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颗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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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7月23日,星期六,天气晴
夏季不断升温,正赶上烈日当空还要出任务的坏心情。五条悟不耐烦地解了制服最上面两颗扣子散热,又推了墨镜去盯男同学的后脑勺,试图从他一丝不苟的造型里找到一丝被炙烤的狼狈。
“杰,不热吗?”
他模样挑衅,毫不在意形象地吐了舌头,搭着人肩膀就要去解夏油杰缠绕规整的发绳,位置妥帖的纽扣。可是日头实在是毒,按理说墨镜内部并不反光,他却还是被刺得眯了眼睛,看不清男同学是怎样的表情把他推开。只是隔着炎热的空气,夏油杰嘴巴张合,吐出一句含着模糊笑意的打趣,声调包含而上扬,传到他耳朵里化成眯眼微笑的场景。
“悟,脱我的衣服可不会让你凉快。”
夏油杰和他说话总是这样,好像很为他着想的,句句从他的立场出发,五条悟大脑零件被高温辐射作用迟缓,眨眨眼还真要以为这也是一句好心教育。
于是五条悟又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头,下巴把制服衣领戳出一块凹陷。夏油杰侧过头垂下的刘海像一截逗猫棒晃荡在他眼前,要人又不服气不满意去划拉他太过严丝合缝的领口发梢。
“确实,但会让我爽快,杰阻止不了我的哦。”
正如同夏油杰说多少次自称不该是老子也无法改变五条悟一样,他说归说,到底是不指望五条悟真的会就把他的话往心里去的。
“我只有这一件制服啊悟,你要是弄坏了我就不能去陪你上课了。”
夏油杰微翘的唇角被抿直,一本正经捋了捋自己的不良高腰灯笼裤,分明在盘算自己的利益偏要扯上五条悟的生活,明目张胆对涉世未深的世家少爷实施哄骗,这招百试百灵。
于是因为蒸腾的热气弥漫起来的硝烟偃旗息鼓,仅剩的弹药被发泄在可怜的几只二级咒灵上,甚至撑不过两人对话的三个回合,转而变为谈资堵住夏油杰巧言邪说的嘴,又被咽进规整制服后扭曲蠕动的肠胃,宣告任务圆满完成。
圆满两个字在夜蛾第无数次“帐呢”的质问里从肯定变为存疑又断定为谬误。按照夏油杰的话说,他就不指望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要脱他衣服的五条悟,会突然注重隐私地为那两只转瞬即逝的咒灵放一个帐。话里话外不说将自己摘的干净,多少也风凉地集中转移了老师怒火的发泄对象。
做得好不如说的好,一发赫就湮灭任务对象的模范学生五条悟,刚巧从小就没学会辩解两个字要如何落实于行动,所以只能愤愤鼓着腮帮子,被迫判下放学打扫厕所的惩罚。
扫厕所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适合用咒术,特别是理应被株连的男同学逃之夭夭后更是加重了五条悟的愤懑和不爽。他解开袖子把扫帚用完就扔,在干净一新的洗手台往脸上泼两捧水,这下真是有了点解暑的凉爽。
五条悟再一次抬头眨掉睫毛上滚落的水珠,半开的衣领在俯身的动作下格外大方,露出小半个白的胸脯,在镜子里甚至反光。他从镜子里看到去而复返的夏油杰。
傍晚夕阳洒在他身上晕染一层柔情的氛围,背光的面庞看不分明,影影绰绰透过耳边蒸发的水雾传来一句satoru。
“你是来拉屎的吗,还是来嘲笑我?”
