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外科医生夏×心脏病患者五
转世,五有记忆,夏无记忆
(一)
那是夏油杰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早上,有着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刚刚结束一场六个多小时的手术,夏油杰几乎整宿未眠,整个人疲惫到了极致。回到办公室泡了杯咖啡,再坚持一会儿,他就下班了。
突然,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阵试探的、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夏油杰停下了一直搅咖啡的手,让人进来,是个新来的小护士:
“夏油医生,有一个新来的病人需要您去看看。”
夏油杰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快下班之前来找他,一般都是一些很棘手的病例。他让小护士先离开:
“好,我知道了,准备一下就过去。”
等到夏油杰进去时,已经有几名医生站在那个少年的床尾,正在查看各种图表和化验结果。少年莫过于十五十六岁,正以四十五度斜靠在枕头上,双眼紧闭,柔软的脖子伸得很长,在费力地呼吸着,一头白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衬得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
发现夏油杰进来,其中一名医生立马把少年的图表和化验报告递给了夏油杰。翻看着少年的超声心动图,夏油杰皱起了眉头,两侧心室扩张,左边十分严重了,二尖瓣也有反流,他的心脏已经像一颗橄榄球,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第一反应就是需要换个心脏,越快越好,夏油杰抬头看向那个少年:
“他的父母呢?”
话音刚落,夏油杰便看见少年立马睁开了眼睛,注视着这双眼睛,夏油杰内心蓦地一动,愣在了原地。那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像大海延伸到尽头与天空相交的颜色,看到他的时候,那蓝色泛起了阵阵涟漪,但最后渐渐下落,化为了平静下的悲伤。
“夏油医生,你在听吗?这孩子的父母刚刚出去了,我们要等一会儿。”
夏油杰回过神,点了点头,表示他大概有一个治病方案,但是要和少年的父母先商量,就转身准备离开病房了。
“夏油医生,你的刘海还是这么奇怪,给我做手术的时候,会扎上去吗?”
少年的这句话一出来,本来安静的病房爆发出其他几位医生的笑声,一个资历老一点的医生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拍了拍夏油杰的肩膀,问道:
“我之前还没有注意过,夏油,你做手术的时候,会特意把刘海扎上去吗?”
夏油杰给气笑了,将手中的图表和化验结果拍在那个医生的怀里,扭头去看少年,少年正洋洋得意地抬着头,没有任何血色的唇角向上扬起,挂着肆意的笑,一幅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他走到少年床边,微微弯着腰,看着那双蓝色眼睛里的笑意,声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
“你是叫五条悟对吗?你为什么会觉得给你做手术的一定会是我呢?”
少年没有立马回答他,只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静静地沉下去了,夏油杰觉得这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便直起身安慰少年道:
“悟,不用担心,如果确定手术了,我们会派最适合的医生来做你的手术。”
说罢,就准备离开病房。就在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听到少年因心脏问题而显得有些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因为我是五条悟,五条悟的手术夏油杰一定会成功做好的。”
夏油杰脚步顿住了,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他不能给病人许下任何的承诺,更何况是这样难办的病人。但是,就像不受控制的一样,他回过头,再一次注视着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被蛊惑着,朝着少年许下了他的诺言:
“好,五条悟的手术,我一定会做好的。”
(二)
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完全凉掉了,洒在办公室的阳光也偏移了,远远不如夏油杰离开办公室时的温暖。办公室里十分安静,空气像是凝固住了一样,只有小护士给坐在夏油杰办公桌前的那对夫妇倒水的声音。
夏油杰其实很不喜欢面对终末期疾病的家属,他们总是带着满身的期许来到这里,希望这里的医生能拨开他们绝望的乌云,给予希望的光芒。但是,怎么可能,再好的医院也终归是医院,再厉害的医生也终归是人,不是神。
再说我也不想成为神,也不会去信神,夏油杰一边想着,一边抬眸看着坐在对面的夫妇。这是五条悟的父母,他在等他们情绪平复一点再来告知关于五条悟的治疗方案。
五条悟的母亲用手拢着还冒着热气的水,无声地流着眼泪,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
“夏油医生,悟能好起来吗?”
