开刃似的脸庞一同忽明忽暗。

他徐徐呼出一口气,在烟雾缭绕中侧过脸,沙哑道:“不能。”

瘦子打了个颤,结巴道:“好好好的!我这就滚!”

聚在一起的护卫们再次散开,惧怕地离哨塔三米远,这回看都不敢回头看了。男人在粗糙的墙垛上掸了掸烟灰,渣滓噌噌往下掉,再被皮靴踩住、碾碎。他复将烟凑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任晚风迎面吹来,将额发与烟雾一同拂向身后,肺腑中亦浸满浓郁焦苦的尼古丁味。

“十点半。”他自言自语道,单手撩开风衣,从内衬口袋中翻出终端,“动作再不快点,可就过期不候了。”

指针走向三十分,在秒数重合的同时,终端屏幕骤然亮起。短讯界面“叮”地响,一条从面子到里子都没个正经的消息出现,由发信人简短的三字名昭示着一场大戏将拉开序幕。

冷哼一声,男人收起终端往外走。沿途经过的守卫无不挺胸抬头,哆嗦着叫一声“甚尔大人”,目光拼命往外拐。伏黑甚尔也没兴趣照顾他人的小情绪,挥手让他们自便,攀上绳梯走了。

连通哨岗与别墅的石砌通道十分湿冷,四壁沁着水,稍不注意就会脚底打滑。甚尔走得健步如飞,衣摆在脚踝处翻涌,像只没入黑暗的大型蝙蝠。猎刀紧贴衬衫下摆,随着走动不断触碰肌肤,触感冰冷坚硬。他似不适应这种别扭的置物方式,叼着烟想了会儿,把手枪和猎刀调了个位,继续大步往前走。

拐入塔桥时,一位站岗哨兵立正敬礼,恭恭敬敬地让他穿过壁垒,绕道储存军火的武器库。甚尔撇了烟,用权限磁卡刷开库门,在缓缓开启的高压舱前站定,目光由上而下逡巡过架设其中的数十把枪械。

最终,他选定了一把仿TAC-50。狙击步枪表面的线坑在灯下闪着冷光,高效能制退器与枪身融为一体,漆黑凛冽如丛林中悄无声息的猎手。

“建议你去东南边看看。”甚尔将TAC-50拆卸装入条状背包,对哨兵道,“别走太慢。”

哨兵连连点头,小跑着离开。甚尔背起枪支,继续从库存中挑选武器,没放过哪怕一枚可用作起爆器的铁丝片。这些枪械匕首都被收纳进纯黑的风衣之内,除却那杆狙击枪便无迹可寻。

十分钟后,甚尔从军械库离开,继续沿通道走进别墅。铁索家族几乎将这座山丘改造成了堡垒,亏得他记得整个布防图,才能驾轻就熟地找到指定地点。

在连接整栋别墅与呼应壁垒的控制枢内,甚尔咬着手电筒拧开电箱,对照着一排排旋钮拍下几个键。这厢悄无声息,远方固若金汤的大门却静悄悄地断电了。

“万事俱备。”他将四个字键入终端,随即拎着背包转上楼梯,登上整座庄园的最高处。与此同时,简讯被电波传出千米,兜兜转转落入收信人手中。

距离铁索庄园一公里,五条的终端响了。他点开简讯界面,在最新消息栏看到四个字,冰冷的笑意立刻攀上嘴角。

“得了,准备完毕。”少将转过身,对面前上百位士兵道,“记住你们的目的:彻底剿灭铁索家族;特警负责压制,夜枭负责搜查证据,记得别损毁任何文件,不论实体或数据。”

混编的士兵们默然点头,动作整齐划一。五条接着道:“不用纠结杀不杀人这种事,反正我们有莫德瑞安上将的正规批复,加之周边居民与下议院议员已多番申诉其暴行,不管杀了没杀都不会算你们的过失。”

底下的人接着点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点动静让埋伏破功。五条见该交代的都说得差不多,轻轻合掌一拍,道:“那么就按原计划,行动开始。”

上百人的队伍顿时向四面散开,整齐地融入夜色,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工蚁。夜枭-I将和二三队一同行动,从侧门抢攻威森陶德的办公室,趁早夺得尽可能多的资料。五条站在原地目送少年们离开,敲了敲耳机,等候数秒。

很快,夏油的声音从耳机内传来,“喂,听得到吗?”

“只要没聋就听得到。”五条道,“今晚主控行动的不是我,你才是那个掌握全局调度的核心点,千万别垮了。”

夏油笑着应:“没问题,我还没感谢夜枭出手阔绰,直接把一整间服务器都租了下来供我发挥。要有这闲钱,怎么不多养几个信息部的职员?”

“养了不也没你好使?”

“那倒是。”

交谈间隙,五条抬起头,在西北方看见一道冉冉升起的黄光。信号弹拖着烟雾升空,炸开,传递出准备就绪的标志——同时惊动在庄园四处巡逻的卫兵队,使得军队必须在第一时间发起猛攻。

“动了。”耳机中骤然响起密集的键盘敲击声,是夏油在不断切换监控画面,将实时路线与沙盘模拟的结果反复比对,随时向各位分队长传达指令,调整行进路线与方案。

五条打了个响指,再次解锁终端,将一条早已躺在草稿箱里的简讯发送出去。“我也该走了,今晚事情多得要命,能早点搞完就能早点回家。”他按压驱动铠,流光覆盖半身,枪械也在同一时间落入掌中,拉开保险抵住扳机。

AI调动一辆武装机车驶到五条身边,他翻身上车,拧着油门冲出草地,在雄浑的引擎咆哮声中风驰电掣,直奔庄园正门。

四处已响起枪声,铁索家族遇袭,护卫们立刻在偌大的庄园中上蹿下跳,试图第一时间找到入侵者。那些庞大独特的绿植反而成为了阻碍,令这些训练有素的私兵们迷失方向,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中被绊住脚步,硬生生耽误了大量时间。

未经演练的侍卫尚且如此,军部士兵反而进退有度,借助枝叶掩护穿行于林园中。除去吸引注意的正面主力,其余部队均在出其不意之下袭向堡垒,并成功攻入。嘹亮的缠斗声划破夜幕,铁索侍卫们只能手忙脚乱地开枪,白白浪费大把子弹。

“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路的?”哨兵队长大怒,“这群废物还在林子里转悠呢,怎么外人倒占尽先机去了!”

手下只能捂着头盔四散躲避,抬高声音回一句“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而穿行林地如入自家后院的军部众队员正凝神前进,时不时听见耳机中传来一道清晰沉稳的声音。

“C队,直走50米后左拐,长20米的园艺作物能同时为三位队员提供掩护。”

“A队,正前方大门处有十二名敌人,建议左拐抄小道,能有效规避其中八人。”

循着指示,士兵们犹如开天眼般游走于铁索庄园,将敌人远远甩在身后,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别说减员,依仗威森陶德过于复杂的地形,上百名队员以极其灵便的阵型边躲闪边向别墅进发,连伤员都几近不存在。

撞开上前阻拦的卫兵,五条长驱直入,一手把握方向,一手端枪扫射,硬生生把自己用成了移动炮台。借助驱动铠提供的动力,他几乎畅通无阻地正面闯进别墅,与全副武装的安保打了个照面。

“三,二,一!”夏油的倒数结束,别墅瞬间陷入漆黑,包括发电机在内的所有电器全部关停。安保们没能快速作出应对短暂失明的反应,五条却仗着战术目镜精准投掷手榴弹,将爆炸产生的明火与烟尘抛在车尾,机车轰鸣着冲出几十米。

他一路碾压到电梯口,看准包抄上来的两路敌人将手中绳索朝吊灯甩出;倒钩握力抓紧,五条瞬间弃车跃起,在被滑索带向空中的刹那向油门开枪——“轰!”

爆炸席卷大厅,家具与画框的残渣伴随着气浪向四面狂涌,整栋别墅都在颤动。五条荡入三楼,松手一骨碌滚落在地,起身的同时手中已握紧枪械,未松懈一丝一毫。

“刚刚的断电可不全是我的操作。”夏油抽出时间问,“你在铁索家族还有内应?”

五条警惕地踱步到拐角,猛地闪身而出,枪口横扫厅室一周,确认暂时安全。“自由心证,要想我全告诉你,还不如原地加入夜枭算了。”

说着,他快步冲向楼梯,四级并作一级跨步而上。其他小队也已抵达别墅,以收拢的同心圆阵型缓缓包围,将从四个方向同步朝上扫荡,配合时不时的大规模断电克制敌人,顺便防止威森陶德上传资料逃跑。

耳机中,夏油在向其他小队下达指引,真如纵观全局的上帝之眼般带领他们游走于敌方大本营,以最少的人力物力将对方卷入缠斗,急剧消耗铁索家族的有生力量。

——真不愧为同政府打了十年游击战的叛军首领。当夏油提出战术时,五条便第一反应作此评价。再加上他构思出的新型索敌阵容,这场由莫德瑞安紧急批复的、消耗一个人情才换来的闪电剿灭战,就在随手抽调的军队百人间推进了。

在排除结莲帮与山本会后,五条可以百分之百确认从竞技场发现的药物出自铁索家族之手。常年活跃于大空洞黑市的集团很多,但少数拥有直接获取新药的渠道——经过数年排查,最终锁定的就是这么三家。

经过前两次潜入调查,所有证据都已到手,也确实说明那种违禁药在威森陶德手中。既如此,这最后一间便不再需要伪装潜入:有缉毒除害的正当借口,直接从军队获得剿灭批复,便可发动警卫队正面袭击。

至于那份走正常流程不知该等到猴年马月的军部批复——莫德瑞安上将用“欠的一个人情”还了。

别墅中,五条按照夏油的指示往楼上走。庄园主体的别墅有七层,其中顶楼才是陶德本人的办公室。电梯在别墅正门,从四楼的军备平台把援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地面。夜枭小组绕开可能起正面冲突的大厅,从几扇侧门进入屋内,再循着楼梯往上探索。

即便如此,在五条踏上通往六楼的楼梯时,依旧听见了陡然密集的枪声。

“情况怎么样?”他问。

夏油:“夜枭Ⅱ队在迎敌,I队和Ⅲ队都顺利通过掩护,继续行进。”

“好。”

脚步加快,五条几乎在没沾地的情形下跃上楼,利用驱动铠的辅助效果越过大多数障碍。按照布防图,六楼楼道本该有密密麻麻的安保,但当五条抵达时,却只在几乎被彻底毁坏的房屋内看见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切割伤、贯穿伤、血液染红天鹅绒地毯,也淌到五条脚边。

“果然。”夏油说,声音不辨喜怒,“不止一个内应?不对,这些痕迹虽不尽相同,手法却大同小异……”

五条任由他猜,径直跨过尸体往楼上去,期间翻出终端发了条消息。这一回,七楼口堵了一堆货真价实的保卫,与五条打照面的同时已拉开枪栓,边怒吼边扫射,子弹不要命似的往外倾泻。

枪口冷焰中,青年瞬间释放绳索,贴着保卫们头顶擦了过去。足尖刚到七楼栏杆,两枚电磁榴弹便滚落人群,正好赶着五条再度掠起的刹那爆炸,将二十来个人掀飞。

气浪灼热,五条沿着曲型回廊狂奔,推动力开到最大,让他以时速六十公里的爆发力冲向办公室,重重撞破外门板。几重电子检测在抵达内门的同时启动,天眼扫视,却只在来着身上发现无数条彰显着“无害”与“可信赖”的信息条。

这场夏油与安检系统的拉锯战持续了半分钟,以前者的压倒性胜利告终。大门缓缓开启,五条扳着门板挤了进去,拖着流光溢彩的尾焰冲向总控台,掀开技术工人,狠狠拍下一枚位于盖板上的红色按钮——别墅巨震,包括花园在内的整座山丘都开始小幅度摇晃,深埋地下的数百枚微型炸弹发出轻响,安全栓全线解除,倒计时开始流动。

“你,你做了什么?”那位被扇到墙里去的员工哆哆嗦嗦,捂着脸崩溃道,“那可是自爆程序……”

五条收回手,听着夏油在耳机那边有条不紊地对所有分队下达指令,告知他们三阶段准备已完成,可随时执行。

“可不?”他满意地笑,朝七楼总控室内所有战栗的员工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反正那成百上千颗炸弹你们平时也用不上,不过是装装样子的水货,拿来作今晚的谢幕可不正好?”

说话间,驱动铠早前喷射的催眠瓦斯完全挥发,员工们翻着白眼一个接一个倒下。五条把保险柜里五花八门的密匙统统拿走,踹开后门进入威森陶德的办公室。

另一边,夜枭-I顺利抵达四楼,却被源源不绝的援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队走对面了,但愿他们没遇到阻碍。”真希抹了把脸,戴上眼镜,将目镜的辅助功能全部关掉,只留瞄准与夜视。以熊猫为掩护,一行五人各取所长,将敌人的攻势纷纷化解于无形。

虎杖永远冲在最前,正把三个保安凑在一起往楼下扔,表情颇为轻松。他从来不下死手,即便重伤对方也确保在“治得好”的范围,因而缠斗得格外困难。巨蟒游走于战场各处,枭则高居半空提防一切偷袭;伏黑身处钉崎与狗卷两位音波特化型战斗员的保护圈内,以机械生物之眼纵观、支援所有人。

六人顺利通过四楼,却在冲上五层台阶时被一根绳索绊了几步。他们冲得太急,没人来得及注意脚下——于是那条肉眼几乎看不清的极细丝线猛地断裂,冲击波从引线导向的音爆弹中骤然爆发,伴随着剧烈罡风炸穿了半堵墙。

“注意防守!”千钧一发之际,狗卷古怪扭曲的声音犹如泣血,从漩涡中心传来,“不要失去意识!”

下一刻,压聚的动量轰然炸开,将六人彻底吹散。

地动山摇,仿佛整栋别墅乃至山头都在晃动,试图与埋藏地底的凶兽负隅顽抗。大半个铁索庄园都化为乌有,从外到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顽强的承重梁,竟真没剩多少完好地方。

“咳……”五楼内,伏黑艰难地搬动石块,把自己从几幅画框里解救出来。急于召回驱动体的右手小臂骨折了,神经痉挛似的抽痛,也不知哪根骨头戳了出去。另半边身体有驱动铠保护,除了撞得狠了挫伤些许,倒也不至于影响行走。

他检查收纳立方体,将损伤率没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枭重新召出。“替我看着点,”少年艰难地深呼吸,“随时报告敌人位置。”

找来几块木条与绷带,伏黑给右手伤处做了应急固定,提着枪继续往前走。他侧耳听着别墅里的所有动静,知道刚才那枚音爆弹造成了连环塌方,现下估计所有正在别墅内交战的人都受到了一定冲击。

加上五条教官启动的自爆程序……伏黑回想着耳机里那几句代表最终阶段的暗语,深深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自己这样或许帮不上忙,但至少得想办法多找几个同伴出来。

“钉崎……虎杖!”他不敢大声唤,便吩咐白兔们绕着废墟寻找生命体征,在路过的每一个裂隙稍作停步。

据醒来的位置判断,他估计被震动带到了五楼上部。伏黑暗自分析,如果六个人都被扫荡到不同位置,想强行凑齐恐怕还不如自己去和教官按计划汇合。

他刚抬起手,突然听到头顶“咔嚓”一响。僵硬地抬起头,五六楼之间的夹层竟围了一圈保卫,个个西装革履没沾灰,想来是刚到的敌方援军。十几杆枪管直指头部,伏黑脊背窜起一阵恶寒,清楚自己已被彻底锁定。

“该死……”他咬紧牙准备随时放出猎犬,每根神经绷紧到极限,短短半秒竟如半个世纪般漫长。他看着安保们将手指扣上扳机,击锤缓缓触动,黄铜子弹亮泽的外壳隐约浮现——“砰!”

一声枪响,三人应声屈膝,软绵绵地从夹层栽倒,头朝下直直摔落。伏黑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躲,动作大到牵动右手伤势,顿时龇牙咧嘴地跳脚。

却在同时刻,一道黑影从屋顶坠落,如长虹流星般砸向五楼。“轰!”落地又掼倒三人,伏黑急忙往楼上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已被鲜艳的血色遮蔽。是被精准割破大动脉和气管的血,喉管还在破风箱似的嘶嘶转,人已经死了。

伏黑急忙刹住脚,看着夹层中那人一手持枪一手握刀,入包围圈如入无人之境。这波赶来的地方援军足足四五十人,却没有一颗子弹碰得到那个身影:他迅疾如猎鹰,借助环境既守且攻,弹无虚发地一击杀二人。

“玉犬、脱兔,去帮忙!”伏黑轻叱,让灵活性最强的两位加入战局。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虽打法诡谲,其行动间的轨迹与韵律却如音符般清晰——至少对伏黑来说,他不消几眼便观察出配合之法,驱动机械前去填补任何可能的防守空缺。

见动物闯入阵势,对方似乎略微一怔。伏黑看见他极快地引着猎刀转了个圈,将近身敌人全数抹喉,刀锋拖曳出一道嫣红血弧。刀锋卷刃,他便将猎刀拍进冲上前的敌人脑门里,腾身踹倒另一边的包抄,再在对方脸上借力转胯,反手从腿夹中抽出一把崭新的砍刀。趁旋身力道尚在,男人伸展双臂将刀刃送入对方前额,在落地同时狠狠下拉,将整个人从中劈裂!

伏黑看呆了,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没能来得及立刻对身后的袭击做出应对。千钧一发,他眼前骤然掠过猎猎风声,似弓弦绷到极限后发出的破空之哨——袭击者悠悠倒地,眉心多了个血洞,喉管也被横向豁开,嗞嗞向外喷血。

男人轻盈落地,仅剩的日光灯晃了晃,照亮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伏黑与他对视,捕捉到对方眨了眨眼,眼神很轻又很重。仅仅两秒,男人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再度投身搏斗。

“老大没啦!”突然,头顶上方响起一道粗粝的大嗓门,接着又是四五十人的援军从四楼向上涌,伴随着越来越近、似乎垂直降落的话语,“至少得给爷把今晚冲进来的孙子们碾碎!”

那名身形似山岳的干部重重落地,带着一干援军呼啦啦往上冲。伏黑还没想好对策,男人已退到他身边,伸手往军服领子上一拽,生生拖着他往后撤,转瞬间与敌人拉开十米距离。

“闭上眼,别管。”耳边传来对方沙哑的声音,伏黑下意识照办,随即领会了对方的意图。

“轰!”又一场爆炸。五枚手榴弹毫不留情地掷向干部,将其与身后的援军瞬间卷入高温烈焰,破了洞的夜色被照得亮如白昼。立足点被陡然剥夺,伏黑直直从五楼往下落,失重感带来排山倒海似的不安。

他忍着右手疼痛作出受身动作,脊背却撞入一人胸膛。对方咒骂着把驱动铠拉到最大,绞杀敌人似的将伏黑死死捂在怀里,二人同时砸向地面。

他听见光焰里传来干部最后的咆哮,“我早就说过你是叛徒了,伏黑甚尔——!”

接着是剧烈的震荡、钢索在墙上刮擦的刺耳声响,与轰然坍塌的上层别墅。

地动山摇中,伏黑睁开眼,发现他们被男人甩向墙面的钢索滞空,离地面不过小半米。他轻易挣脱了对方的钳制,脚踏实地,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

“伏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老树撕裂疮疤抽枝发芽般艰涩,“甚尔?”

甚尔沉默地拔出钢索,掸了掸风衣上的灰。伏黑后退几步,对他怒目而视,右手吊在胸前,灰头土脸得像个乞丐。他分明在叫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近十年未曾被提起,却裹挟着如此之重的力量与负担。

就在他抬高声音要对方回应时,甚尔突然敏锐地转头,朝门口开了一枪——几名卫兵还在往里冲,被这一发子弹同时贯穿,剩最后三四人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男人撩开风衣下摆,反握猎刀,脚尖一点把自己送了出去。他如疾风般割裂敌手,刀锋所至皆瓢泼鲜血,空气都被染上细微的红。

“别抵抗啦,你们已经死了。”头顶突然有人笑着说,语调轻浮,像讨论下午茶该点什么甜点般随意,“不信就抬头看,尽管看个够。”

一具肥胖的身体被绳索拉动,晃晃悠悠挂在别墅漂亮的罗马式屋顶上。还在负隅顽抗的铁索守卫们一看,顿时傻眼了。

那可不就是威森陶德本人——还活着,四肢却被反折悬挂,仿佛一樽毫无美感的花瓶。他眼睛茫然无焦点,涎水四溢,只知道叫嚷着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全身上下被扒得精光,只剩一条内裤。

正门口,甚尔缓缓抽刀血振,勾着嘴角无声地笑。他利落地踏出血泊,留伏黑站在原地,对这场结束得突如其来的剿灭目瞪口呆。

事实上,在五条揪出刚嗑完药正嗨的陶德时,这场大戏便称得上完满了。他满意地打量着终端内多出的一大堆情报资料,站起身,一刀割断了维系陶德与屋顶的绳索。胖子腾空而起,挥舞着手脚作自由落体,最终重重摔入特警队预备好的气垫中。

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实施拘捕,联合分散在庄园中的其他队员一起彻底镇压铁索打手,以绝对优势取下了数十年来最大规模扫黑行动的胜利。

“今晚辛苦了。”夏油说,“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五条从屋顶探出一只脚,自己跟自己玩了会儿平衡木,玩笑似地说:“哪能呢?破晓还未到来,戏剧——自然尚未落幕。”

他向前倾倒,任由自己从七楼坠落。风拂起晚礼服般华丽的军装衣摆,银发与蓝眼皆如火焰般摇曳斐然,他享受地眯着眼,再在夏油焦急的呼唤中轻盈落入高速驶来的机车。

“主人,卡特琳娜-2U为您服务。希望您不要再轻易射穿油门把机车玩成起爆器了,实在有些不划算。”AI在耳机中说。五条毫不在意,高声笑着拧转油门,让这台拥有铁城墙最高时速的传奇机车自如驰骋,掠过庞大的铁索庄园。

而夏油也只能后怕地叹气,禁不住为这般嚣张又疯狂的五条心跳加速。

卡特琳娜停在庄园大门前,五条刹车,对候在一旁的男人挥手道:“来吧,下半场更精彩!”

甚尔抬头看他,指间夹着半根烟,脸庞浸在青白的烟雾中。他脸上都是血,五条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难以描述,接近失落,又像落了一层寂寥的薄雪。

“哦,见着面了?”五条不无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他知道我们的‘约定’了?”

话音未落,黑发少年搭着军部的货运车匆匆赶来,在大门口撑着栏杆翻身落地,朝堵着出口的五条喊道:“教官,您有没有见到……”然后他与正在烦闷抽烟的甚尔打了个照面。

气氛一时滞涩。夜色还很浓,鸦羽般的云层把地平线捂得夯实平整,半寸光也透不过来;伏黑惠看着父亲,像在看一个不存于世的幽灵。

而他暌违已久的父亲眼里黑沉沉一片,仿佛永远凝滞于午夜的云翳。少年确信他曾在那里窥见刺破乌云的天光,眨眼离别,却只剩死寂密不透风。泥潭里蛰伏着肮脏腥臭的巨兽,它无声无息,只是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有太多话想说,却永远无法出口。

至少那些利刃从未调头向他——它们穷尽一生学会如何将伏黑惠拱卫其中,只要他不主动触碰,便永远不会受伤。

最终,甚尔别开眼,屈指掸了掸烟灰。他转身步入黑暗,回五条的招呼道:“赴约没问题,事成之后我要双倍。”

“放心,少不了你。”五条乐见他们之间的汹涌暗潮,心情更好,“那么——我们分会场见。”

伏黑站在原地,突然一步都走不动了。右臂与身上的痛楚如翻江倒海,他咬牙忍着,与心脏末梢传来的刺痛一同葬入深海。

或许他从未渴望再见甚尔一面,但当后者的目光为他停留时,四肢百骸却俱在不争气地叫嚣、沸腾,连带着相连的血脉共同悲鸣。仿佛“家人”永远是横在路中间的死疙瘩,迈不过去,也绕不回来。

直到五条也驱车离开,夜枭-I才坐着下一辆货运车来到门口。虎杖奇怪地打量了他半晌,遂往肩头一拍,露出个宽慰的笑。向来热切的少年没说话,他总能敏锐察觉出别人细微的情绪,譬如现在。

而伏黑恰巧被这种宽容的沉默所拯救。他强行抑回眼底翻涌的热意,借虎杖伸出的手跳上车,回到队员中间。

至少今夜,忧愁的人绝不止他。

陆续撤走的警员身后,铁索庄园突然开始震荡。它似乎踮起足跟,咆哮着几欲站立,尘埃四处飞散,却有无数道裂痕攀上屋檐,在响彻雪原的呼号中瓦解。有人回头感慨地看着上百枚炸弹同时引爆,令地基沉没,精心雕琢的屋舍与庄园也被余波扫荡摧毁。

仿佛一场宏大的落幕。

夜风拂面,五条戴着眼罩规划路线,在迫近黎明的凛冽寒气中开口道:“分拨来了多少人手?”

这话是问AI的。助理回答:“清道夫部队I-Ⅲ,共计九十九人,正在从罗曼维康区绕道目标,将在半小时后于登记点与您汇合。”

“保持α频道畅通,这场行动将以我和‘我忠心耿耿的护卫’为中心。”

“是。”

卡特琳娜的前车灯穿透黑暗,夏油沉默半晌,终于开口,“你要去炬火会总部。”

依旧是毋庸置疑的肯定句。五条道:“还记得我在这次行动开始前发的简讯吗?”

“记得。”

“那是圣子的权限——紧急召集所有二阶以上成员到红枫区教皇路36号。这条指令拥有绝对执行力,不管身在何处做什么事,都必须在三小时内赶到指定位置。当然,这东西整个任职期间只能用一次,还是相当麻烦的。”

他拧着油门没松,机车离开庄园,闪电般驶向市中心。根据只言片语,夏油拼凑出些许事实,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直接问出口。

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全然否决任何一个荒谬的猜测。正如五条在盘算着推翻上议院那般,即便他真打算在今天做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想必自己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只会被自我厌恶与否定淹没,满嘴苦涩,如同受困于荒芜鸿蒙,天幕如旧,神明却死于自己手中。

或许我只是畏惧于接受事实,夏油想。

在这个永无尽头的长夜,风声拂起衣袖,摄像头映照着灯火不眠的都市。他缩在庞大的服务器主控室内,亲眼看着那些被风尘掩埋的真相即将剥离掉落,像蹭花了漆的涂鸦墙。

——那个长达十年,将揭开圣骸布、露出玉座与十字架的真相。

而五条只是兴致勃勃地向红枫区飙车,甚至哼起了小调。韵律悠长豪迈,婉转而不失苍茫,大抵是一首来自四区草原的民谣。

“我将爱大地如爱你,爱羊群如爱你。”

“我俯视你,我仰视你;我翱翔为雄鹰,我匍匐如孤狼。”

“愿长生天与亘古的牧旅保佑你,我的爱人。”

他轻轻地唱,在映入眼帘的火红枫叶与教堂华丽精致的剪影中。

“——愿长生天与亘古的牧旅保佑你,我的爱人。”

机车停稳,五条跳下车,把耳机掐了。电流音猝然截断,夏油在黑屏的信号板前愣住,猛地站起身,抄了钥匙毫不犹豫地往外跑。

教皇路聚集着上百号人,无一不衣着光鲜,油头粉面得根本不像半夜被从床上叫起来。他们一面揣测着圣子的用意,一面互相攀比,试图结交到平日里压根没机会碰面的大人物。十二席主教俨然成了会场焦点,被无数人扯着袖子敬酒,无暇顾及其他。

在两公里外的大露台上,五条远远眺望着一切,无声地笑了。

“清道夫I队,这里是五条少将。”

“I队收到,请少将指示。”

五条敲了敲耳机,风轻云淡道:“倒计时五秒,投放‘笙歌’。”

“是。”

讯号发动,远方传来螺旋桨割裂空气的声音。五条静静等着,掰着指头从五数到一,终于在最后半个音节落下时望见夜空火光一闪,无数流星拖着绚丽的尾焰自天际滑落。

露天会场中,有人惊叹地仰望,见证犹如黎明提前到来般梦幻壮观的奇景。打车朝红枫区飞驰而来的夏油也立刻察觉异样,目送那些倾盆大雨般的星光缓缓降落。随即,他惊出一身冷汗——那根本不是什么流星!

