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之卵

一句话概括:别被第一句吓到,五条悟没死

五条悟似乎是死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都看见他在葬礼上的表现:什么都不做,躺在那里,被木樨花和百合花包围。死了的六眼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那些故事,那些记忆都随着人的死亡消逝了。姑且不论他是怎样死的、是否寿终正寝,大家都可以认同的观点是,五条悟死了。

但五条悟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此刻他行走在虚空之中,身体像一尊半透明的玻璃雕塑,有点点星光从他周身逸散开来——给那些未成年观看的人打了个不错的马赛克——观测者是谁我们容后再议。总之,他就这样在虚空里走着,这个空间静得可怕,连他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眼前也是黑暗,无尽的黑暗。但五条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这里是他死后的梦境,是一个深夜里棉被内的安心地方,他不知为何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他确信只要一直这样走,就能找到梦境的出口。

他的身体比活着的时候更加轻快,固然活人可以借着无下限飞到万米高空,但死人脱离了肉体,是更加无拘无束的,如果把他拖到奥林匹克的现场,他能轻松夺得每一块金牌。大脑里的想法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着,直到他听见身后有布料摩擦的动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幼年的夏油杰站在那里。

“你好,你好。”幼年的夏油杰说,“你来得太早了。”

五条悟看着他,大脑中刚刚还欢快蹦跶的各种想法噼里啪啦炸了个粉碎,虚无空间原本让人安心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没思考过要任何人出现在这里,毕竟死亡就应该安安静静地进行。夏油杰突然冒出来把他吓了一跳,同时也警觉地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自己的梦境。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梦境开始褪去它虚空的黑色,显现出一个圆形天顶的回廊来。再仔细看去,与其说是回廊,不如说是他们正悬浮在一个蛋的内侧,内壁上张贴着许多胶片,有一些人五条悟曾经在祠堂见过,有一些人他在通缉令上看过,有几个人他似乎打过,还有一些他不认识,再扭头看时,年轻灰原雄放大的笑脸贴在正中间,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每个咒术师死后都要来的地方。”身后夏油杰的声音传来,似乎比刚才年长了许多,逐渐变成五条悟熟悉的样子,“或者说,拥有咒力的人要来这里,生前无论是不是恶人,死后都要走这一遭。”

“来这里接受审判?”五条悟盯着其中一张胶片上那人扭曲的死状,“然后会怎么样?”

夏油杰彻底被他逗乐了。

“不会怎样,宗教都是为了端正人的品行开的玩笑。“他说,五条悟听出他的声音和这个空间有奇妙的共振,“这里被称为回忆之卵,算是给后来人一点……精神遗产吧,让后人死后可以瞻仰前人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然后安心地去往来生。悟刚刚盯着看的那位老兄,死后觉得自己的死状特别扭曲,可以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特地选了这张给大家看。”

“那你是什么,人生胶片里冒出来的鬼魂吗?我可没看完不灭钻■。”五条悟看着这个夏油杰的脸,这张脸确实一直在变化,一时看得到幼年时的他,再一转眼夏油杰好像又变成了教祖,等他把注意力全放在对方身上的时候,夏油杰就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个高中生,穿着那条高腰阔腿裤,两手松松地抄在口袋里。

“不,”夏油杰说,“我是你幻想出来的人物。”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卵内再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刚刚那些胶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光怪陆离的影像——许多五条悟的脸映照在卵内,从他刚刚出生的婴儿的面孔,到他死前看向世界那最后空洞的眼神,就连他呼吸的每一口气,现在都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两人面前。

看到那些胶片时,五条悟的脸肉眼可见地垮塌了——即使夏油杰自称是幻象,但是他撇到角落里有一张他躲在夏油杰衣柜里自慰的照片,这绝对不能让人看见,他赶紧拖着人往另一边走,夏油杰也好脾气地扮演一个被引导者,只是偷偷往身后看了一眼,嘴角挂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

“总而言之,回忆之卵就是这样。”他继续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讲解员,“你要做的只是选择你最想给大家展示的部分,然后开启下一段人生。”

五条悟摩挲着下巴,那些胶片从两人眼前飞过去,他的眉头快要拧成一个死结了。

在大约过了三十次心跳后,夏油杰听到了他的回答:“没什么能选的。很多细节我都不记得了,人的记忆是很敏感脆弱的。”他这样说着转向夏油杰,“你像现在这样不停变换,大概也是因为我决定不好你要以什么形象出现吧?”