夏油杰对上了那双已经哭到红肿的眼睛:
“悟需要换一颗心脏,越快越好。”
说到这里,夏油杰顿住了,找到一颗适合五条悟的心脏,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每一年,有多少人在遥遥无望等待一颗适合自己的器官中去世。想到最后那双像蓝宝石一样的眸子也可能会渐渐地黯然失色,永远隐秘在黑暗中,夏油杰的头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痛,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保住五条悟的生命,陪着五条悟等待着一颗合适的心脏。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悟可以坚持下来吗?”
五条悟母亲的声音里面依旧带有浓浓的哭腔。夏油杰看着坐在对面满脸憔悴的夫妇,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声音沉静且坚定:
“所以在等到合适的心脏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活下来。”
送走了五条悟的父母之后,夏油杰直接瘫在了椅子上,他觉得他这么多年作为一名医生情感还算是控制得好的,使自己尽量游离于病人与其家属情感之外的,冷静地查看病人的病情,不让病人和家属的情感影响到自己。这一次,他的情绪却莫名被那个少年牵动着,才刚刚见面就许下了他本不会许的诺言,什么手术一定会做好,这么易碎的诺言就被他说出口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五条悟的心脏几乎不能用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夺走五条悟的性命。
太阳渐渐地偏离出了办公室,夏油杰早该下班了,他站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倒掉了早已冷掉的咖啡,收拾好东西,打开了门,却定在了办公室门口,他看见了五条悟站在他的面前。
明明是快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却因为心脏问题身体显得单薄,面色和唇色都十分苍白,病号服在五条悟身上格外的宽松,明显的锁骨裸露着。整个人都显得很轻很淡,感觉随时都要消失了一样,唯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看见他之后明显地亮了,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杰!你居然还在?我刚刚问了护士,她说这个时候,你早就下班了。”
夏油杰看着这个只穿着薄薄一层病号服的,在肉眼可见地打着寒颤的病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厚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五条悟身上,拉着五条悟进到了他的办公室里,让五条悟坐下,还给五条悟的腿上盖了一层毯子。
五条悟也不客气,乐呵呵地直接把夏油杰的外套穿在身上,还让夏油杰帮他把拉链拉上。夏油杰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半跪着,帮他把拉链对齐,顺着衣服往上拉,链头经过五条悟雪白的胸口和锁骨。他离五条悟很近,闻得到五条悟身上有着一股医院消毒水无法盖住的清清爽爽的味道,听得到五条悟的呼吸声,感受到五条悟的呼吸清清浅浅地拂过他的侧脸。夏油杰匆忙别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点,问道:
“你刚刚叫我什么?”
“杰!我以后都要叫你杰。”
夏油杰有些惊讶,看着外套被自己完全拉上,只露出了一个脑袋,但是依旧在摇头晃脑地和他搭话的五条悟,眼里有了笑意,终归还是个孩子,随他叫吧。伸手把五条悟的脑袋按住,柔软的白色头发盈满了整个掌心,让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了下来:
“悟来找我是担心手术的问题吗?”
“哈?杰来给我做手术,我为什么要担心?”
夏油杰笑了,觉得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执念他:
“悟好像莫名很信任我,但是今天早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看着五条悟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睛里的雀跃在慢慢地下落,夏油杰不忍,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再一次给出了承诺:
“没关系,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辜负悟的信任。”
说完,夏油杰才发现自己又给出了一个不该给出的承诺 ,有点懊恼,准备起身,离五条悟远点。五条悟却啪一下,用两只手拖住了夏油杰的脸,唇边又扬起了那种肆意张扬的笑:
“因为我和杰上一世是恋人,虽然上一世,杰对我很不好。”
夏油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探五条悟的额头,因心脏供血不足而冰冰凉凉的,但是,应该是清醒的状态。五条悟顺势把一只手塞进了夏油杰的手里取暖,控诉道:
“你知道吗?你上一世真的超级过分,你让我改自称,你还教育我要保护弱小的人,你还老是和我打架,搞得我天天写检讨!”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一脸认真地说出如此荒谬的话,忍不住笑了,一边把外套的袖子拉下来,稍微包住五条悟的手,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一边跟着打趣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会是恋人?”
五条悟知道夏油杰一句话都不会相信,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谁让我就喜欢你!”
