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杀人的疯子,他那副生错了时代的心肠让他没法对自由民开枪,同样也没法对自己的同伴开枪。那时的他仍对于改革抱有一线希望,一方面试图劝说自己的同僚们,另一方面也对上递交过不少建议信,甚至与相关负责人面谈过,只可惜都没法改变这糟糕的现状。
打开货车车厢需要使用身份卡,一旦他真的这么做了,会为自己和父母招致无尽的麻烦。他不能违规将公司的物资分给那些流民,却能将自己出行时公司分配的餐食和淡水分出去。运输队的其他人觉得他是怪胎,资本上层觉得他是个刺头,就连夏油杰的父母也觉得他疯了,所有人,无数次无数次地冲他发问——“你为什么在乎?”
夏油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该不在乎。
你们杀的可是与自己一般的人类啊?
夏油杰的同僚,许多在地下生活时都是性格温和从不惹事的普通人,却在对待自由民时自然而然地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冷漠态度来。人的思想在生活条件的极端差距之下很容易产生异化。生活在末日都市中的那些人,再不济也能保证食水住所的安全和清洁,对比起自由民的生活几乎算得上无忧无虑。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们再看到那些肮脏又瘦小,因为辐射病而身体畸形的同胞时,心中只觉得厌恶和恐惧——那些人真的是人类吗?我和他们,真的是同一种生物吗?
——当然不是。
所以杀死他们自然也不需要太多的负罪感。
于是除夏油杰之外,与他同批加入运输队的新人们,前前后后都对不少靠近车辆的自由民开了枪。
一切怀柔手段都宣告无效,夏油杰干脆地递交了辞职信退出对外武装。队长心说这烦人的小兔崽子终于要走了,与他最后一次押送物资时还说了几句假模假样的祝福话,祝他前程似锦,将来真的当上了大学者可别把自己忘了云云。夏油杰垂着眼睛,礼貌地笑着说怎么可能会忘,然后当夜轮到他值班时,先是用一条武装带安静地绞死了与自己一同守夜的同僚,然后提着枪杀了包括队长在内的运输队全部队员。
那并不是很冷静的杀戮,他对着队长的脑袋打空了弹夹,把他的头打得像个烂西瓜。
队长虽然厌恶自由民,但是对于自己的队员还是一向照顾的,尽管心里一直觉得夏油杰是怪胎却也没有过分苛待过他什么。末日都市里,他也有生活,也有父母、伴侣与孩子。
或许队长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十七岁的少年将他的尸体拖到了空地上,又转身去搬其他人,搜走了他们的武器后将尸体推着堆成一座小山,浇上了汽油。
——可他为什么要在乎?
他撕下衣服上的肩章,毫不犹豫地一起丢进火里。曾经梦想着为社会进步发光发热的夏油杰,就这样在无尽荒原寒冷的夜里点起了熊熊燃烧的一捧烈火。
这极为明亮的色彩很快吸引了大量游荡在运输队线路上的流民,他们靠过来,在扑面的热浪中,用充满渴望又惧怕的眼神,看着一身是血又站得笔直的夏油杰面无表情地用自己的身份卡将装有生存物资的货车车厢一辆辆打开,想要靠近又担心这疯子一样的少年会突然把枪对准自己。
然而少年只是打开了所有货车的厢门,不说一句话,看不见他们一般地转身坐上装有武器的那辆车,踩下油门,消失在了荒原中。
两年前,末日都市内一名有着大好前程的少年加入了对外武装。两年后,他又从运输队队员变成了流浪自由民。
又是几年后,那个突然发疯杀了自己同僚,留下满地物资后销声匿迹的无名者,已经彻底沦为了当地的传说和笑谈。而遥远的地方,夏油杰声名鹊起,成为了业内质量最高,完成任务数量也最多的赏金猎人之一,与当初那个在末日都市长大,想成为学者的少年已经彻底挂不上勾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杀人。”五条悟说。他在共情上是纯粹的新手,夏油杰讲完这个故事,他倒没有特别震撼或者惊讶,只是觉得这听起来确实像夏油杰会做的事情,毕竟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五条悟一直隐约能感受到他骨子里对危险的迷恋与疯狂。
这也让这个表面看起来好脾气的赏金猎人更矛盾了——毕竟夏油杰当初潜入天琴三区,将五条悟救出去时,不到万不得已都只是将遇到的安保与研究员打晕,而过去的他却能如此干脆利落地对自己的同僚痛下杀手?
