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文35w字
码头上摞着整整齐齐的集装箱,几只海鸥聚在一起啄食地面上的谷粒。巨轮安静地泊着,间或随风浪颠簸。风吹过生了锈的船身,阳光半残不残拐了几个弯,终于反射到灰蒙蒙的岸边。
夏油背着书包穿过街区,看见几个工人蹲在护栏边吃饭。他们穿着统一的橙色制服,最大的不过四十,小的可能才个位数年纪。几人围着两个标准尺寸的饭盒分食,个个筷子伸得老长,埋在饭菜的热气里狼吞虎咽。年轻的几位尤其热情,两腮撑得鼓鼓囊囊还在往里塞,入秋的季节却吃出了满头大汗。
不远处传来起重机的咆哮,有人大声吆喝几句,声音在薄雾里朦朦胧胧的。夏油知道这是到正午了——那片工地正在铺设新的供暖管,从早到晚转个不停,重型机械的噪音隔着四个街区都能听见。
夏油经过护栏时,年纪大点的工人抬头瞥了一眼。他伸直脖子,领口下隐约露出个巴掌大的印刷体数字:18。
见来人是小孩,那人便继续低头抢蔫黄的菜叶。
夏油一路来到码头边,探身去敲看守室的窗。里边的人漏气似的应了一声“谁呀”,夏油继续锲而不舍地敲,玻璃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几颗螺丝又开始蠢蠢欲动。
很快,一个秃顶汗衫的老头走近来,居高临下把夏油端详了一番。刚满十三的小男生长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身上是初中的立领校服。
“又来?”老头一讲话就唾沫横飞,“不上课啊!”
夏油拽着书包带,抿嘴笑笑,“上完啦,您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这下给老头子问倒了。他挠着没几根头发的后脑勺,想了半天没点头绪。夏油倒很耐心,见他不作声,便也站在边上候着,脸上始终挂着礼貌又稚气的笑意。
过了约莫两三分钟,脚底下突然一阵颤动。
岩层蠕动着起身,脊背上厚实的泥土一层层崩裂,连带着这座盘根错节的城市一起摇晃。晃动持续了至少十分钟,每个人都听到地底传来的巨响,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弯腰咳嗽,破风箱似的嘶哑,夹杂着巨物缓缓转动的杂音。
似乎哪里发生了畸变。夏油仰头望天,见阳光的角度偏移了几厘米,以一种扭曲的弧度斜向照射在屋顶上;东半区的街道豁开一道横跨整座城市的裂缝,将草皮与植被拦腰斩断,再伴随着头皮发麻的轰鸣声缓慢升起,露出钢筋水泥铸成的地基——
半个第五区“飞”了起来,被抬升至百米空中。
天空缓缓覆上一层庞大的阴影,鳞次栉比的建筑街区取代了云层,远远望去像一块做工劣质的玩具拼图。西半区居民抬头仰望,视野尽头是高悬的楼宇,犹如巨兽苏醒,正挺直腰杆抖落身上的混凝土。
他们默契地停下手头的活,静立片刻,便纷纷开始走向就近的房屋。
支撑城市的底层结构裸露在外,其下沉睡着一座横跨整个区域的地下空洞,像只舒展翅膀的大蝙蝠。
又过了两三分钟,震动彻底平息,泥土与岩层重新安分守己地俯卧脚下。
老人拍着脑门恍然大悟,正想说什么,看守室的门突然打开,夏油一溜烟冲进来,打手势叫他赶紧关窗——
静默两秒后,整座城市瞬间被升腾的白雾笼罩。
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地下热泵犹如第五区的主动脉般贯穿整座城市——此刻它敞开怀抱,热气从东半区下的空洞蜂拥而出,犹如火山喷发,将一切浸泡在厚重的烟雾缭绕中。
居民们早在震动开始时便全部退到屋内,对匆忙挤进同间屋里的陌生人见怪不怪。有人还优哉游哉地拎着酒瓶,就等“换气期”结束继续吹牛皮。
孩子们多半都堆在窗前,好奇地隔着玻璃触摸气柱,想象那股不太烫也不太凉的温度。他们眺望着城市地下黑洞洞的底层,坚信地下住着的叔叔阿姨们正在对付怪兽,并乐此不疲地彼此传诵。
看守室里,老头瘫在板凳上吹风,自己跟自己打赌这阵白汽要多久才能散干净。他一边索然无味地砸吧嘴,一边留意站在窗前的夏油。
这刚上初中的孩子自进来起就板着一张脸,没有一丝好奇与惧意,始终用近乎冷静的目光打量这座城市。
我的确上了年纪,连“换气”的日子都给忘了——老头挠挠胳膊,心想。倒是这小孩儿,平常瞧着规规矩矩的,这会儿竟然半点反应没有,神奇!
“喂,小崽子!”老头叫,“今儿我三点半走人,你自己看着点!”
夏油从窗前回过头,眸子掺了墨水似的黑,拖曳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他看了看老头汗衫下透出的一个数字,摊开作业本,笑着回答:“明白,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雾气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全数散去。夏油收起写了一半的卷子,把书包甩到肩上,朝老头礼貌地告别。他打开门,凉丝丝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往肺里冲,一拳打通被闷慌了的五感。
再睁眼时,世界重新迎面扑来。
夏油往码头深处走,寻了个凸出的油桶坐下,从包里翻出一本书。他就着倾斜的阳光阅读,神情很快变得专注,小指不自觉蹭过一角翻卷泛黄的书页。
脚底时不时轰隆作响,鸟雀惊起又落回原处,港口的船随水波摇晃,钢铁反射冷光。码头的风很清,没有街心的潮湿闷热,拂过后颈时带着丝丝缕缕的凉。云卷又舒,第五区在河畔安然入睡,乖觉得像位孩童。
夏油的阅读速度向来离谱,几乎一目十行。时间快得能赶上风,他沉浸于过分静谧的环境中,直到太阳西沉。
暮色合拢时,脚边一艘蒙着防尘布的救生艇突然晃荡起来,夏油一惊,从书中抬头。
“!”他警觉地收起书本,抱着背包起身,面朝摇摇晃晃的救生艇攥紧拳,眼里终于露了点惧色。
夕阳颤颤巍巍地挂在地平线上,只剩指甲盖那么小一块儿,却把码头切割成显眼的明暗两面。此情此景,夏油不由想起母亲美菜子常看的惊悚片,于是咽了咽唾沫,脸色更不好了。
船上的防尘布被不得章法地扯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悠悠滑落一个角。夏油死死盯着那处,左手匆忙从地上摸了块碎砖,打算先发制人。
掀开的角落里倏忽冒出一点白光,惊得夏油差点把砖头砸地上。他稳住视线重新看过去,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白光。
一只手,手背皮肤苍白得几乎反光,骨架尚小,估计年龄不大。
夏油一下子来了底气,索性往船边挪去,举着砖随时准备往下拍。
那只手在船边摸索了会儿,防尘布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嘟囔,似乎在抱怨。夏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伸手揪住防尘布的系带,往外用力一掀——
船舱暴露在空气中,夏油对上了一双眼睛。
美丽的、比钻石更耀眼的苍蓝眼眸,仿佛深海中落了一捧星子,细细密密俱是破碎的光。
夏油怔住,一时竟以为自己窥见了神明。
年幼的夏油并不十分理解“神”的概念。他只在无止尽的书籍中见过这个词:历来学者多将其与创设“金色纪元”的统治者挂钩,声称神明带领人类走出寒冬,在冰封的冻土上重新建立家园;也有信徒将呈同心圆分布、包围五座城池的高墙视为神明,崇敬这道隔绝冰雪与灾害的保护网。
但也仅限于“看”,与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从未切身理解神的意义。
“你是谁?”他喃喃问出声,表情近乎虔诚,“你是谁?”
那双眼睛眨了眨,纤长的银睫像一片密林,将惊为天人的钻石藏进迷雾中。
“我是谁?”那个精致得不似人类的男孩坐直了,蓝眼睛往夏油左手瞟了瞟,尚显稚嫩的声音颇为不快,“你咋不把砖头放下说话呢?”
这句过于接地气的话瞬间往夏油头顶上浇了一桶冷水。他从满脑子神神怪怪中抽身而出,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飞快扫了眼陌生的男孩。
眼睛挺好看的,脸有点红,没了。
十三岁的男孩尚对美丑没什么概念——他甚至认为被区区一双眼睛魇住的自己十分丢脸,于是刻意端起架子摆谱,竭力挽回点面子。
“行。”夏油一松手,砖头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放下了,你爱说不说。”
“别怪我没提醒,日落后擅闯码头是要进禁闭室的。未成年也一样。”
对方却没被他吓住。他戏谑地瞥了夏油一眼,慢慢悠悠地从救生艇里跳出来,弯腰拍掉身上的灰尘。
夏油才发现这小孩身上都是泥。他大概穿着件白衬衫,现下却只能勉强辨认衣服的本来面貌;裤子则更不用说,左边裤腿似乎还被某种深色的液体打湿过,一路卷到膝盖底下。
“看什么看?”他察觉到夏油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摊开手,神色却不自觉沾了丝厌恶,脸颊上的潮红也深了些。
夏油杰这人矛盾得很。他听话归听话,某些方面却自我得过头:你越神气他越想打击你,你落魄了他反倒不忍心起来。
“你看起来不太……”他意识到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对方,于是换了个措辞,“你需要帮助吗?”
男孩被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惊住,翻了个标准的白眼,说:“就你?说好的日落之后不能擅闯码头,我看你不也在这儿待得倒挺舒服?”
这话毫不客气得甚至有点失礼,但夏油总觉得异样——他的语气太急了,每个音节都咬着前一个字的尾音,与其说是赶别人走,反倒更像在忍耐或压抑。
于是夏油并未生气,放缓声音说:“告诉我你的名字就行。我跟这里的管理人打过招呼,他三点半就走了,不会查我的追踪芯片;但你没有,万一被摄像头识别出来,没有那老头的声纹认证,一定会被上报到管理局。你在救生艇上藏了大半天,看起来不像是五区的登记公民,万一被查……”
他略停顿,又看了眼对方开胶的鞋子,迟疑地扔下一颗重磅炸弹,“难不成……你是偷渡来的?”
男孩明显没想到夏油会这么问,摊开的手指一颤,很快被收到背后。他扯出一抹笑,仍是稍嫌急促的语气,“你很会异想天开嘛,还偷渡?要有这本事早上一区去了,哪有人千辛万苦往五区跑?”
这话几乎是在否认夏油的猜测,但对方换了口气,很快又添上一句,“五条悟。”
夏油一愣,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名字。
三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里,便也随之染上蜜糖色,飘飘忽忽从夏油耳根掠过。
他指尖突然过电般一痛,连带着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唔,我叫夏油杰。”他试图开口缓解这股异样的悸动,“夏天的夏……”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五条悟突然晃了晃,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
“喂!”夏油条件反射地去接,结果被对方带着一块坐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顾不上疼,赶紧低头看怀里的人。五条悟瞧着跟他差不多高,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骨头支棱,硌得夏油胸腔里有点堵。
他伸手去碰对方的脸,却摸到一片滚烫。心下一惊,才发现五条脸上红晕化开了似的刺眼,呼吸也比正常人急促得多。夏油吸了口气。果然刚才那几句话并非故意无礼,不过是个发高烧还硬撑着的倔小孩罢了。
不知怎的,明明自己也才十三,他却蓦地对五条生出责任感来。
我得把他带回去。夏油对自己说。生着病还风餐露宿实在有点可怜,换作美菜子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于是,小小的夏油杰开始尝试把一个毫无知觉的人搬起来。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堵着一股劲无处发泄。
然而事实从不为决心所动。直到月牙攀上天幕,夏油也没能把五条挪出码头。他垂头看着烧红了脸的男孩,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无穷无尽的沮丧,眼眶也跟着红了。
算了吧,这人非亲非故还是个可疑的偷渡客,不如丢这儿让他自生自灭去。他咬牙思忖,努力收回心底密密麻麻的委屈。
但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再早熟也总有应付不来的事。闷劲憋了老半天,夏油一屁股坐下,手还紧紧揪着五条的衣领,心里却头一回尝到深重的倦怠感。
学校一如既往地无趣,教职工变着花样糊弄孩子们,只管挨到期末领那份不够买一套西装的奖金;中午又是每月一次的“换气期”,工程师们大张旗鼓地惊动整座城市,把第五区最丑陋的面貌摆上台面,半炫耀半享受地接受赞美。
与绝大多数同龄人不同,夏油知道地底下是什么:除了支撑地表的承重结构,便是连绵起伏的工厂。人类五区中百分之七十的重工业都掩藏在第五区地下,烟囱没日没夜地排放废气,无数工人从生产线这头跑到那头,像蚁群淹没钢铁森林。
直到五条悟从救生艇里钻出,白发蓝眼像只受惊的鹿。他仿佛某位误入第五区的神明,悍然砸醒了束缚夏油的冗余,于是他拨开迷雾,自然而然地想伸手去抓这束光。
彼时夏油尚不知该如何分辨这种过于复杂的感情。他只是抬起手,隔着衣服按住心口,感觉铭刻在那里的某个数字有些发烫。
“价值取向:65”。
与所有生活在铁城墙内的人类一样,这个数字与生俱来。只依一纸轻飘飘的“基因序列”,其线性大小便决定了每个新生儿余生的社会地位与生活水平,随意得让夏油想笑。
此刻,他一只手攥着五条,一只手贴着冷冰冰的数字,却看见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翻了个身,翠绿的新芽顶破土壤,露出半点尖角。
这是什么?夏油朦胧地想。
这又算什么呢?
轰隆隆一声闷响,机械运作声再次从远方传来。抬升的东半区缓缓降落,随着“咔嚓”巨响悍然触地。岩层严丝合缝地归复原位,植被正好掩盖裂缝,第五区表层重新延展为一整块大地。
夜幕倾倒,气温骤降。月亮挂在天上,风带来清清冷冷的寒意。几只海鸥落在渡轮的桅杆边,尖厉的啼鸣划破空气,传出老远。
夏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空腹感和困意一同袭来。他感受着掌心下五条燃烧的体温,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恍惚间,夏油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几乎要被睡意击倒。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强光手电筒猛地一晃,将视野照成一片雪白。
“杰!”阳叶美菜子的面孔从黑暗中出现,神情焦急:“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个点都不回家?”