“晚会开始啦。”屋顶上,五条掩唇而笑,语气柔和,仿佛低声念着宁静的睡前故事。

而后,是迫近的星辰,与轰然绽开的火光。

“——”没有人来得及尖叫,他们保持着仰望的姿态灰飞烟灭,骨血与肉体瞬间气化。红枫区被盛似日轮的巨大光团吞噬,万籁归于死寂,封闭空间被硬生生撬起、切割,并于万分之一秒内急剧压缩,将动能与热能分毫不差地禁锢于股掌之间。

而后神打了个响指,这枚威化饼干便轻轻巧巧地碎了。

地动山摇。剧烈的震动从红枫区向外扩散,这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大地的怒吼与轰鸣。

轻型地对空歼灭导弹——“笙歌”,由五条研发、实验,并最终投入使用的对幻想种打击兵器。虽曾被军部众上将批判为“艺术性过剩至浪费资源”,但也不得不因其无人能及的威力批准生产。

而当笙歌作用在人类聚集区时,当真称得上一场足够盛大的“谢幕”。

在负责实操的清道夫部队与负责制导的五条配合下,导弹实行精准打击,将整片红枫区瞬间蒸发。与会者267人,其中二阶神职以上一百三十人兼主教十二人,无一幸免。

血红膨胀的烟尘卷曲成云,如纪念碑般横亘于即将破晓的天地之间。火焰吞没了铁城墙最奢侈神圣的街区,万物都在爆炸中化为齑粉,犹如神明足下卑微低贱的蝼蚁。面对金灿灿的残垣断壁,五条按下接听键,将视频通话转移到虚拟屏幕上。

“搞定了。”伏黑甚尔正在擦拭刀刃上的血,脚下倒着一个干瘪瘦削的老头。老头子眉心被一枪穿透,喉管还皮开肉绽地裸露在外,生怕他有九条命似的补了无数刀,直到这位神乎其神的教皇大人死得不能再死。

“搞定了。”五条也说,脸颊被火光映亮,蔚蓝双眼反射着浩大威严的火,仿佛法衣与袈裟在他身上错杂交织,糅合出唇畔畅快肆意的笑。“炬火会罪证一百三十五条,其中半数为重罪,百分之九为死刑立即执行。自成立以来百年,他们以诸多理由回避税务,诱导人民盲信鬼神,残杀新生儿,以平民百姓的血肉为食。

“是时候赎罪了,臣子们。”他向火焰与死张开双臂,仿佛纵容宽恕一切罪责的神,“我予你们死,我代至高的人类文明予你们解脱——地狱再见。”

电话那头,甚尔沉默地听着,想起十年前曾无意听见的一场谈话。那时五条与卢西安·尼尔森吵得不可开交,走出房门时两张脸却都写着释然与志得意满。

他至今也未能理解究竟谁说服了谁。

但不论如何,“恭喜你蛰伏十年的苦心有了回报。”说完,他挂断电话。

终端响了,五条解锁一看,发现有两条来自不同人的简讯。一个是夏油焦急慌乱的质询,另一条……另一条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五条眯起眼,徐徐呼了口气。

“还真是没辙啊。”他跳下已成废墟的天台,将一个化为灰烬的时代抛诸脑后,“我和你,总不知谁棋差一着。”

卡特琳娜驶入黎明,终端缓缓熄灭,屏幕上最后亮起的是那封被主人摇头感叹的讯息。

“祝一切如您所愿,猊下。倘若有幸,我将在业火中与您伟大的魂灵重逢。”

“发件人:卢西安·尼尔森。”

一夜之间,炬火会高层全灭的消息插了翅膀似地传遍一区。人们回想起那晚所见的流星与轰炸,无不后怕得无以复加——他们生活在一颗定时炸弹身边,对方只要不满意就能勾勾手指让整片街区凭空蒸发,罔论普通人。

至于军部和议会,也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中忙到瘫痪,每天都抽陀螺加班,接待窗和高层会议一开就是大半天。在监察司向法院提交了三份长达数千页的起诉报告后,上议院弹劾案被正式提起动议,将基于监察司特殊的政治立场开庭审理。

一辈子“苦心”谋私的老贵族们从未受阻,如今却在失去炬火会这一资金来源后被起诉羁押。警卫队以绝对强制力软禁了绝大多数议员,并在审理期间封锁消息,禁止他们与外界接触。军部上将们则争执于“笙歌”的过激使用,右派振振有词要求处理当事人五条悟,而负责在同意书上签字的莫德瑞安却始终半步不让。

“炬火会是铁城墙的毒瘤,若放任其发展,只会把社会推向无可救药的深渊。”老上将在圆桌主位站得笔直,整洁得毫无褶皱的军服被灯光衬得发亮,“如今证据链已齐全,早前被拘捕的皮埃尔主教也将他所知道的线索尽数交代,无一不与调查组的声明吻合。”

保守派恼怒道:“那就徐徐图之!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就不能多等几年,偏要用轰炸歼灭的方式解决问题呢?”

“哦?您是怕炬火会突然出事来不及收回票权,害了自家在上议院任职的表舅吧?”圆桌末位,五条悟懒洋洋开口,长腿交叠着翘在桌上,流苏绶带水般倾泻。

那保守派的脸色顿时红转青,急忙抬手欲骂。莫德瑞安冷冷地看着他,眼里裹挟浪潮般汹涌的不屑,令所有“尚余牵挂”的保守派无地自容。

“看来军部也需要两枚笙歌了。”莫德瑞安道,“难怪炬火会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发展迅速,原来都是被你们这般娇惯出来的——除了上议院,军队高层也如此作风不正,实属痛心。”

他说话不可谓不重,却无人立刻反驳。左派在将级干部中本便占多数,平日被保守派仗着上议院的裙带关系欺压,如今一夕反转,自然巴不得见右派失势。他们没了资金仰仗畏畏缩缩,手里那些偷税漏税得来的利润连抛售都渡让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笔笔数额庞大的资金烂在火堆,连同经营数十年的暗网一起焚烧殆尽。

这便是五条的作风——够狠,也够聪明。别人拉帮结派,他也早早勾搭上莫德瑞安;明面上两人不和,关系全靠稀薄的人情维持,实则早已统一战线,只等收网时刻到来。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五条少将的所有行动都在军部规程之内,无论是对运河黑市的范围性剿灭,抑或铲除炬火会,都建立在坚固的事实基础与理论支撑之上。现在上议院正在接受全面调查,监察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尸位素餐、试图以毒液腐化这座城墙的人。”

一锤定音。莫德瑞安上将说完最后一个字,带着左派摔门而去。五条对不知所措的保守派们扮了个鬼脸,也跳起来跟在他们后面。

离开军部时阳光正好,渐黄的落叶瑟瑟缩缩缀在枝头,风一吹便抓紧手指攀附上,偶有些失守的打着旋落地,街道积起红山丘。人流依旧密集,车行于沥青路面,大油缸超跑风驰电掣,引擎嘶吼得像极了开屏的公孔雀。

“总算走到这一步了。”莫德瑞安摘下礼帽,感叹道,“这次准备得相当充分,监察司于十年间积攒的威信也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要是两周后的终审成功,我们可就创造了金色纪元以来第一个审判掌权者的历史。”

五条捂着围巾哈出一白气,指尖冻得微红。他这时倒显得满不在乎,“肯定会成功。我们的最终目的又不是把老头子们通通杀光——虽然我很想这么做——顶多将他们持有的大多数实权移交给下议院,仅此而已。”

与旧贵族组成的腐朽势力不同,下议院议员乃根据各区人口比例进行选举,并最终在群众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们有权、也有能力代表铁城墙相对真实的心声,且不同党派之间良性竞争,谁都不敢懈怠,是现存体制下最佳的执政机构。

而将上议院持有的种种权力渡让至下议院,则真正赋予了这群群众议员们发挥自身所长、建设并改良社会秩序的能力。

“譬如立法权、行政监督权和财政权?”老上将打趣,“你还不如直接要他们的命。”

几枚落叶迎面扑来,五条伸手挥开,不满道:“就这么点?我还想把一票否决权给换了呢。想想看,有什么比在宪法上加几笔,把这群老鬼们最爱的否决权改成‘搁置否决权’更有意思呢?”

摇头叹息,莫德瑞安说:“狠还是你狠,这就是我们之前探讨过的议案吧?保留上议院在政体中的位置,剥夺实权,将至关重要的否决替换成搁置——而且只能搁置下议院的法案一年。一年后,即便再次提起申诉,也必须颁布法案。”

一辆车飞驰而过,他们走进军部大院,在警卫们的敬礼问候中前往监察司。方场正在秋末操练,喝令声整齐划一,冷涩的空气也被染上几分活力。五条听着老上将的调侃不置可否,往围巾里缩了缩,思绪短暂地涣散。

然后他听见莫德瑞安清了清嗓子,竭力装作不经意地说:“但这些条例……我是说,譬如公权力的移交、大幅增收所得税与限制高消费令、乃至于人身监管,也都会作用在五条家吧。”

“有什么问题?作为上议院议员,这点无可厚非。”

“不,我是说……”老上将见他全然无所谓,诧异地追问,“假使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又怎么保证其他人不会钻空子继续作妖?如我六年前的提议,或许我们应该借此机会直接铲除上议院,永诀后患才对。”

指纹解锁监察司庭院的正门,五条等着门扉向两侧滑开,双手插兜道:“抹消上议院的存在会为社会体制带来过于剧烈的冲击。此前数百年我们都按照两院兼并的秩序运行,它们互为掣肘、相互制衡,是经多方商讨与时间考验后最稳定的结构。如若缺了任何一方……你怎么能保证下议院不会因一家独大而日渐腐败,再度膨胀成如今的局势?”

“届时,没有了作为竞品与替代的对立面加以抑制,我们将再无后路。”他抬腿迈入大门,淡淡地说,“至于您担心的钻空子,上将阁下,忘了议会最基本的运行规制了吗?”

莫德瑞安:“你是说……投票。”

“对,我拥有足够多的盟友。三分之二,足够在任何一类选题中获得恰如其分的胜利。”

监察司冷冽肃静的气息涌入肺腑,来往军官皆面带喜色,沉着中夹杂着不易辨别的兴奋。这是对改革、正义与黎明的渴望,即便朔冬才刚刚开始。

“可是五条家的影响力不及大半——不对,假使你们两派之间的票数差较为悬殊,以上议院基数位的格局,也拉不到这关键一票才是。”

脚步一顿,五条看向大厅内正与灰原攀谈的黑发青年,散漫的眼神渐渐落定。

他与上将挥手告别,狡黠道:“忘了两周前宣布的新声明?‘五条家终于松口,上议院迎来一位资历雄厚的新成员’,我说过,自己从来不做无用功。”

莫德瑞安看着少将走进大厅,脑子突然转过来了。

两周前才加入上议院的家族——难怪自己与大多数人一样,根本没反应过来。

原因无他,在上议院大多家族都因胁迫或把柄等诸多原因同流合污时,一个早前便处处与五条不合的新家族就无须“敲打”,可以较为安全地扎根上议院,既不显眼也不碍眼,没人能立刻想起。

但他们又切实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肉眼可见的百年内,替五条肩负起平衡并稳定上议院内部势力。

“好一个勋爵,好一个盟友!”上将转身离开,在跨出大门的刹那仰天大笑,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

监察司大厅,五条快步走到夏油面前,把围巾往他头上一扔。后者小心地扯开羊绒,黑眼睛错也不错,直勾勾盯着他,像要揭开这层油嘴滑舌的皮囊,亲手握住那颗或至情至性的心脏。

但夏油终究保持沉默,在人来人往的大厅拐角注视五条,直到积雪融化,颠覆中庭的真相被溪水掩埋,再无痕迹。他看见这个曾被自己唾弃的世界在坚定不移地发生改变,曾不被听见的声音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无数新政等待实施,下议院正摩拳擦掌,准备在终审法庭上力压旧日陈规。

他清晰听见心底抽枝发芽的声音,是那颗属于过去的枯树再次苏醒,枝叶葱葱郁郁,抬头挺胸地向阳生长。

于是,隔着永无止境的十年与无数不可言说的纠葛,他向五条张开双臂。

面对拨云见日的笑意,五条扑向夏油,力道大得像要将他勒入骨血。

“我说过,会有人替你走下去的。”他在夏油耳边轻轻呵气,声音柔和,环绕对方的双手却愈发用力,“所有想过改变的人、所有被你鼓舞的人,他们终将以自己的方式奋起反抗,直到冬去春归。”

“你想说自己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条门道而已。”

“这是你说的,”五条不满地哼,摸索着在夏油唇上印下一吻,“我才没那么两袖清风,这桩事要是不能把五条悟的大名刻在纪念碑和历史书上,当心我改天杀回来重振‘上议院’雄风。”

人流密集,大厅内外不间断响起急促走动与交谈声:各界精英齐聚一堂,将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勉力拖拽起来,回归航线。

夏油忽觉自己涉身云端,四周俱亮,脚下踩着悠悠流云。他突然听不见冤魂们的悲鸣了——似乎连地狱也渐渐离他远去,被那颗降下泥潭的星星驱赶得很远,远到再也听不清业火足音与终日盘桓不去之恨。

而这一次,他伸手握住那枚星星,掌心安然无恙。

终审开幕前,军部与议会均积攒了许多等着处理的大麻烦。五条大半年没回过自家庄园,天天宅在海滨街的公寓里等人找,日子过得也有声有色——毕竟折腾别人是少将最擅长的事。

譬如开庭前一天,他刚送虎杖去雷卡的研究所测试血清,回来就碰见了杵在小区门口等着的伏黑惠。少年倚墙而立,侧影与某位杀人不眨眼的雇佣兵相似度超标,五条大老远就认了出来。

“怎么了?”他上前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我有些事……想跟您谈谈。”伏黑跺了跺鞋跟,“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空?”

面对这位带了九年多的好学生,五条向来都会认真些。正如他无比清楚伏黑是来问什么的一样,这件事若处理得不好——罢了,处理不好也是那对父子之间的事,跟自己无关。

于是,无良教官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当然有,我最多的就是时间了。”

然而五条在进门的一瞬间后悔了。他看着过分整洁的玄关、鞋柜,与衣冠架上凭空多出来的风衣,被冷风吹僵了的脑子才开始突突地转,速度快到几乎能发出过载的焦糊味。

“那个,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五条生硬道,试图对伏黑挤眉弄眼,以期这位常年相处的学生领会他的意思。但早于伏黑做出任何反应,厨房门突然开了,高汤的香味伴随脚步声传到门口,直接让五条垮了脸。

伏黑看着那位隐约有些眼熟的黑发青年走过来,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披散的头发还在滴水。他抬起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越过自己,径自对五条笑,“回来了?”

“回来了。”五条立刻不尴尬了,雀跃地往他身上一扑,把自己圈进熟悉的檀香中,“还捎来个蹭饭吃的青春期小鬼头!”夏油纵容地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探出头对傻在门外的伏黑打了个招呼,道:“初次见面,伏黑中士,请进。”

这便替伏黑解了围。他好歹目睹自家教官疯疯癫癫近十年,再怎么出格——也总会习惯的。

于是少年礼貌地点头敬礼,带上大门进来了。

夕阳缓缓沉下地平线,运河蓄着暖光,朝返港船只来回泼洒橙黄色的雾虹。客厅采光极好,既将晚霞收为外景,亦承载了室内满满当当的色彩,犹如遍布褶皱的镭射纸。伏黑就坐在最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双手交握,隐隐有些局促。他时不时抬眼瞥五条,对方却完全不领情,只顾着跷二郎腿吃水果,顺便享受一把夏油绝佳的泡茶手艺。

当最后一缕光线也被收入地底时,少年斟酌着开口,“教官,关于我想问的事……”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待五条接话。偏偏后者就想听他亲口说那个名字,睁着一双水蓝水蓝的眼睛扮无辜,丝毫没点欺负小孩的愧疚,“你想问什么?”

于是伏黑咬咬牙,将其宣之于口,“您与伏黑甚尔相识?”

他确对这个名字有所抗拒,但到底不是扭捏的性格,很快便流畅地接了下去,“上次在铁索庄园的剿灭行动,您是否同他有合作?”

说到这个份上,五条也懒得再隐瞒,摊手道:“有,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伏黑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他便继续说:“准确来说……从我找上他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

学生面露惊愕,五指用力得发白。夏油适时出现,将一杯热茶递到少年面前,使他不得不松手去接。杯壁传来的热度使心里也安稳许多,伏黑道过谢,低头喝了口茶。

五条接着道:“我干脆直接说了,免得你一惊一乍烦人。甚尔——在我找上他之前是个自由雇佣兵,不隶属于任何一方,只单纯为钱行动。简单来说就是‘谁给得多谁做主’,不需要底线、原则乃至自尊。

“他很强,也很高明,若非某次意外惊动了我,想必我也不会那么早认识这位活跃于黑暗的獠牙利刃吧。”他耸耸肩,对明显面露担忧的夏油摆手,“——你先别担心我,我四十分钟前进门时还在担心会影响你呢——总之十年前我找上他,与他谈了一桩生意。”

短暂的停顿,伏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做好了听到任何无下限形容的心理准备。至于夏油,他已在五条身边坐下,右手把玩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环,唇边带笑。

他们像是都在等五条的宣判。而后者也乐见其成,道:“就是这桩生意让甚尔成了我的‘护卫’——如果你曾听见七海说过他的猜测。那些论点倒的确八九不离十,至少在合约到期前,伏黑甚尔将只忠于我、只为我行动,成为五条悟豢养的一头狼。当然,我更愿称他为一把刀,是我的兵器库里最快最利,也最难掌握的一把。”

热气氤氲,五条将茶饮尽,听见伏黑小声问“条件是什么”。

“条件只有一个。”他俯身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又叉了块苹果塞进嘴,边嚼边说,“由我抚养你长大成人,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男人曾在漆黑的露台上这样说,即便四肢被制,喉管还抵着一把枪。银发少年用锁死猎物的眼神瞪视他,却惊异于这番话,手上力气也略微松了几分。但甚尔并未挣脱。他只是平静地回视五条,用嘶哑的嗓音把条件重复了一遍。

抚养一个早慧的小孩,对五条来说代价可大可小。但他选择答应了这个看似不用吹灰之力的条约,松开枪柄,看着男人嘴角渐扬,露出个惹人生厌的微笑。

甚尔向来阴郁暴躁,却只在那短短的片刻泄露出近似几分柔软的落寞。他垂下眼,像每个平凡普通的父亲——每个自认失格的父亲一样,极其短暂地泄了气,任由伪装山崩似的垮塌了一个角。

回忆戛然而止。五条看着空荡荡的沙发,听见夏油唤他吃晚饭。

“就这么办吧。”见他在餐桌前坐下,夏油拿起碗筷,“我也认为让伏黑中士自己做决定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五条夹起菜叶,腮帮子鼓鼓囊囊,“没所谓正不正确,反正联系方式也给他了,剩下要怎么做——就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了。行啦,我可没力气操那么多心,明早就得开庭,还要把这出大戏的闭幕环节演完呢。”

灯光柔和,夏油也笑着看他,轻声说:“行,今晚好好休息,我就等着在特等席欣赏你的谢幕致辞了。”

翌日,上议院弹劾案的最终审理在大法院举行。

仿罗马式议事厅被划分为左右两边,左侧居下议院议员与军部改革派,右侧坐上议院议员与军部保守派。他们分海似的隔着整整齐齐一道坎,大法官站在中央高台上宣读律法,被特邀与会的市民们则填满了议事厅空余的位置。

居于惴惴不安的上议院之列,五条一身正装像模像样,银发向后撩起,蓝眼睛透出十足的戏谑。他就坐在老头子们中间,敛眸听这群自大狂们语气狂热地商量着如何反击、如何找到替代炬火会的资金分成、如何在审理结束后打压格外活跃的下议院议员……仿佛这场会议根本无关痛痒,当一切尘埃落定,手握权柄的依旧是旧贵族。

他听得昏昏欲睡,不经意与人群中的夏油四目相对,这才清醒几分。大法官请监察司最高长官七海宣读已掌握的证据,下议院议员们聚精会神,群众也随着逐条增加的罪证情绪高涨,压低声讨论着这些年上议院究竟为了多少非作了多少歹。

而五条只顾着看夏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从对方乌黑的发顶向下看,目光流连至狭长双眸,便也似被漩涡吸引似地无法动弹。其中深潭幽邃,五条却确信自己能看懂那些热切、执着、野心与企盼;他心中的燎原业火曾令二人落得两败俱伤,如今再看,却仅余纤毫火星,将将煨暖五条光裸的足底。

所幸途经十年,他依旧能懂,也终于能懂。

布证环节结束,大法官开始逐条宣读下议院与监察司联合提出的“议会律法新编”,囊括总计二十一项权力移交与法案修正。按照惯例,虽已经监察司与初审二审共同批复,新编的实施依旧需要两院投票;若三分之二比例赞同,则可正式生效。

下议院毫无悬念地近全票通过,轮到自以为计谋得逞的上议院贵族。这些代表们被拘禁数日早已怒不可遏,满心满眼都不信自己大势已去——那些明事理的早就想方设法脱身了——并火冒三丈地等着投票表决。

“反对新编者,请举起左手。”大法官道,“上议院总一百零一席,请计数。”

筹谋已久,一双双手举到半空,带着数不尽的不甘与傲慢。从对面粗略望去,足可见数量之多。五条坐在树枝似的举手人士中,看见莫德瑞安上将在对面露出显而易见的焦急,部分下议员也平添忧虑。

有什么好急的?他在心里轻飘飘地想,好戏马上开场。

计数完毕,大法官示意议员们放下手,宣布道:“反对票共计四十六枚。接下来,请赞成者举右手示意!”

报出数字的刹那,上议院几乎沸腾了,反倒坐在左边的人群有些微乱。四十六票反对,如换作往常,几乎已直接预示了反对者的胜利——因上议院总有部分人选择弃权,这些票数常年在三十枚左右浮动;若去掉这三十来张票,反对派已然获胜。

直到越来越多衣着华丽的议员举起右手,或曾犹豫,却切切实实地选择与昔日主人为敌。计票员的语调激动地往上扬,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蹦出口的,“赞成票共、共计五十四枚,仅一人弃权!”

“这不可能!”先于欢呼,弗朗西斯·布朗拍案而起,“那群墙头草根本不可能投票,这里一定有什么猫腻!”

旧贵族们纷纷附和,谴责愤慨之色溢出面孔。大法官刚要重读法庭规章,右侧角落里的坐席突然传来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口音标准华丽。

“猫腻?无非是脑子常年被垃圾堵住的人总算想通了而已,比不上诸君情操高雅、目光长远。”

布朗与其他人循声回头,在看清发言者齐颈的金发与一双翡翠眼后纷纷僵住,干巴巴地住了嘴。

“居然是你?”有人惊呼出声,“可你不是跟五条家不对付的吗?”

单手托腮,铁城墙最大的酒类供应商笑了笑,陡然换上一副粗俗至极的底层工地口语。他吐字清晰,束发红缎带轻轻晃动,一字一句都浸满冰冷的杀意。

他说:“诸位贵族大人们最爱做的可不就是以利相逼、胁迫对家为自己出票出钱么?我只是稍微使了点小手段和演了几出戏而已,那三十位愿意做出选择的仁兄可比众位垃圾好多了——没有冒犯垃圾的意思。”

“安德西亚·乌格列维登!”一名议员大怒,“不过是个小小勋爵……”

但大法官用几百页资料重重砸向台面,制止了场面进一步升温。他扶着眼镜,用最威严肃穆的语调发号施令道:“肃静!决议环节已结束,本庭公开公正,若有意扰乱秩序,还得烦请护卫队将几位‘请出去’。”

贵族们偃旗息鼓了,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见场中安静,大法官再度开口:“那么,在下议院与上议院的共同表决中,‘律法新编’以三百八十票通过审核,将立即实施。从现在起,上议院将以立法、财政与行政监督为首的各类权限让渡至下议院;同时将取消赦免权,并将否决权更改为搁置否决权。”

“其中上议院议员屡次触犯律法,至民不聊生于不顾;甚至三番五次否决下议院合理合规的良性政策,与邪教勾结偷税漏税、倒卖违禁药物、以至高之权谋至歹之私。其重罪不胜枚举,将在赦免权取消后立即移交警卫队,按罪证名单收监并予以审判。”

话音刚落,四排全副武装的武警踏入会场,在上议院惊慌失措的呼喊中拉走了过半议员,包括始终不可置信的布朗等主枝贵族。下议院集体大笑喝彩,坐在后面的军部也情不自禁加入其中,为被反剪双手羁押的贵族们送上一曲赞歌。

回到高台,大法官再次宣布:“那么,在本次肃清行动中扮演引导角色的五条悟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五条与挪到正中央的安德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找到熟悉的光芒。那是在大空洞被点亮的、再未熄灭过的青春十年,与此后余生永恒的怀念。

他站起来,正了正衣领,走上中央高台。大法官让出麦克风,五条便弯腰凑下去,在全场数百双崇拜与景仰的眼睛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抹墨色,缓缓笑了。

“那就祝我们开创一个属于人民的时代,”五条说,“让老家伙们滚蛋去吧!”

全场欢呼,与会者都沸腾了。口哨与喝彩震耳欲聋,议员们抓起资料往空中抛,军官毫无形象地在桌上跳起踢踏舞,甚至有人抓着大法官疯狂拥抱。民众们自发地与议员握手,不少人欣喜激动地哭了,眼里充满光芒,仿佛已亲眼看见一条光明坦荡的康庄大道。

白纸洋洋洒洒飞了满天,五条踏着一张张白纸黑字往外走,来到夏油面前。

他们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彼此。仿佛石章撞入印泥,支离破碎的十年在骨血中循环往复,最终化为同一场南柯梦、同一簇燎日火。五条从不提他做了什么,好像那些支撑他走过腥风血雨与诡谲阴云的火苗并非来自夏油,而是少年时误入歧途,无意窥得的半寸天光。

但那光是真的,热也是真的。而今夏油站在他面前,带着五条悟一辈子所有妄念与希望,似落雁归巢,再度步入他苍白单调的原野。

在墨玉深井中、在苍穹云海中,他们靠近对方、触碰对方,以唇封缄誓言与时光。

于欢呼声中,他们纵情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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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春归

新政运行,正是议会最忙碌的时刻。五条借“旧贵族闭门思过”的名头没出席任何一场会议,并将自己的投票权转让给乌格列维登勋爵,声称安德西亚的意见就是自己的意见。

所幸安德烈顶多抱怨几句,还是会老老实实跟进议程。再不济,随时抽派人手负责旁听监督的监察司也在场,届时真有什么大消息,也能直接通过七海或灰原传到五条耳中。

至于关键的五条本人——他上一秒还信誓旦旦要让议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丰碑,下一秒就跑没了影,连同某位在州立大学请了年假的自动化教授。

“找悟?”听筒里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夏油捂住话筒,大声再问了一遍,“安德西亚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素白,草原与天空并行,二者均身披霜雪。阳光更盛,陆地上方凸起的灰黑岩层被晒得发亮,牛羊们慢吞吞地吃草,冰渣雪水化得满嘴都是。与夏季不同,入冬的牧场格外不禁风。每当空气起了褶皱,人们就下意识裹紧衣裤,把脸转向直吹不到的位置——否则凛冽严酷的气流会瞬间冻住整张脸上的水汽。

电话那头,安德烈清清嗓子,说:“雷卡博士今天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办公室来了,说是有件事非得报告给你——好像跟什么血清有关,我是不太清楚。总之,他虽然没说很急,但看起来也挺刻不容缓,你还是尽快回来吧。”

说完正事,他换了副腔调,夏油都能想象到金发青年陡然放松下来的模样,“你们玩得怎么样,还满意么?”

