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我 by SIXTEEN

*宝石之国pa






五条悟在海崖边喊:杰!他朝海里喊,全不顾夏油杰在他身后蹲着吹蒲公英。他们是地球上最早出现的那一批宝石人,只有三个人,被夜蛾正道捡回去塑出人身,聊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夜蛾正道其实不叫夜蛾正道,他是金刚石,五条悟和夏油杰其实并不清楚到底是谁塑出他的身子。肯定是很老的家伙了吧,五条悟从前还跟夏油杰咬耳朵,凑过去补充说:审美好差劲。只有四个人的教室实在是太安静,所以那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夜蛾正道的耳朵。夜蛾正道那时候正给这三个人补课,讲到麻雀,刚要歌颂自然的造物之神奇便听到这种言论,怒从心起,只觉得这两个人比麻雀不比更聒噪。他告诉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态,暗地里把拳头攥出一点裂痕,那点声音在教室里同样引人注目,于是夏油杰说:夜蛾老师,生气对身体不好。这话换谁来说都没有问题,偏偏不能是罪魁祸首五条悟和夏油杰。夜蛾正道干脆就自暴自弃拿自己身上的碎片当粉笔头砸,两个学生双双就碎了,稀里哗啦混在一起,五条悟残破的脑袋掉下来的时间迟夏油杰那么一点点,他的嘴唇砸上夏油杰的眼睑,他最后发出一声快乐的大叫,说,杰,我是不是亲到你的眼睛了?



《超度我》



五条悟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家入硝子,他的同级生,地球上除他、夏油杰和夜蛾正道以外的唯一一个宝石人。家入硝子在给他拼脑袋,拼第一只眼睛的时候他就已经醒过来,偏偏等到快完工的时候才突然把眼睛睁开来,拿嘴给自己配复活的背景音乐。家入硝子给他吓得往后退两步,所以他完完整整地看见夏油杰还摆在桌子上的碎片。石英裂开了,光从裂痕里面过,散出来许多颜色。像彩虹一样哎,他想,我知道这个,书上说这个叫色散。他们灵智初开的时候尚没有什么抵抗能力,头一个百年只能在房子里无所事事地游荡。起初五条悟不信邪,白天偷偷出门,结果在海崖上撞上月人。他自然就这件事被夜蛾正道狠狠骂过,说要不是夏油杰跑得快喊我过来,你现在已经在月球上了!五条悟理亏,却不死心,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一玩。等到足够强。那是什么时候?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但五条悟显然不是有耐心的人,他自觉等了很久,等到捉迷藏一类的游戏玩得倦了,就只能把时间全耗在书里。他后来指着其中一行字说,这里写以前的人会拿名字称呼对方。家入硝子:什么意思?就是说,虽然我是托帕石,但我也会有另一个名字!夏油杰问:有什么意义?他敏锐地预感到接下来将有一个无聊的游戏,且这游戏或许将将持续到很久以后,因此质疑说:人类之所以互相起名是因为他们的一个种类里依旧有许多个体,只能以姓名来区分对方;但我们的种类是固定的,因此名称也固定——倒不如说,种类名称本身就已经是名字了,你是蓝色托帕石、我是烟水晶、他是金红石,所以也不需要有另一个名字。那不一样!而且不觉得很好玩吗,五条悟的手指在空中转来转去,无视掉夏油杰的反抗提议说,所以我们来给对方取名字吧!

夜蛾正道的名字定得很快,当什么重大决定被很草率地做出来的时候,不在场的那一个总是受害人。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就很正派吗?五条悟说,连环画里班主任全都是那个样子的。这一名字全体投票赞成通过,然后家入硝子把书一推说,我退出,我不干了,我才不要有一个跟这一样逊的名字。她过三天说自己叫家入硝子,语焉不详,不愿进一步吐露这名字到底有何意义,又或者只是单纯写了两个汉字在地上抓阄。夏油杰在这游戏里吃五条悟的苦头,不曾想五条悟竟从那样浩瀚且严肃的书海里翻出一张宣传单,一定要用滑雪场的名字来做他的姓氏。因为我没有见过冬天嘛!他振振有词地无理取闹说,我喜欢雪,我也喜欢你,所以你要叫夏油杰。为什么是杰?因为雪很好啊。夏油杰就讪讪地闭了嘴,很报复地合上书说,那你就姓五条。五条?嗯,因为刚刚看的那本是麻将教学,有一局想胡牌只有摸到五条。五条悟抱怨说:太随便了!但他最后还是愿赌服输似地把这姓氏接下来。姓后面是名,夏油杰到底还是没忍心给诸如猫狗一类随便过头的字。他花上几天去翻字典,从生僻字到常用字,专注得近乎有些走火入魔。梦里许多字朝他压过来,皆是漂亮字句,偏偏幽灵一样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而不留半点痕迹。他挥舞着手在半夜里醒来,赤着脚走出去,在走道里见早起要去做第一遍巡逻的五条。那时候距他们诞生已有一百五十年,论战斗力而言五条和夏油已超过夜蛾正道。五条大概是憋得快发疯,因此一得赦令就格外兴奋,这时候天还没亮就已经起床要准备出门。他也没穿鞋,提着灯,从门廊巨大的阴影里向夏油走来。

