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 春雨与癌
转世医生(但依然被五迫害的)夏 x 年近花甲(但依然看起来年轻的)五
不是医学生,有医学知识上的错误请见谅。
预警:后期有五死亡。
Summary:在五条悟的记忆中,是他送走了夏油杰。但在这个夏油杰的时间线里,却是他在五条悟的墓碑前放上一束花。
(上)
01
癌细胞最显著的生物学特点是无限增殖与远处转移。说到底,是癌细胞杀死了细胞,杀死了宿主,杀死了自己。
五条悟是最强的,无下限和反转术士的加持,使得任何人都对他无可奈何。这种强大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保全了他的生命,产生了畏惧与尊敬,最后却滋生漫长的孤独。他可以拒绝自然侵蚀,拒绝岁月,却无法拒绝最终的死亡。
能杀死五条悟的只有他自己,或者说他自己的身体。
02
湿漉漉的雨季与料峭的春寒结合,让饱和的空气中略添一点阴冷。夏油杰的手机屏幕上沾上了雨珠,他一边走着,一边伸手擦了擦,又盯着屏幕上的信息看了一会儿。在踏上长廊的台阶后收起手机,收起伞,拿出病历本,抬脚进入病区,一气呵成。
“夏油医生,我想吃草莓大福!”男人半靠在病床上,语气中夹杂着与年龄不符的撒娇意味。雪白的绷带缠绕着,遮盖住他的眼睛,却是那样干净,丝毫不曾沾染殷红的血迹与暗黄的药水,想来也并非是由于伤病才被戴上的。
见身旁年轻的医生依旧低头在病历上写写画画,甚至没有抬眼看他,男人不悦地撇撇嘴,直起身来拉住对方白色大褂的衣角:“杰~”
夏油杰终于停笔,抬头看着面色谄媚的男人:“五条先生,您这一周的甜食进食量已经严重超标了,为了你的身体健康,今日份的草莓大福禁止。”
“说了多少次了,杰叫我悟就可以了!”五条悟听罢,揉捻着夏油杰的手指一弹,不高兴地往后一倒,修长的双腿一蹬,二郎腿翘得老高。
夏油杰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撇开身份与地位不说,眼前的老人——如果按照年龄不得不这么称呼,好歹也已经年过半百了,却还是小孩子心性。入住他就职的临终关怀医院大半年以来胡作非为,包括但不限制于毫无节制地吃甜食、看了大海又想爬山、以及——与他称兄道弟。他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五条悟问题的第一句竟然是:“夏油医生,你的刘海还是一样奇怪呢!不过丸子头看起来倒是清爽不少。”那一天起,他就明白这个老人不是个善茬。他就但奇怪的是,最后他竟然也习惯了。
“您今天的白色绷带造型很特别。”夏油杰说着,拉过一把凳子坐在五条悟身边。
面前的人突然来了兴致,神气地朝他咧嘴一笑:“比起黑眼罩造型呢!我正在进行造型选择大投票!目前比分已经持平了,杰的选择很重要哦~”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夏油杰顺着他的意思,假装低头思考,“还是黑眼罩吧,缠绷带可太浪费了,五条先生虽然家财万贯,也得合理开销呀。”
一定是在阴阳我!五条悟心想。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听到对方又轻声补上一句:“还是什么都不要戴好了,悟的眼睛明明这么好看。”
真是犯规呢。
在他们插科打诨的时间里,随行的护士已经为五条悟换好了输液瓶里的药水,并按了按他的左手,示意他输液时不要乱动。五条悟试图“据理力争”,但话最终被揉碎在夏油杰的一记重拳里。
“明明只是二十几岁的小伙!一点都不尊老爱幼!”这一拳打得并不重,五条悟却装得龇牙咧嘴。