夏油便看向前方,在黑压压的绵羊堆里找到那个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人。他听着风中传来的笑骂,对安德烈说:“好得很,我估计悟根本不想回去了。反正你也应付得过来,不如多帮我们敷衍一会儿?”

“饶了我吧,再这样下去你就会见到一个秃顶的乌格列维登勋爵了。”安德烈叹气,“总之话我带到了,什么时候回来就看你们自己。”

“收到,谢了。”

挂断电话,夏油走向五条,把他从羊群中解救出来。“安德烈打电话来,说雷卡有关于血清的事要报告。”五条扶着他的手站稳,拍掉围巾上蜷曲的羊毛,说:“要报告就打电话,非得我回去不可?”

夏油拾起长鞭,快而准地抽打羊群附近的地面,让这片昏昏欲睡的云朵们抬起脚步。他一边往回赶羊,一边回答五条的问题,“听口气,应该是真要你回去了。否则安德烈辛辛苦苦代了那么久的班,也不见得动辄打电话找你问吧。”

绵羊低叫着往回小跑,五条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扑,拦腰抱住了最肥的那头。或许是被冷风吹傻了,这头羊竟丝毫没挣扎,只在被环抱的刹那象征性动了动蹄子,就任由五条满足地把脸埋进绒毛里,半拖半抱打了几个滚。

实在看不得这人犯二,夏油走上前把他拽了起来,五条便极其自然地转移到他身上,长手长脚不知该怎么放似的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他睁着婴儿蓝的眼睛说“我才不回去”,银发沾了雪,鼻尖也冻得通红。

四区在铁城墙中拥有仅次于一、二区的供暖条件,因为这里以畜牧业为生,若冬天冻死太多畜牲,遭殃的绝不仅仅只有一区。过去这项权限常常被上议院负责三区的官员篡改,因而实际落到头上的好处压根没多少;直到五条十年前正式出任家主,才推动三区负责人落实了这项指标。

因而,虽四区冬日依旧寒冷,却委实比无法待在地表的五区好上太多。

视野中渐渐出现河流般蜿蜒起伏的村落,羊群撒着欢往圈里跑,被四十好几的大汉赶进窝,牢牢锁上门。五条和夏油一前一后走进毡房,才希雅勒正好端着热腾腾的奶茶进来,高兴地招呼二人帮忙试饮。

“是新品种的绵羊。”女主人兴致勃勃,“乌恩齐嚷了一整年要喝,我先拿来给你们尝尝。”说着,五条已经捧着碗大口往下灌,直将一碗饮尽,叹声“好喝!”并催促夏油也尝。

才希雅勒惊喜地合掌而笑,夏油拗不过五条,也捧起碗啜饮几口,真挚地说“好喝”。他们这厢暖了胃,安顿好羊群的乌恩齐才掀帐进来,一眼看见五条面前的空碗,当即委屈了,道:“你居然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被自家丈夫埋怨的才希雅勒掩唇大笑,声音飞出毡房,愉快地直入云霄。她倒出第三碗,在乌恩齐眼巴巴的明示中伸胳膊护住碗,放声叫:“莫日根,来欺负你大哥啦!”

不出五分钟,毡房的门帘开了。坐轮椅的青年动作利索地来到桌前,先对夏油和五条打了个招呼,再捧起碗将奶茶一饮而尽。乌恩齐气鼓鼓地坐下,看着好兄弟与两个年轻人互相问候,那点佯装出来的怒火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起初听得二人要来做客,乌恩齐与才希雅勒俱是又惊又喜。他们立刻着手收拾毡房,要这两位旅途中的情人享受宾至如归的体验——即便夏油从不自诩与五条的关系,奈何群众的眼睛永远雪亮。

就这般,他们远离一区种种风浪,踏上了随心所欲的旅途。

“再过几日,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见主人家到齐了,夏油借机说,“悟在一区有点急事要处理,最多两日就得动身离开。”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乌恩齐与才希雅勒自然百般不舍,却也无法出言挽留。即便四区消息再怎么滞后,他们也明白这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大概在如今天翻地覆的社会格局下扮演了何其重要的角色,绝非寻常人可留。

见他们面露眷恋,莫日根劝解道:“反正随时都可以来,又不是见不到了。什么时候军部休假,欢迎你们来两条镇多逛逛。”

“谢啦。”五条恹恹道,手头把玩着夏油散落的一缕黑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怎么明明换了一拨人,工作还是积成山了呢?”

余下四人均忍俊不禁。夏油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几位要员都是各区民众自己选出来的,他们固然处理得了自己下辖的事,但一旦涉及整个铁城墙……恐怕我们还需要你。”

柴火噼里啪啦响,窗外掠过呼啸的寒风。五条本就只是抱怨几句,此时干脆把脑袋往夏油膝上一搁,翻身抱臂闭上了眼睛。“回去就回去,你总得让我再休息多会儿吧。”

于是大家更忍俊不禁,耸着肩膀转过去偷偷笑了。

四天后,雷卡研究所。

实验器皿内水汽翻涌,翠绿的萃取液静置其中,被五层隔离封锁,不与空气产生接触。所有进出入实验室的人都穿着全套防护服,护目镜被汗水湿透,时不时蒙上一层白雾。

“血清成功了,半小时内虎杖下士的指标就回落到正常值。”雷卡对控制面板指指点点,“但我们析出了浓缩液——像是自然代谢的产物,其性质却与百年前被封禁的样本截然不同。”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被全副武装拘束起来的萃取液,仿佛那份不足小指高的样本是颗氢弹,随时都能把实验室炸得粉碎。

五条指指身上传统的防护服,问:“有辐射量么?为什么要把实验室隔离起来?”

“这是补救措施……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你回来。”雷卡凝重道,面罩后双眼紧绷,时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就在血清生效的同时,前哨岗发来一份紧急联络,直达夜枭最高长官。幸亏你休假前把这些联络点都交给我们了,否则还未必能及时应对。”

气泡咕咚咕咚往上涌,听得人心烦意乱。“说重点。”五条道,“前哨岗向来负责域外探查,他们单向发送紧急联络肯定不会是好事。”

似惊惧,雷卡踟蹰片刻,压低声音说:“没错。简讯上说,前哨岗检查到大规模聚集信号,预计指数将于明日午后达到S级。”

晴天霹雳。五条花了半秒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再半秒收起一瞬间的动摇,在雷卡肩头轻拍,“我明白了,多亏你及时联系。”

见他如此镇定,雷卡的满面阴云总算稍微散去,仔细听却仍能察觉他嗓音里的颤抖。

“我……我还没把消息告诉任何人,就等着你回来给个准信。S级聚集肯定有原因,我想到两面宿傩的特性、就那个会吸引它们的特性,赶紧把萃取液封存起来,假借演习名义让全体研究员都穿戴防护服……”他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灰,俨然说不下去了。

五条缓缓呼出口气,“我明白,不必多说。你做得很对,这则情报会由我上报军部,且帮忙保密。”

“是。”雷卡找到主心骨似的镇定了许多,“还有虎杖下士那边,我担心这孩子知道了会多想,就也什么都没同他说。”

实验室灯光大亮,二人面面相觑,俱沉默无言。

半晌,五条抬步向外走,再次对雷卡说:“做得很好。你也别太担心,一切有我,研究院只需把现状保持下去即可。”

门外,夏油倚墙而立,手里捧着一本书。见五条在三重消杀间除去防护服出来,他合书迎上去,一眼看出对方冷静之下的焦虑。

“怎么了?”他立刻察觉到风雨欲来的铁锈味,轻轻握住五条垂在身侧的手,低声问,“血清没问题——能让你着急到这个份上,难道跟幻想种有关?”

十指相扣,五条深吸气,从相抵的掌心汲取到莫大暖意。他也如雷卡般彻底安定,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前哨岗检测到幻想种出现S级聚集。上一次这种规模的聚集现象出现,还是……”

“第二次种间战争。”夏油接话,更紧地扣住他的手,“你们怀疑是两面宿傩萃取液的特质?”

实验所大门敞开,二区雪亮的街道映入眼帘。五条步入其中,吩咐AI驱车到指定地点接人,接着说:“还不确定,但倘若事态进一步恶化下去……”

他顿了顿。

“铁城墙就不得不迎接货真价实的战争了。”

坐上越野,五条让AI自动驾驶,先拨了个电话给前哨岗。这群负责驻守前线的军官们与夜枭部队有一条加密频道,拥有全铁城墙最稳定的通讯波段,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保证畅通。

“李维斯上校,这里是五条悟。”他在对面响起接通音后直接道,开门见山又不失清晰,“拖延了汇报时间是我的过失,麻烦你将最新消息再回报一遍。”

对方一听是他,原本拖着几分疲惫的声音顿时抖擞起来,先大喊了一声“是”才继续说:“情况趋于稳定,幻想种在前哨岗一百公里处集结,其规模与涨幅与‘上一次’相比几乎完全趋同,且已进入稳定态势,增长偏缓。”

越野驶上高架,夏油替AI校准路况,时不时看一眼五条。后者接着上校的话分析道:“与第二次种间战争相似的意思……说清楚点,我们看到的是什么?”

李维斯不敢托大,照说无误,“是战争,少将阁下。是第三次种间战争。”

“很好。”五条缓缓呼出一口气,右手食指敲击方向盘,泄露出几丝烦躁。他终究完美地掩饰了这份紧促,只在下属面前有板有眼道:“辛苦你们了。前哨岗一切照旧,持续监控聚集情况。任何动静都立刻汇报给我。”

通讯挂断,越野转为手动驾驶。五条当即一个油门下去,又深又狠,带动车身往前直蹿,推背感将二人死死拍在椅背上。AI立即发出警示,并人性化地弹出一面虚拟屏幕,上书“请勿冲动驾驶”数字,再被夏油眼疾手快地摸到制动键关闭。

他们风驰电掣地驶回一区。五条直奔军区大院,让夏油先开车回海滨街。

早在返程时他便已向全体军部高层发出召集令,此刻甫一进门,长桌周围已经整整齐齐坐满了人。放在往常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保守派们大多都有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觉着准时到甚至提早到很掉面子,因而每次都让其他人等个半天。

如今变了天,个个都是想方设法做实事的人,自然一招即来,恨不得插翅膀比赛谁先到。

五条走到莫德瑞安上将身边,老头子立刻让出主位,看着他难得凝肃的表情,意识到大事不妙。

“我就直说了。”五条双手撑着桌面,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隔空抄送给众位军官,“前哨岗检测到稳定的S级聚集信号,我们即将面临第三次种间战争。”

这话犹如抛进沸水的石子,长桌顿时炸开了锅。没人想到会冷不防听到这么一件事,立刻手忙脚乱地打开文件,越往下看,心就越凉。

前哨岗的报告无比详尽,不光将这一周观测到的动态图全数列出,还详细对比了百年前的上一场战争,确认这种前兆无疑属实。在那几条忽高忽低的曲线图表前,军官们脸上血色尽褪,煞白得像群鬼。

连最为年长的莫德瑞安都没绷住,低声骂了句“操”。他们前脚还沉浸在制度改革的喜悦中,后脚就被五条一桶冷水泼进地狱——还是滚油地狱,烫得人坐立难安。前线报告仿佛烧红的烙铁,摆在金光灿灿的军功章面前扎眼,时刻提醒他们作为军人的职责:这碗饭的目的本就是守护铁城墙,无论何种局面。

出于五条的意料,军官们只沸腾了一小会儿,便以惊人的速度冷静下来。这些颇为坚毅的面孔均朝向他,询问道:“那么,少将阁下,作为夜枭最高长官,您有什么建议?”

冷静是好事,至少这种时候,五条绝不希望面对一群只知道保全自己的窝囊废。因此他舒展眉目,朗声说:“宣布全城进入战时状态,各部队做好万全准备,等待前哨岗的更多消息。”

有人小声议论,莫德瑞安也皱着眉,踌躇道:“这样做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万一散布恐慌……”“那就让市民恐慌去吧。”五条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看清楚,诸位长官们,我们面对的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大战,所有情报都指向这个结论,不容任何自欺欺人的余地。迟早都要发生的事,何不让民众先适应状况?再说了,各位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做出改变,而非与从前那般处处隐瞒、哄骗与作壁上观吗?”

字字在理,无人得以反对。坐满军官的长桌鸦雀无声,只有墙上挂钟在机械性地摇摆。深红楠木承载了一双双坚定有力的手,这些手铸成了铁城墙最强韧的保护层——并非来源于天地赐予的壁垒,而是人类自身的血肉与决心。

因而这些铁血士兵们沉默片刻,尚有些不知所措的飘摇心思也在五条一席话中彻底沉淀。他们不再犹豫,望向彼此的眼神坚定有力,由莫德瑞安发话道:“说得很对,五条少将。我们不该有所犹豫——刚才这寂静的两分钟将永远被钉在军队的耻辱柱上,因这份踌躇与贪生怕死玷污了‘军队’一词的分量:若无外敌,何来军队!”

他说得慷慨激昂,在座皆深有同感地挺起脊背,附和道:“这种时刻,军队便是人类社会的最后屏障,我们义不容辞。夜枭向来是对付幻想种的行家,少将阁下,从此刻起,军部一切资源将为夜枭敞开,您有任何调配,我们都将全力配合!”

说话的是防卫局总司令。这位五十出头的上将在席间一片支持声中起立,向五条郑重行礼。

“无妨。”五条摆摆手,“我的确需要你们的配合,越快越好。”他作势要发指令,底下一群军衔并不比他低的大老爷们纷纷掏出终端,一副殷切等待老师授课记笔记的模样。

少将便露出点金贵的笑意,简单明了道:“首先,广播局想办法在短时间内整理出一份标准规范的稿件,向铁城墙全域定时播送如今的危机,并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其他部门负责调集物资、整理储藏室里那些笨重的大家伙、策划可能的战事布防图,再结合前哨岗的实时传讯对局部城墙进行加固作业。”

“是!”底下应答得整整齐齐,就差没把“保证完成作业”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五条在莫德瑞安肩上拍了一把,对这位比自己大了几轮的军部总司令说:“这些东西本不该由我来说的,上将阁下。您经验丰富且临危不惧,一定能统筹全局,为胜利多博得几分机会。”

莫德瑞安还感慨于五条难得的恳切,就见他脱下风衣往外走,俨然一副离场的姿态。老上将急忙追问:“那你又要做什么呢?”

“我、我们夜枭是一把刀。”五条拉开大门,对满屋子严阵以待的军官们展露笑容,眼神却冷冽如冰,“是铁城墙最锋利的刀。只要持刀者本领到位,就没有我们斩不断的猎物、敌人与荆棘。”

他离开军区大院,搭专车回海滨街。

天色渐晚,暮色卷边似的烧起来,天边红彤彤破了个洞,由内而外倾泻绯霞。街上人流依然,来往者行色匆匆,丝毫不知道几个小时后这座繁华光鲜的城市将被洪水般冰冷的消息席卷。

五条过了刚收到消息的激动劲儿,上楼时脚步有些拖沓。他倒没什么“害怕”或“忐忑”的情绪,毕竟人终有一死,死在哪儿都没多大区别,顶多是个名誉的问题罢了。只是战争一词总伴随着令人喘不过气的硝烟与血色,肺里堵着硫磺味的废气,不上不下戳心的难受。

但门缝中透出的光亮很快打消了这点窒息感。五条还没把拇指往门禁上凑,两道门便都开了,暖黄灯光倾泻一地,照亮夏油清逸流畅的眉眼。

“欢迎回来。”他轻声说,拉着五条跨过玄关,探身带上门。这一伸手,属于公寓的味道便裹挟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如湍流般将归来者团团包围,拂去满身疲惫。五条顺势往夏油身上扑,缅因猫似的老长一条,蹭着他颈间悠远的檀香呢喃:“还好你在。”

夏油没听清,勾着后颈把他扒拉开,笑着问:“什么?”

五条便低头够他的唇,热乎乎的气息在肌肤间来回逡巡,“没什么,抱怨罢了。”他不愿说,夏油也从不勉强,用唇畔那点清浅的笑意回应恋人。

他们在玄关处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仿佛所有来不及诉说的烦恼与忧虑都悄然融化,顺着紧贴的唇瓣淌进对方心里。或许五条大半的镇定都源于自信与超脱常人的洒脱,那么另一半大抵来自夏油——当你知晓总有一个人会无底线地与自己并肩,疾风骤雨亦将拨云见日。

而即便烽火将至,该吃的饭也一顿不能落——于是五条换了身衣服,乖乖坐下来吃晚饭。

他们交谈起今日所见所闻,大多都是五条在说,夏油理性地附和,偶尔评论两句。关于这场毫无征兆的战争,夏油曾有意提到“与百年前相似的理由”,并被五条一口否决。第二次种间战争源于混血种两面宿傩的疯狂行径——它明知自己的基因对幻想种有着极佳的吸引力,还利用这种诱惑召集了一场S级聚集,并顺利引导幻想种对人类发动袭击。

而今萃取液再度现世,很难不令人作出联想。

“我知道你是想保护虎杖下士。”夏油静静看着端起汤碗大饮特饮的五条,“准确来说,我也并非怪罪到他头上——若真是宿傩萃取液的影响,早在上议院那群老家伙们偷偷解封禁药时就已无可挽回,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只是,若大聚集的源头果真是萃取液,我们便掌握了一条防止种间战争触发的方法。”

五条放下空碗,抽纸巾抹了把嘴,道:“知道。反正我从没跟上面报告过悠仁摄入萃取液的事,只说他涉及违规而已,要打圆场也多得是办法。至于溯源调查……”他看向夏油,蓝莹莹的眼里落着调侃的星子,似在等他接话。

别无他法,夏油叹了口气,“……我一回来就拜托了雷卡博士。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成功拆穿对象的小心思,五条便得意地笑,被灯光镀了金的银发暖意融融,惹得夏油伸手薅毛。他们又短暂地争辩起来,仿佛战争与幻想种都离这间公寓很远很远,无法沾染半寸独属二人的时光。

分明只得浮生半日,却着实偷闲偷得理直气壮。

换届后的军部效率极高,不出一天,便已将所有与战争有关的报告递交议会。这些久居办公桌的文员倒比军队镇定,因从未直面战火而格外大胆。他们立刻召开紧急会议敲定各项举措,并交予各部门进行落实。

因此,即便上议院只剩个徒有其表的吉祥物壳子,五条也从头到尾听完了现今议会的决策进程。多是下议院议员们争先恐后地发言,有好主意也有坏主意,但好在本质出发点都是正的,争论一番也能决出高下。他就负责歪在椅子上装酷,时不时与安德烈交谈几句,留意到场中不少上议院贵族都在偷偷看自己脸色。

五条心情更好了。

“预计今天傍晚六点钟会播报全域。”并肩走出议会时,安德烈看了看表,“届时肯定会有不小规模的骚乱,就看军队的执行力了。”

五条踢飞一枚石子,耸肩道:“骚乱归骚乱,军队只管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安抚民众即可——相信我,从未直面幻想种的人绝对无法想象那种发自本能的恐惧感,尚存于世的民众中也鲜少有经历过上一次战争的;因而他们大概率会和议会一样迅速冷静下来。”

听他这么说,安德烈好奇地问:“本能的惧怕?你?”

“怎么可能,你从没看过纪录片吗?都是些老兵说的,真实性挺高,大概是你们普通人会有的反应吧。”说到这儿,五条向前方挥手,马路对面立刻响起一道低沉的引擎声。齐柏林-开拓者稳稳停住,前车窗摇下,露出夏油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笑着看五条,后者便加快脚步,背对安德烈抛下一句话:“缎带很好看,再见。”

越野扬长而去,留安德烈愣在原地,下意识伸手摸发尾的红缎带。十年过去,他始终保留着这个习惯——即便那条缎带已破旧不堪,天鹅绒面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血迹。

无人说破,年轻的勋爵也自然无意自讨没趣。他打了个哈欠,把连轴转了几周的疲惫全数发泄,转头找专车回罗曼维康区了。

这天傍晚,当全城灯火都陆续点亮、霞光渐渐消散时,一条军部广播掐断了所有信号频段,同时出现在铁城墙内全部电子设备上。来自军方司令部的发言人唇红齿白,长发干练地绾在脑后,眼神坚定而哀切。

她用柔和又不失沉着的嗓音说:“致铁城墙的广大居民,我们有一则不得不公开的讯息。战争的脚步已然迫近,军部有足够多证据表明,一切前兆将演变为第三次种间战争。”接着是大段大段清晰利落的陈词,交代军队掌握的一切情报、前线布防、希望民众配合的事项,与最恳切的安抚与关怀。

海滨街公寓内,五条横在沙发上吃甜点,顶膜的奶香从威化层内满溢而出,轻轻一咬便在口腔内炸开,全力刺激着每一粒味蕾。他晃着脚尖听得不亦乐乎,对电台里千家万户迥异的反应评头论足。小蛋糕很快被消灭了,奶油在唇周留下淡淡几片白印。

在他对面,夏油捧着个收音机,正十分苦逼地用终端黑进频道。拥有瓦尔登湖的源代码几乎等同于掌握了整个城墙的所有电子流,正如他此刻所作所为——利用寻常人家的收发频率实施监听,把那些或悲切或恐惧的反应播给五条听。

他们做着违规的勾当,五条还搁那儿咯咯笑,抖得花枝乱颤,连奶茶杯都差点没拿稳。

“你就喜欢做这些?”夏油无奈道,“我倒没觉得有多好玩。”

五条也不理他,听得不亦乐乎,就差没跳起来拍手说“好戏”了。所幸他还有点底线,做得再过火也就听听这会儿工夫的反馈,别的既没兴趣也没心思。但哀声遍地始终不太令人舒服,夏油趁着五条喝茶的功夫关了收音机,伸手别开碍事的杯子,指腹轻轻落在他唇上。

“别总作弄别人。”夏油抹掉那点奶油,凑上去极慢地吮吻对方。五条配合地抬头,他们便隔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接吻,气息来回盘桓,烙在彼此光裸的脖颈上。公寓里的灯光总是偏暖,五条那双天空似的眼睛也跟着染上几分灿金,里头水气氤氲,仿佛终日弥漫的大雾。

夏油微微退开,他便猫儿似地凑上来索吻,语调甜腻,“管他的,我又不关心私事,打仗也不好玩,给自己找点乐子不行吗?”聪颖的少将总有办法狡辩,字字清晰,却被夏油陡然加重的动作弄得微颤,尾音打着旋往上飞,倒像在不清不楚地撒娇。

他们在沙发上腻歪了好一会儿,广播循环几次,也与攀升的夜幕一起消失。一区依旧车水马龙,霓虹灯彻夜不灭地亮,有些东西却在短短几句话间被彻彻底底地打破了。

翌日,五条前往夜枭基地接后辈,再带着一帮人去军部后勤局介绍战时急需的各项物资。他到那座古堡似的巢穴接上年轻人们,才发觉自己已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伏黑惠了——所幸少年面上依旧一派沉静,除却被战争染上的忧虑,也没多少阴霾。

教官按捺不住好奇,便在前往后勤局的直升机上单独问:“上次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伏黑蹙眉想了想,“也没怎么样。我打电话给他,吵了一架,没了。”

想象伏黑甚尔同别人吵架几乎是一件不可能是事:若有人惹他不爽,大多都直接杀了,哪里来的时间废话。于是五条便大概明白了起因经过,也不那么在意结果如何了。

反正他的加密频道还拨得通,说明甚尔一没死二没反悔,到伏黑惠成年为止,还是那把最趁手的快刀。

抵达军部,后勤部前来迎接的车辆已经等候多时。众人刚下飞机就被迎上了车,在这几辆堪称宽敞的货运车内或站或坐,听后勤部经理讲一些注意事项。

在主事厅迎接他们的是总司令。这位年纪不出四十岁的大叔格外注重仪表,即便一身军装都快磨破了,头发胡茬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给人以舒适稳重的观感。他先对夜枭表达自己的尊敬,接着向五条行礼问候——就军衔来说他俩同级——再把所有人带入后勤部门十四层楼高的建筑基地。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民航飞机?”虎杖兴致勃勃地问,“防止被会飞的幻想种袭击?”

总司令道:“大体来说是这样没错。军方的武装直升机机动性更强,首先无需进入高空飞行,其次即便遇袭也能及时回避,反观传统的民航机则全不具备。”

地下十四层的大门轰隆敞开,总司令一边把权限卡放回口袋,一边指着阶梯下方庞大密集的工作车间道:“这里就是了,欢迎来到‘军工厂’。”

豁然开朗。这一层是个占地面积总计四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台,高光灯强力地围绕四周,将这座繁忙的基地照射得宛如白昼。直升机、炮台、装甲车与陆战兵器均陈列其中,小型工作车四处穿行,机械臂与传送带组成了一个个车间,工作人员忙着审核运输来的部件,部分人在检修夜枭-VIII的重型驱动铠。

面对这只在科幻电影中出现过的场景,虎杖和钉崎拳头都硬了。得亏熊猫一手拎起一个,才没让他们屁颠屁颠地滚下楼上手摸。

观光群体向下移动,五条与总司令攀谈,了解到目前为止的资源还较为富裕,短时间没有太大紧缺。

“防护服准备得如何?”他问,“去年的沙堡小型战役损失挺重,囤积的货物还有余量吗?”

