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教师
九月初入学是夏油去接,他跟五条划拳,三局三胜,却还是在休息日被一脚踢到山下来见自己学生。五条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讲不能叫学生坐咒灵回来,尤其虹龙,原因竟是虹龙坐多了就很难记得上山的路。他自己就记不住,回回靠伊地知开车,又或者跟夏油杰勾肩搭背往回走,一路走神,只知道记高专门口台阶级数有九百九十九却记不住要怎么走完那九百九十九。他们过去念书的时候就很少老老实实爬那些台阶,山路崎岖,不知道哪个年代留下来的砖给青苔野草啃得面目狰狞。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去,哪个新生不要丢半条性命!平时操练就罢,出任务回来,不要说五条,就是夏油自己也死不想走那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这一回夏末,诅咒的声势连带着燥热一起退下去,他们两个连着加班,要在开学前给自己挤三天休假。最后一只咒灵被祓除的时候五条悟掏手机关机,笑:哈哈,我消失三天,叫他们谁也找不到。与此同时有电话进来,打断带着希望的关机吟唱读条。夏油杰把那只手机拿过来,在五条悟脸上读出“敢接我现在就杀了你”九个大字。他见怪不怪,接起来开免提,就听夜蛾正道在那头说:学生到了,去接一下。五条悟不说话。夏油杰挂掉电话,关机,把那个铁块还给五条悟。五条悟说:谁接谁去,反正我不去。他假期本就少,还时常泡汤,这会按惯例摆脸色,就哄不好。夏油杰深知自己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自然也哄不好一个佯装生气的五条悟,又不想真陪着学生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跟五条悟讨价还价:划拳,三局两胜。
一个有名的说法:只要情报够多,人就能预测未来。六眼属最高级的那一类咒术,咒力流动、肌肉动势,虽然不够五条悟隔着一块电子屏幕猜股价走势却已经足够恐怖。但五条悟拿这双眼睛做的最多的事情竟是出老千,划拳以前猜夏油杰出剪刀还是出石头,言之凿凿说凭本事作弊算不上作弊。夏油杰给气得笑,后来也学会耍赖,非要慢出一点。他一慢,五条悟就跟着慢,总之两个人斗法斗到最后两败俱伤,喊完石头剪刀布竟没一个人出拳。家入硝子路过叹息:幼不幼稚?五条悟大叫:我就是能看见,也没有办法!后来约法三章,叫五条悟在猜拳的时候找一根绷带蒙眼,聊作心理安慰。但五条悟此后转移无耻的对象,他不用术式,猜拳胜率就狂跌至百分之三十以下;但输归输,输完就耍赖撒泼。夏油这一回连赢他三局,还是拗不过他给踢到山底下来。他出了校门站在台阶上接五条悟电话,此人在宿舍,距离门口二十步路,听声音悉悉索索,大概是在卸缠眼睛的绷带:哎,我也想去的,但两个人去也太浪费了,我一个人又不认路。夏油杰听得在心里翻白眼。他挂着蓝牙耳机跟五条悟打电话,一路打一路沿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往下走。两个人一路闲扯,扯到一半就听五条悟说:等一等,惠打了个电话进来。夏油杰在心里估摸时间,回:那待会不用打过来了,我快到车站了。
咒术高专接新生不要牌子也没照片,认人全靠一身乌漆嘛黑的制服。夏油杰在心里念了三遍钉崎野蔷薇的名字,没想出什么具体的画面,倒是又想到菜菜子和美美子。女孩们年纪也不小,卡在初中毕业的当口。那两个都有咒力,看得清咒灵,只是术式不行,只能靠一点外物自保。夏油杰想她们或许并不适合来做一个咒术师,由此记起家里前两天才有的争吵,只觉得自己头疼。钉崎野蔷薇从新干线上下来就看见她的老师皱着眉毛发愣,招呼一声,就看见那张脸上逐渐拼凑出一点很和蔼可亲的笑容来。好恶心!她后来跟虎杖悠仁讲,我讨厌那个。这话被五条悟一字不落听进去,回头又笑夏油杰:杰,学生说你恶心哎。夏油杰耸肩,不可置否,只觉得大概小孩都有一种敏锐的野兽似的直觉。他想:五条悟跟这群学生说不定很聊得来。夏油杰十七岁时任务走到死路,几乎就要下手杀人。五条悟出现得太快也太突然,根本像一场他因压力过大神经崩溃幻想出来的美梦。他一过来,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将发生什么,很是不满地嚷嚷说杰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二年级时夏油杰对五条悟说放那群作恶的常人一马,三年级时五条悟对着夏油杰旧事重提,问他你到底想当个好人还是当个坏人。
好人和坏人有什么明确区分?因此夏油杰擅自把这样问的五条悟划进幼稚鬼的范围里去。他不跟五条悟起争执,只从村里带走两个女孩。走出一段路他才发现五条悟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五条解释说只是突然觉得烦躁,所以下重手,溅到一些血。他们歇在半山腰的土地庙里。小孩像野兽,知道什么会害人什么又不会,进了庙就安静下来,也不哭,只抱成一团蜷缩起来睡觉。五条悟坐在佛像的手上,盘着腿,跟夏油杰讲话。破庙顶漏一束光下来,照得他显出一种马上就要消失的虚幻。他说:杰到底想做什么?又问一遍到底想要做个好人还是做个坏人。大概是物极必反,他跟家里老人打太极拳打惯了,出了五条宅邸,在夏油杰面前向来就直来直去。但他开诚布公,不代表夏油杰也要。夏油杰其人像滤网,倒一些东西进去,坏的就卡在里面,再往外倒的就只有好东西。夏油杰不说话:他这时候内里塞满乱七八糟的想法,倒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五条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名堂,只说:杰做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们是最强的。但是杰要想好。