夏油杰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笑着摇摇头,总归还是一个孩子,他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一个孩子口里关于前世今生的事情和那句玩笑般的表白。于是,夏油杰只是把倒好的热水放到五条悟的手里,再一次半跪着,伸手触碰到了五条悟的腿,就算是被那么厚的毯子盖着,也依旧是凉的。夏油杰有些心疼地按着五条悟腿上的穴位,来促进血液循环。
五条悟低头看着给自己揉腿的夏油杰,杰真的还是很温柔啊,明明不认识他,却也会半跪着给他揉腿。感觉到五条悟半天没有动静,夏油杰开口问道:
“那结局是什么?两情相悦,永远在一起了?”
听到他问结局,五条悟怔住了,想告诉他,是两情相悦,只是没有永远在一起,但这些话梗在了喉咙里,滑落到了心口,堵在那里,闷得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脑海里面不受控制地全是夏油杰散着头发,浑身是血靠在那巷子里面,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为什么啊?他的手抬起摆好术式,夏油杰的血肉炸开在他的面前,温热的血流了一地,他冷着脸,踏着血,抱起了他的尸体,世界寂静无声,怀里的人悄无声息,连一句迟到十年的告白都不曾出现。
结局啊,我们连恋人都不是呢。
五条悟想到这,死死地抿着唇,伸手抱住了夏油杰,用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夏油杰的颈肩处,温热的皮肤下脉搏在平稳地跳动。夏油杰感受到了五条悟情绪的变化,看来不是个好结局,于是,稍微侧过脸,轻轻蹭了蹭五条悟的脑袋,安抚道:
“悟不想说,那我们就不说了。”
五条悟摇摇头,头发轻轻蹭着夏油杰的脸,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杰,我们有个很好的结局。”
五条悟顿了顿,声音轻了很多:
“夏油杰和五条悟白头偕老,相伴一生。”
(三)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五条悟浅浅的呼吸声,夏油杰半跪在五条悟的面前,手停住了,半天没有动,哪怕他一直不怎么信这些东西,更何况什么前世今生,但是听到五条悟口里“白头偕老,相伴一生”八字,还是愣住了,难不成在五条悟眼里,他们能有着百年到老的缘分。
但是疑惑之后,感受着五条悟的呼吸细细地拂过他的脖颈,心是莫名不受控制地发软发酸,忍不住地想对他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五条悟趴在他的肩头越来越沉,夏油杰继续手上的动作,轻声哄道:
“困了就睡吧。”
“嗯…”
夏油杰听见五条悟含糊地回答后,也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等到五条悟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拍了拍他,没有反应,便知道他完全睡熟了,于是将五条悟的腿用毯子裹好,把他抱了起来,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却是格外的轻。
在走去五条悟病房的路上,夏油杰遇到了在着急找五条悟的母亲,看见被夏油杰抱在怀里的五条悟平安无事,母亲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走进病房后,夏油杰轻轻地将五条悟放在了床上,将他身上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脱掉之后,帮他盖好了被子。
看着五条悟长睫毛安静地垂着,面色几乎和白色的被子同色,一点血色都没有,夏油杰忍不住伸手去理顺五条悟刚刚在他胸口蹭乱的刘海,触摸之处,还是一片冰凉。
他发现他拒绝不了五条悟。
夏油杰不明白,为什么眼前刚认识不久的少年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到他的情绪,当他反应过来不该如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拒绝、无法远离。
在病房门口再一次看见五条悟母亲的时候,夏油杰提醒道:
“要照顾好悟,他心脏的情况很危险。”
五条悟母亲的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新的就又覆盖上去了,她连声向夏油杰表示感谢。
离开医院的时候,夏油杰带走了五条悟的各种检查报告,他打算去拜访一下他当年读书时候的导师,他的导师之前是这片地区最出名的心外科医生,现如今已经退休了。
他按响门铃,老师出现在门口:
“夏油,我看见你给我发的信息了,进来先,进来再讨论病人的情况。”
夏油杰进了门,向老师鞠躬问好,拿出了五条悟的各种图表和化验结果,铺开在了老师面前的桌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老师看了夏油杰一眼,一边戴上老花镜,一边问道:
“怎么会这么紧张?是夏油的亲人吗?”
