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颗心

心外科医生夏×心脏病患者五

转世,五有记忆,夏无记忆

(一)

那是夏油杰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早上,有着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刚刚结束一场六个多小时的手术,夏油杰几乎整宿未眠,整个人疲惫到了极致。回到办公室泡了杯咖啡,再坚持一会儿,他就下班了。

突然,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阵试探的、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夏油杰停下了一直搅咖啡的手,让人进来,是个新来的小护士:

“夏油医生,有一个新来的病人需要您去看看。”

夏油杰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快下班之前来找他,一般都是一些很棘手的病例。他让小护士先离开:

“好,我知道了,准备一下就过去。”

等到夏油杰进去时,已经有几名医生站在那个少年的床尾,正在查看各种图表和化验结果。少年莫过于十五十六岁,正以四十五度斜靠在枕头上,双眼紧闭,柔软的脖子伸得很长,在费力地呼吸着,一头白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衬得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

发现夏油杰进来,其中一名医生立马把少年的图表和化验报告递给了夏油杰。翻看着少年的超声心动图,夏油杰皱起了眉头,两侧心室扩张,左边十分严重了,二尖瓣也有反流,他的心脏已经像一颗橄榄球,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第一反应就是需要换个心脏,越快越好,夏油杰抬头看向那个少年:

“他的父母呢?”

话音刚落,夏油杰便看见少年立马睁开了眼睛,注视着这双眼睛,夏油杰内心蓦地一动,愣在了原地。那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像大海延伸到尽头与天空相交的颜色,看到他的时候,那蓝色泛起了阵阵涟漪,但最后渐渐下落,化为了平静下的悲伤。

“夏油医生,你在听吗?这孩子的父母刚刚出去了,我们要等一会儿。”

夏油杰回过神,点了点头,表示他大概有一个治病方案,但是要和少年的父母先商量,就转身准备离开病房了。

“夏油医生,你的刘海还是这么奇怪,给我做手术的时候,会扎上去吗?”

少年的这句话一出来,本来安静的病房爆发出其他几位医生的笑声,一个资历老一点的医生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拍了拍夏油杰的肩膀,问道:

“我之前还没有注意过,夏油,你做手术的时候,会特意把刘海扎上去吗?”

夏油杰给气笑了,将手中的图表和化验结果拍在那个医生的怀里,扭头去看少年,少年正洋洋得意地抬着头,没有任何血色的唇角向上扬起,挂着肆意的笑,一幅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他走到少年床边,微微弯着腰,看着那双蓝色眼睛里的笑意,声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

“你是叫五条悟对吗?你为什么会觉得给你做手术的一定会是我呢?”

少年没有立马回答他,只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静静地沉下去了,夏油杰觉得这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便直起身安慰少年道:

“悟,不用担心,如果确定手术了,我们会派最适合的医生来做你的手术。”

说罢,就准备离开病房。就在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听到少年因心脏问题而显得有些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因为我是五条悟,五条悟的手术夏油杰一定会成功做好的。”

夏油杰脚步顿住了,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他不能给病人许下任何的承诺,更何况是这样难办的病人。但是,就像不受控制的一样,他回过头,再一次注视着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被蛊惑着,朝着少年许下了他的诺言:

“好,五条悟的手术,我一定会做好的。”

(二)

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完全凉掉了,洒在办公室的阳光也偏移了,远远不如夏油杰离开办公室时的温暖。办公室里十分安静,空气像是凝固住了一样,只有小护士给坐在夏油杰办公桌前的那对夫妇倒水的声音。

夏油杰其实很不喜欢面对终末期疾病的家属,他们总是带着满身的期许来到这里,希望这里的医生能拨开他们绝望的乌云,给予希望的光芒。但是,怎么可能,再好的医院也终归是医院,再厉害的医生也终归是人,不是神。

再说我也不想成为神,也不会去信神,夏油杰一边想着,一边抬眸看着坐在对面的夫妇。这是五条悟的父母,他在等他们情绪平复一点再来告知关于五条悟的治疗方案。

五条悟的母亲用手拢着还冒着热气的水,无声地流着眼泪,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

“夏油医生,悟能好起来吗?”

夏油杰对上了那双已经哭到红肿的眼睛:

“悟需要换一颗心脏,越快越好。”

说到这里,夏油杰顿住了,找到一颗适合五条悟的心脏,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每一年,有多少人在遥遥无望等待一颗适合自己的器官中去世。想到最后那双像蓝宝石一样的眸子也可能会渐渐地黯然失色,永远隐秘在黑暗中,夏油杰的头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痛,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保住五条悟的生命,陪着五条悟等待着一颗合适的心脏。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悟可以坚持下来吗?”

五条悟母亲的声音里面依旧带有浓浓的哭腔。夏油杰看着坐在对面满脸憔悴的夫妇,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声音沉静且坚定:

“所以在等到合适的心脏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活下来。”

送走了五条悟的父母之后,夏油杰直接瘫在了椅子上,他觉得他这么多年作为一名医生情感还算是控制得好的,使自己尽量游离于病人与其家属情感之外的,冷静地查看病人的病情,不让病人和家属的情感影响到自己。这一次,他的情绪却莫名被那个少年牵动着,才刚刚见面就许下了他本不会许的诺言,什么手术一定会做好,这么易碎的诺言就被他说出口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五条悟的心脏几乎不能用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夺走五条悟的性命。

太阳渐渐地偏离出了办公室,夏油杰早该下班了,他站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倒掉了早已冷掉的咖啡,收拾好东西,打开了门,却定在了办公室门口,他看见了五条悟站在他的面前。

明明是快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却因为心脏问题身体显得单薄,面色和唇色都十分苍白,病号服在五条悟身上格外的宽松,明显的锁骨裸露着。整个人都显得很轻很淡,感觉随时都要消失了一样,唯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看见他之后明显地亮了,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杰!你居然还在?我刚刚问了护士,她说这个时候,你早就下班了。”

夏油杰看着这个只穿着薄薄一层病号服的,在肉眼可见地打着寒颤的病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厚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五条悟身上,拉着五条悟进到了他的办公室里,让五条悟坐下,还给五条悟的腿上盖了一层毯子。

五条悟也不客气,乐呵呵地直接把夏油杰的外套穿在身上,还让夏油杰帮他把拉链拉上。夏油杰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半跪着,帮他把拉链对齐,顺着衣服往上拉,链头经过五条悟雪白的胸口和锁骨。他离五条悟很近,闻得到五条悟身上有着一股医院消毒水无法盖住的清清爽爽的味道,听得到五条悟的呼吸声,感受到五条悟的呼吸清清浅浅地拂过他的侧脸。夏油杰匆忙别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点,问道:

“你刚刚叫我什么?”

“杰!我以后都要叫你杰。”

夏油杰有些惊讶,看着外套被自己完全拉上,只露出了一个脑袋,但是依旧在摇头晃脑地和他搭话的五条悟,眼里有了笑意,终归还是个孩子,随他叫吧。伸手把五条悟的脑袋按住,柔软的白色头发盈满了整个掌心,让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了下来:

“悟来找我是担心手术的问题吗?”

“哈?杰来给我做手术,我为什么要担心?”

夏油杰笑了,觉得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执念他:

“悟好像莫名很信任我,但是今天早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看着五条悟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睛里的雀跃在慢慢地下落,夏油杰不忍,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再一次给出了承诺:

“没关系,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辜负悟的信任。”

说完,夏油杰才发现自己又给出了一个不该给出的承诺 ,有点懊恼,准备起身,离五条悟远点。五条悟却啪一下,用两只手拖住了夏油杰的脸,唇边又扬起了那种肆意张扬的笑:

“因为我和杰上一世是恋人,虽然上一世,杰对我很不好。”

夏油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探五条悟的额头,因心脏供血不足而冰冰凉凉的,但是,应该是清醒的状态。五条悟顺势把一只手塞进了夏油杰的手里取暖,控诉道:

“你知道吗?你上一世真的超级过分,你让我改自称,你还教育我要保护弱小的人,你还老是和我打架,搞得我天天写检讨!”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一脸认真地说出如此荒谬的话,忍不住笑了,一边把外套的袖子拉下来,稍微包住五条悟的手,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一边跟着打趣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会是恋人?”

五条悟知道夏油杰一句话都不会相信,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谁让我就喜欢你!”

夏油杰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笑着摇摇头,总归还是一个孩子,他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一个孩子口里关于前世今生的事情和那句玩笑般的表白。于是,夏油杰只是把倒好的热水放到五条悟的手里,再一次半跪着,伸手触碰到了五条悟的腿,就算是被那么厚的毯子盖着,也依旧是凉的。夏油杰有些心疼地按着五条悟腿上的穴位,来促进血液循环。

五条悟低头看着给自己揉腿的夏油杰,杰真的还是很温柔啊,明明不认识他,却也会半跪着给他揉腿。感觉到五条悟半天没有动静,夏油杰开口问道:

“那结局是什么?两情相悦,永远在一起了?”

听到他问结局,五条悟怔住了,想告诉他,是两情相悦,只是没有永远在一起,但这些话梗在了喉咙里,滑落到了心口,堵在那里,闷得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脑海里面不受控制地全是夏油杰散着头发,浑身是血靠在那巷子里面,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为什么啊?他的手抬起摆好术式,夏油杰的血肉炸开在他的面前,温热的血流了一地,他冷着脸,踏着血,抱起了他的尸体,世界寂静无声,怀里的人悄无声息,连一句迟到十年的告白都不曾出现。

结局啊,我们连恋人都不是呢。

五条悟想到这,死死地抿着唇,伸手抱住了夏油杰,用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夏油杰的颈肩处,温热的皮肤下脉搏在平稳地跳动。夏油杰感受到了五条悟情绪的变化,看来不是个好结局,于是,稍微侧过脸,轻轻蹭了蹭五条悟的脑袋,安抚道:

“悟不想说,那我们就不说了。”

五条悟摇摇头,头发轻轻蹭着夏油杰的脸,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杰,我们有个很好的结局。”

五条悟顿了顿,声音轻了很多:

“夏油杰和五条悟白头偕老,相伴一生。”

(三)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五条悟浅浅的呼吸声,夏油杰半跪在五条悟的面前,手停住了,半天没有动,哪怕他一直不怎么信这些东西,更何况什么前世今生,但是听到五条悟口里“白头偕老,相伴一生”八字,还是愣住了,难不成在五条悟眼里,他们能有着百年到老的缘分。

但是疑惑之后,感受着五条悟的呼吸细细地拂过他的脖颈,心是莫名不受控制地发软发酸,忍不住地想对他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五条悟趴在他的肩头越来越沉,夏油杰继续手上的动作,轻声哄道:

“困了就睡吧。”

“嗯…”

夏油杰听见五条悟含糊地回答后,也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等到五条悟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拍了拍他,没有反应,便知道他完全睡熟了,于是将五条悟的腿用毯子裹好,把他抱了起来,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却是格外的轻。

在走去五条悟病房的路上,夏油杰遇到了在着急找五条悟的母亲,看见被夏油杰抱在怀里的五条悟平安无事,母亲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走进病房后,夏油杰轻轻地将五条悟放在了床上,将他身上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脱掉之后,帮他盖好了被子。

看着五条悟长睫毛安静地垂着,面色几乎和白色的被子同色,一点血色都没有,夏油杰忍不住伸手去理顺五条悟刚刚在他胸口蹭乱的刘海,触摸之处,还是一片冰凉。

他发现他拒绝不了五条悟。

夏油杰不明白,为什么眼前刚认识不久的少年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到他的情绪,当他反应过来不该如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拒绝、无法远离。

在病房门口再一次看见五条悟母亲的时候,夏油杰提醒道:

“要照顾好悟,他心脏的情况很危险。”

五条悟母亲的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新的就又覆盖上去了,她连声向夏油杰表示感谢。

离开医院的时候,夏油杰带走了五条悟的各种检查报告,他打算去拜访一下他当年读书时候的导师,他的导师之前是这片地区最出名的心外科医生,现如今已经退休了。

他按响门铃,老师出现在门口:

“夏油,我看见你给我发的信息了,进来先,进来再讨论病人的情况。”

夏油杰进了门,向老师鞠躬问好,拿出了五条悟的各种图表和化验结果,铺开在了老师面前的桌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老师看了夏油杰一眼,一边戴上老花镜,一边问道:

“怎么会这么紧张?是夏油的亲人吗?”