蓝色托帕石是一种很美丽的宝石,蓝得太干净,橙色的灯光映进去更像是一轮朝阳。夏油杰张了张嘴,又转头去看走廊以外。太阳刚从地平线上探一个脑袋,天色将明未明,距此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满是雾气,就只给万物留一道镶过金边的轮廓。他又转头来看五条,喊他:悟。什么?你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定下来了,夏油杰说,你叫五条悟。

这第二个百年里大家都有了名字,比起名字更像是某种共享的秘密暗号。天机泄露于一次口误,家入硝子上课的时候说顺口,喊,夜蛾老师——夜蛾老师?喔,喔,五条悟垂头丧气地回答说,因为老师总是在守夜,所以用了这个词。现在秘密变成四人共享,但实际上人类已经灭绝几千年,地球上只有四个生物能够说话。这叫什么秘密?五条悟大喊说,如此一来,什么都是秘密了!但他向来擅长寻找乐趣,不出两日又对夏油杰说,杰,要不要和我一起种烟草?这又变成三人之间新的秘密。那时候家入硝子对植物种类入了迷,在植物图册上挨个见过罂粟、大麻和烟草。他把那些植物挨个指给五条悟和夏油杰看,又叹息说只可惜我们并没有那一种会被麻痹的神经。这实在是很有趣,连夏油杰都对此显出浓厚的兴趣来。

他们花了十几年在巡逻的路上寻找图册上的植物,有时偏移路线,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就会听见房屋处的警钟。但这一般都不是问题,他们跑得足够快,也足够强,甚至能赶在夜蛾正道醒以前跑回去斩杀来袭的月人,并将采回来的花种进花盆里去。养护是很无聊的事,但找花草的过程更像是寻宝游戏。夏油杰蹲在齐腰深的野草里数自己今天找到多少枝罂粟花——其实那一把里许多野花野草,只是他觉得好看,就一把全薅过来。他又想,等到五条悟顺着这条路巡逻过来,他就要站起来吓他,且炫耀这样一把好看的花。他也是幼稚鬼,一百多年里只顾和五条悟互相较劲胡闹而不管其他。但夏油杰在草丛里蹲到两腿发麻,眼见太阳西沉也不见五条悟出现。这地方很吵,虫子在叫,海水在叫,风也在叫,偏偏最该大呼小叫的人一声不吭。他忽然慌乱起来,很小声地喊:悟?没有回音。于是拔高一些声音再喊:悟!五条悟!他从草丛里站起身来,举目四望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野草。夏油杰忽然感到一丝害怕,好像五条悟就真的这样消失掉,碎在地里,被月人捡走,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幻觉。地球太大了,四个人又太少,光是一片草地都能够像荒岛一样困住他。他在草丛里跋涉,沿着巡逻的路线一路找过去,胡乱拨弄,喊五条悟的名字:悟!悟!风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远远地丢进海里去。

他脚下有个人说,做什么,你怕寂寞吗?他低头看,看见五条悟躺在地上,大大咧咧压垮许多杂草。他好像刚刚睡醒,还要伸手去揉眼睛。土沾在他手上,这样一揉就揉到他的脸上去。夏油杰伸手去给他擦,又觉得好笑,搞了半天把寻宝当作比赛的只有他一人,不光彩的不战而胜!他问:怎么搞的,睡在这种地方?五条悟乖乖任他擦自己脸上的灰,回答说:困。他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意说。这答案很不像话,若非很困,没人会在白天睡觉。夏油杰又去拍他的脸叫他起来:天要黑了,该回去了。五条悟:但我真的很困。他困得神志不清,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哼,好容易才拿那些梦呓凑出一句话来:你让我今晚在这睡吧。

夏油杰说,那我走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喊,我真的走了!又走出一段路,折返回去,很认命地把五条悟背起来。这地方很吵,虫子在叫,海水在叫,风也在叫,偏偏最该吵的那一个如今安安静静趴在他肩头睡得很香。他把五条悟背回去,手里的罂粟花捏得太用力,折断了,只留外面一层纤维把尸体拼在一起。家入硝子问:怎么了?没什么,夏油杰回答说,他很困,睡着了。他把五条悟放在床上,罂粟花的尸体随手丢掉了,又去翻巡夜的时间表。五条在冬天犯困,因此全权负责夏日巡逻,而把冬天全丢给夏油杰。此时距离交班还有两个月不止,他却提前睡去了,且没半点苏醒的迹象。

夏油杰一个人点灯夜游,走到卧室门口又停住,拿灯光去照蓝色托帕石。蓝色托帕石是一种很好看的宝石,外层的白色的粉末被洗掉了,灯光跳在里面,好像一轮被冰冻住的朝阳。家入硝子最终从各类公式和符号里得出他的推导结果,说五条身体里的微生物太活跃——他要的能量实在太多,此时已过夏至,日照时间正逐渐缩短,阳光已不能供给他所需的能量。但是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夏油杰说,他只是在冬天的时候走着走着会睡着……现在离那个日子还很早吧?