夏油看到母亲的脸,忽的就松懈了。
不能松手。
彻底扎入困意的深海前,夏油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反反复复。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又或者美菜子根本没来,一切只是他饥寒交加的幻想;但他的确收紧了手指,牢牢拽住同样狼狈的五条。
夏油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第五区地下奔跑,身边是低矮不平的房屋,脚边堆满煤渣。那条路似乎被太多人走过,砖块上凭空多出龟裂,黑漆漆的缝隙中掺着零星几点暗红。视野最远端是连绵的工厂,居高临下罩着整座地下城,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每一丝光亮。
烟囱吐出黑气,高压线危险地探出上半身。夏油惊惶急迫地奔跑,心跳得飞快。有什么细沙一样的东西在渐渐流失,他顾不得沾满污泥的衣裤,只知道一刻不停地飞奔、飞奔。
我在找一样东西。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我在寻找一样重逾千斤、胜于性命的东西。
肺部不堪重负地挤出氧气,咽喉火烧火燎地痛。他强行牵动大腿,让自己不至于因疼痛与疲惫而倒下。区区一条路罢了,倘若能找到那样东西,他毫不怀疑自己能眼也不眨地上刀山下火海。
黑暗逐渐粘稠,浓雾般缠绕全身。他看到有人站在砖路尽头,背对着他,身影亮得像星光。
“——!”他高声嘶吼,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那人一顿,缓缓转过身。
“起——床——啦——!”
窗帘被陡然拉开,阳光毫不客气地冲进房间,满满当当挤占了每一个角落。屋子很小,大约八九平米,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书桌衣柜。桌脚靠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拉链开了一半,露出几页发黄的纸片。
夏油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怔怔地大睁着眼,心脏还在狂跳。
“怎么了?”美菜子被儿子吓了一跳,正准备掀被子的手停在半空,表情堪称滑稽。
夏油:“……噩梦。”
“什么?”母亲没听清,顺手把被褥对半折开,在床沿坐下。“昨晚玩忘形了?知道我是谁不?”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夏油魂不守舍的梦魇。他从漫长绵密的黑暗中清醒,一把抓住美菜子,急切地问:“五条悟——我是说,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呢?”
美菜子了然,朝房门口努努嘴:“一张嘴就问别人……烧还没退,在你爸房间睡着呢。你倒是会给我们添麻烦,自个儿魂都没了还死命抓着人家不放手,究竟遇上什么事了?”
夏油哑然,松了手坐回原位。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脑子却乱成一锅浆糊,半个字都没憋出来。
美菜子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仍在自顾自说:“这回我真得跟你好好算算总账了。天天一声不吭遛去码头玩,知道多危险吗?要不是昨天那码事,你岂不是还得一直想办法瞒住我!真是的,聪明归聪明,用来对付父母可就不……”
她没能说完,因为夏油突然坐直了。他脸上的不安已经完全消退,一眨眼功夫便恢复成平素的冷静内敛。
“把你蒙在鼓里是我不对。”他刚开始变声的嗓子还很细,一板一眼说起话来时总显得有些稚气。但美菜子对这个儿子了如指掌——当他这么拿腔作势时,多半是已经想好要怎么糊弄人了。
“但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你明知道学校’老师‘都是些什么家伙,换你去讲都能直接评个学年全优;我的目标只有标准考而已,做完作业去散个心有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夏油睁着那双点漆似的眼睛直视美菜子,嘴里不急不缓:“至于那个人——我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生病的未成年不管。你不是常教我‘与人为善’么,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美菜子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叹了口气,无奈道:“今天还得上学呢,下午再跟你算账。赶紧穿好衣服出来刷牙洗脸,早饭该凉了。”
夏油见好就收,笑眯眯地应了。美菜子一边盘算着怎么吵架吵赢这位小天才,一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
门把“咔哒”一声轻响,夏油已经蹿到衣柜前开始换制服了。他想着隔壁房里“还烧着”的五条悟,心里莫名添了几丝急躁,那股不想上学的冲动比平时还强烈许多。
早饭是简单的榨菜搭白粥。夏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不顾美菜子诧异的眼神,直接背着书包钻进父亲宏树的房间里。
他关上门,一眼看见主卧上的五条悟。
男孩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搁着美菜子的冰袋,脸颊烧得绯红。他苍白得像一张纸,那缕红便显得格外刺眼,扎得夏油有点躁。
他走上前,轻轻碰了碰五条,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脱离了昨晚的心烦意乱,夏油总算能稍微冷静下来思考。他想到五条的身份估计大有文章,甚至那个“偷渡客”的猜想也并非无稽之谈;自己莽撞地凭一时冲动把他带回家,是否会给父母添麻烦也未可知。
或许根本不该管他的。
——夏油垂下头,目光从五条凌乱的银发往下流连。
第五区流落街头的人不计其数,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睫毛真长,为什么人类的眼睛能长成这样?
万一出了事牵连到美菜子和宏树……
——真漂亮。
“!”夏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火燎了似的瞬间收回目光,心虚地左右撇了撇头,试图把某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去。
他不能再看五条悟了:昨晚带他回来已经违背了自己“保持理性”的原则,倘若果真因他连累父母,自己可就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年方十三的夏油杰自以为决绝,正正经经地分析利弊,并握紧拳头决定“抛弃”五条悟。但当他站在床边,切实感受着五条紊乱滚烫的呼吸,目光触及他苍白干涩的嘴唇时,刚刚建立的决心立刻稀里哗啦塌了一地。
没事,反正这人还病着。多等个两三天,让他病好了再走也不是不行。
夏油努力说服自己,捏了捏背包带,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美菜子目送儿子离开,忧愁又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折回屋内,从橱柜里摸出一板消炎药,打算等水烧开了喂五条服下。
“唉,你跟小杰认识吗?”她坐在五条身边,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认识就好了。伯母我别的不行,看人还是挺准的——瞧你这样子,肯定不是个普通的五区流民吧。”
她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开口,但停顿半晌,终究恳切地说:“如果小杰能从中得到些机遇就好了……自从我们被赶来五区后,那孩子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谁劝都不管用。从后辖区回到优等区基本不可能,我们都认为安于现状也并非坏事,偏偏他就要一根筋地钻死理,说’这不公平’。可这世道哪来的那么多公不公平呢?大家都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五条自然无法回答她,房间里安静得针落有声。美菜子似乎也只是借着无人倾听的氛围倾吐一番愁思,话音落下,神情便重新明媚起来。
“算了算了,刚刚那些话就当是我岁数大了多愁善感吧!怎么对着你就会凭空产生浓厚的倾诉欲呢——难不成家里是做神职的?”
美菜子被自己逗乐了。她掩唇盖住几声浅笑,拿起五条额上的冰袋去厨房替换。掩上房门时,她隐约嘟囔了句“要是能和小杰成为朋友就好了”,又很快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幻想。
下午四点半,夏油准时出现在家门口。他照常提前写完所有作业,一放下书包就直奔五条,主动提出要照顾他。
美菜子把药和冰袋交给他,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便安心去准备晚饭——夏油自幼就是个家务能手,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连美菜子都自叹不如。
夏油在床沿搬了张椅子坐下,先给五条量体温。
38.3℃,降下来不少。他不自觉松了口气,想着美菜子常备的药还挺有效。接着是有条不紊地换冰袋、擦身;毛巾湿了又干,夏油跑了四五趟洗手间才把五条从头到脚清了一遍,动作麻利毫不尴尬,同时再一次感到这人实在单薄得可怕。
当然,为了避免无意中看见某个不该看的数字——对部分人来说,自己的“价值”几乎是全身最隐私的部位——夏油全程闭着眼睛。
比照顾美菜子轻松,他拧着毛巾想,方便多了。
冰袋跛了脚高矮不均,他就只能手动托着敷在五条前额上。美菜子端了饭菜进来,二人便配合着细心地一勺勺喂,多少让男孩吃进点东西,不至于空腹。
“那你在这儿看着啊。”等母子俩自己也吃完了饭,美菜子出去收拾碗筷,留夏油给五条喂药。
夏油把毛巾晾在衣帽架上,从屋外拖了个半人高的热水壶进来。他倾斜着热水壶一点点兑凉白开,每倒一股就探手试温,直到掌心正好暖得有丝微烫,才掰开药粒一点点喂给五条。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过去也常常照顾生病的美菜子,不管端茶倒水都没什么波动,权当锻炼生活技能。但对着五条,或许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位年龄相仿的人,心脏某个位置总会莫名刺痒。
就像他无意中碰到五条的唇瓣,指尖先是一凉,接着那凉意沁入骨髓,细枝末节地在骨血中延伸,最终变得滚烫。
夏油抬起手认真看了看,确认自己没被传染上什么怪病。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这种偶然的触碰,与肌肤上火焰般灼热的触感。
夏油从下午五点一直陪到九点,接着会雷打不动地被美菜子催去睡觉。这位母亲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家里多出一张嘴的事实,除了夏油刚醒来那阵,也再没特意提起过五条的来历。
宏树出差三天,夏油就照顾了五条三天。他对这个自己捡回家的大包袱拥有某种少见的责任感,一边想象着把他扫地出门的情景,一边勤快麻利地换冰袋喂药。
“绝对要赶走。”
第三天,夏油一边拿湿毛巾帮五条擦脸,一边泄愤似的嘀咕。他心里埋怨自己优柔寡断,手上力道便不自觉重了点,在五条苍白的脸上蹭出一道极浅的红痕。
夏油一惊,立刻收了手,俯下身去看那丝似有若无的痕迹。五条双颊上的异色早已褪干净,整个人雪花似的白,纯粹得发光。
他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恼。
挂钟咔哒咔哒的响,似乎掠过整整一分钟,又好像才倏忽半秒,夏油终于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那片鹅毛大雪,目光循着嘴唇鼻梁一路向上,却骤然撞进绚丽的汪洋中。
大海眨眨眼,似有雾气涌动。
五条悟醒了。
夏油愣在原地,指尖正好轻轻挨到五条脸上,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势与他对视。
五条眼里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朦胧,雾蒙蒙的如同林间晨雾,捎带几分犹疑与困惑。他张嘴想说话,声音却嘶哑得像锯木头:“我……这里是?”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也知道身下是一张柔软的大床。但二者却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块去,于是五条选择看着夏油,由他给出答案。
“我昨晚正好看见你从救生艇里出来,”夏油收回手,搓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你晕倒了,我就把你带回了家。”
五条:“……哦。”
他得到答案,身上那股紧绷着的戒备便松弛下来。夏油还准备听后面的话,男孩却侧过身,往枕头旁松垮地一歪,闭上眼睡着了。
夏油“噌”一下站起来,伸手轻轻摇了摇五条,见他呼吸平稳,眼下透出几分疲惫,是真睡过去了。
“这家伙真是……!”他捏紧拳照着空气挥了几下,又不敢大声惊扰病人,只能憋屈地暗自发泄,瞪着五条后脑勺翘起的银发默默出气。
但醒过来总归是好事,至少自己不必再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想着他,生怕一错眼这弱不禁风的家伙就不见了。
夏油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晚饭后,夏油把书包放回房间,飞快整理好第二天要带的东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奔宏树屋里。
还没进屋,美菜子轻快飞扬的声音就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出来。她似乎在说些安抚的话,每句末尾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停顿,等对方缓慢回应。
“妈妈!”夏油推开门,果然看见五条醒着,正和美菜子说话。他一进来,两人同时回过头看,美菜子的笑意加深许多,拉着夏油的手说:“这孩子真懂礼貌,一直跟我道谢来着——小悟,小杰这段时间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你,要谢就谢他吧!”
夏油被一脸懵地推到床边,停在五条跟前。他习惯性地伸手捋发尖,磕磕巴巴地正要开口,就听见五条说:“救命恩人先生,这份人情我记下啦!”
他伸出一只手,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蓝眼睛里盛满亮光,措辞也相当完美。
夏油迟疑地握住那只手,总觉得这人怪假的。他抱着这种奇妙的偏见,听对方继续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说:“我记不太清了,请问你的名字是?”
“……”夏油微微扣紧五指,低声说:“夏油杰。”
五条咧咧嘴角:“感激不尽,杰。”
“杰”——夏油如遭雷击,怔愣地看着五条悟,任由那个亲密又轻佻的音节滑过耳根,绵密细腻地融入胸腔。他突然尝到一丝甜,从五条水晶似的双眼弥漫到心尖上,突如其来,却足以填满一口井。
他恍神,五条却接着说:“伯母,我很快就走,不给您添麻烦了。”
那口井陡然空了。夏油手上力道一重,五条微微瑟缩,似乎极轻地抽了口气。
美菜子上前,宽慰道:“你就安心在我们这儿住下,把病养好再说,知道吗?接下来的事情等我先生回来再商量,这几天你只管好好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她不着痕迹地把夏油往身后一带,屈起指节触碰五条尚有余热的额头。五条眉眼弯弯地笑开,点头道谢,美菜子便满意地推着夏油往外走,不忘嘱咐他多喝热水。
临出门前,五条突然出声:“夏油杰。”
他这次连名带姓地好好叫了。夏油慢慢转身,眼神中夹杂着几缕微妙的埋怨。
五条吐了吐舌头,眼珠骨碌一转,清脆地说:“真的谢啦!”
