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 - 不说续篇 | 8.16 完结 (2.5w)

全文已经完结。
是《不说》的续篇,所以有相关情节和角色心理提及,尤其是最后几章,如果愿意的话,请先看《不说》。
预警内容会在各章前提醒,请确定可以接受再继续阅读。
祝各位一切顺利,感谢阅读。

引子

天很晴,阳光射下,把树下的阴影刷得更深。幸是清晨,锃亮的光还没带上锋利的温度。坐在树影下的夏油杰解开高专教师制服领口的扣子,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是否能在太阳真正释放威力前离开这里。远处的帐依旧完好,帐外的高中校园岁月安宁,他将目光收回,还没待他自嘲一句自讨苦吃,电话响了。

“一大早你去哪了?”

夏油杰这时笑了出来,他想象得出硝子眯着眼盯着浴室里的镜子,质问他时的表情,“我在 xx 高中,要给你带早餐吗?”

“xx 高?”

夏油听见对面窸窣了一阵,大概硝子正从昨晚被她扔在地上的外套里找烟,他安静地等,日光渐渐强了。

“那个任务不是分给惠了吗?” 硝子吐出一口烟,发出轻微的呼气声,“他都升特级这么久了,你还不放心?”

“也不是不放心,” 夏油杰伸了个懒腰,昨晚和硝子喝得太久,又凌晨就出门,他只觉得脖子后面硬得像条铁板,“反正闲着没事就来了。”

硝子又长吐了一口烟,电话这头传出的话里似乎也夹上了呛口的烟气,“看来你真信了。”

夏油杰捏了捏后颈,“倒也不是全信,” 他没撒谎,要是存心,他大可以弄到这间高中里全部学籍档案。收集情报信息,对于夏油杰来说,从来都简单得很,更别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花名册了。他只是不想。不仅没找学生名单,他甚至没有进到学校里面,就只在大门外的树下坐着。放了暑假的中学里空空荡荡,盛夏里更是鸟都找不见一只,可他就挑这个时间来了,等在学校外面。他只是在等自己已经成为特级的学生完成祓除一只一级咒灵的任务,他的学生很强,所以他不会在这呆太久。还没等他解释几句,夏油杰就听到硝子在那头笑了一声。

“昨天你找我喝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信了。” 硝子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彻底清醒,烟似乎也灭掉了,“不过夏油,姑且不说这种反常理的谣言传来传去出了岔这样的可能性,就算真是他,现在也不过十六七岁。他不是咒术师,不是你的同窗,也不认识你。这样的五条悟,你准备好了?”

一滴汗从脑后发际线滚进他衣领里,又顺着肩胛骨的凹处爬下他的背,溜上侧腰,有些痒,夏油杰抖了一下。远处的蝉鸣声响了起来,货真价实的晴朗夏日终于要开始了。“我很快就好,回去路上给你带早餐。” 说完,夏油杰挂了电话。

他反刍自己刚刚说的话,诚实地说,他不信。他不相信 18 年前的最强咒术师消失后会再次重生,模样分毫不差地刚好出现在地球上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正是因为不信,所以夏油杰才来,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就能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这里。像是求佛,正是因为众生不信,所以才敢在佛前清香里许不着调的漫天大愿。他自己也曾是佛,听过多少宏愿,早看破了这些。他不信。

这时夏油杰感觉到空气里的咒力荡了荡,抬头远眺,帐果然散了。他站起身,整了整衣物,面朝学校门口站着,等自己的学生伏黑惠出来。太阳越升越高,光线几乎要笔直插进地里,脚下可供纳凉的阴影渐渐缩小。这里已经不是初夏,而是真正的夏天。站在夏天的心脏里的夏油杰,感觉自己正被这股炽热的力量逼得无路可退。蝉鸣愈发强了,但这尖噪的鸣叫竟营造出了另一份全然寂静的氛围,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蓄势待发。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等待到达燃烧临界点的那一个瞬间。

全世界在等那粒光点。

小时候都玩过的吧,用放大镜点燃白纸的游戏。巨大的太阳被收在绿豆大的一颗光点里,盛在纸上。慢慢向下挪镜片,那粒光点会越来越亮,越来越小,缩成一颗星。接下来,突然,那粒耀眼的莹白点燃了白纸。一缕细之又细的青烟后,白纸上会留下一个焦黑的洞。

夏油杰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会比这头白发更适合做承载阳光的容器了。不对,那并非是阳光的容器,那颗白色的头颅捕获了太阳。这个世界、地球,太阳系似乎在那个瞬间腾挪了中心,光明,温度与引力已经偏离。夏油杰觉得自己被大力地甩出去又扯了回来,失重一样的眩晕,可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紧紧盯着那颗烧着的白色星球。阴凉已经全部消失,夏油杰暴露在这白炙灼人的热量里,舌尖上泛起对绿豆糖水的渴望。

他仍站在校门边,看着顶着白色脑袋的男孩慢慢向他走近。男孩瘦高的个子,两只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书包,上身只穿着件白色T恤。裤子垮垮地卡在他细瘦的腰和脚踝之间,必定遵循着与万有引力相反的定律才没有掉下来。他走得不算急,但步子迈得大,比他记忆里的人的头发短上许多,而蓬松如蒲公英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略微上下浮动,像是暗流里的水草。眼皮略微耸拉着,一副缺觉的模样,白色睫毛下的眼睛仍旧是蓝色的。那对似乎颜色深了一些的瞳孔并没有向夏油杰方向倾斜分毫,不急不缓,男孩错过夏油杰的肩。

“五条老师!” 跑过来的伏黑惠朝男孩的背影喊了一声。夏油杰回头发现伏黑已经出现在他身前,“怎么回事?那是…… 五条老师?” 犹豫了一瞬,伏黑惠问。

那个白色的背影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向前,离夏油伏黑越来越远。

“悟!” 对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夏油杰叫道。

那人停下了。

23 个赞

哇哇哇,不说是我磕夏五后读的第一篇原作向的哈,特别喜欢计划好一切的五条老师,没力量依然强大的他,把一切力量都转给夏油的他
看到有续太幸福了,呜呜呜

1 个赞

写不说续篇的契机来得非常突然 写引子发出来也没太细想 现在脑子一热的时候过去了 才觉得离写完还有好远好远…
但是 非常感谢你的留言 你的喜欢 还有你的期待 会加油好好写 希望写完之后还可以再感动你

1 个赞

期待后续,呜呜呜,感觉卡在好抓人心的地方

“你可以叫我悟。”

那是一个大约14分钟的视频,画质很差,镜头里一片昏黄,角度也很偏,像是吧台里的酒保在客人忙着听演奏时,偷着把手机支在一边录下的。一个人影坐在离镜头最远的,舞台左侧的角落里。打到台上的光照亮了钢琴的一侧,也同时把这个人裹进了暗处,只有他的浅色头发越过琴顶被染成稻金。视频的前6分钟,一个站在舞台前面穿着灰色西装打着波点领带的高个子男人在吹小号,调子很温柔,结构也很周正,给人剂量适度又严丝合缝的舒适感。

6分零7秒的时候,钢琴突然出了声,同时台下发出了几声惊呼,因为弹琴的人正在用手肘上下捶击着键盘。连捶了六七下之后,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吹小号的男人仿佛早就习惯了似的走下了台,坐到一边喝起啤酒。这时琴声又再次响起。琴手弹出的节奏很紧凑,手指快速地划过琴键,就好像拂过一叠扑克牌。又突然打破了滚滚向前的势头,仓促地停下来,片刻后又再次向前。仿佛一段开头引人入胜却剪辑混乱的影片,他把人抓进他的世界里,带他们向前,匍匐翻滚;扯他们左右,颠簸缭乱。观众被有形的胶片卷在一起,叫声不断泪水涟涟笑骂尖锐,情不自禁向他求饶,可他不放任何人走。他不允许听众喘息,不允许听众享受音乐带来的慰藉,就像那不是音乐最原初的目的一样。相反,他甚至像是在与台下的人较劲,不断地向所有人昭告谁在主宰这个舞台,这间屋子,这个世界。天上天下,宇宙万物,都要向他乞求慈悲。

视频的标题是 ‘ xx 高的学生 — 爵士的世界疯了’ 。夏油杰不懂爵士乐,他不知道现在响在视频深处的声音应该被归类为什么。他只知道弹琴的人用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钢琴的方式玩弄这件乐器,既粗暴不得章法又巧妙随心所欲,即使是像他这样完全的门外汉也听得出这是最自由的音乐。

夏油杰把视频拉回6分零7秒,这次他关掉了声音,只盯着视频里弹琴的那个人看。然而,除了演奏者发色非常浅之外他看不清这人身上任何一点特征。他只得将视线锁在那,被照成亮色的头发在极低分辨率下糊成一团,好像大雾里的太阳,他看那人随着只有自己明白的节奏旁若无人晃动脑袋的样子。他看不见弹琴人的手,却能从他发梢的起伏知道他的手落在琴键上的力度。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夏油杰发现他正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这个人的音乐,想象被那个浅色脑瓜所酝酿创造出来的东西。溽热夏夜里,一掌大的手机屏幕仿佛一扇敞着的窗,一股清凉从那里流出,漫过他的手掌,浸润他的全身,夏油杰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重新活了起来。

吸了口气,他调回聊天页面,向给他传了这个视频的人回复道,“这是什么?”

“您没必要如此小心。视频是两天前的,到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看过了,注意到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下一条信息紧接着,“哦不对,肯定不止我和您****。

“为什么发给我?”

“教众的职责就是在教主的命令发出前就把事情办好。”

盯着白色的信息气泡,夏油杰没有继续回复。将视频保存下来后,他删掉了整个对话。

“悟!”

拥有白色头发的少年回过头,皱起眉毛,“大叔,你认识我吗?” 没能等到对面的回答,他将视线移到站在夏油杰旁边的伏黑惠身上,“你们认识我?” 他换了个人称再次问道,眼睛里带着些许盼望。

“五条老师。” 伏黑惠这次的声音冷静了许多。

夏油杰注意到少年眼里喜悦的光消失了,像是强压下一个哈欠,深蓝色的眼睛眯起,眨了两次后蒙上一层水光。“你不叫五条悟。” 夏油杰说。

少年的眼睛再次眯起,但这次不是因为瞌睡,而是露出了稍许警觉,“既然不认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啊~好热!” 拉长了声音,白发少年又颤颤悠悠地向前移动起来。

“我看过你的演出。” 夏油杰对着他的背影说,他想象着少年眼睛里再次泛起神采的样子,嘴角不由扬起来,“虽然我不懂爵士乐,但你的钢琴很了不起。”

“哇!比起那帮自以为是的老头子,大叔你太识货了!不要说自己不懂爵士乐嘛!”