总司令仔细回忆,道:“阁下请放心,我们明白防护服乃域外战役的立命之本,从未减轻过对该类产品的要求与产量。如今库房里尚有十万四千件左右,预定的工厂也将在一周内先后送来两万八千件,只要不碰上消耗战,大抵足以支撑半年。”

他们绕过高大威严的战车与武器,与一路上偶尔抬头放松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再被对方揪着制服不放,硬是要拍合影。夜枭受欢迎之众连虎杖都清楚,放到日日为战争做准备的后勤部中,更像是“自己每天每夜为偶像打造的战服不仅得到赏识还要真被偶像穿上”式的惊喜。

拉开基地正中央的防护门,总司令带领一干人等进入库房,指着高达八米的货架上那些银光闪闪的防护服,说:“看好了,这就是接下来你们必须看得比性命更重的东西。”

虎杖咽下一口唾沫,看到前辈们目光凝重,便也跟着紧张起来。总司令控制机械臂拿下一件衣服,凌空抖了抖,让众人都能看清楚。高照灯中,这东西像件从头包到脚的连体衫,既不美观也不实用,照在皮肤外面像个硕大的塑料袋。但当总司令在衣服前襟的某个按钮上轻拍一下时,这层塑料袋突然急剧收缩,变成了类似于“膜”的形状,直接覆盖在外衣上,把人罩了个结实。

很好,从塑料袋变成保鲜膜了。

“想必诸位都明白,人类之所以能够安身立命,除去这几道城墙与界碑,便是二十台不间断作业的熔炉了。而远离城墙、在封冻百万年的雪原上,我们根本无力抵抗零下百度的严寒。”

总司令往防寒服上屈指一弹,翻转背面,扒开一个圆形的可密封孔洞展示给他们看,“但为了与幻想种作战、将边界线往铁城墙以外推,人们必须发明一种同时能够保证身体灵活性与安全性的防护装备;而如今后勤部装备的特定服饰便是如此,只要连上氧气管与加压器,便能在最大限度不影响动作的前提下在冻土上生存。”

他转向五条,眼神钦佩:“十年前纳米技术还极不成熟,这类防护衣也相对笨重,致使人类本就渺茫的生存率每况愈下。多亏了五条少将对纳米与芯片技术的突破性贡献,才大大提高了新兵的生还率。”

后辈们垮着脸象征性地鼓掌,只有虎杖真心实意,还不忘加上一句“酷毙了”。

五条听得愉快,便敲着战术目镜补充道:“倒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劳。研究这两个领域的某位傻瓜也帮了我大忙,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重大突破的方向。”

他难得稍微谦虚一次,后辈们感叹完毕,再度投身于后勤部无尽的装备海洋。

从后勤部返回不久,夜枭部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特训。今年招进来的新生大多都没面对过幻想种,空有理论的纸上谈兵总归不行。奈何现下的条件也不允许带他们外出实战,只能延续过去的传统,继续着重为新人们提供模拟训练。

譬如虎杖——他几个月前连夜枭基地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直接被扔进铁城墙建成以来规模最大的全面战争中了。紧要关头,五条也不得不忙碌起来,时常辗转军部与议会,这个会议听完再跑去下一个会。今时不同往日,少将威信还在,这两头却早已不再是缺他的决议不可的残障儿童了。

每日步出议会,五条总会观察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

自从全域宣布进入战时状态,一区的街道肃穆许多。车流依旧,来往人群却不再如从前般热闹沸腾,仿佛有根绷紧的弦从街道这头绕到那头,轻轻拉扯,便足以引起一阵恐惧的战栗。

而各街区大道也多了些生面孔:装甲车与军部运输车。这些铁灰色的重型车辆来往于保养良好的柏油大路,厢轿里塞满物资,引擎震得半条街都跟着抖。初见时行人往往驻足片刻,既忧愁又好奇地投去视线,再三两成群往前走;如今也习惯了成日与轰隆作响的战备军需结伴上班,只有些年龄尚浅的孩子会惊呼着伸出手,想触摸那些车辆冷冰冰的外壳。

不断扩大聚集规模的幻想种未被任何民众看见,却已将铁城墙过往的日常斩得支离破碎。钝刀子悬在头顶,大家都自身难保,只盼着消息是假的、聚集范围不大、抑或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与家人身上。这种不断淤积的死气最终反哺了愁容满面的人们,从弯曲起伏的街巷中涌出,化作洪水冲垮人类文明的大坝。

五条看在眼里,也没什么触动。他本身便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爱玩归爱玩,这种心态也多半出自“俯视”的态度——抽离、置身事外、与己无关。即便铁城墙当真毁灭了也无碍,反正人怎么活都是活,高贵点卑贱点总能喘口气;反之亦然,死在哪儿都是死,不必太过讲究时间地点……

但他总归要顾及夏油,而夏油又正在人心惶惶的州立大学教书。

学生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考上这所大学的少年少女们多半天资过人,比寻常民众更清楚“种间战争”的含义。他们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硝烟的腥臭味却先一步笼罩了城市,将举手投降的人们当作养料,以此继续膨胀、渲染、直叫成年人们也跟着动摇起来。

在几个短暂的周末里,夏油曾问五条“幻想种在普世价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并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五条曾涉身于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击杀的幻想种不说上百也有几十,理应比谁都了解;但他偏偏与寻常人的脑回路大相径庭,别人怕的他半点感觉都无,别人不以为意的他也亦然,整一个冷心冷情的刽子手,实在没有比他更适合执掌夜枭的人选了。

而当五条不满于夏油的评价,也问他怎么看时,却被对方眉梢微末的无奈打断话头。

“我生平唯一一次接触幻想种,悟,是为了‘救’你。”夏油如是说,语调平平淡淡,像在叙述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当时周围乱糟糟的,而我脑子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旁的也再顾不上了。即便你问我……我也给不出像样的答案。”

然后被五条勾着脖子亲了个遍,直到高压锅响起蒸汽蹿顶的鸣响。

因而五条确乎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民心。这本也不是他该做的事,即便每天都有精神恍惚的议员前来开会,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两股颤颤,从开会尹始一直坐立不安到结束,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他把这些事同夏油说,满不在乎地撩着眼皮,评价一句“脆弱”又觉得太过傲慢。夏油倒不在意他怎么说,只道战争离他们的生活太远,谁都不想这件事降临在自己这代人头上。万一一个不小心交代出去了,人类文明这簇颤颤巍巍的火苗可就该灭了。

于是,战前准备有序进行,五条时不时去城墙上视察轨道炮的安装情况,再抽时间回夜宵基地指导下后辈,竟也不知不觉耗去数周时间。期间前哨岗一直与军部和他本人保持联络,每隔两小时报告一次幻想种动向,司令部的墙上贴满打印纸,花花绿绿全都是表示群聚规模与变动的报告图。

而后,这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那是个一如既往的早晨,五条照常开车去军部,等着赶第一场早会。越野刚开过两个红绿灯,终端突然响了,铃声敲得鼓膜隐隐生疼。他突然有了丝预感,说不上好或不好,只是那么玄而又玄地福至心灵,在接起电话的同时用车载电话拨了另一个号出去。

“喂?”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拨号者是谁,“什么事?”

那边一片嘈杂,背景音是皮靴在地上来回摩擦的声音,像有群人摩肩接踵地奔跑、叫喊,声音混杂着仪表疯狂乱窜的报时音。

然后五条听清楚了。前哨岗的接线员声音颤抖,每个字都往外散发着恐惧,似乎将出口的话会给全世界判死刑。

他说:“报、报告少将,检测到幻想种大规模移动,已越过第三防线……”后面的词语支离破碎,好半天囫囵着没说出来。这位年轻人像是哭了,哽咽着吸鼻涕,又因没等到回复而更加紧张,呼吸都开始跟着抖。

潮汛涌起,海浪哗啦啦往下砸,终于击碎了岸边坚固的巨石。五条大脑“嗡”了一声,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他甚至感到一种近似于尘埃落定的安心感。仿佛终日悬挂于顶的利剑重重砸落,泥地里溅起一滩血,却不再有反复磨人的不安。

明明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明明送孩子上学的家长还在挥手道别。

前车窗模糊了几个角,雨刮启动,那点纯白的痕迹便倏忽融化,变作两道清澈水流。

——是来得格外迟的初雪。

“别担心。”五条尽量放缓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凶,“说不了就换个人来,不过是开战而已。”

好一个“不过是”。

接线员愣了片刻,果然有人伸手拿过听筒,换上一副难掩惊慌却好歹口齿清晰的嗓音:“十分抱歉,新人多有怠慢,接下来由我代为报告。”

五条敲着方向盘,瞄了眼始终没接通的车载电话,道:“无所谓,说清楚现在的情况就行。”

对方开始报告:“距离前哨岗750公里的第三防线已于三分钟前检测到生物活动,经确认为S级集结的幻想种,其规模尚在计算中。”

“预计还有多久进入防区?”

“是,还有两小时。同时,距离最近的11、12号熔炉大概有十小时左右的缓冲时间。”

红灯转绿,五条猛踩油门:“很好,立刻原话报告给司令部。”

前哨岗的电话挂了,车载通讯拨出去的终于被接了起来。夏油对着话筒“喂”了一声,嗓音微喘,似乎刚跑完步。五条不待他匀过气,直接道:“开战了。”

那头静了一秒,接着传来沉静的回应:“需要我做什么?”

一如既往的默契,仿佛时与空间从来无法对他们形成阻碍。五条在湍流中勾唇笑:“什么都不用做,照顾好自己。”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再次踩油门加速。

军部早已炸开锅,各楼层人声忙乱,不断有车辆和士兵进出大院。五条留意了一会儿,发现尽管所有人都面露紧张,输往城墙的队伍却始终井然有序,每个岗位都如紧紧咬合的齿轮般稳固,无人掉链子。

这才像话嘛。他满意地想,大步蹿上五楼,与迎面走来的莫德瑞安上将碰了个正着。老头子见是他,立刻揪着袖子往会议厅里拽,搬定海神针似的往中央一杵,对周围人道:“从现在起,全军行动小组听从夜枭指示!”

“是!总司令!”将军们立刻放下手中要务,朝五条挺胸敬礼,“见过少将。”

五条无意跟他们整这些虚的,开始一条条指令往下派,各部门负责人领命离去,脚步快得能摩擦点火。他也没闲着,在思考途中将夜枭所有部队全叫了个遍,远程通讯采用高危级别的提示音,把这些不知清没清醒的小崽子们隔着网线拎出被窝。

交代完毕,五条对莫德瑞安点点头,迈着步子出门。老上将在最后一刻叫住他,说:“五条,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五条笑,“这是战争,战争从来不与人类闹着玩。”

但莫德瑞安吃准了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仍疾言厉色道:“平常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但今时不同往日,外敌当前,我需要你投入百分之百的全力。”

明白他在顾虑什么,五条也懒得耽误时间,回头与老将军对视:“您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确实比不得十年前。那时我毫无顾忌,左右也没什么好挂念的,玩疯了大不了把命搭进去;但现在不同……”

上将瞪大双眼,看着五条缓缓摘下左手的半掌手套——过去十年间他几乎从未在外露出手指,军部都揣测他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露出无名指指根上锃亮莹蓝的戒指。

“……我有家室啦。”五条轻快地吐出上半句话,又恢复成油嘴滑舌的腔调,“凡事总要为他多想一些。倘若铁城墙没了,某人肯定得难受半天,我可担不起这个后果。”

那枚戒指在阴云下流光溢彩,仿佛生生不息的河流。

五条走了,莫德瑞安看着还在晃动的大门,叹着气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门。

看来是不用担心这小子了,他想。

瞧那副德行,简直跟个捧着肋骨说“我把心送给你”的圣人一模一样。

交代完军部的事,五条立刻驾车赶往前哨岗。这座离城墙足三百公里的观测站位于五号和六号熔炉以北,即便全程畅通无阻,也得花上近两个小时。驶出市中心不远,他吩咐AI自动驾驶,本人转而扒开车载面板,久违地开始手动调整各项参数——为了能适应雪原的超低温环境。

这便是齐柏林-开拓者价格昂贵且为限量版的原因:不单止是大厂牌与限购,而更多侧重于全天候地形的适应力与作战能力。其核心动力为二区研究者苦心孤诣多年提炼出的新型能源,不易在低温条件中熄火。

“如果夜枭有人联络,直接转给灰原或七海。”他指示道,“除了司令部和前哨岗的简讯,其他什么东西都别放进来……”停顿片刻,“不包括杰。”

同名AI应下,将自动过滤的几则电话转接到夜枭-I两位长官处,继续朝既定路线开车。五条许久没捣鼓过这辆越野的战斗功能,花了几分钟熟手,渐渐也找到感觉,愈加熟练地把现有程序截断、切割,再交织成完全不同的程式。

期间终端一直响个没完——即便屏蔽了几乎所有电话,军方总部的简讯也一条接一条地发来,硬是把只响一次的短促提示音用成了长铃声。五条看也不看,径自做手上的事,让AI挑着要紧的简讯读出来,再用语音输入给那些急得团团转的家伙们回复。

倒也不是他不想管事,而是必须有人去前哨岗跑一趟实时监测,将毫无时间差的情报准确传递给中央司令,才能完全掌握幻想种涉入防线的动态指数。而放眼望去,整个军部虽人才济济,真正能面对数量庞大的军队级幻想种而不畏惧的只有夜枭部队,这个夜枭部队却全是乳臭未干的新人和年轻人,能最大化利用价值的只有五条自己。

因此他在与莫德瑞安告别时就想好了方案,只身前往前哨岗承接情报,再慢慢议后面的对策。

半小时左右,越野已来到城墙检查哨,由几位严阵以待的军人验证身份,以敬佩的视线目送车辆远去。铁城墙如群山般高大宏伟的影子就在头顶,五条分出心眺望窗外,看见自己正被咫尺之遥的铁灰壁垒庇护,像个于风雪中俯身守望的提灯人。

他食指轻动,两根线头悍然对接,火花唰唰往外溅。通电的瞬间,整辆越野都在震颤,引擎适应着翻转扭曲的轴承,齿轮以截然不同的方向互相咬合,再在燃油支援下缓缓驱动。车内很快开始升温,流线型车身上原本属于装饰的银白线雕被晶蓝光芒填满,仿佛有生命般向四周扩散,如同一件前卫的嬉皮风衣。

“该走咯。”他轻呼一口气,难以忽视心底窜起的激动。油门到底,越野怒吼着飞驰而出,滚着积雪越过大门,扑入风雪。

噪声在那一瞬间彻底湮灭,仿佛被掐断气管般噤了声。五条抬起眼,视野中只剩茫茫冻土。

他置身于了无生机的雪原之中。

门窗被完全封锁,储备气体循环排放,将肺部呼出的二氧化碳经发动机过滤,再转化为氧气。五条在四驱跃起的瞬间拍下仪表盘上几个按钮,轮胎后方的机械体立刻转动,将脆弱的陆行轮胎纳入底部,转而替换成适合雪原的特化履带。

战术目镜的防护档位也位于最高,牢牢护住五条的眼睛,没让他被堪比直视日轮的光线刺瞎。

雪原辽阔,起伏的地势把天际线割裂成千万碎片,连云层都很干净,天空中依稀有气体划过的纯白痕迹。在全世界最好的越野车里看或觉美丽,难以察觉这片地区竟是无人生还的寂静荒原。

五条继续踩油门,丝毫不顾及车辆损伤。超过零下百度的严寒侵袭车体,却始终未能瓦解顽固的定制轮胎。他也没穿防护衣,仅在想起时象征性取了一件往背上挂,不一会儿便忘了这茬,只顾沿着军方绘制的地图一路向前,到达位于前线的哨岗。

这座灯塔式的建筑十分好认。满目皆白中唯一一点金,源于涂抹在墙壁砖瓦中的特质颜料,据称蕴含着恒星的温度,能在极寒中燃烧上百年。五条向来不信,但当他抬眼于茫茫白雪中瞥见这抹灿金,也终归本能地感到亲切。

“您来了!”接到通知的传令兵穿着防护服出门迎接,引导AI把车开进地下基地,“这边请。”

位于灯塔下方的玄黑地面裂开,露出布满指示灯的冗长隧道。这条路直指地底,驱车入内,便算是正式到了前哨岗基地。

在摆满兵器的基地里停好车,五条开门试探了下温度。基地内始终保持着体感舒适的摄氏24度,他便脱下休闲风衣搭在臂弯,带齐资料与收纳盒下车。早早等着的哨岗负责人汪鹏迎上来敬礼,军靴有力地一跺,“见过少将!”

五条摆摆手让他不必拘谨,边往主控室走,边与他沟通目前情况。汪鹏是个四十好几的黄种人,身材高大魁梧,谈吐干脆,举手投足间颇有坚定气概,着实是个常年驻守最前线的铁血军士。他官及上校,自我介绍已留任哨岗二十二年,对基地内运作方式了如指掌,因此讲起话来不急不缓,正是紧张局势中最被需要的那类人。

哨岗与军部相似,不管走到那个角落都有无数双忙于奔波的鞋子跑来跑去,空气里全是嗡嗡作响的仪器与报告声,仿佛整座灯塔就是个会呼吸会消化的活物,靠这些没日没夜埋头工作的士兵们汲取养分,用以抵御远离人类社会的寒冬。

“我来负责与总司令部建立稳定通讯网。”进入主控室,五条环顾这座设备齐全的忙碌大厅,“还得麻烦你的手下尽量配合。”

汪鹏毫无异议,直接让主发信台上的军官腾位子给五条。那位士兵起先有些懵,而后看见五条内衬上的徽章,立刻嘴都合不拢了,直接劈手往前指,结巴道:“夜,夜枭?”

他声音没控制住,两个破音了的字飞也似传遍大厅,把正忙碌于屏幕前的职员们全拉了过来。这些常年与社会隔绝而显得冷漠麻木的眼神纷纷亮起,在看到五条的瞬间腾出花火,仿佛往潮湿阴冷的下水道里扔了一把散柴,火星噼里啪啦浇得到处都是。

于是那些漆黑的湿柴也跟着燃烧起来,在夜晚与绝望中显得过分明亮。他们久久凝视五条,连屏幕都顾不上看,只知道在那既短又长的几分钟里仰视银发少将,仿佛他就是前来散播救济的信徒。

而五条虽未能感同身受,到底也了解这些人的心思。他知道理论上离群索居的人们会容易变得孤僻难以交流,而前哨岗几百号人正是如此。他们日以继夜地埋头观测,时时刻刻警惕着人类防线外的幻想种,生怕某天一睁眼就与丑陋畸形的怪物大眼瞪小眼。

因此,适当的鼓励十分重要。

“战争已迫在眉睫,还请诸位认真思考。”五条自然而然地站上总操作台,“我们的职责与使命从来都在个人之前,铁城墙出钱供了几十年的也绝不是一群废物。种间战争从不留情,不管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总归都无法避免终局,不如让对方付出代价再自己找个地把自己埋了……”

台下人不知所措,台上人咽下后面的话。五条与汪鹏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诧异,突然泄了气。

啊,我好好说话的样子真逊。

面对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眼睛,五条在心底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咂巴出几丝苦味。这难道就是杰面对我的感受吗?他禁不住想,抗拒沟通、无情无心,像个漠然遗世的愚者。

抖机灵并不适用于每个场合,譬如现在;但五条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让这群人笑出声,于是他照办了。

“总之,这个冬天也没想象中那么长。”少将打开终端,“闭眼撑个几天、加点娱乐项目也就过去了。为表诚意,你们可以拥有十分钟‘折磨’总司令的机会。”

底下人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整得一头雾水,但他们很快也没时间再琢磨了——因为五条拨了个视频通话给莫德瑞安上将。这老人家见五条破天荒主动呼唤自己,还以为天被捅了个窟窿,饭才吃到一半就接了电话。谁知屏幕上“噌”地窜出上百张脸,个个面露惊讶。

“是真的……莫德瑞安上将!”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士兵们沸腾了:作为从夜枭光荣退役并一路当上军队元帅的英雄人物,莫德瑞安绝对是铁城墙家喻户晓的战争英雄。能活生生见到本人,这群被抛在前线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的战士们登时扑上去跟他打招呼,热情简直要撑破屏幕,把好好坐在办公室的老上将掀个底朝天。

听着老头子讶异中带着惊喜的话语,五条悄悄溜出门,对一旁偷笑的汪鹏比了个“拜托”的手势。前哨岗负责人难得神情松动,也就任由他一骨碌跑上楼梯,在二楼过道的落地窗前停下。

具有十面防护涂层的玻璃将雪原渲染成偏光冷蓝,狂风呼啦啦往后头吹,天边隐隐冒出灰黑压抑的云卷。五条摸出另一部终端,正好看见通话记录里十几条未接来电。

他敛去片刻前吊儿郎当的神色,指腹缓缓抚上屏幕,似在隔着那个号码触摸对方。视野尽头的灰线愈发清晰,天空似被一分为二,截断面突兀地下垂,翻折至雪原的直角。

五条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不再犹豫,快速拨出了电话。

“嘀”声响,没过两秒,对方接了。夏油劈头盖脸道:“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屏蔽了我的号码?”

五条想着我不是专门把你空出来了嘛,低头一看,发现自从进入前哨岗基地后信号便断了,直到接通总控室电路才恢复。“抱歉,信号问题。”他难得解释,“什么事?”

那头沉默半晌,声音与地平线那端轰隆隆迫近的漆黑潮汛同时响起。“你不在一区,”夏油语速飞快,“城墙外围?前哨岗?这么危险的时候……”

“你忘了我的本职工作?”五条笑起来,视线始终死死盯着距离哨所越来越近的灰影,“夜枭本来就是对付幻想种的专用屠宰刀,战争爆发我们自然得头一个顶上。”

但他也没注意到,夏油显然不是一个本末倒置到这种程度的人。他会火急火燎打五条电话,只能说明——事态已经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

接着,五条同时听见了脚下地面的巨震、楼上楼下奔跑争执的动静、警报器嗡鸣与话筒那侧嘈杂的吵闹声。他起初以为只是电流音,但当夏油突然安静下来时,那些通过电讯号挤出听筒的杂音是那样拥挤逼仄,凄厉得能撕碎鼓膜。

那是居民的惨叫声。

于是心脏错了拍似的骤停,胸腔气压急剧升高,五条竟一时间呼吸困难。盘桓十年的阴影再次倾塌,他张着嘴,近乎失语地呼唤:“杰……”

所幸他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没事,悟,我没事。”夏油似清楚他条件反射的不安,语调急促,却始终沉稳镇静,“半小时前有飞行科幻想种入侵,界碑磁场开慢了,被闯进来十几头。军方看起来也没想到会这么猝不及防地遇袭,但大规模攻击还没开始,磁场也拦住了后面的飞行科,短时间内受害面积不会继续扩大。”

五条便缓过一口气。他分神听着前哨岗尖锐的警铃,察觉自己全身发冷,连指尖都抖得厉害。PTSD是个经年累月的心结,如今他只消一眼便明了自己的症结所在,便更深切地听夏油说话,以此汲取煨暖四肢百骸的温度。

地平线上汹涌翻腾的“黑潮”——或许该称之为幻想种浪潮——逐渐蚕食雪原,将亮白天地同时吞噬。五条听着夏油渐渐平稳的呼吸,突然说:“杰,你知道吗?”

夏油正在小声呼唤几个被塌方掩埋的学生,闻言下意识反问:“什么?”

灯塔内响起高呼“敌袭”的叫喊。那些烈火般煎熬的声响点燃了所有人的立足之地,就要与冻土携手毁灭初生新芽的沃土。五条穿好防寒服,轻点军徽,让金光协同纳米材料收缩攀附,组成足够坚硬的甲胄。

他步出走廊,惊慌失措的哨岗迎面扑来。士兵们奔走呼喊,拼尽全力调度资源,将每秒刷新一次的情报通过刚刚建立的快捷渠道返送给司令部。

“我爱你。”他轻轻笑起来,“别随随便便死啦。”

战火汹涌,电话悄无声息地挂断了。

谁都不曾想到,五条才刚来前哨岗不久,幻想种便来势汹汹地发起了袭击。这些智力水平彼此迥异的非人异物踏破冰面,一路惊起飞雪无数,庞大扭曲的身躯凑成半片天幕,乌泱泱地笼罩在防线以北。

而前哨岗内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保持镇定,片刻前那些豪言壮语却在冻土大地的震颤中消失殆尽,只剩下百来号两股战战的士兵在强装冷静。

但哨岗毕竟与后方军部不同。这些战士再怎么恐惧,也总归拥有常年坚守一线的经验。即便心里怕,行动上总算没乱套,还能有序听从汪鹏与其他管理人员的指挥,将前线情况与后方通讯拉成联络网,确保不落下半点信息。

五条就在如火如荼的气氛中下了楼,从人群中拉出汪鹏。少将已穿好防寒服,眉目间不见严肃,倒显得格外轻松。

“有任何需要当面汇报给总司令的事宜吗?”他问,“我现在立刻启程返回,若军部也调派人手往这边赶,有望一个半小时后在缓冲带遇上。他们有更稳定的基站,比我带来的传输速度更快,或许能帮上忙。”

注意到五条按在军徽上的手,汪鹏摇摇头,挤出点笑意:“暂且不需要。请您与前哨岗随时保持联络,我们会继续跟进幻想种移动路径,并排查这次破损的是那个区域的磁极屏障——按照前人的行动纲领,一切照旧。”

他脑子转得很快,也足够冷静理智。五条颇为欣赏地看了他几眼,挥挥手说着“去去就回”便大步离开。

AI在停车场待命,五条钻进驾驶位,车辆立即启动,在引擎声中驶向出口隧道。加速的瞬间,雪原重新扑面而来,白惨惨中覆盖着浓厚的灰,从天际线一直朝城墙压去,隐约能看见形态各异的庞大躯体。

简直像摇摇欲坠的山峦,五条想。他猛踩油门往回飙,越野发出不堪重负的长叹,但总归被出类拔萃的性能拯救,平安撑过了驾驶人毫不留情的折磨。千篇一律的雪丘向后飞逝,五条有那么一瞬间想起夏油和被自己挂断的电话,心里泛起淡淡一阵涩,又极快地摇摇头压抑下去。

他向来懒得忍耐,却唯独不愿再给对方打个电话——识得留恋的五条少将是脆弱而易碎的,但凡手中还牵着这么条名为“夏油杰”的绳子,便一辈子套牢得喘不过气。他自知永远无法亲手斩断这条绳索,便竭力在脑子里磨碎他,仿佛这样做了,就能从即将降临的厄运中庇护对方。

城墙很快到了。铁灰色的阴影拔地而起,五条减缓车速,果然在第三缓冲带前看见黑压压的方阵。他在人群最前端停车,摇下窗户抬高声音问:“莫德瑞安上将在吗?”

“上将在等后勤部!”一位中校也高声回应,“和我们不同班次,估计还要一小时左右。”

五条清点了下目前的状况,推门下车,走到这位管事人面前,敬礼道:“我是夜枭-I的五条悟。中校,请汇报墙内情况。”

大名如雷贯耳,中校立刻立正站好,鞋帮砰得“嚓”一声响。“是!九十分钟前有少量飞行科幻想种入侵,防卫部门晚了一步开磁场,被溜进来十头左右;二区中北部、三区南部与四五区均有受害,目前幻想种已被击毙,磁场也顺利打开,可预见不会再有进一步入侵发生。”

“了解。”五条在他肩头轻拍一下,“你们部队是?”

“报告少将,我们是由司令部直接派遣的守城驻军。”

“多少人有对幻想种实战经验?”

闻言,中校挺起胸膛,骄傲道:“全员!守城驻军的续任要求只有一条:与幻想种实地交战。我们都曾多少参与过大大小小的不同战役,作为这场种间战争的哨兵部队,绝不会令将军失望。”

向后看去,这几个方阵果然镇定得很,至少明面上如此。五条心知他们没露怯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还没亲眼看见这场攻势的规模——毕竟连前哨岗那种日日夜夜与怪物打交道的都吓得不轻,罔论一群就见过幻想种几次的小屁孩呢?

不过至少司令部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总要派一支负责打基础与建立通讯营地的队伍外出,最低限度也得是现在这般全员拥有对敌经验的老队。否则连城墙都没出过,只顾着战栗发抖就算了,还得打出个鼻涕泡影响别人。

雪渐渐大了,五条看了眼终端,正好接到一则汪鹏的来电。他立刻接听,对方急促道:“已检测出幻想种的移动速度、路径与受损屏障。”

五条轻轻呼出口白气,防寒服内置的制氧机嗡嗡作响,闹得人头疼。但他好歹习惯于此,没让汪鹏察觉出异样,继续道:“好,报告给司令部了吗?”

“已第一时间上报。”汪鹏说,“莫德瑞安将军想找您,我告诉他您已经在返回的路上,很快就能收到通讯。”

他语速很快,字句却十分清晰。五条想了想,补充道:“多谢。还有,告诉你的手下们:没人经历过种间战争,这种时候慌张惊恐点乃人之常情,无需为此担忧。”

前哨岗负责人顿住,片刻后,轻声道谢。

通讯挂断,五条立刻拨通莫德瑞安上将的电话,在对方接起后道:“前哨岗已经发现屏障破损的确切位置,是否执行α战术?”