但是杰要想好。他说完这句话,大概是觉得有点尴尬,又嘻嘻哈哈笑了一声。这以后毕业,拿着调查表来问:杰毕业了要去做什么?夏油杰填留校任教,他也填留校任教。夏油杰想你平时抄我作业就算了,现在连调查表都要抄?他原以为五条悟做什么都不会在高专当一个老师。五条悟不适合干这个,性格太恶劣,也太强,夏油杰后来有幸旁听一节课,只觉得大有自己初中时数学老师上课的风范:那个老师东大数学系研究生毕业,不知道为什么非回初中教书,看什么都像1+1=2,简单且不讲道理,因此对自己答不出1+1的学生格外恨铁不成钢。他实在是很心疼五条悟的学生,私底下抽空帮忙开小灶,就只听一片哀嚎:夏油老师,五条老师他不是人啊…
不是人的五条悟从伏黑惠那里接了个电话,然后从高层手里捞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已经不是人的虎杖悠仁。开学时候夏油杰带野蔷薇回去,很逃避问题地陪女孩在城里逛到晚上,做测试祓除一个不太高级的咒灵,硬着头皮回去,爬九十九级台阶就觉得厌烦,两相权衡,最终决定回去写检查,偷懒在结界内喊咒灵带学生上山。钉崎在他后面坐着喘气,又抱怨说有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不早点叫出来,她说话的样子老叫夏油杰想起来自家的两个女孩。两个女孩看五条悟像看情敌,回回严防死守,就回回闹笑话。那时候高专流传最广的一个是菜菜子和美美子跟踪五条悟,五条悟坏心眼,就非要爬那九百九十九级上山台阶。两个女孩子爬到一半上气不接下气,五条悟那时候已经在爬完楼梯,跑得有点快,坐在地上也喘得不行。夏油杰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好笑,又心疼自家两个小孩,给五条悟丢一瓶矿泉水,问他:你欺负小孩,何必呢?
五条悟灌两口水,叹:我没想到啊!他捶胸顿足,说自己没想到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那么难爬。过去他们爬这段楼梯,大多是为锻炼身体,期间斗嘴、打闹,折腾一下午上山,累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一个人上,走到一半,往前看不到头往后看不见尾,四下没人,只有台阶、台阶和台阶。一个人上台阶有什么意思呢?只能卯足了劲往上爬,为了逗小孩还要控制速度,保证自己在人视野以内,实在无聊就只能数台阶。夏油杰这时候才想起来从前他们两个去寺庙里做事,也是这样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山,庙里和尚解释说这叫威严。什么威严?见佛难,佛自然就威严。歪理!五条悟喊。他后来摸下巴,说,妈的,杰,学校后面是不是有个庙,咱隔天去拆了它,是不是就不用再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了。拆了它也不管用,学校建在山上,没有特殊工具就只能爬台阶。夏油杰那时候看一眼五条悟,就想: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或许并不会让人敬畏什么,徒增恨意罢了。何况爬上去虽然麻烦,也不是很难。
往年接人的活落不到他们两个身上来,两个人也不喜欢规规矩矩上山,要爬楼梯大抵也都是约着一起,且爬到一半基本都选择放弃。今年夏油杰一个人带着钉崎野蔷薇爬楼梯,爬到四百九十九,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年五条悟累得气喘吁吁,庙里的和尚为什么说通天路难走。他一个人在前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知自己身处那一段路,又想到钉崎野蔷薇在身后跟着不敢大咧咧地露疲态,实在是绷得难受。
五条悟蹲在门口吃喜久福,看见他又动用咒灵越过那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就哈哈地笑:你又这么搞!但语气里并不十分开心,也不知道是不合口味还是有什么糟心事。包装盒上的口味是草莓味,那十有八九不是口味的错。夏油杰问:又跟上面扯皮去了?五条悟说对。他随即试图振奋,宣布说:杰,好消息,今年高专又有三个学生了!三个?不错,介绍一下,现在还在地下室里的虎杖悠仁同学!
虎杖悠仁今年十五岁,在各种方面都令人吃惊。这种吃惊是且不止是吃了一根两面宿傩的手指,还包括他一口气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不喘气。过两天夏油杰掐表给虎杖做体能测试,掐过一遍有点怀疑是自己手里的表坏了。他想:这家伙说不定和伏黑甚尔是一卦。测到最后一项五条悟就蹲在他旁边,看虎杖悠仁远远从山底下跑过来,后头钉崎野蔷薇大叫能不能慢一点,伏黑惠没说话但是看起来也累丢半条命。五条悟又笑起来,说:哎呀,真是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