“现在知道自己是个老人了?”夏油杰倒也不担心,起身打理好衣服,拿着外套准备往外走,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输完这一瓶还有一瓶药水,你可别乱跑。你要是乖乖输完液,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一言为定。”五条悟上扬的语调隔着门传来,慢慢融入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夏油杰木然地看向窗外:啊下雨了呀。
03
五条悟,男,57岁,癌症四期,主诉:不再接受额外的医疗干预,以临终关怀为主。
夏油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苍白的灯光映在苍白的纸张上,让夏油杰不由得觉得页面上的黑字突然变得模糊。作为这个高级病院的临终关怀医生,尽职尽责地为每一位病人减轻痛苦,让他们体面地、无痛地、幸福地到达另一个世界是夏油杰的信条。救死扶伤是医生的使命,但在他心里,并不因为死亡已被宣判不可避免,守卫每一个生命的最后一段路就变得没有意义。所以成绩优异的他放弃更加丰厚的薪资待遇、更加接近世俗意义上的名望价值,来到这里。
在这里他看到过无数的病痛与挣扎,看到过平静地赴死与不甘地离去,看到死亡作为失去的血淋淋的残酷现实。他突然发现,死亡不是理想的、轻飘飘的一个概念,他是有重量的。他也犹豫过,自己是否还能毫无波澜地沉浸在这个充满濒死的池塘里。直到他遇到五条悟。
五条悟这个病人,他很不一样。或者说,他这个人很不一样。他和夏油杰见过的所有病人都不一样,甚至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在他身上,夏油杰甚至觉得,死亡在他身上真的只是一个概念。或者至少,是没有那么多沉痛的重量的。于是尽管他对夏油杰胡搅蛮缠,也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夏油杰仍对他充满兴趣:他让他看到另一种可能性,死亡似乎可以不是沉重的,不是严肃的,甚至不是平静的——死亡可以是轻快的。
哪有濒临死亡的病人还能天天活蹦乱跳地闹着要去吃甜食啊。夏油杰想着,哑然失笑。眼神的余光瞥向手边的一个方盒。没记错的话里面是五条悟给他的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他拿起一粒放进嘴里,葡萄酸涩的甜味在舌头上绽开。
他也一度怀疑先前医院的评估标准是否出错,但是在他亲自重新做了两次评估后,他发现情况甚至比报告上的糟糕得多。可他抬头一看,病床上的五条悟却佯装委屈地捏着棉花按住手臂抽过血的针眼:“为什么要抽这么多血啊!杰是喜欢折磨我,还是喜欢我的血啊!”夏油杰深呼吸,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要尊老爱幼、爱护病人,才能跟这个性格顽劣的糟老头继续相处。
“有一些病人在临终前一段时间会突然出现状态好转的迹象。”对此,他的前辈是这样解释的。“不过,五条先生确实挺难缠的,辛苦你了夏油。”他笑着拍拍夏油杰的肩膀。
回光返照吗?夏油杰不禁想,可能是这个老头的身体里正有两股力量在对抗吧,或许正在势均力敌的状态中。但接下来…他没敢往下想。葡萄味的硬糖已经在嘴里化开,甜味随之消失,只留下一点点难隐的酸涩。
04
为什么反转术式没能快速治愈?这是家入硝子在看到五条悟的体检报告后一直在追问的问题。按理说发动反转术式能够快速地治愈被使用者的任何伤痛,拥有反转术式的五条悟的身体竟也溃败到这样一种程度。对此五条悟的反应却很轻松:“癌细胞一开始是难以察觉的嘛!发现的时候反转术式君还是一直在很英勇地进行搏斗哦!”
但到底是忙于奔波而无意忽视了,还是五条悟有意忽视的,家入硝子无法定论。或许正是得益于反转术式与疯狂繁殖的细胞之间的对抗,五条悟才能以这样的状态坚持到现在。到最后,她只能默默感叹,像得知这一切的其他人一样唏嘘:原来拥有无下限与反转术式的最强,也要面临死亡吗?