夏油杰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不是,但是情况很棘手,我担心他会…离世。”

“离世”这两个字就像被夏油杰含在口中,很冷很不舒服,但是吐不出来,也无法咽下去,含糊久了,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血腥味。

老师翻看着五条悟的报告,眉头越皱越紧,这孩子才十六快十七岁,心脏几乎不能用了,其他的器官也因此受到大大小小的损伤。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换一颗心脏,但是现在器官多紧张,这孩子应该很难撑到那个时候。

“夏油,这些报告你都看过了吧,什么情况,应该很清楚了。”

夏油杰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在考虑其他办法,老师,我希望在心脏移植之前,他能活下来。”

老师抿了一口茶,抬头看着坐在旁边面色凝重的学生,

“很难,夏油,我们都要清楚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淡淡的饭香从厨房中传来,客厅里面,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讲话,老师的声音好像还在他身边环绕着,一点一点地缠上他的身体,在暖气十足的房间里面,夏油杰感觉冷意渗入肌肤,很难?在等到一颗心脏之前,他很难活下来。

五条悟很难活下来。

夏油杰张了张嘴,他要说点什么,他要继续问老师,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最好的治疗方案是什么?但是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面,半天说不出来一个词,口里原本淡淡的血腥味加重了。老师看着夏油杰满脸愁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夏油杰,让夏油杰带上报告来到他的书房:

“我很担心你,夏油,在病人身上放置太多的感情不是一件好事。先跟我来吧,我给你看一些更细节的资料,或许有用。”

等到夏油杰吃完晚饭离开老师家的时候,天空居然洋洋洒洒地下起了小雪,老师拿了一把伞给夏油杰,安慰到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他,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强求了。伞啊?什么时候再一次来老师家,再来还吧。 站在阳台上,老师满脸忧心地看着楼下夏油杰撑起伞离开的身影,夏油杰对于这个病人过于挂念了,但是这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感受到妻子帮他披上了外套,他搂住了妻子,看着渐行渐远的夏油杰消失在了视线里面。

万一呢?万一真的会有奇迹降临。

夜色渐深,雪下得不是很大,只有在路边昏暗的灯光底下,才能看见有雪在飘落。夏油杰撑着一把伞走在街上,早上盘起来的长发已经被夏油杰随意拢成了马尾垂在身后,寒风中夹杂着雪花吹到身上,很快融开,在衣服上留下点点的水痕。一路走着,脑海里全是老师最后含蓄的话语和他抱起五条悟的时候,五条悟拂过他脖颈的气息。

他想五条悟活下来。

纵使万般艰难,他还是希望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能活下来。

突然,夏油杰顿住了脚步,他看见一位老奶奶带着一个小女孩这么冷还在摆摊。冷风吹得漫天的雪花飞舞,祖孙二人坐在昏暗的路灯下,守着放满针织围巾的小推车旁。暖黄色的灯照在她们俩身上和面前的围巾上,在寒冷的夜晚中,这一个小角落却显得暖洋洋的。夏油杰的目光被放在最上面的那件红色针织围巾给吸引住了,躺在一车暗色的围巾上显得格外的温暖。不受控制地伸手拿起了那条赤红的围巾,在手里轻暖柔和,很适合五条悟那细长洁白的脖颈,他想买给五条悟。

夏油杰抬头就对上了老奶奶慈祥的目光,他对着老奶奶笑了笑,表示他想买下这条围巾,老奶奶帮他包装好,递给了他。坐在旁边的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夏油杰,扭头乐呵呵地对奶奶说道:

“奶奶,他来买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啦!”

老奶奶连忙让小女孩不要乱讲话,对夏油杰道歉,夏油杰表示没有事,也没有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放在心上,道了谢,离开了。

看着夏油杰远行,老奶奶付之一叹,这两年轻人,纠缠两世,怎么会都不得善终。

夏油杰拎着袋子走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买了一条红色的围巾给五条悟。

他发现自从遇到这个少年,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有很多想法,去做很多在他之前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像现在,走着再熟悉不过的路,明明清晰地感受到冷风从衣领灌进到衣服里,寒气逼人,却突然萌生要一直走下去的想法。

因为这样时间或许会一直在这里停留,这个时候的夏油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候的五条悟安静地睡着觉,他们都很好。

他们都活着。

(四)

第二天,在医院的时候,夏油杰结合老师的想法和其他医生商讨了关于五条悟的治病方案,看着五条悟之前的身体报告,确定了在等到一颗适合的心脏前,先要进行手术来辅佐五条悟的心脏运作,将情况稳定下来。

五条悟的母亲听到手术的方案之后,眼泪夺眶而出,护士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安慰着她,她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点点头,表示需要去问问五条悟想什么时候进行手术。

窗外还在下着雪,纷纷扬扬的,比昨晚的居然还要大一些,树上、地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夏油杰提着装有红色围巾的袋子走进了五条悟的病房。

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五条悟,夏油杰愣住了,明明病房里面的暖气很足,夏油杰只觉得满眼都是白色的,满眼都是冷意,屋内屋外皆为白茫茫的一片。

这个时候五条悟已经醒了,一个人在病房里,半阖着眼睛靠在床上,两只手都扎着针,接受大剂量的静脉注射药物。他雪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苍白的皮肤贴着床单,整间病房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潭死水,只有药水瓶里面的药水在一滴一滴地下落,流进五条悟的身体中。

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五条悟挣开了眼睛,在看见夏油杰之后,已经显得很劳累的眼睛里面还是聚起了笑意,在蓝色的眼睛里面一点点地散开,整间病房里面才有了些许生气。

看着他的眼睛,夏油杰也跟着笑了,嘴角上扬,口里却是止不住的苦涩。放下袋子,拿过五条悟刚刚才出来最新的报告,夏油杰唇角的笑挂不住了。肺部水肿更加厉害了,肾功能衰竭,那颗心脏已经不堪负重了。掀开被子,昨天的灯太暗了,夏油杰没有看见五条悟的脚已经开始发紫了,情况恶化的比夏油杰今天早上讨论的时候预测的还要快。五条悟现在就像是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旅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坠落悬崖,有生命危险。

夏油杰立在原地,笑意僵在了嘴角,他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去询问他病人对于手术时间的看法,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冰凉的手牵上了夏油杰的垂在身侧隐隐有些发抖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了夏油杰两边的唇角处,带着他的嘴角一起往上扬:

“杰,你苦着一张脸好丑啊,还是笑着好看。”

夏油杰吓了一跳,来不及计较他在说他丑,连忙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一只手果然鼓针了,需要重新扎针。夏油杰没有办法,只能先帮他拔了针,过一会儿再打,看着五条悟白润的手上有些红肿,低声问到不痛吗?五条悟看着低头查看自己的手,在心疼自己的夏油杰,咧开嘴笑了,边支起身去抱夏油杰,边说疼,真的超级疼。夏油杰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但还是弯腰接住了他:

“悟,打针的时候手不能乱动,这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吧?乱动的话,当然会疼,有可能还要重新扎针…”

听见夏油杰在说教,两世了,五条悟还是不可避免的头疼,但是这次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靠在夏油杰怀里,把刚刚鼓针的手放在夏油杰的手上,听着夏油杰温润的嗓音一眼一板地告诉他打针乱动的坏处。真的隔得太久了,整整一世,才再一次见到夏油杰对他讲着道理的样子,告诉他这件事情可以做,那件事情不能做,一脸认真的表情下是藏不住的温柔。五条悟覆在夏油杰手上的手,慢慢地收紧了。

夏油杰感受到了手被紧紧地握着,看着五条悟半天不说话,也捉摸不透五条悟在想什么,只好停住了话头,询问他手术时间有没有特殊要求,五条悟柔软的头发蹭着夏油杰:

“七号是我十七岁的生日,杰,手术前先陪我过个生日吧。”

夏油杰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将五条悟的手放到了被子下面后,直起身,稍微离他远一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行为已经越界了。但是,五条悟立马把手拿了出来,要塞到夏油杰的手里,让他帮他暖手,还叫嚣着,让夏油杰一定要陪他过生日,并且又开始数落他上一世的罪行:

“你上一世很少陪我过生日,超过分的!”

夏油杰拿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他顺着五条悟拿他的手来暖手,正想问五条悟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的时候,想起昨天晚上他给五条悟买的红色针织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了五条悟。

这条围巾是真的暖融融的,就像一把正在燃烧的火,温暖了整间苍白的病房。

“杰,这是你提前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吗?”

五条悟在得知这条围巾是给他的时候,满眼睛的雀跃怎么都挡不住,蓝色的眸子就像被笼罩在阳光下的大海,流光溢彩。夏油杰摇摇头,告诉五条悟这就只是个礼物,只是一个他想送给五条悟的礼物罢了。五条悟听完,把围巾递还给夏油杰,夏油杰疑惑地接过:

“悟不要这个围巾了?”

五条悟眼睛猛地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我是让杰帮我围上。”

夏油杰松了一口气,他弯下腰将围巾在五条悟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再将围巾的一头压在已经绕了一圈的围巾下,垂在了五条悟的身后,随后细细整理着垂在五条悟胸前的一头围巾。

看着和之前一样的帮他系围巾的手法,五条悟的心闷得慌,整个人直接抱住了夏油杰,感受着他的心跳和隔着衣料传来的暖意,五条悟轻声道:

“杰,这么久了,为什么你围巾的系法还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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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五条悟拉着夏油杰从高专逃课:

“今天会下雪!是初雪啊,不要呆在学校了,我们出去看雪。”

在宿舍里,夏油杰拉住心已经飞出去的五条悟,拿出一件黑色的大衣和一条灰色的围巾让五条悟多穿一点:

“你也知道会下雪,那还穿得这么少?”

五条悟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和一件薄薄的水蓝色外套,雪白纤长的脖子露在外面,夏油杰看着就头疼,想让五条悟多穿一点。结果,五条悟听到这话,再看着那灰不溜秋的衣服,立马炸毛了,死死地拽住自己的外套,坚决表示自己不怕冷。最后夏油杰拗不过五条悟,只好随着五条悟穿成那样出门了。

雪是直到晚上才下的,在五条悟玩到都快忘了今天原本的目的是出来看雪的时候,雪才伴着冷风飘飘洒洒地下了下来。那时路边的灯光半明半暗,雪花落在五条悟的白发上,停在他裸露在外头的脖子上,没过一会儿就化了,五条悟明明冷到全身都在发抖,说话都不利索了,却还是走在夏油杰的前头,回头牵着夏油杰的手,眉欢眼笑地看着夏油杰:

“杰!你看,下雪了!我就说今天会有初雪吧。”

夏油杰看着前面笑得得意洋洋的五条悟,眉眼柔了下来,将他手一拉,他就跌在了夏油杰的暖烘烘的怀抱里,听见夏油杰在他的耳畔嘟囔到,都冷到发抖了,还这么高兴,轻柔的声音无奈又纵容。还没有反应过来,脖子上一暖,夏油杰把自己的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不是很复杂的系法,就是将围巾绕一圈,将一头先压在已经围了一圈的围巾下,后垂在身后,另外一头就垂在胸前,细细整理完围在他身上的围巾后,夏油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先别嫌弃了,这是下午我刚刚学的系法。”

抬手摸着刚刚系好,还带着体温的围巾,黄晕的灯光笼罩着他们俩,漫天的雪花伴着冷风随意飘舞,五条悟一抬头就看见夏油杰嘴角含笑看着他,眉眼温柔到了极致,眼里只映他一人,在暖黄的灯光下,深紫色的眼睛里暖意和柔情显得格外的温情脉脉。

那一瞬间,五条悟觉得天地间万籁无声,唯剩自己如鼓点一般的心跳声。

现在的五条悟带着一颗已不再健康的心依在夏油杰的怀里,回头去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时候的怦然心动是真的,当时的自己懵懵懂懂,没有懂得也是真的。

等到明白的时候,他的心上人早已立于对立面,这份感情在世俗间开始显得无足轻重,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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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悟?悟你怎么了?”