不出他所料,少年又一次转过身来,透亮的眼睛望着他。夏油杰仍旧笑着,“我叫夏油杰,” 他说,“能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对面男孩玻璃珠一样的瞳仁转了转,一滴汗从额边流上眉稍,颤巍巍地悬在那。望着挂在白色细发上的浑圆水珠,夏油杰的心跟着颤了颤。记忆排山倒海,不由分说把他扑倒在地,一切都那么的相似。夏油杰的四周仍暑热灼人,但现在他的舌尖已尝到绿豆糖水的味道。穿过二十八年,那份清凉与甘甜依旧。

“我已经替教主您查清楚了,弹琴的人,是五条悟。”

“他不是咒术师,不是你的同窗,也不认识你。这样的五条悟,你准备好了?”

世上不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他不信他是五条悟,他知道他不是五条悟。

“你可以叫我悟。”

“整件事疑点太多了,夏油。”

“是吗?”

“他今年多大了,十六?十七?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咒术界四通八达,更别提你那些乌漆嘛黑的关系网了,怎么会这么多年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装作没听见硝子对自己人脉的评价,夏油杰只回答道,“他是普通人。”

硝子咬着已经灭掉的烟嘴,“你确定?”

夏油杰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扬手塞一只在嘴里,两只小蝇头顺着他的动作从袖口飞了出来。另一只手打火,一吸一呼,雾白里,蝇头又悄悄消失了。“见他的时候我放了这两只出来,攀着他耳朵鼻子,如果他看得到,不可能没有反应。”

“所以他不是五条悟。”

觉察到硝子语气里的失望,夏油杰不由地笑了,险些被烟呛了一口,“什么嘛,硝子你虽然满嘴谨慎小心,心里不还是很期待的吗?”

硝子一时没说话,嘴里仍含着熄掉的烟。过了一阵子,她吐掉烟头说,“先前没有这样的事,几百年来都没有。六眼罕见,五—,他走了之后这十几年,没有新六眼出现也是正常。宿傩之后,咒术界眼见着和平了不少,偶尔的咒灵也都是小打小闹。所以,虽然没人亲眼见证六眼和天元的同化,也都相信同化的确发生了,现在的和平就是同化的结果。更何况,咒灵可没有咒术师那么好骗,要是没有实打实的能量压制,他们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分。这时候传这样的谣言,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我倒不觉得这是谣言。” 慢慢吐出一口烟,夏油杰说。

硝子猛地转过头来,“说半天,你到底还是信了?”

天边余霞落尽,大地暗如抹布,高专里树影幢幢,蠢蠢欲动,分明是热了一天急着出来放风的鬼。夏油杰伏在宿舍阳台的铁栏上,擎着烟远眺。离北方那颗最亮星星出来的时间还远,他感觉得到硝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颔首嘬了一口烟,长长一条烟灰,他抖抖手腕,再用指尖按灭了烟。低头细细拆解焦黄的烟嘴,扬尽轻薄的絮,夏油杰回想起艳阳下的那句:

“你可以叫我悟。” 男孩的头微微向后仰,露出一副斜睨着的前人的姿态,嘴角却同时噙着笑,这笑容让他的姿势只是不经意孩子气的可爱而不是成年人存心的傲慢。他的眼睛看着夏油杰,直勾勾地盯着。仍是蓝色,只是深了,像是教堂窗户上彩色玻璃的一块,挡住了别人向内窥探的视线。

“他说他叫悟。” 夏油杰两手空空地说。

硝子大吃了一惊,嘴巴,鼻孔还有两眼都同时张大了。

“我查了xx高的学生名单,确实有一个叫悟的学生,三年级,刚转来不久。” 说到这,夏油杰停顿了一下,把视线从硝子脸上移回到远方的天,“名字叫降魔悟(ごうまさと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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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我好像认识你。”

“悟什么时候能喝酒了?” 夏油杰一把撑住朝他倒过来的瘦长身子,低声问道。

悟掀起一边的眼皮,奈何那层薄肉皮此刻重过千斤铁饼,懒散如他索性也就放弃了。他由着自己倒进夏油杰的怀里,只在嘴上嘟囔,“杰是我的老师吗,怎么,大叔你看不惯未成年人喝酒?这里好歹也是我的地盘。”

夏油杰有些好笑地眨了眨眼,只庆幸此时怀里的人已经不清醒,听不出自己语气里的嗔怨并非来自此时此地。“今天也弹得很好。” 他改了话题。

倚靠着夏油杰的肩膀,闭着眼,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那当然了,老子是最强的。再说—” 正说着,他激动地撑起胳膊想要坐直,却扑了个空,手臂陷进两人吧台卡座之间的空隙。丢了支点,他直直栽下去,脑袋结实地掉进夏油杰的两腿之间。冷不丁摔下去有些懵,仰着躺在夏油杰的膝盖上,悟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夏油。从他的角度,他只看得到杰的下巴收紧了,一颗喉结升起又掉下去,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从杰的嘴边一直掉进他的肚里,沉入身体里最深的地方。他几乎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滚石没入黑水,“生气了?” 他问了句,就又要坐直身体。

“没有。” 夏油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小臂虚虚地伏在他的前胸,“悟继续躺着吧,挺舒服的。” 他的语气很温柔,却没低头看,脖子硬邦邦地梗着。过了一会儿,夏油杰手上的力气收了收,发觉身上的人一直没说话,自己只好又说,“曲子很好听。”

“发现了?” 侧身把脸埋在夏油杰的肚子上,悟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是之前弹给我听的那首?” 夏油杰收回原本搭在悟肩膀上的手,不料被怀里的人一把抓过去,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顺着夏油杰手上的力度,悟把头使劲向夏油杰的身上钻了钻。他想钻进去,把刚刚消失在这里的话挖出来,放在耳朵边听一听。最强的音乐家,他什么都听得出,“在我家的时候,是你说喜欢。” 调子带着几分骄矜。

夏油杰低头看了看自己大腿上软乎乎的白团子,忍不住揉了两把。白色的头发很细,黏了几撮在他的指头间。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身汗,指缝掌心湿黏一片。抬起头,他向四周看了看,这个密闭的空间没有窗户,他看不见外面雨究竟停了没有。大概还在下吧,他想,秋雨总是要下很久的。这时他才说,“是啊,我喜欢。谢谢悟。”

说起来,约是夏日将尽的时候,夏油杰第一次去了悟的家里。

那是城郊外的一栋老房子,离他的学校很远。夏油杰跟着悟下了电车,看他先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瓶汽水,才撩了一把汗湿的头发回头对夏油杰说,“要走一阵,杰喝这个吧。” 夏油杰接过他扔过来的饮料,低头一看,樱桃味的可乐,他笑着皱了皱眉,再抬头,悟已经转身走出去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辅助监督打了两个电话,他按住那条未接提示,想着要不要打回去。他不想做任务,伏黑和虎杖知道他在哪,要是真有什么大事,他们会来找他的。他想回电话只是单纯想叫车来接他们,他扯了一把身上的T恤,由衷地觉得秋老虎已经提早到来,并且正绞缠在他的脖子上。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时悟响亮的声音传过来,“喂,杰!大叔,跟上啊!” 夏油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紧走了两步出了车站,冲进了夏末的骄阳下。

“悟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的?” 顺着悟手指的方向,夏油杰遥遥望见一栋老旧的四层楼。

“高中之后。” 悟简短地答了句。

“悟是才转来这所高中的吧,那之前住在哪?” 夏油杰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最后一口温热的可乐倒进喉咙。含在嘴里的可乐不待咽下,他看到悟回头看他的表情,呛了一口。“怎,怎么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问。

悟没有再回答,随手把早就喝完的瓶子向前一抛,然后自己也跟着跑了出去,抢在塑料瓶要落地之前狠踢了一脚。砰地一声后,透明的瓶子消失在灌木丛深处,悟大笑了两声,回头看夏油杰,一副得意的表情。

夏油杰把自己手里的空瓶子握紧,脸上却已经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大概自己真的年纪大了,他想,看悟胡闹心里竟只觉得可爱。他又扯了扯身上的T恤的领子,脚步加快了些。

“穿这个更适合你。” 悟突然说。

“嗯?什么?” 夏油杰转过头问他。

“这样的打扮,” 说着他用手朝夏油杰胡乱比划了一下,“之前你总穿那套黑色的制服,古古怪怪的。这个好,杰看上去很年轻。” 他跑过去,拉了一把夏油杰的前襟,棉质的T恤前面被抻出了三条竖褶。盯着变形的领子下面,夏油杰露出的三角肌和锁骨看了一会,他松开手,又跑远了。

整了整衣摆,夏油杰也跟上去,“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悟搓了一把后脑渍了汗的头发,像幼鸟被打湿了的绒羽,“杰希望我问?” 他反问道。

夏油杰没再说什么,塑料瓶在汗湿的手里直打滑,他几乎抓不住。

悟的家在顶楼,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小单间。一进门,悟就甩开了鞋子,把脑袋塞进厨房龙头下淋冷水。

“这样要感冒的。” 夏油杰一步跨了过来,扭上了龙头。“不带我参观一下?” 他又一步跨回玄关。

悟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油杰,确定这人并不是在挖苦他,撇了撇嘴,“玄关,厨房,卧室。” 他飞快朝四周画了个弧,“啊 还有个厕所。” 他朝玄关侧面的一个小木门方向扬了扬下巴。

夏油杰点点头,四处打量起来。房子很小,也很空。用作厨房的地方有一个不锈钢水槽,水槽旁边的一小块堆满了空的铝罐。玄关里有一双悟刚刚踢掉的鞋子,和一个矮柜,上面放着一个竹篾,里面盛着一把生锈的钥匙。卧室的角落有一个迷你五斗橱,里面大概放着衣服。棉被和枕头卷在一起,堆在正对着五斗橱的另一个角落。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水槽旁的白发青年,心里涌上难以描述的滋味。在悟看过来之前他移开眼,这时他注意到在连接厨房和卧室的白色墙壁上画着一架钢琴。把鞋子脱在玄关,他走过去看那片墙。

是用铅笔画上去的,说是钢琴但也只画了黑白八十八个琴键。画得很潦草,除了中间的黑键被好好的涂黑外,其余的黑键上只划了几道斜线略作表示。琴键上有无数浅灰色的指头印,靠近两头的地方甚至有半个掌印,这让夏油想起曾经在西班牙见过的手洞。他想象着悟的指头飞快拂过这些琴键的样子,像他在那个视频里那样,充满冲动与力量,迷人却毫无章法。

这时几粒冰凉的水珠溅到夏油脸上,他侧过身,发现悟在他旁边,也对着琴键站着,头发上的水,滴滴嗒嗒落在变色的榻榻米上。

“你说过我的钢琴很厉害。” 悟又甩了甩头发,更多的水滴在他的周身落下,在榻榻米上画了个深色的圈,把他圈在中心。“要听吗?” 他问。

夏油把自己脸上的水滴抹掉,“在这里吗?”