“什么嘛!老子依然是最强的啊!外界的一切都没办法打败我。”五条悟听到这样的言论气呼呼地反驳,可他转念又说:“只不过对我自己的身体来说,我依然是最普通的一个人而已。”他眼眸低垂着,眼底却是一篇温柔。他不得不承认,到最后,是细胞杀死了细胞,自己杀死了自己。
为什么要放弃治疗最后选择这个临终关怀医院。最初家入硝子也是有疑问的。毕竟按照五条家的财力,必定是要不遗余力地倾尽一切来拯救唯一的六眼。但谁都拗不过五条悟的心性,他一句“反转术式都没办法,老子才不要去打针”呛得各位族老有苦难言。可前脚刚说自己不想住院打针,后脚便卷铺盖搬进了这个关怀医院。其中的理由,加入硝子已经知道了,在这里看到夏油杰之后。
“转世再生?算起来年龄也差不多。不过还真是巧合啊,居然也叫夏油杰。”家入硝子靠在窗边,揶揄地笑着看向五条悟,“你说是吧,五条。”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取名什么的,很好做手脚~”五条悟倒是坦荡大方地承认了。
“你想在你的世界里重新创造一个夏油杰?”家入硝子挑眉,表现得不甚认同。五条悟甚至觉得,她的眼神充满警告。“还不能放下吗?”
面对突然严肃的老友,五条悟施施然耸耸肩。“不瞒你说,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按照我的设想,这个杰早就应该进入五条家族,就算是没有咒力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作为我的私人医生。可是硝子…”
忽然一声惊雷,渐大的雨势将滂沱的流水声吹进室内,亮起的闪电仿佛将蓝色钻石一般的眼眸点亮。五条悟顿了顿,“可是硝子,我发现我没有办法控制杰的人生,以前是,现在也是。”
五条悟一直在暗中注意这个夏油杰,从他知道人时候能够转生时开始,他就在搜寻这个新生命的下落。他自私地左右了他的姓名,严格为他筛选收养的家庭。他知道夏油杰在孤儿院里最好的朋友是谁,知道他中学里最讨厌的学科,知道这一世的夏油杰是个普通人,也知道这个夏油杰也有自己伟大的理想。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个变态跟踪狂魔,自私地参与别人的人生。
他没有那么多大义,他承认自己自私。他甚至想把一切都包办好,然后送到他的面前,但当夏油杰的理想摆在他面前时,他发现他依然不能够、不愿意、不敢去左右。一个有理想信念的临终关怀医生,还是一个属于他五条悟的傀儡医生?他选择了前者。于是最后,他甚至有点感谢这个癌症,他让自己有机会在这两个选择中折个中——让他去追求他的理想吧,可也请让他在我身边再停留一会儿。
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 下 )
01
所以死亡与爱,到底哪个更有意义?
夏油杰没想到这一别竟会是大半周。五条悟和他有半周没见了,他向医院请了半周的假,此刻正在墓园的一角吸着烟发呆。他们之间的信息联络停留在上周末,内容大概是他向五条悟道歉,自己那天有急事要走,没办法如约带他去那个“好地方”了。但五条悟没有回复。
应该是在赌气吧。夏油杰吐了一口烟圈,又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顶端的橙黄色光点闪了闪,最后熄灭为暗淡的红与黑。毕竟是乖乖输完液,最后被放鸽子的情况,这位五条大老爷估计又要不高兴了——他想这样安慰自己,但是作为五条悟的护理医师,就算不在身边,他也从同事那里听闻了五条悟身体状况突然恶化的消息。
但现在他并没有时间深想,身边轻声的呜咽把他拉回现实。失去一个心爱的玩具时,孩童往往是大哭的;但当一个成年人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孩子,所有的悲恸都隐忍在这一声声呜咽里。丧礼已经接近尾声,亲友们排队在墓碑前行礼。轮到夏油杰时,他盯着墓碑上鲜艳的彩色照片——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儿,穿着她最喜欢的粉色连衣裙,抱着她最喜欢的兔子娃娃,笑容灿烂。夏油杰没来由地想起,这个娃娃是他送给堂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很喜欢。而此刻,这张彩色的照片是昏暗潮湿的天空下,乌压压的环境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但它却意味着死亡。
夏油杰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汹涌的信息量淹没了他整整一周,他觉得自己的系统快要瘫痪了。半周前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伯父的电话,电话的那头却久久地只有一片哭声,他发现从前那个向来严肃的伯父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杰…小葵去世了…是车祸…醉驾…”