感受到夏油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在轻拍着他的后背,五条悟将脑袋从夏油杰的肩膀上抬起,一抬头看见的还是夏油杰的眼里映着他,只有他,从来都只是他,他鼻头突然有些发酸,吐出一口气,将心里泛起的酸意压了下去,扬起笑容,抬手和之前一样摸着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笑嘻嘻地对夏油杰说道:

“杰!送出去的东西就不可以要回来了。”

看着这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夏油杰知道五条悟目前没有事,松了一口气,听到五条悟的话,好气又好笑,但是看着他还在喋喋不休,夏油杰没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让他说话慢点,等到他的呼吸稍微平整下来后,才继续询问到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五条悟听到这话,抬眼笑着看着夏油杰,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自己去挑,还强调:

“生日礼物也好,圣诞礼物也别忘了,你都自己去挑!”

“圣诞礼物?”

夏油杰听到这四个字,心口有些发沉,圣诞节在二十五号,五条悟需要活到二十五号才能收到圣诞礼物。

看着夏油杰的神色一点一点的沉下来了,五条悟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在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圣诞节。他再一次握住了夏油杰放在床上的手,将头抵在了夏油杰的肩膀上,柔软的头发蹭着夏油杰的脖子,明明是凶巴巴的语气,却因为心脏问题轻了很多:

“我说杰,你上一世送的礼物烂死了,这一世就不要和上一世学了。”

夏油杰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把情绪生生地压了下去,顺着问道:

“因为不上心吗?”

五条悟完全把力卸下来,靠在他的肩上,不是因为不上心,怎么可能是因为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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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夏油杰的第二天,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片,轻盈松快,街上放着欢快的音乐,喜气洋洋的,大家都在欢度圣诞节。五条悟走在街上,他的眼睛被一圈圈绷带给缠得严严实实的,左脸颊冰敷过后还是有点红肿。就在刚才硝子在确定他不会把夏油杰的尸体给她的时候,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啪”一声,五条悟没有开无下限,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

先哭出来的还是打人者,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无声地掉着眼泪,转身找了一个冰袋给他。五条悟用冰袋敷着火辣的脸颊,看着满脸泪水的硝子,却抿着唇笑了,声音有点哑,却是五条悟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像那人一样的温和,让她不要哭,硝子,不要哭。

听到五条悟的话,硝子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破了,还是哭出了声,你们俩都是混蛋,都是混蛋,都给我滚!滚啊!她蹲在地上,抱住了自己,失声痛哭,哭到脸颊发麻,头发晕瘫坐在地上的时候,五条悟已经离开了,她打开手机,隔着眼泪看了半天才看懂夜蛾发来的信息,五条悟要求一个人去收拾夏油杰生前居住的公寓。硝子看着短信咧开嘴笑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好残忍,为什么会这么残忍。

街道上盈满了欢乐的气息,一个小男孩跑着,差点撞到了五条悟的身上,五条悟弯腰扶住了小男孩,男孩抬头看着五条悟,惊呼道:

“好高啊!”

五条悟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让他小心一点,说完起身准备离开了,小男孩拉住了五条悟的衣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放到五条悟的手心里面,笑呵呵地说道:

“不要不高兴啦,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快乐!”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离开继续去找他的朋友去了。五条悟看着手心里面暖暖的熟悉的金黄色糖,拆开包装,放进了嘴巴里,一样的味道,和夏油杰给他买的一样。

当年,夏油杰很喜欢买,一罐一罐地给他买,他的宿舍里面经常摆着好几罐这种糖,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吃进口里,很甜,不同口味是不一样的甜。

含着糖,走到了夏油杰的公寓门口,提前就拿好了钥匙的五条悟,很容易就进去了,公寓里很干净,没有什么烟火气,可以看出夏油杰生前几乎不怎么在这里住。五条悟直接走了进去,先是卧室,被子折得整整齐齐,衣柜里面都是些很日常的衣服,原来这家伙除了那破袈裟还有其他衣服啊。

出了卧室再往前面走一点,是一个锁了的房间,五条悟直接把门给踹开了,房间里面很暗,摸到开关,“啪”一下,把灯给打开了。

通明的灯光照亮了一整个房间,五条悟愣在了房间门口,他忽然有点不敢往里面走了,眼里全是房间里面堆的漂亮的礼物盒,到处都是,仔细去看,还会发现每一个旁边都放着贺卡。

皱起了眉头,五条悟拿起了离他最近一个礼物盒,拆开后里面是一件已经过时很久的游戏机,贺卡上是夏油杰端正的字迹,祝:十八岁的五条悟圣诞快乐!落款写的是夏油杰三字。这是他刚叛逃不久买的游戏机,写的贺卡。

五条悟立马大步走进房间,去拆其他的礼物盒,翻旁边的贺卡,无一不是给他的,无一写的不是他,有生日的、有圣诞的、有新年的,有所有的节日,每一年,每一个生日,每一个节日,夏油杰都为他挑了一份礼物,都为他写了一张贺卡,都是让他快乐。快乐,快乐,夏油杰,你真他妈操蛋,你就是个骗子,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不知道在打开到第几张贺卡的时候,五条悟很轻很轻地笑了,死死地捏着,上面写得是祝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圣诞快乐,五条悟看着,笑着,夏油杰,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平安夜杀死了你,圣诞节要他妈来清理你的遗物,你还让他快乐,你居然还让他快乐,夏油杰,你真的该死,我昨天杀了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冤。

五条悟的下颚紧绷着,嘴唇抿得死死的,将手里的贺卡撕得粉碎,准备打电话让人来清理这些东西的时候,脚突然踢到了一个箱子,很重,五条悟放下了手机,蹲下来,缓缓地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是一罐一罐放得整整齐齐的糖果,没有变,和当年他买给自己的一模一样,和刚刚路上那个小男孩一边祝他圣诞快乐,一边放在他手心里的糖一模一样,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什么都没有变。

一下子就脱力了,什么都忍不下去了,手机掉到了地上,五条悟打开一罐糖果,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面,无力地靠着墙,瘫坐到了地上,垂着头,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往下落,开始的迷茫到最后痛到连呼吸都疼,手微微有些发抖,紧紧攥着那一把糖果,糖果的塑料包装纸陷到手心里生疼,但是都不及胸口的万分之一,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刺在他的心上,在他的胸口搅着,满地都是血,满眼都是血,就和昨天夏油杰炸开在他面前一样,满眼都是血肉,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往绷带里渗。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整个人被一点一点地被瓦解,夏油杰,你好狠,你凭什么对我这么狠,绷带完全湿透了,五条悟哽咽着,将手里的一把糖果全部扔了出去。

夏油杰你果真是个混蛋,这些都是什么烂得要死的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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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五条悟枕在他肩头,默不作声,夏油杰将五条悟的脑袋用手托了起来,结果看见五条悟的眼睛居然微微泛红,终归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都红了,有些许无奈,开口的声音又轻又柔:

“眼睛怎么红了?是我不好,上一世是我不好,没有用心给你挑礼物。”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明明完全不信他关于什么前生今世的话,却还是顺着他,抬起那只已经拔了针的手,环住夏油杰的脖子,又将头用力抵在了他的肩头:

“杰,你给我挑的礼物一直都很好,只不过上一世我们俩都太忙了,错过好久我才收到了礼物。”

夏油杰揉着他的脑袋,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告诉他,不要担心,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都会用心挑的:

“都会及时送给你的,不会再错过了。”

五条悟收紧了环在夏油杰脖子上的手,擤了擤鼻子,要夏油杰帮他把他的手机递给他:

“我才不信杰,我要发个定时短信来提醒你,这次不能再错过时间了。”

夏油杰看着还抱着自己不放,眼眶明明还有些泛红,脸上却有了笑意的五条悟手上设置着提醒他买圣诞礼物的定时短信,嘴上还强调一定要按时送,心软成了一片,反应过来时,夏油杰已经明白了,他对于五条悟活下来的渴求,已经超过了自己身为一名医生希望病人能活下来的感情界限。

他在奢望五条悟能活下来。

他在贪求五条悟能活下来。

连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强烈地要五条悟活下来。

小剧场:

老奶奶戴着老花镜,织着那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小女孩坐在老奶奶旁边,好奇地问道:

“奶奶,你之前不是说过颜色太艳的围巾不好卖吗?”

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捏了捏小女孩肉肉的脸颊,满眼慈爱:

“这条围巾不一样,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咦,那谁会买这条围巾呢?”

“会有一个人,从风雪中走来,买给他前世无望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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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今天早上,夏油杰来到医院,还来不及跟往常一样先去看五条悟的情况,就被一台极为棘手的手术给绊住了,一直忙到半下午,才得以休息一会儿,晚点还有一台手术等着他。

瘫在椅子上,夏油杰闭着眼,抬手揉着鼻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正打算起身去给自己泡杯浓茶,就听见有人敲门:

“夏油医生在吗?”

来的是一个小护士,她告诉夏油杰,主任让他等会过去一趟,夏油杰点点头,表示自己先去看一眼五条悟今天的情况,一会儿就过去。

夏油杰来到病房的时候,五条悟正平躺在床上,大大小小的医疗器械将他围着,大量的药水在进入他的身体,身形十分消瘦,他在睁着眼睛盯着医院灰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只是一会眼睛会轻微地眨一下,整个人显示出苍白的空洞。

来之前就看过他的报告,夏油杰清楚,五条悟的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各个器官都在衰竭,而心脏,一颗适合五条悟的心脏,遥遥无期。没有人清楚,五条悟什么时候会出事,也没有人知道,他还能有多少时间。

但是就算看过报告,亲自来到病房直面五条悟的一天一天的衰弱,夏油杰还是会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迈进病房的脚步变重,周遭的气压降低了,深吸一口气,将嘴角扬起,抬头笑着,装作一切都很好的样子跟五条悟打招呼:

“悟,下午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五条悟听见他的声音,偏头看见他,笑意立马盈上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一板纯蓝的颜色在一瞬间化成了浮云悠悠的蔚蓝天空,不再是空洞的,笑意散开,那双眼睛就有了能承起飞鸟的生气,带着整个病房的空气流动了起来。看见五条悟要爬起来,夏油杰立马快步走到床边阻止他。五条悟却趁机将手抬起来,握住了夏油杰垂在腿边的手,笑意一点一点绽放在脸上:

“杰,今天下雪了吗?”

夏油杰看着被仪器挡住视线的五条悟,将他的手放回了床上,不等五条悟抗议就握住了他的手,点了点头,今天还下着雪。一听到外面还在下雪,五条悟的眼睛里的蓝色更加的清艳,让夏油杰带他去看雪:

“帮我围上你送我的围巾,杰,带我出去看雪。”

还有大瓶的药水没有打完,更何况五条悟现在的情况,压根就无法到那么冷的环境下。夏油杰错开五条悟那双被期待润得透亮的眼睛,没有说话。五条悟反手抓紧了他的手,执意要夏油杰带他出去看雪:

“杰,快点!我们可以偷偷出去,我想和杰一起看雪。”

夏油杰站在五条悟的床头,躲闪着他的眼睛,不敢和他对视,只是一言不发,感受着刚刚稍微缓下来的窒息感又攀了上了,他拒绝不了五条悟,无法开口,只能沉默着,等着五条悟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病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了,这种沉重地压在心头的寂静迫切使他想开口,想告诉五条悟等他好了起来,他一定带他去看雪,还会陪他打雪仗,他想怎么样都可以,动了动嘴巴,口型都摆出来了,就是发不出声音,声音就像堵在了喉头那里,怎么都发不出来。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又怎么能对着五条悟说出口。

他们俩僵持着,谁都没有开口讲话,直到五条悟的手指开始摩挲他的手掌心,一次又一次,轻缓地,带着安抚的意味:

“那等今天打完针,我们去窗户那看雪。”

呼吸一窒,重新对上了五条悟的眼睛,那双碧蓝的眼睛依旧朝着他笑,夏油杰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原本碧空如洗的眼眸里面,覆上了极薄的一层雾,表露出了极淡的疲倦。夏油杰的心渐渐下沉,他知道五条悟明白了,出去看雪已经是一个奢望,知道了他的身体在比他想象的还要快速地衰弱。夏油杰将手指卷起,紧紧地握住了五条悟的手,声音努力显得沉静温柔:

“好,我会帮悟围上围巾,陪悟去看雪的。”

五条悟听到这话,眼里的笑意加深了,蒙在眸上的雾稍微散开了一点,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夏油杰的掌心:

“杰,明天就是我的生日,生日礼物准备好了吗?”