宝石人也是会长大的。家入硝子说。世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连最稳定的碳元素都可能发生改变。他很努力地要活跃气氛,说以后能够把五条当作日历,只要五条睡着就说明冬天来了;但这笑话实在是不合时宜且缺德,家入硝子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人正在经历一场开始时间过早的冬眠。一个问题:他会一直睡下去吗?不,家入硝子说,关键是能量——等到他下次醒过来,叫他备一点糖吧,那个是我能想到的能量最多的东西了。

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花了一个冬天和家入硝子研究怎么做糖,死在第一步,找不到原料。往后上荒原去寻野生的麦苗,一些摘回来剁碎和糯米搅在一起发酵过滤熬制,另一些种进后院里,以备不时之需。

冬天实在是太吵了,夏油杰想。五条悟不在的冬天,他带着刀在冰川上走、在雪地里走,把雪拨开,要找底下藏着的细嫩麦苗。下雪的时候雪要说话,结冰的时候冰要说话,等到解冻,水也吵个不停。冰在说话、水在说话、风也在说话,无意义的字句从他的身体缝隙里过,半点温度也留不下来。噪音吵得他脑子嗡嗡作响,又想,可从前五条悟比这要吵得多。冰对他讲话:你想他了。夏油杰:没有。他说着没有,却着了魔一样伸手去摸水里的幻影。冬天的地球上只有两种颜色,白色的雪和蓝色的冰,太阳光和他耍小把戏,把水面和破碎的冰川照得好像一块巨大的托帕石。他伸手要从海水里打捞一个五条悟,那个失踪了的、睡着了的五条悟。蓝色的水在他手上变了颜色,混进一些白色粉末,从他指缝里逃跑,落进海里,又重变作那种澄澈的蓝色。他指尖给海水里的微生物啃掉一点,疑心自己忘记什么,又觉得应该不太重要;总之他就这样带着两只残缺的、显出本色的手走回那间房子,去找家入硝子:我的手缺了一小块,麻烦帮忙补一补。家入硝子:你得去沙滩上找一下自己的原料。

夏油杰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问:但我是什么?你是夏油杰啊,家入硝子说,要我写给你看吗?不,我是说我是什么……他死活想不起来那个词到底是什么。你想说宝石?噢,对,宝石。家入硝子咬着笔头点一点头,讲,烟水晶。你要是不认识,就把跟你自己颜色差不多的都拿回来。夏油杰蹲在他们出生的那片海滩上找石英晶体,满沙滩的宝石碎片,过去他和五条悟热衷于在这地方拿那些碎片打水漂。他一过来就手痒,摸一块石头往海里扔。但一个人打水漂很没有意思,石头在水面上孤零零地蹦蹦跳跳最后沉到海里去,连水花也没带起来两个。他又想起来五条悟坐在他们出生的那片海滩上捡石头打水漂,看着石头在水面上带着一串涟漪飞出去很远,说,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以前人类那么热衷于往外太空发射信号找外星人。那么大的世界,只有四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叫人不禁要想为什么世界上只有那么四个人。这是孤岛吗,他抱怨说,我现在在这片沙滩上写SOS,会不会有外星人来救我?这时候夏油杰往沙滩上写硕大的SOS,海浪扑上来带走一半,把求救信号弄得不明所以。海里会有东西收到那半个SOS吗?他这样想,随即又觉得这种好奇没有意义:人类灭绝许多年,地球上唯一会说话的生物就只剩下那间屋子里剩下的四个宝石人。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在人间。

其实夏油杰很不擅长寻宝游戏,他蹲在海边捡碎片,看见好看的都要捡,等到太阳落了山回屋子里去,两口袋碎片里就只有玫瑰色的水晶勉强能用。杂色参杂在手上不好看,于是家入硝子从夏油杰的左胸处取一点碎片补到手指上,又把那些玫瑰色的碎片补到左胸上。家入说:真像是心脏一样。后来五条悟也说这样的话。

他醒在夏天,睁眼就抱怨窗户外面蝉的声音太大太吵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他一醒来,就问:杰,我的罂粟花呢?罂粟花?夏油杰心里一惊,只觉得这个词陌生得好像外星语言。他随即就想起来冬天那场不太起眼的意外,想,坏了,原来真正忘记的是这样的事情。他跟在五条悟后面跑出去,只在门口的花盆里看见几株干枯掉的植物标本,伸手一碰就碎了,飘在土里,被风踢出很远。五条悟蹲在花盆前面撇嘴,又往下走一段,忽然很兴奋地喊:杰!过来看!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夏油杰追下去才看见那一片花海,火红色,好像从前他和五条悟在海崖边一同看的夕阳。五条悟赤着脚在那里头跑,蓝色托帕石就这样闯进花海里越跑越远,仿佛冰丢进火海里去,下一秒就要在里面融化不见。他说,夏油杰,我们种了那么久都没有成功,谁知道这里就有了一整片?夏油杰这时候想起来,对,带五条悟回来的时候他把那些花随手丢掉了,不曾想冬天过去它们竟点着整个山坡。

他站在罂粟花田里看五条悟,想到整个喧嚣的冬天和吵闹的海。这时候世界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就只有五条悟远远地朝他挥手,喊他:杰!杰!咱们把这里点着吧!