夏油杰自认自己见过太多死亡了,可他尚未将这件事与自己连接起来,因为他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还年轻。可是现在,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堂妹,一个更加年轻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又剧烈地消失,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消化这些情绪。
打车赶往伯父家的夏油杰在计程车上有些发愣,他没来由地想到五条悟,和他们说好的那个“好地方”。那是一个墓园,是五条悟委托夏油杰帮他找的,美其名曰:临终关怀医生肯定有门路嘛,找到的一定是靠谱的!无厘头的发言让当时的夏油杰混乱于不知从何开始吐槽:我是一名医生,不是倒卖墓地的黄牛贩子。悟是被赶出五条家了吗?你们五条家族不是有祖坟吗?然后他发现自己对五条悟如同五条悟对他一样越发肆无忌惮了。但后来,就深处墓地中,站在墓碑前的夏油杰不由得想到五条悟,不由得想跟他说说话。
短时间内面对了太多沉重的死亡,而五条悟的生命似乎也肉也可见地暗淡下去。夏油杰突然觉得,哪有什么轻快的死亡啊。可这不是正是他走上这条路之前就应该做好准备的吗?
悟,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死亡了。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02
五条悟是突然昏迷的,又自己突然醒来。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两股力量还在疯狂撕扯。死亡还是救赎,这一次的争斗之后是谁占据了上风,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疲倦了很多,也越发嗜甜和嗜睡,好像没睡着的时候都是在嚷嚷着吃甜食,而这次并没有夏油杰的阻拦。他看到夏油杰的那条信息了,却没有回。这种擅自的、不告而别的“通知”他见过,那一次之后一段真挚的感情就在他面前分崩离析了。这一次呢?
虽说是多眠,但也多梦。伴随着六眼而生的他一直都睡不太踏实。无休无止的信息灌入他的大脑中,最初他感到烦扰,后来逐渐习惯。那个夏油杰倒是帮了他不少。五条悟还记得高专时,他在一次失眠中胡闹,扰得夏油杰睡不着。最终夏油杰索性把他绑起来按在身边,最后迷迷糊糊地他竟然一夜无梦地睡得安逸。醒来时发现是夏油杰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也盖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温热的感觉让他感到舒适。后来夏油杰离开,他找了件他的旧衣服包裹住暖水袋,放在自己的脑门上,倒也勉强能睡个好觉。虽然他知道,在长久的岁月里,那件衣服早就没有了对方的气息。可能就像家入硝子说的那样:只是他的心理作用而已。
好在迈过五十的门槛后,他感受到六眼的退化,也可能是因为咒力的逐渐流失。但癌症的病痛挑动着他的神经,他似乎对外界更加敏感了。他艰难地睁眼,墙上的挂钟告诉他现在还只是凌晨。但黎明的微光好像已经悄悄绕过窗帘虚掩的缝隙透过来,五条悟不免感叹:天亮得越来越早了呀。
喉咙有点干涩。他按了按床边的呼唤铃,等待的空隙中继续躺下闭目养神。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耳边响起的声音却那样熟悉又陌生。
“你看起来一直睡不好。”夏油杰压低声音说。
五条悟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六眼运转,他终于清晰地看到夏油杰。他的眼下也一片青黑,看来这段时间也没有好好睡觉。“夏油医生看起来也是嘛。”他接过夏油杰手中的温开水,大口大口地囫囵咽下,不再说话。
看来他生气了呀。夏油杰心底暗笑,想着这个年过五十的老小孩真是又好懂又难懂。他好像有股魔力,又好像一根针,把自己心理堵着的那些气闷装进气球里再扎破,让他莫名感到片刻的安心和轻松。
“是啊,这几天牵挂着悟,一直没怎么睡好呢。”
这下倒是轮到五条悟气鼓鼓地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你爽约了!”
“我可是乖乖输完两瓶在等你的。中间我还没偷吃甜食,一个小饼干都没有!”
“结果等到晚上,你发个信息就给我打发了!”