夏油杰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不是,但是情况很棘手,我担心他会…离世。”
“离世”这两个字就像被夏油杰含在口中,很冷很不舒服,但是吐不出来,也无法咽下去,含糊久了,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血腥味。
老师翻看着五条悟的报告,眉头越皱越紧,这孩子才十六快十七岁,心脏几乎不能用了,其他的器官也因此受到大大小小的损伤。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换一颗心脏,但是现在器官多紧张,这孩子应该很难撑到那个时候。
“夏油,这些报告你都看过了吧,什么情况,应该很清楚了。”
夏油杰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在考虑其他办法,老师,我希望在心脏移植之前,他能活下来。”
老师抿了一口茶,抬头看着坐在旁边面色凝重的学生,
“很难,夏油,我们都要清楚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淡淡的饭香从厨房中传来,客厅里面,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讲话,老师的声音好像还在他身边环绕着,一点一点地缠上他的身体,在暖气十足的房间里面,夏油杰感觉冷意渗入肌肤,很难?在等到一颗心脏之前,他很难活下来。
五条悟很难活下来。
夏油杰张了张嘴,他要说点什么,他要继续问老师,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最好的治疗方案是什么?但是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面,半天说不出来一个词,口里原本淡淡的血腥味加重了。老师看着夏油杰满脸愁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夏油杰,让夏油杰带上报告来到他的书房:
“我很担心你,夏油,在病人身上放置太多的感情不是一件好事。先跟我来吧,我给你看一些更细节的资料,或许有用。”
等到夏油杰吃完晚饭离开老师家的时候,天空居然洋洋洒洒地下起了小雪,老师拿了一把伞给夏油杰,安慰到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他,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强求了。伞啊?什么时候再一次来老师家,再来还吧。 站在阳台上,老师满脸忧心地看着楼下夏油杰撑起伞离开的身影,夏油杰对于这个病人过于挂念了,但是这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感受到妻子帮他披上了外套,他搂住了妻子,看着渐行渐远的夏油杰消失在了视线里面。
万一呢?万一真的会有奇迹降临。
夜色渐深,雪下得不是很大,只有在路边昏暗的灯光底下,才能看见有雪在飘落。夏油杰撑着一把伞走在街上,早上盘起来的长发已经被夏油杰随意拢成了马尾垂在身后,寒风中夹杂着雪花吹到身上,很快融开,在衣服上留下点点的水痕。一路走着,脑海里全是老师最后含蓄的话语和他抱起五条悟的时候,五条悟拂过他脖颈的气息。
他想五条悟活下来。
纵使万般艰难,他还是希望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能活下来。
突然,夏油杰顿住了脚步,他看见一位老奶奶带着一个小女孩这么冷还在摆摊。冷风吹得漫天的雪花飞舞,祖孙二人坐在昏暗的路灯下,守着放满针织围巾的小推车旁。暖黄色的灯照在她们俩身上和面前的围巾上,在寒冷的夜晚中,这一个小角落却显得暖洋洋的。夏油杰的目光被放在最上面的那件红色针织围巾给吸引住了,躺在一车暗色的围巾上显得格外的温暖。不受控制地伸手拿起了那条赤红的围巾,在手里轻暖柔和,很适合五条悟那细长洁白的脖颈,他想买给五条悟。
夏油杰抬头就对上了老奶奶慈祥的目光,他对着老奶奶笑了笑,表示他想买下这条围巾,老奶奶帮他包装好,递给了他。坐在旁边的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夏油杰,扭头乐呵呵地对奶奶说道:
“奶奶,他来买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啦!”