夏油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将心情平复下来,站起身调试药水流入五条悟身体里面的速度,点点头:

“放心,这次不会错过时间了。”

检查完了所有的仪器,夏油杰一只手被五条悟握着,一只手揉着五条悟的脑袋,帮他把刘海给拨开,看着五条悟蓝色的眼睛就像暖阳下,轻风拂过,被带起圈圈涟漪的湖水,倒映着他的样子,声音不自觉地就柔了:

“悟,明天我有好几台手术,有可能会到晚上八九点才有空。如果来不及,生日会就不用等我了。不过放心,我一定会把礼物及时送给你,绝对不会错过。”

“啊?不可以!杰,绝对不可以!我生日你一定要来!”

五条悟躺在枕头上,摇着头拒绝着,蹭乱了夏油杰刚刚帮他理好的头发。看着自己的话,就像是投入湖水的一块石头,搅乱了那双清湛的眸子,夏油杰有些懊恼,再一次握紧他的手,弯下腰,安慰他,不要担心,他收回刚刚的话:

“好,我一定会来,五条悟十七岁的生日,我怎么样都会来。”

听到这话,五条悟嘴角很轻很轻地往上扬了一点,闭上了眼睛,将眼眸里面的万般情绪藏匿,十七岁生日啊,那是有夏油杰的第二个生日,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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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室里,夏油杰为他点了蜡烛,关了灯,让他闭上眼睛,和硝子一起为他唱着生日歌,声音轻柔如春风,带着愿他快乐的祝福,拂过他的脸颊。他许好了愿望,睁开眼睛,隔着烛光,看见坐在他旁边夏油杰一手微微撑着头注视着他,扬唇轻笑,一双紫色的眼睛在闪烁的暖黄色烛光下,被镀上了几分温煦的金色,温柔到五条悟想起冬日里和他一起去晒的那太阳,日暖风和,所触之处,尽是软进骨子里的暖意。

“悟,许了什么愿望啊?”

夏油杰看着他直愣愣地盯着他,先让他吹灭了蜡烛,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问到。

“我希望我最爱吃的甜点店永远不会倒闭!然后你一直给我买甜点,给我买一辈子的甜点!”

“两个笨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啊!”

硝子啪一下把灯给打开了:

“小心明天就倒闭了!”

“硝子!你怎么咒别人!”

“谁让你笨说出来了?”

“硝子!你说谁笨?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杰给我买一辈子的甜点,他绝对可以找到更好吃的,你说是不是啊,杰?”

五条悟边说着,边往夏油杰的怀里倒,夏油杰眉眼柔到了极致,伸手护着他,以防他撞到桌子,温声答应道:

“好,今天寿星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你买一辈子的甜点。”

看着硝子翻了个白眼,五条悟心满意足地去切蛋糕了。五条悟买的蛋糕,三个人肯定吃不完,结果就是没吃完的蛋糕全被他们仨打打闹闹,弄得教室里面到处都是。第二天,照例是夜蛾铁青着脸,一顿暴揍和一份又一份的检讨书。

硝子告诉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许了甜点店永远不要倒闭,夏油杰要给他买一辈子的甜点。后来,甜点店一直都没有倒闭,夏油杰却没有给他买一辈子的甜点。

他把他十七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说出口了,说灵也灵,说不灵也不灵,灵的是那家甜点店还真成了一家百年老店,不灵的是愿望说出口之后答应给他买一辈子的甜点的人,一年不到就永远没有再给他买甜点了。

硝子,原来把愿望说出来,真的会变得不灵啊,那为什么,为什么那家甜点店却一直经营得很好,一直到他离世,还在那个街道赚得盆满钵满,一幅前途向好的样子。都是在一个生日上,都被大声宣告了出来,连一家甜点店都能前途无量,为什么他却不能,偏偏只有他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偏偏只有他在本应该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亲手残忍地扼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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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悟?”

五条悟听到夏油杰在唤他,压下眼里的酸意,睁开了眼睛,入眸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稍微偏头就看见夏油杰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五条悟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杰,生日有你在,我会高兴很多。”

听到这话,夏油杰伸手把五条悟的刘海给理顺,声音更轻更柔了:

“十七岁的生日,我一定陪悟过。”

感受到五条悟想抬手触碰他的脸,夏油杰伸手握住了五条悟的手,避开针头,把脸贴在了五条悟冰凉的手上。手上传来的暖意让五条悟刚刚压下去的酸意在眼睛里面又泛起来了些,嘴角扬了起来,声音里面有了懒懒的笑意:

“杰,这一次我的心脏出问题了,你来给我看病,我们俩算是统一战线了。”

夏油杰皱起了眉头,心上传来一阵一阵轻微的但是无法忽视的痛,默了许久,才开口斟酌道:

“悟,不可以这么认为。你的心脏是属于你的,它陪伴了你几乎十七年的时光,谁也代替不了它最初给予你的作用。虽然它现在好像在你的对立面,但是,那绝对不是它自愿的,它在排除万难,比任何人都努力地让你活下去。它很爱你的,悟。”

五条悟听着夏油杰缓慢而柔和的话语,上齿微微咬着下唇,心里又酸又涨,何尝又有人能代替夏油杰最初给予他的作用。

上一世的夏油杰转身离去,毅然决然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但是,五条悟又比谁都明白,夏油杰也很爱他,夏油杰怎么可能不爱他。夏油杰也是在排除万难,比任何人都希望如五条悟一般的咒术师能活下去,他要五条悟的世界的尽头不再是同伴的鲜血,应是如他眸子一般晴空万里的蓝天,看见的不再是同伴的尸体,而是一束束酥软的金色暖阳和摇曳在清风中的漫山遍野的鲜花,他可以头枕着双手,眯着眼,惬意地躺在草坪上,身边是自己的同伴,一起谈笑风生,一个不缺,一个不少。

过了好久,五条悟压下了眼里的涩意,缓缓松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之后,声音里面带上了笑意,声调都在往上扬:

“怎么可能?杰,你在想什么?我在说我的病啊!我怎么可能会去怪我的心脏,我又怎么可能会讨厌它?”

解释到这里,五条悟顿了顿,声音变重了一点:

“我很爱他,上一世,这一世,无论他在哪里,我都很爱他。”

听到这话,夏油杰稍微放点心了,柔柔地抚过五条悟的额头,站了起来,告诉五条悟他还有一台手术要做,等做完手术,他今天要打的药水应该也差不多了,他就可以陪他去看雪了。帮五条悟盖好被子之后,就去了主任办公室,问主任找他什么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大概在一周后到圣诞节前后,我们科室会派几个比较厉害的心外科医生去其他医院交流学习。来问问夏油,你什么想法?”

一周后到圣诞节,几乎是五条悟的术后,夏油杰压根就摸不准手术之后五条悟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肯定不能离开,他只能礼貌地拒绝了主任。

今天下午的手术,突发状况有点多,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已经十点多了,医院外还是灯火通明,夏油杰收拾了一下,虽然觉得大概率五条悟已经休息了,但还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到了五条悟的病房门口,病房已经关了灯,走廊上的灯光照在了夏油杰的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夏油杰隔着门低声跟他道了歉,说了一句晚安,并承诺到明天过生日的时候,一定会陪他一起看雪,补上今天来不及看的雪。

十二月七日,入冬后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漫天团絮般的雪花飘落,没扫过的路上几乎是一片纯白,夏油杰胳膊下夹着给五条悟买的生日礼物,搓着手,朝着手心里面呵着气,进到了办公室,今天是五条悟的生日,夏油杰一大早带着礼物来到了医院。

礼物一放下,就有护士敲门让夏油杰去做手术,做完这一天的第一台手术,只来得及换一身手术服,抿了口水润了一下嗓子,转身又进了手术室,忙到天昏地暗,早饭和午饭都来不及吃。

第二台手术结束之后,窗外飞雪漫漫,正是看雪的好时候,好不容易趁着有点空隙,夏油杰立马赶回办公室,拿起礼物快步走到了五条悟的病房门口,正准备进去的时候,一个小护士眼尖,逮着了他,赶紧小跑过来找他:

“夏油医生,急诊那边又来电话了,让你去看一眼,很急!”

夏油杰一听,头都大了,只好放弃现在去找五条悟的想法,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边把手中的礼物塞给了护士,让她放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去,就快步往急诊去。

急诊那里的病人情况十分危机,浑身是血,心脏受到了剧烈撞击,呼吸几番停止。夏油杰立马和急诊室的医生一起抢救病人,等到病人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夏油杰马不停蹄地为他做了手术,从早上到现在,只有刚刚去急诊的路上胡乱啃的一口面包。

今天明明是那小子的生日,他怎么就这么忙,一时间这么多事,光是急诊就跑了几趟,夏油杰在准备今天最后一场手术的时候,穿着手术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全部忙完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夏油杰累到几乎脱力,整整一天真的都忙到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但是,还好,才八点多,不算太晚,还来得及。他从办公桌里面摸出来了一块面包,打算先啃两口,再去跟五条悟过生日。想到五条悟,夏油杰的眉眼柔了下来,倦意也稍微散了一点,不经意间就有了笑意。

外面还洋洋洒洒地下着雪,窗户上薄薄一层水汽晕开了远处居民楼一户一户的灯光,化成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印在了窗上,温暖柔和。

忽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对,应该说不是敲门了,门完全是被用力地拍着,一下一下,砰砰砰的,整个门板都在震。夏油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门已经砰一下被撞开了,小护士急促的声音里面是盖不住的哭腔:

“五条悟出事了!山田医生让你赶快过去!”

一时间,夏油杰只觉得寂若无人,就像是一个已经长途跋涉许久,早已疲惫不堪,但依旧满怀期待的旅人原本走在灯火通明的大道上,去赴友人的约,就一瞬间,只有一刹那,所有的光源被掐灭了,巨大的黑暗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寒意一下子灌进了他的身体里面,压得他喘不过气。手中的面包掉在了地上,口里的面包还没有嚼完,就被吞了下去,梗在了嗓子眼,让人忍不住想作呕,办公室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夏油杰退后一步,撑在了桌子上,一片茫然,几乎是从业多年的机械反应:

“好,我立马过去,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夏油医生,你快点去看看!很不好!情况很不好!”

小护士急到声音里面的哭腔更明显了,看着夏油杰定在原地,上前了几步,还想催促到,却在看见夏油杰的眼睛的时候愕然止住了声音。

那双微微上挑,经常含着淡淡笑意,从来都是平和冷静的眼眸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破碎,之前的沉静自持,之前的如水温柔都像一面镜子,碎在了眼睛里面,刺得眼眸有了血色。当所有的碎片滑落,折射出的骇人光芒消失后,是一望到底的暗淡,满眼的茫然。

夏油杰听着小护士的话,眼睛痛得很,他知道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有如此大的情绪,那只是他的一个病人罢了,他是怜惜他,是待他与其他病人不太一样,是莫名其妙地奢求他活下来,但为什么啊?那只是他就诊过千千万万病人中的一个,他理应保持冷静,理性思考,和之前一样,勾起清清浅浅的微笑,去安慰那个刚刚上任不久,已经惊慌失措的小护士。但却绝望地发现,怎么都控制不住崩坏的情绪,这些将他淹没的情绪像是刻在自己的骨髓中,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无法阻挡地将自己一点一点吞噬。他动了动嘴唇,想说出一些安慰的话,但是满脑子全是他之前对五条悟许下的承诺。

“都会及时送给你的,不会再错过的。”

“放心,这次不会错过时间了。”

“我一定会来,五条悟十七岁的生日,我怎么样都会来的。”

“十七岁的生日,我一定陪悟过。”

一句一句,夏油杰自己说的话,缠绕在夏油杰的脖子上,慢慢地收紧,不但空气渐渐无法进到夏油杰的身体,连身体里面原本有的氧气都像是被这一句一句的承诺给逼到体外,窒息感在残忍地剖开他。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夏油杰,你可真他妈傲慢,你凭什么认为病魔会在五条悟过完生日之前放过他,你又凭什么对着五条悟许下一个个压根就不可能实现的诺言。

五条悟十七的生日礼物,你要错过时间了。

五条悟十七岁的生日,你不能陪他过了。

你要在五条悟十七岁生日的这一天,在手术台上用刀划开他,剖开他的身体,打开他的心,更可悲的是,你压根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救活他,也没有人会来告诉你,五条悟会不会死在他十七岁生日的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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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雪夜凌厉的风声呼啸着,小护士怔在原地,看着夏油医生嘴唇动了动,好像是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但是最后依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额前的刘海垂在脸旁,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办公室的气压越来越低,空气像是被一点一点地卷走了,小护士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大雪纷飞,积满雪的枝头很快就不堪负重,砸向地面发出了“砰”的一声,震碎了办公室里面窒息的寂静。夏油杰的身体一颤,哽在喉咙的面包使他弯下腰干呕了起来,手撑在了办公桌上,硬生生地压下涌上来的寒意,来不及安慰面前眼睛通红的小护士,拿起口罩,一边快速系着,一边急忙走向五条悟所在的病房。

明晃晃的灯光将走廊照得通亮,还是一片寂然无声,只有五条悟母亲断断续续的、压不下去的哭声,她蹲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头发散乱,双手捂着嘴,浑身颤抖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漏出来。看见夏油杰的身影,连忙站起身,扑到了夏油杰的身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面骤然聚起了希望,开口哀求的声音里面全是哭腔:

“夏油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救他,悟,悟这么年轻,他这么年轻,才刚刚到十七岁,今天还是他生日,夏油医生,我求求你救救悟,他才刚刚满十七岁,我求你……”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夏油杰的手上,滚烫难耐。在一声声哀求中,母亲被旁边的护士拉开。夏油杰看着满脸泪水的母亲,后退了一步,安慰的话哽在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垂下了眼眸,不再去看五条悟的母亲,转身走进了病房。

“插管,快,插管!”