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一副他五条大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的样子。
“好的好的,我错了。”夏油杰挨着他的床边坐下,“前几天我的侄女车祸去世了…”他顿了顿,像是在追忆什么,“伯父整个人都垮了,我回去帮忙。”
他的声音轻轻的,最后哽在喉咙里。他听到身边的响动,五条悟好像坐直了,正在艰难地靠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觉到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头上。五条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好像还揉了揉。
“原来是这样呀。那小鬼你这几天真是辛苦了。”
“有情绪不要埋在心里哦,信不过别人的话,对我这个老木头说也可以。”
五条悟不知道,不管是那个夏油杰,还是这个夏油杰,家人对他来说都很重要。而他们似乎也一样,喜欢把情绪闷在心里,喜欢钻牛角尖。但五条悟觉得尴尬又无奈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被夏油杰划入到“家人”的名单里。好像没有,上一世的夏油杰称他的盟友为家人,把捡来的两个女孩当做家人;而这一世的夏油杰有自己的养父母和家族。他五条悟好像什么都不是。可是骄傲的他心里又有点不甘心,他觉得自己在夏油杰心里应该也有点特殊吧,在这一世里起码他是医生夏油杰病人名单里最难搞的一个。而上一世,他是与那个夏油杰耳鬓厮磨,相拥入眠的唯一的一个人。
他想帮帮他。就像上一世他放夏油杰离开一样,他觉得尊重他的理想与大义是帮助他的一种方式,尽管结果上看好像让夏油杰远离了他。这一世他想,在没有咒力的他的世界里,现在自己能帮他的或许只有做他的情绪垃圾桶了。
说出来吧,说出来。
03
春雨总是连绵不绝,不大的雨势却能挥洒一整天。原本是趁着雨水稍稍停的时段赶紧出发,到达目的地后那纷纷扬扬的雨丝又飘了过来。
夏油杰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撑伞的姿势有点别扭,让他们前进的行动也磕磕绊绊。可让前面坐着的五条悟撑伞,夏油杰又不得不弯腰,几乎是紧紧地贴在五条悟的肩上才行。五条悟想重新开启无下限,却苦恼于如何向夏油杰解释,雨水碰不到他们。
最后他提议:“不坐轮椅了!我们一起走吧!”并在夏油杰质疑的眼神中轻飘飘地调侃:“怎么,难不成杰想公主抱我?”在夏油杰恼火地注视下他慢慢站起来,“哎呀没事啦,我只是懒得走,又不是残废了。”
为了防止夏油杰反悔,他一把把轮椅推得老远。但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太久没有沾地的腿,腿上一软就向夏油杰的胸膛倒去。夏油杰连忙扶住他,正着急地想要确认五条悟的情况,低头却看那人笑得像猫咪一样狡黠——是的,并且一定是蓝眼珠的白猫。
“杰的胸肌很不错耶,但是比我当年还是差一点!”