老奶奶连忙让小女孩不要乱讲话,对夏油杰道歉,夏油杰表示没有事,也没有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放在心上,道了谢,离开了。
看着夏油杰远行,老奶奶付之一叹,这两年轻人,纠缠两世,怎么会都不得善终。
夏油杰拎着袋子走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买了一条红色的围巾给五条悟。
他发现自从遇到这个少年,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有很多想法,去做很多在他之前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像现在,走着再熟悉不过的路,明明清晰地感受到冷风从衣领灌进到衣服里,寒气逼人,却突然萌生要一直走下去的想法。
因为这样时间或许会一直在这里停留,这个时候的夏油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候的五条悟安静地睡着觉,他们都很好。
他们都活着。
(四)
第二天,在医院的时候,夏油杰结合老师的想法和其他医生商讨了关于五条悟的治病方案,看着五条悟之前的身体报告,确定了在等到一颗适合的心脏前,先要进行手术来辅佐五条悟的心脏运作,将情况稳定下来。
五条悟的母亲听到手术的方案之后,眼泪夺眶而出,护士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安慰着她,她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点点头,表示需要去问问五条悟想什么时候进行手术。
窗外还在下着雪,纷纷扬扬的,比昨晚的居然还要大一些,树上、地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夏油杰提着装有红色围巾的袋子走进了五条悟的病房。
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五条悟,夏油杰愣住了,明明病房里面的暖气很足,夏油杰只觉得满眼都是白色的,满眼都是冷意,屋内屋外皆为白茫茫的一片。
这个时候五条悟已经醒了,一个人在病房里,半阖着眼睛靠在床上,两只手都扎着针,接受大剂量的静脉注射药物。他雪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苍白的皮肤贴着床单,整间病房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潭死水,只有药水瓶里面的药水在一滴一滴地下落,流进五条悟的身体中。
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五条悟挣开了眼睛,在看见夏油杰之后,已经显得很劳累的眼睛里面还是聚起了笑意,在蓝色的眼睛里面一点点地散开,整间病房里面才有了些许生气。
看着他的眼睛,夏油杰也跟着笑了,嘴角上扬,口里却是止不住的苦涩。放下袋子,拿过五条悟刚刚才出来最新的报告,夏油杰唇角的笑挂不住了。肺部水肿更加厉害了,肾功能衰竭,那颗心脏已经不堪负重了。掀开被子,昨天的灯太暗了,夏油杰没有看见五条悟的脚已经开始发紫了,情况恶化的比夏油杰今天早上讨论的时候预测的还要快。五条悟现在就像是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旅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坠落悬崖,有生命危险。
夏油杰立在原地,笑意僵在了嘴角,他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去询问他病人对于手术时间的看法,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冰凉的手牵上了夏油杰的垂在身侧隐隐有些发抖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了夏油杰两边的唇角处,带着他的嘴角一起往上扬:
“杰,你苦着一张脸好丑啊,还是笑着好看。”
夏油杰吓了一跳,来不及计较他在说他丑,连忙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一只手果然鼓针了,需要重新扎针。夏油杰没有办法,只能先帮他拔了针,过一会儿再打,看着五条悟白润的手上有些红肿,低声问到不痛吗?五条悟看着低头查看自己的手,在心疼自己的夏油杰,咧开嘴笑了,边支起身去抱夏油杰,边说疼,真的超级疼。夏油杰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但还是弯腰接住了他:
“悟,打针的时候手不能乱动,这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吧?乱动的话,当然会疼,有可能还要重新扎针…”
听见夏油杰在说教,两世了,五条悟还是不可避免的头疼,但是这次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靠在夏油杰怀里,把刚刚鼓针的手放在夏油杰的手上,听着夏油杰温润的嗓音一眼一板地告诉他打针乱动的坏处。真的隔得太久了,整整一世,才再一次见到夏油杰对他讲着道理的样子,告诉他这件事情可以做,那件事情不能做,一脸认真的表情下是藏不住的温柔。五条悟覆在夏油杰手上的手,慢慢地收紧了。
夏油杰感受到了手被紧紧地握着,看着五条悟半天不说话,也捉摸不透五条悟在想什么,只好停住了话头,询问他手术时间有没有特殊要求,五条悟柔软的头发蹭着夏油杰:
“七号是我十七岁的生日,杰,手术前先陪我过个生日吧。”
夏油杰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将五条悟的手放到了被子下面后,直起身,稍微离他远一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行为已经越界了。但是,五条悟立马把手拿了出来,要塞到夏油杰的手里,让他帮他暖手,还叫嚣着,让夏油杰一定要陪他过生日,并且又开始数落他上一世的罪行:
“你上一世很少陪我过生日,超过分的!”