老人家听起来正坐在摇摇晃晃的装甲车里,声音也跟着颠簸:“你有合适的人选吗?”他听上去并不认可,正打算出言反对,五条却抢在他开口前道:“我去。”

“什么?”上将一声怒吼,把整车人连同缓冲带这头的中校都吓了一跳,“你是脑子不好使吗?这种传统至极的战术虽然理论效率最高,但实战人选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你,只有这条……”

说到如何赢下种间战争,史书上的记载最为直观。研究发现,天然存在于各区之间的界碑拥有一种无法被人类感知的磁场,共鸣扩散范围极大,却为幻想种所厌恶,于它们而言近似于天敌。因此,铁城墙的墙壁本身就融入了许多界碑上提取出的磁结构,并顺理成章得到了屏退幻想种的能力。

为了使边界线更加稳固,人类通过第一次种间战争制造了缓冲带,并利用界碑石的磁动力制成包围城墙的第一道防线,将幻想种驱离方圆数百公里;第二次种间战争虽损失惨重,但也将这条防线再次推后数百公里,用另一批界碑石建造了第二道防线。

至于前哨岗所在的第三防线,则是本世代科学家们经过缜密检测、在幻想种季节性休眠的同时投入界碑石建成的崭新边界线,也意味着人类所能提前探知并回避幻想种袭击的最大范围。

随时间推移,界碑石的磁动力总会逐渐减弱,乃至无法起到驱逐幻想种的作用。每逢此时,军队都会选出最无畏的队伍前往防线,将新分离出来的界碑石安装进核心装置,以此维持屏障安全。而此次之所以会被幻想种大规模集结震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出在这里——第三防线的一枚界碑石提前耗尽能源,因此才被敌人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而战争正式开始前,五条便在司令会议上提出过α战术:让一支小队携带界碑石前去修补防线,待磁场生效,后续涌入的幻想种便将无法涉足其中;接下来只需彻底消灭已进入防卫区的幻想种,便如前两次一样,称得上“战争胜利”。

但与寻常在安全领域或休眠时节的情况不同,执行α计划意味着穿越整个战场,深入敌人集结点,再在不被干扰的情况下完成界碑石装填。多数士兵连逃过一头幻想种都极为艰难,罔论横跨阵线,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动土。

因此该战术虽最为可靠,却极难在交战状态下实现。莫德瑞安考虑过派出夜枭小队,但大敌当前,这支部队几乎意味着铁城墙最高规格的战力,若贸然行动,恐怕只会对己不利。

谁知五条竟干脆利落地提出自己去——且不论他孑然一身,夜枭的最高长官几乎意味着这个团队的大脑与心脏,若换作莫德瑞安,便是打死也不同意他涉险。

“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了。”五条听着大地的震颤,话语依旧捎带揶揄,“以最低限度的损害达成最高规格的任务——相比抽不出手的夜枭本队,还是我更有效率吧?”

城墙震动,不断有后续部队踏上冻土,在方阵周边停驻。营地已经逐步建立,被驱动铠保护的篝火点燃,将士们整理军备,力图通过握紧枪把驱散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幻想种带来的压迫感源自生物本能,除非基因优等似五条,否则不管是谁都得忍受相当程度的威慑与恐慌。

因此五条才没当回事。他向来是最疯也最敢拼的,司令部无人不知,自然清楚若少将下定决心,谁也劝不住。

贴近胸口的密封袋里装着一枚拇指大小的漆黑石块,五条隔着衣物按了按,徐徐吐出一口气。

“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去的。”他眺望逐渐逼近的敌人,“让已经调试完毕的驱逐炮提供掩护,此外,我还需要一个向导。”

司令部那群人早便聚在莫德瑞安周围听,闻言立即道:“没问题,您尽管提,我们这就从人事部调遣一位……”“不必了。”五条再次钻进越野,动作利落地点火挂挡,“二区州立大学自动化院教授夏油杰,找他来。”

说罢,油门到底,越野咆哮着飞驰而去。

联络没断,莫德瑞安上将立即安排人去联系夏油,同时紧张地问五条道:“你就这么急匆匆地去?界碑石带了没?”随即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倘若没携带关键物品,五条又如何说得出只身前去的条件?

思及此,五条也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距离出问题的第三防线B10区域有四小时车程,在出缓冲带前我需要补给。让离豁口最近的后勤站做好准备,我随时会到。”

“行,已经发简讯去了。”老上将语气还是很冲,“但我说了多少次,α计划本来就危险,你作为铁城墙军部的运作核心,怎么能随随便便跑去全战场风险最高的地方?”

五条充耳不闻,懒得解释现今的铁城墙已不再是“非他不可”了。他扳着档位加速,偏头等耳机频道接通,同时对司令部道:“记得让驱逐炮掩护我,听命令行事,在离开射程前切勿浪费弹药。”

话音未落,地平线尽头的灰黑浪潮已翻出数百米,像堵顶天立地的高墙。五条面色不变,将脚下油门踩得更深,履带激烈运作,推送着整辆车向前冲。

耳机里突然响起一声磁哑的“喂”。

“听得见吗?”夏油清了清嗓子,“这里是二区临时避难所,背景音可能有点吵,忍着点。”

第三防线围绕城墙一周,其中B10区域离五条的出发点足足数百公里,即便越野全程保持全速状态,也得花上个把小时。离开缓冲带前,他先在事先联络好的后勤站为越野加满油、携带轻便却充足的各类物资,再在士兵们的注目礼中飞驰而去。

“杰,规划路线。”五条对耳机那头说,“我已经申请了尽可能多的驱逐炮援助,至少在离开第一防线之前不必过于担心。”

夏油摆弄着显示屏,想把歪斜的角度调回水平线。

他身处便携板房内,军方特意给这位“外援”辟出了一小块独立空间,让他得以不被打扰地与五条交流。窗外时常传来纷乱的脚步与呼喊声,刚刚被压制住的幻想种还有余力大肆破坏,建筑物从震源中心向外垮塌,场面混乱不堪。

二区受灾最严重的就是州立大学,即便他运气好没处于袭击中心——甚至第一时间拉走了几个学生——但到底还是被落石流弹擦伤了几道口子,伤口冷飕飕地痛。

医务官上前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夏油掩着唇极轻地说了句“多谢”,让护士轻手轻脚地帮他简单处理。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简陋板房的恒温能力也不大好,寒气时不时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手脚一阵阵发麻。

但五条正处于生死攸关的任务途中,他也跟着肾上腺素爆棚,几乎察觉不到任何不适。键盘被敲打出激烈的动静,夏油反复比对军方司令部发来的情报与布防图,结合实地卫星作出规划,为五条指引最安全的路径。

“α计划?”他边打代码边问,“听说是前两次战争总结下来的制胜法门,但伤亡率相当高。”

静默片刻,五条回答道:“打仗什么时候伤亡不高了?况且这种法子好歹能确保胜利,只要后方不掉链子,保准不用拖成持久战。”

单凭双手的处理速度显然不够快,夏油抵着眉心思索片刻,将待机中的另两块显示屏也开了。他动作娴熟地调开瓦尔登湖内网,找到端口,开始往漆黑的命令界面里输入算式。听到五条答复,他也一心二用地说:“我认同。况且放眼整个军队,恐怕也找不出比你更适合执行任务的人了。”

“那可不?”五条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嘶”声,夏油猜测那大概是防寒服被闲置时自动循环制氧的动静,“进入S级聚集幻想种的地界——听着难,只要能活学活用,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他虽这么说,夏油作为一个从未真正与外敌打过交道的良好公民,自然也插不上话。他本想依照书本上的理论知识说几句,却觉得那些东西与五条的亲身经历相比过于浅显,便沉默下来,继续忙手头的活。

很快,全套算式被刻入内网,数据一行行滚动刷新,将读取到的源代码进行修缮。不出几秒,瓦尔登湖的部分运行模式被完全篡改,专门修编成路径规划、图像对比与危机规避的特化程序,并调集四分之一的资源为五条提供运算支援。

反馈到实处,便是五条突然发现传到终端里的实时路线图与各项数据的刷新率都高了十倍不止,频率快得像癫痫发作。他当即明白夏油做了什么,即便离遍布幻想种的第二防线越来越近,依旧忍不住笑出声。

“你就这么对待瓦尔登湖?”他声音微颤,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没有官方授意,这可是严重干扰居民生活、一次性违反了大半法律的行为。”

多了个超级计算机的帮助,夏油得以腾出手处理更多复杂化的资料。他一边通过卫星检测地面情况,一边回答道:“反正只占用了四分之一,他们平常开发出来的部分也总共只有百分之六十多,不管急用缓用都与平日无异,谁也发现不了。”

理直气壮的回答,五条眯眼看着闯入视野的四足科幻想种,拍下方向盘,让越野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响。幻想种立刻被吸引注意,与分布在冻土四周的同伴——足足上百只——调整方向,全部朝五条涌去。

“好啊,那我们就来看看莫德瑞安会不会发简讯发到一半卡住重启了吧!”他高声道,用手肘敲开仪表盘上的触控屏,将四重防护罩全部打开。安全锁检测落定的瞬间,夏油也将一道讯号发送给驻守城墙的炮兵,让距离五条位置最近的驱逐炮调整转向、锁定,并在幻想种扑击的刹那释放!

“轰!”汹涌的电磁能量从压缩口高速喷发,将打击点与其周围数十米清扫一空。五条死死踩着油门往前飙,将大批幻想种甩在车尾。这些模样丑陋的四足科被光线擦过便当即四分五裂,只剩满地残肢。

即便隔着最高规格的防护罩,越野依旧被驱逐炮的威力波及,颠簸得能把驾驶员的肋骨撞碎;五条咬着牙叫“杰”,夏油便立即投入下一波情报分析,引导炮兵进行冷却装填,预备调整角度进行下一发掩护。

进入第二防线范围,五条缓过气,立刻调出AI分析车辆情况。好在本次受损并不严重,主动力与履带系统都没被破坏,除了稳定器出问题使车身自主平衡有些异常外,都还勉强过得去。

“前方将持续进入集聚群落。”夏油说,声音格外平静,连带着五条激荡的肾上腺素水平也跟着渐渐回落,“可同时调集两台驱逐炮进行支援。”

冻土底层发出沉闷的皲裂声,视线中渐渐出现形态各异的幻想种。五条当机立断,打开面板上的“伪装迷彩”调整参数,让AI帮忙修正偏差值,就这般令越野没入与背景色相似的隐藏中。

传统迷彩对幻想种不起作用是基于泛数调查后的结论——因为不同种类幻想种的功能大相径庭,有些族群能利用声波察觉隐形对手,因此才作笼统判断,认为任何士兵都不应怀抱侥幸,认为只要开启迷彩就一定能保全自身。

但此时此刻,为保证越野坚持到B10填补区域,五条必须想尽办法使驱逐炮的发射次数减少。一则因这种弹药十分宝贵,应当用在更大范围的歼敌目标上;二则虽有防护罩保护,这辆越野包括他自己也很难经受住过量冲击,极易在半路熄火。

“若遇到声呐系,直接在地图上标出来。”五条缓缓提速,尽可能绕过体型较大的幻想种,“动作快点。”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车载地图就凭空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点,显现其路径正朝西南边移动。五条分神瞥了眼,发现基本拥有声呐的敌人都聚集在反方向,一时稍微放松,把着方向盘撞过几个身长两米以下的幻想种。

虽早早关闭了军方频道,但他默算时间,发现这会儿第一批进入缓冲带的幻想种应该已经和先遣队交上火了。也不知那些士兵看着排山倒海般的敌人会不会吓哭,反正他是不打算一边挂念自己一边为小孩子操心了。

“即将进入第三防线,”夏油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五十米,将与重型陆生幻想种正面相交。另,轨道炮已启动,正在对准该幻想种进行调试,可暂时减速规避。”

哪里有不配合的份?五条立即踩刹车,以一种不那么别扭的速度减缓越野,很快在窗外看到许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幻想种。这些家伙们长得令人心塞,做事则更令人心塞——所幸智商低是好事,至少在驱逐炮双管齐下时,包括那头三四十米高的幻想种一起缓缓卧倒,化为炸弹下的鲜花与尘土。

巨响震荡原野,夏油立刻远程调整耳机的输出功率,为五条营造出一个双重加倍的降噪环境。后者也因此未被影响,在驱逐炮发射的瞬间再次提速,从堆积成山的幻想种尸身上碾了过去。

“还有约半小时路程。”夏油说,“就这么保持规避,尽可能减少损害吧。”

越野刷新迷彩伪装,时刻与周围环境配合。有夏油的引导,五条无需费神观差窗外路况,只用牢牢把握方向盘、油门到底、便能畅通无阻地穿梭于幻想种群落。

离B10区域越近,聚集而来的幻想种数量则越多。夏油规划的路线是所有计划中最安全的一条,也因此绕了点远路,能让五条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观察敌人。他们用高速摄像机记录下形态迥异的怪物,及时回传资料给实验部门,既为参考,亦为对未来研究方向的实地考察。

“雷卡博士说幻想种拥有干扰人类精神的能力。”二区板房中,夏油低头浏览几封新发来的简讯,竭力忽视屋外哭天抢地的伤患与家属,“你真的没受影响吗?”

五条远远望见几头中体型幻想种,立刻打方向盘绕开,顺带碾过几只小型种;闻言,他凝神片刻,道:“的确没有。”

这也是人类士兵会难以克服畏惧感的原因——源自本能,幻想种天然拥有震慑人类的“精神压力”,若基因条件欠佳,会如莫日根等寻常士兵般斗志全无。因此夜枭部队设置了极高的入队标准,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基因型足够好、抑或魄力足以抵御幻想种的战士,以此能发挥出至少八九成的实力。

即便如此,再精英的战士也总会受到影响,不论价值高低。可当五条驰骋于敌人密布的雪原上时,那些如附骨之疽般令人作呕的威压感却从未触及他。凭借夏油与瓦尔登湖的全力配合,他当真实现了对莫德瑞安的保证——出入敌阵如进自家后院,用足够丰富的对敌经验与对幻想种习性的掌握规避危机。

第三防线已近在眼前,B10区域的灯塔矗立其中,塔顶光芒却已相当微弱。

“以B10为轴心的百米内尚无幻想种,或许是界碑石还有点效果。”夏油将数据添加到五条的虚拟屏幕上,指引他在灯塔前停车。

以界碑提取物打造的灯塔为各道防线的标志,呈弧形环绕各个区域,其中安置于顶层的界碑石负责与周边其他灯塔共鸣,产生反应磁场摒退幻想种。五条重新启动防寒服,制氧机开始内循环,他本人则抄了几把防身武器下车,直奔灯塔内部。

权限卡刷开大门,他沿楼梯一路向上,终于在顶楼看见高达五米的反应机。这台东西中央核心本该固定着一枚界碑石,现今来看却只剩底座的几滴水,想来是因自然反应提前耗尽了。

五条从胸前密封袋里取出新磁石,手动停下反应机,扳着制动器打开炉心,将界碑石置入其中。旋钮固定,夏油远程连接内网,将停摆的反应炉重新对接,由底部齿轮开始缓缓恢复动力。

“退开点,”他在虚拟屏幕上看着逐渐涌现金光的反应机,“置入界碑石后的初次反应含有少量辐射,最好还是退开点……悟?”

五条垂着头,眼罩下视线涣散,毫无预兆地失去了意识。

雪景被拉伸、扭曲,高斯模糊从根源向外渲染,把视野拖拽成无数像素块组成的斑驳。五条有一阵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他也成了那些旋转的、摇曳的光斑,从时空这一头翻转到另一头,抬脚便是百年千年的河流。

直到那条眼花缭乱的隧道抵达终点,他重重摔在港口,身下是粗粝坚硬的木板。

“怎……”五条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不行。他下意识抬手看,才觉察出全身上下一阵阵袭来的高热。毫无疑问,他在发烧——而且身处一艘破旧生锈的救生艇内侧。

头顶蒙着一块防水布,五条用力往上推,始终不得要领。他能听见海风吹拂河面的沙沙轻响,渔船在浪纹中与河岸擦碰,铁索叩击出惊飞鸟雀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身旁呼吸,鞋底与水泥地摩擦,带出几分粗糙且柔和的回响。

而他被蒙在一艘莫名其妙的救生艇里,呼吸滚烫,每一口气都那么真实。

有哪里不对,他浑浑噩噩地想。我不该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但船板的触感又太过自然,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奇异的香味,让他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徜徉于这个亦真亦幻的夜晚,不再挣扎。

直到脚步声朝救生艇走来,咚咚咚,每一步都敲在心头,沉重如擂鼓,让五条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他被那种节奏唤醒,本该枯萎的自觉再次挣破泥土,如他掀开防水布那般骤然暴露在夜空中。

耳边蓦地传来呼唤,声音很遥远,像穿透了一千个日夜的迷蒙大雪。

但五条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大脑深处一片浆糊,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色。

“你是什么人!”来者诧异地问,声音慌张,接近诘难。五条得以将自己彻底解放出来,脚踏实地,看清质询者的脸。那是个与自己身量相当的男孩,穿着初中校服,手上还攥着一枚板砖。

他眼中俱是警戒,清冷的光像利剑,顺着月亮往下滑,直要刺进五条心里。

即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舌尖滞涩,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被固体胶粘在齿间,无论如何都无法吐露。

于是五条就地而坐,目光始终落在黑发男孩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他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些熟悉的东西,但鉴于自己的记忆亦混乱不堪,即便他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流光,也无法将其与心口的悸动对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手掌支着下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问题,对方蹙眉,清秀的脸庞立刻多了几丝沉稳。看得出他想模仿大人说话,却不甚成功,音节磕磕巴巴地往下坠,“这里禁止未成年入内,你又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他眸中有光,清幽而亮,宛如在月稍上蹭了抹金粉,摇摇晃晃往别人胸前落。这使他看起来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反倒平添莫名的信服力。五条花了半分钟才察觉自己的目光——他几乎带着饱满的欣赏与雀跃,看向男孩时就像在看一团火;而自亘古以来,便从没有人能拒绝光热。

五条说:“我不需要告诉你,你也没必要知道。”

他们像在打哑谜,话题绕来绕去始终停在原点,就像五条明知眼前的一切皆虚假如镜花水月,却兀自流连其中。

又或许五条未能完全分辨出真实与梦境,直到黑发男孩拍拍手,放下板砖。他再次高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边依然有人在唤,声音轻而急。

他在叫:“悟。”

而这句话却突然重似山岳,击溃了笼罩在五条心头的迷雾。

“难怪。”五条眯着眼睛轻叹,月光夜幕都落入那双苍天之瞳,美丽如误入丛林的独角兽。他抬起头,白玉似的皮肤便飘银般发光,足以使见者移不开眼。即便额头滚烫,他却无比清醒,慢条斯理地审视周围,直到目光再次聚拢在男孩身上。

五条:“你不该给我看那个梦的。想不到幻想种的精神场竟然跟界碑有点关系……置入磁石的瞬间便会被扯入幻境,这点上与高阶的幻想种无一二致。”

风月依旧,男孩却像被按了暂停键,与摇动的草木一起停滞。五条拍拍对方蓬松的发顶,才发现自己已变回原本模样,需得弯腰才能做到这个动作。

“是接触了两面宿傩的缘故么?”他静静看着梦境从地平线开始崩塌,大量色块从画布上剥落,仿佛目睹一个世界的毁灭,“抓回皮埃尔那天,我在海滨街的家里做了个梦——一个关于海港的梦。现在想来,你当时根本不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那恐怕是个预知梦吧?”

没有人回答。大运河逐渐解离,天旋地转,唯独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仍留有原样。将五条从微妙的迷茫中敲醒,他回想起那个堪称完全一致的梦,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十二三岁的夏油杰对视。

“他从不会这样对别人说话。”五条笑道,“即便没有某个玄之又玄的预知梦,我也能一眼看出来。虽然不明白这种精神场的原理……算了,只要能轻易攻破,也称不上多麻烦。”

话音落,地面猝然塌陷,将一切再度卷入色彩凝滞的隧道。五条闭上眼,静静等待感官恢复正常,很快重新感觉到穿透眼帘的光芒。睁眼,界碑石令灯塔顶部发出流转夺目的金光,如岩浆深处迸裂喷发的熔金,向南北延伸,重新与其他灯塔相连,构筑出崭新的第三防线。

而耳机里有人焦急地呼唤。“悟,”他说,“悟。”

聚集而来的幻想种被屏障驱赶,嘶鸣着无法靠近一步。五条眨眨眼,笑出来了。

“没事,杰。”他轻声回应,“只是界碑石的精神场而已,一下子着了道,没耽误太久吧。”

耳机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长叹,夏油似乎始终攥着拳,五条都能听见他放松时指节的脆响。“也就两分钟,”夏油说,“回来就好。”

他们都没提五条在精神场中看见了什么,转而向司令部汇报情况,告知任务已经完成,多余幻想种将无法进入防线,可专注于对抗已侵入的群落。

虚拟屏幕对侧,司令部差点被欢呼声掀了个底朝天。这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将军们不顾形象地抛接军帽,连莫德瑞安眼里都有水光,对着五条的脸频频点头,就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五条甚至没觉得有多难。又或许难点全落在了夏油身上。是他调度驱逐炮与援护射击,也是他反复对照卫星实时图像与雪原路况,用最高效的方式规划路径、规避危险,才得以不耗费多大损失而完成目标。

“也只有自己能与这样的夏油配合”——五条从来都有着对自己与杰的信心。一如此刻被司令部要求立即返程,夏油便立刻将反应机的安全措施检查了一遍,他则下楼发动越野,甚至不用多费半个眼神。

回程的路比来时简单得多。被围困在第三防线与缓冲带之间的幻想种虽数量庞大,却不再与越野的行车方向相冲。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在群落中行驶,目睹驱逐炮一次次发射,冲天火光在雪原亮起。夏油将司令部与前哨岗的数据来回比对,向五条报了个大概的数,告知他目前冲入滞留区的幻想种数量。

“有些麻烦。”五条在几头四足科前猛打方向盘,履带发出刺耳的声响,制动器落下,将车辆强行拐了个弯,“军队估计从没应付过这种规模的战役,想必相当困难。当然,只要夜枭还在,他们估计还不会落到死光的境地吧。”

越野驶过第二防线,已逐渐能看到更多装甲车与陆军士兵在与敌人交战,伴随驱逐炮惊天动地的爆破音震荡整片大地。夏油透过屏幕看着飞溅而出又即刻凝固的鲜血,眉心微蹙,忍住大腿外侧擦伤的一阵刺痛。

士兵们大多没经历过如此密集的场面,端枪的手都在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冲上去。幻想种与人类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这些未能装备驱动铠的士兵约等于送死,只能眼睁睁等着獠牙利爪落到自己头上,身首分离。

驱动铠供给不足——这是五条与夏油都早早想到过的问题。即便搜刮来五区与大空洞制造的驱动铠,也多数是些上不得战场的次品,极难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合格的防护工具。因而军部只能与从前那般派普通士兵打头阵,给驱动铠部队提供准备时间。

驱逐炮不断发射,士兵们揣着榴弹与步枪前赴后继,偌大的雪原早已分化成深深浅浅不同色块,所有飞扬的血液都在半空中凝结,只留倒卧在地后沁染雪丘的血泊,犹如鲜明夺目的旗帜。

小型四足科尚能被普通士兵杀死,更多人则死于防寒服破损——传统防寒服十分笨拙,只消敌方轻轻一拍,气阀便会立刻开始漏气。大多数士兵因急剧失温而死,面目狰狞关节僵硬,呼救与呐喊都被风雪封死。

越野碾过无数具尸体,有己方亦有敌方,底盘时常颠簸,五条脸上却并无异样。他只是踩着油门加速,将第二防线抛在车后,向后方长驱直入。

第一防线的敌人尚且不多,却亦有交战与炮火声震天响。五条一面聆听夏油的指引,一面打开通讯界面,向司令部与夜枭主队同时播出电话。离缓冲带架设的基站越近,信号便越好,因而播给夜枭的电话很快被接了。

“少将?”是七海的声音。正在缓冲带备战的中校换了只手拿电话,急促道:“听说您只身前去执行α计划了——”“少说几句,我都快回来了。”五条打断,“不说这个,夜枭什么时候出动?”

越野从第一防线的界标处疾驰而过,七海稍作停顿,道:“已准备就绪,上头打算让I至III队随VIII队重甲同时出击,优先前往第三防线清除数量最多的群落。”

缓冲带的营地近在眼前,五条踩下刹车,推门朝后勤部主管喊道:“司令部有什么新指示吗?”看见是他,对方立刻敬礼站直,“没有!司令部将派出首批驱动部队迎战,夜枭紧随其后,只吩咐我们做好长期作战准备!”

瞟了眼屏幕,司令部还没接电话。五条猜是缓冲带的简易基站串线了,正要挂掉重播,远在二区的夏油已替他完成切换基站的操作,直接远程搭建虚拟平台将号码转接到一区。

“喂,莫德瑞安?”电话一通,五条立即说,“我回来了,一切准备就绪。按照作战计划,你可以尽管把底牌都派出来,咱们尽兴地来一场反击吧?”

雪越下越大,防寒服的内置制氧机嘶嘶作响,每个人都隔着薄膜对话,全力忽视前线传来的嚎叫与悲鸣。冻土被血染红,铁城墙内亦伤亡惨重,一切都在赋予这个凛冬愈发深厚的浓墨重彩。

无人不惧,无人不惊——唯独五条在雪中笑,目镜后双眼似火。

一场将点燃寒冬的火。

缓冲带仍在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士兵。战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城墙内驶出,营地搭建起移动板房,内部恒温尽量保持在零度以上,让后勤人员减少氧气与防寒服的消耗。五条在后勤部负责人的简易办公室里等了二十分钟,隐隐听见城墙边传来升降门的移动声,便将手中纯净水往桌面一放,站起身。

“怎么了?”负责人问,眉宇间挂着神经质的紧张。

五条重新穿好防寒服,笑着说:“救世主来了。”

他掀开阻隔帘,打开房门回到雪原中。城墙方面已可见遮天蔽日的铁灰机甲,呈方阵向缓冲带侧翼走来,脚掌每次踏地,都令方圆百里随之震荡。

夜枭-VIII,人类对付幻想种的最终杀手锏,也是最强有力的后盾。五条点开终端屏幕,接通莫德瑞安上将的电话,说:“刚刚没说完,夜枭-I是跟重甲一起出来的?”

上将答道:“如果你抬头看的话——十有八九是能看见的。”

风雪拂面,五条隔着防寒服向上望,果然在这些高达数十米的机甲肩臂处看见身着制服的小分队。当重甲抵达缓冲带的指定位置、停下待命时,夜枭-I的队员们便得以喘口气,也在高高悬起的空中互相交谈。

“利用重甲的优势把精锐队员送入敌阵中?好主意。”夏油不知何时接上了线,口齿略微模糊,像是在喝水。五条拉下战术目镜,对莫德瑞安撇撇嘴:“城内受灾情况怎么样?”

老上将坐在兵荒马乱的司令部里,看着秘书与助理马不停蹄奔波与各科档案室,掐了掐眉心,道:“就那样吧,有损害,死伤皆有,小规模是谈不上了。怎么?你专注于外敌就好,里面的事咱们几个老骨头总能办好。”

他说到这个份上,五条便不好当着夏油的面再问什么。所幸后者向来了解他,听他反常地出此一问,心里便有了数:“别担心,悟,我是真没事。”

“……”五条没吭声,沉默地拉开氧气阀,回头走入夜枭重甲中。他与VIII队领队挥了挥手,对方当即操纵机甲半蹲,伸出左手,让五条攀入向上的掌心内。重甲起身,各组机械齿轮咬合的嘶鸣不绝于耳,五条扶着机甲的“手腕”稳住重心,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即将攀上重甲肩头时,他小声地说:“反正你那儿医护人员多的是,我担心个什么劲。”

冰冷的雪花哗啦啦往身上拍,夏油隔着屏幕都觉得冷——又或者是二区这座流动板房确实防风性能不强,坐久了,身上那些伤口便开始隐隐作痛。

因此他没能听清五条的话。从虚拟屏看去,布满幻想种的两道防线无比清晰,其中夹杂着炮火与黑压压的人群。军队蚍蜉撼树般穿插在血迹斑驳的雪原上,榴弹与驱逐炮不断炸开,士兵以肉身对抗意图进犯的敌人。

“教官!”后一台重甲上,伏黑惠出声唤,“夜枭-I已准备周全。”

五条轻飘飘转了个身,目镜放大那台重甲肩上的三人小队,果然齐全。“作战报告你们都看过了吧?知道自己负责清扫哪个片区、在哪里定时更换氧气就行。”

“是!”虎杖喊得比谁都大声,防寒服靠近嘴唇的地方起了雾,充分表明他此刻高于常人的体温——理论上这种新型防寒服也是防起雾的,否则内外温差过大,随便动几下就糊得什么看不清,可不跟瞎子没两样。

简短问候过后,耳机中传来电脑倒数的计数音。夏油的指示被司令部调频给夜枭全员,一字一顿、镇定地说:“作战开始。”

重甲部队移动了。他们如摇晃的山岳般一步步踏入交战双方之间,手中步枪在精密操作中装填、上膛,并伴随着呼啸风声击中幻想种。中弹生物嘶鸣跌倒,坚硬的鳞甲与血肉被同时贯穿,鲜血洒在没来得及撤退的战车小队上,把这些手脚发软的士兵吓得抱头发抖。

大量雪屑在重甲足下溅起,直接遮蔽了小型种的视线。接到传讯的陆军部队带好护目镜,借助“尘埃”掩护击杀幻想种,并根据事先规划的路线从侧翼包抄,把最危险的正面战场移交给专业人士。待在重甲肩头的夜枭部队用钩爪枪保持平衡,目光烈烈,静候夏油的判断。

“目击到大型种,前方五十米呈放射状分布,弱点均为头顶的囊胞。”夏油开口,键盘被敲得飞快,“距离接触还有三、二、一、发射!”