夏油小声回了句“没事”,带上门离开,嘴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五条的病彻底好了,宏树也回家了。
夏油宏树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穿着颇为考究,鼻梁常常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以前在三区重点大学当教授时就相当讲究,即便被“下放”到五区,也仍旧保留了许多精致优雅的小习惯。
杰自认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中学老师一辈子也教不会的东西:待人接物、行为处事,乃至宏树钻研了半辈子的专业——驱动铠自动化与应用。
作为对抗幻想种的核心兵器,驱动铠是人类五区中流通性最广的一类商品。这种形似外骨骼的装甲从轻型到重型有无数分支,且伴随工艺与材质的提升,其价钱也会指数性增长。
因此,即便粗陋如五区,也有大把人利用贩卖驱动铠带来的巨额利润开发衍生行业:地下角斗场、黑市、赌坊与维修店。五区流通的驱动铠无外乎都是最劣质粗糙的产品,随便一个有点资历的工匠都能仿制,毫无价值可言。这些东西比起武器更像废铁,重量惊人的同时功能性极差,通常被建筑工人用作日常作业的工具,偶尔也会用来武装警力。
宏树研究的课题则更偏向高尖端领域,囊括了彼时最新锐的“仿生义肢”与“纳米材料”等技术,即便放在一、二区也不容小觑。鉴此,他本人拥有极其丰富的专业知识与实操经验。
夏油自幼便喜欢缠着父亲蹭课听,这般耳濡目染下来,自然对机械铠萌生出莫大兴趣。
可惜学校从不教授任何与驱动铠相关的知识。拿着工资的“老师们”只想着混吃等死,一天到晚用粗鄙的见识糊弄学生。而宏树自从被扣分降格至第五区后就在一家钢铁工厂做高管,薪水不低,但也不像之前那样有条件接触驱动铠。
因此夏油本便稀少的兴趣更所剩无几,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废铁站的老婆婆那儿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废气的驱动铠带回家。
久而久之,家里的一应装置越来越多,宏树不得不专门辟了间地下室存放这些“废铜烂铁”。他们家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平房,无需跟邻居共用设施,但实际空间也照样小得可怜;
于是夏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给家里人添乱,便不再每天往废铁站跑,转而到码头边安静地写完作业,回家再摸一摸父亲书架上的一具仿生机械铠手甲。
宏树看得心酸,答应每次出差都会给他带一个小巧的驱动铠引擎,让夏油学会分辨与组装几乎所有型号的核心矩阵。
这次父亲回家,夏油早早等在门口,打算一进门就去要他的礼物。
“杰,”宏树放下行李箱,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严实的盒子递给夏油,沉声说:“试试能不能跟上次那把军刀拼装起来。”
夏油欣喜地接过盒子,神情中总算露出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他谢过父亲,正要一溜烟跑回房里捣鼓,突然想起家里多出的一个人。
他鼓鼓两颊,捧着盒子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宏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父亲向来严肃认真,倘若得知自己不仅晚归还带回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要大发雷霆。
宏树直视目光躲闪的儿子,沉吟片刻,说:“如果你在想某位客人,大可不必担心。既然我回来了,大家就坐下来好好说说这件事。”
夏油一惊,忙不迭点头,赶紧转身跑了。
美菜子适时从厨房现身,接过丈夫的行李,浅笑道:“小杰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前知会你……不过这孩子野惯了,偶尔吓吓也挺好。”
她往屋里走,末了转身加上一句:“不过也别吓唬过头哟。”
宏树无奈地点点头。
晚饭后,一家三口坐在宏树屋里,气氛尴尬。夏油从吃饭前就开始紧张,每一粒进入食道的米饭都变成了石头,胃袋里堆起一座小山,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分明下定了决心,真到这时候却半点意见不敢有,只顾着偷偷瞥父亲的脸色。
宏树坐在书桌前,双手十指交叠置于身前,镜片后的双眼似有冷光。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的打算是?”
这句话问的是夏油。他一下子坐直了,拿捏着最理性沉稳的模样,咬字利落清晰:“我全权交给父亲判断。”
紧绷的气氛顿时漏气似的“啪”一声没了。美菜子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连宏树也露出一丝忍俊不禁。夏油涨红了脸,只怕自己认怂认得不够端正,打算再来一次。
“好了好了,”美菜子抹着泪花,“咱们正经说,不欺负小孩了。”
两个大人开始认真讨论利弊,将所有可能性全数摆上台面,丝毫不瞒夏油。他向来都被当成这个家里拥有“决议权”的个体,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听着,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倾向——虽然在大人看来,他早就快倾出九十度了。
最后,宏树朝美菜子点点头,转而对夏油道:“我们决定了。”
即便听了全程,夏油依旧绷紧神经,心跳如擂鼓。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舌根干涩,紧张得过头。
宏树顿了顿,郑重说:“你的这位小朋友——五条悟,虽然身上疑点很多,但总归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不能置之不理。我和美菜子也不是养不起,至少在他找好去处之前,都可以留在夏油家。”
夏油眼前忽有烟花炸开,瞬间将夜幕撕裂。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一把窜上前抱住父亲,用力收拢双臂,把自己埋进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
宏树与美菜子对视一眼,皆露出了然的笑意。
“好啦,”美菜子轻轻拉开夏油,“去告诉你的新朋友,明天要上学啦。”
夏油兴高采烈地推开门,正要回自己房里找五条,却看见银发男孩靠墙站在门口。见他出来,五条神色中的局促一划而过,立刻换上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怎么样?”他语气轻快,听上去丝毫不在意结果;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微微蜷缩、指节泛白,背后也沾着雪白的墙灰。
夏油向他伸出一只手,笑意几乎冲破眉眼。
“五条悟,”他雀跃地说:“明天起,你就是我的新同学了。”
五条眼里的天空倏然放晴,蓝莹莹似碧润的玛瑙。他一把握住那只手,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又像连日漂泊后终于涉足绿洲的旅人,很轻很轻地回应:“嗯。”
第五区是人类现存领地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由第四区外城墙为界划分成东西两半。学校、医院、商业街等场所都聚集在区域中央,住宅区则零零散散分布在外,被最外围的工地与城墙包裹。
围绕人类世界的五道城墙——自金色纪元尹始,重新回到地表的人类为了躲避风雪与幻想种的侵袭,从内而外建起五座呈同心圆的高墙。二十座庞大的熔炉分布在城墙四周,为内部提供能源与暖气,使人类得以在冻土地层上生存。
五个区域之间相隔甚远,由高架桥与地上河相连。人类被以基因划分价值,从高至低入住不同辖区;若无特批,低价值区间的公民不得擅自进入高等级区域。
至于第五区——人类世界的最外层——承载着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人口,与地上地下林林总总的重工业生态。
为了填饱肚子,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步入地下空洞,奔波在暗无天日的工厂与熔炉间,成为这头巨兽体内的一个细胞;侥幸留在地上的也多半在工地搬砖,每个月眼巴巴盼着账户里可怜的进账,掰手指头数锅里还能煮上多少米。
因此,只有少数家长会把孩子送去学校:大多数人认为花费一半薪水支付学费并不能改变现状,只会让家里更揭不开锅。
夏油穿行在狭窄逼仄的街巷中,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几户人家在矮墙上晒棉被,被套花花绿绿的挤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潮湿粘腻的霉味。
“你们学校在哪儿?”五条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夏油低头躲过一串挂在木杆上的腊肠,说:“城里头,得搭电车。”
“你们这还有电车?”五条叫起来,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夏油:“待会儿就知道了,闭上嘴好好走路。”
五条就真没说话。他走路很轻,步伐有股特别的节奏,像是随时能跳起来。
夏油在巷口坑坑洼洼的泥潭前驻足,想问五条要不要绕路走。话还没出口,五条连插在兜里的手都没动,就轻轻巧巧地往前一跃,大鸟般滑过水洼,翩翩落在另一头。
“……”夏油抬头看他,觉得阳光有些过于耀眼。
他们穿过一道栅栏,总算离开了蜿蜒曲折的长巷。居民楼细长的小径在这里汇集成一条异常宽敞的大路,地面正中央铺有两条铁轨,头顶上方是与之呼应的电缆。
远处隐约传来引擎的嘶鸣,夏油侧耳听了会儿,突然一把拽住五条朝马路对面飞奔。
“做什么?”五条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声音颠簸。夏油没解释,拉着他在各色商铺与屋檐间熟练穿梭,直到视野中出现一面瘦瘦高高的站牌。
说是“站牌”,那东西更像一张接在晾衣杆上的深色卡纸。纸面上写着“东七街”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底下站了个皮肤黝黑的瘦老头,一手扶着杆子,一手清点牌子面前排队的人。
五条这才看见“站牌”面前站了一队人,以小孩居多。他们大多都两手空空,眨巴着眼等在队列里头,半点没有上学的样子。
夏油松开手,往老头手里拍了一枚硬币,默默挤进队伍。五条跟在他后面,好奇地四处看看,小声问:“这是在等你说的电车?”
“是,也不是。”
五条挑眉,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态。夏油想了想,说:“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电车很快就要来了,你直接看着就行。”
话音刚落,轰鸣声愈来愈近,震动沿着电轨传导到众人脚下,一时连大地都在颤抖。
硕大的火车头缓缓驶来,其后连接着四节“赤身裸体”的旧式车厢——没有座位、没有扶手、甚至连厢顶都不翼而飞。这列“电车”就这么丁零当啷地行驶,车厢间的接驳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怎么看都像随时要解体。
不仅如此,列车头分明挂着“东部运输”的标志,躯干的制式却与其相去甚远,像从别的车体上强行移植过来般别扭;铁皮上爬满锈迹,敞开的厢轿在常年风吹日晒下褪成斑黄色,铆钉冒出大半截,随列车运行慢悠悠地晃。
半开放式的车厢内——最客气的说法——装着十来个少年人,他们或站或坐,神情中丝毫没有对这种畸形交通工具的好奇。眼见着接近“站台”,电车也没有半点要减速的架势,依旧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眨眼功夫就要错身而过。
五条还沉浸在初次见到“四不像电车”的震惊中,夏油已经拽着他的衣角往前走了。举着站牌的老头大声吆喝,临近车厂的卷帘门缓缓升起,一辆挖掘机势不可挡地朝队列驶来。
“这是?”五条有点跟不上事态,挨在夏油耳边问:“所以我们是要徒手爬上一列行驶中的电车吗?”
夏油叹了口气,转而拉住五条的手腕,带着他在挖掘机前停下。土黄色的破旧机械刹住车,驾驶室里钻出一个浑身是泥的青年人,看见夏油二人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说:“快来快来,坐稳扶好嘞!”
他摁了个按钮,改装过的反向铲斗缓缓伸出,停在他们面前。夏油看了五条一眼,干脆利落地翻进铲子里,伸出手示意他照做。
五条看了看脏兮兮的铲斗,一咬牙抓住那只手,也跟着翻了进去。驾驶员见他们坐好了,钻进舱室里发动机器,朝电车的方向驶去。
短暂的颠簸中,五条看见车厂中有更多挖掘机依次驶出,将排队的人两两接上。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上大路,用了三两分钟追平电车,便开始维持相同速度缓缓靠近。
“准备喽!”驾驶员喊了一声,操作铲斗向左侧抬升,固定在电车的“敞篷”车厢上方。夏油快速说了声“跟紧我”,便攀着铲斗边缘探出身,大致目测与车厢底部的距离,再在某个瞬间翻身跃下。
“咚”一声,他稳稳当当地落在车厢中,回身朝五条比了个拇指,眼中有笑意。
五条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白衬衣被风鼓起,像一只振翅而飞的鸟。他同样轻盈落地,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在车厢角落站定。
“果真是电车。”他眯起眼笑,“创意满分!”
分明是重复做过无数遍的举动,夏油心里却雀跃起来:“这条线会一直从东十街绕到中央路。驱动器自从上一任驾驶员去世后就坏了,除了起点和终点都没法停。爸爸说用挖掘机载人算是一种新型职业,能给那些从工厂退休的人赚点零花,所以也没人管,就这么维持了好些年。”
他颇有些卖弄聪明的意思,五条却没领情。他睁着那对澄澈的眼睛往夏油面前一倾,尾音上扬地说:“但是你衣服脏了,脚踝也有点酸。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种行当既不卫生、安全性也低,迟早要做不下去。”
夏油回击:“说了你果然不是本地人吧?没错,这些情况但凡放到三区都会在一周内被严令禁止,但这里是五区,懂吗?”
他点到即止,看着明显被噎住的五条感到身心舒畅。
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体验体验民生疾苦也实属不错。
夏油看着车外一掠而过的街景,为自己短暂占据上风暗自欣喜。
抵达终点后,五条跟随夏油穿过一堵“总之有名字就算正规”的校门,正式走进这所全五区最大的学校——囊括了从小学到高中十二个年级,“区立中学”拥有两栋五层教学楼、一座圆顶食堂、半个操场,与正对洗手间的鱼塘。
初一的教室在二号楼三层,五条畅通无阻地混了进去,全程没人在意他这张生面孔,随意得根本不像他认知中的“校园”。
“怎么,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夏油在后排靠窗坐下,打趣道:“大少爷从没见过只有两栋楼一个鱼塘的学校吧?”
五条左右看看,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确实,奇怪奇怪。”
他总能莫名其妙地摸到引爆夏油的点。偏偏夏油冷静自持惯了,比起正面吵架更擅长捅软刀子,对着嬉皮笑脸的五条半点辙没有,只能咬牙自个儿消气。
这厢还在想着怎么反制这小混蛋,身边突然传来挪动课桌的声音。夏油转头一看,发现五条把摆在课室后面的一套桌椅搬了过来,整整齐齐地靠在自己旁边,连带椅子也几乎挨在一块儿。
“好了好了,”五条啪啪拍了两下桌面,支着下巴笑:“请多关照啦,新同桌!”
夏油捂住眼睛,心想今天的太阳可真是大。
上课铃响前,依旧有同学陆陆续续进入课室。几乎所有会来读书的小孩都聚集在区立中学,因此乍一看人数颇多。校长凭这事吹水吹了十几年,仿佛这不到百分之二十接受初级教育的第五区人就能代表地上地下所有人的生活水平。
老师还没到,夏油摊开高年级的课本百无聊赖地验算方程,把一道追及问题翻来覆去解了好几遍,直到确信试过所有思路才转到下一题。
这期间,五条偶尔托着下巴发呆,偶尔探头来看他的题。这人不看还好,一看总要提笔在旁边写,还往往能三两笔写出夏油想都没想过的新解法,把他气得浑身难受又没处说理。
“行吧,”几次三番下来,夏油彻底投降了,“你究竟是怎么想到在这里加辅助线的?”