五条悟转身抱臂面朝来人,毫不客气打断旖旎氛围,显然憋了一肚子的气,连杰都不叫了。他幼稚地把手上的水弹到夏油杰衣摆上,他不躲不闪,反而没劲。
夏油杰说抱歉,说这个无伤大雅的错该归咎于他。只是处理两只二级咒灵哪里需要他们一起出任务,不过是担心五条悟无法无天的性子又节外生枝制造些混乱,才要他这个明面上还算模范标杆的好同学来规劝一番。
只是他为什么忘了呢。夏天确实太热,五条悟又靠的太近,连着脖颈的锁骨处白的晃眼,他隔了一层衬衫也汗流浃背,光是维持体面就让他快笑不出来。
所以话在喉咙里绕了一圈,就变成了最幼稚的争辩。他在五条悟看不到的角度闭了闭眼睛,想说拜托,到底是谁诱导谁,也还是没说出口。
夏天实在阴晴不定,刚刚还万里无云的晴空转眼乌云密布,可见的前景是狂风暴雨。这直接打消了夏油杰找隔壁甜品店买个草莓蛋糕补偿的想法,最好的选择是不要出门上路。这样屋外狂风暴雨,总之淋不湿屋内的他和他。
他于是半推半就,把精力过剩的五条悟拉到室内篮球场发泄。空旷的球场在放课后的傍晚归于无人访问的低潮期,就他们两人独占。
夏油杰这时候主动松了衬衫领口两颗纽扣,又挽起袖口露出精壮的小臂。篮球框里缺了一角,收拾的人不细心,掉出来一颗崭新漂亮的篮球,沾了灰尘脏兮兮落在墙角,又被夏油杰一眼相中地捡起。他动作慢条斯理,还是把脏污都蹭上白净的衬衫,明晃晃的惹眼,掌心去蹭也只是晕染开更大一片。
“悟要小心一点…嗯,不过现在这颗球应该干净了,你可以放心。”
篮球在他怀里被抱着滚过一圈,他语气无辜又无奈。同期之间玩闹的运球无需过人,空档时间足够他再发表一些该是老师课堂讲授的内容,总之挑拨五条悟本就不爽的几根神经。
光滑的木地板被砸出重重的闷声回响在室内,有节奏的三步上篮被擦肩而过的男同学骤然打断,带起一阵呼啸的风。肩膀碰撞的体温避开有灰的衣角发烫,折出一个浅浅的褶皱。五条悟的脚步轻盈娴熟,一个思绪凝滞的间隙就跑远,留下原地夏油杰心里怦然炸响的一场烟花。
五条悟跳跃像一尾漂亮的鲤鱼,篮球被抛起升到最高空,转圜几圈落入球筐,是满分的大获全胜。
半路被截胡的夏油杰实打实狼狈地站在原地,却是难得有些怔忡地捂住心口,他不合时宜地听见心跳的乐声悠扬开场。
“杰故意让着我吗,接住了。”
落下的篮球还没着地就被五条悟单手扔往球场另一端的夏油杰方向,他赢的彻彻底底,却还不解气,所以堂堂正正让出机会给夏油杰对峙。
只是有人心智不坚,动情又理亏,该瞄准的位置偏偏聚焦在挚友浮动的发梢,错失了掰回一局的良机还拱手让城。篮球又孤零零滚落到脏兮兮的墙角,因为投篮,他们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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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23号,星期日,天气晴
天从五条悟进门那刻开始下雨。夜里有习习凉风,所以夏油杰习惯推开一扇窗几寸,让空气往来流通,呼吸也顺畅。
开始是小雨,不引人注意地滴答几颗在窗台,像树叶迟缓滚落的晨露。象征私人空间的宿舍门板自然有被严丝合缝地好好关紧,但来人从不敲门,我行我素就闯入挚友的卧房,世上没有这样直白又莽撞的暧昧期。
“杰,睡了吗?”
五条悟声线清朗明快,显然是自己毫无困意又呆的无聊,便要来骚扰一番才刚分别两个时辰的夏油杰。他的衬衣在床上蹭得皱皱巴巴,出门匆忙把二三颗纽扣也系歪了位置,两片漂亮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服里顶出清晰的弧度,狼狈里又带着天真的动人。
彼时夏油杰散着头发睡的不安,静的夜里还没来得及听见雨的前奏就被打搅。他拢着被子感觉脊背覆上一层薄汗,也是不体面的,至少衣冠不整。用来标明关系和距离的高专制服规规矩矩叠在床头,雨再大就要被窗台的水溅湿。
“怎么半夜不睡来找我,被热醒了吗?”
