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相通 by 阴霾予雨

现在想来夏油杰不太骂脏话,至少在除了五条悟以外的其他人面前他涵养很好。偶尔被五条悟惹得上头,脏话一出口,还会有一种为旁人——尤其是小孩子——感到抱歉的束缚在。

五条悟不然。他刚进高中的时候还像是一张白纸,或者无条件模仿人类的新一代AI,直到都囫囵吞枣地学下去后才产生和人类不同的一种偏好。夏油杰还在骂“他妈的”,五条悟就已经举一反三到可以从对方的繁殖能力阴阳怪气到人格缺陷。

夏油杰教他不可以在长辈面前自称“Ore”,也教他不要使用太过分的脏字,下一秒又被惹到扭作一团。五条悟选了点听,从此以后只在友人面前用那个自称,也只在友人面前当祖安八哥。他骂人一向很有水平,不知道天才的语言获得装置是不是也格外天才,他很少真的发火,只是乐得学点怪话。

有几回学校举办了俳句、短诗和散文的比赛,还有正值荷尔蒙旺盛的学生们私下津津乐道的三行情诗征集。夏油杰对后面那个没什么兴趣。情诗是给想要谈恋爱的人准备的礼物,他的生活已经足够合心意,对花哨盒子里的东西不甚上心。五条悟笑他像个没牙齿的小老头,或者至少也是吃斋念佛的地步。夏油杰知道五条悟知道他不是,并为自己逻辑的清明感到一阵年轻的快乐。

在几个女孩子的撺掇下,五条悟大笔一挥,随便写了点东西。夏油杰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不记得他具体写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当时支着头看他,猜他会拿喜久福入诗。他写东西不像大福,像那时叼在嘴里的棒棒糖,可乐味,被咬得碎裂一角。年轻,甜也酸,要是全然放下戒心反而会被磕到牙龈。

小姑娘可能会被气走,夏油杰不会。就算赌气反向走了,五条悟也会很快骑着车赶上来,唰一下抓掉他的发圈,然后又是一场你追我赶的小学生游戏。五条悟体温不高,手干燥,偶尔热乎乎的,大多数时间是因为刚刚抓着关东煮吃完。一般而言,永远是狂热的恋人之间做下的许诺,但是五条悟总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他大概是有勇气和能力对抗时间的。夏油杰嗤笑一声,潜意识把对方当成他眼睛那样蓝色的一大块矿石,边角和他说的怪话一样多,在碎面里黑发的少年看到自己一模一样的一部分,由此感到一种不科学的信念:他们互相在对方身体里存在。

在五条悟旁边夏油杰懒得思考未来。一切线性的逻辑、因果关系、乃至时间和其他宏观微观的运动都绕了他们的汗珠跑开。没有未来。没有上一刻,扭打一团的问题学生,下一刻,毕业典礼的成年人。没有过去。没有五条家的宅邸,而夏油杰永远和长发挂钩。夕阳和黎明就是同一个东西,爱和恨都不甚明确,世界还是一粒原子,是五条悟让它发生了大爆炸,而夏油杰把边界慢慢收拢。

夏油杰睁开眼睛,屏幕上一片空白,像记忆里五条悟写下的情诗,或者记忆里的他自己。如果五条悟没有死,夏油杰就还是矿石中倒映出的全部碎片。他想起高一放学的时候,自己推着自行车,五条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很自在地跳上他的后座。他想要将落了一地的自己捡起来,重新拼好,塞回散发的躯体里;但是很多很多的五条悟已经占据了他该存在的地方。他闭上双眼,像在做梦一样回想他所拥有的那一部分挚友。对方因为路过小混混的地盘,第二天很兴奋地、有模有样地说那些脏话,随后被他训斥,然后他也爆了粗口。旁边带着黄色小帽子的男孩好奇的目光像链子,只锁住他一个人,于是他又道歉。五条悟取笑他,话锋一转,跟他讲了自己小时候被家里大人带去善光寺的场景。那尊著名的如来佛没有开放参观,于是只能在其下的漆黑走廊里逛了一圈。夏油杰猜五条家的大人们是想让宝贝似的公子去拜濡佛,以祈求平安长大。五条悟仿佛看透他在想什么,摇摇头说濡佛离秘佛像很远。

那是去做什么?

五条悟向右侧转动眼球,一面摸自己尚未长出胡子的下巴,一面描述道:当时游客很多,带着他的侍女和他被挤开了。他还很矮,刚到成年人的腰部,闷得喘不过气,遂逆着人潮向建筑物外面走。

然后呢?

走出去了。外面的光很亮,又白,穿过树皮修葺的寺庙屋顶。家里的老爷爷们出来以后硬要说那是佛光。

他故意把老爷爷拖得很长,语气听起来像撒娇,夏油杰却尝到一点不高兴的涩味。你讨厌那个说法?

是吗。五条悟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问:为什么太阳公公要跟人的东西擦上边呢?