五条指指夏油夹在指缝间的钢笔:“教我转笔就告诉你。”
夏油无意识动了动手指,钢笔便行云流水地从无名指转到食指,引来五条愈发好奇的目光。夏油心想这人根本就是个一学就会的天才,正要开口应允,面前突然一暗,有人大摇大摆地堵在课桌前,搬起他的书冲着课桌重重砸下,“砰”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夏油杰?”那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了,俨然是个庞然大物般的初中生。肥胖的手腕上一边戴着一块表,小眼珠随时发射出不怀好意的光,看谁都像在打鬼主意。
肥仔伸长胳膊往五条面前一戳,手指几乎能杵进人家眼睛里。他故意压低声线,用那种不三不四肾虚般的声音说:“几天不见,给自己找了个伴是吧?”
邻座几个女孩儿吓得瑟瑟发抖,教室外偶有教职工来往,却对角落里的一切视若无睹。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听,没有人出声。
夏油默了默,轻轻拨开胖墩指着五条的手,带着笑意站起身。他骨相优越,还没长开的五官已然清逸俊俏,任谁看了都赏心悦目。倘若胖墩再大个三四岁,大概就能尝出这位“小白脸”笑容中铁锈般的煞气;但他只是个傻缺,因此半点不虚地昂首挺胸,大声说:“我上次说什么来着?你看看,自命清高是吧?”
——很显然,他只是从父母口中听到了这么个词,便对着谁都口无遮拦地用。
“对。”夏油笑意更深,唇边的讽刺意味也跟着加重,语气却依旧平古无波:“我‘自命清高’真是对不住了呢。”
话音未落,他抄起桌面上的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一送,重重拍在胖墩的软肋上,把他撞倒在地,一声惨叫艰难地从横膈膜里爬出。
“你……!”胖墩捂着肚子嚎叫,“你这狗屎!”
又来了,又是意义不明的骂人话。
夏油漠然地摊开手,书本哗啦啦往胖墩脑门上砸,这庞然大物便声控般再次飙出一长串大叫。
“下次,”他往掌心轻轻吹了口气,正眼也不给胖墩,“先学会说话再来。”
被猝不及防击中弱点的痛楚让胖墩缓不过神,他还想再挣扎着骂上两句,眼前突然一暗。夏油俯下身,慢条斯理地捡起混在书本中的钢笔,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
“永远,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指他。”
这句话缓缓落在夏油垂落的黑发旁,很快消失了。胖墩头皮发麻,余光瞥了眼那位神游天外的银发少年,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偷偷围观的同学很快收回视线,胖墩骂骂咧咧地走了,声称要把夏油收拾一顿。过了两三分钟,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来,用粉笔敲了敲黑板,正式开始上课。
在此起彼伏的朗诵声中,夏油坐回座位,把书本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偏头看五条。他似乎半点没被影响,眼里的光很淡,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个坐壁上观的局外人。
这让夏油如一脚踏空般不安。他突然觉得五条离整个世界都很远,像降下鹅毛大雪的神明,隔着一整片冰冷刺骨的荒原,用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眸旁观一切。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开口,想打碎这个荒诞不羁的幻境:
“你会怕吗?”
五条托着腮的侧影一顿,慢悠悠转过头,说:“我怕啥?你想太多了。”
真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夏油有些想笑,又莫名放了心。
“事先说好,那家伙是老霸凌了,仗着家里有点钱成天欺负小孩。”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只在我这儿碰过钉子,要真要找上门来也不意外。”
五条:“别人家长不管管?学校老师呢?”
夏油朝讲台努努嘴:“老师?就那种人?”
正在讲课的那位老师连通用语都说得歪七扭八,还一边装模作样地往黑板上写板书,一边教孩子们用山旮旯味的第一标准语念长句。
“啊,这倒是。”五条说,“那家长呢?”
夏油:“前边儿说了,那胖墩家里有点钱,算是东区排得上名的杂货供应商。不少人家都指望着他老子增产打折,哪敢惹这二世祖。”
“那你家就不怕了?”
“我爸好歹也是大厂高管,还挂着个三区教职,就算再没落也不至于一点门道都没有。咱家不靠他,自然就不怕他。”
五条大剌剌接着问:“三区教职?那你们怎么到五区来了?”
夏油握笔的手紧了紧,没出声。五条看了他一会儿,也知趣地转过头,没再追问。
下午放学后,二人再次搭乘“敞篷电车”回家。五区中心圈离外围很远,由多条商业街和各种高端设施组成,比居民区繁华得多。从东一街到东十九街,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楼房越来越矮,空隙也愈发狭小,唯独视野尽头哑黑色的百米城墙逐渐清晰。
虽说是“上学”,但于夏油而言,学校不过是个消磨时间的去处。他拥有的知识大多来源于自学,外加翻阅父亲书房里厚厚一面墙的书籍,有机会再摆弄摆弄驱动铠。
结识五条后,夏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位同类。五条悟聪明得可怕——没有什么是他一遍学不会的;从最基础的通识五科到第二标准语,乃至经济、法律、政治和生物化学,他在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见解,某些观点虽仍显稚嫩,却已大有锋芒毕露的前景。
夏油不止一次猜想过五条的来历,却都以毫无头绪告终。他自认与五条“不太熟”,很多话已经在舌尖打转了,却始终差那么临门一脚。或许是五条始终保持着疏离感的缘故,让他望而却步,只能在原地盯着脚尖发呆,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过了一周,两人照常上下学,却在某个下午被一伙人堵了。
为首者赫然是胖墩,身后跟着七八个混混模样的青年,推推搡搡地把夏油和五条逼进小巷里,再齐刷刷往面前一站,像堵臭气滔天的墙。
“叫你打我?”胖墩有了底气,双手叉腰好不得意:“今天必把你揍得妈都不认识!”
他期待着在两个初中生脸上看到恐惧,一如往常:那些瘦弱、矮小的孩子总会哭哭啼啼,哀声求饶又不敢告状,只能一次次被当成玩物取乐。
夏油环顾四周,左手悄悄探进书包,从最里格摸出一样东西。掌心接触到钢铁冰凉的触感,他顿时安下心,笑嘻嘻道:“行啊,我很期待。”
这话直接引爆了胖墩的怒火。他高声怒吼,混混们一拥而上,夏油立刻用空着的手拉起五条,两人贴着墙往外逃窜。
“居然真来了!像不像样啊还带那么多人!”五条刚刚没说话,这会儿却在夏油身旁直叫,声音难掩紧张,却又夹杂一丝兴奋。夏油抿着唇闷头跑,直到彻底脱离小巷,重新回到学校正门的空地。
“你怎么样?”他停下脚步,牢牢盯着骂骂咧咧追来的混混。五条卷起袖子,跃跃欲试:“你别怂就行!”
他们迎难而上。夏油用书包招呼了第一个扑过来的人,顺势甩开左手掌心里的立方体,熟练地从下往上一捋。第二个人伸手想抓,夏油立刻矮身躲过,一边等复合金属向手肘延展,一边冲这人脚踝来了重重一记膝击,使他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第三个人利用体型优势拽起夏油,揪着衣领就往地上撞。夏油懵了一瞬间,耳边嗡鸣,本能去掰混混的手。一下没掰动,第二下混混大叫一声,急忙松开手往夏油肚子上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捂住手指。
夏油扶着鱼塘边的阶梯站起来,缓缓活动左手。轻型外骨骼包裹了指尖到手肘的位置,能增加约佩戴者五倍的力量。
“来!”他抹掉唇边的血迹,眼中似有火焰燃烧。
五条穿梭在对面凌乱的拳势中,专门盯着要害出手。混混凭借身高差距逮住他几次,毫不客气冲着脸上招呼,他却从未发出痛呼,顶多略微急促地换口气,再抓住一切机会反击。五条的动作格外利落,即便两人同时扑来,他也能屏气观察半秒,再瞬间从交错的攻势中一晃而过,趁混混往下挥击的惯性从背后下手,一人赏一记撩阴腿。
后撤步、受身、借力打力;五条才到这些混混的肩膀高,却总能依靠精准的技术扳回一城,自己挨多少下,便在敌人身上加倍讨回。
“混蛋!”最后一个人撇开胖墩,冲上前将喘息着的五条一脚摞倒,扣住脖子提到半空,怒不可遏地掏出折叠刀高高刺下!冷汗直流的胖墩还没来得及阻止,夏油便踩着一个混混的脊背轻盈起跳,一把撞开五条,举起左臂挡下刀锋——
刀身在驱动铠表面留下浅浅一道白痕,接着悍然粉碎。
黄昏淹没半座学校,老旧的教学楼变得斑驳模糊。鱼塘里有两条锦鲤游动,水纹时不时漾开一圈,波澜泛着淡金色的细芒。
胖墩屁滚尿流地带着人跑了,临走前被夏油和五条摁住脑门联手锤了一通,哭嚎着保证再也不敢欺凌学生。旁观了这场架的人不少,如今也都或爽快或郁闷地散了,只剩五条和夏油瘫在鱼塘边,望着霞光出神。
两人肩碰肩躺着,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脸颊肿起老高,对视时几乎认不出对方。某种意义上,当真应了胖墩那句“揍得妈都不认识”。
五条揣着笑意上下打量夏油,半天憋出一句话:“随身带着驱动铠是吧?”
夏油轻轻碰了碰前额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说:“防患于未然。小孩子独自在日落后的五区行走?属实不太安全。”
他抬起右手,五指上的血迹还没干透,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润红。
五条:“行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起码算是做了一件大事。”
夏油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说:“大事?你指在校园内私自打架?”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五条撇撇嘴,朝夏油转了个身,眼中有比大海更鲜活的蓝。“我是说——杰,干得好!”
夏油一愣,笑意顿时从眉梢眼角满溢而出:“是啊——干得好,悟!”
他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面朝天空,笑得整个人都在抖。五条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不顾全身酸痛、用尽全力地笑,爽快得惊飞了好几只鸟雀。
笑声间歇,五条悟掩住双眼,心脏疑似漏跳了一拍:在夏油叫出他的名字时,有什么地方轰然塌陷,裹挟纠缠着他一齐往下坠,闪电般穿过云层与山峦,似要摔落地狱。
他紧闭双眼抗拒失重感,竭尽全力不让自己露怯,好似那千百双自出生起便注视着他的眼睛依旧如影随形,即便跌入炼狱,也绝不能暴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突然,他听见有人轻声唤“悟”,像一阵悠远宁静的风。那道声音带着如此之多的热诚、恳切与活力,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所有穷追不舍的目光。
五条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他陡然失却所有力气,任由高塔崩毁、城墙倒塌,一切构筑的伪装与假象皆灰飞烟灭。
循着呼唤,他睁开双眼;他堕入人间。
“走吧?”夏油问。
五条挪开手,眼底带着大梦初醒的薄雾。他看向夏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那雾气便倏忽散尽了。
“走呗!”他笑着答应。
他们艰难地爬起来,把散落一地的书本收拾干净,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夏油照旧带着五条搭上电车,但他们并未在东七街停下。
黄昏是暖色调的,第五区摩肩接踵的楼房全部泡在黄澄澄的光晕里,像一张年岁渐长的老照片。男孩们并肩坐在西行的电车里,身上落满夕阳,仿佛穿行于亘古绵长的河流。
街景飞快向后掠去,夏油靠着厢壁,风吹起散在肩上的黑发。
“没想到你还会打架。”他调侃,“真是人不可貌相。”
五条捂住流血的鼻梁,闷声闷气说:“你都认定我是穷凶恶极的偷渡客了,总要有点技艺傍身吧。”
夏油笑了:“那就大错特错。偷渡客也分三六九等,我上哪弄清楚你究竟是从四区还是一区来的?要是四区——他们可没比这儿好多少——某个山旮旯里的话,恐怕见过的人还没家里的牛羊多呢。”
五条下意识伸手去捂后颈,徉怒道:“哟,搞价值对立了是吧?就地行刑!”
夏油破功了,扶着车沿闷头大笑。五条高高挑起一边眉,半恼半喜地看着他,眼底的色泽很暖,像被霞光洒了一层蜜。
电车慢悠悠驶出城区,风里隐约传来潮湿的水汽。
五条心有所感地抬头,视野豁然开朗。昏黄天穹下,一望无际的河流缓缓向远方铺展,几艘货轮在岸边停泊,海鸥啄食甲板上的麦穗。
“走吧。”夏油对他说,“去码头透透气。”
二人熟门熟路地翻进码头,径直往里走。看门老头已经见怪不怪,直接对夏油摆摆手,让他自个儿玩去。
夏油在废弃的集装箱上坐下,正对横跨四大区的运河。远处依稀可见货轮的剪影,三三两两散落在铁灰色的河面上,像一条生产线上的几枚零部件。
它们为五区带来数以吨计的稻谷、蔬果与生活用品,再驮走等重的钢筋水泥。二区科学家用这些材料研究驱动铠的发展方向,剩下的分摊给军队、建筑院和制造商,由他们消耗掉五区工人不分昼夜的辛劳奔波。
而那些汗水换来的资源,则会在靠岸的第一时间流入各大商家,成为囤积库存的一部分;商人们绞尽脑汁地均衡利益,再用或昂贵或低廉的价格摆上货架,被居民们抢购一空。至于地下——五区住民多半不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只有指定的运输队会在每月“换气期”为工人们带去定额物资。
只要身处五区一日,大街小巷中阴冷潮湿的气味便会如附骨之疽般缠上肌肤,毕生无法摆脱。
夏油眺望着缓缓流动的大运河,手腕上驱动铠造成的挫伤隐隐作痛。盘亘多时的烦恼再次跃上心头。
他突然产生了倾诉的冲动。
如果对象是五条……
我们联手打赢了一架——对十三岁的夏油而言,这几乎能跟“建立友谊”划上等号。
于是,他踌躇片刻,轻飘飘地问出声:
“你有非做不可的事吗?”