上百把钩爪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幻想种鳞甲之间,倒钩将钢索牢牢固定在目标身上。五条干脆利落地扣下弹射器,蒸汽瓦斯与急速收缩的钢索同时发力,将他从重甲肩头推离、腾入半空。

阳光刺眼,战术目镜适时根据光线调整色温,同时放大目标位置。五条在滞空的半秒内再度扣动扳机,瓦斯狂涌,伴随着钢索抽动的剧烈“嘶”声将身体拽往幻想种头顶。气流紊乱,大型种缓缓抬头,布满锯齿的下颌张开,似要探出脖颈咬向空中的人类。

时间仿佛被按下慢放,少将抽出腰间驱动枪、拉开保险、对准大型种头顶的囊胞扣动扳机——

“砰!”

莹蓝子弹在复数动力下悍然发射,直直击中囊肿并贯穿头骨。偏浅的血液爆裂溅射,五条猛地收回钩爪,沿幻想种粗壮的脊骨往下滑,将炸开的血浆甩在身后——高度急剧降低,他在滑行至脊骨中段时朝右侧飞行种射出钩爪,瓦斯狂涌而出,配合钢索将五条再次甩入高空!

保持腰腹受力,五条在即将与飞行种相撞时强行空转动力阀,将身体硬生生往上推了半米。钩爪收紧,他腾空登上其头顶,拔出倒钩再插入两腮间的囊肿,令飞行种痛叫一声,不得不按照五条使力的方向飞行。

他就这么“搭乘”飞行种绕回战场中央,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从始至终毫发未伤。夏油在耳机那头大气都不敢出,并无法像其他有幸看到这场战斗的士兵般心驰神往——他的摄像头是五条视角,视野中只是天旋地转、血浆喷溅与枪械钢索,晃得小脑疯狂抱怨,差点没吐出来。

“看见没?”五条邀功似地高呼,“比过山车好玩多了!”

说罢,他猛地松开钩爪,将钢索卷入处理器,重新向另一头大型种发射。瓦斯将身体推离飞行种的刹那,少将装填步枪,瞄准囊肿扣动扳机,将飞行种两腮的要害同时击溃。怪鸟利啸着坠落,五条则划过高空,落在早已锁定的大型种头顶。

“你高兴就好。”夏油这时才勉强适应了他的视角,擦掉前额冷汗,“夜枭全体已顺利出动,在正面战场按照危险级排除幻想种。”

即便生手如夜枭-I,虎杖和钉崎也在入队后的魔鬼集训中习得对付幻想种的手段。作为主要排除大型威胁的精锐单兵部队,夜枭依靠敏捷的机动力游走于战场,找准时机痛击敌方要害,并极其高效地瓦解敌方主要战力。

若换作基因等级或身体素质平庸的普通士兵,恐怕根本无法承受这套潜行装置的推动力。罔论空中旋转的失衡、失重与方向判断,都必须身经百战、积累足够多的经验才能运用熟练。瓦斯会在一次次跳跃中消耗殆尽,钢索也有磨损的时刻,因此临场判断也是夜枭队员们的必修课。

在五条一马当先跃出重甲后,其他部队也陆续跟上。虎杖、伏黑与钉崎一组,对准西北36度方向的大型种飞驰而去。寻常讨伐战最低配置即为三人,也就五条这种无法无天的敢仗着艺高人胆大独来独往。

“倒钩抓牢了没?”在脱离重甲前,伏黑仍不忘询问虎杖。后者才刚刚实战,看着腰间的装置颇为新奇,俨然一副状况外的表情。听见伏黑问话,虎杖点点头,神情渐渐转为坚毅。

三人同时扣动弹射器,被瓦斯与钢索带上高空。最为熟练的伏黑在脚踏实地的瞬间开始装填步枪,虎杖吊在大型种头顶充当诱饵——意外使然——而钉崎则从下颚方向与伏黑同时开枪,一前一后爆破囊肿,将大型种彻底无力化。

“等等,要怎么脱离?”眼看脚下的庞大身躯轰然坍塌,钉崎一时间有点慌,钩爪陷入鳞甲太深而没能立刻拔出。虎杖也才将自己从幻想种獠牙上方解放出来,闭着眼睛试图回想刚刚五条潇洒的操作,却腰间一热,与钉崎同时后仰,大叫着跌入一片毛茸茸中。

两位新兵颤抖着睁开眼,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正在半空疾驰,对面坐着个无语至极的伏黑惠。虎杖往下瞅,才发现他们乘坐的是伏黑那只枭型机械生物——竟然真能载人飞。

“有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钉崎差点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摸索着检查潜行装置,生怕有部件损坏,“我还以为要死了!”

虎杖立刻将极淡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摸着身下羽毛赞不绝口,同时有些苦恼地对伏黑说:“我还以为能效仿五条教官呢,他究竟是怎么做到不断连的?”

驱策枭重返战场,伏黑叹了口气:“极致的判断力与行动力,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出任务了再说吧。教官成天当甩手掌柜也不是没道理的,他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强,就这么简单。”

少年们乘“坐骑”绕回主战场,突然有只飞行种向下俯冲,俨然要击坠三人。他们立即抛出钩爪,却被飞行种避过,纷纷失了准星,只能将步枪举在头顶,试图抓紧机会先将飞行种打伤——千钧一发,三枚子弹穿过飞行种的两腮囊肿与头顶,使它堪堪擦过枭型羽翼,哀鸣着飙血坠落。

不知被何人所救的少年们循弹道抬头,看见一架武装直升机“雨燕”从身侧掠过,敞开的舱门内伸出一管枪杆。

是与持枪者发色相似的漆黑。

“居然出动了直升机?”虎杖惊讶,“不是说飞行载具过于容易被袭击,应尽可能在所有战事中避免的吗?”

向来充当讲解员的伏黑却没说话。他久久盯着伏黑甚尔,看对方熟练地退弹上膛,在颠簸气流中调整实时弹道。男人似乎向他投以注视,又似乎只是籍由瞄准镜传递的错觉。

“雨燕战斗型的机动力很强,在目标较小前提下可冒险出动,尽量规避可能面对的袭击。”伏黑挪开目光,对虎杖说,“但危险系数很高,军方基本不会轻易采取这种措施。”

话还没说完,一头飞行种已俯冲而至,朝直升机撞去。驾驶员立即拉升高度,险而又险地避开一击,机舱中立刻射出子弹,精准洞穿了飞行种的囊袋。枭背上的三人组松了口气,却在距离直升机仅三四米的侧后方再次目击敌袭——完美藏进了驾驶员的死角,令雨燕没能第一时间规避。

“站住!”伏黑几乎本能地掷出钩锁,瓦斯喷出,人已急速弹射至飞行种上方。他挥手召出巨蟒,机械生物立即束缚住飞行种张开的利爪与喙,暂时封锁了避无可避的攻势。接着,伏黑也已落于其背,子弹上膛,抵着头颅开枪。

颅骨粉碎,脑浆浇了伏黑一身——隔着防寒服。要害未被第一时间击毁,飞行种仍挣扎着扑扇双翅,横冲直撞往枭型拐去。少年急忙用倒钩固定身体,余光瞥见雨燕内寒光一闪,手底剧烈挣扎的幻想种突然不动了。

猎刀深深没入囊袋,飞行种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失速下坠。虎杖将钩爪一端压在枭型身上,另一端甩向伏黑,与他的钩爪相互拉扯。通过驱动铠最大档位提供的力量甩动右臂,虎杖怒吼着支撑伏黑的重量,后者也立即开启瓦斯,将自己推上枭型后背。

“喂,你刚刚为什么就跳出去了?”随时把持锤柄、替众人警戒四周的钉崎质问道,“高难度杂技做不来不是你说的吗?”

伏黑深吸气,让狂跳的心脏缓缓平复。他低头承认错误,在虎杖轻松的插科打诨中继续驾驭枭型,赶在机械生物能源耗尽前赶到后援点补充燃料。雨燕与他们擦肩而过,继续逡巡战场,找准时机提供支援。

战场另一侧,玩得开心的五条正腾空而起劈下大型种头颅,再在血液溅射前轻盈地挪开,换一个目标接着杀。步枪整整三管备用弹都打光了,夏油反复提醒他前去补给,却只能看着银发少将拔出砍刀继续战斗,甚至因劈砍血肉的实感而更加兴奋。

“再不在意子弹,你的瓦斯也快用完了。”搭上不知第几头飞行种,夏油无奈道,“离你最近的后援点就在正下方,要不然回缓冲带也行——司令部刚刚发来指令,说该片区的高危幻想种已全部歼灭,召夜枭撤退。”

碾着飞行种脆弱的囊肿,五条甩掉刀身的血,唇畔还挂着笑意:“清理干净了?真没意思,回去吧。”

说罢,他抽出钩爪,后脑勺长眼睛似的往斜后方发射,精准无误地埋入另一头中型飞行种体内。接着是嘶嘶喷射的瓦斯与钢索,五条原地跃起,反手握刀,借助中型飞行种滞空的力道挥刀劈砍,由上而下割裂了身下“坐骑”的囊肿与颈椎。

轻型飞行种坠落,五条在空中环绕一周,以近似于华尔兹的步伐荡上中型飞行种。在夏油出口制止前,他已将砍刀刺入两侧肋协,逼得幻想种嘶鸣提速,像汽车挂挡般调头朝缓冲带飞去。

“叹为观止。”半晌,夏油憋出一句话,“你这十年都是这么打仗的?”

五条还陷在尸山血海的强烈刺激中,轻描淡写抹了把血,道:“今天有你在,我打得可比这十年间任何一次都拘谨。”

好吧,显而易见。

夏油敲击键盘,将两份前哨岗传来的情报加工对比后抄送司令部。当夜枭在战场杀敌时,他担任了整个战局——围绕铁城墙展开的所有战斗,绝不仅限于夜枭的战场——的中枢处理器;占用百分之四十的瓦尔登湖与他一起处理各方来回上报的信息,将其作简略与精确分析,关乎实施战况的再附上卫星图,才继续传回给原本的收件人。

返回途中,他们陆续看见了其他撤退的夜枭部队。队员们大多按原计划搭乘重甲,一步步朝安全区域走去。

“还有三十米。”靠近缓冲带时,夏油提醒道,“底下都是后勤部辛苦搭建起来的板房和仪器,可别随便把幻想种砸了啊。”

话虽如此,他之所以提前三十米告知五条,就是料准了对方一定会随便把飞行种杀掉“弃车”跑走。果然,五条用一种“你真不想我杀的话何必提醒我呢”的笑声敲响耳机,看准身后缓缓减速的雨燕抛出钩锁,被拉力勾起的瞬间朝两柄砍刀猛踢一脚,将刀柄毫不留情地推进幻想种双翅血肉中。

“留给你咯!”他拍开瓦斯,在钢索收缩中被吊上雨燕。与此同时,甚尔调整弹道,瞄准正在下坠的飞行种扣动扳机,一枪击穿囊肿将其了结。落入机舱的五条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仰头笑出声,腰间瓦斯正好见底,用得干干净净。

雨燕驾驶员被突如其来的乘客吓了一跳,好在心理素质够高,平稳地将雨燕开回缓冲带,在刚刚画出的“停机坪”停稳。重甲归队,几位司令官在现场调度,后勤部几乎倾巢出动,将围绕城墙一周的缓冲带全部改装成战时特备的大营地。

五条收拢钩爪,从始终敞开的舱门里跳下地。他身上几乎没沾到血,反倒虎口因用力过度微微开裂,血痕顺着掌纹往下流,被防寒服捂得温热。夏油忙着与其他战区疏导信息,耳机里的联络几乎断开,只能偶尔听见细微电流音与键盘敲击的脆响。

“第一阶段顺利结束。”当夜枭全体归队后,莫德瑞安发来视频通话,“接下来各位还需前往其他片区协助作战,现在请尽量休息,保存体力。”

按照后续战斗规划,铁城墙依照熔炉划分出的五个片区将全部实行封锁扫荡;由夜枭清除高危目标、再令陆军部队与危险度等级较低的幻想种战斗。司令部对比历史纪录,几乎难以置信地跳起来——虽同样损失惨重,这一场战争最艰险的部分却已早早度过,剩下的只须反复投入人力物力,便几乎毫无悬念。

而先前两次种间战争无不旷日持久,或长达数年,归根结底是由于“修补破损界碑石”这项基石任务难以实现。即便派出前赴后继的敢死队前去执行,任务时长也将被大大拖延;而防线未被封闭的时间每多一秒,就意味着多出上百头闯入阵形的幻想种。如此一来,自然需得消耗大量物资与精力,乃至百倍长的抗争过程。

因此,当五条回到夜枭-I的简易基地抢冰棍吃时,所有人看他的敬佩目光都更上一层楼了。若非他以一己之力在战争初期封锁第三防线,一切都将陷入未可知的绝望境地。

五条悟与夏油杰——他们几乎扭转了整个战局,将胜利夺回人类一方。

雪原渐入凛冬,素白的帘幕盖了一宿又一宿。瓢泼大雪掩盖白日里染红冻土的绯色,再被第二日照常厮杀的血色沁染,周而复始,仿佛要将生命与灵魂的重量刻入大地。

战斗持续了三个月,夜枭始终奔波于各区间歼敌,城内的秩序也在议会帮助下渐渐重组。

只在这场战争中,五个区域的隔阂不再如从前那般鲜明。若上三区物资短缺,长于制造业的四五区会通过完备的检测环节送去储备,帮助同胞挺过寒冬;与之相对,曾象征权贵的金银珠宝渐渐贬值,既换不来粮食,亦得不到粗糙却便利的驱动炉火。

坚持在州立大学开课的一众教授都听闻了议会的新政,要在物资向军队全力倾泻的当下调整暖气分配,按人口比例由熔炉重新输送,不再以一区优先。此举固然遭到反对,却意外地通过了二分之一决议,即日起正式实施。

“真是在往好的方向走啊。”这天,自动化院院长在办公室感慨,“也就半年功夫,铁城墙可算翻了天咯。”

与“捅破天”本人关系密切的夏油只能边整理教案边笑,清清淡淡地附和老院长,说现在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当然,遭逢幻想种袭击的大学生们多有不幸,职工们却依旧在社会各界的积极帮助下重建校园,将仍愿意前来州立大学上课的学生集中在一起,由留守的上百位讲师和教授分专业授课。

把讲义收进公文包,夏油谨慎地提起靠在墙角的保温盒,掂了掂,确定没有汤汁洒出来。老院长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问:“你好像是请了假来着?有什么要紧事吗?”

向来热爱工作的夏油教授神秘地笑笑,空着的手朝院长一挥,转身出了办公室。他径直离开尚在修缮中的校园,穿过正门,上了一辆等候多时的轿车。

“走喽!去军营!”菜菜子和美美子拍着手叫,夏油向司机点头致意,车辆缓缓发动,直奔正在清扫最后一个片区的夜枭大营。

穿过连通城墙的深长隧道,夏油叮嘱两位女孩穿好防寒服,与她们一同跨出门扉,踏上昏暗阴沉的皑皑雪原。缓冲带上全是连成山脉的营地,夏油带着人钻进其中一间,问清楚夜枭-I的方位,便穿过这些结构简单但内置供暖系统十分精巧的板房,去到靠近防线补给站的夜枭营地。

“激励计划?你怎么保证A股不会熔断?”还未掀开保温帘,一道清越的声音已被听觉捕捉。夏油在原地站了会儿,对少女们比了个手势,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帘,踏入板房内。

正对大门的是间独立办公室,桌椅床铺相当简陋,室温却称得上暖和。办公桌后面摆着张转椅,五条翘着二郎腿斜倚其中,正在同安德烈视频通话。

他一头银发被徒手抓成了鸡窝,眼罩搁在桌面,天空似的蓝眼睛映衬屏幕的光,像只捉摸不透的狐狸。“诶,这就是你短视了。要真到战争结束,刺激经济反弹是迟早的事——当然,前提是用对方法。”

说到这,五条抬起头,在看见来人的刹那露出一抹笑。他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把自己更深地陷进椅子,语气也拖长了。

夏油把在防寒服里捂了一路的保温盒放上桌面,揭开盖,浓郁的肉香立刻满溢而出。五条当即几句“诶诶诶”挂了电话,扑到桌边美美地叼起勺子喝汤。

“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夏油在对面坐下,眼中含笑,“美美子和菜菜子吵着要来,我就把她们带来了。虽然在门外等,但这会儿估计已经被你的后辈们拉走玩去了。”

五条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随便他们,反正战争没多久就能结束了,过于紧张只会误事。”

“行,”夏油摊手,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反正我只是来照顾你的,战争结束了我还得照样伺候,没多大区别。”

对他的用词感到不满,五条当即拍着桌子与他“争吵”。夏油乐得放松,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接,硬生生把小学生吵架玩成了对口相声。

军营的灯光逐渐亮起,就在夜晚降临时,悬挂于板房内的广播突然响了。

“通知全体军官,现全部五个区域已清扫完毕,剩余幻想种已根据‘斩草计划’向C区域诱导。请列位驻守人员做好准备,随时执行最终阶段。”

五条把空空如也的保温盒往桌角一推,对夏油眨眨眼。夏油抚着后颈与他交换一吻,话音落在唇齿间。“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

按照原定计划,留守作战的陆军部队会在五大战区清扫结束后将剩余幻想种诱导至B区,将所有出入口封闭,再通过大型歼灭炮彻底一锅端。广播响起,所有人自然明白这场战事即将来到尾声——比开端时想得艰难,却又比太多人预计的好得多。

“菜菜子,美美子,你们就待在这儿别乱跑。”夏油在分队的房间里找到两个女孩儿,“我也会留在这里,安心等着就行。”

女孩们听说他不走,哪里还有跑出去凑热闹的心思。夏油放她们在板房看书玩游戏,自己回到五条的办公室,将可调用的所有终端设备都开了。

缓冲带内外,城墙瞭望塔已清晰看见大批前来的幻想种。被电子讯号扩大的哨音回响,全体战斗人员都先行避让,令高居墙头的数十杆轨道炮装填、校准,朝幻想种组成的方阵开炮。

B区第一防线被彻底封锁,界碑石将位于第一与第二防线间的空地锁死,幻想种一但进入,便只能滞留其中。迫击炮与驱逐炮仍在不间断发射,上空亦有轰炸机投下“笙歌”,将整片区域笼罩在烟尘之中。打到用尽最后一管弹药为止——炮火从未停歇,雪原摇撼,城墙内所有人都同时感受到足底岩层的咆哮与挣扎。

“停——!”在城墙上亲自视察战局的莫德瑞安高声喝令,驱逐炮陆陆续续熄了火。硝烟散去,场中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冻土层与大滩血迹,间或夹杂着残肢鳞甲,预兆着一场战争的胜利。尚有部分体型较小的幻想种未死,夜枭部队倾巢出动,将还在喘气的敌人全数杀灭。

击穿一头小型种的囊袋,五条用钩爪将自己悬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视战场。随着无法构成威胁的敌人数量减少,夜枭也纷纷归队,将空出来的位置交给侦察队进行大规模搜索。

覆盖全域的电波经过瓦尔登湖增幅——夏油早前连上军方内网,将任何需要搭建网络的设备提前调整好——得以笼罩战区所有防线,并展开长达十分钟的检测。军队士兵们屏住呼吸等一个结果,偌大的雪原鸦雀无声,只有剧烈、急促的,所有人的心跳。

终于,负责监测反馈结果的连长抬起头,嘴唇翁动,泪水先于话语涌出。

这位戴头盔的女战士抽噎一声,对莫德瑞安道:“结果……为零!全域战时范围内不再有任何幻想种的踪迹!”

上将肩膀僵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想开口说话,声音却也跟着抖,每个字都在破音的边缘。他攥紧拳,他说:“第三次种间战争——我们胜……”

就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几乎忘我地等着那句宣言时,头顶突然飘来一朵阴云。

与其说是乌云,那东西更像一片山脉倒悬而上的阴影,伴随着沉重刺耳的破空声向城墙逼近。人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见薄薄飘雪的云层被撕得粉碎,日光堵塞,唯有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映入眼帘。

“那是……什么?”有人颤抖地问,“那究竟是什么!”

无怪乎他情绪崩溃。当庞然大物穿过云层时,在场所有人类都打心底地战栗,过半数的战士们直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即便云雾缠绕,那东西的全貌依旧如深海裂隙般令人恐惧,漆黑的表皮让人联想到火山口、岩浆与地壳,在阴暗飘渺的雾气间犹如恶鬼,打散了满场聚集而来的欢喜。

城内亦然。人们抬头仰望,看见头顶天空被似龟似鸟的巨型生物笼罩,浑黑云雾缭绕其间,仿佛携电闪雷鸣制裁大地的古神。

出自本能的死寂中,饶是五条也不免血气上涌,四肢沉重。他咬牙看着那突然出现的飞行生物,凝神与无形精神场对抗,直到耳机里响起一声轻响。

他立刻认出那是键盘被敲动的声音。

“悟,那东西不对劲。巨型种曾在过去记录中出现,但背生双翼还能飞的巨型种——于生物学抑或进化学都说不通。要么它是个中空的纸壳子,要么那足以载起庞大身躯的翅膀源于突发异变。”夏油平稳地分析,嗓音没有任何异样,“不论如何,我已经向周边卫星拉取扫描件,确定这家伙也有囊肿。”

那些话语便如刺穿薄暮的光,将遥远阴森的威压敲了个粉碎。五条活动手脚,感觉热流再次回到四肢,又可以自如操纵身体了。

“谢啦。”他轻声说,“不管多少个要害,帮我定位,我去拉几个帮忙的。”说罢,战术目镜的屏幕上已经出现十个目标点,锁定于遍布幻想种全身的各个囊肿。五条用钩爪代替攀绳登上城墙,跑到莫德瑞安身边大喝:“老头子!真让这家伙攻击城墙可就完了!快叫炮火支援!”

身为上将的责任感压制本能,莫德瑞安一个激灵从麻痹状态恢复了正常,刚想抬脚往前走却险些跌倒在地。老头子才察觉自己两条腿都软得像泥,没能第一时间站起来。

“能动的炮兵,重新装填驱逐炮!”上将索性坐在地上大呼,用电子广播将声音传出很远,“配合五条少将击毙敌人!”

让他继续在这儿战时动员,五条抽回钢索往前跑,正好接到夜枭队员拨来的通讯。这些优秀战士们也没被影响太深,尤其曾拥有萃取液的虎杖——他几乎半点没察觉异样,还得一个个摇醒说不出话来的同伴们。

“教官,我们能做什么?”伏黑焦急地问,听筒传来一大堆人的呼吸声。五条看着在面前停稳的雨燕直升机,跳进机舱,道:“想办法上城墙,如果炮兵没能及时克服精神场,就由你们顶上。”

说罢,他掐断通讯,雨燕已开始抬升。伏黑甚尔正在调换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子弹,闻言偏了偏头:“是夜枭?”

“是你儿子。”五条大剌剌往便携座椅一靠,从储备箱里拿出备用瓦斯为自己换上,顺便检查枪械,“好歹是能被招进夜枭的人才,这点精神场还不至于摆脱不了。”

甚尔便转了回去,手中狙击枪发出清脆的“咔”声,准备就绪。他们与雨燕一同沿弧线上升,窗外云层密布,从左舷窗看出去,已能清楚目击那头巨兽。也亏得驾驶员基因等级优异,近距离面对幻想种仍未胆怯,操作极稳。

云海中的巨兽缓缓张嘴,口腔形似座头鲸,隐隐有灼烫的热源从喉管深处浮现。五条心生戒备,一句“不好”刚刚出口,就听见寂静许久的耳机被重新开启,夏油在那头吼:“C10-B26,发射!”

铁城墙内,军部基地安置的陆对空导弹调转方向,朝巨兽开合的嘴部万弹齐发。金光自地面一闪而逝,似星芒拖着尾焰掠过天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幻想种,在其口中炸裂。雨燕立刻拐弯上升,远离爆炸源,高高俯瞰陆续炸开的烟火。

“是驱逐炮?”驾驶员诧异地问,难掩狂喜,“谁反应这么快,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调整态势……”“是不是傻?这地方正好超过了城墙驱逐炮的最大仰角,打不到的。”五条无情打断,眼里声音里却全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隐隐带着点自豪的意味,“是有人通过瓦尔登湖控制了军队地面基地的导弹,才能造成这种规模的破坏力。”

某个“有人”正在平板房里飞速写代码,利用破解版瓦尔登湖黑进军方基地,控制了所有高威力武器。他同时在五条的画面与卫星图像之间切屏,对比两者,核算下一波支援的时机。

雨燕里,五条看着浓烟散去,露出巨兽伤痕累累的口腔,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会受伤,说明我们的武器还能对付这种变异体。”他让驾驶员拉开距离,自己打开舱门,钩爪发射,从空中一跃而下。

卡进巨兽眼皮里的倒刺伸展,瓦斯与钢索将五条急速推向幻想种。

第一个囊肿——夏油替他瞄准方向,五条将步枪的输出档位拨到最大,朝那个鼓动的丑陋突起扣下扳机。“砰!”血浆狂溅,巨兽痛苦地仰起前半截身,试图张嘴去够站在头顶上的五条;殊不知它暴露出的下颚正对导弹轨道,第二个囊肿被夏油瞄准,操纵炮台再次发射!