悟没再出声,只又走近了些,把两手按在墙上,十指都落在琴键上。夏油杰微微退后一步,看他站在那的背影。夏油杰当然知道这并不是钢琴,接下来也不会有真正的音乐响起,可他还是把呼吸放轻了些。悟的手动了起来,十根指头飞快地掠过墙上的钢琴键。和在视频里的那场演出不同,这次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揉捏一片云朵,又像是把手指没进浓稠的蜜水里,起伏都是柔和的。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悟的手指在无声地唱着歌。突然,悟的身体动了起来,先是轻轻地,他左右摇晃了两下,接着他踮起一边的脚尖,在榻榻米上点出节奏;撑着他身体的那只腿微微弯下去,膝盖隆起温柔的圆弧,再站直,同时扬起胳膊肘,像是要扑进什么无比柔软的布料里。他的手指仍在墙上,左右移动着,留下模糊不清的痕迹,仿佛一颗颗即将痊愈的吻痕。悟的身子变得很软,脖颈、肩膀,腰肢全都软了下去,他来回摇摆着,如同夏日河边的一折柳枝。

夏油杰突然明白为何自己先前会把那个视频静音,由自己想象悟创造出的音乐。因为悟的音乐不是用耳朵听的,悟是悟的音乐本身。他的身体把他的音乐填满,音乐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毫无形状,像是水和空气。耳朵几乎听不见,听不见却又听见了。他并不是在弹琴,他的乐器是他的身体,钢琴只是媒介,就像此刻这堵墙是他的媒介一样。

夏油杰觉得自己听见了这首歌,他幻想他听到了这首歌。他笑了,这当然是幻觉,爵士乐本身就是一种自发的幻觉。当悟转过身来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就是这个,甜梦初醒时的笑容。

“弹得很好,我很喜欢。” 夏油杰由衷地说。

悟没有说话,只偏着头看他。夕阳从屋子里仅有的一扇窗射进来,照亮了悟的半身。光下看得到空气里飘浮着随着悟的动作而被扬起来的细小灰尘,灰尘慢慢落下,沉默也如这小小的尘埃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夏油杰。” 当杏色的夕阳熟得更透,金桔色的光照亮悟的脸的时候,他才抖掉了这层轻薄的沉默,“夏油杰,我好像认识你。”

26 个赞

看着最后这句我好像认识你突然哭泣,怎么就这么苦

3 个赞

谢谢你的评论
这篇文原本已经决定弃掉 看到你的评论 知道这么久之后还有人再看又觉得应该努力写完
无论如何谢谢你

10 个赞

“我真的好像认识杰,认识了很久很久。”

立秋之后不久,天气非但没转凉反倒变本加厉,温度高得惊人。只有等到傍晚,太阳落净了,才能隐约嗅出空气里秋日的气息。蹲坐在高专前的台阶上,夏油杰盯着长阶下石板路两旁的扁柏树看。夜风里,老树油墨墨的密叶静静晃动,犹如呼吸般吐纳着规律的节奏。夏油杰不得不感慨,即使像是东京咒术高专这样被摧毁过无数次又被重建了无数次的地方,在此时此刻这样的氛围下也会让人产生任岁月流逝而风景经年不变的感觉。他不由想起那个人,那个与这个学校拥有相似命运的人;一度灰飞烟灭消失不见的人;又在废土焦骸之上重生,因此如今成了崭新的人。

悟是崭新的,他想,降魔悟不是五条悟。夏油杰记起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似乎因为学校偏远学生不多,所以没有每年重新分班级,都是原班同学一起升学。如此,以班级为单位的花名册也都年年沿用,到了第三年有些旧了,纸页边缘翘起。夏油杰一页页翻过去,脆薄的旧纸碰上他发汗的手发出隐秘的响声,好似悄悄撬开一把锁。直到在最后一页,打印的格子外面,他碰见了那个手写的名字。字是用蓝色的圆珠笔写上的,连笔锋也很光滑,亮着油珠。和别的,格子里的,打印出来的名字不同,单这个名字后面被标上了假名发音*。像是名字的主人等不到第一次点名,就急不可耐地要将自己名字的读音辩解分明。Gouma Satoru,像是品茶,夏油杰先让这个名字在口腔里转了一圈,琢磨好味道,才咽下肚。G是Gouma,不是Gojo也不是Geto。

夏油杰不觉得自己在逃避,他只是避免在心里让降魔悟和五条悟产生联系。五条悟属于过去,是拥有六眼的最强,是现世和平的缔造者,是灌给他如冰川融雪一般冰凉纯粹咒力的人,是他爱却失去的人,是在他身体里的人。于公,若是五条悟重现,不论咒力术式如何,咒术界和咒灵之间都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于私,于私,于私,想到这夏油杰苦笑了一下。

天已经黑透了,石阶与树都变成灰黑的阴影,不再能被分辨出是否仍是旧时的样子。周围的一切也连带着变得不真实,视野所及全都变得灰暗,夏油杰觉得他慢慢失去了对自己存在的把握。相反,在他身体里的悟,五条悟反而真实得不像话,几乎要在现实世界里冒出亮光。18年,他都带着五条悟活着,而叫作夏油杰的他自己仿佛被幽暗的时间之海慢慢吞没,慢慢消磨失去了形状。降魔悟让他再次感受到生活的诱惑,可鄙的希望从身体里升起。这希望是绝症,能要他的命,可他只能靠近,如同夕阳必然掉进海里。他掉进去,时间的幽暗漩涡温柔地裹住他,把将他送回棱角分明的彼岸。

“大叔,” 悟的头挨在车窗上,眼睛也瞄着窗外,天还早,朝霞还没烧起来。他等了一会,开车的人没有反应,他又叫,“杰?”

“嗯?怎么了?” 夏油杰看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一眼,递过去一根棒棒糖,“时间还早,学校不会迟到。要吃吗?”

“我又不是说这个,”他嘟囔了一声,接过糖,悟恢复到先前的姿势,问道,“你,昨天真听到了,我弹的琴?”

“也不能说听得到。” 夏油杰说。

“什么嘛,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悟转过头,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开始拆手里的糖。把糖塞进嘴里,他又说,声音含含糊糊,“本来也是,画在墙上的琴,要是听得见就有鬼了。”

夏油杰瞥了一眼正飞在他们车后的蝠,心想这应该不算鬼。后视镜里,他隐约看得见坐在蝠身上的伊地知脸上的表情,不禁偷偷笑了出来。他暗暗抬了抬手,让蝠升得高了些,确保悟看不到一个活人正一脸懵逼地飘在空中。至于伊地知心里的呐喊,‘夏油先生,还有其他人也有可能看得到!’ 他自然是都听不见。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车里,悟斜倚着车窗,一边咂着糖一边哼着歌,糖球挤在脸颊与牙齿之间,把嘴角支起了一个细缝。他转动舌头,一股细细的,糖浆般浓稠的口水从那个隙缝里溢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拇指和食指沾上了黏黏的光亮。微闭着眼,他抿紧嘴,又把两只手抬起来,轻放在他面前车内黑色的面板上。十根指头慢慢地动了起来,和昨天一样,开始弹一架隐形的钢琴。不同于昨天的曲子,这次一开始,他的手动得很慢,很轻柔,像是即将挨上孩子头顶的手指,透出几乎溺爱般的小心。慢慢地,手指跳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指尖落在黑色的车前板上发出明确的响声。音乐的本能在他的手指下抽搐,与其说是在琴键上演奏,更像是因为身体深处的颤栗而生的痉挛。

夏油杰把车慢慢停在路边,之后便不再活动,定在那里。他知道悟身体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非常强大,也非常精致,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这个东西使他得以创造出与众不同的音乐,却也让他和世界分离。他静静地等在那里,仿佛在颠簸的船舱里捧着装满水的水杯,小心翼翼地护住每一滴水,耐心得几乎像在享受一般等待风浪过去。他看着因为手指上的糖液,悟留在车上的指印,翻涌层叠。等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很黏。

“我没骗你,” 等悟转头看着他时,夏油杰出声说,“悟的音乐我不是听见的。”

悟使劲嘬了一口糖球,发出啵的一声,他一只手举着糖,没有答话。

“怎么说,我觉得如果光靠听是欣赏不了你的音乐的。就是悟的音乐不仅要用耳朵听,也要用眼睛听,你弹琴的样子本身就是你音乐的一部分。所以当你弹没有声音的琴的时候,并不代表你没有创造出音乐,而我耳朵没听到不代表我眼睛没听到,更不代表我不能喜欢悟的音乐。” 夏油杰看到悟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连糖也忘了,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我的意思是—” 他正要再解释,悟的食指便按在了他的嘴唇上。

“不用了,” 悟小声说,“杰说的,我明白。”

那对眼睛正对着他,夏油杰心里一颤,多少次,多少年,他都要感叹明明是地上的人却可以如此纤细地留住天上的颜色。身体一热,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舔了一舔抵在他唇上的手指,果然是甜的。

“我真的好像认识杰,认识了很久很久,” 悟的食指仍连在夏油杰的唇上,现在他自己也靠了过来,有样学样地同样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好甜,” 他说。

车里两人像分享一根棒冰般用舌尖品尝着一根蘸过糖浆的手指。一来二去,顷刻糖就被吮尽了,没了那根手指,那股甜却仍神奇地继续在两片舌间交换着,生长着。

车外,那天早晨的天空,还残存着灿烂的朝霞。尚被映照得红彤彤的云彩,在蓝天各处游动。看起来像是还没从害羞状态平复过来一般。

一切都是甜的,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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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五条悟。”

盂兰盆节已经过去了两周,又是一场雨。夏油杰在一家酒吧的门口,斜倚着电线杆,抽一支烟。潮了的烟草有一股腥气,一吸一呼滞在他鼻子与嘴巴之间的位置。这时电话响了,夏油杰看了一眼屏幕上来电话的人,把嘴里的烟吐尽了,才接起来:

“是我。”

“已经清理干净了,今晚不会出现,您放心。”

“他家里呢?”