五条在他身边坐下,留出半个身位的距离。他抱着膝盖蜷在集装箱上,只露出偏向夏油的脑袋,像雪峰尖顶的一抹亮色。
“没有。”五条说,“至少现在没有——说不定哪天脑子里会冒出个奇奇怪怪的念头,但不是现在。”
夏油盯着一艘皮艇,踟蹰开口:“我有。”
“总有一天,我要让宏树和美菜子回到三区。”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似酝酿了无数个日夜般掷地有声。
五条睁大眼:“我就说你为什么天天往学校跑。为了能在全区统考拿到超出三区基础大学分数线的成绩?毕竟这是低价值公民晋升至高等区的唯二正规途径之一。”
夏油点点头:“对。另一条路是在军队待上七年并获得至少一次二等功——不适合我,我也不愿意把时间和才华浪费在军部和幻想种上。”
他说得理所当然,五条也并无异议。他诧异的是另一码事:“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
夏油纳闷了:“我以为朋友之间都会聊这种话题的——梦想、兴趣之类。”
“朋友?”五条“噌”地抬起头,惊讶道:“我们?朋友?”
晚风猎猎刮过,夏油开始慌了。他连忙检查自己的措辞,并确信没什么毛病:“我们明明一起打了架,这还不算朋友?”
五条更疑惑了:“你是说所有跟你一起挨打的都算朋友了喽?”
夏油左思右想也不觉得有什么毛病:“对啊!”
五条沉默了。他抵着下巴没说话,半晌,突然恍然大悟般大叫一声:“你说得对!”
“什么?”夏油被这人一惊一乍整得有点麻木。
五条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锤,神情亮闪闪的,仿佛发现了某个宝藏:“杰,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是朋友了!”
话毕,他还不敢置信地连声念叨,翻来覆去都是“朋友”二字,仿佛头一回听说这个词汇的用法。
夏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下意识地接道:“哦,好。”
怎料五条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仍旧亮闪闪地说:“那你多讲点呗!不是说朋友聊天都这样嘛,我爱听我爱听。”
夏油更迷了。但他也不怎么懂“朋友”的具体意义,于是当真开始整理思绪,翻出某个一周前还闭口不谈的话题,郑重道:“那我说了。”
五条恢复成抱膝的姿势,侧着头一脸“我准备好了”的表情。
夕阳往地平线下沉,余晖洒在码头起起伏伏的标码上,一艘快艇不急不缓地擦碰河岸,发出规律的节奏。
“我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大运河。”夏油轻轻开口,声音化在风里。“——直到被赶来五区。”
“我们家没有人的价值低于60,老爸以前甚至能在三区的公立大学教书。他研究驱动铠自动化,手底下几百号学生,个个都尊称他一声‘教授’。”
“那时候我们住在三区老城,离河边很远,我只远远地见过一次。记得码头上井井有条,高大的护栏围住入口,上百个工作人员穿着蓝制服跑来跑去;起重机从巨轮上卸货,河面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问老爸‘什么时候能坐游轮去四区玩’,他笑着答应我放假就走。”
说到这,夏油睁开眼,神情有一丝僵硬:“但我们没能等到暑假。”
“那所大学的校长……被举报暗中协助反叛军。军方来抓人,把学校里所有教职工都拉出去调查,宏树也不例外。所有人都被判了刑,老爸因从未涉事免受牢狱之灾,但我们一家也不得不迁出三区。”
五条语带嘲讽地插了句话:“连带责任——流放是吧?确实很有他们的风格。”
夏油沉重地点点头:“这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老爸在管理层干活,美菜子也找了个轻松的文职,我们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但我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无论表面上看着多光鲜,他们实际的工作量远比在三区时大的多。宏树成天被上头颐指气使,每周超额加班也从不多发一分钱;美菜子经常被人嘲笑是‘大教授的累赘’,暗地里受的苦楚绝对只多不少。”
“这不公平。”夏油一字一顿地重复,“他们值得更好的生活,这不公平。”
五条静静看着他,眼里似有波澜层层叠叠地漾开。
“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升上三区。”他用的陈述句,“为了让父母得到他们本应拥有的一切。”
夏油攥紧十指,迎着夕阳答道:“嗯。”
他是如此渴望一个机会,一个能让父母摆脱五区的契机。他痛恨这里拥挤逼仄的街道屋舍、折胶堕指的寒冬与令人发指的地下世界,哪怕多停留一秒,那些无孔不入的污浊都会腐蚀身心,让他们大脑停摆、双手冻僵、理想枯萎,成为上等人鞋底的煤渣。
“行。”五条说,“我赞同。”
“什么?”
“反正我没什么事做。”五条笑起来,眼底落了金屑似的光,犹如天空拂晓。“你很有趣,这条路也很有趣——我想跟你一道走走看。”
他像极了宣判的神明,却稚嫩又柔软,充满明快的生命力。夏油怔住,突然不知该如何形容心底的感受。他很想说“谢谢”,又觉得对朋友而言太过生疏;于是索性什么都不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五条显然易见地一愣,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从集装箱上跳下。
“回去吧。”他低头说,“还不知道要被伯母怎么说呢。”
事实证明,美菜子的确把俩小孩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夏油识相地一句都没辩解,五条则全程笑眯眯地听,浑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好了,虽然打架是不对,”宏树慢吞吞地开口,打断了美菜子既心疼又无奈的说教。“但就事论事,你们教训了霸凌者,做的不错。”
五条拉着夏油击了个掌。
“亲爱的,你怎么说话呢?”美菜子气鼓鼓,“看看他们都成什么样了!”
宏树点头:“对,所以教训还是很必要的。”
他转向瞬间蔫了的五条和夏油,正儿八经地说:“下次少挨几下。”
美菜子抄起软垫佯装打人、夏油拉着五条左躲右闪,宏树悠闲地小口喝茶。
小平房亮着暖调的灯,月色融化成蜜罐里五彩斑斓的糖衣,从窗沿一滴滴淌下,落得满地温馨。
“你看了这学期的排名没?”五条用手肘戳了戳夏油。
标准语老师在讲台上磕磕绊绊地念ppt,渐寒的秋风掀起讲义一角,纸身在热水壶下无谓地颤动。过道上散落着几张练习卷,学生们神色各异,多数人都埋头捣鼓自己的事。
夏油支着下巴听课,钢笔在手心打转。听了五条的话,他微微偏过头,答:“看了。怎么?”
五条趴在课桌上,慢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居然不立刻凑上来问我考得怎么样?今早成绩一出,我一路都不知道被多少人截住了。”
“那你真是不幸。”夏油敷衍道,“宏树说过,一味关注他人只能彰显自身的虚荣与自卑。”
风从半开的窗口灌入室内,纸张哗啦啦一阵响。夏油沉默片刻,看着五条那只微微眯起的眼睛,妥协般把钢笔往桌面一放,试探地问:“所以……你考得怎么样?”
五条心满意足地笑了,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说:“不怎么样,也就比你高个十来分吧。”
“……闭嘴吧。”夏油黑着脸伸手按在五条头顶上,干脆利落地揉乱一头银发,决心再也不上这家伙的当了。
被薅毛的人仍旧笑眯眯,稍显圆润的脸颊带着一丝冻出来的殷红,活像杂货铺门前的石招财猫。
距二人开始上学已过了半年有余,期间大大小小考试数场,五条展现出了意料之中的惊人天赋。夏油万年不变的第一宝座就这么被他横刀夺去,唯独文法上能稍微占据上风。
五条似乎生来便对数理拥有极高的敏感性,一切涉及逻辑链、数字与规律的东西在他面前都像敞开的电脑机箱,所有零件整整齐齐地摊开放置,只等他伸手组装。即便在宏树给二人开的驱动铠小灶上,他也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准切入点,剖析出最关键的理论核心。
至于文法——倒也不是丝毫不精,只是相比起其惊艳的理科思维不甚突出,略微落后于自幼酷爱读书的夏油。
“最后一道小题扣了两分?”五条的话音拉回了夏油的思绪。他抬头四顾,才发现已经下课了。
同桌用十五厘米的直尺敲了敲那道方程式,唇边溢出几丝自满的笑意,“这里的变量可大有讲究,按照你的思路只会越推越乱。”
夏油看了他一眼,明晃晃的“有话快说”。
五条拿起铅笔,一句“我教你呗”涌上舌尖,却被硬生生打断。
“夏油同学!”
邻组的女孩儿怯生生地站在夏油桌前,手里拿着前次测验的试题,细若蚊蝇地说:“能帮我……讲讲压轴题吗?”
女孩是温温柔柔的亚裔长相,显然祖上曾是被称为“亚洲”这一板块的住民。如今铁城墙之内的狭小世界早已不分种族,大多数人身上都流淌着三四种血脉,所有人以第一通用语交流,仅能凭借名字窥见一二。
夏油笑着朝女孩儿点点头,说:“坐下讲吧,这道题确实挺麻烦的。”
他执笔耐心地把题干掰开揉碎,处于变声期的嗓子有些哑,平铺直叙又思路清晰地娓娓道来。女孩初始还有些紧张,慢慢进了节奏,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听,偶尔瞄一眼夏油的脸,双颊微微泛红。
五条闷头趴回臂弯里,懒散地看着他们。他看夏油,看的却不是那张受女生欢迎的脸,而是他右手食指指节上几滴乌黑的墨渍。
没出口的话从舌尖坠回胃里,像一枚沉甸甸的小石子。那几滴墨渍衬在白皙修长的指间,随握笔的动作小幅度晃动,也刺眼得叫人不舒服。五条突然有点不爽,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于是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给自己添堵。
窗帘被风掀起,几缕阳关冷不丁落入五条眼中。他突然悟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一向是“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既然夏油让他不爽了,那就别想心安理得地给女生讲题!
于是,银发男孩慢吞吞地爬起来,调整笑容,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朝女孩抛出陷阱。
放学后,夏油一边爬上电车,一边莫名其妙地问五条:“你刚刚为啥那么阴阳怪气?她得罪你了?”
五条靠坐在角落里,阳光明媚地笑:“没有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阴阳怪气啦?”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夏油叹气,“算了,今天得快点回家。美菜子念叨好久了,宏树也专门请了假。”
五条:“什么事这么大张旗鼓?你们要发财搬家了?”
夏油:“不,你还是闭嘴吧。”
他把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看着街边枯黄的花草,煞有其事道:“要准备过冬了。”
“‘挥之不去的凛冬蛰伏五区’——这话你该听过吧?”
冻土上的人类仰仗熔炉供暖,若不穿戴任何防护设备离开铁城墙,只会在一分钟内因失温而死。夏季尚且如此,一旦入冬,本就恶劣的气候变本加厉,逼迫中央政府不得不派遣多两倍的人手运作熔炉,确保铁城墙内足够温暖。
而人类生态链的一切资源都从上而下分布,无论燃油、食物、稀有资源还是要人命的暖气,都最优先供给一区,最后再以所剩无几的比例分配给人口最多的五区。高等区的“贵族老爷们”一年四季都无忧无虑,顶多在华服外叠一件貂皮大衣;四五区的工人们则提前数月拼命囤积物资,只盼能平安熬过冬天。
即便如此,每年开春依旧有无数死者被悄悄掩埋,其中幼童与老人尤甚。他们往往因寒流带来的疾病而死,徒留家人们麻木地捱过冬季,再毫不体面地匆匆下葬。
在三区时,夏油只道冬天要“多加几件厚衣服”;直到移居五区,他才陡然明白书籍中描写的“居民们蚂蚁般密密麻麻堆在熔炉边,捂着皲裂的指头呼气,哪怕被高温焚化也不愿缩回手”究竟为何。
上个冬天,他和父母手足无措地躲进地下室,披着里三层外三层毛毯围坐在烤炉旁取暖,每天啃一点冷硬的黑面包过活。饮用水稍不注意就会结成坚冰,只能时常放在火上烤,温度一降就立刻不管不顾地仰头喝完;地上层一应家具都挂满冰凌,蓄水池形如雪雕,鼻涕泡刚探出头就被冻僵。
好不容易听到气象分局推送全区广播,宣布即将取消响了两三个月的寒流警报时,十二岁的夏油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于是这一回美菜子做足准备,磨了东岸供货的老板几周才争取出一个清仓的好日子,打算率领全家人一起浩浩荡荡地采购去。
五条——且不管他究竟从哪里来——固然没见识过五区的严冬,因此对夏油如临大敌的态度不甚理解。但他多少也见到近日班上同学们焦急而热切的讨论,旁敲侧击地“听说”了些传闻。
“就为了过冬?”他问,“连伯父都要专门请假?”
当美菜子把男孩儿们拎上卡车时,五条身体力行了何为“大张旗鼓”。
开车的老伯自我介绍是宏树底下一位员工的父亲,因儿子受了不少照顾,对这位高管颇为感激。这天听说宏树要出门采购,立刻自告奋勇开着几十年高龄的破卡车来帮忙。
宏树内敛又不失诚恳地道谢,美菜子掩嘴偷笑。老伯发动卡车,夏油用一种混杂着尊敬与得意的目光看着父亲,五条则在旁边摆弄车窗。
车轮劈裂气流,冷风呼啸着与窗户擦肩而过,留下几声沉闷的刮响。街上有小孩投以羡慕的视线,几片枯黄的草叶被风卷起,再孤孤零零地悠悠落下。
他们前往的东岸货仓是第五区最大的生活品仓库,其负责人时常充当销售经理的角色,把堆积在仓库里的物品卖给愿意出价的顾客。
比起与第五区所有人一起挤在寻常超市里抢物资,到大型货仓中慢慢挑选显然是最优解。而负责人只跟有门路的客人沟通,于是美菜子借助宏树的身份搭上线,成功预定到一个人流较少的日子前去选购。
“来吧,”美菜子从后尾箱拎出五六个巨大的尼龙编织袋,气势汹汹地一人发一个:“不把袋子装满不许回家!”
货仓内部分密密麻麻堆满集装箱,负责人熟稔地带着他们拐来拐去,最后在一片整整三个足球场大的货架面前停下,说:“都在这儿了,慢慢挑。”
夏油抬头看去,各类物品都分门别类地堆放在架子上,朝外的一面贴着商标。仓库顶上亮着几盏白炽灯,灰尘在空气中打旋儿,洋洋洒洒落在几个壁炉样式的货物上。
货架旁倚着几个梯子,宏树喊夏油帮忙扶住梯脚,开始忙碌地穿梭于集装箱群中,寻找美菜子清单上的货物。
“便携式……炉火?”五条在地上的几排货架里翻找,疑惑道:“过个冬还要生火不成?”