夏油杰拿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他顺着五条悟拿他的手来暖手,正想问五条悟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的时候,想起昨天晚上他给五条悟买的红色针织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了五条悟。
这条围巾是真的暖融融的,就像一把正在燃烧的火,温暖了整间苍白的病房。
“杰,这是你提前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吗?”
五条悟在得知这条围巾是给他的时候,满眼睛的雀跃怎么都挡不住,蓝色的眸子就像被笼罩在阳光下的大海,流光溢彩。夏油杰摇摇头,告诉五条悟这就只是个礼物,只是一个他想送给五条悟的礼物罢了。五条悟听完,把围巾递还给夏油杰,夏油杰疑惑地接过:
“悟不要这个围巾了?”
五条悟眼睛猛地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我是让杰帮我围上。”
夏油杰松了一口气,他弯下腰将围巾在五条悟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再将围巾的一头压在已经绕了一圈的围巾下,垂在了五条悟的身后,随后细细整理着垂在五条悟胸前的一头围巾。
看着和之前一样的帮他系围巾的手法,五条悟的心闷得慌,整个人直接抱住了夏油杰,感受着他的心跳和隔着衣料传来的暖意,五条悟轻声道:
“杰,这么久了,为什么你围巾的系法还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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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五条悟拉着夏油杰从高专逃课:
“今天会下雪!是初雪啊,不要呆在学校了,我们出去看雪。”
在宿舍里,夏油杰拉住心已经飞出去的五条悟,拿出一件黑色的大衣和一条灰色的围巾让五条悟多穿一点:
“你也知道会下雪,那还穿得这么少?”
五条悟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和一件薄薄的水蓝色外套,雪白纤长的脖子露在外面,夏油杰看着就头疼,想让五条悟多穿一点。结果,五条悟听到这话,再看着那灰不溜秋的衣服,立马炸毛了,死死地拽住自己的外套,坚决表示自己不怕冷。最后夏油杰拗不过五条悟,只好随着五条悟穿成那样出门了。
雪是直到晚上才下的,在五条悟玩到都快忘了今天原本的目的是出来看雪的时候,雪才伴着冷风飘飘洒洒地下了下来。那时路边的灯光半明半暗,雪花落在五条悟的白发上,停在他裸露在外头的脖子上,没过一会儿就化了,五条悟明明冷到全身都在发抖,说话都不利索了,却还是走在夏油杰的前头,回头牵着夏油杰的手,眉欢眼笑地看着夏油杰:
“杰!你看,下雪了!我就说今天会有初雪吧。”
夏油杰看着前面笑得得意洋洋的五条悟,眉眼柔了下来,将他手一拉,他就跌在了夏油杰的暖烘烘的怀抱里,听见夏油杰在他的耳畔嘟囔到,都冷到发抖了,还这么高兴,轻柔的声音无奈又纵容。还没有反应过来,脖子上一暖,夏油杰把自己的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不是很复杂的系法,就是将围巾绕一圈,将一头先压在已经围了一圈的围巾下,后垂在身后,另外一头就垂在胸前,细细整理完围在他身上的围巾后,夏油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先别嫌弃了,这是下午我刚刚学的系法。”
抬手摸着刚刚系好,还带着体温的围巾,黄晕的灯光笼罩着他们俩,漫天的雪花伴着冷风随意飘舞,五条悟一抬头就看见夏油杰嘴角含笑看着他,眉眼温柔到了极致,眼里只映他一人,在暖黄的灯光下,深紫色的眼睛里暖意和柔情显得格外的温情脉脉。
那一瞬间,五条悟觉得天地间万籁无声,唯剩自己如鼓点一般的心跳声。
现在的五条悟带着一颗已不再健康的心依在夏油杰的怀里,回头去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时候的怦然心动是真的,当时的自己懵懵懂懂,没有懂得也是真的。
等到明白的时候,他的心上人早已立于对立面,这份感情在世俗间开始显得无足轻重,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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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悟?悟你怎么了?”