“是室颤波形,除颤仪!”

“心跳缓过来了吗?”

“他人已经不清楚了。”

“现在呼吸还是不行。”

“心跳,心跳怎么又停掉了!”

医生护士着急的声音里夹杂着刺耳的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警报声,整个病房喧闹得令人绝望。但五条悟就像与周遭的吵闹隔绝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皮肤惨白冰冷,血液像是在他的身体里停止流动了一样,心跳、血压、呼吸都很微弱。

夏油杰快步走向床边和身旁的医生护士一同进行抢救的措施,五条悟口里插着管,衣服被撕开了,除颤仪200焦按了下去,心跳缓过来了一会,但是五条悟依旧没有意识。一针针药水打进五条悟的身体里面,夏油杰打开手电筒,查看五条悟的瞳孔,瞳孔反应依旧迟钝。旁边的护士看着心电监护仪,满脸的焦急:

“怎么又发室颤了!”

“快,继续除颤。”

除颤仪又按了一下,还是不行,紧接着继续按了一下,五条悟的心脏依旧停跳,这已经是第三次,如果情况还没有好转,五条悟很有可能救不回来了。

抢救是有一定的时间限制,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失,气氛更加的焦灼。夏油杰一边给五条悟做着心肺复苏,一边快速准备着第四次除颤,按了下去,紧接着立马抬头,盯着心电监护仪,终于波形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心跳终于缓了过来。夏油杰接过五条悟的超声心动图,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五条悟突然开始剧烈抽搐。

“放松,人放松一点!”

“人现在稍微有反应了。”

“注意气管插管,不要被他拔了。”

几个医生护士连忙按住五条悟无意识地挣扎,抬头查看心电监护仪,在确定没有大问题之后,注射了镇静药物,在药物的作用下,五条悟渐渐地安定下来了。看着五条悟缓了过来,夏油杰悬起来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一点,连忙翻看五条悟的超声心动图:

“立马联系手术室,准备进行手术。”

在等手术室安排的时候,夏油杰看见了放在旁边包装精美的蛋糕,透过包装盒看见蛋糕上铺满了娇艳欲滴的草莓,乳白色的奶油甜甜腻腻的,在病房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蛋糕旁边还堆了几个来不及拆的礼物盒和大束大束的鲜花,洋溢着生日该有的喜庆和欢乐。夏油杰立在五条悟的病床旁,心口发闷,只觉得这些和现在状况格格不入,蛋糕也好,礼物也好,鲜花也罢,都刺得自己眼睛疼。

再一次检查五条悟的状况,弯下腰给五条悟擦汗的时候发现他缓缓睁开了双眼,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蓝色的眼睛还没有焦距,雾蒙蒙的,像清晨的大海,蔚蓝的海面上全是雾气,潮湿又茫然。夏油杰抬手轻轻地理顺了刚刚被五条悟蹭乱的刘海,将他的眼睛完全露了出来,柔声唤道:

“悟,悟?现在可以听得到吗?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进行手术了。”

“放心,生日礼物,做完手术,立马给你。”

看着五条悟眼睛里的雾一点一点散开,夏油杰继续说到,声音又轻又柔。

一下一下地揉着五条悟的头发,夏油杰在等着五条悟稍微清醒一点。就像太阳在海平面上升起,大雾渐渐散开,五条悟眼睛里的水汽在渐渐消散,意识逐渐有些清醒了,但同时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晰的疼痛,开始有无意识地轻微挣扎。夏油杰将揉五条悟头发的手放得更加轻、更加缓了,声音也是更加的轻柔:

“放心好了,悟的手术我一定会做好的。”

因为口里插着管,五条悟没有办法说话,一双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夏油杰,感受着对方温热的手心里传来的安抚意味。不知过了多久,那双还残留水汽的眼睛里开始凝聚笑意。夏油杰知道这个时候五条悟已经认出他了,弯腰继续柔声安慰着,五条悟轻轻点了点头,很轻的笑意铺散在眸里,表示着自己相信夏油杰。一旁的护士过来提醒夏油杰,手术室那边准备好了,夏油杰随即起身离开去准备接下来的手术。

消毒好之后,穿上手术衣,戴好手套,夏油杰进入了手术室。五条悟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麻醉药在他身体里面发挥着作用,身上已经做好了标记,手术巾也盖好了,只剩胸膛和上腹部裸露在外。明亮的手术灯将五条悟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煞白,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有着差不多一米九的个子,现如今瘦到只剩皮包着骨头,肿大的肝脏明显地鼓起。

夏油杰再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五条悟被病痛折磨的身体,抿了抿唇,压下心头又泛起来的心疼,接过手术刀,划开了五条悟的皮肤,因为血液循环的停止,没有血液流出。用骨锯据开了五条悟的胸骨,通过牵引器将其拉开。接着迅速划开心包,用吸引器将积液排出体外,五条悟的心脏露了出来。旁边的医生看清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整个心脏扩张着,肝脏浮肿,左心室不但自身肿大,同时被肿胀的冠状动脉牵引着,几乎不动弹了,只剩将近无法收缩的苍白肌肉和一层一层缠绕的白色瘢痕。右心房紧绷膨胀,随时都有可能爆裂。

夏油杰明了五条悟的左心室和右心房都需要辅助才能维持生命,机器开始运转,五条悟的心脏被渐渐抽空,机器取代了心肺的作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内,夏油杰切开肺动脉,注入药水,将血液冲出,重组血管,重新灌注,确认好之后,正准备按照当时讨论的方案进行下一步的手术的时候,五条悟突然又开始室颤。

这种情况较为少见,旁边几个医生看着仪器皱起了眉头,夏油杰迅速复盘了刚刚的手术过程,操作没有任何的问题。在护士的帮助下,夏油杰直接电击了心肌,屏住了呼吸,希望着五条悟的心律能恢复正常,好进行接下来的手术。但是,没有,没有任何用,五条悟的心脏依旧没有开始收缩,只是在颤动着。

紧接着,夏油杰快速做出判断,问题出在了那白色的瘢痕组织上,指导护士注入药水,留给其二十分钟的再灌注时间。

二十分钟后,夏油杰再一次实行了电击,五条悟的身体在手术台上微微弹起,还是依旧没有用,那颗心脏连微弱的收缩都做不到。看着超声心动图,因布满白色瘢痕的左心室变形,二尖瓣无法闭合。心肺机在旁边起着作用,夏油杰看着那颗肿胀的心脏几乎完全罢工,二尖瓣的修复也无从下手,早就咽下去的面包好像还卡在喉咙里面,让他止不住地想干呕,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一样,心也开始渐渐下沉。

夏油杰明白再试一次,如果还不行,五条悟的手术很可能会失败,而五条悟将死于他十七岁生日的这一天。

“呲啦”一声,第三次除颤结束,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死死地盯着那颗心脏,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那颗心脏依旧在蠕动,没有开始收缩。注射药水,给心脏留出二十分钟的缓冲时间后,夏油杰让旁边的医生向肺部通气,并慢慢关掉心肺机,这个时候,五条悟的心脏应该开始自行维持血液循环。所有人都盯着仪器上的数据,希望能看到血压升高。但是,当心肺机被关掉的时候,血压却是直线下降。

夏油杰往后退了半步,熟悉的窒息感一下子攀了上来,他想弯下腰将卡在喉咙里不存在的面包给呕出来,但是不行,只能紧紧地攥住手中的手术刀,看着身边的医生护士,声音隔着口罩传出,显得格外的轻。

“打开心肺机,再等二十分钟。”

旁边的医生抬头看了一眼显示屏,记下了时间,护士再一次往五条悟的身体里面注射了药水。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从手术室中流过,过去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心脏依旧没有跳动,手术室内的气氛随着时间地流逝愈加凝重。还剩最后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旁边的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准备让护士去通知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夏油杰一动不动地立在手术台旁,垂着头,随着时间地流失,夏油杰的心渐渐沉底,什么五条悟的手术夏油杰一定会做好,这就是所谓的做好了吗?手术僵持在这里,五条悟生死未卜,他想告诉周围的医生护士再等等,再等一下,五条悟的心脏就能,就能重新起搏吗?五条悟就能活下来吗?

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需要做出判断了,夏油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各种各样的仪器,一天连轴转的劳累卷了上来,觉得连呼吸都被一点一点地收紧,他往后退了一点,撑在了手术台上。就像独自一人处于完全漆黑的夜晚,没有路灯,连零零散散的星光都不曾被给予,沉重的黑暗迎面压下来,夏油杰感到胸口有些发闷,皱起眉头,依旧在努力思考接下来的办法。一条接着一条,在脑海中被排除,夏油杰闭了闭眼,太阳穴上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地传来。

旁边的医生打断了夏油杰的思考,心脏已经停跳一个多小时了,需要将心肺机关上吗?夏油杰摇了摇头,拿起了手术刀,就在刚才,他想起了在一次会议上偶然听到的一个方法,是一名顶尖的英国心外科医生提出的,之前观看过这位医生的手术录像,有名小女孩就是用此方法活了下来,但自己结合后期出的论文与国内医生研究过这个方法,结果大部分都不太理想。但是就目前来看,五条悟的情况和那个小女孩极为相似,最后再试一试,他想救五条悟,他要五条悟活下来,那份承诺了的生日礼物,他不能失约,要好好地送出去。

五条悟的左心室被顺利划开,切开长有瘢痕的区域,切下一块瘢痕组织,缩小心室直径,后缝合瓣膜,阻止二尖瓣反流,夏油杰一步一步进行着这个不寻常的手术。手术室很安静,几乎没有医生护士讲话,这个方法如此大胆,通过这个使心脏起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在确定心脏里的空气排尽后,再进行了一次除颤。

“呲啦”一声,这几乎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所有人都盯着那颗心脏,等着它的反应。就好像奇迹降临一般,漫长的黑夜尽头,有一缕光亮刺穿了黑暗,照到了夏油杰的身边。

他看见五条悟的心脏有了变化。

那颗原本已经罢工的心脏居然收缩了一下,然后缓慢地开始了它微弱的跳动。夏油杰的眼眶有些红了,太阳像是从山后升了起来一样,煞那间,金色的光芒铺洒着,黑夜就这般过去了。夏油杰平缓着呼吸,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额头上的汗被身旁的护士给擦去了,再一次,伸手触碰到五条悟的心脏,再一次,拿起手术刀来进行接下来的手术。

剩下的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五条悟的母亲蜷缩在手术室的外面,听到五条悟的手术还算顺利的时候,红肿的眼睛里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哑着声音向医生护士道谢。

夏油杰已经累到没有任何力气讲话了,他看见五条悟的母亲,只是笑了笑,就离开了,留下身边的护士在叮嘱母亲,手术后五条悟的情况依旧需要注意,比之前要好一点,但是依旧是处于一个较危险的状态。

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休息室内一片漆黑,夏油杰盖着毯子睡着了。他还不能离开医院,五条悟术后的几个小时之内,还有可能会有突发状况,他需要随叫随到。

第二天的清晨,积在树枝上的雪还没有滑落,窗外依旧白茫茫的一片。夏油杰迷迷糊糊睡醒了,只觉得浑身酸痛,他站起身揉了揉,回想起昨天,立马去查看五条悟的状况。

五条悟的母亲站在走廊上,远远就看见夏油杰,连声向夏油杰道谢。夏油杰露出笑容,温声解答母亲的疑问,讲述着五条悟的情况。

检查、讨论完五条悟的术后状况和进一步的方案,夏油杰换好了衣服,离开了医院。在回家的路上,夏油杰裹着围巾,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呼出的气体在唇边化为了白雾,脑海复盘着五条悟的手术,手术过程虽然惊险,但是结果还是不错的,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等到手术结束,五条悟清醒过来的时候,夏油杰送出了生日礼物,虽然再一次迟到了。

“杰,这次生日礼物又迟到了哦。”

五条悟躺在床上,眉欢眼笑的,一双蓝色的眼睛亮得很。由于身上仪器的缘故,五条悟只能躺在床上,无法起身,也就无法很好地拆开礼物。但是,他又不让别人帮他拆:

“我说杰,你送礼物迟到就算了,还想帮我拆礼物?”