夏油一面扶梯子,一面探身往就近的箱子里看。闻言,带着点微妙的显摆答道:“结合驱动铠技术研发的火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有没有火几乎等同于有没有命。”
“那可不?”美菜子喘着气说,声音被货架切割成段落:“希望今年准备充足,多少能好过点。”
五条不吭声了,埋头把那台笨重的机器从集装箱里拽出来。夏油瞥见他侧脸上晶莹的一滴汗,动了动唇,最终却迟疑地把问句咽了回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一瞬间,夏油突然明了这个疑问的部分答案。
你来的地方——
一定足够温暖,温暖到过冬也不需要壁炉吧。
东十二街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废物回收厂,厂主是位声如洪钟的老太婆。这位厂主坐拥好几座钢铁塑料堆成的山丘,整日佝偻着腰背在工厂门口踱步,做她闷声发大财的美梦。
老太婆虽上了年纪,姑且也算耳清目明。她知道有人经常偷偷摸进垃圾厂,也知道那人是个古古怪怪的初中生。但独自待惯了,偶尔放进来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也不失乐趣,索性尤他去。
半年前发现小老鼠又带了位同伙翻墙后,老太婆砸吧砸吧嘴,怀疑自家后院迟早要被搬空。
“能接上吗?”夏油趴在一块废弃的挡风玻璃上,探出半截身子在废物堆里翻找零件。
五条席地而坐,嘴里叼着螺丝刀,双手灵活地拆开驱动铠面板,从纵横交错的电线与齿轮中找到变压核心,两根手指轻轻压住制动器,“咔哒”一声快准狠地抬手,将核心从面板上剥离。
“等着,别急。”他答道,抽出螺丝刀将夏油递来的零部件嵌入接口。接驳处响起清脆的实音,核心黄灯闪烁,青白的电火花沿着线路劈里啪啦一阵响。五条紧紧盯着面板内部咬合运作的部件,前额布满薄汗,又被他信手擦去。
终于,驱动铠的“手指”部分颤了颤,伴随清脆的机械音依次抬起。
“成了!”五条跳起来,一把抓住夏油:“果然是核心的问题!如果要把制式军刀加装上去,我们得找到一个更适配的调节器——就是上次伯父提到的那种——这次绝对用不着试错!”
夏油把自己从废物堆里拔出来,左手提着个生锈的把手,朝五条志得意满地挥了挥:“你说的?上次是谁手抖的差点把铁芯熔了?”
“少添油加醋。”五条不屑,“你只不过比我稳上一丁点罢了,没准下回把自己都烧了也说不定。”
夏油正处于争强好胜的年纪,尤其无法容忍这家伙在自己最拿手的领域反复挑衅。他当即一挑眉:“试试就试试,我还怕你不成?”
五条还没讽刺回去,手背上突然落了一块棉絮似的小东西。起先只感觉那块皮肤传来一阵凉意,接着就见“棉絮”缓缓变小,最终消失无痕。
一个念头渐渐成型。五条张嘴想说,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嘹亮嗡鸣淹没——
那是撕裂空气、震碎云层的警铃,疾驰呼啸着钻进每个居民的后脑勺,再恶狠狠地凿出一个窟窿扬长而去。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秒,像战场上猝不及防的冷箭、平地拔起的万丈高楼;他们任由那串昭示着噩耗的铃声风驰电掣,从血液深处透出彻骨的凉。
“快!走!”比语言更快的是本能。夏油一把拉住五条的手,拽着他狂奔起来。他脸上混合了惊惧与忧虑,肺里吸进骤冷的空气,雪花姗姗飘落,如同一场盛大寂静的葬礼。
五条立刻意识到原委,也随之迈开双腿。他还攥着那件驱动铠,被夏油抓着的手却无意识扣紧,籍由相贴的掌心汲取一星半点暖意。
老太婆等在门口,身边停着辆年久失修的小电瓶。见二人冲出来,她立刻把头盔一戴,指着后座让男孩们跳上去。夏油急的顾不得其他,赶忙拽着五条爬上座位,抓紧安全杆,在老太婆一脚勇猛的油门中随电瓶车破风而驰。
从东十二街到东七街的路上一片闹腾。各家各户都在抢着最后的时间整顿装备,不少人甚至攀在屋顶上敲敲打打,企图把瓦片钉得更加牢固。条件差点的已经打点好食物和水,沿大路举家迁往熔炉周边。那几座地表工厂虽环境恶劣,却因靠近熔炉而十分暖和,以至每年冬天都会挤满密密麻麻的五区居民。
只要运气好点儿,这些底层公民的生还率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
刺耳的警铃始终在上空回荡,房屋吐出整装待发的人。熙攘嘈杂中浸满恐慌,像一块偌大的海绵垫,轻轻一挤,便淌出挥之不去的张皇惧意。
夏油看不见五条的脸,但背后那只手却越攥越紧,隐约透出凉意。凛冽寒风中,夏油将恐惧掩埋心底,竭力扬起尾音,勉强扯出几丝笑意:“没事没事,这一次我们可是做了百分之两百的准备,区区冬天而已,修几个驱动铠就过去了!”
“……”五条似乎回应了,又似乎没有。夏油屏息去听,这家伙便油腔滑调地在他耳边说:“这话还是留着给自己壮胆吧,驱动铠达人。”
“你这人……!”夏油气急,身后那只冰冷的手却悄悄放松了。他心里一动,不再计较五条讨人嫌的嘴,转而改了话锋:“本驱动铠达人确实打算抱着电路板过日子,再怎么说也比挤在脏乱逼仄的熔炉工厂里乞命要好得多!”
五条转头看着街上闷头苍蝇般纷乱的人群,“哼”了一声。
老太婆把他们送到家门口,美菜子感激地迎出来,往她手里塞了几袋速食面和盐水,目送电瓶离开,才转向两个孩子。
“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们回房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趁警报等级转红前下地窖。”美菜子指指五区中央那栋六百米高的气象塔楼。高塔表面的显示屏正停留在一份阶梯状的警示表上,其中亮起的标识赫然为橙色。
男孩们打开门,发现家里几乎被搬空了,只剩大件家具与空荡荡的陈列柜。所有器物表面都套着一层防护膜,靠近西面的窗台已经泛起冰晶的亮莹色。宏树正在用木条把所有门窗钉死,尽可能延缓房屋在冬季初期就早早沦陷的趋势。
夏油回房扫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任何物品,便在父母的催促下和五条一同登上梯子,进入地窖。
活动门合上的刹那,厚厚一层灰尘从地上扬起,眨眼间凝固成晶莹剔透的冰渣。
来到第五区的第二个冬天,夏油被美菜子的行动力深深震撼了。
或许是上一次吃了大亏,这回她几乎把整个家都塞进了地下室:行军床、厚棉被、五升的热水瓶、各类食物、十几件风衣和羽绒服等等,甚至包括三个便携式火炉和整整一箱宏树收藏的纸质书。
夏油目瞪口呆地看着父母升起炉火,明黄的火焰在机关齿轮间跳跃。他知道地窖里甚至有一个堆满驱动铠的隔间,全是过去一年间自己东奔西走收集来的残次品,足够宏树给他们上好几个冬天的课。
“你们得穿多点。”美菜子抖开大衣,给五条和夏油一人披上一件,“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千万别掉以轻心。”
宏树坐在炉火边调试仪器,闻言拿出移动收信机,开机看了一眼,说:“气象塔预计今晚会挂红,至少持续两个月。”
“挂红”——寒流警报的最高级,禁止任何人滞留户外。冻土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款待”人类,而人类除了苟且躲藏竟别无他法。
去年的夏油曾缩在炉火旁彻夜发抖,今年却不知怎的多出些勇气。也许是准备足够充足,又或许是身边多了一位年龄相仿的伙伴——人永远具备从后辈身上得到激励的能力——的缘故,夏油几乎安下了心。
他领着五条进入储藏室,点起油灯仔细分辨四周堆放的驱动铠。美菜子贴心地把一台炉火搬到门口,整间屋子立刻暖和起来。
“都在这儿了。”夏油环顾四周,“按宏树的说法,接下来两个月我们还真得跟驱动铠在一张床上睡觉。”
五条从架子上扒拉出一把改装过的动力折叠刀,把玩片刻,笑道:“好哇,咱们走着瞧,看谁先跟可爱动人的驱动铠小姐培养出感情。”
夏油已然在这人的浑话中浸淫半年有余,即将锻炼出刀枪不入的能力。听他这么说,也置之不理,兀自往前走。但五条从来不是个识趣的人,夏油住嘴了他只会更兴奋,立刻叽叽喳喳地胡扯起来,十句话里现掰了九句。
生火烧饭时,他们总算安静下来。昏暗总能给予人沉思的氛围,二人并排坐在储藏室门口,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你们去年也是这么过的吗?”五条一扫片刻前的疯劲,安安静静地问:“警铃响了就躲进地下室,气象塔撤销警戒再返回地面?”
他平静下来时,身上总似落满尘埃般溢出一股冷寂,将自身与世界切割开。夏油从来弄不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索性直戳了当地回答:“概括来说大抵如此,可实际情况要糟糕得多。”
“我们初来乍到,没想到五区的冬季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来势汹汹。虽然有宏树提前准备,但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东西都不够,只能掰着指头过一天算一天。中途甚至上去过一次——大概是警报退回黄色的时候——结果地面上所有东西都冻住了,什么也带不走,只能空着手回来,还为此染上了感冒。”
“即便如此,我们也比大多数人过得好多了。你看到回家路上那些背着大包小包徒步跋涉的人了吗?他们都是去熔炉过冬的。熔炉工厂大多设在地下空洞,位于五区地表的仅有挨着铁城墙的几块荒地而已,卫生标准奇差、排放量更不用说。这些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在那种高污染脏乱差地带抢位置、打地铺,所有人粘连在一处,蜷缩手脚相互取暖,总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甚至有人为了几厘米空隙挣得头破血流、只求让孩子多吸一口热气。”
夏油凑近炉火,突然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
他想到那千百双极度渴望又枯竭干涸的眼睛、那些疲惫麻木的目光、干裂粗糙的手脚,心脏便微微痉挛,也随之飘起大雪。
“你有想过改变吗?”五条突然说,音调很沉,几乎能一头扎进跳跃的炉火中。“不仅仅是带着家人升上三区这么简单——你想过改变现状吗?学校的、五区的、所有人的。”
夏油一抖,几乎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你在说什么……?”他不可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五条只是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火焰扑进那双眼睛,天幕一角染上微暖的绯红。
“你想过,不是吗?他们需要一个声音……他们渴望一份意志;注定有人攫取古老大地的回响,注定有人获授冠冕。而你认为自己够格——哪怕在最深沉的梦境中,你也曾擅自种下妄想。”
“我从未……”夏油负隅顽抗,“痴心妄想是理想主义者的专利,我自认与他们背道而驰!”
“不,你从来不曾踏入现实的地狱,而始终徘徊于浪漫与理想的摇篮;你是个自以为理性的痴人,殊不知神山的圣火早已被你亲手盗取!”
他咄咄逼人,他寸步不让。当五条凝视夏油时,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半狂热的状态,那双眼中的火焰陡然涨高,摧枯拉朽般席卷整片天空,直将万物化作炽烈熔岩!
旧世界在熊熊烈火中支离破碎,雷瓦汀斩碎星辰,秩序尽数崩塌,新芽苏生于文明的废墟……
而夏油身处神明视下,竟也被燎原烈火点燃。
“欸,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罪魁祸首突然眨了眨眼,那些滔天烈火霎时消解熄灭,退潮般再无踪迹。他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伸手在夏油面前晃了晃,轻快道:“你没听过这段话吗?出自圣约特蒙·达里维奇的《治德十诫》第七章第二节,题名‘我何以教导众人’。别的不提,我还以为这种被炬火教当作至上法典的书目起码能入你法眼呢,结果你不会看都没看过吧?”
夏油磕磕绊绊地答:“你知道……《治德十诫》是上议院颁布的禁书吗?”
他如坠冰窟,浑身沸腾的血液刹那间凉了,几近仓皇地瞪视五条,如临大敌。
“哦?禁书啊?”五条意外道,“我就说老头子们怎么整天神神叨叨的……算了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当我瞎掰就行。”
夏油很想高声咆哮,把那些煽风点火的话语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但五条向来不负责任,说的话像车轱辘转一圈,说完就立刻抛诸脑后,再用那双纯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人,活脱脱一副无辜正直的神情。
就当他在放屁,夏油恶狠狠地想,这家伙油嘴滑舌没点自觉,千万不能被带跑了,否则哪天被坑死都死不瞑目。
“我把话说明白了,”他深呼吸平复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你刚才的言行足够被定性为恶意诱导,涉嫌教唆未成年学生加入反抗军阵营。根据铁城墙第五限制令,任何劝诱、鼓舞反抗军的行为都十恶不赦,如果我录了音,区政府完全可以判你死刑。”
五条兴致缺缺地摆弄着炉火,淡淡应了声“哦”。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夏油,但还没等他发火,美菜子轻柔的呼唤声从地窖中央传来,立竿见影地压制住满腔恼怒。
“吃饭啦!”美菜子走过来招呼他们,丝毫不察异样的气氛,“小心待会儿凉喽!”
夏油攥紧拳,迅速起身离开,怀疑自己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把五条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冬季的第一顿饭温暖可口,夏油却吃得味同嚼蜡。他一面恼怒于自己轻易被五条煽动,一面愤恨于五条轻浮随意的态度。
我再也不理他了。男孩告诫自己。这种满嘴谎言的家伙我才不稀罕!