夏油杰一手紧紧地抓住五条悟的肩膀,避免他再次摔跤,另一只手轻轻地弹了五条悟的脑门一下以示警告。但他的思绪没来由地被那个“当年”牵绊住,他突然有点好奇五条悟当年是什么样子。
虽然五条悟已经年过五十,但许是好好保养过,皮相上看起来还很年轻。夏油杰看得出来,他当年肯定是迷倒一众女孩的情场浪子了。他身边的人也很少,常来医院探访的,除了她面熟的家入硝子,也只有他的几位后辈和学生。有一位他知道,叫伏黑惠,如今已经接管禅院家族的事业,也是他们医院的投资人。他记得第一次遇到伏黑惠的时候,对方看到自己一副吃惊的样子,转头又看向五条悟,表情明明暗暗,他也没有细究。但五条悟似乎并没有妻子,也可能这位妻子早逝,至少她从未来过。
除此之外,好像就再没有了。
“杰,搀扶着病人走神的话是容易摔跤的喔。”似乎意识到自己走神,五条悟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病人了?”夏油杰一挑眉,揽着五条悟的力度更大了些,两个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移动。
“要不杰还是抱我吧,这么走怕不是要走到晚上。”五条悟也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开起玩笑。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突然意识到夏油杰真的一把把他捞起,不过是背了起来。
五条悟突然老实了起来,他静静地观察着夏油杰。他的侧脸,眉毛的皱起的幅度,嘴上不饶人的气势,手掌传来的温度,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竟是如此相像。可是,趴在夏油杰的背上,五条悟能闻到他洗发水的香味,是干净的橙花香,却不是清澈的皂香了——和以前不一样,或者说是和他印象里的不一样,好像是在告诉他:这个人和那个人不一样。
最近他似乎又陷入了这样一个困局,和最开始碰到这个夏油杰时一样:他必须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个夏油杰不是那个夏油杰,他不能自私地把他当做替代品。但是当这个人越发融入自己最后一段时光时,他又感到恍惚,总是会有片刻的沦陷。
那个已经死在记忆中的夏油杰,从未见过年过半百的五条悟。而这个二十多岁的夏油杰,也从未见过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想到最后,五条悟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从未见过一样。顶多,只是在他自私的设计下,让这个夏油杰受邀来参与自己的死亡,就像过去,自己受邀参与那个人的死亡一样。
04
“环境看起来不错耶!”五条悟四处张望着,看起来对这片被绿意掩盖的墓地很感兴趣。“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杰还是那么藏不住心事啊。”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明明眼睛小小的,透露出来的心事总是大大的。”
“为什么要委托我帮你预约墓地呢?”夏油杰熟练地无视了最后那句贱兮兮的话,“或者说,你死后…不应该是葬在五条家族的目的吗?在自己的妻子与亲人身边。”语毕,他突然想到,最后一句是否有些唐突了。
“我才不想死后还跟那些老木头老橘子埋在一起呢。那不得天天被他们念叨到不得安宁。”五条悟倒是毫不在意,“况且,我没有妻子。”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夏油杰察觉到了一点欲盖弥彰的苦涩。
“抱歉。”
“在我们进入婚姻之前,他就已经去世了。不过他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不想再去打扰他。”五条悟自顾自说着,冲夏油杰露出一个张扬的笑脸,“没事的。对现在的五条大人来说,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个区域还没被预定的墓地份额比较多,我想着你或许也想跟自己的朋友们葬在一起。”因为不想被打扰,五条悟拒绝了工作人员的随行与介绍,夏油杰只要简单地将自己了解到的信息和目的一一阐明。
“诶!不要了啦,在最边边留一个就可以了。比如那个就不错!”说着,五条悟指了指最角落的那一块墓碑。“干我们这一行的,能平平安安留到最后,也是挺不容易的事了。那些老家伙们估计已经在天上开派对了吧!”
一瞬间,夏油杰突然读懂了眼前人的那一份纯粹的孤独,以及独自面对死亡的孤勇。他突然觉得,面对死亡的孤勇未必就是要在与敌人厮杀时勇敢地面对死亡。相反,一个人在细水长流中看着一个有一个人离开,送走一批又一批人,得到了又失去了,最后走到生命的尽头,是凭着一份更加干净的勇气——人最终都是要与死亡和解。
“你看,那个墓碑旁边还有一个呢。要不要我大发慈悲留给你,等你死后能来陪我玩。”可五条悟还是那么不正经,“什么嘛,杰那个表情。就那么嫌弃我吗?”
夏油杰刚开口想解释什么,或是吐槽什么,又听见五条悟自言自语道:“也是啦,杰最后也要跟自己的爱人和朋友葬在一起呀。”
“你不怕吗?会死掉这件事。”他终于鼓起勇气追问。他不明白五条悟为何总是能如此轻佻地对待他眼里如此沉重的事情,如果是死亡的当事人的话,不应该更加焦虑吗?