感受到夏油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在轻拍着他的后背,五条悟将脑袋从夏油杰的肩膀上抬起,一抬头看见的还是夏油杰的眼里映着他,只有他,从来都只是他,他鼻头突然有些发酸,吐出一口气,将心里泛起的酸意压了下去,扬起笑容,抬手和之前一样摸着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笑嘻嘻地对夏油杰说道:
“杰!送出去的东西就不可以要回来了。”
看着这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夏油杰知道五条悟目前没有事,松了一口气,听到五条悟的话,好气又好笑,但是看着他还在喋喋不休,夏油杰没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让他说话慢点,等到他的呼吸稍微平整下来后,才继续询问到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五条悟听到这话,抬眼笑着看着夏油杰,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自己去挑,还强调:
“生日礼物也好,圣诞礼物也别忘了,你都自己去挑!”
“圣诞礼物?”
夏油杰听到这四个字,心口有些发沉,圣诞节在二十五号,五条悟需要活到二十五号才能收到圣诞礼物。
看着夏油杰的神色一点一点的沉下来了,五条悟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在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圣诞节。他再一次握住了夏油杰放在床上的手,将头抵在了夏油杰的肩膀上,柔软的头发蹭着夏油杰的脖子,明明是凶巴巴的语气,却因为心脏问题轻了很多:
“我说杰,你上一世送的礼物烂死了,这一世就不要和上一世学了。”
夏油杰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把情绪生生地压了下去,顺着问道:
“因为不上心吗?”
五条悟完全把力卸下来,靠在他的肩上,不是因为不上心,怎么可能是因为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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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夏油杰的第二天,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片,轻盈松快,街上放着欢快的音乐,喜气洋洋的,大家都在欢度圣诞节。五条悟走在街上,他的眼睛被一圈圈绷带给缠得严严实实的,左脸颊冰敷过后还是有点红肿。就在刚才硝子在确定他不会把夏油杰的尸体给她的时候,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啪”一声,五条悟没有开无下限,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
先哭出来的还是打人者,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无声地掉着眼泪,转身找了一个冰袋给他。五条悟用冰袋敷着火辣的脸颊,看着满脸泪水的硝子,却抿着唇笑了,声音有点哑,却是五条悟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像那人一样的温和,让她不要哭,硝子,不要哭。
听到五条悟的话,硝子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破了,还是哭出了声,你们俩都是混蛋,都是混蛋,都给我滚!滚啊!她蹲在地上,抱住了自己,失声痛哭,哭到脸颊发麻,头发晕瘫坐在地上的时候,五条悟已经离开了,她打开手机,隔着眼泪看了半天才看懂夜蛾发来的信息,五条悟要求一个人去收拾夏油杰生前居住的公寓。硝子看着短信咧开嘴笑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好残忍,为什么会这么残忍。
街道上盈满了欢乐的气息,一个小男孩跑着,差点撞到了五条悟的身上,五条悟弯腰扶住了小男孩,男孩抬头看着五条悟,惊呼道:
“好高啊!”
五条悟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让他小心一点,说完起身准备离开了,小男孩拉住了五条悟的衣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放到五条悟的手心里面,笑呵呵地说道:
“不要不高兴啦,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快乐!”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离开继续去找他的朋友去了。五条悟看着手心里面暖暖的熟悉的金黄色糖,拆开包装,放进了嘴巴里,一样的味道,和夏油杰给他买的一样。
当年,夏油杰很喜欢买,一罐一罐地给他买,他的宿舍里面经常摆着好几罐这种糖,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吃进口里,很甜,不同口味是不一样的甜。
含着糖,走到了夏油杰的公寓门口,提前就拿好了钥匙的五条悟,很容易就进去了,公寓里很干净,没有什么烟火气,可以看出夏油杰生前几乎不怎么在这里住。五条悟直接走了进去,先是卧室,被子折得整整齐齐,衣柜里面都是些很日常的衣服,原来这家伙除了那破袈裟还有其他衣服啊。
出了卧室再往前面走一点,是一个锁了的房间,五条悟直接把门给踹开了,房间里面很暗,摸到开关,“啪”一下,把灯给打开了。