他大力咀嚼嘴里的饭菜,自认为这次的决心十分坚决无法动摇——整顿晚饭都没看过五条一眼,相比以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进步”。
夏油家的家务事向来分工明确,谁做了饭,剩下的人就负责洗碗。饭后,夏油擦洗着锃亮的碗筷,突然察觉身后轻轻接近的脚步声。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还气得莫名其妙。”他心烦意乱的源头轻轻蹭到身边,细声细语地说:“但大概是我的错,我道歉。”
那声音顿了顿,略带踌躇,似乎不习惯用这种商量式的语调说话。
“对不起啦。”
三个字蜻蜓点水,几乎是从牙缝里一股脑挤出来的。话音刚落,五条立刻龇牙咧嘴地跳起来,直呼“不行不行受不了受不了”。
夏油由着他闹,烦恼却像戳破了的瘪气球,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好吧,看在千年难遇的道歉份上,就原谅他这一次。夏油勉为其难地拧干洗碗布,悄悄扬起嘴角。
这场单方面的争执只坚持了不到一小时就宣告终结。当美菜子用特质的遮光罩套住炉火、喊男孩们睡觉歇息时,夏油又可以毫无芥蒂地跟五条抢一个被窝了。
火光黯淡,夏油在黑暗中睁着眼,正好瞧见五条银白色的后脑勺。气消了,他便蓦地想起那本只存在于五条口中的“禁书”——《治德十诫》。那些如狂信徒般激烈桀骜的话语仿佛脱胎自大地腹中,最是荒诞扭曲,经由五条之口,却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他回想起那场惊鸿一瞥的熊熊大火,怀揣着隐秘的好奇与罪恶感沉沉睡去。
这是个一如既往又不同寻常的冬天。一家人在地下室取暖,每日关注着波动的气象监测;但他们装备齐全,除了见不到日光,竟也与在地上时没有太多区别。
宏树把储存的驱动铠当作授课材料,循序渐进地讲给男孩们听。他先让两人把散乱的驱动铠按功能模块重新分类,再挑出不同组别的例子详细分析。
“你们修复了臂铠,值得表扬。”他说,“但替换一个无关紧要的零部件从来不是这门学问的追求:我教授的并非传统理论学,而是其在新锐材料与生物领域的深度应用。”
夏油摘下护目镜,五条也坐直了,俨然两位好好学生。
“众所周知,铁城墙内所有居民都被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宏树指指后颈,“方便两院的统一管理。它记录我们的真实身份、监测我们的实时坐标、反馈生命活动,在必要时甚至能充当掌握生死的筹码。”
“我们的价值与生俱来,这个自降生起就烙印在血肉中的数字却不仅仅是构筑在社会之上的天堑。我希望你们能正确认识这一点——某种意义上,它也是政权为个体利益争取到的最大善意。”
夏油没憋住:“为什么?我只看到人们因此受苦,老爸不也是受害者吗?”
宏树沉声问:“你也在五区生活了一年有余,平常可见过任何人攀比价值?”
夏油摇头。
“身在五区会模糊价值的界限,人们挣扎在温饱线上,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和余地。虚荣与攀比固然存在,但当人们意识到没有谁真正比谁高贵时,偏低的价值反而成为了维系秩序、凝聚众人的主心骨。”宏树边说边摆弄手中的驱动核心,指示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社会的稳定性依托价值与阶级存在?”五条接话,“旧纪元的平衡体现在和平安定的外部环境与体制下举起反旗的革命家们;金色纪元则利用饱和的外敌威胁维持社会内部的平稳。”
宏树看了他一眼,似乎诧异于这番陈词。“我不会评价你话语的正误与否,悟。没有人能告诉你是对是错,因为二元论从来仅存在于极致的信徒与狂热的领袖心中。你还小,这些观念或许会随时间改变,但无论如何,只要拥有足够清晰的理念,剩下的就是‘亲眼去看’和‘亲手去做’。”
五条垂下头,若有所思。夏油沉默地听,左手无意识把玩着过长的袖口,泄露出几分焦躁。
“若你们有朝一日能进入三区以上的高等区间,必然会面对价值落差形成的阶级分化。”宏树继续道,“我不指望你们现在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一切——世界有太多种形态,两院所代表的政权也不过沧海一粟。但请千万重视铁城墙赐予我们的芯片与数字: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这是我教你们的第一课。”
话毕,宏树把驱动核心往夏油怀里一抛,起身烧水去了。
夏油后知后觉地端详那枚核心,才发现父亲竟然在谈话间隙中精确无误地加装了一个缓震插件。
“你们真的没看过《治德十诫》吗?”五条屈膝环抱着五升的热水瓶,好奇道:“圣约特蒙的静态思考理论几乎与伯父不谋而合——尽管他主张适度暴力与革新,在社会制衡和族裔等阶上却持有相当中庸的看法。”
夏油把核心重重往地上一放,叹气:“不管那本书究竟是涉及了什么才被列入禁书的,我认同划分阶级优劣的必要性,但无法从感性层面上无动于衷。至少宏树、美菜子、我,甚至你都深受其害,不是吗?”他看向五条:“不然何至于流落到五区?”
倘若换了旁人在场,恐怕根本无法想象这种对话竟出自两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屁孩之口。他们总在暗自较劲,从阅读量、知识储备到各执一词的理念乃至“政见”,夏油很少跟五条看法一致。
但这次五条并未出言反驳。他放开摇摇晃晃的热水瓶,拿起集成器——宏树留的“作业”——闷头走进储藏室,翻出工具箱开始捣鼓其中破损的元件。
夏油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
至少五条选择了脱战: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他们又得吵到天荒地老。
有数不尽的驱动铠作伴,两个月过得顺畅且飞快。警铃一直在响,即便身处地底也能隐约听见尖厉呼啸的长鸣。那种声音在夜晚尤为嘹亮,夏油一家尚且能无视,五条却常常辗转到半夜。
夏油见多了,便有些于心不忍。某天凌晨,他恍惚醒来后正好与五条四目相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家伙从被窝里拎出来,套上风衣点亮炉火,躲进储藏室里跟驱动铠打交道。
五条起先还以为夏油真是睡不着觉,久而久之也察觉出几丝照顾的意味。暗室中唯一的火光照亮黑发男孩的脸,那双细细长长的狐狸眼里时常蓄着浓雾般的疲倦,五条见多了,便微妙地产生些愧疚,于是白天偶尔会减少耍滑的次数,不再致力于把夏油气出胃穿孔。
男孩儿们自以为藏得很好,终归还是被大人发现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依旧睁只眼闭只眼让俩小孩儿半夜摸出去修东西,默许了夏油昭然若揭的私心与小任性。
夏油某次半途迷迷糊糊睡过去,惊醒时正好逮着美菜子给他披毛毯。一时间两个人都愣在当场,母亲朝五条挤眉弄眼老半天,才偷笑着走了。
如此这般,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开春。
那是个格外静谧的黎明。夏油如有所感般早早醒来,看见五条裹着棉被蹲在墙角,正在摆弄宏树的收信器。
他突然觉得四周有些太过安静,有什么存在感极强的东西消失了,却一时半会儿捋不清头绪。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夏油索性穿好衣服,一翻身下了地。
“怎么了?”他轻声问。
五条微微一动,从被子里探出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你猜怎么着?”他挥舞着收信器,眼底的蓝似能倾泻而出:“警报解除啦!”
——漫长的凛冬结束了。
警报解除没多久,东区各街道就陆陆续续有居民活动。地面被厚厚一层坚冰覆盖,房屋建筑上挂满冰凌,树木光秃秃立在两旁,枝桠不堪重负地托着满手雪,轻轻晃荡就往下一绺绺地掉。
从熔炉返回的人们大多衣衫褴褛、憔悴疲惫。全家健在的忙着抱头痛哭;另一批人用麻袋背负亲人的尸体,一步步沉重地往家挪,脚印浸满汗水,却不再有泪。
挖掘机轰鸣作业,将冰封的街道重新解冻;来往人们虽惊魂不定,双颊却已多出些薄红的生气。
夏油家里情况尚好。四个人费劲把防护罩揭开,底下的物品好歹没太受冻,只是摸上去有些冰凉。他们复又将底下的装备挪回屋里,点起炉火,驱散笼罩严冬的寒气。
“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条兴奋地叫,探出头打量光杆司令般的气象塔,那块偌大屏幕上正挂着浅淡的橙黄色,像在昭示一场苦难的尾声。
夏油打开所有窗户,任由丝丝缕缕的凉风掀起帘子,正好糊了五条一头一脸。他带着得逞的坏笑拍拍同伴,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什么嘛。”五条扯开脸上的窗帘,不满道:“除了新学期还能有什么事?”
夏油:“你难道从来不过节的吗?”
于是银发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张口想说什么,停了几秒,才接下去:“你是说火盆节?别开玩笑了,挂几个灯笼点几盏灯就能叫庆祝,那我岂不是天天都在过节?”
后半句话说到夏油心坎里了,他几乎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我不否认。但这可是一年里唯一一个铁城墙同时庆祝、最大规模的节日,城里几乎所有驱动铠展览馆都会免费开放,你不想去?”
一提“驱动铠”,五条果然来了兴趣。自从听完宏树打基础的讲解,绝顶聪明的男孩们便逐渐萌生了接触更高级完成品的念头:如果位于市中心的展览馆能对外开放——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成功上钩的五条立刻开始期待火盆节的到来。每天清晨,夏油才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见他一溜烟蹿到窗前,等候那些忙于解封的挖掘机交替驶过,再睁大眼睛眺望东五街,观察那里是否出现了鲜亮显眼的大红色块。
——冬春交替之际,属于铁城墙内全体人类的节日终于到来。为了庆祝劫后余生,也为迎接新一年初春,从五区到一区都会摆出最热闹豪迈的姿态,将苍白严酷的冬季彻底驱逐。
夏油初在三区时,每年火盆节都整备得颇为盛大。花车环游城市七天、主舞台歌手与舞者眼花缭乱的演出、跨越城市上空的飞艇、和最隆重最激昂的祈火宴。
到了五区,一切自然按比例缩水了。取代花车的是被花环彩带装点的普通轿车,有时甚至会拉几台推土机凑数;简陋的舞台上没有明星,任何人都可以拔起麦克风上去肆意高歌,音响震耳欲聋传遍千家万户。只有祈火宴一如既往:上千盏纸灯从城市中央缓缓升起,划破夜空。这些外表呈火焰状的灯笼当真像极了星火,籍由燃烧自己,为久寒的世界带来刹那曙光。
节日当天,美菜子和宏树带着穿得鼓鼓囊囊的男孩们出门了。他们“奢侈地”坐上轿车,从东七街驶向东一街,停在光彩夺目的庆典门前。
五区富商们唯独愿意在火盆节大出血一次,围绕整个东一街铺设商铺、搭建临时舞台、还用花灯把气象塔装饰起来,挂得花花绿绿地像个霓虹灯。屋檐四角挂着灯笼,商贩热情地大声吆喝,行人们头顶奇形怪状的饰品,花车队从遥远的街上发出鸣笛。
此时在舞台上大吼大叫的是一位老神婆,佝偻得够不着麦,声音却一传十里,愣是没人能听明白。舞台下方有人推推搡搡地互相打趣,怂恿别人上去抢麦阻止老神婆诡异得有点好听的曲调。灯笼和灯饰哗啦啦一阵抖,像谁弓着身子憋笑,零星几点笑声淌进乍暖还寒的空气中,融成一滩温水。
五条偏头颇为认真地听了会儿,说:“太吵了听不清,应该是古亚细亚语。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会唱这种语言的歌?”
夏油已然习惯这人时不时的语出惊人,再者他又从不打算为自己解释,于是平平淡淡地回了句“是嘛”。
“没错没错。”五条拍拍手,“别管了,反正这老太婆口音差得要死,听多被带偏了可不好。”
他还带着厚实的羊绒手套,只露出小半截指头,指腹冻得红红的。
美菜子拢着男孩们来到庆典中央,吩咐他们十二点准时在这儿碰面,千万别玩忘了。见俩孩子点头,她便拉着宏树去找同事,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不是父母不担心,而是夏油和五条出门必带驱动铠,智商还都高得离谱;与其担心被别人欺负,还不如告诫二人“别随便动手”来得方便。
离了监护人,五条立刻蹦起来拉住夏油,直呼:“展览馆!去展览馆!”夏油无奈地笑笑,任由五条拖着他的袖口往前走,眉梢眼角俱是清风般淡薄的纵然。
展览馆果真灯火通明,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大人,倒显得五条和夏油突兀起来。他们丝毫不管别人探究的神情,兴高采烈进去转了一圈,把三层所有陈列柜里的驱动铠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五条嘀嘀咕咕地近距离观察零件和精密核心,夏油拿着硬质笔记本记下结构图和材料表,时不时分神拽住五条,以免他凑得太近触发警铃。
逛了一个多小时,夏油看看时间,叫上五条出了馆,回到热闹非凡的庆典。舞台上换成了一支重金属乐队,电吉他和鼓点吵得振聋发聩,主唱炫技般拉了几小节黑嗓,路人听了直呼脑壳疼。
五条原先还有点不满,跟着夏油在人海里走了几步,便立刻被路边摊俘获了。一个玩具屋老板喊住二人,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问他们要不要打几枪碰碰运气。夏油回头看了几眼,见奖品架上有一枚半新的复式调节器,心算片刻发现还挺划算,于是拉着五条走了过去。
老板笑嘻嘻递给他们一把气枪,指指架子上的东西,示意他们尽管尝试。夏油递给他两枚硬币,抄起气枪不甚熟练地装填子弹,瞄准驱动铠,停顿了两三秒才扣下扳机。
架子震动,驱动铠应声而倒。老板似乎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拿下,诧异地包好奖品递过去,嘴上说:“这是三等奖哩,有无兴趣打打大奖?”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毛绒公仔摆在最深的架子上,夏油看了两眼,没兴趣,准备拎起东西走人。步子还没迈,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 “妈妈我想要那个!”,颇像讨糖吃的小屁孩。
夏油转身一看,果然是个小屁孩。她撅着嘴伸手乱挥,念叨个不停,年轻的母亲只得无可奈何地安慰,细声细语地拒绝。
许是感觉到大人的否定,小女孩紧紧扒拉着母亲的手臂,眼眶越来越红,张嘴就要嚎啕大哭。母亲手足无措,却又深知那种大奖根本就是摆出来做样子的,寻常人基本打不中,一时间急的团团转。
夏油犹豫片刻,勒住自己往外走的冲动,重新端起气枪。瞄准、射击,三枪连空,每次都与目标失之毫厘。
他有些烦躁,正要举枪再试,漆黑的枪管上突然多出两只手。
手背苍白,骨节分明,其下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五条就这么轻轻把气枪从夏油手中抽离,动作流畅地退弹、上膛,以一个极其标准的持枪姿势对准公仔。他甚至没特意瞄准,从指尖到肩颈却迸发出如有实质的森然杀意;不过一刹那,食指已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机。
“砰!”——子弹裂风而过,货架一动未动,只有那枚巴掌大的公仔前后摇晃,缓缓落下。
五条看也不看, 随手放下气枪,那股震慑感十足的气场立即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嬉皮笑脸地往夏油肩上一挂,道:“搞定啦!”