因为人想吧。夏油杰想了想,举例说:风起云涌,云涌云涌,步上白云。差不多是这样的道理。

五条悟瞅他,他复从五条悟的圆眼睛里看到挑着眉的自己,一个完整的半身像。扎松散发髻,刘海滑稽地垂下来一撮,正随着步伐左右晃荡。

是吧。走到街角的时候,五条悟不咸不淡地说。

夏油杰把完整的自己添进文章里,又加了些五条悟式的散漫。至今为止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拴住五条悟,不像随便寻些琐事就能束缚常人,一如他,一如高中的其他熟人。他读书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和五条悟一样远离人来人往的世界,因此才能并肩推自行车回家。等夕阳落下来之后,他才发现对方不见影踪,像真的消失在天际。他的光很亮,又白,穿过所有那些文字、图画和修补歪曲过的记忆。

风闻有古人喝醉酒去捞月,却不慎掉入湖中,溺水而死。后来者称他是侠气,是狂放,是天人投在人世间的一个影子,最终要回到天上去。

天道常乐不苦,然有五衰。夏油杰不信神佛,但最后的一面,让他想起三岛氏所刻画的安永透二十一岁的场景。书中人自杀未遂,安于家中一隅,却恰恰说明他不是天人。《丰饶之海》的不完满,佛道轮回的不完满,三岛氏的不完满。夏油杰好好读完了,于是知道世事无常;五条悟读了一本就作罢,有可能把剩下的残念都度去己身。

第五衰是不乐本座。

夏油杰得知挚友的死讯,说他是在国外意外身亡的。调查和尸检都显示那正是一场意外,与他定时炸弹似的疾病无关,与所谓阴谋和自杀也毫不沾边。

单纯的命数已尽罢了。

冬天的傍晚,夏油杰接到家入硝子打来的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见。

当上医生的女同学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乙骨打算办一次小小的聚会。冬至也到了,大家好久没见,你去不去?

夏油杰慢吞吞地说:我记得他对我印象不是很好。

家入回答:你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么记得是你说他“是个没魅力的男人”?

夏油杰不恼,只笑了笑,问她:还有谁?

对方报出几个名字,都是高中时相对较熟悉的人,声音经过长途跋涉有点失真。她比高中时听起来更哑。

歌姬也去,悟还真是……

好福气啊,就他这样,也能有这么多人挂念。你不也是一个。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用叹气填满了。本来是点头,动作到一半才想起来开的不是视频电话。

所以你去吗?

看时间吧。

家入硝子明知道夏油杰间或靠写作谋生,没有揭穿他拙劣的托辞。过了几秒,业余作家敏锐地察觉出对方踌躇着要说什么话。

夏油,最近那篇《夏日独白》是不是你写的?

他沉默一会,问:你什么时候读的?

言下之意是她怎么会知道。家入有点想取笑他当局者迷,话到嘴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那样的苦夏不像是五条会想到的。

是,《极乐锁》是他生前最后一篇写完的文章。

夏油杰想起那时的对话。五条悟跟他解释说大人是为了带他去摸极乐锁,但他因走散了而没摸着。怪不得五条家的长辈会说那样的话。

他忍不住说:你信那种东西吗?

什么?极乐锁吗?不信,我是无神论者。

少年心道如果有那么简单就能达到的彼岸,又为什么还要经历万事。

他不信宿命,却觉得人皆有使命,而他夏油杰的使命就是让别人更有可能完成他们的使命。至于五条悟,他说不上来,只能猜对方的降生本身就是天命使然。有些人出世必然使世间平衡重新设定,而五条悟就是这样的天才。

夏油杰是个表面上太过谦恭的人,直到他蒙骗过自己,忘了一度以为他们互相在对方身体里存在。在家入硝子看来,夏油此人远比他认识得傲慢得多。这种年轻的傲慢在五条悟死后越发隐秘,直到他以并非自己的笔名发表那篇短文,记忆里鲜活的感觉方才复苏。

说起来,你知道五条为什么会取那个名字吧?

步上白云吗。夏油说可能是因为我们提起过。

高二的时候,有隔壁班的女同学叫他写情诗……五条敷衍用的便是“风起云涌,云涌云涌,步上白云”。这算什么情诗啊。

家入在听筒另一头失笑,随后猛地听见砰的一声,像是夏油把手机掉到了地上。男人平静的声音在几秒后又响起来:抱歉,手滑,敲到了栏杆。

那先这样?

嗯,早点休息,定好了给你回电话。

家入硝子把电话挂了,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夏油杰撑着栏杆,空着的手指无意识地向裤兜里摸,早就没有烟盒了。

如果是悟的话,那可能的确能作为情诗吧。

他眺望楼下昏暗的庭院,没有夕阳,没有雪,路灯亮着。想必三岛氏写下终句时,意料不到未来会有这种光景。

夏油杰默念: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

世事无常,五条悟无常,于是存在一种常性,要他回忆推着自行车载五条悟回家的下午。他从五条悟的圆眼睛里看到挑着眉的自己,一个完整的半身像。时隔多年,留下的那个意识到五条悟带着自己的碎片走了,而在夏油杰的躯壳中投下他本人完整的影子。

心,唯独心,是不能相同,也不必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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