夏油杰只是笑着,既不承认他的话也不否认,这时他又在五条悟面前矮下去一节,变成小时候的样子,任由五条悟那澄澈的蓝眼睛看着他。

“悟,如果你举棋不定的话,让我来给你推荐一点吧。”他抬手一挥,一些带着五条悟脸部的胶片飞了下来,同时另一些陌生人的胶片冒出来,虽然年龄性别各有各的不同,但能看到的是他们都有一对澄澈的蓝眼睛——六眼,这是固定在血脉里的术式。

虽然我们不讨论五条悟怎样去死,但可以说的是,他相对于他的父辈来说死得太早了,五条家主家被彻底斩断,分支也只有稀薄的血脉还留存于世,这个家族差不多也要消亡了。不过他还没转世,所以此刻六眼的术式依旧刻印在五条悟身上,他立刻认出了他的同类,并且发出了不满的咕哝:“你要我照搬这些老东西的做法?”

“只是参考。”夏油杰微笑着回答他,那笑容即使是放在一个孩童身上也让五条悟感觉不舒服——那是成年人的微笑,“虽然悟说自己不记得了,但是在你的一生中辉煌的时刻有很多呢,比如说……”

一张胶片飞来,在他们眼前放大,里面抱着靛青手鞠的白发孩子摇摇晃晃地让手鞠飞过头顶,四周围满了合掌大笑的成年人。

“这是你三岁的时候第一次无意识使用术式,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后人能够观摩这样的伟业,那咒术界的下一代说不定会蓬勃发展呢。”

另一张胶片取代了它的位置,穿着连帽衫的男孩踩在咒灵的尸堆上,虽然从头到脚被血淋个透,身上还有多处淤伤,但是那对眼睛里透出来的喜悦是无可置疑的。

“这是你八岁第一次大量祓除咒灵,應該是群居的三級咒靈吧?真是了不起呢,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吧?”

五条悟做到了很多咒术界能被称为“第一次”(至少是近代第一次)的壮举,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吉尼斯世界纪录可以为了他专门设立一个“五条悟奖”。夏油杰像颁奖人一样宣读他的奖项,把一张又一张奖状贴在他的额头上,压得他不堪重负。终于,镜头放到了五条悟死亡的画面——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倒在地面上,以他为圆心画出一个半径巨大的圆,建筑物、咒灵、活着的生命,一样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个人。到这里,被称之为五条悟精彩人生的胶片就正式放完了,比他的前辈们不知道光鲜多少倍,值得留下的镜头有那么多。

夏油杰抄着手等待五条悟做出回答,这时候他又变成27岁的样子,这人越长大面相越像要成佛,如今他大概真的成了佛,才能在这里迎接死人。

“不好看,这些大概都会写在教科书上吧?你把这些放给想知道我丰功伟业的人,他们大概会很高兴。”五条悟从嘴角漏出一声讥讽的笑,“只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就有八个人来问我要不要写传记,还有出版社的编辑来问我是否要自己写自传,讲讲五条家的创业发展史……我又不能写五条家是靠给别人除灵打怪发家致富的,听上去像是骗子,难道还要从头念个MBI然后做个商业奇才?”