店老板有点挂不住面子,但毕竟众目睽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公仔包装好交给夏油。
如愿以偿的女孩与感激不尽的母亲渐渐远去,夏油舒了口气,转向五条。后者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说:“看我干嘛?不是你想把玩偶送给她们的吗?”
夏油没动,依旧凝视着五条,简直能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五条还想再说什么,夏油突然伸手往他肩上一拍,轻快道:“祈火宴要开始了,去买点东西吃吧。”
于是一头雾水的五条跟着夏油离开玩具店,往人群聚集的气象塔前挤去。夏油没再盯着他看,跑到边上买了两串麻辣鱼丸,冒着寒风一口一个,渐渐吃出了点汗。
五条没想到这人居然不给自己捎,眼馋得紧。他刚要走,气象塔就开始播放提示音,悠长的铃声在夜空中回荡,提示居民前来观看祈火宴。
嘈杂声不绝于耳,烟火气随人群一同涌来,把整条街渲染成五光十色的川流。代表们走上高台,与炬火会的使者一同点燃纸灯,在神谕的见证下默默祈祷。
主灯升空后,将有一千盏伴灯随其同行。在这片残酷封冻的大地上,人类自食其力挣得一线生机,唯有千盏天灯聊以寄托神明:他们祈求焚烧铁城墙的火焰永不熄灭;祈求漫漫长夜终被黎明点燃;祈求无辜骨肉不再惨死寒冬……
在场生灵皆屏息凝视,看使者大喝一声挥下仪式剑,绳索断裂,缓缓释放被束缚的天灯。舞台上不知何时换成了女声吟唱,纯粹、空灵而圣洁,犹如缭绕圣堂的一缕微风。
“放——”主灯释出,环绕东一街放置的千余盏灯笼也随之缓缓升起,将人群笼罩在耀眼火光中,飘忽着攀上高空。他们仰望天灯,面庞被暖橘的光源照亮,像一帮虔诚的信徒。
在以价值分割的世界中,万事万物皆遵优劣,唯此刻得以共存。不论五区一区,都在同一时刻望向夜空,看星火飞向高天,抵达众神座下。
燎原火光中,夏油也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他沉浸在连绵不绝的思绪中,耳边突然响起五条很轻很轻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我的身份,但最好不要再妄图揣测。知晓太多会带来灾祸,我并非不信任你们,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一些武装自己的时间。过去或许永远无法被埋葬,而我不愿它向你伸出獠牙。”
“在那之前,请相信一点:无论出于何种境地,我绝不会伤害你。”
夏油猛然回头,五条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正形。但那双天空般的眼眸中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一个决绝郑重的承诺。
他凑过来,气息极近地落在夏油脖颈边。夏油僵硬地绷紧脊背,五条却低下头一口咬掉他手上的鱼丸,猫儿般抹了抹嘴,露出餍足的笑。
鼓点渐响,震耳欲聋如天边闷雷。夏油被那响声震得不适,抬头看五条,却听得鼓点愈发聒噪。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那并非什么鼓声,而是自己响亮飞快、几近失序的心跳。
冬去春来,春复冬归;天灯漂流了一年又一年,将火种散播大地、希望扎根田野。
人们奔波忙碌、满怀热忱;生命浇灌土壤,造就神之沃土。
高一的开学季总是十分热闹。像模像样的教学楼被鲜花簇拥,校门口停着数十辆私家车,每个教职工脸上都洋溢着自信骄傲的笑容。家长们难得亲自接送孩子,把一个个“有望实现阶级跨越”的学生们送入校园,坚信他们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能抵达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高峰。
——坚持读到高中的家庭多半都颇具实力,情愿在独木桥上挤破脑袋去够天边的星星。
事实上,由于五区从未有过统一校服,每个人打扮得都不尽相同,远远看着眼花缭乱。女生花枝招展地互相调笑,男生们早已在几场关于审美取向的谈话中打成一片;半数家长都在忙着拍照,明贬暗褒地让轿车与鲜花出现在镜头一角,虚了焦,故意充当新教学楼的前景——满满当当都是“看吧这是全五区最优越的地方哦连轿车都只能当陪衬”的炫耀感。
书卷气淡薄地在校园里打了个滚,卷起几片树叶。
“你去搭话?”
教室里,女生们聚集在前排,灼热的视线纷纷聚焦在最后一列埋头补觉的少年身上。他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头耀眼的银发,在阳光底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们眼馋这位很久了:据说以全区第一的中考成绩升上高中,家里人在钢铁厂当高管,入学几周以来几乎没认真听过课,成绩却从未掉出前三。
更重要的是——那张脸。
“我庄严宣誓我馋他身子”班花如是说。
可惜这位花见花开的小帅哥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亲和友善——态度确实礼貌得体,却莫名给人以冷漠空洞的距离感,即便靠得再近,也不敢伸手触及那道冰雪铸成的篱笆。
一向迎难而上永不言弃的姑娘们渐渐也死心了,暗地里吐槽这位戴墨镜的臭小子是个性冷淡,隔天再鼓起勇气偷看几眼,捂着小心脏直呼满足。
“起床啦。”有人屈指敲了敲桌面,五条迷迷糊糊爬起来,头也不抬地嘟囔:“反正没什么好听的,浪费时间。”
他睡眼蒙胧的模样仿佛森林里柔软的鹿,每根头发丝都黏黏糊糊地散发着埋怨,半点没有姑娘们形容的冷漠。
“那也不行,除非你心甘情愿把第一的位置让给我,否则还是多听几节课吧。”夏油坐下,伸手夺过被五条当成枕垫的教科书,语气无奈与妥协参半。
五条悠悠醒转,正对上夏油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三年过去,少年的五官长开许多,便显得尤为清俊深邃,像一杆挺拔悠远的松竹,眉眼间自有淡然神秘的香火气。
五条移开眼,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钢笔很快又在指间转悠了。
他和这位同桌保持二人转的架势度过了整个初中,谁发挥好点就拿下第一,明里暗里都在较劲。五条在理科上尤为突出,夏油则写得一手好文章,活像个逍遥洒脱的大文人。
就结果而言,初中结业考试被五条以微弱的优势赢下。为此他嘲讽了夏油整整一个暑假,话里话外都是“看吧我不听课照样拿第一”;至于早已对五条言行习以为常的夏油,只会在考虑好措辞后一鼓作气地回击,再抓准机会加倍用功,争取用成绩堵住五条这张恶劣的嘴。
上课铃打响,前排的姑娘们作鸟兽散,老师缓步走进课室,环视一周,掏出教材开始讲课。
五区的高中勉强算半个“精英教育”,师资比之初中好上太多。夏油听得勉勉强强,觉得起码能用来巩固基础,还不算太差;然而五条习惯了半夜熬着捣鼓驱动铠,白天自然困得发飘,只能在课堂上倒头就睡,半个脑袋时不时蹭到夏油桌上。他便轻手轻脚地帮忙扶着,以免五条睡歪到地上酿成惨案。
从不好好听课的漂亮学霸——五条很受女生欢迎,夏油亦然。作为姑娘们青睐的对象,夏油总是处理得十分得体,既不得罪别人,也不留下任何负面印象。他认为五条也必然不会被这些“杂念”绊住脚步,因此从不担心,只在偶尔撞见某些表白场面时皱皱眉,按捺住一丝可疑的烦躁。
他从不深究,放任自流,只当现下拥有的一切皆为完满。
这天放学,五条在东一街的零食店里买了根冰棍,边走边啃。
夕阳烧得正旺,连绵几片云都红得饱满,在天空中铺连成一条赤色绫罗,从西延展到东。夏油右眼皮跳了几下,心头莫名其妙地漫上一股不安。
“你待会儿还要去芯片馆吗?”他忍不住问。
五条:“去啊。”
他舔了一口冰棍,舌尖嫣红的刺眼,夏油烫着般迅速移开视线。
“哦,”他含糊道,“那你……注意安全。”
五条诧异:“怎么了?那可是市中心啊市中心,跟五区西部只隔着一条街,能发生什么事?”
夏油毫无根据,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行吧。宏树很快就要回来了,上次那封信记得给他看。”
话毕,他自己也觉得尴尬,索性挥挥手跟五条告别,坐上了返回东七街的电车。
橙黄色的晚风迎面拂过,夏油看着五条瘦削的背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歪了。他几乎要叫住五条,话没出口又觉得自己实在离谱,只能竭力撇开思绪,不再想他。
打开家门,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木制家具陈旧的气味与经年累月的油烟味混杂着倾泻而出,灰尘在阳光下飞得到处都是。
一切正常。夏油缓缓呼出一口气,混乱的心绪总算恢复平静。
他回到房间,拿出教材复习,尽力忽视那种坐立难安的急迫感。或许只是没休息好,他告诉自己,今晚必须得好好睡觉,不然迟早要心动过速。
台灯明亮,窗外透进苍黄的光,一切都显得格外静谧。
这几年他们个头蹿得飞快,宏树不得不把两套桌椅都重新定制一遍,才能勉强塞进人高马大的男孩们。夏油不知不觉走了神,指腹摩挲着桌脚处的接驳,又想起五条悟自信满满的“我一定比你高”。
他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直到大地突然开始震动,机械运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脚下牢固的根基剧烈颤抖。
“今天是换气期来着,”夏油试图安抚自己一惊一乍的心跳,“估计到点了吧。”
五区西半部缓缓抬升,再次高悬半空。泥渣混合着土层往下掉,轰鸣震碎笼罩在黄昏街道中的宁静。
违和感。
夏油紧紧蹙眉,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笔。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违和感强烈到他无法忽视。
究竟是什么……!
“警报——!警报——!监测到低阶翼科幻想种入侵,东四街至东一街戒严,驻守部队全体出动!”
气象塔刺耳嘹亮的广播划破天际,直刺耳膜。
夏油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警报——!警报——!监测到低阶翼科幻想种入侵,请五区居民留在室内,等候进一步指示!”
警铃还在响,不再有冬季时的舒缓尾音,转而短促尖利,高频得令人耳鸣。幻想种入侵——这是人类赤手空拳绝对无法抵御的敌人,每年兵团巡防都必定有三成人员牺牲。背生双翼的幻想种是唯一能够侵入铁城墙的敌人,而五区位于最外层,无论何等袭击发生,都必定首当其冲!
夏油回过神时,东七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背着装满驱动铠的包发足狂奔,满脑子只剩下身处东一街的五条。大地没有停止震颤,而在机械劳作的噪音之外,还夹杂着悲鸣、呼救与哭喊,城市上空不断升起黑烟,建筑物倒塌的巨响不绝于耳。
美菜子的办公室位于东九街、宏树在外地出差,他们都远离危机。只有五条悟——五条悟他妈的在最危险的地方!
他将一切抛诸脑后,只凭本能驱使双腿。肺里吸入过量空气,胀痛感从肋骨深处传来,每根神经都争先恐后地尖叫,肌肉撕裂似的痛。
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主正要插钥匙打火。夏油一把抢过车钥匙,拧紧油门飞驰而出,把惊魂不定的车主甩在原地。
悟那么聪明,绝对不会出事的。夏油一遍遍对自己说,心跳快得几乎炸开。摩托风驰电掣,随着东一街越来越近,眼前所见也愈发骇人:脚下全是断裂的砖瓦、残垣断壁遍布四周、熊熊烈火吞没了小半条街。惨叫、尖锐的警笛和驱动铠炮火沉重的轰击声不绝于耳。
“这里不能过!”有人一把截住摩托,严肃喝令:“前方是封锁地带,速速返回!”
夏油挣扎着从混沌中找回理智,看见一队警官用重盾组成障碍,拦在车轮前方。
“我在找人,”他咬紧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让开,我自会承担后果。”
警官还没来得及回话,天空突然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嘶鸣——一头翼展足百米的庞然大物即将腾空飞起,腹部布满山丘似的瘤子,与禽类相仿的利爪中禁锢着十来个人。
“射击!”
驱动炮应声而动,火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嵌入幻想种背部,短暂延迟后轰然炸裂!深蓝的血液四处迸射,幻想种哀号一声,挥动翅膀向前跌去,连环撞塌了三栋大楼。待命的救援队立刻上前解救被困人类,训练有素地把他们引导到安全场所。
夏油竭力眺望,试图在惊慌奔逃的人群中寻找五条。楼宇倒塌扬起的飞灰遮天蔽日,一切都蒙在铁灰色的雾气中,哪里都找不到那抹熟悉的银白。
陡然间,受伤的幻想种再度振翅,嘶鸣着离开地面!它的动作已十分迟缓,方才发射的弹药正好命中背部要害,伤势只会随时间持续扩大;谁知这巨鸟却违反常理地掀起飓风,拖着一身血飞上半空,即将甩尾加速……
刹那间,夏油看到亮光一闪而逝,隐没在幻想种始终紧扣的左爪中。他怀揣着高高悬起的心脏仔细看去,只见左爪指缝间隐约透出几缕银发,勾命似的瞬间夺走了他的全部呼吸。
“住手。”他嗓音嘶哑,近乎喃喃自语:“住手!”
油门被狠狠反拧到底,摩托怒吼着碾过路障,风驰电掣朝幻想种冲去!警官根本没反应过来,正面压制队已经再度下达指令:“第二轮,射击!”
万弹齐发,全数瞄准幻想种腿部肌腱。短短几秒内飞出数百米的幻想种被势不可挡的炮弹击坠,躯体瞬间僵直,血浆喷洒而出。
驱车死死追赶的夏油却只看到五条从高空坠落,像个脆弱不堪的破布娃娃,身上落满染血羽翼。快于思考,他猛然弃车起跳,不管不顾地伸长手臂,竭尽全力触碰少年的衣角——“哧!”无数蒸汽从五区地底喷涌而出,将一切浸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厚白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