“也处理好了,有我们的人留在那看着。”

“打听到什么了吗?”

“都是低级咒灵,没有智慧,也讲不了话,所以还没问出什么。”

“残秽呢?”

“是陌生的,目前还没查到。”

夏油杰低头看了看几乎要燃尽的烟,“抓紧。” 说完他结束了通话。

‘杰已经到了吗?’ 挂掉电话,悟的信息正好撞进来。

夏油杰丢掉手里的烟,理顺了头发,‘就快了。’ 他微笑着打字。

‘快点哦,要开始了。第一次来看我的live,杰可不要迟到哦!’

‘知道啦。’ 夏油杰把电话塞回口袋,向酒吧里走去。

酒吧看上去有了不短的年头,已经挤满了人,夏油杰坐在吧台最靠外的一张椅子上,眯起眼向屋子最深处的一个小舞台上看。酒吧地方不大,除去吧台,紧巴巴摆了不足十张木桌。屋子里的人似乎齐齐在抽烟,没有窗,烟雾都被囚在这里,一片朦胧混乱里,夏油杰放出几个小咒灵。

“要喝什么?” 酒保凑过来,问他。

夏油杰转过头,“柠檬茶,加很多冰。” 这时他听到前排的客人发出几声欢呼,想着大概演出要开始了,他忙转回身再往舞台看去。屋子里的灯已经灭掉,只剩下一只黄灯从角落斜斜打到台上,落在钢琴的背面,仿佛满月悬在湖水上,黑色的琴面闪着粼粼的光。夏油杰感到冰凉的杯子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他侧身,抬头看送来饮料的人。吧台里酒水展示柜上一小排细灯管,正好顺着这个角度照亮了夏油杰的脸。

夏油杰没有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对上酒保的眼,直接问道,“之前的视频是你录的?”

年轻的酒保一愣神,只对着夏油杰点了点头。

“他常来表演吗?” 细灯管散出的光如同威士忌酒液从夏油杰的头顶淋下来,使他看上去带着隐秘的戾气。

酒保摇摇头,眼睛四下瞟了几回,“常来,但不总表演。有客人嫌吵,所以之前只有等没什么客人的时候,我们老板才让他弹。”

夏油杰斜眼看看张张小桌前坐满的人,扬起一边的眉毛,没出声,只又凑近了些,紧紧盯着已经冒出油汗的酒保的脸。

“那晚的爵士之后好多人来问,” 酒保急忙解释,“之前没有这么多人的。”

夏油杰脸上的怒色似乎又重了一层,“谁叫你录的视频?”他问,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

几乎就要哭出来,酒保的五官挤成一团,他努力地控制自己发抖的嘴唇,小声说,“那场表演太精彩了,我不录别人也会录。” 他的声音变得更小了,“是我们老板让我把视频发出去的,要是你不满意可以去找他。”

夏油杰点点头,“好,我不为难你,你们老板叫什么?”

“孔时雨。”

夏油杰合上眼,时间的海打了一个旋,一阵如同失重的感觉让他有些眩晕。失神的瞬间他撞上意识流里的暗礁,有些记忆因此碎掉,沦落成海上漂流的碎骸,夏油杰拼命伸出手去,可那被截断的记忆总在他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轻柔的钢琴声响起,听众间荡起一层讶异私语,又很快恢复安静。

“这是最近才写完的曲子。” 随着琴声,年轻的白发男生说道,顿了顿,一时只剩琴声轻缓,仿佛不信任自己的话语,他最终没有再说别的。

“他不是五条悟。” 睁开眼,夏油杰说,他不知道这个被他吓得缩成一团的男人是否听到了他的话。这时,台上的人轻轻哼唱起来,夏油杰望过去,昏黄里烟雾一团一团升起。他依旧看不见钢琴后面人的脸,只有那团仿佛太阳的金色头发,取代了先前的月,悬在雾里。

降魔悟不是五条悟。夏油杰再次对自己说。台上的歌声却慢慢飘到了他的跟前,那个人发明了自己的语言,他的词语是音符,说话是唱歌。他的歌如同糖浆一样,能让世界变甜。夏油杰心里的壁垒越是坚硬,他的语言越是柔软。在这个过去与现在交融的地方,这把小小的座椅上,他的话变得像扰人心魂的梦呓私语,只有夏油杰的耳朵能听见。他知道,这是写给他的歌,是那天悟用画在墙上的钢琴弹给他听的歌。

不知什么时候,琴声已经停止了,酒吧里只回荡着几位激动不已的听众依旧起劲的掌声。夏油杰看见原本弹琴的白头发少年从琴后站起,向他坐着的的方向走来,一路挤过散在台下的小桌。路过挨上他的男男女女都向他鼓掌,欠身拍他的肩,甚至给他递啤酒。悟笑着接过酒,冒着泡沫的金黄酒液溢出来,浸湿他的手。他毫不在意地仰头,把泛着苦味的饮料倒进喉咙,喉结上下,跳动在夏油杰的视线里,同样被酒液浸透,灯下泛着亮。夏油杰看他走近,反射着微光的颈上慢慢涌起暖色。夏油杰看他的步子懒散却又很明确,一步跟着一步,不偏不倚地对着他。他们的眼睛对上了,穿过潮湿又弥散着烟雾的空气,锁住彼此。夏油杰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撞进他的;夏油杰看着,那劲瘦的身体,斜斜地向他倒下来,他伸手一把撑住他。

“悟什么时候能喝酒了?” 不经思索,夏油杰脱口嗔怪道。

之前立秋那天下了雨,不同寻常的大雨,带着闪电与雷。

跟在悟身后钻进门的夏油杰把钥匙丢进矮桌上的竹篾浅筐里,钥匙上面的锈磨得浅了些。悟边踢掉鞋子边转头看了一眼,“锁门开门什么的来来回回好麻烦,只有杰这样的老古董才继续这一套!”

“大门没锁的话,就算回来发现家里进了小偷东西被偷走了,警察也是不会接受报案的。” 夏油杰脱掉制服外套,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会被算作房主的个人过失。” 鞋子也脱掉了,但他没再往里走,而是倚着玄关的门柱看着正要扫开玄关门帘进屋的悟。

“这个破地方,里面东西就算全部都被搬走了,也没什么值得报警的。” 悟边走边说,“毕竟有时间向那帮警察啰啰嗦嗦不如弹—” 他的话停下来,仿佛撞上了谱子里冷不丁出现的休止符。话音的余响还在小屋子里打转,“…还不如弹…” 在厨房和卧室连起来的那个地方,墙上画着八十八个琴键的地方,有一架三角钢琴。

“这是什么?” 没有回头,他轻轻问。

“地方太小,只能找到这个,” 夏油杰走到他身后,“Baby Steinway,喜欢吗?”

“Monk弹的Steinway?你问我喜欢吗?” 悟飞速转过身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他妈比我这间屋子,比这整栋楼都贵啊。”

夏油想说那倒不至于,又觉得对于悟这可能是真的,贵大概是珍贵的贵吧。他朝悟笑了笑,“喜欢就好。” 他接住扑进他怀里的男孩,揉了两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有些凉,“好不容易挤进来,不把这里的墙砸掉是再进不去了。所以想等你看到再决定。”

“就放在这挺好的。” 悟的声音从夏油杰的怀里升上来,他抱得那么紧,就要挤进夏油杰的胸腔里。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夏油杰身体里发出来的一样,“杰都安排好了?所以今天才去学校接我?”

“你不知道这样的机会我等了多久。” 感觉到怀抱里的人动了动,头从夏油杰的肩膀上抬了起来,夏油杰也侧过脸看他。

悟有些疑惑地问,“等了很久吗,杰是上个星期来我家的吧?”

夏油杰把那个脑袋按回去,将自己的耳朵贴在悟的耳朵上,嘴唇埋在带着凉意的白色头发间,“18年哦,我等了18年才有机会为悟做一些事。” 他说得那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却又郑重,如同菩萨前还愿一般。他知道悟没听到,他怀里的人,身体里的人,都一动不动,安静地散发着温暖的热量。

“这么晚弹琴会被邻居投诉的吧。” 夏油杰把洗好的番茄放在案板上,转身找菜刀,却碰掉了堆在旁边的铝罐子。砰砰砰砰,罐子接连滚进不锈钢水槽,发出一连串脆响。

“哈哈哈,明明杰弄出的动静更大啊。” 悟来回踩了踩踏板,手搭上琴键,试了几个音之后,两只手便像是逐鹿一般在琴键上狂奔起来。

“喂,小心点呀!” 夏油杰拍了拍悟的肩膀。因为空间有限,琴凳只能摆在厨房里,此时悟的后背正靠向燃着的炉灶。炉火的火焰和悟的头发染着同样的橘色,一起上下跃动。夏油杰盯着看了一会,这让他想起悟在台上弹琴的那个视频,在那个视频里,悟的头发也被灯光染成了金桔色。“悟不上台表演了吗?” 他问。

悟的手停了停,改按了几个轻缓的音节,“杰想看?” 他舔了舔嘴唇,手上的声音更轻了,“盂兰盆节之后应该可以,如果杰想来的话。”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是一间小酒吧,我表演的地方。”

夏油杰点点头,转回身把番茄扔进热好的锅里,油水噼啪和着悟的琴响了起来。待他把炒好的番茄盛出来时,夏油杰觉得悟正在弹的曲子有点熟悉。把盘子放下,他转身看弹琴的悟。“这是贝多芬?” 他惊讶地问。

“杰知道这首?” 悟比他更惊讶地反问,手上快了起来。

看过悟弹琴视频的夏油杰曾认为这双手弹不了肖邦,因为来回摇摆的手腕会把肖邦拉扯得晕头转向;他也曾以为这双手弹不了贝多芬,指尖的刁钻角度会让贝多芬摇摇欲坠最终摔倒在地上。但是此时悟的两手上下跳跃,像是跃出水面的两条白鱼,竟把贝多芬弹得既心怀柔情又不依不挠。“没想到悟也会弹古典曲子。”