“更加害怕的事情都发生过了,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哦,小朋友。因为这件事必须会发生,所以畏惧和思考都没什么意义呢”五条悟一副德高望重的老者做派,“啊不好,我刚刚看起来是不是也跟那些老橘子一样了!”于是他开始独自懊恼。
“难道因为死亡终究会到来,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夏油杰觉得自己喉咙发紧,这些日子里在他心里翻江倒海的苦闷又一次泛起。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救死扶伤是医生的义务与责任。作为一名临终关怀着,让生命体面的、幸福的、有价值的死亡是他选择这份职业的意义所在。一桩桩一件件,都好像在告诉他,你需要跟死亡抗争,不管是救回生者,还是让生者坦然地死亡,都是与死亡的搏斗。
但是最近,他迟疑了。成为临终关怀医生后接收的第一个病人,在子女争夺财产的争吵中断了气,他的死亡是幸福的吗?上个月在睡梦中平静死去的织田太太,她的死亡是圆满的吗?那个什么没有来得及接受临终关怀的猝然离世的堂妹,她的人生价值是否就止步于此?还有他面前的五条悟,这么好的一个人——他这么想到,最终也是会离他而去啊。那他们所经历的往事,所有的插科打诨和欢声笑语,甚至是此时此刻的对话,真的有必要进行吗?
“年纪轻轻的,不要天天把意义挂在嘴边哦。”五条悟看着出神的夏油杰,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死亡就是死亡,本身没有什么意义。生命就是生命,终究也会失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你是这么想的吧。”
“但是,只要有一瞬间让你为止驻足停留,什么让你为之心动,不就够了吗?”
“不要太贪心啊小鬼。”
05
“不要太贪心啊小鬼。”
仪器上的所有数据归零时,夏油杰没来由地想到半个月前五条悟对他说的这句话。那一瞬间他在心理默默感叹:看来悟体内的两股力量已经两败俱伤了啊。
他依然没想明白说出这句话的五条悟到底经历过什么,是否也经历过一次次失去而感到失望。但他至少明白五条悟的最后一段时光是纯粹而愉快的,每天最大的困扰大概就是如何说服自己给他买一份奶油毛豆味的喜久福。他好像早就做好准备,因此能够轻快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那自己呢?作为五条悟的护理医师,是他关停的监护仪器,是他对在场的亲友家属宣布的死亡时间。他看到家入硝子抿起的嘴唇,看到伏黑惠皱起的眉头,还有最后一段时间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虎杖悠仁的眼泪,最后他看到映在洗手间的镜子上的自己苦涩的脸。
是的,他感到很难受。这种事情到底要经历多少次,他才能习惯呢?可能对于五条悟而言,自己不过是他生命最后一程中有点啰嗦的护理医生。但对于他来说,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希望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或者是,他希望能够再早一点、再早一点认识他。
在五条悟的时间线里,是他送走了夏油杰。但是在这个夏油杰的世界里,是他前后为五条悟选择的墓地,亲手在他的墓碑前放上一束花。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在早春轻薄的雨雾里骄傲地绽放。
后来的数年,夏油杰保留了这个习惯,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春秋,他都在每年春天到五条悟的墓前放上一束花。有时,他也会来陪他聊聊天,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比如自己升职了,比如五条悟喜欢的那家甜品店又出了什么新品,比如自己又遇到什么样的困惑,想知道五条悟会怎么解答。冥冥中,他好像把他当成依靠了,甚至因为这个人的死去,他反而能放纵这样的心情,肆无忌惮地依靠他。
从墓园回家的路上,他去常去的甜品店打包了一份喜久福。刚进门时一个小孩直直地装进他的怀里,孩子手里的冰激凌一股脑全糊在夏油杰的衣服上。夏油杰低头一看这孩子的模样,突然心中一阵颤抖。真是像极了他啊。冰蓝色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整个清空,雪白的头发可能因为刚才的跑动微微翘起。表情也很精彩,似乎在因为又撞了人又没了冰淇淋而又愧又恼。
“对不起…”
“我再给你买一个吧?想吃什么口味的?”
“诶真的可以吗!我想要草莓的!谢谢叔叔!”
“…叫哥哥。”
“…”
春雨,不像夏雨那样倾盆肆虐,不像冬雨那样萧瑟寒凉。但滂沱的春雨看似摧枯拉朽,却浇灌出了最蓬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