夏油杰被这个笑话逗乐了,五条悟看他一眼,他此刻还是一幅和尚的装束,正是那个该写自传的骗子本人。这话好像是在笑他的,所以五条悟也笑起来,这种笑倒是让五条悟怀念起来,他虽然天性就乐观,但像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还是很久之前的事。他们笑了一会儿,那些胶片四处乱飞,倒是把那些吉尼斯世界记录打散了,另一些胶片飞过来,漂浮在两人面前,在最前面的仍然是抱着手鞠的五条悟,但看上去比表演的时候开心一点,嘴角缀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一开始他就像一尊小小的神像,后来倒露出一点人类的表情来,渐渐有哭有笑,但都像是石雕的天使,等到了从家中离开,才成了真的活人。等到上国中(是的,五条悟居然上过国中)时,他至少从表面上看上去像个人类。再后来,影像里出现一点夏油杰的脸,两个人连夜在拳皇97里互相爆杀,在便利店抽扭蛋然后输空钱包,被夜蛾教训,接吻、恋爱、上床……五条悟有时还露出天神一样非人的表情,但这种事情也越来越少,看得出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像个人类,并且对扮演人类乐在其中。那张五条悟躲在夏油杰房间自慰的胶片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来,夏油杰抬了抬眉毛,然后被五条悟一把捂住眼睛——夏油杰还穿着一身国中校服。

在死面前,时间的概念变得扭曲而模糊了。五条悟按照常理判断他们只用了一瞬就看完了这些胶片,但他身边的夏油杰在不断长高又缩小,从一个时期跳到另一个时期,有一次还变成死前那个样子,丢一条胳膊,看上去落魄又寂寞,他总觉得在这里又过完了一生。

前代六眼们的胶片又飞过来,混着五条悟自己的记忆一起,在他身边像小行星带一样环绕一圈。五条悟突然意识到,逼他选择的并非眼前的夏油杰、而是回忆之卵在压迫他做出选择,夏油杰最初说的“宗教都是开玩笑”不完全正确,回忆之卵要他绝对地死亡。

是的,就像人到了冥界或者地府一样,这里始终是死后的世界。他选择了自己的辉煌时刻,就是选择了“五条悟”这个概念的消亡。五条悟渐渐回忆起了死前的事情——或者说,他自以为死亡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为了消灭那两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咒灵推平了几十公里,五条家不存在咒力耗尽的情况,但五条悟却差不多把自己的咒力榨干了。他倒在地上,就连脊髓也像被自己的术式抽出去一样,连空气都感觉不到。他就是这样死去,但后来呢?这个故事似乎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五条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样想,但他挥手打散了那些胶片。

“悟选不出来吗?没关系,不选也可以的。”

似乎是知道他会这样选择,回忆之卵开始碎裂成无数星星,和五条悟身上的星光一样,同时五条悟半透明的身体开始变得具象化,这个死后世界在快速坍塌。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事。”五条悟转头看向夏油杰,“你还要假装是我的一部分吗?”

夏油杰没反驳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没见过国中时期的杰长什么样子,我也肯定更小的时候没见过你,那个时候我人还在我家的大院里。人没办法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所以实际上你是真正的夏油杰,对吧?”

即使是六眼也不能看破的、墨一样的黑暗沉沉压下来。他隐隐约约听到夏油杰的笑声:“你还没找到最值得作为回忆的场景,去吧,悟,往前走,你的人生还会继续。”

“那你呢?”五条悟已经能感受到周身的疼痛,证明他确实正在活过来,他甚至听见有人在给他做胸外按压——天啊,这个世界居然还有科学——但是他只是用那对眼睛徒劳地搜寻着夏油杰,“你怎么办,你要去哪?”

“我?”黑暗整个压下来,夏油杰柔和的声音从远方飘来,“就像剧本里原本写的一样,我走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五条悟睁开了眼,手术似乎是刚结束,他听见有人跟他讲话,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脸,也感受到身上原本耗尽的咒力正在缓慢地运转,治愈那些疼痛的伤口。他在死亡里走了一遭,现在只是瞪大眼睛盯着无影灯的灯泡,好像有人站在那里看着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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