不过长远来看,夏油杰这事儿做得确实不算干脆利落。杀死那些人前他挣扎了足足两年,或许也正因为忍了太久,所以才在爆发时显得格外吓人。以前的夏油杰像是一团疯狂炽热的火焰,现在的他似乎更像是流动的熔岩,就算表面看上去仿佛已经凝固成了黑色的岩石,剥开后,依然能看到高温燃烧的内在。
“人都是会变的嘛。做出那些事情时我十七岁,算是什么年龄的人做什么年龄该做的事情吧。”夏油杰歪过头,通过后视镜的反光向后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并不会为那些被我杀掉的人感到抱歉,但是在外面这么多年,多少也意识到杀人没办法改变任何东西了。”
这些年夏油杰杀过不少人,敌人,同伴,那些生活在末日都市的人,游荡在外的自由民,夏油杰为了改变这个错误的社会而杀死他们,可他们死后,社会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世界之所以变成现在这副荒芜而残酷的模样,从来不是具体某个人的错——而是他们所有人的罪孽。
“那怎样才能改变?”
“当然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你以为我这些年搜集的那些足以武装军队的物资都去了哪里?”夏油杰回答道。他又通过后视镜确认了一下,随即坐直身体探头向车窗外看去,拿起无线电对讲机按下通讯键,“四点钟方向。”
五条悟的角度看不到那边,于是开口问道:“怎么?”
“看起来是个小插曲,我们多了个伴。”
无数赏金猎人都同时回头观测起了车队右后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小黑点,护卫车上有人拿起望远镜:“风沙太大,看不清楚。”
“不用看了,总共三辆车,全部都有热武器武装。”五条悟侧耳听了一下,冷静地补充道,“除他之外,另外两辆从我们九点钟方向靠拢。”
“注意九点钟方向。”夏油杰对无线电吩咐道,然后才问,“你怎么知道?”
“无线电通讯和电磁杂音。”五条悟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一直嗡嗡响个不停。”
“你一直能听得见?”夏油杰探手从后排摸出一把轻型狙击枪组装上膛,之前那把高级货在天琴一区的地下试验场里报了销,现在他手上这把看起来像是个完全自制的便宜货,“下次倒是早点说啊。”
“之前没分辨出来。”五条悟回答道,顿了顿后难得对夏油杰承认了自己的困扰,“因为实在是太吵了。”
五条悟并非依靠听觉获得的这些信息,他脑袋里像是有个信号接收器一般,能够捕捉各类粒子信息,不仅仅是人类制造的各类电磁讯号,就连日珥爆发所形成的太阳风与大气摩擦的电磁噪音,他都能清楚地“听”到。
因为太过嘈杂,五条悟大部分时间都会选择完全忽视这方面的信息,直到刚刚夏油杰发出警示他才放开自己的精神触觉去感受了一下,捕捉到对方的无线电信号。他看着夏油杰在高速行驶中推开了副驾驶侧的车门,狂风瞬间就将他的黑色长发吹得飞扬起来,“要交火么?从行驶速度判断,对方可能要好一阵才能追上我们。”
“在这里打退他们,不能让他们继续靠近了。”
“既然如此,”五条悟立刻说,“那让我——”
“你留在这里。”
“夏油杰!”五条悟这下是真的有点恼火了,从他们再次见面到现在,夏油杰一直在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阻止他使用自己的力量,“我真不知道你在固执些什么!我来的话两秒钟就能把他们全部解决掉!”
“五条悟!”夏油杰也格外严肃地喊出了他的全名,“你不是武器,这儿也不是你的游乐场!”
“我没——”
“是你雇佣我替你做出选择的,记得吗?我说你今天的任务是开车。”夏油杰与他对视,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之前是和你怎么说的?”
——“你说要做人类,人类就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
然后夏油杰不再看五条悟,一脚踩在敞开的车窗上,背着枪攀上了车顶。
就算没有五条悟参战,解决这些试图抢劫的家伙总共也没有花掉他们十分钟。夏油杰跪在货柜车的车顶上,顶着呼啸的狂风只开了一枪就将对方的挡风玻璃打了个粉碎,作为回应,六点钟方向那辆车立刻开始减速。
他们在夏油杰的射程之内,夏油杰却不在他们的射程之内。尽管是完全劣势,但那辆车上的家伙似乎仍不死心,远远地跟在后方寻找机会。左侧的护卫车则与车队散开一些,去对付九点钟方向靠过来的那两辆车。
赏金猎人们刚换了武器,本就手痒得厉害,几乎没怎么试探就立刻与对方对射起来,枪声乒乓响起,直接将他们一辆车打爆了。对方很快意识到这帮押运物资的赏金猎人不仅有人数优势,而且财大气粗地使用了全军队制式武器,最后理智成功战胜了贪婪,灰溜溜地转头走了。
一场战斗就这样波澜不惊、令人失望地收了尾。确定风沙掩盖了车辙,对方不可能再跟上来后,夏油杰从车顶翻下来,钻回了车厢内。
五条悟立刻对他说:“我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
尽管戴上项圈前承诺过全听夏油杰指挥,这一路下来他还是多少有些不爽——他以为夏油杰或许是对于不杀人有什么特别的执念,所以才不愿意他使用自己的力量并杀人。然而从他刚刚描述的过往经历来看,夏油杰明明也杀过不少人,又凭什么固执地管着他?