悟停下来,用手搓了搓鼻子,“会的也不多。” 他又搓了两下,鼻尖带上粉色,“古典钢琴谱子一板一眼看着就让人心烦,而且弹的人那么多,弹来弹去都一样,没意思。”

“热情奏鸣曲弹的人不是更多吗?” 夏油杰问。

“音乐就像宇宙,”悟一边说一边手指不停,“你可以靠近宇宙,无限靠近,梦想住在宇宙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转眼间他已经弹到第三章结尾的快板,琴声仿佛急雨落地。“但是,你永远不可能理解宇宙更不能拥有宇宙。弹热情奏鸣曲的人很多,因为这首曲子让他们产生了自己可以理解音乐的错觉。只可惜星星永远都是星星,抓不到的。”地狱般的狂风暴雨猛然袭来又骤然停下。曲毕的安静让听的人以为自己已经被徒然夺走意识,失去知觉。不错,是危险的音乐,如同陷阱一般。

窗外第一场原本来势凶猛的秋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偃了下去,白织灯下,屋里很安静,只散着炒番茄清新的酸甜味。

“吃吗?” 夏油杰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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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孔时雨。”

累积了几天的秋雨从屋子天花板的一角洇进来,像一位悄悄溜进屋子的不速之客。榻榻米上长了暗绿色的霉菌,连带着他的被褥,源源不断向空气里散着霉干菜的味道。悟抱着膝盖坐在这四方屋子的中间,盯着那架与他窝棚一般的家不相符的钢琴。在雨天幽暗的光下,钢琴像是一只墨黑的豹子,蜷伏在黄绿色的高草中。它肌肉紧实,毛色油亮,周围环境的破败与凋零更凸显出它熊熊的生命力。它在等待,等待着对的风、影、气息,等待着对的时刻,时机一到它便会腾起,冲出去。它会带走一切,一切象征希望的东西。

悟坐在地上,膝盖将他裤子的薄料子撑出陡峭的形状,他觉得有些冷,可他做不到起身去五斗橱里掏出外套,他唯一的外套。他觉得如果他走开,如果他移开视线,这只美丽又健美的动物就会飞奔离开,以他无法理解的速度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别走。’他闭上眼睛,默念道,他的肩膀和膝头都微微颤动。

空气中光影似乎闪动了片刻,又在他再次张开眼睛时恢复如常。

“放开我!” 他拼命挣扎,小腿却被男人的手攥紧。

“不会痛的,很快就结束了。” 男人拎着他的脚踝,将他丢进仓库铁架边的角落里。他的头撞上架子,血流下来,灌进他的耳朵里,发出咕咕声。他有些晕眩,将将抵着架子坐起身,便垂着头不再动了。

“好孩子。” 男人走近了,一只手提着已经褪了腰带的裤子,另一只手利落地揪住他的头发,染上血的一缕红色混在他如雪的发丝间。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同时将他的头向铁架上用力地又搡了两次。更多的血流下来,将他碧蓝双眼中的世界染成红色。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他扯住自己的衣领,张开嘴,拼命呼吸。血色朦胧里,他看到男人的巨大黑色阴影将跪在地上的他完全覆盖。这时,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他下意识地想闭嘴,脸上就挨了一巴掌,鼻子酸胀,也冒出血来。

男人将他的头发扯得更紧,逼他仰头,他的下颌被紧紧钳着,口水从嘴角溢出,混着鼻血顺着下巴流下来。男人似乎开心了,前后抖动身体,他嘴里的东西便也一前一后动了起来。异物压迫他喉咙深处的敏感区,叫他想吐,他打呕,但是嘴里的东西依旧不依不挠地强抵在那里。卷曲的毛发时不时挨上他的鼻尖,腥臊味让他喘不上气。他浑身颤抖,眼泪混着血糊在脸上,淌进他的嘴里,又混上更多的液体从他的下巴流下,滴在他刺出的锁骨下方。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先是低低的笑后是粗重急迫的喘息,紧接着发苦的液体涌进他的喉咙,呛得他咳嗽不止。男人丢下他,歪在一边喘气。他扑倒在地,将额头抵在水泥地上,猛地呼吸了几次,便撑起身体,激烈地呕吐起来。他把手塞进嘴里,胡乱扣抓着,呕吐物从他的指间漏下,浸透了他的袖口。他瘫倒在自己的血和呕吐物中间,筋疲力尽。

“怎么样?好玩吗?”

他听见男人站在他身前说,居高临下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去死吧。’ 他默念,同时合上了眼睛。

依旧抱着膝盖,缩着身子坐在雨天的黄昏里,悟睁开眼睛,再次框住那架黑豹子般威风英俊的钢琴。自盂兰盆节后开始下的雨就没有停过,雨打在窗子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仿佛在不停歇的雨水下,有什么正在土崩瓦解。他不断地回想那一日他和杰在孔时雨酒吧里的场景,他为杰弹奏了他为他写的曲子。是他为原本只存在于两人心里面的无声的音乐谱上了世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是他在向世界上,世界上所有听得到他的音乐的人宣告,他心里从此有了一个人。他知道杰听懂了,他就是知道,当他向夏油杰走去,当他跌过一屋子的朦胧烟雾掉进夏油杰的眼神里,他知道杰听懂了他的爱意。所以,他才怕,因为这代表着夏油杰的消失不是因为误会他不爱他,而是明白他爱他,是因为他爱他。

悟知道那天晚上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事情发生了,杰按在他后脑的手掌原本柔软温暖,却一下子变得冰凉,硬撅撅地抵在他脖子根上。他想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而杰的手指全都用力,穿过头发按在他的头皮上,五枚湿冷的指尖像是冬日的雨滴,激得他打了个冷颤。而在他晕过去之前,他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腥气,那是他一度很熟悉的气味,血的气味。

血,铺天盖地的血,一枚人做的炸弹,爆在了仓库里。空气里是呛鼻的腥气,悟的身体也被铺天的血雨浸透了,他伏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他念完‘去死吧’ 三个字后,空气便猛烈地波动起来,像是空气便成了水,而有一个他看不见的力量正在这水里翻涌。悟想起他曾看过林鸟捕鱼的样子,长长的喙刺进看似空净的水里,激起的水涡中间,有一只激烈挣扎的鱼。而那个先前还挂着一脸油光调笑的男人,就像被捕到的鱼一样悬在了空中。他沉重的身体只来得及挣扎一下,便在屋子中央爆开了。他的器官、筋肉、骨头都再辨不清楚,混着血浆,糊得到处都是。血肉混合物顺着门缝流出去,马上引来了无数苍蝇,不久又引来了犬吠。紧接着,两个手握铁棒的男人撞开了仓库门冲了进来,又被一地黏腻滑了脚,一头扑倒在悟身前。他们咒骂着半爬起来看向四周,又看向变成血人的五条悟,神色从怒转惊又转成怕。他们迅速站起,抓起铁棒,对着趴在地上的悟大喊道,“不许动!”

悟盯着两人惊慌失措却被血污抹得乱七八糟的脸,他认识他们,孤儿院里的打手,专门惩治不听话的小孩。他们手里的铁棍,打断过无数根柔软的肋骨,敲碎过无数个小而圆的膝盖,打歪过无数鼻梁,折过无数锁骨。而这时,那根铁棍因为沾了血浆而变得如活鱼一般滑不溜手,他们抓得越紧,棍子越往下滑,而他们越抓不住棍子,脸上便越是惊恐。悟大笑出声,而在另两个人眼里看到的是悟睁大了那双被血痂糊住的碧蓝双眼,死盯着他们,仿佛两支浸透蓝血的箭,向他们刺来。他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便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悟冲出了孤儿院的大门。

而他很快发现,曾经令他头破血流呕吐不止的事并不是最坏的事。城里,一个浑身又脏又臭的十岁孩子除了乞食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他学会了和野猫抢食,和乌鸦一起翻垃圾,他掏路人的口袋,顺走商铺架上的零碎食物。他经常被抓,被打,被丢在路边。但他很小心,会避开警察,更不会咒骂出声。一次大雨过后,他干净了不少,头脸都露出了原本的颜色,和在孤儿院被辱骂孤立时不同,他发现在外面的世界,自己的脸似乎很招人喜欢。在看到他的长相后,路上的人会更愿意给他钱,甚至和他搭话。于是他跑去公园,趁着深夜用公共龙头洗净身体。他赤着全身,月光淋在他身上,星星闪闪。他拼命搓洗衣服裤子,手搓破了皮,冒出薄薄一层血。他穿着洗过的湿衣服站在风口,等着风把它吹干,把他吹干净,把他变回一个在别人眼里的人。

他开始学会利用自己的长相,利用自己如雪的发和碧蓝的眼。他发现比起满大街的乞讨,盯准几个喜欢他的人要更容易。于是,他开始留心别人看他的样子,当有人露出和那个在仓库里提着裤子的男人同样的表情时,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他的了。他学会笑,学会道谢和撒娇,学会撒谎和讨好,他变得越来越不像孩子却看起来越来越像孩子。他的眼睛蓝得透明,他的头发白得纯真,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被保护的男孩。男人女人不断地出现在他身边,他们说,降魔,你真漂亮,像娃娃一样;他们问,降魔,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今晚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他们求他,降魔,跟我走吧,我来做你的爸爸,一辈子好好对你;他们一遍一遍地问,降魔,你告诉我的名字吧。而他只是笑,笑久了嘴里有一股腥甜味儿,像是吃了满嘴蜜糖。像是尝到了血。他只是笑,他怕自己不笑了,便会咒骂。

这样过了许多年。

起先,他怕孤儿院的人会来抓他回去,慢慢地,他便不再担心。年月让他变得更加英俊,他眼睛变得狭长,里面的蓝色变得深邃,仿佛碧空下的深海。他的身材变得高挑,一双腿又直又长。他从软绵绵的男孩变成了棱角硬朗结实的青年,他的拳脚变得越来越灵活,肌肉越来越紧实,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用力量保护自己。可他还是习惯性地调笑,打闹,说不着调的瞎话。他不再冲动,不再担心自己会咒骂出声,他终于可以把幼时的事埋在心里,试着忘记。生活变得简单,手到擒来,只是人来人往,让他觉得厌烦。他从不显露真心,顶着一张笑脸木然地活着。

直到他第一次弹琴。

那是在一个车站,将近午夜,他乱走,看到那台钢琴。他走过去,或者说,他被吸了过去,坐上琴凳,他的指头自然地按响了琴键。在他回过神来之前,音乐已经从他的指头下面飞瀑一样泄出来,仿佛被拦久了的洪流。他发疯一样按动琴键,用手指、手掌、手肘,他来回摇晃身体,扭脖子,摆头。他想就这样,飞快地,把自己身体里圈着的力量释放干净,把他的人生活完。当他停下手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月悬在车站的玻璃高墙外面。他坐在这片寂静里,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仿佛沾染了许多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旁,一脸古怪地自我介绍,“我叫孔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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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夏油杰。”

“你最近怎么样?” 并排靠在宿舍阳台的铁栏上,硝子问夏油杰。

“还那样,硝子呢?” 夏油杰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长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惠说你这一阵子都没去做上头的任务。” 没理会夏油杰的问题,硝子继续问道,“既然没去祓除咒灵,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你最近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

夏油杰转头看了看硝子,试图分辨他品出的那一点兴师问罪的味道是否只是错觉。

“和他在一起?” 硝子追问。

不是。不是错觉。

夜深得彻底,盂兰盆节已过,很晴的秋夜,没有云。银河从天顶流过,倒像一道淡淡的流云,但风吹不散。那颗曾被夏油杰一直锁在眼睛里的北极星也混在那道璀璨星河里,一时不再容易被寻到了。

“是你说的,他不是五条。” 像是已经知道了夏油杰的答案,不等他回话,硝子便继续说道,“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他是不是五条悟有那么重要吗?”

