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如何学会哭说起(硝子视角)

预警:硝子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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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正大光明地哭是接收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那时大家在空空荡荡的停尸房里玩扑克牌,我,夏油杰,五条悟。

我从前只治病人,我这里也只收病人。病人有两个,拖着快死掉身体进来的夏油杰,和有事没事就要戳到自己手指的五条悟。五条悟比夏油杰更脆弱,小少爷看来在家没吃过什么苦,稍微用力一点拧他都要起一大片青,他任务当中又爱瞎折腾,有时拖着失血过多的夏油杰回来,自己腿上磕破一点皮。但他显得比夏油杰还痛,在我这里吱哇乱叫,直把夏油杰都吵得醒过来,叹一句:“五条悟,你真是存心要让我折寿。”

然后五条悟从无声无息地咬苹果变成咔嚓咔嚓地咬苹果,励志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精神衰弱继而折寿。我和夏油杰拳头都硬了,但我打不过他,夏油杰则是被我按住不能动,不然当时五条悟就会变成我这里的第一具尸体。

但他们两个很强,后来夏油杰逐渐学会了战斗当中分心在乎一下自己,失血过多的事情也变得寥寥无几。他们没死过,连濒死都没有。我的医务室里充满了他们两个的笑声和骂声,唯独没有眼泪。或者是痛得根本掉不出眼泪,或者是根本没有一点伤地打扰我。

夏油杰和五条悟像两个缺少泪腺的人。夏油杰失血过多的那次,他的右半个身子几乎被按照关节拆分,每一处都是伤,每一处都是脱臼,血从他的小臂和肩膀不断往外流。那是我第一次慌到掉眼泪,只不过背对着五条悟,他没看到。也许是因为他那时和夏油杰还不熟,他只是沉默地靠着门板,显示他除了嘻嘻哈哈以外冷漠的另一面——不近人情而更像神的那一面。直到我对夏油杰的治疗彻底结束他才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夏油杰伤口处刚长出来的粉红色皮肤,然后开始控诉他破皮的腿有多痛。

因为他们太强,我无缘见到谁的尸体,所以那次我看到尸体的时候,先是震惊,紧接着感到恶心,对那段凄惨的横截面感到恶心。夏油杰把我手里的牌强行抽走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自己在哭,边哭边折腾那些牌,要把它们在我手里揉烂。

我哭了很久,中间甚至去厕所干呕了一次,接着就是沉默,因为哭过之后就好多了,我动刀,开始解剖那个人,检查他是不是烂心烂肺。场面很血腥,组织液和血从手术台上往下滴,我像个刽子手一样冷酷无情。五条悟和夏油杰没走,两个人平分了我那叠牌,在那边继续这个游戏。

那是我第一次解剖别人。我记得那种皮肤撕裂的声音,记得那些液体沾在我手上的感觉,记得耳边他们把牌丢到解剖台上的声音,甚至记得五条悟输牌时嚷嚷的声音。但是我不记得那个人的脸,因为此后我无数次剖开什么人。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那间停尸房被堆得满满当当,夏油杰和五条悟不再在我这里打牌,我只能听到皮肤撕裂的声音了。

我再听到他们的声音时,他们不是在打牌,是在打炮,五条悟的声音不大,但会吵到每一个路过的人。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两位同学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居然成了这样的关系。但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同学情谊的事,因为我刚刚熬夜工作完,打算找一间空教室午睡,而他们占了唯一那一间。我狠狠踢在那扇门上,期待夏油杰萎掉。

实在太可惜了,不仅夏油杰没萎掉,五条悟还变本加厉起来,他们在教室里接吻,在训练场接吻,在我的医务室搂搂抱抱。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看了都要痛斥他们远离我的净土,别给我添堵。

这个愿望不知道是不是被老天听见了,他们两个终于被赶出去,保护一个叫做天内理子的小姑娘,直到她被人抓去当祭品,祭品的名头很好听,叫做星浆体。我感到这整件事如此荒谬,却无缘无故又想哭。

我没哭出来,干呕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见到天内理子,也许是因为整件事情与我无关,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整整半年对待尸体像对待砧板上的鱼,学会了怎么对人类的死亡漠不关心。总之,我没哭出来。

这股没哭出来的眼泪原来是延迟了,因为天内理子被带回了高专,然后死掉了,而我有幸远远看了那个姑娘一眼,她的百褶裙颜色和我国中的校服一模一样。

最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夏油杰。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意识不清地拖着满身的伤痛向高专的方向爬了几米,见到我时迷迷糊糊抬头看我。那些血染上了我的皮鞋,我蹲下身来给他治疗,先是要紧的伤,然后是无关紧要的挫伤。我等了一段时间,他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然后告诉我:“死掉了。”

我像在鞭笞他的伤口一样询问:“死掉了?谁?五条悟吗?”

夏油杰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天内理子,就是,星浆体。”然后他像突然被什么砸醒了一样看向我,问道:“你见到悟了吗?”