短时间内被同时击毁两个囊肿,幻想种用力挣扎,五条只能松开钩爪,将自己从巨兽头部拉扯到脊背,瞄准第三个囊袋开枪。每逢幻想种张口欲发动攻势,地面基地与城墙驱逐炮都会同时发射,在后者失准打偏的情形下由前者命中口鄂,将其动作打断。

雨燕不断变换高低,甚尔也随时端枪瞄准,在囊袋进入视野时立即扣动扳机,两三枪便能准确无误地打爆一处要害。十个囊袋——说多也的确算多,可惜因身躯过于庞大,这头刚刚变异、只会滑翔的幻想种几乎无法躲避,只能任由高机动性的夜枭长官与雨燕在身周盘旋。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前线士兵恢复清醒,从夜枭手中接下炮弹。专业人士便得以搭乘直升机起飞,加入五条的清扫囊肿行动。瓦斯见底,五条掐着最后一点余量蹿进雨燕机舱,替换容量瓶,再补充点弹药。

如此循环往复,巨兽终于哀嚎嘶鸣,挥舞着巨翅将最后一个囊袋暴露在五条面前。

一个颇为刁钻的位置,但五条立刻发射钩爪,敏捷穿过支棱怪异的骨架结构,以砍刀狠狠劈入囊袋。血液飞涌,幻想种震天动地地嘶吼,随即骤然失速,从天际往下坠落。

莫德瑞安与司令部早已吩咐对应位置的民众紧急疏散,五条跳回雨燕,与所有载人撤退的直升机一起拐回里侧,看着巨兽陨落。胜利的欢呼已热烈响起,士兵与居民们高声赞颂这场战争,连墙头的司令们亦满眼泪水。

唯独坐镇板房的夏油眉头紧蹙,牙关咬得几近出血。

“千万别,”他喃喃道,指尖颤抖,“千万别……”

而后是大地震荡、砖瓦崩裂、齿轮与气体急剧泄露的巨响。

他们忽略了致命的一点——当这头体型足数百米的巨兽以势不可挡之力悍然跌落时,正好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外城墙、与紧邻城墙的四台熔炉。

“立即控制热源排放!”“把闸口全部关掉,损失了多少能量?”“不,不清楚,内外壁都彻底损毁了,地面形式复杂,贸然进去只会引发二次爆炸……”

幻想种庞大的身躯压在城墙中央,钢筋水泥塌了一大半,四个熔炉同时被撞毁,置于内部的暖气处理装置缓缓罢工。电火花在残垣断壁间迸发,冷凝管渗出的积水与电流相触,转眼又是几场连环爆炸。

军队紧急撤离,立即下达指令全力抢修损毁的熔炉。此时正值寒冬,虽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异样,只要再过个半天,缺乏五分之一暖气供应的后果将迅速扩散,致使城墙内遭受堪比天灾的酷寒。

“维修人员来不了这么快。”联络员擦着冷汗向莫德瑞安报告,“况且幻想种的尸体挡住了正门口,其他侧门也多少受垮塌影响,即便技术员来齐了,也得花一段时间熟悉内部环境,再寻找合适的位置开辟洞口。”

莫德瑞安站在完好的城墙上,眉心几乎皱成个“川”字。他对工程队的效率极其不满意,这种时候却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从击落巨兽至今,原本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军队立即被浇了一桶冷水,脑门上明晃晃贴着“人类存亡”几个大字,做什么都还在发懵。

于是,与大多数人一样,老上将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注于五条,期待这位神通广大的少将能想出解决方法。

五条刚从雨燕下来,侧耳听着夏油调度支援,通过他说出的只言片语判断情势。作为叛军首领的昴曾彻底掌控了数座熔炉与军队对峙,此时此刻,这等为人避讳的技术却被用于拯救铁城墙,也不知该恼该笑。

“我能从内网及时封闭气阀,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夏油几乎快把键盘敲废了,“但第十三号熔炉——估计是损伤到中央局域网了,这边无论如何都连接不上。”

他继续忙活,把能远程控制的安全措施做到位。五条见莫德瑞安挥手找他,便走过去硬梆梆丢下一句话:“不要总想着依赖我,换届的目的不就是让大家自食其力吗?难不成哪天我帮不上忙了,你们还得另找一个救世主,出事了就天天指望人家解决?”

劈头盖脸的指责,莫德瑞安却无法反驳。但他也深知如今体制才刚刚改革,太多政务交接都还未落实,不论议会抑或军队都需要更长的磨合期。因此,老上将迎着五条微冷的视线开口:“相信你分得清主次,也明白为什么我们需要仰仗于你。眼下最重要的是熔炉危机,只要顺利度过冬天,接下来不管你想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他言尽于此,五条也懒得浪费时间,道:“我那位教授朋友已经在着手止损了。他能通过瓦尔登湖封锁气阀,如果你们苦于惧怕连环爆炸而不敢进入,我也可以让他事先切断熔炉内部的所有电源。人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懂熔炉的人;有多少找多少来。”

寒风拂过防寒服,五条朝下掷出钩爪,纵身一跃,向地面俯冲。他并未解除防护,流金的驱动铠护住半身,令腰腹受力上限剧增,可充分分散钢索与瓦斯带来的负担。

地面浓烟滚滚,十三号到十六号熔炉附近的五区地面一片狼藉,到处是倒塌的房屋与工厂。烟囱摔得粉碎,早前已被疏散的人群小心翼翼站在受灾区外围,试图眺望那几座被黑烟覆盖的熔炉。

五条直奔十三号熔炉,利用钩爪穿梭于屋檐之间,并轻盈地收索落地。

“正门被幻想种腹部砸垮了。”他回报给夏油,“果然是受灾最严重的一座。”靠得近了,甚至能在地表感觉到不断逸散的庞大热源。

垮塌的建筑物令前进便得十分困难,即便贸然往前走,也会淌入不知带不带电的积水中。五条在原地观察了片刻,很快听见身后传来工程队警车的铃声。

“怎么样?”他对夏油说,“我能扫描到离表面框架最近的承重物,暂时没有崩毁风险,或许可以直接熔墙进去。”

腰间驱动铠已在说话时转到手中,充能栓逐渐亮起,莹蓝光芒照亮五条波澜不惊的脸颊。他冷冷地看着聚集在外圈的人群,防寒服还在往下滴血,很快与深深浅浅的积水融为一体,沉淀出棕红的色泽。那些人也就低头散了,腾出位置给工程队停车。

这会儿工夫,夏油已挤出时间关停了十三号熔炉内的所有通电设备,对五条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现有的扫描器只能大概探查出外部形变,更深层的立体架构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

“但十三号熔炉的气闸等不了那么久。”五条了然。

“对,所以我们只能冒险进去。”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贴着后脑勺钻出去的。五条下意识转身,在陆续下车的工程队员中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人。他大步跑上前,揪着夏油的衣领上下打量一番,才带着惊异道:“你跑来这儿干什么?”

他们就站在工程队的抽水泵旁边,声音全被轰鸣的仪器掩盖,五条几乎是喊出来的。夏油把他拉近了点,附耳解释说:“杀幻想种是你们的活,修熔炉可不是了吧?再说现在情势紧急,我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这才过来看一眼。”

直白的“我担心你”,五条立刻被说服了。他撤掉防寒服,也环着夏油的脖子对他说:“没想到种间战争没惹出多大事,反倒最后这头变异体捅了个大篓子。”

“有任何头绪吗?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么违背科学常理的生物。”

“我不信你什么都没想到。”五条往左边跳了跳,避开一股污水,“两面宿傩的萃取液——倘若这场战争真是源于这东西的解封,有那么一两头摄取过萃取液的幻想种突发变异也不奇怪吧。”

交谈间,抽水泵一直轰隆隆响,工程队负责人只看到赫赫有名的夜枭少将跟个黑发青年搂搂抱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脸上都露出微光似的笑意。

作业完毕,外表面的冷凝水已全部收拾干净,工程队打算派出小组勘探有无可供进入熔炉的裂隙。五条松开夏油,几大步走在这些人前面,拔出充满能的驱动步枪往熔炉正墙一怼,扣动扳机。

“走人。”面对被豁然炸开一个口子的工厂,五条朝夏油招手,后者立即跟上,二人一同钻进熔炉内侧。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工程队目瞪口呆,对那道看似粗暴实则精细绕开了所有电路管的爆破点叹为观止,也跟着边摇头边走进去。

领队前脚刚迈,就听见一句“先在外面观察情况”的指令从管道壁中悠悠传来。五条甚至跺了几脚示意他照办。不敢违抗上级命令,领队只得带着工程组撤出熔炉,在安全区域进行外部探查。

熔炉内,五条前于夏油一个身位,军用手电筒照亮沿途经过的每个角落,尽量避开所有因坍塌而裸露在外的电缆与管道。断电后熔炉几乎成了座黑黢黢的废墟,越往里走越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响起的只有脚步声与冷凝液无规律滴落的动静。

“出故障的阀门在地下一层,但整个片区的地形都发生了挤压变形。”夏油轻声说,避免发生二次塌方,“你的目镜能扫描出什么?”

五条刚好在看战术目镜的屏幕:“两侧挤压导致的地基抬高啊……地下一层应该与我们当前位置处于相近水平面上了,可惜附近缠绕的破碎支架太多,无法辨识路径。”

不同于外部,熔炉的架构从地基起便相当精细,尤其在不知具体损害面积的情况下,若随意扳动或爆破,只会让自己处于最为不利的状态。

“我们不妨先找到总控室。”夏油在墙上摸了一把,指尖轻碾,留意着工厂内部的湿度,“那里应该还有许多保存完好的物资,且门路四通八达,比直接去阀门要好找得多。”

鞋底踏在碎裂的地板上,每一步都会有新裂缝缓慢滋生。五条尽量放轻脚步,将除驱动铠以外的武装全部置入压缩立方体,减弱可能带给底层建筑的一切负重。他们摸索着前进,熔炉内本该逐渐升高的气温也异于寻常的低,似乎热量全都集中在了别处。

首要目的是关闭闸门,然后再对影响稳定性的具体损毁设施进行修正——夏油随身携带工程组必备的工具箱,时常用警示笔在断裂的水管或栅栏处留下荧光标记,防止地形再度移位后二人无法从原路返回。

“是这扇门了。”五条缓缓停下,用手电筒敲了敲扭曲碎裂的电子锁。夏油凑上前,从工具包里翻出铁丝与钳子,伸进锁孔内拨弄几下,“咔哒”一声拎开了。锁是开了,按正常力度推门的夏油却被明显的滞涩感滞留原地,半天没能打开门。

变形的门框与周边管道搅成一团,五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在夏油无奈的注视中伸手抵上门板,驱动铠猝然发力——轴承震动,不堪重负的门板吱吱呀呀晃了晃,朝内倒下。

跨过门槛,尚且完好的总控室映入眼帘。与其他熔炉工厂大同小异,这里分布着连接全工厂的内部网路、监控头与电子信息库,环绕墙周的十来道门可便捷通向任何方向。夏油特地朝恒温柜里看了一眼,意料之内地发现几箱应急食品与药品。

“运气好的话,应该就是这道门了。”五条在朝北的铁门前停步,食指搭上锁孔。夏油仔细观察门框与内外墙壁的衔接,估算出损坏程度不深,便对五条点点头。后者再次发力,将门轻松震开,露出背后的长走廊。

对比平面图,只要穿过皲裂的过道,便能在其后方找到目标气阀。

依旧以五条在前,二人朝内侧门走去。与保存较完好的外部不同,这个房间从中央开始坍塌了一大半,瓦砾钢筋支棱在外,好端端一个四五米高的处理器碎得满地都是,开裂的天花板还能看见地表之上的光线。

“幻想种第一着陆点应该就是这儿了。”夏油观察环境,沿着磨损的指示牌找到气阀,“破坏震中就在处理器周围,不单止主气阀泄露,其余负责调整压强的效应器也失灵了。”

五条朝他的相反方向巡查:“难怪这里热得要死,外面又有点冷。”

“没错。”

气阀很好找:被压倒在斜向劈落的房顶底下,透过钢钉与汩汩凝水能隐约看见一个扳手的形状。本应用于供暖的气阀凹陷变形,液体一钻出来就被汽化,烟雾冉冉飘起,将小半个房间蒙上迷糊的烟灰。

摸索着探入废墟下,五条擒住一根钢管,以最高倍率的驱动铠带动小臂发力,将掩埋其表的巨石骤然掀开。灰尘漫天飞舞,夏油揪着五条往后躲,两个人都坐倒在地,面前豁出了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口子。

“我看着接线口,你去锁门。”夏油当即说,“刚刚看清了,能扛八级地震的强化锁还没坏,只是轴承歪斜导致前后无法对接,可以徒手纠正。”

毫无异议,五条直接卧倒,从窟窿里往内探身,匍匐着挪动到阀门面前。他低声吩咐AI调整战术目镜的能见度,同时重新穿戴防寒服,将指数全部调高,足以抵御或可到来的热潮。

身后传来夏油的数数声,五条便知道这是在提示瓦尔登湖的IP变化量。阀门的强化锁需得卡准IP变动进行对接,否则后续还需额外人手进行调试,会有潜在危险。

配合着读秒,五条抬高右侧身体,朝阀门伸出手。驱动铠重点覆盖对象转为手部,他伸出五指按住阀门扳手,缓缓用力,将门朝环形固定器推入。滚烫的蒸汽喷在防寒服上,百分之九十的热量被顺利转化,仅少量余温透过屏障——即便如此,依旧煎熬难耐。

“24.34.159.154。”夏油口齿清晰地念,“192.168.255.……”

约莫千分之一秒,五条骤然屏息,驱动铠推进力全开——闸门精准无误地压入环形扣,锁孔对齐,于IP变化的刹那间互相咬合,指示灯重新亮起鲜明的绿色。

“呼……”他松了口气,确认不再有气体泄漏,才从窟窿里挪出来。防寒服解除,夏油拨开他被汗水粘在脸颊上的头发,五指轻轻抹掉汗珠,柔声说:“做得很好。”

绿光与终端的提示音同步闪烁,夏油调出控制面板,发现十三号熔炉的气阀门也重新接入网络,泄露指标归于平静。他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拉着五条的手不肯松,颇有几分得意劲儿。

“这样就算告一段落了了?”五条任由他在自己手背上摩挲,片刻前过度集中的后遗症蹿上脑海,赶着回落的肾上腺素使全身一阵虚脱。

夏油笑道:“至少不再有热源往外泄露。至于这个比往常更冷的冬天该怎么熬过去——且不论已经快到头了,五区那种条件都能活,我倒认为不必担心。”

“——我也没在担心。”五条嗤之以鼻。

休息的空档,夏油已将状况汇报给工程队,对方表示感谢,并保证会持续进行高强度维修。等五条站起来,他们便准备往外走,沿来路返回地面。

就在夏油转过身的刹那,五条通过战术目镜捕捉到一抹亮光。那是源自处理器顶部裂隙、掩埋熔炉的巨型幻想种体内的猩红光芒;似血,似雪,又似无慈悲的雷。那一刻,五条本能地绷紧神经,向走在前面的夏油扑去——他紧紧环抱对方,在卧倒的同时看见遮天蔽日的巨大闪光。

“轰——!”

巨兽毫无征兆地剧烈爆炸,尸体炸成千万碎屑,堪比小型氢弹的威力直接笼罩了四分之一个五区。罡风掀起无数房屋、树木、车辆与街道,包括驻守在外的工程队,全都在亮如雪原的光团中灰飞烟灭。熔炉震荡,大地在足下咆哮,宛如终焉。

重重瓦砾下,夏油昏迷了近半小时才头痛欲裂地苏醒。他有那么片刻几乎无法动弹,手脚被死死压制,身上脸上都很冷。四下漆黑,什么都看不清,视野被残破的瓦砾与钢筋水泥填满。

昏沉的思绪瞬间飞掠十年,将他重新带到那个因追赶幻想种而失足跌落大空洞的黄昏。与上次不同,砖瓦中隐约有绿光闪烁,光源坚定轻盈地穿透黑暗,将稳定长久的强心剂传递给他。夏油便睁眼看着那道光,直到理智如退潮般猛然回笼——他打了个激灵,终于认清情况了。

本该早已死亡的幻想种突然爆炸,十三号熔炉情况不明了,但方才关闭的气闸灯还很稳定。说明爆炸的大量威力应该都挥散到空中了,没怎么波及地底。至于爆炸的原因——既然连这头幻想种本身都是变异产物,尸体能发生些变化也并非不可能。

后脑勺凉丝丝地痛,夏油伸手想摸,却无意中蹭到前襟,掌心沁上一片粘稠。他借着缝隙透入的光仔细看,惊觉那粘稠的东西竟是血迹。

可自己身上并无这么大面积的伤口才对——至少他有感觉的躯干与四肢都只有擦伤与挫伤,不该出现这种性状的血液。那么就是别人的血了,可这片废墟中只有自己和五条,又哪里来的别人?

……哪里来的别人。

夏油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才发现周边虽堆满落石,自己身上却连一点被砸或压迫的痕迹都没有。衣服裤子除了被灰尘染脏的部分,便只有大片血迹。至于苏醒时所察觉的凉意,大抵便是这不属于自己的血所致——大块、暗红的血,宛若一朵盛开到极致又凋谢的花。

他站起身,心脏跳得飞快,每一下都重重撞在肋骨上,几乎要把胸膛锤出裂痕。处理器房间完全坍塌,连接走道的门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不到半米高的破洞,能容许成年人弯腰通过。而离夏油躺倒的位置不远,一截钉在水泥上的钢筋戳在路中间,彻底剥夺了他的视线。

水泥板绽开嫣红,浓稠的血聚集在钢筋上,一点点顺着锈迹斑斑的表面往下滴。铁灰钢板盛着满满一汪血,如同在夏油视网膜上炸开烟花,直接让他趔趄了一步。

那东西不是原本就倒在路中间的。根据周围痕迹,应当是随着被洞穿身体的人一起挪到此处,再极其艰难地将钢筋从体内拔出,才会呈现出如此大范围的溅射型血迹。

“不……”他嗫嚅道,蹲下身手忙脚乱地从破洞钻出,丝毫感觉不到全身密密麻麻的痛,“不会……”

走道地面也全是血迹,从内门向外蜿蜒,被鞋底踩踏出凹凸不平的痕迹。夏油上前推门,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连这道几乎散架的铁门都推了两三次才开。

他循着血迹在总控室里寻找,脚步虚浮,恐惧几乎破膛而出。到处都是爆炸后产生的破坏痕迹,好在承重梁基本没坏,还岌岌可危地支撑着天花板。

直到夏油翻过几张歪斜的桌子,在一个储物柜旁看见几缕银发。

巨大的安心感瞬间击垮了他,夏油快步上前,一个“悟”字就要出口,却在绕到正面时卡死,令他险些没能喘上气。

“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五条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却仍在竭力朝夏油笑,“没事就好。”

说罢,捂在腹部的手一阵痉挛,令他不得不更紧地咬住下唇。

夏油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看着五条被血液浸透的腹部,与背后墙面上妖异蜷曲的血迹;全世界都在干涩粗暴地向他压倒:那块混凝土、那截钢筋、鲜血、几乎毫发无伤的自己……空气像灌了铅,五脏六腑尖叫着挤压彼此,口鼻被沉重的铁锈味阻塞,舌尖麻木,剧痛从头发丝开始蔓延,直到彻底将他淹没。

早于意识,夏油已半跪在五条面前,伸手去碰他捂在腹部的止血绷带,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一颤,烫着般迅速收了回来。他早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耳鸣取代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眼前所见只有一望无际的血色,如来势汹汹的业火,将要烧尽从今往后的所有晨曦。

“为什么……?”到最后,夏油听见自己细若蚊蝇的声音,“你都做了些什么……”

但五条只是虚弱地笑,收紧那条早已浸透血的绷带,摇头说:“这可不能怪我,人要是能战胜本能——那还叫人吗?”

夏油垂头听着,蜷在身侧的手掐进掌心,口腔内侧的软肉也被咬得血肉模糊。他陷在几近窒息的沼泽中,呼吸急促艰难,仿佛于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里缓慢窒息。

许久,五条微凉的吐息拂过头顶,一只沾满血的手摸索着抓紧他的衣摆。银发青年用虚弱得要死的声音故作惊讶道:“又没骂你,哭什么?”

夏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天崩地裂,他心底高高筑起的城墙轰然垮塌,徒留满地令人发笑的碎屑。那些囿于自尊从未出口的话、那些被成见死死压抑的话、那些或曾以为永不必提的话,全都翻江倒海般狂涌而来,冲破少年时心高气傲的壁垒,即将宣之于口。

“……求你……”夏油颤抖着说,“求求你,别走。”

那是沦落于无数个十年中的无数声挽留,于大空洞深邃的黑暗、于三区监牢冰冷的白炽灯、于枯坐难眠的卧房与自幼至长被野火点燃的荒凉夜晚。他终于替年幼的自己说出口,面向被他杀死无数次的神明,满心绝望地道出唯一一次乞求。

眼泪夺眶而出,夏油欲侧开脸,却被五条陡然加重的力道钉在原地,只能满脸狼藉地与他对视。

“听着,”五条不躲不闪,蓝眼睛依旧如天空大海般明亮,“虽然不清楚你胡思乱想了些什么,但我没那么容易死。”

而夏油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猛地俯身,堵住了那双冰凉苍白的唇。

我爱你。他悲切而无望地想。

我爱你。

总控室几个储物柜都没坏,存放物资的恒温箱虽垮了一个角,却并未损及制冷核心。夏油从中取出食物与水,粗略估计还能维持个把星期。

通往出口的路已被彻底堵死,仅凭他们手头的工具也极难在保证安全的情形下开辟出路。但断网前他已经将二人的位置发送给工程组,即便组员们全军覆没,也该有报告上传司令部,引导救援队来十三号熔炉搜寻。

与大空洞内的工厂不同,位于地表的熔炉结构基本为数控模式;粗活累活全丢在地底,这里负责将产生的燃料囤积、加工,并最终输送给各大区间。因而总控室内温度不低,在处理器修复完成、涡轮持续运转后恢复了熔炉的平均室温,即便别处饱受寒冷困扰,废墟里头也始终维持着高于体表温度的暖意。

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夏油从散落一地的医药箱中取出创生喷雾,试图挪开五条捂在止血带上的手。后者几乎失去意识,却也清楚重伤之下这么做的后果,因而手劲极大,迷迷糊糊地还在压迫伤口,尽量减少出血。

但这显然行不通。根据夏油目击的钢筋来看,他腹部的口子明显是贯穿伤,且还不清楚有没有伤到主要脏器。按出血量来看——若找不到有效的方法,即便是五条,也会在数小时内因失血过多而死。

夏油翻出医用手套,并未察觉自己极端不正常的冷静。眼底还沾着些水汽,他却犹如被抽走三魂七魄的木头人,将汹涌滔天的情绪封锁在外,只留一个理性到极致的空壳。他摒弃无所谓的惧怕,拿刀的手也无一丝颤抖。

此刻便是天塌了也惊不动他。

微型无菌球缓缓展开,为二人营造出相对安全的手术环境。五条勉力睁着眼,一看就知道夏油要做什么,便干脆地松开手,让他检查伤势。夏油抽出一支麻醉,看向他,不意外地见五条摇头。

我不需要会使神经倦怠的药物——夏油从他眼中看出这句话,小臂微不可见地一顿,终究把麻醉的剂量与配方重新调整,用作肋骨以下胯骨以上的局部麻醉。

灯光惨白,夏油将各类医学用具排开,在无菌球中开始动刀。

狰狞的贯穿伤正中腹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主要器官,并未引起内脏破裂。想必是五条在最后关头调整姿势,刻意没让要害正中钢筋——即便他冲上来保护夏油的举动本身就毫无合理性。

清创与止血途中,五条一直在小幅度地痉挛,每根手指都死死扣住地面,指尖被混凝土磨出血,青筋毕现。夏油漠然看着,心想,哦,看来是麻醉没起效。他没转头看五条的脸,只是继续专注于手术,刀片用得无比熟稔,倾尽他为反抗军尽心尽力时所学的一切技术。

这场漫长的酷刑几乎死寂,只有手术器械互相碰撞与皮肉翻搅的声音。夏油全神贯注,听觉极大程度上封闭于一点,只能在手起刀落的间隙中听见五条沉重急促的喘息。

直到最后一针落下,创口闭合,夏油也将染了血的刀具丢入废品篓,深重地出了口气。他靠在无菌球里看着五条,后者睁开眼,毫无血色的脸上扯开点无畏的笑。

那该死的、刺眼的笑。

刹那间,被紧紧封锁的海啸冲破堤坝,以万夫莫开之势暴涨连天,将夏油所有冷漠理性的躯壳击打得粉碎。他突然失却所有力气,只能怔怔地看向虚空,心脏坏了似地捶个没完没了,肋骨与胸腔都痛得快要死去。

“悟……”他唤,挣扎着去握对方的手。五条露出点微薄的脆弱,蓝眼睛渐渐涣散,犹如起了大雾的密林。但他终究反握夏油递出去的手,五指无力地往回扣,染血的指尖在夏油手中留下几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五条微微张嘴,似乎想从紊乱的气息间匀出半个字给夏油。但他的下唇早在手术途中便被自己咬得稀烂,新鲜血迹从破损的唇角往下淌,与灰尘混在一起,爬行出蜿蜒苍白的溪涧。夏油移不开目光,只能半蹲在原地,忍受心口一阵强于一阵的巨大痛楚。

废墟中黯淡无光,他却在那双眼中窥见一碧如洗的天空。即便被濒死的高压折磨,五条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他予以夏油救赎,只需几个破碎的音节,与毫无阴霾的眼眸。

“杰。”他轻轻说,声音坠入尘埃,溅起晶莹剔透的血滴。夏油忙凑近听,耳廓到下颌绷得太紧,骨骼都在隐隐作痛。他近乎神经质地捏紧五条的手,听着他极慢极轻地说:“别担心。”

眼眶一热,那些液体又要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夏油立刻低头忍了过去,再开口时嗓音嘶哑:“嗯,我没在担心。”

于是五条咧嘴笑了,汗涔涔的脸颊也被点亮,竟恢复了点生气。“骗谁呢,”他道,眼帘逐渐下沉,像沉入昏暗的深海,“说起来……你也就会……骗人了。”

而后,是如死的寂静。

夏油几乎手足无措地扑到他面前,颤抖着摸上颈项,因心跳太急竟一时没触到五条的脉搏。他被迅速收紧的绳索勒住气管,手脚冰凉麻痹,五脏六腑像被塞橡皮管堵塞,血液与空气同时凝滞,时空间轰鸣着碾过大脑。深不见底的黑暗倒悬倾颓,脚下是万丈深渊;没顶寒意将他吞噬,万象皆离他远去。

直到指腹下传来一阵搏动。微弱、却依旧稳定,带着生者的温热。

他纹丝不动,木然感受着五条极浅的呼吸与脉搏。在大脑终于意识到“他还活着”这一概念的瞬间,脖颈上窒息的绳索亦骤然断裂;情感汹涌而来,裹挟着昔日与来日的希冀与幻梦,悍然斩碎所有禁锢他于方寸之地的桎梏。

全身猛地一颤,大量空气涌入肺腑,令夏油不得不捂着喉咙弯腰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从头到脚每根骨头都剧痛难忍,磅礴泪水无法自抑地往下滴,很快打湿了五条的衣襟。

他仿佛小死一次。

尘埃漫无目的地漂浮,无菌球的光线照亮五条,让他看起来像个瓷娃娃。夏油靠墙注视他良久,直到终于找回一丝力气。他沉默地站起身,将恒温箱里的物资按份数整理好,打开纯净水与自热流食,一点点喂给五条。

暗无天日中,夏油突然觅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再看不到踌躇不前的阻碍与荆棘,只有此时此刻、眼前与手中的人,才是他无依世界的奇点与永恒。

“悟,你知道吗?”他轻轻擦去从五条唇边淌下的汤汁,“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早在你重组议会之前。”

无人应答,夏油便微笑着继续说:“但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我就觉得有些话又失去了说出口的意义。”

他照旧在银发上轻吻,退开少许,倚着墙坐下。等待救援的过程必须保存体力,而他离了五条一刻都无法安心,索性睁着眼望向无菌球,脑海中传来浪潮与燕鸥的啼鸣。

金色纪元的人类从未见过大海,却多少在旧日影像中窥见过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汪洋。它犹如星球的缩影,将亿万年历史与生命铭刻于深渊峡谷,从宽广的胎盘中萌发新芽,包容万物生灭。风起,便有寰宇星辰坠落足尖,跨越光年朝他飞奔而来。

而夏油拥有一片海。一片属于他的大海,一片映照他的天空;它们在疯狂与浪漫之外交融,偏离航道,以义无反顾的姿态俯首,愿为他停留。

“我还有什么不满?”他似自嘲似苦涩地笑,“我该有什么不满?”