他有些困倦的嗓音低哑,前半句的不耐在侧头看见五条悟之后又温吞和缓下来。夜里,寝室,周末,五条悟,夏油杰心里细数,这在天时地利人和上都占了私人二字。暗恋的挚友不按规矩地羊入虎口,所以不清醒的他把一切当作条件,想他其实也没那么守规矩。
五条悟从善如流地采纳了这个理由,顺理成章征用他半张单人床铺,又贴进夏油杰的一被子。距离很近,自然而然玩些暧昧期的小把戏。他冲着夏油杰眨眨眼,修长卷翘的睫毛剐蹭上他脸颊。
“周末就别说教我了,讲个睡前故事吧。”
大家族的培养是标准化的,文化课程里只会有启示性和教育性的寓言文章和历史典故,由此虚幻的童话不被包含在内,成为五条悟从未涉猎的领域。
夏油杰是负责填补五条悟人生剩余所有空白的那块拼图。所以他欣然应允,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个睡美人的经典读本。
饱受祝福而诞生的完美的公主注定要沉睡,这是命中不可避免的预言。说话这会儿夏油杰胸膛位置是空荡荡的,两人面颊挨得近,心口处却不远不近隔着段距离。
只有真爱之吻可以唤醒的公主要一直等待,等到马厩里的马,屋顶上的鸽子,灶膛里的火苗都睡着,等到整个王宫都陷入沉睡,等到王宫周围长出青藤和有刺的玫瑰,一直等。
讲着讲着五条悟就靠进来,可能是声音太小听不清,直到两处空隙相互填满,公主也等到爬上古塔的王子。她于是睁开双眼,从梦的世界真正苏醒,看着王子许下在一起一辈子的山盟海誓。
然而雨声是恼人的,比蝉鸣要嘈乱复杂得多。即使只开了一个小窗的缝隙,暴雨混着闪电也喧闹不已,不同于五条悟的意外造访,这是真的打扰。
好在足够混乱,能让出格发生。夏油杰讲完故事,也在心里数清五条悟的睫毛。一根睫毛,两根睫毛,这根长,那根卷翘。于是朦胧的雾气又让人醺了神,这样蜷着挨着贴着,夜晚也像醉了酒,他沿着面颊的轮廓就吻上去。
夏油杰掌心按捏在五条悟后颈,又落吻在唇舌交缠。一串甜草莓融化在他的面颊和夏天,从相贴处蔓延像灵魂的触碰,至此百无禁忌。
五条悟衬衫的纽扣被不小心蹭落,其实又要怪他粗心大意。只是夏油杰不再像去年推诿,而是用更娴熟的话术说出全然相反的内容,把症状全归结于他自己,要用他高专制服的第二颗纽扣作为弥补。
他说情话像童话一样手到擒来,哄五条悟说这粒扣子是最贴近心口的一颗纽扣,要送给心系之人,代表所有真心都交付于对方。
喜欢人会变笨,但架不住五条悟是天才,学东西也快记性又好,把夏油杰每句话都分门别类地记录进脑海里的专属密码本。这句真相大白的情话正好结束在此篇章的第一千三百一十四个字,让他被骗得好难招架,只能偷偷用牙齿咬破人唇肉,确认一切真实发生,又眨着眼怀疑夏油杰是不是故意的。
沉默和呼吸都被吃进,好在开了窗的空气流通着生命。而雨还在下,整齐的制服领口在最上层被打湿浸透,又被锉磨着强行扯下那颗沾了水的纽扣,当作见证和礼物转让给五条悟。
雨天就连月亮也不冒脑袋,星星更是少得可怜。夏油杰说这样很好,又粗鲁关上窗的缝隙,把自己把五条悟把空气都隔绝,把世界都隔绝。
昏昏沉沉之间五条悟想,睡前故事不被纳入大家族教材实在有它的道理,除了夏油杰没人能教他这些,不会再有装模作样甩杆的无执照讲师和心甘情愿上钩的第一名学生。
更深露重,这场雨停在关窗之后没了声响,留两个十指相扣的有情人彼此依偎着沉沉睡过去,道一句晚安,要再说早安。
五条悟是耀眼出众的太阳,而夏油杰只是淡淡的风,要借着夏季短暂的暴雨才能幸运地相拥,这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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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23号,星期一,天气晴
夏油杰叛逃的时候穿走了那套可怜的高专制服。先是蹭了灰,接着淋了雨,最后还染了血。超出保质期的衣服只有无止境地变坏变糟的可能性,偏偏主人舍不得扔。
五条悟整理他被没收的房间的时候发现那颗纽扣。他舍不得戴,就每天和夏油杰一起敞着领口被硝子骂二流子。
就这样两人还得趣,明面上说是解暑良方,背地里勾着小手整一出情侣着装。硝子是女孩子不学这幅吊儿郎当做派,学弟们克己复礼也不做任何擦边举动,于是这成为两人专属的公开秘密。