我缓慢地摇头,我在外面倒是看到一大滩血迹,根据出血量看这个人八成没救了,不是夏油杰,必然是五条悟。这个时候最需要稳住他,于是我说:“我带你回去,五条要是活着,肯定会回去。”

夏油杰却挣扎着站起来,起身时趔趄了一下,差点扑回地上。他身上没伤,只是脑子还晕着,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我以为他打算谨遵医嘱,于是上去扶他,却被他闪开了。他问:“五条悟在哪?”

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然后我就看着他冲出去,冲向那个全是血迹的广场,然后风风火火跑回来,与我擦肩而过,喊着五条悟的名字。我出门,看见血,想五条悟可能已经死掉了,那夏油杰到底是要疯掉还是像往常一样活着。

这个念头是很可怕的,我蹲下来检查那些血迹,我想夏油杰不会疯,因为杀人凶手可能还活着。但比起那样,他还是疯了来得痛快,疯了可以忘掉所有事情,包括五条悟已经死了这件事。

我站在门口等了很久,违规吸了很多支烟,那些烟头快把整个薨星宫烧毁了,我等夏油杰给我一个消息,五条悟死了,或者活着。

最后反倒是带着一身血迹的五条悟先出来了,带着一大团盖着白布的东西,他揭掉那块白布,露出星浆体被开了个洞的脸。

“后面的事情麻烦硝子了。”五条悟这样说着,转身去找洗手池把自己洗干净。我看着星浆体幼嫩的脸,透过黑洞洞的弹孔想看到什么,但是什么都没看到。痛苦慢慢向我袭来,刚刚以为五条悟死掉的痛苦,看到夏油杰濒死的痛苦,以及看到这个姑娘跟我一样的黑裙子的痛苦。

我在五条悟留下的血迹上不断掉眼泪,直到听见夏油杰的脚步声传来,他似乎是在问我五条悟去哪了,我随手指了个方向,听到他脚步声越来越远。

那晚我们在太平间度过,煮了四碗面,为理子点了蜡烛,五条悟还违规搞了些酒,说是祭祀不能没有酒。他自己很快就喝高了,喝高了也不讲话,趴在那里迷迷糊糊,剩下我和夏油杰面面相觑。

夏油杰也喝了不少,此刻捏着一个空罐子,醉眼朦胧地看着五条悟:“你看,五条悟没事。”

我嗯了一声,觉得气氛实在不对,又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讲的话,迫切希望这两个人快点醒酒,好歹不要酒后乱性在我这里打一炮。但夏油杰又开口要讲话,我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

“悟没事。”“嗯,他没事,好好的呢。”

他似乎有点闹不清楚了:“那他怎么趴着?”

照理说,夏油杰的酒量是我们三个里最好的,但这人今天明显是喝了太多。我叹口气跟他解释:“因为五条悟喝多了,现在迷糊着要睡觉呢。”

“哦,喝多了而已,悟没事。”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把空罐子丢到一边,重复了一遍,“悟没事。”

夏油杰这简直是昏头了,我重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了半杯,打算不管两个醉鬼继续喝下去,就听到对面传来夏油杰一点微弱的抽泣的声音。

“你哭什么啊夏油杰?”夏油杰会哭这件事太新鲜了,还有点好笑,我不打算憋着,立刻逗他。

“我没哭。”被眼泪糊了一脸的人解释道,“五条悟还活着,我哭什么。”

你哭五条悟还活着,我知道,我这么想着,但我没说出来。在看到星浆体以后,我充分理解了夏油杰此刻的眼泪,所以没必要笑话他,他根本不是不会哭,他是直到刚才都还没反应过来,没反应到五条悟还活着这件事在他心里有多可贵,特别是五条悟还在他心里实实在在死过一次。

我眼所见到夏油杰的哭泣仅此一次。后来他见了更多生离死别,不知道是看淡了还是什么,当着别人面的哭泣越来越少,只有偶尔在有时午休结束、我们在训练场上打闹的时候能看到他眼尾不寻常的一点颜色。

我不问,五条悟却会问,而且一次次地问。夏油杰说是午休睡得太多,又说是太阳太刺眼,五条悟带着明显的怀疑盯着他,于是夏油杰心虚地摆手说算了算了,下午训练项目是什么?

这样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夏油杰叛逃了,他把欢乐和眼泪一股脑全都丢给我们,自己跑掉了。五条悟四处找他,没找到,没想到被我先找到了。

夏油杰在吸烟区站着,吸那些二手烟。

“肺会烂掉。”我这么跟他说,我又没骗他,我有反转术式,我了不起,他没有,他是我们三个里面唯一一个不会反转术式的人,他真的会烂肺。

但是夏油杰在笑,他笑得我有点恼,于是我抽出手机给五条悟打电话,叫他速速来擒住这个恶贼。拨完电话我就迅速离开了,我不想看他们两个如何当众大打出手,但他们最好像过去在训练场上一样,打着打着开始接吻,然后夏油杰回来,一切回到正轨。

傍晚五条悟一个人回来时,我已经坐在门口把消消乐玩通关了。他一个人回来,看来他们没有接吻,他也没哭,我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了。

“没打架?”我问他。

他有些颓废地摇摇头:“没有。”

然后他转身朝着他的宿舍走去,我没来由地想给他一拳,叫他哭,这个时候本就应该有个人哭,应该有个人代表所有人把情绪宣泄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夏油杰都长了泪腺,五条悟还是那个没长泪腺的人。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完全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只是把墨镜换成了绷带,我看不到他的眼睛。

“有任务吗?”我问他,“没有的话考虑一下,我晚上请你喝一杯?”