硝子叹了口气,“对你我没什么重要,对上头的人就重要了。你仗着他看不见咒灵,耍伊地知胡闹是小事。但是你注意到了吧,上层的人也盯上他了。看来真的是像。夏油,別弄大了。”

夏油杰突然很不耐烦,他想起前几天的夜里,混在西红柿的酸甜气息里,被他杀死的几只咒灵。他已经派了手底下的人时刻盯着悟的公寓,但是至今也没有再发现什么。

“我不会让悟有事的。” 他说,“下周我会跟他去演出的地方,会会拍视频的人,给他们一点警告。”

“这么说,已经有听到消息来探探风的了?” 硝子问。

“可能是巧合,悟是个普通人,会有负面情绪,产生咒灵也不是不可能。而且都是些小东西。”

硝子没说话,盯着夜空看。过了好一会,她才问,“夏油,你觉得那时候,他是什么意思?”

夏油杰愣了一愣,他知道硝子问的是十八年前在五条悟消失前留给他的那张纸条。那张粘着小熊软糖,写着他的名字的留言。他想起那一夜他的狂笑和眼泪,他想起自己说术师也好、非术师也好,活人和死人的区别仅仅是活人生活在坟墓外而已1。 他的心开始变得酸软,如同炒熟的番茄。他咽了咽口水,虚弱地回答道,“悟说他原谅我。”

“是吗?”家入硝子转身看向夏油杰,伸手去掏烟,“你叛逃,他掩护你。你杀人,他包庇你。你带着盘星教的人大闹什么百鬼夜行,他顶着一整个咒术界护着你手下的人。你要他给你个痛快,他听你的。你活过来,他又立刻二话不说死心塌地,咒力一股脑都给了你2。你告诉我,这样的人,留给你告别的话,是原谅你。” 她点烟,吸了一口,“夏油,我不信。”

秋天真的来了,秋风扫得夏油杰直打颤。这时他听见硝子又说,“你的确是什么都不说,但他从来都没怪过你。既然不怪你,哪来的原谅你。”

夜太深,藏起通红的眼,只有红色的烟尾时隐时现。

“他是说,他爱你。夏油杰。”

“管你是孔时雨还是孔时雪,老子没听过这号人。” 说完后才惊讶于自己说话腔调里包着的真实情感。他的身体里有一股他不认识的力量,刚刚打着哈欠站起身来,让他无所适从以至于不耐烦起来。他眯起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年岁不轻的男人,男人虽穿着一套西装,但没系领带,敞着领口。两撇八字胡已经开始变灰变疏,半长的头发全向后梳,发尾乱翘。悟转了转眼珠,确定他不是自己曾经傍上的饭票之一,才问,“你认识我?”

孔时雨抬手捋了一把稀疏的小胡子,也转了转眼珠,“不认识。” 他说。

“那大叔你没头没尾跑来自我介绍做什么?”

孔时雨放下手,“眼缘,” 他说,“小伙子你恐怕年纪还小,不知道眼缘这东西的难得。”

悟这下也不掩饰了,大笑出声,“这种搭话的说辞,就算是大叔你,未免也太老套了些。”说罢又在琴上敲了一串。

孔时雨微微撇撇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走近了一步,拦住了悟的琴声,“我的确认识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的名字是悟。”说完,他立刻后撤了一步,像是怕坐在琴凳上的少年会冷不丁给他一拳。但少年没有,白发少年仍好好地坐在琴凳上。“跟我走吧,” 孔时雨又补了一句,“一个故人托我照顾你。”

虽然看上去一派平静,但是悟的两只手都缩到了琴下,攥起了拳,“哦,” 他扬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不过大叔你的故人叫什么啊?” 他几乎已经确定这个人是他逃跑的孤儿院里的人,因为自跑出来后,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的名字。纠缠他多年的噩梦中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个爆掉的男人,遍地的血肉,男人下身抵在他喉咙口的感觉,那股腥臊味。他觉得自己又要发起抖来,他咬住自己的嘴唇,控制自己不要再出声。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孔时雨的语气变得更温柔,脸上也微微露出笑容,“他叫夏油杰。”

“好久不见。” 孔时雨对坐在他对面的夏油杰说。他们坐着的一对椅子和夹在中间的矮桌算得上是整间酒吧里仅存的一套家具。吧台里的酒瓶落了满地,碎了满地的玻璃碴,酒液混着血汗,味道刺鼻。“可惜没什么喝的能招待你。” 孔时雨抬了抬胳膊,指向身后吧台的遍地狼藉。

夏油杰点点头,脸绷得紧紧的,他没说话,紧紧盯着孔时雨。

“他呢?” 孔时雨问。

夏油杰脸上的表情松了又紧,“送回去了。” 他简短地回答。

孔时雨点了点头,四下扫了眼,“至少有一只一级。”

“一只一级,十七只二级。” 夏油杰说,然后语气缓了缓,“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孔时雨。我还以为盘星教之前的人都不在了。”

“涉谷那场的确—” 孔时雨想起美美子和娜娜子,打住话头,“不过其余的大都还活着。”

夏油杰挑起眉毛,“百鬼夜行之后那么多年,咒术高层没除掉盘星教吗?” 他以为美美子和娜娜子是盘星教最后的两个,而她们也在涉谷被宿傩杀了,所以他理所应当地以为旧时盘星教的人都不在了。这么多年,也竟没有再寻证过,亏他自认为他们都是家人。他心里苦笑,自己变了多少。

“五条悟。” 孔时雨说,“他保了盘星教,”他干笑一声,“不过也只到他被封印为止,要不美美娜娜也不能被宿傩——” 孔时雨又一次掐断话头,注意到夏油杰的表情变了。“你不知道吗?” 他还是问道。

夏油杰清清喉咙,“我死之前,呃,就是百鬼夜行之后,我问了他。但是我不知道那之后他还继续保着你们。”

孔时雨点点头,没说什么。

夏油杰吸了两口长气,“悟,我是说降魔悟,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咒力波动。”

“悟有咒力?”

孔时雨考虑了片刻,“一般来说是没有的,我也试探过。但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在弹琴,身上的咒力像是碎银子一样闪闪烁烁。之后他来我这弹琴,偶尔会有很轻的波动,几乎探不出,直到上次。”

“上次,是录像里的那次。”

孔时雨又点头,“那次他的咒力很明显了,但是幸亏下面观众不多,也没有人是术师,所以除了我之外应该没人注意到。”

夏油杰猛地站起身,动作冲翻了两人间的矮桌,“你明知他是谁,还把视频放出去!” 夏油杰吼道。

“我不知他是谁。” 孔时雨平静地纠正道,“所以我才把视频发出去,等着有人告诉我他是谁。”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夏油杰一把扯住孔时雨的衣领质问道。

孔时雨盯着夏油杰的眼睛,“夏油教主,” 他声音依旧平稳,“你那时候为什么成立盘星教?”

夏油杰颓然松开手,跌坐回椅子上,他的过去又一次追上了他。无论五条悟是否仍然活着,夏油杰都背叛了五条悟。尽管夏油杰不后悔自己曾为大义舍下过一切,但是他也永远改变不了在某种意义上,是他杀死了五条悟,悟应他心愿而射出的那发茈,命中的是两个人的心脏。当他死了的时候,他就带着悟一起死了;而当他活过来的时候,他们又一同活着,他感觉到此刻悟的咒力就在他的身体里蔓延。他和五条悟之间,从来不是活人和死人的区别,不是活在坟墓里面和外面的区别。他能如此笃信降魔悟不是五条悟,难道不是因为,他相信真正的五条悟已经和夏油杰融为一体?

孔时雨这时露出笑容,“他毕竟也算是救了我的命,总不能太冒险,” 他解释了一句,“但是我现在放心了,你会保护他。” 孔时雨有意停顿了一下,狡猾地补了一句,“不管他是谁。”

绵延多日的雨竟然在黄昏时分停了,悟仍抱着膝盖坐着,背对着窗。他弓着背,感受到微弱的光与热正聚集在他自己突起的脊柱上。是鲜明血色的光。他再次闭上眼,觉得已有东西无法挽回。光滞留在闭合的眼睑与眼角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随之暗淡一瞬,又一次一吸一呼,他感到自己的肺部在湿霉的空气中一点点变脏。他回想自己更小的时候,在被殴打时,在拳脚之间,当保护他身体的壳被铁棒毁掉,谩骂就顺着裂缝钻进来。那时候,他的意志便会无力抵抗。试图蜷在地上的肢体被撑开,蒙着耳朵的手被掰开,那些骂他是怪胎,是没人要的东西的言语会将他身体内侧一点一点侵占。某个夜晚,他发现自己总是会下意识捂着胸口、蜷着身体入睡,而那时明明他还没有受过性方面的侵犯。离开孤儿院后,他仍夜夜保持着同样的方式入眠,他想他是觉得耻辱,而这耻辱和他被殴打无关,和他之后被性侵犯无关。他觉得羞耻,因为即便是在如此的地狱之中,他竟仍想要活下去。在车站里第一次弹琴时他明白了,他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他必须要燃尽那股力量,否则便无从解脱。所以他弹琴,发狂一样,用身体弹,用生命弹。

和夏油杰亲吻,吓了他自己一跳。他看夏油杰厚实又灵活的舌探出来,舔上他的手指。他便鬼迷心窍地也学着伸出舌头,舔了自己的指头一口。再之后,他的舌就尝到了夏油杰厚实而灵活的舌的味道。好甜,他想,比蜜糖都甜,比血都甜。活着是痛苦的,他还活着,不过是没法死去的结果。但是,如果是为了这个味道,他想,如果是为了这个味道,我会拒绝死亡的甜蜜,我会一次次的选择生,选择痛苦,选择你。夏油杰。

所以我第一次弹了温柔的曲子,送给你,夏油杰。

听完之后,你就不见了,夏油杰。

阳光照在他身上,并非皮肤,而是破壳到达了更深的地方,痛得像烧伤了一样。

他歪倒在地,在长了青霉的榻榻米上,捂着胸口,蜷起身子,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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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场面描写预警

“五条悟,是谁?”