那枚纽扣其实被五条悟藏在夏油杰的窗台下,淋不着雨也照不到光。起初他放哪都觉得不安全,太阳底下没有给睡美人藏身的角落,世异时移的日子也经不起等待。
所以夏油杰不知道后来他把纽扣归还到原来的反面,他看不见。他们都越来越忙,没有谁会等谁,没有谁会一直注视着谁。
五条悟于是愣怔在原地。空荡的房间长期无人造访积压了厚厚一层灰,甫一推开窗扇就射进来浑浊的光斑,惹人厌弃的脏污飘在空气里不停搅和。
他没开无下限,鼻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格外敏感,酸涩又麻痒。喷嚏到嘴边打不出来,眼睛一眨却掉出颗泪落在窗台。
他要把丢掉的纽扣还给夏油杰,连同真心和良心一起。原来两块空白不能相互填补,他满的要溢出来,回头却发现爱人已经残缺不全。
五条悟想,这是自己亏欠夏油杰的,从头到尾都不是诡辩,谬误出在他自己身上,从来和夏油杰无关。但是夏油杰好心又用心,哄着骗着托着他做正确的事,转头却把轨道交叉,自己去承担最开始的错误。
五条悟费力又小心地把纽扣扣下来,他甚至不敢用咒力,学校统一廉价的制服纽扣经不起他半分用劲。最后还是磕磕绊绊缺了圆的边角小块,摸起来手感粗糙得很,断口能划伤树叶。这颗纽扣被他握在沁出一层薄汗的掌心,从外面看不出。
这个季节的夏天太漫长,教主日理万机,讲座和祷告排满东京。五条悟随波逐流晃一晃神,就走进猴子的预约通道。
他隔着人群看见端坐在讲台假模假式的夏油杰,半披了头发穿一身宽大的袈裟,光从神情他判断讲课要比上课苦涩,又听见入耳一阵带着模糊笑意的打趣,声调包含而上扬,像当年。
“教主的地盘只进不出,等价交换,你得到你想要的,也付出我想要的。”
夏油杰手里捏玩着一团圆润的咒灵球,漫不经心扫视过在场有序就坐形态各异的猴子,懒惰的虚荣的,贪婪的傲慢的,还有一个误闯的要放下的。
他神态自若,只是盘玩的咒灵球不再转动,靠坐的凳椅突然僵硬得难以忍受。是空气太污浊,充斥着满满低级咒灵和卑劣欲念。恰好他又不设窗,只有屋粱的瓦片细碎敲击着断续的雨声,也是余篇了。夏油杰忽然喘不上气,在五条悟出招之前。
“说说就好了,实现是不可能的。”
五条悟是拾金不昧来把纽扣物归原主的,他没打算要见证慈善募捐的旧日同窗实施敲诈勒索。所以他抿着唇作答,打破凝滞安静的氛围,话语不知道对应上半联还是下半阙。
有的人入场不需要门票。但是五条悟习惯了心口不一地按夏油杰制定的规章制度行动,这让他如今的在场和立场都尴尬又突兀,直到被沉稳体面的教主一言不发地邀请上坐私谈。
夏油杰面无表情当着他的面吞下手里把玩的咒灵球,这还是第一次,仿佛在隐晦地说明他接下来不会吻他。看,多无用的体贴。
夏油杰接着稀松平常地开口,问五条悟来干嘛,今天是周一,高专和教里都很忙碌。话里话外又把两个人并列谈论,这要归类于习惯的无心之举。
五条悟听出夏油杰这句话意思之下是要驱逐不速之客。他一直是这样,不抗议夏季有暴雨,在盛大时又默默关上窗。然而五条悟是约定过的天气预报,早晚要会面。
屋檐滴着水的木质走廊设立一个简陋的账,笼罩住夏油杰和他两个人,二级咒灵们被隔绝在屋内。
夏油杰心里举重若轻地笑,感叹五条悟总是学乖的不合时宜,这场帐来得太晚,要蔓延成一场仗。他这样想着,也对面半眯着眼睛露出一个陌生的笑,劝五条悟离开。
“悟已经从我这里毕业了,如今这里只能修庙,不能授道,你该另寻高明。”
五条悟就隔着段距离向夏油杰摊开他一路紧握的掌心,没打断他最后一节课自顾自的歪理邪说,难得顺着接上话。
“毕业证书是那枚纽扣吗,我来把它归还给你。履历上有老师帮我学术造假,没地方敢要我。”
旧日破败的纽扣已经装不上和尚断念的袈裟,连同那年送出的心也就停在这段距离。教主的地盘只进不出,长廊绕成一个没有出口的圆,天知道怎么等价再送回。
没关系,但是没关系,夏油杰空荡荡的手心无处着落,最后又落在五条悟的指尖,克己复礼地推回去,再关上门。
他说没关系,他已经不穿那套衣服,也不做好人,所以没关系,没有谁亏欠谁,是他自己不要了。
他不敢去数五条悟又长长了的睫毛,有几根被黏湿的雾气粘在一起,是理不清的烂账。
屋内众人俯地叩首,关上的门未建的窗让雨的潮湿持续。屋外早已风止云息,纽扣碎裂在周而复始的回廊。五条悟被推着踏出幽暗的庙堂,行走在太阳之下。
有人拼凑角落里沾灰的塑料吞进早已腐烂的胃袋。
没关系,我是暴雨,你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