好比风吹散乌云,那些曾盘桓不去的、偏执而阴翳的枝干,也在无念无义的生死间悄然湮灭。落到尽头,只得夏油轻柔似无物的目光,如风如雨,偏要追逐五条而去。

在等待援助兼照顾五条的七天中,他时常有空思考,将过去近三十年的人生与从此往后的生活翻来覆去嚼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能从中品尝出或甘甜或苦涩的芬香。

直到物资使用殆尽的那天,夏油照旧在五条身旁闭目养神,将眩晕的神志松弛稍许。他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却突然听见履带转动的响声。

那种粗糙、坚固的巨响与驾驶员提着嗓子大吼的动静——夏油再熟悉不过。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一黑,险些头晕脑胀得绊倒自己。但他确实说出口了,用嘶哑粗粝的嗓音,一遍遍愈发大声:“这里有人!”

于是挖掘机的声响更近,头顶裂开两个小孔,微型承重梁被置入熔炉,在室内猛然伸长,变为足以在短时间内替代原本建筑支撑内壁的框架。工程队似乎确认了结构的稳定性,开始从正面击松石块,将封锁正门的阻碍物缓缓搬开。

施工过程中,夏油退到五条身前,替他挡住四处飞溅的碎石。工程队似乎将电锯开到了最大,金属激烈碰撞的火花四处迸射,终于伴随着一声巨响凿开了入口。

刹那间,盛大的天光狂涌而来。

夏油甚至忘了捂住眼睛,任由早已习惯黑暗的瞳孔剧烈收缩,沐浴在刚刚升起的晨曦之中。

天色还未全亮,正欲攀上地平线的太阳却已灼灼燎燃,金光刺破未褪尽的夜幕,穿透云层与薄雾向他们递出万丈晖光。洋溢全身的暖流中,夏油看见人群匆忙涌入废墟,将他和五条抬上担架,平稳地送入救护车。

失去意识前,他隐约看见光秃秃的古树在风与阳光中摇曳,枝头钻出一朵绿芽,迎着朝霞崭露头角。

“悟。”夏油无声唤,僵硬地偏过头,看见五条正被一大群医护人员围在中间。银发青年面色苍白,呼吸与心跳却趋于平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已开始愈合。医生们掩唇惊叹,夏油却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直到神志难以为继。

他沉入令人心安的昏睡,唇角上扬,似置身满载光明的人间。

新生抽枝发芽,拂晓抹平昔日疮痍。人们又开始奔忙,商贩们吆喝着穿过长巷,将热腾腾的蒸饼递给候车学生。生活川流无往,千万人迈步,千万人向前。

麦酒滚过原野,运河载船只横渡,水波亦漾起滚烫的金。

下一个春天正翘首以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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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卡锡河

五条家继承人出生的那天,炬火会早早赶到庄园。十三席主教齐刷刷跪了两排,求见家主。

枝头还覆着新雪,玫瑰花圃被掩盖在白茫茫中。浓烈的红无处发挥,只得蔫蔫垂头,从厚重大雪中漏出一星半点火星似的艳丽。

而这个季节分明不该有玫瑰。铁城墙最高贵的家族连一株小小花朵都悉心备至,为了讨主人欢心,可以将最高端的新沿科技用于自家花园,煨暖上百亩与时令相悖的植物。

“请家主大人听吾等一言。”为首主教身着玄黑神袍,在雪中恭敬地俯首,“炬火会苦苦寻觅百年,只为迎回至高神明的化身。恳请您赐予殊荣,让吾等得到死而后已的权利。”

他们维持着相同的动作,纹丝不动地跪在雪地中,黑斗篷很快被飞雪掩埋。庄园中扫雪的佣人们视若无睹,照旧低头沉默地工作,将黑白二色的净素背影留给来访者。主人的意志高于一切,价值铸就的壁垒在五条家展现得淋漓尽致——人们被此驯化,在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中温驯地俯首,接受由两位数分隔而成的微型阶级。

雪地里,首席至末席均五体投地,唯独位列队伍末端的少年抬着头,直勾勾看向那座庄严的古堡。

“尼尔森,不得不敬!”末席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小动作,扬手一巴掌下去,把少年扇得一歪。尼尔森轻轻抚着红肿的脸颊跪回原位,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那双惑人的眼睛看他,眸底似有无尽翻腾的死水。末席被他看得心里发怵,联想到这孩子在教皇面前的所作所为,立即嫌恶地“呸”道:“看什么看,低头!”

十三岁的卢西安·尼尔森顺从地低下头,仍用余光打量静静伫立在鹅毛大雪中的庄园。炬火会的圣子降世,他拥有前无古人的最高价值,是文明之神的降世化身——所有人都这么说。

或许是征兆,又或许源自内心本源的求索,尼尔森跪服于地,脸颊火辣辣的痛,却被一股胜于阳光的力量席卷全身。

我们将迎接神,囚禁神,将神明抚养长大。祂会在教众的信仰中沐浴鲜血与死亡,以毁灭为下一次诞生的原点。

我们敬畏神,我们以双手打造自己的神,千百年来皆如是。

及至十年后,尼尔森再度跪拜于教皇足下,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粗布破衫,而是高贵玄黑的主教神袍。枯瘦年迈的老人摔碎花瓶与茶盏,滚烫的液体迎面泼下;彼时他还未能彻底掌权,便低头受着,垂下那双招人憎恨的眼眸。

直到圣堂门口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轻快且毫无规律,像是在一蹦一跳地穿过长廊。厚重的门板被推开一条缝,身着礼服的男孩溜进来,小跑着来到尼尔森身旁。他也用那双招人憎恨的眼睛看向教皇,伸开胳膊半拦着主教,脆生生道:“老头子,动手打人是要遭天遣的。”

说得仿佛他是那个给予制裁的人。

透过湿淋淋的长发,尼尔森看着圣子与教皇对峙,隐隐勾起一抹苦笑。他最是清楚这个孩子身上酝酿着多么庞大的火焰,终有一天将焚毁整个世界。他与生俱来便拥有诸多与人类相异的特质,在炬火会反人道的培养下,那些异质的、与常理相悖的种子茁壮生长,编织成葱葱郁郁的参天大树。

“既然你不生气了,我就把卢恰领走喽!”圣子说着,拉起尼尔森欢快地跑出了圣堂。他们在彩窗琉璃间穿梭,阳光被折射出七种颜色,光芒在银白短发上逡巡,如粉身碎骨的精美万花筒。

男孩拉着他的手,掌心冰冷,眼中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笑容也愈来愈淡。

当他们在阳光普照的庭院中停步时,圣子已全然面无表情,蓝眼睛封冻了亿万年冰川。他眯眼看半蹲半跪的尼尔森,神色漠然,似行驶于极地浮冰的幽灵船。

他们对视,两双招人厌恨的眼眸彼此相撞,一双燃着熊熊大火,将深邃夜幕燎起焦黑的火星。

当圣子眸带睥睨时,尼尔森便知晓这才是祂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心情。大多数时候,这位过于早慧的男孩都明白该如何讨他人欢心,因而他的伪装天衣无缝,只得同样活在皮囊之下的尼尔森得以窥见一二。

但这并不代表他与圣子的关系。说白了,神明的恩赐只不过昙花一现,若真心希冀于抓拢那点火花,未及靠近,便先会被灼烧得体无完肤。

圣子随意挥挥手,给予主教自由行动的权利。尼尔森行礼退下,发丝还湿透着,心脏却跳得愈发响亮,像要冲破胸膛,将饱满的鲜血与生命力献给他的神明。

没错,即便他看穿圣子的伪装、明辨炬火会肮脏残酷的勾当,却依旧与所有人一样——不,比任何人都热烈而纯粹地期许着圣子。他唾弃成规,却认为唯独这些献祭、鲜血、绝对的崇敬与死亡,方才与圣子相配。

回到长廊,尼尔森踏入阴影,无声无息地笑了。

他们皆茹毛饮血,以神命为私欲加注之人;但我与他们不同,我只愿化身薪柴,以目睹焚尽一切污秽魍魉的滔天业火。

庭院中,五条仰躺在草坪上,手背被阳光烤出几分暖意。风拂过草尖,身上便传来柔软松弛的触感,鼻尖漂浮着新鲜潮湿的泥土味。

烂透了。

他朝天空伸出手,阳光漏过指缝,丝丝缕缕往下落,将皮肤映衬出通透烫红的色泽。男孩缓缓收拢五指,抓住日轮耀眼夺目的边沿,像要攫取其中远离雪原的热量。

“总有一天,”他想,“我要逃出去,走得远远的,把这些狗屁玩意都抛在脑后。”

五区港口,最后一缕晚霞越过集装箱,脏乱的街道被染得通红。宏树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美菜子频频回头,面露难色。

“杰,怎么了?”母亲悄悄捏住衣角,问话时显得格外忐忑。

跟在后面的男孩继续往前走,若无其事地笑:“没事,只是看到一只海鸥而已。”

一家三口离开港口,坐上前往新住址的车。司机是个年过半百的瘦老头,引擎呜呜咽咽响个没完,堪比即将散架的破风箱。皮革将朽烂的臭味挥发到空气中,夏油往窗边挪了挪,降下车窗,让呼啸而来的晚风驱散难挨的气味。

他们在街口停下,依旧是宏树提大件行李在前带路,夏油背着比他还高一个头的包,边走边观察母亲局促的脚步。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像工蚁搬运战利品,乌泱泱一大堆,在热气中怪异地扭曲蒸腾。

半天之前,他还身处三区规整干净的港口,由美菜子牵着登上客轮。风浪颠簸,摇摇晃晃过了大半天,再次脚踏实地,便已至铁城墙最贫瘠的土地。

夏油不愿承认他有地域歧视——事实上,又有谁会真心喜爱五区呢?作为教授的父亲和拥有体面工作的母亲,他们为男孩营造出胜过大多数人的成长环境,教会他美丑善恶,也在不知不觉中将“舒适”的概念扎根于心。

五区虽面积最大,目所能及处却都是高矮不齐的楼房,路面也坑坑洼洼,时不时会踩进几个蓄满脏水的坑洼。夜色渐沉,背上的负重压得夏油喘不过气,可他看着父母的背影,硬是憋着一股劲往前迈步,半声抱怨都无。

细心留意着儿子的动静,美菜子更忧心了。她也提了两个大箱子,自觉体力吃紧,却半晌不见夏油停下休息。孩子早慧曾是他们在三区时引以为傲的闪光点,如今沦落至此,却品出几分心疼的滋味。

“要不在这里歇会儿?”美菜子出声询问,“应该都累了吧?”

夏油几乎立刻收住脚步,抬头时眼里都是光。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个台阶,小脸通红,前额全是汗滴。

路灯闪了几下,宏树回过头看了看妻子:“还有几步路就到了,不如继续走吧。在这儿停下,恐怕待会儿只会更累。”说罢,他转向夏油,镜片后是一如既往的沉着,似在等待儿子做出选择。

而小孩最拿不定主意的正是来自父母的“沉默”。夏油攥紧肩带,咬牙:“没关系的,我还可以继续走。”即便他早已腿软得不行,脚底被石子路磨得打了泡,一用力就痛。

做母亲的永远心细如发,美菜子几乎立刻对宏树怒目而视:“看不到杰很累吗?有你这么做事的?”她难过得不行,又恼恨于自己帮不上忙,只能无助地抬高声音。

意料到母亲的反应,夏油指尖用力,将背带往内轻轻捏了捏,有些懊恼。他并无意于引起父母的矛盾,所说之话虽的确发自真心,却也多少包含赌气的成分。

因此男孩更深地垂下头,从足底涌起一股极强的挫败感。他尚且不懂这种感情,只知道自己眼眶突然很热,酸酸涩涩地像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于是他更紧地绷住身体,五官皱成一团,就为了把那股莫名其妙的液体压回心里。

“妈妈,没事的。”他颤着声音说,委屈与愤懑袭上眉梢,使短短几句话艰难无比,“我真的不怎么累,爸爸也说了很快就能到家,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在无人应答的半秒钟内,夏油已抬起脚,摇摇晃晃地踏出了继续向前的第一步。

美菜子再忍不住泪水,立刻抬手捂住双眼,没在孩子面前哭出声。只有宏树始终站在三步之外,分明眼眶通红,却依旧板着脸说:“就是这样,你要学会自己走过来。”

——不会再有象牙塔般不谙世事的“舒适生活”了,今后的一切还是未知数。父母不再如磐石般无所不能,遮风挡雨的居所也不再安稳;冬天会冻死人,夏天也会因换气期与过量的热能排放而极其炎热。

太多困难,太多不平。

而你要学会走过来。

长巷中暮色沉沉,夏油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汗水湿透前襟。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明……”

他望向浓稠混沌的黑暗,仅此刹那,近乎绝望地祈盼奇迹。

“——赐我一颗星星吧。一颗划破黑暗、照亮前路的星星,一颗就好。”

一区教堂,年幼的五条躺在金碧辉煌的屋顶上,面朝夜空。

教众们刚刚把他硬拉去祭典,烧了几个婴儿,再用恭敬至极的语调请他亲手杀死几位哀泣求饶的“低贱罪人”。他们被铁索拘束,在刑架上扭动酷哭号,求教众放过家人好友,不殃及池鱼。

而这些被神赐福的贵族们只是肆意大笑,将匕首塞进他的手中,“命令”他替神明行刑。

掌心尚存鲜血浇灌的余温,五条缓缓向月轮伸手,语调低缓,也不知是在嘲笑谁。

“倘若这是所谓‘惩罚’,那你总得给我点甜头吧?”

他与莫须有的神明讨价还价,摊开手指,任清冷月光洒落半面。

“——给我一根蜡烛吧?一根真正属于我、不会熄灭的蜡烛,一根就好。”

番外二·阿尔摩里克

商品橱窗倒映着年轻人拉拉扯扯的身影,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回店内接待下一位客人。

“你居然对自己的品位有自信?”祈本里香眉毛都快飞到鬓发里了,“这可是难得的生日,还是成年生日,就这么敷衍?”

被她牢牢拽住袖口的乙骨长叹一声,求助式的目光落向广场长椅上跷二郎腿吃糖的人。对方偏不给面子,眼罩一戴谁也不爱,整个人舒展着瘫在椅子上,悬在半空的脚轻轻晃悠,简直闲散到家了。

求助无果,乙骨看着橱窗里花花绿绿的礼物,苦恼道:“送礼不该是投其所好吗?我感觉伏黑会喜欢小说的啊……而且是纪实小说。”

女朋友不服,揪着他的手就地一圈,改为挽住乙骨半条左臂,把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肩上。“行吧,我也不说什么了,反正今天要送礼物的人多了去,忧太你总不会是最不正经的那一个。”

这么说话只会让人更担心啊!乙骨在心底咆哮,又不舍得真朝里香大声说话,只能跟着耸肩,装作若无其事:“行,那就这样吧。”

他们离开商店,走向广场。时至正午,太阳高高挂在头顶,细碎的雪化飘扬而下。乙骨和里香分享一对手套,空出来的两只手扣在一起,靴底把雪地踩出嘎吱嘎吱的松软声。

皇后区的大广场往往人流密集,到了隆冬,便减少了些别无目的的行人。长椅扶手上站着几只麻雀,支棱的羽毛盖了不少雪,一跳就簌簌往下滑。而占去大半张椅子的人依旧纹丝不动,长腿憋屈地拧巴着,跷二郎腿都跷不痛快。

见后辈回来,五条把盒子里最后一颗糖扔进嘴,拍拍手:“挑好了?我还以为里香会缠着你不放直到把店里所有东西都半空呢。不错,有长进。”

被打趣的少女炸了毛:“教官!我在您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再怎么说花的也是部队的工资,我哪里会挥霍得那么夸张啦。”说完,她拿手肘怼了怼乙骨,“你也说句话!”

“啊……确实,里香只是觉得我挑礼物的品味不太妥当。”乙骨被女友一瞪,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地找话说,“而且我们近来也在筹钱,您知道的,里香只是不想自己的错误形象被传出去而已。”

麻雀扇着翅膀飞走了。五条吃完糖果,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啊,你们要订婚了来着。恭喜恭喜,钱不够问七海借。”

早已习惯他的作风,二人并未感到冒犯,耳尖都有点红,还在被那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话闹得不自在。话说他俩订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自然到虎杖在被伏黑告知时都能说出“原来你们还没结婚吗”的程度。

越野不知何时已在街边停下,五条拉开车门,向两人告别:“你们先去准备呗,我还有点事。”“您就是去接夏油先生了呗,但愿今天议会早点结束。”里香佯怒地扮了个鬼脸,“后一句是真心的。”

随意挥了挥手,五条笑着开车走了。里香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转回来牵住乙骨,拉着他往反方向的公交车站走去。

“怎么了?”乙骨跌跌撞撞地跟着她,从后方清楚看见里香的耳根越来越红,隐约有烧起来的趋势。他明白过来,当即不问了,静静随她折腾。

车站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里香刚站定回头,就看见男朋友掩嘴笑,眉眼弯成月牙。她当即扑上去揪乙骨的脸,清脆的打闹声从站台飞出,惊落电线杆上薄薄一层雪。

越野停在议会门口,车窗摇下半截。五条探出头往铁门口看,见警卫正好在开锁放行,便推门下车,大步向前走。跳上密密麻麻的台阶,他刚走到门口,就陆续有身着正装的议员交谈着出门。

这些人都不外乎看见了五条——以他的身高和发色,不管丢哪儿都鹤立鸡群——并纷纷发怵,说话声音也压低了许多。下议院永远忘不了两年前打着一身石膏闯进会议里的五条家家主兼夜枭少将——他拎着枪在每个议员面前转了一圈,微笑着让他们多多照顾即将上任的二区议员夏油杰,并朝价值连城的沉木决议桌劈了个半米深的口子。

最后是那位话题中心的人物来把他拉走的,话里话外都是放纵,说着“不能以强权达成目的”“医生护士都很担心”之类,事实上不过就一个中心主旨:“你伤还没好,我不放心,所以先回去吧。”

所幸夏油议员颇有真材实料,与众多下议院议员相同,在承担州立大学教授一职的同时出任议员,将两份工作都完成的完美无缺,其思辨能力与灵敏的政治嗅觉都让众位议员心服口服。

但名为“五条悟”的阴影终究笼罩在了每位议员身上:这人既是造就改革的最大功臣,却也以不可磨灭的姿态烙印在了他们心里。

总之,挑谁都行,别惹那位看上去人很好的夏油议员——此乃议会共识。

“阴影”本人此时就这么直愣愣杵在议会大门口,看着人群鱼贯而出。过了约莫五分钟,一高一低两道声音蹿进鼓膜,五条便自然地抬头往前走,一把扑到正在偏头谈话的夏油身上。

“悟?”夏油微惊,又很快反应过来,无奈地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扒拉。因身高过高而使动作格外困难,五条不情不愿地放弃了在路中间“与猫爬架玩耍”,拉着夏油快步出门,再忿忿抬头,瞪向一旁被打断谈话而诧异的安德烈。

莫名其妙被凶了的金发青年:“怎么,我又招你惹你了?”

“看你不爽。”五条把眼罩往上挪,露出一只蓝澄澄的眼睛,“而且今天我们赶时间,不许跟杰唠嗑。”理不直气也状,十足的五条风格。

安德烈被剥夺发言权,于是夏油清咳一声,道:“那么,安,这次先说到这儿吧。关于那个法案……”感受到五条投来的强烈视线,夏油加快语速:“我们改天再详谈。”

他们相携离开,登上越野扬长而去。安德烈站在原地,深深叹了口气,习惯性地伸手摸发尾的红绸带。太阳逐渐向西边转移,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围巾,也回家了。

前往夜枭基地的路上,夏油顺手打开车载音响,第一首歌是舒缓优美的古典乐曲。他懒得调,把挎包往靠近车门的地上一放,侧头看五条:“刚刚美菜子又来电话了,问你什么时候再回去。”

“就说我忙。”五条睁着眼扯皮,“反正我也是真忙,什么时候七海愿意替我签四分之一的文件,我就有时间回去了。”话虽如此,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自在地蹭了蹭,暴露出借口之下的理由。

夏油立即清楚他只是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近似于养父养母的两位长辈而已——上次回三区,五条直接开口蹦出一句“把你们家儿子拐跑了真抱歉但我绝对不会认错下次还敢”,把三个人都逗得前仰后合。

想来美菜子和宏树对二人之间那些隐秘的心思早有察觉,或许早在从大空洞返回之后。当时美菜子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见夏油和五条都不怎么乐意说,便贴心地没再追问。

但当他们终于开诚布公时,这位古灵精怪的美女便露出一种与“你们还没结婚吗”的虎杖完全一致的神情,让夏油直接从莫须有的紧张情绪里解脱出来。他不忐忑了,五条却还耿耿于怀,成天觉得他这两位兼职岳父母的养父母有意敲打“拐跑亲儿子”的罪魁祸首。

“行了,他们还不知道你怎么样?”趁着红灯,夏油伸手在悟头上薅了一把,“都在一起过了五六年,现在只是换了种形式而已,也就你纠结。”

表示自己从不纠结的五条败诉,索性不再跟夏油说话,气鼓鼓地任他抛出无数个话头,只自顾自开车。AI屡次提出可以用自动驾驶,都被五条一个冷冰冰的“不”字劝退,最终干脆直接静音了系统。

直到他们在湖心岛前停稳,五条猫猫的不服气才消了一大半——八成是因为接下来可以整人了,而恶作剧绝对能在五条心里排到前三。

透明栈桥逐渐浮现,五条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走,一步迈出五六级。夏油随后踏上人工岛,在花园门口见到出来迎接的灰原。

和气活泼的中校与他们打招呼,说人都来齐了,就等两位加入。五条问他是怎么瞒着伏黑的,灰原便挠挠后脑勺,说“虎杖直接把人绑了塞后备箱,撺掇狗卷和熊猫一起开了辆军车回来”,现在才刚到;而包括二队在内的女生们则一早留在基地布置现场,正好错开时间。

五条直呼内行,欢天喜地地推门蹿进古堡。夏油忍俊不禁,同灰原道过谢,也跟在后面慢悠悠走了进去。

大厅里一片漆黑,只有戴着战术目镜的五条看得清周围。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让正推着伏黑进门的虎杖一行人抖了三抖。

惊喜到底是惊喜。在不知多少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虎杖打破沉默,高声从“五”倒数到“一”,并以响亮的“生日快乐!”点亮全场。

被“绑架”磕碰了一路的伏黑满脸迷茫,虎杖从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便自然而然地往前走,直到被前后左右四个夹击上来的女生喷了一身彩带。

所有吊灯都开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令毫无准备的伏黑险些眼瞎——其他人都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捂住眼睛,商量好了就不告诉他。

等寿星终于能看清东西,头上也早已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带。

“你们……”伏黑上前半步,看着大堂中央满满当当的长桌,失语片刻。那里堆满了蛋糕、甜品与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礼品盒,彩灯围绕一周,把整张桌子点缀得极其鲜艳,像个无所不有的大排档。

联合整了这一出的两支夜枭部队无不面带微笑,由以虎杖为甚。傻小子就差把“来吧尽情感动吧”写在脸上了,并毫不意外地遭到了伏黑的指责:“庆祝生日就不能想点好主意吗?绑架加塞后尾箱是什么新型刑罚?”

但他语中含笑,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扬,显然相当高兴。于是,帮忙出谋划策并扮演“绑匪”的狗卷和熊猫直接把伏黑推到桌前坐下,催促他先拆礼物再点蜡烛许愿。

而那个高达五层的蛋糕顶上是只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由可可粉和奶油共同打造的四肢天衣无缝,简直与某两只驱动生物一模一样。今晚不知第几次被噎住的伏黑没话说了,想着真不愧是这群家伙,搞个生日趴还如此不同寻常,偏要在每个值得嚎啕大哭的时机摆出标明“黑色幽默”的指示牌。

整整一桌子的礼品盒被一个个拆开,每逢出现些奇奇怪怪的“艺术品”,剩下的人都会跟着捧腹大笑。难得灰原和七海都在,队员们也彻底将纪律抛诸脑后,只管怼着伏黑猜礼物都是谁送的,玩得不亦乐乎。

轮到五条时,他把手一挥,慷慨道:“下回我买喜九屋的抹茶蛋糕的时候会捎给你一份——够了没?”

“啊好的,谢谢教官。”伏黑面无表情,“我会铭记于心。”

夏油适时制止了五条张嘴说话。他递出一个精致的立方体收纳盒,让少年按了几个键,内部立刻发生形变,释放出一只枭型的机械鸟。“上次问你要来之后,我对内部逻辑稍微做了点调整,也增加了些新功能。”他解释道,“祝你生日快乐。”

脱胎换骨的枭型振翅啼鸣,伏黑面露喜色,郑重地鞠躬:“十分感谢。”

待大家的礼盒都被扫荡一空,伏黑在几瓶香槟底下发现了一个朴素的长方盒子。众人七手八脚地解开系带,揭盖子一看,发现里头是把定制的手枪。

“好东西欸,这种微调可是相当花心思的。”虎杖拎着枪管端详一番,“应该是针对你的习惯做了修正吧,而且每个零部件都相当大牌,这礼物……”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少年扳着手指算了会儿,给出一个数:“换成大空洞的流通货币,保守估计值十个亿。”

全场哗然。这份最奢侈昂贵的礼物摆在长桌中央,并未署名,犹如幽灵赶路时不经意掉落的糖果。

伏黑屏住呼吸,极轻地拿起那把枪。指腹偶然触到凹凸不平的痕迹,凑近了看,才发现枪托上刻着“F.M”——“伏黑惠”的姓名缩写。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所有猜测到的人都选择缄口不提,包括伏黑本人。他只是怀抱着一点点不知所措与货真价实的惊喜,反复摩挲枪托上铭刻的痕迹,似乎能透过这两个字母触及某个亲手组装这把枪支的人。

归根结底,有些东西终究无法释怀,亦无法割舍。

灯光再一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在黑暗中缓缓跃动的烛火。

伏黑望着橘黄色的火苗,双手合十,安静地闭上眼。这一回再无人打岔,大家都悄悄屏息,让新晋成年人许下十八岁的第一个愿望。

长桌之后,五条也盯着那点缥缈的火光出神。就在伏黑许愿的当口,他突然往夏油肩上一趴,凑到他耳边说:“看到这儿才想起来,我其实也许过愿来着。”

“?”夏油诧异地低声回:“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么?”

五条轻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夏油耳边:“倒也不算愿望,我只是向某些人坚信不疑的‘神’讨了点补偿而已。”

“那么,实现了吗?”

短暂的停顿,五条目不转睛地凝视夏油,轻轻摘下眼罩。他眉眼微弯,天空与海洋在那双眼眸中交汇,尽数倾泻于对方心头。

“实现了。”最终,他笃定地开口,“早就实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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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老师的这篇文章太久了:sob:
终于能看了,太感谢老师了:innoc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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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必读文之一 :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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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老师,我就是那个入坑晚了没买到书的TT,第四部分的新芽希腊序号好像和第六部分的一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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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讀完了 對老師的文筆五體投地
也謝謝老師放出全文和番外 拯救買不到書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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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特别特别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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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匮乏的语言系统不知道如何赞美,只觉得这文是真的绝美,他们是真的深爱彼此,真的特别特别好看

7 个赞

謝謝老師 :sob:他們終於在美好的世界裡活著了:sob:

1 个赞

今天突然想起了老师的这篇文章,很想再读一遍,能在论坛找到真的太好了 :sob: :heart:

2 个赞

呜呜呜好喜欢这篇文,感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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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一直在找没想到找到了这篇文,感谢太太带来的精彩作品!

2 个赞

一口气看完全文:sob::sob:太伟大

1 个赞

谢谢太太!!
本来以为每次回顾的时候只有抱着本子看了
可以在地铁上慢慢回味实在是太好了
这篇文真的是最喜欢的夏五AU长篇 :heart_eyes:

好伟大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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