五条悟笑着对我摆了摆手,那意思很明显,有任务,不喝。他晚上回来时我在料理某个人的后事,看到他绷带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眼角有一道没愈合完的伤,伤口多半是咒力造成的。

此后他常常出去,见的人也多,打的架也多,祓除的咒灵更多,骂高层的次数也显著增加只是总在笑,笑得太畅快了,我想骂他都骂不出来。后来我意识到为什么,因为他又在和夏油杰见面,夜不归宿,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如果这种日子持续下去也好,因为人怎么过下去都好。夏油杰和五条悟之间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这种状态持续了约莫七年,我有时休假,看到他们两个从甜品店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个女孩,据说是夏油杰的女儿。女孩逐渐窜个,他们两个人倒是没什么变化,和谐得好像夏油杰还在高专,上街不会被咒术师喊打喊杀。

所以夏油杰会死是我始料未及的,五条悟杀了他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五条悟回来,带着一身血,却在向我笑:“夏油杰死了,我杀的。”

我应该沉默地点头,却在这个时候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我是冷酷的刽子手,五条悟有过之而无不及。

五条悟接了那一巴掌,并且坦然地把另外半边脸也侧过来给我扇。他还在笑,笑得我都替他累,五条悟,你都已经被扒皮抽筋了,哭一下有那么难吗?

他笑了好久,并且不避讳别人跟他提起夏油杰。于是我问他夏油杰死前有没有哭过,他告诉我夏油杰笑了,笑得酣畅淋漓。五条悟讲的时候也笑得酣畅淋漓,这话是我把他灌翻的时候问的,他要是喝成这样也能笑出来,我只能相信他没有泪腺。

夏油杰死后半年的那个暑假,五条悟请他的学生们出去吃饭,庆祝他们升入二年级,即将离开他的魔爪被日下部蹂躏。他兴致勃勃参与了其他人的抽大王游戏,被这些不能喝酒的孩子连着灌了四五杯,然后嚷嚷着要给夏油杰打电话,叫他过来赶走自己的霉头,我去拦,可惜拦不住。

“您好,这里是夏油家。”我只以为这个电话会被转到语音箱,没想到夏油杰的电话落到了那两个女孩手里,“请问您找谁?有什么事?”

“啊,菜菜子啊?”五条悟大着舌头跟小姑娘讲话,“把电话给杰,叫他接。”

“别问,大人的事情不要问,我要叫他出来……真的要问要干什么啊?叫他出来玩而已,不会把你们的夏油爸爸抢走的。”

“什么啊,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叫他出来!他就算在洗澡也叫他出来!什么,不在了,什么不在了……”五条悟的声音弱了下去,然后举着手机,迷迷瞪瞪望着我,“硝子,她们说杰死掉了诶。”

我从他手里抽走电话,很是抱歉地对女孩说:“对不起,五条他喝多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菜菜子在那边“嗯”了一声,跟我道了晚安,然后挂断了电话。五条悟在对面挨个摇晃他的学生,一遍遍问着:“忧太,杰死掉了啊?”“真希,杰真的死掉了啊?”“狗卷,杰不是死了吧?”“胖达,真的吗?杰死掉了啊?”

他得到了四个肯定的答案。

最后五条悟盯着我,又问了一遍:“硝子,杰是真的死掉了吗?”

我缓慢地点头,给他最后一点念头判了死刑:“是啊,夏油杰死了。”

五条悟抬起头四处看了看,好像我的一句话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他终于认出了这是哪里,我们是谁,以及现在是什么时候。餐后的冰淇淋端上来了,现在气温逐渐上升,冰淇淋上桌的时候已经化了一些。五条悟拖过他的那一份,挖了一大绍,狠狠咬下去。

学生们渐渐活跃起来,王牌洗起来了,冰淇淋杯碰起来了,真希抓着熊猫的手嚷嚷着要他表演余兴节目。我随意地应着这些孩子的吆喝,抽空转头去看五条悟,他已经吃完了自己那杯,正在抢劫我的那份。他恶狠狠地咬那些可怜的水果,恶狠狠地吞下奶油,我假装没看见他绷带上晕出来的水渍。五条悟长泪腺了,太好了。

我看着他,自己也想哭,但我最后没能哭出来,我第一次解剖什么人的时候,为了生命不能长久而流眼泪,但是眼泪流得差不多了,也就没有多余的可以分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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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样: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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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 :sob: :sob: :sob:

:sob::sob::sob:

我来替硝子哭: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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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哭得好大声:sob::sob::sob:

:sob:

:cry:

硝子啊啊啊啊好悲伤,自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的二人,不还是放不下吗,,夏油你怎么就不懂五条有多爱你 :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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