通明的灯光照亮了一整个房间,五条悟愣在了房间门口,他忽然有点不敢往里面走了,眼里全是房间里面堆的漂亮的礼物盒,到处都是,仔细去看,还会发现每一个旁边都放着贺卡。
皱起了眉头,五条悟拿起了离他最近一个礼物盒,拆开后里面是一件已经过时很久的游戏机,贺卡上是夏油杰端正的字迹,祝:十八岁的五条悟圣诞快乐!落款写的是夏油杰三字。这是他刚叛逃不久买的游戏机,写的贺卡。
五条悟立马大步走进房间,去拆其他的礼物盒,翻旁边的贺卡,无一不是给他的,无一写的不是他,有生日的、有圣诞的、有新年的,有所有的节日,每一年,每一个生日,每一个节日,夏油杰都为他挑了一份礼物,都为他写了一张贺卡,都是让他快乐。快乐,快乐,夏油杰,你真他妈操蛋,你就是个骗子,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不知道在打开到第几张贺卡的时候,五条悟很轻很轻地笑了,死死地捏着,上面写得是祝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圣诞快乐,五条悟看着,笑着,夏油杰,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平安夜杀死了你,圣诞节要他妈来清理你的遗物,你还让他快乐,你居然还让他快乐,夏油杰,你真的该死,我昨天杀了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冤。
五条悟的下颚紧绷着,嘴唇抿得死死的,将手里的贺卡撕得粉碎,准备打电话让人来清理这些东西的时候,脚突然踢到了一个箱子,很重,五条悟放下了手机,蹲下来,缓缓地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是一罐一罐放得整整齐齐的糖果,没有变,和当年他买给自己的一模一样,和刚刚路上那个小男孩一边祝他圣诞快乐,一边放在他手心里的糖一模一样,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什么都没有变。
一下子就脱力了,什么都忍不下去了,手机掉到了地上,五条悟打开一罐糖果,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面,无力地靠着墙,瘫坐到了地上,垂着头,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往下落,开始的迷茫到最后痛到连呼吸都疼,手微微有些发抖,紧紧攥着那一把糖果,糖果的塑料包装纸陷到手心里生疼,但是都不及胸口的万分之一,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刺在他的心上,在他的胸口搅着,满地都是血,满眼都是血,就和昨天夏油杰炸开在他面前一样,满眼都是血肉,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往绷带里渗。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整个人被一点一点地被瓦解,夏油杰,你好狠,你凭什么对我这么狠,绷带完全湿透了,五条悟哽咽着,将手里的一把糖果全部扔了出去。
夏油杰你果真是个混蛋,这些都是什么烂得要死的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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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五条悟枕在他肩头,默不作声,夏油杰将五条悟的脑袋用手托了起来,结果看见五条悟的眼睛居然微微泛红,终归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都红了,有些许无奈,开口的声音又轻又柔:
“眼睛怎么红了?是我不好,上一世是我不好,没有用心给你挑礼物。”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明明完全不信他关于什么前生今世的话,却还是顺着他,抬起那只已经拔了针的手,环住夏油杰的脖子,又将头用力抵在了他的肩头:
“杰,你给我挑的礼物一直都很好,只不过上一世我们俩都太忙了,错过好久我才收到了礼物。”
夏油杰揉着他的脑袋,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告诉他,不要担心,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都会用心挑的:
“都会及时送给你的,不会再错过了。”
五条悟收紧了环在夏油杰脖子上的手,擤了擤鼻子,要夏油杰帮他把他的手机递给他:
“我才不信杰,我要发个定时短信来提醒你,这次不能再错过时间了。”
夏油杰看着还抱着自己不放,眼眶明明还有些泛红,脸上却有了笑意的五条悟手上设置着提醒他买圣诞礼物的定时短信,嘴上还强调一定要按时送,心软成了一片,反应过来时,夏油杰已经明白了,他对于五条悟活下来的渴求,已经超过了自己身为一名医生希望病人能活下来的感情界限。
他在奢望五条悟能活下来。
他在贪求五条悟能活下来。
连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强烈地要五条悟活下来。
小剧场:
老奶奶戴着老花镜,织着那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小女孩坐在老奶奶旁边,好奇地问道:
“奶奶,你之前不是说过颜色太艳的围巾不好卖吗?”
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捏了捏小女孩肉肉的脸颊,满眼慈爱:
“这条围巾不一样,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咦,那谁会买这条围巾呢?”
“会有一个人,从风雪中走来,买给他前世无望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