夏油杰手捧着礼物,闻言停下准备拆开礼物的手,无奈地将礼物放在了床头,嘴角含着笑,低头看着五条悟的眼睛,眼眸微微弯起:

“好,那等悟亲自来拆。”

五条悟看着被放下了礼物,唇边的笑容肆意又张扬,还在不依不饶:

“杰,圣诞礼物还会迟到吗?”

“不会了,圣诞礼物一定准时送给悟。”

窗外大雪漫漫,寒冷的夜风卷起雪花满天地飘散,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上个星期明明雪小了,今晚怎么又下得这么大,夏油杰一边站在窗边,满目都是被路灯照得亮堂的积雪,一边喝着热水想着。

手术结束已经将近十天了,五条悟身上的仪器在稳步运作中,五条悟各项身体指标都算正常,只要保持好现在的状态就行了。夏油杰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陪伴着五条悟等到一颗适合他的心脏,进行心脏移植,他要五条悟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想到这里,夏油杰放下了水杯,回到了卧室,关好灯,打算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好几台手术。

突然,放在床头的手机铃声响了。

一声接着一声,急促刺耳,在一片漆黑寂静的卧室里面,显得格外的突兀。夏油杰的后背感受到了阵阵的凉意,看见是医院的来电之后,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接通电话,一样的声音,和他满心期待地准备去给五条悟过生日的时候,告诉他,五条悟生命垂危的声音一样,带着哭腔,带着匆促,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心上。

“夏油医生,你快来医院一趟,五条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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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清早的天空依旧是暗沉沉的,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在昨晚终于停了,一整宿过去,几乎未化的雪依旧厚厚一层,铺满了目光所能触及之处,连着昏暗的天空,倒显得天上地下依旧为灰蒙蒙的一片,仍是了无生机的样子。

扣紧沉重的黑色外套,夏油杰将柔软的羊毛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拿起刚刚泡好的热咖啡离开了医院。咖啡醇厚的香气氤氲着,热意透过纸杯大肆往夏油杰的手心里面渗,却仍然阻挡不了半分寒意,指关节依旧被冻得通红。

明明已经疲惫到极致,夏油杰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隐入了路过的公园中。未被踏过的雪淹没了靴子的鞋跟,分明是渺无人烟的地方,坐落树旁的长椅却被人清理过。端着咖啡就坐了下来,白雪独有的冷冽缠绕着咖啡的醇香萦绕在身旁,夏油杰伸手将蹭在外套上的积雪拂了下来。部分细小的雪花就融在了被咖啡暖得温热的手掌心里,寒意渗入肌肤。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雪水,夏油杰的手指渐渐地蜷缩了起来,像是要握住化在手心里的清冷,就像那时,那只雪白的手带着凉意钻进他的手心里,自己也是这般用温热的掌心将它包裹了起来,细细感受着凉意一点一点渗入手心里的肌肤。

当夏油杰到达病房的时候,五条悟的病床旁已经站满了医生护士。一声比一声更加焦灼的声音夹杂着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让人格外的难受。五条悟的母亲坐在病房外,浑身在轻微地颤抖着,凌乱的头发垂在脸前,身前的衣服被眼泪打湿了一片。看见夏油杰后,没有像之前一样扑到夏油杰身上,只是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盈满泪水的眼眶通红,满是无声的哀求。

躺在病床上的五条悟眉头紧皱,脸色煞白,眼睛半睁半闭,在急促地呼吸着,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前,双腿肿胀发青,病服也被冷汗浸湿大片大片地粘在身上。在夏油杰接到电话的时候,最高血压已经只有正常的一半了。

还没有来得及接过五条悟的超声心动图,一只手心在冒着汗,带着凉意的手握住了夏油杰垂在身边的手。从一开始只是肌肤与肌肤轻轻地相贴,到四指蜷曲,微微用力,陷入夏油杰干燥温乎的手心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握,一点一点地将那只苍白冰凉的手拥入自己温热的手心中。

夏油杰低头看去,入眸的又是那样的笑意,没有一丝血色的唇角扬起,眼睛费力地半睁着,里面的凝聚又散落的笑意粲然清晰,最后盈满一整双湛蓝的眼眸。明明自己已经难受到连呼吸都费力,在看见他的时候,还是要去牵他的手,还是会扬起笑意,一次又一次,无论自己有多痛苦,依旧会含着笑竭力掩饰自己的难受。可是这样的笑容又显得如此的真实,像是就是穿过痛苦,从内心中溢出来的,无论自己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看见他就是藏不住的满心欢喜。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寒风,呼啸地挂过树枝,积在枝头上的雪伴随着凌厉的风声砸在了地上,夏油杰虽然没有坐在树的正下方,但是还有些许积雪落在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冷意透过发丝,遁入肌肤,迅速化开后,润湿了头发。

抿了一口手里还带着热意的咖啡,特有的醇香围绕着苦涩在舌尖弥漫,夏油杰抬起头,看着远方天空的阴沉在一寸寸地压下来,映衬着灰白的积雪,没有半分清早应该有的朝气。

“是夏油医生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夏油杰的思绪,是一位牵着孩子的母亲。夏油杰点点头,习惯性地带上了笑意,礼貌地询问对方的来历。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名女子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将被一件件厚棉袄裹得像个小冬瓜的女孩推到了夏油杰的面前,声音是止不住的激动与感激:

“快,快来谢谢夏油医生,一年多前就是他救了你!”

夏油杰还没来得及阻止,小女孩便奶声奶气地向面前的夏油医生道了谢,还鞠了一躬。看着小女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红扑扑的脸蛋,夏油杰眼里带上了点笑意,温声向小女孩说到,不用谢,这些都是医生应该做的,随后询问着小女孩治疗后的情况。

女子再一次看见当年救了自己女儿的主治医生自然是压抑不住的高兴与感激,听到夏油杰问女孩近来的情况,连忙回答到,自从出院后,定期的检查都没有问题,心脏的情况一直在好转,现在只需要半年去检查一次就好了。小孩也能跑能跳了,前些天还闹着要去滑冰滑雪。每一次看着她活蹦乱跳的,扑到我怀里小小的身子是暖的,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我都会无比感谢夏油医生,感谢上天,将我的女儿还给了我。

许是想到了当时女儿的情况,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声向夏油杰表示感谢。看着女孩扑到母亲怀里,要母亲抱起来,夏油杰开口安慰到,都过去了,现在照顾好女孩就好了,救治病人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不用谢他。

听到母亲依旧在和面前的医生讲着话,女孩便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也不闹,只是打量着夏油杰,冲着他笑,笑得眼睛弯弯的,最后在母亲再一次的感谢声中被抱着离开了。

树枝上沉甸甸的积雪连着一片灰暗的天空,母女俩的身影渐行渐远,母亲抱着女孩,穿着灰色大衣的背影消失在了一片灰白的积雪中。抿了一口手中几乎冷却的咖啡,醇香伴随着热意的散尽,淡了许多,苦涩却依旧清晰地萦绕在舌尖,大半杯冷咖啡下肚,夏油杰感受着满嘴咖啡轻薄的醇香和特有的苦涩,长叹一口气,口里的白雾拂过夏油杰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飘散开来,逐渐消散。

他其实不太记得刚刚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从他选择读医开始,到实习,到成为一名心外科医生,到能独当一面,成为一名主治医生,一路上,他见过并救治过许许多多的病人,其中也不乏有极为棘手的情况,也会有救治失败或者是无法救治的病人。

手术门被打开,哪怕手术前已经提前告知风险,哪怕手术中已经让护士告知家属情况。但最后,夏油杰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家属看着他,眼里还是有未被浇灭的希望。直到他或者随行的医生护士开口了,清楚地告知手术的结束和病人的情况。围在他身边的家属眼里的希望才一点点被击溃,最后只剩满眼泪水后深不见底的绝望。

在救治失败的病人中,有些人是手术成功了,但是手术后依旧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家属在病房外,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最后的失声痛哭,到跪下哀求医生,夏油杰也经历过许多次了,也有见过医闹,但最后的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手术室,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立在手术台前,打开一颗颗心脏,冷静分析情况,尽己所能,救助一个个病人。

从业多年,历经了太多人的死亡,从出生不足一个月的婴儿到上百岁的老人,生命最后的流逝是无法阻挡的。虽不至于对死亡感到麻木,但是夏油杰比谁都明白,医生也只是人,不是神,创造不了那么多的奇迹。

他一直以为他能做到温和且疏离地对待病人,不被病人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游离于病人与家属的情感之外。他只需要承担好他作为医生的那部分责任,冷静地查看病情,做出自己能做的最好的治疗,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做到了,直到遇见了那个白发蓝眼的少年。

他的情绪不但被少年牵引着,还发现自己接受不了这个少年的死亡。这种情绪就好像是刻在骨血里的,一想到少年几乎已经无法挽回的、一路下滑的情况、即将面临的死亡,疼痛感就从骨髓里泛起,一寸一寸地攀升,直到将他淹没。

手术结束后,情况只稳定了不到十天,当他从家里赶到医院的时候,五条悟的情况已经全面崩坏,血液循环将近停止、不可逆的器官衰竭、无法升高的血压等任何一条都是致命的问题,将五条悟再一次推上了手术台,进行进一步的救助。

手术灯将五条悟白皙的皮肤照得惨白,手术刀划开皮肤后,鲜血溢出,流过雪白的皮肤,显得格外的刺眼,最后滴落到手术巾上。因为刚进行了手术不久,胸骨还未愈合就被再一次打开,骨髓流了出来,也一点点地落到了手术巾上。同时,夏油杰也再一次看见了五条悟那已经不堪负重的心脏,上一次手术留下来的缝合线还清晰可见 。

手术过程中,手术室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空气像是凝固住了一样,除了机器发出的声响和最基本的交流外,只剩下医生护士在清晰地直面五条悟器官不可逆转的衰竭和一路下滑的情况后,发出的叹息声。刚刚满十七岁的孩子,怎么就需面对死亡,一次两次地和死亡擦肩而过。

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都明白,没有人能完全确保这次手术救治效果的维持时间,下一次的生命危殆是什么时候,也没有人知道,有可能是明天,有可能是下周,也有可能时间可以维持得更长。那下次的抢救又是否能把五条悟从死神手中顺利地夺回来,抢救之后,又要进行什么样的救助,没有人能预料。

但是,唯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五条悟的情况几乎不可能撑到供体心脏的出现了,并且身体状况的加速下滑,会使得后期出现就算有了供体心脏,生命也将无法挽回的情况。

将五条悟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五条悟的母亲立马扶着墙站了起来,在看见五条悟再一次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后,拼命想压住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泄了出来,一双通红的眼睛里是眼泪止不住地滑落。看见夏油杰后,颤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依旧没有发出声音,最后只是掩下眼眸,不敢再与夏油杰对视。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五条悟的情况有多危险,但是,她怎么去接受,怎么再一次去听着医生告诉她,五条悟的情况无法好转,随时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险,她没有任何办法做到。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的母亲满脸泪水,躲开了他的视线,准备告知的五条悟情况,就像是卡在了喉咙处,一字也无法说出口。最后只能交给其他的医生和护士,自己转身离开。