夏油杰很想提醒他说,罂粟燃烧产生的烟雾只对人类有效。他们不是人类,因此点燃这一片花田除了污染环境增加二氧化碳浓度以外毫无必要。但什么事情是因为“有必要”才做的?不论是这个名字还是点燃什么,必要一词本就毫无必要。于是他说好,贡献火源,点着那一片火红色的罂粟。这一会火真的烧起来了,浓烟腾升,整个将他们包裹进去。火烧掉他们两个身上的衣服,五条悟忽然睁大眼睛,讲,杰,你好像有一颗心脏!跳动的火光从那一点玫瑰水晶里漏出来,映得那地方一片通红,且正跳动。夏油杰闻言抬手去摸那个地方,安静且冰凉,没有心跳。这是宝石人……他想,和人不一样,没有血、没有温度、没有心脏,也一样没有能够被麻痹的大脑区域。

他们真的没有吗?理论上来说,敲开宝石人的脑袋只能看见整片的水晶;但那些烟着实让他们两个发了疯。或许是他们体内的微生物对这些烟雾有了反应,又或者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喜欢、爱、寂寞,而那些浓烟不过是促成一切的神奇金粉——冷酷一点的说法,是催化剂。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击中他,像从前那个走廊上的黎明时分“悟”这个自狠狠撞上他的胸口。悟,他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事情就已经初现端倪。

五条悟呢?他过去在草地上喊,杰!蓝色托帕石喜欢那个字不亚于喜欢他不曾有机会见过的雪,念许多遍,洋洋得意,管所有见过的没见过的喜欢的东西都叫夏油杰。夏油杰分不清他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单纯喜欢那三个字,这时候走过去要吻他,他竟顺水推舟就应下来。这样一种感情在书里写很多次,但已经在地球上销声匿迹许多年。它这时候重生在两个冰冷的宝石人之间,更像是某种轮回的征兆。火包围他们、灼烧他们,叫他们也沾上人的温度和人好欢愉的恶习。他们在草地上接吻。夜蛾正道创造他们的时候,并不愿决定他们的性别;这一点犹豫给他们一些便利,不论是阴茎还是阴蒂都完整地生长在他们的身体上。这就是宝石人,夏油杰想,和人类不一样……人是需要拼起来才能成事的,而宝石呢,宝石从一开始就是完整的一块。但这种完整也没有任何必要,因为这种完整只是生理上的完整,至于真的实现仍需要两个人拼在一起。他们滚在地上。五条悟的身体里仍是冷的,他的身体接纳夏油杰的性器,里头传出一些碰撞时才会发出的清脆声响。夏油杰摸他的小腹,那地方平坦、坚硬,不难想象里头有一条同样坚硬的甬道。只有宝石人如此表里如一,透明得甚至能够一眼看穿。他的那一颗心脏在光里乱跳,又去看五条悟,蓝色托帕石身上没一点杂质,干净得像是那天吞掉他手指指尖的海水。五条悟舔他的手指。

他们在那里头滚得一身是泥,事后五条悟站起来说,坏了,我们总不能光着屁股回去。于是一人拿几片叶子胡乱编出条很简陋的裙子套着偷偷摸摸跑回去,一露头就被夜蛾正道抓个正着,只能挤眉弄眼临时扯谎说遇上火灾——那什么,天干物燥。好一个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时候分明是夏天,哪里到那个时间?夜蛾正道骂五条悟说你才醒一天,就要给我惹这种麻烦!但他实在也很开心,没多训话,只叫两个人去拿一套新衣服去浴室里洗澡。

五条悟在浴室里看夏油杰,那颗心脏这时候又安静下来了,只是一小块玫瑰色的水晶。烟水晶的颜色很深,因此那一小块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夏油杰察觉到他的目光,又问,你想做人类吗?不,五条悟回答说,这样就很好,为什么要做人类?水从他的身体上滚过去,蓝色的宝石在灯底下泛冷光。夏油:也是。他不再说话。

再过一百年夜蛾正道雕出七海建人和灰原雄,而后又在那片沙滩上捡回一块孔雀石。他在地球上待的时间比自己的五个学生更长,因此对消磨时间更加得心应手。他做雕刻,雕石头、枯木还有宝石。这是他那五个学生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诞生:家入硝子难得从图书室里出来,也挤到那件工作室里去。他们眼见夜蛾正道一点一点雕出一个人脸的形状来,眼睛、鼻子、嘴巴,以及身体。这个孩子还未完工,四个无聊且兴奋的宝石人就已经把名字给他取好了——七海建人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因此一人拦下了那段时间的所有巡逻任务;而五条悟和夏油杰为各自的主张打了一架,又碎在一起,于是家入硝子趁虚而入,在那孩子睁眼的时候独断专行无视灰原雄的意见讲:你好!我是家入硝子,从今天起你叫天内理子!

天内理子自学会走路,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帮家入把那两个家伙混在一起的碎片挑出来。烟水晶和蓝色托帕石混在一起,大的颗粒尚且好分,太细小的部分就只能胡乱归类。到后来五条悟一睁眼就皱眉,讲我怎么感觉多了点记忆,我冬天可没醒过。但他很兴奋,因为这大概算他第一次“看见”雪。大片的白,雪在说话,风在说话,冰也在说话,寒冷的低语从他身体里过,在那里头带出一些讳莫如深的回音。他又问:杰看见什么了?夏油杰:一些晚上,还有你乱七八糟的梦。五条悟笑出声来:你亏啦!