他醒来,头顶是陌生的天花板,窗外连日的雨依旧下着。他撑起身子四下打量,这时,一位原本坐在远处的长发女人向他走来。

“你醒了,” 女声有些哑,但语气很温柔,“只是应激所以晕过去,没什么外伤。”

悟摸摸自己的后脑,回想起夏油杰按在那里的手指。“杰呢?”他问。

家入硝子苦笑了一下,她盯着悟看了一会才回答,“你才刚被送来没多久,这会他还在酒吧收尾。”

“酒吧里发生了什么?”

“家入硝子。” 硝子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夏油的,同事。”

注意到短暂的停顿,同事,悟想,杰是做什么的,和那时一样,他想问。记得盛夏里,他们走在去他家的路上 ‘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穿着白色T恤的杰问他,‘杰希望我问?’ 他回道。自从孔时雨告诉他,是一个叫夏油杰的故人托他照顾自己,悟心里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因为有人愿意照顾他,向他示好的男人女人无数,而是这个名字。夏油杰,他不断在嘴里咀嚼那个名字,杰。

对家入硝子的自我介绍,悟只点了点头。

家入硝子看上去有些惊讶,“你没有别的问题了?” 这时她看到床上的人坐起身,一双如同天空的眼睛直射进她的,她悄悄抽了一口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五条悟,是谁?”

她并不是特别意外,只要继续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这个十七岁的孩子会问出这个问题。家入硝子的心跳得更快了些,然而原因却从紧张变成了想要逃跑的强烈冲动。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白发蓝眼,这个和她只要想起便会感觉心痛羞愧的故人好友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面前,变得越来越小。她看着目不转睛望着她的蓝眼珠,自己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噙满了泪水。她知道语言和沉默都可以是武器,都会带来背叛,使人分离,给人打上永久无法磨灭的烙印。她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曾经的最强就是这样被打败了。也正是因为她知道得如此清楚,在眼前之人的双眼里,她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然而,在沉默的空气中,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男孩的一双苍天之瞳里滑出两串泪水。男孩的表情未变,只有眼泪无声且飞快地滑落脸颊,仿佛是别人在哭一样。

泪水不断落下,像是两条奔涌向前却永不交合的细流。便是在这看似毫不相干的两条泪流中,硝子听到少年平静的声音:

有记忆的时候,我就住在孤儿院,因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其他人都叫我怪物。小孩子会当着我的面叫,会故意找麻烦,借机打我;大人只会在谈起我的时候小声说,那个白头发的小怪物,也会在我被打骂的时候假装看不见,听不见。九岁那年,孤儿院里来了一个负责拾掇院子的男人,叫前村。前村的年纪不大,头发剃得很干净,鼻梁很高。他是第一个在其他孩子打我的时候会来喝止的人,他也会在打手教训过我之后悄悄给我上药,贴创可贴。有时候,创可贴上会有卡通图案,淡蓝色的长耳朵兔子。我会求他把有图案的贴纸贴在我能看到的伤口上,像是,手臂啊,膝盖什么的。也只有他会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发现我的教士说,我的身上被塞了一个信封,上面只写着两个字母:GS。

前村听后去拿了一本字典,教我假名。等我学会后,他说我可以自己选名字。他说其他人的名字都是别人给的,只有我可以替自己起名字。我选了降魔悟。

降魔悟,降魔。

大概是因为有前村的关系,所以院里的大人慢慢都开始注意到我,也会有人偶尔对我笑。十岁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干活,前村过来把我叫到了一边。在院子的角落,仓库边,他开始亲我。一开始只是脸和额头,之后他会亲我的嘴唇,用牙齿咬。他会让我张嘴,他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舔我的上颌,缠住我的舌头。然后他说,他爱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爱你,他一遍一遍地说,他的舌头还在我的嘴里。

从那以后,我就躲开他,他也再没靠近我。但是不久,院里会有陌生的男人来来去去,遇见都会盯着我看很久。几天后,前村突然出现,把我从舍间带走。他攥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了院子里的仓库前,用钥匙开了门。仓库里有一个男人,他扑过来,拎住我的脚腕,把我拖了进去。

听到这,透过蒙着泪的眼,硝子看到男孩的眼泪已经停止了,他精致的面孔上无波无澜,空余两条泪痕。男孩的故事丝毫没有停顿:

之后,那个男人拎着裤子,对着趴在一堆呕吐物里的我,居高临下地问,“怎么样,好玩吧。”

那是第一次,我说,“去死吧。”

木门外,夏油杰手里拎着零食,呆站着。他听见屋子里悟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等我浑身是血爬出仓库之后,发现前村站在那里。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也俯下身朝我爬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一边大笑一边说,五条悟。”

“他一直笑,那天我离开了孤儿院。”

家入硝子知道自己脸上必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白发少年的面容依旧平静。他像是知晓了一切一般,一双碧蓝的眼睛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不是第一次了,杰只是认错人了。” 说完,他翻身下床,推开了木门,脚步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第二天,在充满霉味的屋子里醒来,太阳已经全不见了,似乎秋天也已经结束了。头顶是锡色的天空,飘着石棉般的云。昨天和今天已经隔得很远,为了到达今天,他已经费力跋涉了很长的路。等到把自己拖下楼,拖进路边的小食店,悟已经累得神志恍惚。他对一切都感到漠然,他如此筋疲力尽,他觉得身体里的力量终于已经被他用完。他恍惚露出微笑,充满了近似欣喜的绝望。他很安静,旁若无人地呆坐在那,但是店里的人认出了他,对他点点头,便钻进厨房去准备他的食物,他每次吃得都一样。他无处可躲,于是开始试着躲在自己身体里面,眼睛从脸上往外窥视,就像一个老人的脸,透过窗帘缝隙。蓝色的眼穿过白色的帘。

早餐来了。他盯着一潭死水的咖啡,天花板上的灯在其中闪烁,像是一条银鱼,就和他的头发一样。他开始向咖啡里加糖,他不知道自己加了几包糖,直到咖啡稠得如同胶水。他握着筷子,戳进蛋黄,黄色在盘中漫开。就在这时,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另一个人。

“五条悟?”

悟手里仍握着筷子,他只是抬起眼,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

下一秒,男人把咖啡泼到他脸上。

悟向后缩了一下,咖啡还没热到能把他烫伤,滴答滴答顺着他的头脸流下。爬过他的皮肤,温热又浓稠,感觉像是血,他熟悉的。

对面的男人也后缩了一下,像是在防范悟把筷子戳进他的眼睛里,就像他戳破鸡蛋一样。

但是悟继续坐在那,他的早餐被褐色的,粘稠的咖啡液浸透。

那人似乎惊呆了,一时也没有动作,可如果男人不再说什么或者做什么,这幅场景就没有继续的动力,因为悟坐在那儿像个死人。男人看了一眼桌子,握住一瓶番茄酱的瓶颈,抡到肩后,像挥棒球棒那样用力地挥向悟的嘴。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做,或是形势所逼,而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他只是被派来试探这个传闻里的五条悟,而现在他已经不相信这个白发蓝眼呆坐在他对面的人是五条悟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于是瓶子被砸得粉碎,玻璃和浓稠的红色酱糊飞溅得到处都是。

悟的嘴里充满了玻璃,碎牙齿,和可口的番茄味道的血。不可思议的是,他仍端坐在位子上,在店员的尖叫声里安静地坐着,像是在耐心地等她叫完,好给他送来甜点。直到男人再次向他扑来,他感觉椅子倒了,他躺在地上,一连串的踢打雨点般落向他的头和下巴。桌子在他的上方倒下来,一只盘子击中他的头敲掉到地上。他想爬着绕过桌子,好在过道里蜷起身子,但是桌子和椅子很快就被连根拔起,雪崩一样砸到他身上。更多的尖叫声里,更多的咖啡,玻璃杯,向他飞来,糖罐撒了一地的白色水晶。

然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他被困在这由破家具组成的,彻底坍塌了的隧道里,手按在尖玻璃和碎牙齿上,地上是一片泥泞的沼泽,只有空气里弥漫着番茄酸甜的气息。悟深深吸了口气,使出所有力气,挣扎着站起身,正如十岁的他曾从同样泥泞的血污里爬起来。感到一阵虚脱,他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恶心透顶的掌印留在白色的墙面上,只是这里没有画着钢琴键。

他冲出门,走上街道,浑身又脏又臭。外面,城里的路街排山倒海,此起彼伏,行人来往不断。就和上次一样,他又一次逃出了孤儿院。他闭上眼,跌落下去,他曾经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白发冲向大地。他知道,他从来都没逃出孤儿院。

宇宙宽广无边,无数星星,是在眼前还是在天边。悟觉得自己在飞,从宇宙的深处掉落,在这一飞的最高点,在重力再次出现之前,那仿若长如永恒又只有霎那的失重,那么明亮、清澈、宁静,然后他落下,滑出一道漂亮的曲线,坠入一声深沉的呜咽。于是他意识到,那是他一只在寻求的东西,一个坠落之梦。他的身体与空气摩擦,擦出耀眼的火焰,他明亮如太阳。但他不是太阳,他本是一颗宇宙里的星星,任由谁靠近,也不会有谁真的得到他。可他现在追着地球坠下,粉身碎骨,燃尽成灰。

就是那样,人生中有些事早已注定,它们埋伏在那儿,等着你经过,像雨一样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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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愿意,你会是我的悟。”

“悟?悟,听得到吗?是我,夏油杰!”