“啪”一声,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雪球丢到了夏油杰的身上,本就没有揉得很实的雪球在夏油杰的大衣上炸开,部分零零碎碎的积雪顺着大衣滑落到了地上,又再一次和地上灰白的积雪融为了一体。

迎面跑来一个孩子,向夏油杰鞠躬道歉,并且伸手把还残留在夏油杰大衣上的雪给抚了下来。夏油杰回过神,看见面前的孩子气还没有喘匀,在这么冷的天,额头上还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脸蛋也红通通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亮得很。在得到夏油杰表示没关系的回答后,小孩再一次高兴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

顺着小孩离开的身影看去,那边出现了一群孩子在嘻笑打闹,很明显,他们就是趁着雪好不容易停了的时候,跑到了公园里面来打雪仗。也不在乎露在外面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依旧弯腰,揉搓好积雪,瞄准小伙伴,再用力扔出去。被扔到的孩子也不恼,也将积雪搓成个球,扔回去。

小孩独有的清脆的欢笑声乘着稍微消退的冷风一阵一阵地传来,驱赶走了公园里沉重的寂静。手里剩下的咖啡已经完全是冰的了,起身将咖啡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中,夏油杰清晰地感受着清早公园里面死沉的静寂依旧压在心头,没有随着公园寂静的驱散而缓解半分。

就在经过那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们的时候,孩子们感染力极强的笑声围绕在他的身旁,夏油杰却只是想起,他曾在五条悟想和他看雪的时候,想许下等到他好了,一起打雪仗的承诺。但最后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因为这样的承诺连他自己都不信,他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晰且残忍地认识到了五条悟那几乎不可挽回的情况。

只是,他不想,也不愿接受。他在谋求一个奇迹,让五条悟活下来。承诺了的那场雪,他要陪着五条悟一起看。

未来总该有那么一场漂亮的大雪,是属于他和五条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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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ㄒoㄒ)(ㄒoㄒ)老师的笔触如一双细腻的手,抚摸着我的心灵,可能是心太柔软,抚摸也带着疼痛(ㄒoㄒ)(ㄒoㄒ)老师写的真好啊ヽ( ´¬`)ノ这个饭细细品味
老师辛苦了(ノ゚ー゚)ノ(ノ゚ー゚)ノ(ノ*゚ー゚)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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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sob::sob::sob::sob:為什麼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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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自从夏油杰大清早坐在公园里吹了半上午的冷风,被化开的积雪浸湿了头发,又灌了大半杯冷咖啡下肚后,头一直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累狠了,还是冻着了,打完电话请假后,翻出药箱,吞了点花花绿绿的胶囊,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

许是心里有挂念的事,睡得也不太安稳,一片光怪陆离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随后那如墨汁一样粘绕在他身边的昏黑一点一点变淡,最后散开,露出了他和一个少年的身影。

梦中一切的景象都是朦朦胧胧的,他看见漫山遍野的鲜花盛开,一阵清风拂过,花海泛起涟漪。他靠坐在树底下,翻着书,而少年枕在他的腿上熟睡着,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和煦的阳光透过层层树枝桠化为点点金斑落在他和少年的身上,风一来,光影便流动了起来,掉落在少年身上的花瓣被他温柔地捻去。

到了盛夏蝉鸣的时候,少年提着一整袋冰棍和花花绿绿的冰镇饮料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带着笑意的声音疯狂地上扬:

“你快点,等会冰棍都融了!”

“说得轻巧,那你自己来踩吧!”

他虽然嘴上反驳着,但实际上却是加快了速度。夏天带着热气的风吹起他和少年白色衬衫的衣角,树影婆娑,藏在树枝上知了的喧嚣充盈了整个盛夏,提在手里的袋子因为温差冒着水珠,他踩着那辆看上去已经过时很久的自行车笑得肆意又张扬。

金桂飘漫均匀的清香被秋风卷起,泼洒在身旁,落满桂花的长椅上,放着两瓶被打开的饮料,他拿起其中一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身上也落了些还带着芳香的桂花。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少年的声音,一声一声唤他的名字,带着溢出来的笑意,夹着一路跑来,将铺在地上的枯叶踩出的清脆响声,落在了他的心头。

少年坐到他旁边,拿起饮料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后,熟练地将手里的随身听调试好,便凑到他的面前给他戴上了耳机。

身处梦中,他自然听不到耳机里面在播放着什么,只能看到自己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柔了下来,注视着少年的眸子里是如水的温柔。一阵秋风拂来,吹落了隐在绿叶中的金桂,轻盈的桂花乘着秋风打旋,落满了他和少年的身上。

漫天的雪花被夜风卷起,路边的灯光半明半暗,少年穿着一件薄薄的水蓝色外套,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少年的头发上,明明已经冷到浑身都在发抖,还要走在他的前头,牵着他,回头洋洋得意地炫耀着他们看到了初雪。

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他们俩,轻软的雪花乘着冷风飞舞着,他一把将面前的少年拉到了怀里,取下还带有着温度的围巾给少年细细地围上,含着笑看着少年,黄晕的灯光折射,给眼眸里的柔情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暖意。

最后他还说了句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一声大过一声的铃声震碎了梦境,夏油杰费力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昏暗,伸手够到床头的手机,也没有看是谁的来电就直接接通了。

“杰,你不在家吗?我已经按了好久门铃了。”

是母亲的声音。夏油杰坐起身,边披上放在床边的外套,边和母亲解释。打开门,母亲果然站在门口,夏油杰接过母亲手上提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是不是又忙忘了?上个月我就说这几天会来看望你。”

看着夏油杰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母亲笑了,将放在桌上的袋子打开,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盒,将一盘盘还带有热意的菜摆在桌上后,母亲去厨房拿碗筷,催促道:

“来,还没吃晚饭吧?”

夏油杰接过碗筷,低头一口接着一口吃着母亲带来的饭菜,热乎乎的饭菜渐渐抚平了今天只摄入了一杯冷咖啡的胃。母亲看着自己带来的饭菜几乎被夏油杰吃完了,高兴极了,声音都上扬了几个度,告诉夏油杰明天要去附近的寺庙里祈福。夏油杰点点头,表示自己跟着一起去。母亲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多问什么,就答应了。

安顿好母亲后,夏油杰倒了杯热水,坐在床头,随手拿起了本书,却发现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今天下午自己做的那个梦。

他清晰地记得捻起落在少年身上花瓣时的温柔、自行车上自己从未有过的肆意张扬的笑容、满树桂花下,自己眼眸里的柔情和漫天雪花中,少年跌落他怀里时候的心动,却唯独看不清少年的样貌。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那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有着和那时的自己相仿的年纪,再多的,夏油杰怎么也想不起来。

合上书,再喝了两口热水,夏油杰有些头疼,年少时期的自己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补习、回家。大学时期,更是忙到经常连饭都来不及吃,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光,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但他又是真的心动了,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心动,哪怕不清楚样貌、来历,但是他就是能感受到自己喜欢对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油杰后知后觉地有些好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么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坐在床前,思考着心动和喜欢,还是梦里的,随手关上了床头灯,明天还要和母亲一起去庙里祈福,今晚还是先早点休息。

夜晚是下了点雪,但清早的时候已经停了,积在路边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开,上山的路显得有些湿滑。夏油杰扶着母亲,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一路上,母亲问着他的近况,他挑着好的那一些回答,工作很顺利,医院不算忙,和往常一样,至于遇见的病人,夏油杰一时间顿住了。母亲发现夏油杰没了声音,便问到,是遇见比较棘手的病人了吗?夏油杰唇角的笑淡了些,但依旧摇摇头,没什么,尽力救治就行,不是什么大问题。

母亲知道夏油杰没有完全讲实话,便伸手覆在了夏油杰搀扶自己的那只手上,轻声说到,有什么事还是可以和母亲说说,不要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夏油杰笑着安抚母亲,能有什么事?一切都好着呢。

看着夏油杰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母亲只好转换话题,小时候住隔壁的那小男孩,比你还小两岁,前几天刚刚回来,女儿都读小学了,你怎么到现在连个心仪对象都没有和我讲过。夏油杰有些无奈,他不是不和母亲讲,是真的没有,从小到大,他不缺追求者,但他自己好像是真的没有喜欢过谁。

正想回答母亲的时候,他想到了昨天的那个梦,在那样一个不清不楚的梦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加快的心跳和心口处传来的悸动,他问到,如果是梦呢?

“什么梦?”

夏油杰自知失言,掩下眼眸,想搪塞过去,但耐不住母亲的追问,只好大概讲到,不是过去和现在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他也不知道。在完全不知对方的样貌、来历,甚至连性格都不太清楚的情况下,他却能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喜欢着对方。

听到这话,母亲也觉得疑惑,想了半天后,只能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许是杰上辈子的恋人呢。”

母亲顿了顿,继续打趣道:

“看样子杰很爱他哦,这辈子还能梦见他。”

听到母亲的打趣,夏油杰愣在了原地,很爱他吗?怪不得哪怕是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动。冬日清早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冷钻入厚重的外套,反应过来后,夏油杰只是笑着摇摇头,这又是什么前世今生?不过也没有反驳母亲,低下头帮母亲拢了拢厚重的外套,告诉母亲寺庙快到了。

墨灰色的砖瓦坐落在积满雪的枝头中,出檐下露出的是雕刻精美的斗拱,连接的暗红色的枋只能看见一小部分。扶着母亲站定在寺庙门口,飘出来的佛香萦绕着,正打算跨过门槛的时候,一句很轻很淡的话应和着母亲口里的上辈子的恋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夏油杰的脑海中:

“因为我和杰上一世是恋人。”

夏油杰的脚步就这么被绊住了,他想起了五条悟,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他们上辈子事情的五条悟,声音轻盈欢快,脸上的笑容是耀眼的漂亮。

身后的阳光渐渐偏移出了办公室,残留的阳光部分斜斜地印在雪白的墙壁上,部分落到了五条悟身上。而他就这么坐落在暖阳里,随着阳光给他镀上了薄薄一层金色的暖意,那双清透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夏油杰,眸子里的笑意直达眼底,带着整双眼眸都灵动炽热了起来。最后,他垂下了眼眸,轻声告诉夏油杰,因为他喜欢他,谁让他就喜欢他。

往前走了好几步,母亲才发现夏油杰还立在寺庙外,回过身,喊了好几声,夏油杰才反应过来,于是问到,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夏油杰摇摇头,跨过门槛,站定在寺庙内,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

快步走上前,扶着母亲走到香炉前,山上的风微微一带,香炉中的烟便沾染到了身上。取香的时候,夏油杰双手合十行礼,立在对面的和尚同样双手合十,弯腰行礼,但在夏油杰请好香准备离开的时候,叫住了夏油杰,注视着夏油杰的那双眸子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

将香点燃,立在佛前,身旁的和尚口里念着佛经,庙里庄重的钟声传来,夏油杰闭上了眼,将点好的香举起,愿母亲身体安康。

寺庙里的佛钟声围绕在身边,一声又一声,洪亮悠长,警醒着世人。刚刚那老和尚意味深长的话语在夏油杰的脑海中萦绕,施主的执念颇深,奈何这世缘分尚浅,若不想被困于此,还需早些醒悟放手。

老和尚的话晦暗不明,夏油杰立于佛前,点香高举,比起求神拜佛,他更愿相信自己种下的因果。但奈何母亲对神佛是无比虔诚的,他若是得空,也会随母亲一并来到庙中,但随着工作越来越忙,他已经好几年没有陪着母亲来到寺庙。

可这次,他所求的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但他不愿遵循这样的因果。他是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什么上一世的爱人,什么缘分尚浅,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接受不了五条悟的死亡,他在求得五条悟能活下去。

立于佛前的和尚依旧在吟诵着佛经,燃尽的香灰落在手中带来轻微灼热的疼痛,夏油杰捻着香的手指轻微颤了颤,再次深深地俯身行礼,他所求不多,唯愿五条悟往后可以无忧无疾,长命百岁。

母亲早已上好香,在门口等待,看见夏油杰迟迟不出来,有些惊奇,这小子什么时候对求神拜佛这事这么上心了?等到夏油杰出来后,母亲也没多问,只是拉着满身佛香的夏油杰去求平安符,你身上的那个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了,得再求一个了。