现在四个人变五个人,天内是新生的宝石人,但五条和夏油已经活了几百年。带小孩的任务被交给这两个大龄儿童,后来五条从家入处借一本植物图鉴,扯着夏油带天内一起重启他们搁置许久的寻宝游戏。那两个人玩得疯,连带着天内理子都变成满地乱跑的那一类,从外头回来给夜蛾正道带花环,要趁夜蛾睡觉的时候往老师的头上戴。

那时候五条悟和夏油杰的日子很简单,这样简单的日子他们过了成百上千个,月人来了就打散,月人不来就给自己找点乐子,事情理所应当,从不必要担心什么。但他们从未想过不止宝石人会成长,连月人也会。新型的月人出现得悄无声息,把他们打得措手不及。利箭打碎他们,满地狼藉,这一回三个人的碎片都混在一起。但月人只要孔雀石。绿色的孔雀石。短暂的昏迷之后五条悟醒来。他无师自通,学会自己拼接身体;但没有胶水,因此那具身体里布满裂痕。五条悟从地上爬起来去追离去的月人。他漫长的人生里头一次跑得这样快、跳得这样高,从山崖上起跳甚至能扯住天内伸出来的手臂。可孔雀石硬度太低,太易碎,于是那只手就这样断掉,背叛整个身体,留在他的手掌心里。他抱着那只手从高空跌落,彻底碎在地上,碎成许多冰冻着的眼泪。

自那以后,五条悟吃糖吃得变本加厉。他变得更强,却也更加嗜睡。那些微生物好像自死亡里新生,加倍活跃起来。他白天困得神志不清,晚上却又常醒;夏油杰睡眠也浅,一点风吹草动就要睁眼。他半夜睁眼见五条悟在黑暗里流泪:宝石人的眼泪也是宝石,掉两颗在枕头上,只得又把它们捡起来安回去。五条悟说:我眼睛疼,好像要裂开了一样。夏油杰凑过去吻五条悟的眼睛。吻叫那里头的微生物安静一些——它们向来很喜欢烟水晶的嘴唇。他们在夜里谈论生死,而后又意识到这样于睡眠无疑。那来谈爱,夏油杰说,或许这样能做个好梦。太无聊了!五条悟闭着眼睛笑,你像酸臭书生!这种东西可没有什么好谈的!但约定就这样定下:夜里不谈生和死,只谈爱和梦。

家入后来找一条绷带叫五条蒙眼,说这样或许能稍微抑制一下那些构成他们的小生物。五条悟最开始蒙着眼睛在房间里撞得七荤八素,不得不拉着夏油杰的手,把自己当成夏油杰的身体挂件。家入说反正你们从前也像连体婴。胡扯!五条叫起来,这是尊严问题!他伸手去拉夏油杰,夏油杰躲开了,转而递给他一只右手——他在一场战斗里丢掉左手,还没来得及找替补材料。五条悟这样以后,他就一个人值两个人的班,终归是休息时间不足,在战斗里走神,丢掉一只左手。他拉着五条悟去海滩旁边找替补材料,找了一圈,带回来一些阿德米拉皮里斯族遗留在海岸边的硬壳。反正这个也是二氧化硅,他狡辩说,应该也没有问题。

家入硝子:那你下次怎么不带点沙子回来?他那时候已经变成这地方的专属医生了,坐在医务室里,负责给因为各种奇葩理由出现裂痕的朋友们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她房间里种烟草,学着书里的样子晒干磨碎了,拿纸卷起来点燃。夏油杰说:你明明没有接受尼古丁的受体吧?谁知道呢,他说,也许微生物有,总之能让我不要那么困。他有一些过劳的迹象: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人手太少,而那两年月人出现得愈发频繁。于是夏油杰说:麻烦给我一根。他自此多出一个坏习惯,躲在医务室里和家入硝子两个人吞云吐雾。宝石人没有尼古丁的受体,但微生物或许有,总之第一根烟过后夏油杰走出去找他丢在门口的五条悟,终于从长久的沉默里攒出一些说话的力气。

五条悟坐在走廊里晒太阳,听脚步识人,又把眉毛皱起来说,夏油杰,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他不说话。而后五条悟又问,我很久没有看见灰原雄,他是不是躲着我?夏油杰说,当然了,他在一个月以前被打碎带走了。这消息他憋了足足一个月说不出口,好像那些事情把他整个人完全榨干,不许他再往外吐半个字。现在他庆幸五条的眼睛上仍蒙着一层布,因此能放任自己的表情扭曲,叫一些痛苦浮出水面。他又想起来一个月前七海一个人回来,破破烂烂,夏油从他身边过,听见他问:凭什么?

夏油杰也想问:凭什么?但这问题他谁也不能问。他半夜里惊醒,这一回听见许多破裂的声音。五条悟不在走廊里,因此他毫无阻拦地走出去四处闲逛。他就这样因为光照不足倒在海边,早上醒来的时候在海边见九十九由基。阿德米拉皮里斯族的女王坐在他身边等他醒过来,又说,你的左手是我换下来的壳……我们真有缘!夏油杰想:我一点也不想和你有缘分。他不认识这个自称女王的阿德米拉皮里斯族,也不想回答她诸如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这种问题。也许我在心虚,他想,因为五条悟。他只要一开口就会暴露这件事,而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他对秘密有独占欲——与此同时又想,可是宝石人真的会有独占欲吗?

不会噢,九十九由基说。她看一眼夏油杰的左手,又笑起来,说不要惊讶!你有我的壳,我自然能知道一点你的想法;可是你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宝石人了。我们一族有一个传说,说很久以前人分成三个部分,魂、骨、肉;月人是魂,宝石人是骨,我们是肉。你只差一点“魂”就要变成人啦,当然就染上一些人的习性。

什么习性?