刚刚交火时夏油杰虽然只是打爆了那辆车的挡风玻璃示警,但是左侧交火中那些上了头的赏金猎人可是真开枪杀了人的——他们杀人或者他动手杀人,又有多大的分别?
“你确实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夏油杰关上车门,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捋到脑后,抬眼认真看向五条悟,“悟,你需要一个动手杀人的理由。”
“为了食水,为了钱,为了不被人杀死,哪怕做事卑鄙又过激些,但这里所有人也确实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才会对别人举起枪。”夏油杰问道,“悟,你既然说没有将这里当作游乐场,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要杀人呢?”
“你很强大,超越一个普通人类所能想象极限的那种强大——一般人类根本无法以任何形式威胁到你的存在,你不需要钱,甚至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对你来说值得保护的东西,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一定要出手杀人的必要呢?”
“如果只是作为我的搭档想要做些什么的话,开车又有哪里不好呢?我已经对状况做出了判断,并没有到需要你出手的地步。”
五条悟没说话。
明明之前还恼火得要和夏油杰吵起来,现在似乎是被被对方连串的反问憋住了,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可以用来反驳的话——又或者,他确实没有一定要动手杀人的理由。
车队排成一列,穿过山脉起伏的狭窄的隘口,空气逐渐变得湿润,他们正在接近此行的目的地,领头那辆车稍稍加速,明显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杰又是为什么在杀人呢?”沉默半晌后,五条悟问道。
夏油杰见他态度软化,也不严厉地说些什么,只是将枪重新放到后排,抬起手示意五条悟向前看。
绕过隘口后,一片腐烂的沼泽出现在他们面前,恶臭叫人难以忍受,然而不管是什么形式,水源总是好的。他们顺着这沼泽边缘溯源向上游行驶,浮于地表的沙子逐渐变为泥土,水源也从无法流动的淤泥形态变成了汨汨流动的小溪,路边出现一些茅草般的植物和树,穿过树林后,五条悟看到了隐藏在山中的,一座整洁而略显简陋的……小镇。
“这就是我杀人的理由,”车轮压过柔软的泥土路面,夏油杰声音平静地为五条悟介绍道,“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几个在小镇边缘玩耍的小孩看到行驶而来的车队,立刻笑着一跃而起,挥舞双手向着他们的方向跑来。他们看起来只有不到十岁,身材瘦小,却并不病弱,其中一个右腿微微变形,明显是辐射病留下的痕迹,但是似乎又接受过妥当的治疗,除了走路微跛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后遗症了。
几乎所有的赏金猎人都笑着回应了那些孩子的呼唤,甚至有个男人从护卫车中探出半边身体,将其中一个抱起来捞到怀里,让他和自己一起进了小镇。
“那是他女儿。”夏油杰说,“这里除了家属,大部分居民都是受伤年老的猎人和从外面捡来的孤儿。小孩不如大人身体强健,因此最紧俏的也就是食物和药品,我这十年来通过悬赏获得的收入大部分也都搭进了这里。”
“你真是个疯子……”五条悟喃喃道,“建设这地方花了多长时间?”
“从我离开末日都市后就一直在计划了,但是大部分水源都被资本管控的末日都市完全控制,想找到一条隐蔽的支流实在很难。”夏油杰回答,“但若是没有水就缺少建立文明的基础条件,只依靠我们不稳定的猎人收入,在远离人类聚集区的地方建立起新的据点风险实在太高。不过幸好,我们还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于是那些人对于夏油杰的忠心,以及夏油杰本人对于不被出卖的自信都有了解释。为什么那些人心甘情愿地替夏油杰取来这些物资却不会内讧——因为他们的亲友、爱人与孩子也生活在这里,并且当中不少人一定也梦想着自己受伤或者老去后,能回到这地方与家人团聚。
小孩们的叫喊声几乎将整个小镇的人都唤了出来,那些人脸上的神采与五条悟之前所见过的所有人类都截然不同,夏油杰仿佛真的试图在这个无比脆弱、空中阁楼一般与世隔绝的小镇里重建人类社会覆灭以前的道德与秩序。这实在是太疯狂,太理想主义了!五条悟几乎可以想出一百种让这个小镇瞬间覆灭的方法——只要这些人中有那么一个缺乏对规则的尊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又或者这里被暴民与末日都市的探索小队发现,夏油杰多年的心血都会被瞬间付之一炬。
五条悟不相信他不知道这点,但夏油杰还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疯狂的幻想付出了实践,并且还小心谨慎地将这座隐蔽的小镇维持了许多年,甚至数次扩大了规模。
“说起来,刚刚我们经过的树林其实是有名字的。”夏油杰突然笑了笑,“大家虽然都顺着我的意思称呼它,但其实并不明当中的典故。”
“但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吧?”
“我将它称作‘格拉希尔’。”夏油杰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所以,在你面前的就是——”
“英灵神殿,”五条悟轻声答道,“瓦尔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