夏油杰点点头,顺着母亲将自己拉走,在经过那老和尚的时候,再一次双手合十行礼。老和尚念着佛经回礼,只不过等到夏油杰走远后,叹了口气,若人自愿被困,不愿寻找解脱的办法,旁人是无可奈何的。

离开寺庙后,母亲看着夏油杰手上多出的一个平安符,问到是给谁的?夏油杰低头笑笑,送给一个朋友的,想他今年能顺顺利利地度过此难关,夏油杰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还有场雪要陪他一起看。

一回到家,母亲将家里的灯打开,洗好手,正准备去厨房帮夏油杰随意下点面条吃的时候,看见夏油杰接起了电话,脸色直接沉了下来,边拿起外套,向外走着,边和母亲讲到,医院出了点事,他要赶回医院一趟,今晚有可能都不回来了。

母亲帮夏油杰拿来围巾,那个要送人的平安符带了吗?夏油杰愣在门口,问到母亲怎么知道的。母亲含着笑帮夏油杰围好围巾,只是猜测罢了,你一路上心不在焉的,又从不爱求神拜佛的,今天却在佛前站了那么久,是有什么事要求吧?后又多要了一个平安符,要送给的那个朋友又有些困难,我就想着是不是上山的时候提到的那个病人,现在看,应该是猜中了,杰对他很上心呢。母亲顿了顿,带着笑意的声音更加的平和慈祥:

“去吧,杰,他会如你所愿的那样,渡此难关,往后平安喜乐,岁岁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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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五条悟的情况稳定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刚刚从高度紧张的状态脱离出来,夏油杰整个人都是晕沉沉的,疲惫到话都讲不出来。

脱下带血的手套,一出抢救室,夏油杰就看到五条悟的母亲直愣愣地抱着布包,蜷缩在抢救室的门口,连抢救室的门被打开了都没有发现。从刚来医院到现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她几乎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暗沉了下去。

夏油杰站在五条悟母亲的身边,靠在墙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氛逐渐沉闷,满身的疲惫使得夏油杰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需要离开去休息了,五条悟的情况就让其他医生和护士来说明。

在夏油杰起身离开的时候,五条悟母亲沙哑的声音带着厚重的疲倦传来,又轻又缓:

“夏油医生,悟还能活下来吗?”

夏油杰的脚步顿在了原地,自己极力忽视的不安与隐痛随着这句话,涌上心头,刺得他险些站不稳。一时间,他只想忽略这句话,就当作自己没有听见,离开这里,去往休息室,五条悟的情况交给其他医生和护士说明就好。

可是他就像被定在了原地,无法离开,也无法转身去注视着五条悟的母亲,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站着一动不动,感受着熟悉的窒息感攀升,能活下来吗?一瞬间,他几乎想笑出来声,活下来?活下来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活着,哪怕诸事不顺,但不也活着吗?那五条悟呢?五条悟能不能活下来?所有的话语就像堵在了夏油杰的心口,压得他难受,能不能活下来,这么显然易见的答案,却怎么也无法回答。

告别母亲后,匆匆赶到医院,换好衣服,戴好口罩,进到抢救室的时候,五条悟已经神志不清了,双眼紧闭,凌乱的刘海被冷汗浸湿,粘在额头上。夏油杰把手放在五条悟的腿上,来大致判断心输量,且不说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至少不应该冷成这样。

最高血压已经掉到了正常值的一半,一针一针的药水注射到五条悟的身体中,但血压依旧无法升高,还在降低。紧接着又开始室颤,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夹杂着医生护士焦急的交谈,震得夏油杰太阳穴处刺痛,越来越明显的疲倦感攀了上来。无法升高的血压、无法恢复的波形、无法逆转的身体机能下降,无一不在逼迫夏油杰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五条悟即将走向死亡的终点。

等到五条悟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送了一口气。但抢救室的气氛依旧是沉闷压抑的,大家都清楚这次的抢救距离上次的手术才刚刚过了三天,五条悟的情况容不下半点乐观,随着抢救次数的增加,部分药水的疗效下降,这一次勉强抢救回来了,那下次、下下次又该怎么办?

五条悟能不能活下来,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问题。许是五条悟的母亲也意识到了,沙哑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到:

“要是夏油医生觉得为难,不回答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话,夏油杰觉得已经脱下的手套上的血迹还莫名沾手上,满手都是刺眼的鲜红,扑鼻的血腥味让他想干呕。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他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一字一句,带着不存在的血腥味,又轻又淡:

“我们会尽力的。”

说完夏油杰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身后五条悟母亲的悲咽声。脚步顿了顿,但还是走了,他现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五条悟的母亲。

夏油杰没有回到休息室,而是到办公室泡了杯咖啡,开始整理五条悟最近各种的图表和化验报告,整理好后拿去了其他好几个科室,进一步询问情况。

其中一位医生是夏油杰的朋友,认真地看完五条悟的各种报告后,叹了口气,又翻开了那一打报告:

“我就直说了吧,夏油,你应该也很清楚了,已经没有什么继续进行手术的必要了。”

医生抽出了里面几张报告,指给夏油杰看,这几个数值已经跌到这种程度了,造成的伤害是没有办法逆转的,已经不是是否有供体心脏的问题了,就算有了,这些伤害也是无法弥补的,会伴随终身。

通身的疲惫压得夏油杰有些恍惚,伸手撑在了朋友的办公桌上,开口想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稍微缓解一下,但是,声音就像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无法发出来。

朋友还没有发现夏油杰的异常,依旧低头翻着报告,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其他办法缓解或者控制,很可惜,以我的能力来看,几乎不可能。

将报告重新整理好,递给夏油杰的时候,朋友这才发现夏油杰的面色苍白,浑身透露的疲倦像是要压垮他,立马站起身,想扶他坐下。夏油杰摆摆手拒绝了,拿起报告,跟朋友道谢后,准备离开了。

这个时候,朋友也察觉到了夏油杰的不对劲,一把把夏油杰拉住,打开抽屉,递了个面包和牛奶给夏油杰,让夏油杰吃完再走。夏油杰无奈,只好接过坐下。

一时间,办公室里面只有拆开面包的塑料包装袋发出来的声音。朋友打量了夏油杰一会,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还是斟酌道:

“这位病人是夏油的亲人?还是朋友?”

夏油杰压住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将口里的面包咽了下去,摇了摇头,开口还有点哑的声音里面满是疲惫:

“不是,在他来医院前,我并不认识他。”

“那你好歹也从业十几年了吧,这种事情经历的也不少吧?怎么就……”

朋友看着夏油杰煞白的脸色,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便顿住了,叹了口气,把夏油杰放在旁边的报告拿了过来,又开始翻看。

报告被朋友翻到发出哗哗的声音,快速过了一遍后,朋友的声音从报告后传来,其实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那颗心脏上,解决好这个问题,其他的虽有可能无法完全治愈,以后会过得比较辛苦,但至少能活下来。

明明只吃了不到半个拳头大小的面包和小半杯牛奶,夏油杰却觉得胃里已经胀到直泛恶心。听到朋友绞尽脑汁想出的安慰他的话,夏油杰也没拆穿,一口气将牛奶喝完了,忍着直冲上了的恶心,接过了报告,再一次向朋友道谢。

等到夏油杰离开后,朋友直叹气,他肯定意识到了,自己最后的那些话,都只是在安慰他,什么解决心脏上的问题,要是能解决,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离死亡只差一步。

连问了几个科室,得到的答案几乎都一样,不过其他医生的话语会隐晦一点,但无非就是想表达那些意思,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身体机能的下降无法逆转。

不知道从第几个科室出来,夏油杰拿着一打报告的手已经完全是冰冷的了,凝聚在指尖上的凉意顺着血液,一点一点地弥漫全身,堵在胃里的面包和牛奶让他忍不住地想干呕。

那些医生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疑惑和同情,说出来的话语,隐晦又残忍。他无法从这些眼神和话语中找到一丝希望,一点一点全都是在给夏油杰确认五条悟即将到来的死亡。

回到科室的时候,撞到了刚刚下手术台的主任,他看见夏油杰拿着一打报告,连向他打个招呼都没有力气,面色比他这个刚刚做完六个多小时手术的人还要难看,大概猜到了夏油杰刚刚做什么去了。便将夏油杰一把拉到了办公室里面,拿过他手里的报告,大概过了一遍,说出来的话毫不客气:

“有什么问题吗?这和之前推断预测的不是一样吗?”

看着面前的夏油杰已经站不稳了,便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

“第一次手术之前,这些问题不是都已经预料到了吗?手术本来就是缓兵之计,在没有进行心脏移植前,这些问题迟早都会出现的。”

看着夏油杰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主任的火气又上来了:

“夏油杰,告诉我,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科室有医生去其他医院交流学习去了,你要连班的!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连班?怎么对其他病人负责?”

夏油杰被主任的话刺得头疼,下意识地想说,他只想让五条悟活下来,怎么样都行,五条悟活下来就好,但是这些话卡在喉头那里,刺得他能感受到嘴里泛起的血腥味,但就是说不出来,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

主任巴不得把手里的报告摔到夏油杰的身上,有点出息,行不行,从业十几年了,这种事情也经历不少了,怎么这次就这么看不开?

但是,在看到夏油杰本就苍白的面色,现在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主任没办法继续骂下去了,只是让夏油杰去休息室好好休息一下:

“不要忘了,今晚是你值班。”

说完主任就准备离开办公室,在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了从进到办公室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夏油杰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淡,还隐约带了一丝哀求: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主任的脚步停在了办公室门口,也没有转身,责备、劝解、安慰的话语最后到了嘴边只化为了一句:

“夏油,你其实比我更清楚还有没有办法。”

听到这话,夏油杰垂下眼眸,几乎笑出来声,连站起来的力气好像都丧失了,还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让五条悟活下来,他当然比谁都清楚,拿着一打报告单,一个一个科室去问那些经验丰富的医生、专家,不就是想求得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吗?哪怕一个都好,哪怕只有半句话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所以人都在否认他,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没有办法的,还请夏油医生看开点。

办公室的灯亮到让夏油杰觉得晃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中,夏油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身上,将自己一点一点地压到喘不过气来。对五条悟死亡的恐惧从骨髓中,漫上来,渐渐吞噬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打开,是个小护士,她告诉夏油杰,主任让他别想那么多了,快点去休息,晚上还要值班。

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复答应,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夏油杰才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好像都麻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等到夏油杰昏昏沉沉地到休息室休息的时候,离换班还剩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夏油杰躺在床上,明明已经累到浑身发软,却依旧睡不着,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哪怕胃还是不舒服,但要去吃点东西,他担心晚上会撑不住。

就在将外套穿上,准备把手机放进口袋的时候,夏油杰摸到了放在外套里面的平安符,今天早上刚刚为五条悟求的平安符。

一时间怔在原地,小小的平安符躺在手心里,夏油杰满脑子都是自己立在佛前,佛钟和僧人吟诵佛经的声音围绕在身旁,他点香高举,求得五条悟能无忧无疾,长命百岁。

可现在这八个字,就像一把尖刀,直接刺进了夏油杰的心脏,心口上尖锐的疼痛让夏油杰弯下腰,干呕了起来,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太阳穴骤然出现的刺痛让夏油杰的视线开始发昏。夏油杰被迫蹲了下来,伸手按住了胃,不断地干呕使得他眼眶开始有些湿润,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浸湿,凌乱地沾在脸上。

最后一阵比一阵更加强烈的疼痛让夏油杰也蹲不住了,只能瘫坐在地上,低头看着那个被汗水弄湿了的平安福,仰头大笑出声,眼泪都要被笑出来了,好一个“无忧无疾,长命百岁”,夏油杰你什么时候才能清楚地认识并且接受五条悟即将到来的死亡。

你是真的要看着五条悟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偏偏自己还束手无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去佛前求个什么无忧无疾,长命百岁,真是他妈的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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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伤心,我哇哇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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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好痛:sob::sob::sob:

好痛 我被刀成尸体了

你要杀了我吗?朋友

悟最后会好吗?

写的太好了……老师的文是我每天期盼着度过去的动力

因为生日愿望只能有一个吧

这篇还会有后续吗?老师写的真好 刀的我死去活来的:sob:

写得真的很好呜呜呜呜,心好痛:sob:老师求更新

好细腻好干净的文字……温柔又绝望,太太写得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