偏执。

她不再说话了,远远望见草地里有人过来,跟夏油杰潦草地说再见:善用我的壳喔!

一个问题:怎样才能算善用?夏油杰不知道。用它来保护谁吗?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五条悟稍稍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就又开始和夏油杰搭档巡逻。他们从海崖边过,五条悟忽然开口说,我记得以前天内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夏油杰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天色大好,不是黑夜,又想,原来如此,所以五条悟敢去血淋淋地把一些伤疤揭起来。他找不到借口逃避话题,只能干巴巴地补充说灰原雄也是在这里被打碎了的。月人常在这里出现,大概是因为这里最高,是离月球最近的地方。为什么不上去找他们呢?五条悟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看,他们能过来,我们却过不去,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只要上去把他们都杀了,世界就太平了!

夏油杰:但是你不会飞。他分不清五条悟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话里半真半假,好像只取决于他要如何回答。五条悟又给他解答说,记不记得他们的莲花底座上有莲藕?那里头是中空的,只要躲过里头的箭就能钻进去且没人发现。你开玩笑的吧?开玩笑的!五条悟把石头踢到海里去,拍拍手跟夏油说,走了走了,再待下去被碰上是要被骂偷懒的,毕竟现在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实在是大问题。这日子没过多久,五条和夏油就又分开了。他们太强,放在一起实属浪费资源。夏油杰后来带着两个年轻的宝石人去认巡逻路线的时候路过野草地,里头突兀冒出一个脑袋:哇,杰,你竟然带两个宝石人!五条悟朝他笑,你是不是怕寂寞?夏油杰翻白眼,心想见了鬼了,这是紫水晶,一对双胞胎。他呛回去,说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巡逻?哎呀,走累了歇一会。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五条悟身边也跟着另一个宝石人。五条悟高高兴兴地把那孩子拽到跟前来介绍:认识一下!这是从今天起跟我搭档的伏黑惠!黑钻石,夏油杰想,上一个黑钻石很厉害,但被带走的也很快,五条悟起名字怕是沿用了上一个黑钻石给自己找的姓。他说:好的不教教坏的,这么小的孩子,你教偷懒?五条悟:如何一边站岗一边睡觉也是一门学问。他满腹歪理,夏油杰自知争不过,讪讪闭嘴,踢他一脚,带着两个孩子往前走。走了一阵儿,两个孩子忽然叫喊着跑回去:五条!伏黑!夏油杰追过去的时候听见他们拖长了声音喊:我叫菜菜子!我叫美美子!很高兴认识你们——

谁知道他们当年拿来打发时间的名字游戏竟玩了这么久?参与人数越来越多,他们翻字典,给自己起名字、给其他人起名字。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带着美好的愿望把个体与个体连在一起;但名字也是很坏的东西,连在一起的东西要分开,好比削骨割肉。菜菜子和美美子单独出去巡逻的第三百年,月人出现带走了他们。

夏油杰在半夜醒来,出去时路过两个紫水晶的房间。房门大开,里头摆两张空着的床榻。他记得那是最后一趟晚班,此时距离出发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而两个宝石人到现在没有回来。菜菜子的被子还揉在床上,他一直以来拒绝叠被子,理由是反正白天叠了晚上也要弄乱。美美子倒是收得很干净。夏油杰没说话,在暗里把那张乱糟糟的床铺好了,又站了一会儿,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再做什么。做什么?巡逻、杀死月人、然后被月人带走。好像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就是这样不断地重复一段剧情,一本书看许多遍,从开头看到结尾,结束以后再看一遍。

五条悟站在他身后。蓝色托帕石也聪明,只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言不发,走过去从后背环住夏油杰。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梦和爱都有限,而晚上实在不适合谈论生与死。他们从房间里退出去,关上门,接吻。坚硬的舌头、冰冷的口腔。宝石人没有温度,也没有柔软,至于爱——这是未解之谜。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夏油杰被带走了。月人打碎他,把他带到月亮上去。他实在是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做,又想,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啊!但他委实动不了了,就这样睁着眼睛看见月人拼好他。

你少了一根手指,那个月人说,所以我们另给你造了一根。夏油杰抬手看见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一根月人才会有的无名指。他又问:我的那根手指呢?被你赶来的同伴抢回去了,月人回答,他像发了狂一样……幸亏我们撤退及时。夏油杰这时候倒也不生气,他“死”过一次,这时候看东西带着一种一视同仁的疲倦。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慢吞吞地开口询问真相:为什么你们要收集宝石,收来的宝石又去了哪里?

答案回到最初的传说上来:魂想要被超度,而唯一能度魂的只有人。

人是什么?答案:魂、骨、肉。

夏油杰说:我来帮你祈祷。你们有多少人,我就度多少人。

他在月球上住下来。

夏油杰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走廊里遇到五条悟。五条悟不愧是五条悟,连上月亮这种事好像也难不倒他。饶了我吧,他心里想,我要跑到哪里去才不必见你?他心里没一点迷茫、没一点恐惧,也没有一点困惑,但他本能性地要回避五条悟。五条悟是所有确定性里的不确定,他好像什么都能做到,又好像什么也不想做。这么多年过去了,夏油杰想,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忽然觉得很累,差一点就要把所有东西丢下来逃跑。月球、地球、火星,随便哪里都没有问题。他在走廊里远远望见五条悟,蓝色托帕石藏在门廊投下的巨大阴影中,绷带扯下来了,那两只眼睛变成月球上唯一一处通向蓝天的入口。没人发现那个家伙,月亮上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知道那个宝石人是如何跳起来、飞到月球上来的。或许是用了从前他们谈论过的备用路线。

五条悟喊他:杰!

夏油说:够了,不要再继续这个破烂游戏了。名字,一切都从名字开始失控。名字是建立羁绊的东西,是人造物品,是所有的痛苦源泉,且于宝石人毫无意义。宝石人到底为什么会存在?为了与月人互相纠缠吗?他想:要是真的只是为了变成人,就叫大家都变成人好啦……不会再有打碎带走这件事情了,所有的事情就都结束了……他构想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有一个名字,都不必战斗,也不必死。只要大家都变成人,或者被超度。超度。这个词长进他的脑子里去再拔不出来。他还要在月球上待很多年才能把这些可怜的魂都送去极乐世界,但那些魂散去的时候神情满足——夏油杰想,我只在新生的宝石脸上见过那种满足。一种太美好的、不能存在于世的感情,一块自天堂遗留下的碎片。他说,五条悟,我在这里为月人祈祷,然后回地球为宝石祈祷……你等一等,大家都能够得救。

五条悟说:谁要你救?宝石人没有温度,也没有柔软,口气冷硬且锋利,几乎刺穿他们两个。这死一样的沉维持了一会儿,五条悟逃避话题似地又问:把所有人度完呢?你怎么办?

夏油杰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来最开始的一两百年。世界上四个活物,太大、太空、太寂寞。他轻轻晃一晃脑袋,把那些想法摇出去。无所谓。他又想。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不回去了吗?

夏油杰告诉他:回不去了。

他叫月人朋友把五条悟送回地球上去,花一番功夫解释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跑上来的:五条悟真的有一种把天方夜谭变成现实的能力。我在海崖上起跳。五条悟过去这么说。那是能找到的最高的地方……抓住了月人的莲花底盘;你应该记得那些藕一样的东西,武器发射出去以后,那里头就变成中空的,我藏在那里面,就能去月球上把那些被带走的宝石人都抢回来。他没说他为此碎在海里很多次。现在他当真来抢人了,这地方却只有夏油杰一个不愿跟他回去的宝石人。

夏油杰把五条悟送走,就躲进厨房里喝酒。七情六欲从酒精中现身,逐一贯穿他、填补他。这是什么?这是爱。他紧接着又想,见鬼,这个词酸得掉牙。

他喝得太多,夜晚赤脚走出去,没穿衣服,赤身裸体仰面倒在厨房的案板之上。烟水晶躺在那里发呆,月球上产的酒精烧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五条悟出现在厨房门口。他当真是不定数,没老老实实地回去,这会大概是白天眼睛用得太多,要来找一些补给品。夏油杰躺在那里想:他胆子也是真够大的!但他没什么资格嘲笑五条悟,毕竟自己如今好不到哪里去。烟水晶躺在案板上,像一条待宰的鱼。五条悟一定看见他了,这地方没人点灯,他融在黑暗里,就只剩下一颗玫瑰色的心脏浮在空中。他动不了、也不想动,这一个瞬间闭上眼睛要逃避问题:超度我!他想,把一切都结束掉。

五条悟站在门口看他。烟水晶躺在那里,水从水龙头里出来流经那颗玫瑰心脏,好像那东西在涓涓地流血。夏油杰,你做什么?他那时候突然开始生气,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实在很想上去揪着夏油杰的领子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刀具就在不远处,而夏油杰在那里躺着,躺成一块任人宰割的肉。五条悟想:我只要走过去、拿起来,就能把这一切都结束掉。他妈的夏油杰!他又想,我上来到底是要做什么?他在地球上那许多年里想过很多次上来先把所有人都揍一遍,然后抓着夏油杰跑掉;他只潦草地规划到这里,就追到月球上来,哪里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他问那些问题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没有预设目的也没有预设答案,好像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那个不存在的操蛋上帝。

他拎着刀站在夏油杰跟前。他妈的夏油杰!两条路摆在五条悟面前,肢解他、或者亲吻他。就这样永远留在月球上也不失为选择之一。但五条悟的二选一选择题向来做得一塌糊涂。他提着刀走过去,想:我现在就杀了你。等到在烟水晶的面前站定了,却不愿落刀。他提着刀站在那里好一会,又把刀扔掉了。他妈的夏油杰。他想,我才不做那个破戒的人。我们在晚上只谈论梦和爱,不谈论生和死;如今委实已经没有梦和爱能够谈论。那把刀撞在瓷砖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脆响,于深夜更似一声警报。有人冲出来问发生了什么。走道里堵满刚刚醒来的月人。蓝色托帕石撞开他们,起跳,踩着那些人的脑袋和肩膀飞奔。他从前就是那一类不惜命的疯子,现在也没有什么惜命的理由。他从月亮上一跃而下,垂直往地球上砸去:没有什么好怕的,毕竟他碎在海里的次数实在太多太多了。

家入硝子说:行行好吧,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次花了五百年在海滩上捡你的碎片,然后又花了七百年才把你拼起来?五条悟嘻嘻地朝他笑,说硝子,辛苦你啦!他一醒过来就发觉这栋房子里变得更加热闹。他高高兴兴地挨个给那些新生的宝石人起名字,起到最后被逐一嫌弃,只能回头又去找家入硝子哭诉:我怎么已经跟大家有代沟啦!你活该,家入说,谁让你管人家叫什么小红和小明?他也不问五条悟到底去月球上做了什么,海滩上只捡回一些蓝色托帕石的碎片却不见烟水晶,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会是什么好故事。五条悟对此闭口不谈,新的那一批宝石谁也不知道他去过一趟月球。月人渐渐就不再来了,日子又回到千年以前,睡觉、找乐子,只是比从前多出许多人。但夏油杰不在,五条悟一个人玩不起来——这是代沟!他喊,为什么那些小家伙这么嫌弃我?家入硝子:这不是代沟,因为大家都不是什么放火烧山的疯子,但你要是真的去找他们也不是不行吧?他把压箱底的旧事翻出来重提,五条悟自知理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他委实是被问得哑口无言——落到这田地怪他自己,大概终归是年纪大了,不再能像过去那样精力旺盛。他后来很少再吃糖,放心大胆在太阳底下睡觉。睡得醒就起来忙,睡不醒就这样一直睡到明年夏天或者后年夏天。

某个夏天五条悟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头顶家入硝子说话,说五条悟,你再不睁眼我就要走了。他把眼睛睁开了,看见自己的老朋友正像烟一样散去。他说:这是杰,是不是?你们去找他了?家入硝子:最开始有人去找他,后来大家都去了。没有办法……就剩我一个人,还有个你;太难熬了。五条悟这时候惊坐起来,又问:我睡了多久?不久,也就那么个七八百年吧。家入说,老师也走了,说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刻。

五条悟伸手去抓他。他的手穿过那团烟雾,竟也开始变作烟。他又躺回去了,想,他妈的夏油杰,月球上的魂都消失了,地球上的骨和肉也都消失了,就剩你一个,也不觉得寂寞。夏油杰送走所有人,又回地球上来。他一个人在海边走,在海滩上画巨大的SOS。海浪冲上来带走半个求救信号,他坐在那里,又想,见鬼,怎么可能有人来救我?他没有办法为自己祈祷。他在海滩上坐着,又看见一些结晶从海崖上出现,落到沙滩上去。他知道:这是新的骨出生了。但为什么?

那个骨很奇特,好像天挤下来一滴眼泪落在地上。蓝色托帕石不需要别人来雕,自己揉出个虚拟的小孩形状。他走过去踢掉剩下那半个SOS,站在夏油杰面前,神情很安静。夏油杰问他:你是谁?没问出声的部分是:你能不能来度我?

五条悟,他轻声说:我叫五条悟。我有一部分碎片留在你身体里,所以我又回来了……可我不是人类,度不了你。

他打碎了夏油杰。

冬天伊始五条悟带着夏油杰的碎片在冰川上走,把那些碎片挨个埋进雪里、土地里、藏进海崖下。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去,冰川上白茫茫一片,广得好像没有尽头。他顺着冰走到大海深处,到未冻结的地方停下来折返。他停在海岸线上,不想回去,脱掉鞋在湿漉漉的沙滩上踩脚印。如果踩出一个SOS,会有人来这里吗?他又抬头看看天空。太阳落山了,海水漫上来淹没他的脚。他握着最后一块玫瑰水晶站在夜里,站了好一会儿,风一吹又想:好冷,我想回去;何况夏油杰大概也不想再醒过来了,那这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吧。他这样想,就随随便便在近海处的冰面上凿一个小洞,把那块玫瑰水晶丢进去,走了两步,又发疯一样冲回来找它。他打碎了近海所有的冰面,在里头胡乱摸索。这地方实在是太吵了,海在哭、冰在哭、风也在哭,他听不见那一块玫瑰水晶的声音。他把眼睛上的绷带扯下来。

五条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用过自己的眼睛了。微生物太活跃,把每粒沙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冰水里奔跑,伸手去抓还没被带走的玫瑰水晶。水从他的指缝漏走了,带走白色粉末和他的一小部分手指。

他没找其他的替补物,就这样理所应当地带着那个水晶回去。杂色的手实在不好看,于是他从自己左胸削下一小块来填补手指,又把那块玫瑰水晶嵌进左胸的缺口处。没什么关系吧,反正都是二氧化硅。他又想,哈哈,夏油杰,让我来看看你最重要的记忆是什么!那个瞬间记忆铺天盖地地涌进来,灌满他的身体,几乎叫他不能呼吸。无数语焉不详的字句从他身体里穿过,他慌乱见只听清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极欢快的语气大喊:杰!夏油杰!你叫夏油杰!



你不是夏油杰。五条悟说:你是谁?五百年后他开始习惯于一人巡逻,从海岸边找新出生的骨带回去,雕出人身,起名,叫那些小孩满地乱跑。他这时又在海岸线上遇见夏油杰,胸口处填着一块诡异的月人材料。与此同时他去摸自己的胸口。夏油杰的最后一块碎片镶在那个地方,玫瑰色,安静、冰冷,没有心跳。他说:你才不是夏油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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