他睁开眼,看向令他坠落的星球。

“我终于死掉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悟,你看得到我吗?悟!”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我已经死了?”

夏油杰盯着悟的蓝眼睛,那里面一无所有。他不断地喊悟的名字,仿佛在大雾一般的眼睛里寻人。他全身都在发抖,他生气,暴怒,想要把打伤悟的人拆个干净;他害怕,眼前的人仿佛迷失在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之外;他只是冷,他的太阳,熄灭了。 “杰。” 他听到眼前的人喊,悟在笑。

他仔细看悟的眼睛,他喊他,他笑,但他的眼睛里一无所有。没有恐惧没有气恼没有一贯带着的骄傲。夏油杰不知道这才是悟惯常的样子。多年的孤儿院生活和流浪已经导致他进化出了一套自我隐藏系统,这样即使他被刀割也不会伤及要害。他美得无与伦比的眼睛里一片空白,他被他外表的完美紧紧包裹。

“悟。”他又唤了一声,“你记得我吗?”

悟脸上的微笑像一张白纸一样被揭走了,“夏油杰,”他说,“我是谁?”

夏油杰愣住了,说不出话。这时,他注意到悟身上的伤口开始快速愈合,血肉填满沟壑,紧实完好的皮肤再次裹紧这具身体,仿佛它从未受过伤害一样。“悟……” 他喃喃念了一声。

悟也在同时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看狰狞的伤口消失,看翻折的骨头回位。他似乎又要笑,嘴角抖动起来。

“我,我是,五条—”他的话被打断。

“不是!” 夏油杰听见自己大喊道,“你不是最强!你不是五条悟!”他顿了顿,盯着那对碧蓝如晴空的双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你会是我的悟。”

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夏油杰的刘海扫上悟的额头,弄得他有些痒。他想笑,却突然间掉出眼泪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夏油杰一眼,却撞上那个总是被他开玩笑叫成大叔的男人通红的眼眶。他想说什么,天色却开始变暗。他发现夏油杰扶在他肩膀的手指交叠了起来,杰低低的嗓音敲在他的鼓膜上,他第一次看见了帐。

在巨大的阴影将悟和他裹紧之前,夏油杰看到点点穿过悟睫毛空隙洒落的光斑,在悟蹭满血污的脸上轻颤不已。他不知道究竟是悟还是他先吻了对方,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带上了番茄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气。夏油杰想起那日悟在炒番茄的跃动火光中为他弹奏的热情奏鸣曲,悟那时这么说:你可以靠近宇宙,无限靠近,梦想住在宇宙中的一颗星星上,只可惜星星永远都是星星,抓不到的。他终于俯下身,使劲把悟抱进怀里。夏油杰一直以为拥抱是传递安心的动作,直到当他感觉到悟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他,他才体会到悟的忐忑。他更用力地回抱,牢牢地抱住为他降落的星星。

当伏黑惠冲进帐的时候,他看见的便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朦胧的影,将原本有着不同轮廓的人融合成了一体。

听到伏黑惠的脚步声,夏油杰抬起头,“能站起来吗?”他温柔地问怀里的人。

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顺着夏油杰的胳膊,同他一起站起身。

先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悟脸上的脏东西,夏油杰朝他笑笑,“等我一会。”

悟看到夏油杰和刚刚进来的,头发张扬的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便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好。悟盯着对方如同海胆一般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这时,年轻男人朝他鞠了一躬:“我是伏黑惠。”

悟点点头,“伏黑先生。”

伏黑惠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又深吸了一口气,“请叫我惠” 他最后只这么说。

心里觉得古怪,悟转头去看夏油杰,却发现杰已经攥住了先前对他动手的人的脖颈,那人的口里正漏出嘶嘶的气声。他再一用力,那人便变成了一股黑色烟气,消失了。

“和夏油老师您判断的一样,”伏黑惠说,“薨星宫的门又一次出现了。”

站在薨星宫的门前,夏油杰觉得一切都没有变。昨天见过的人,夏油都不一定能记住他的名字,但是他却能轻易地唤起和悟有关的回忆。十八年里,那么多的人事像剥落的油漆般总会被渐渐忘却,一点一点露出底下的,他最本真的颜色来。

他握着身边人的手,又是没有咒力的悟。 ‘那杰以为我是怎么从狱门疆里出来的?杰是觉得,如果是五条悟的话,就做得到,是这样吗?’ 记忆里的人曾如此说。夏油杰侧身看眼前的白发少年,他有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他再次在那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不是中年的自己,连他也一道,变回了少年。悟的眼睛里,盛放着名为青春的免疫力。夏油杰心里涌起巨大的感动,仿佛他失去多年的,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面能再次照出自己模样的镜子,这面让他怦然心动,又透彻明净的镜子。

薨星宫里寂静无声,伏黑惠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着夏油老师牵着那个白发少年的手,唤他悟。伏黑惠想起发生在昨天夜里的对话:

“所以那就是五条老师。” 听完家入医生对发生在医务室对话的复述,伏黑惠说道,“是五条老师回来了。”他奋力压下语气里的激动。

家入医生面色苍白,双臂抱在胸前,她转头看夏油杰。

“我不信。” 夏油老师说。他的声音很硬,像是一把刀。

家入医生点了一支烟,吸了一会,才说,“既然那个叫前村的从那么早就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没听到消息。”

伏黑惠明白家入医生的意思,五条悟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就不可能从咒术界里脱身。他是六眼,是最强,他是和平的希望,也是和平的代价。咒灵不会放过他,咒术界不会放过他,他只要活着,就必须背负天底下人的性命。

一只手仍牵着悟,夏油杰张开右手的五指,抵住自己的胃部,咬紧牙关。他想象着,十八年前,悟也是这样逼出了自己的全部咒力。一时间,薨星宫内爆发出耀眼的光,刹那之后,那光在夏油杰的手掌中化成了一颗球。

伏黑惠记得这炫目的光,在他的记忆里,也曾有类似的光化成过一颗咒灵球。他记得那咒力的蓝,比静海更清的蓝,比晴天更亮的蓝*。

只是这次的球,鲜亮的蓝色中均匀的掺上了更深的颜色,仿佛极细极密的丝线,将那份蓝裹住。两种颜色既似要融合在一起,又维持住了巧妙的平衡,共生着,以各自原本的色彩。伏黑惠知道,那是五条悟和夏油杰的咒力。伏黑惠安静地凝望着活在各自的生命时间里的两人,他们是那么的不同,白色的少年与黑发的中年。然而,盯着那颗颜色糅合得无比和谐的咒灵球,伏黑惠明白,那是由来此古老时代的东西所化成的,比百年来的六眼,千年来的大咒灵更为永恒的东西。这咒灵球仿佛一颗化石,证明着所遇的过去都不是仅此一回的过去。

“咒灵操使夏油杰。” 年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丝毫没有意外,夏油杰答道,“你果然还在,天元。” 他盯着手里的咒灵球看,嘴上继续说道,“果然悟存在的消息是你封住的。”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少年,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因为悟是你的保险。” 他把悟牵得更紧了些。

伏黑惠的心突然间泛起了凉意,他快步向夏油杰走去,却在他老师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瞬了自己未曾见过的温柔。

“十八年前,你骗了悟,和你同化并不能解决问题。真相就是,最终,不管怎么做,我们都会失败。” 夏油杰说,“对你来说,悟大概就和星浆体没有两样,充其量是个能量更大的星浆体。”

伏黑惠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只能维持着呼吸这样轻微的动作,他听到夏油老师继续说,声音变冷,像一把刀。

“什么和平年代,那只不过是用一个五条悟换来的虚假的和平罢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以牺牲悟为代价活着的。不仅是一个五条悟,当你消耗完了他,你就需要另一个悟,许许多多的悟,世世代代,永无尽头。但是因为那时悟把他自己的咒力都给了我,所以你才会这么快就需要另一个悟来给你补充能量。” 他伸出握着咒灵球的手,“这是目前你能找到和你配适度最高也是浓度最高的咒力,吸收这些当然无法彻底解决问题,但是咒术界的稳定至少可以维持很久。” 说完,依旧牵着悟的手,夏油杰转身要走。

“咒灵操使!” 天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夏油杰轻轻笑了一声,“我已经没有咒力了,也就不再是什么咒灵操使了。”他停下脚步,知道悟正望向他,“天元,你是好心想提醒我,之后我也会成为你的能量源,再不能脱身?” 说到这,他也看向悟,那对正关切地注视着他的碧蓝的眼,像是长久的晴天,“但是下一次,以后每一次,至少悟有我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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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

等走到硝子那的时候,悟大概已经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脸气鼓鼓的神色,额头也拧着。

“这个还喜欢吃吗?” 硝子把装喜久福的盒子递过去,“尝尝,毛豆奶油味的。”

悟一脸犹疑地接过去,拿出一个咬了一口,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抱着盒子走到床脚坐下,开心地吃起来。

看着同样露出笑脸的夏油杰,硝子努了努嘴,悄声说,“都这样了,还不信?”

“不信,” 夏油杰说,转过脸,看着硝子,还没等硝子回话,他就掏出烟,向悟摇了摇手,便引硝子向阳台走去。

“你从来没问我那时候为什么叛逃。” 夏油杰把一支烟递给硝子,“你只问我是不是被冤枉的,但是从来没问我逃走的原因。”

硝子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用懒懒的语气答道,“所以你是逃走的。”

夏油杰又抽出一支烟,盯着烟卷看了一会,才点燃,“为了保护咒术师,所以就杀光所有会产生咒灵的普通人,会这样想的,只有我这样的懦夫。” 他吸了一口烟,“因为我知道我是永远无法战胜咒灵的,就连有这种想法都不敢。悟变得越强,我就变得越弱,就好像咒力像是水一样,流向了他。我躲进悟眼睛旁边的黑暗里,像是躲在棺材里,它保护我,但是死神也和我躺在一起。但说到底,我是生气的,气我自己无法变成五条悟,无法成为最强。我也想象过,如果我是悟,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我什么都解决不了,因为我只是夏油杰。” 他手上的烟静静烧着,几乎就要燃尽,他仍像过去一样,一支烟只吸一口。

很快,烟没了。家入硝子看夏油杰细细把烟嘴拆散,扬进风里。“悟可以是任何人,但是如果他愿意,他会是我的悟。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秋风把夏油杰的声音刮得薄薄的,像是一件旧衣罩在家入硝子身上,给她带来一阵暖意。她没说话,只是看向远方隐约显现的北极星,那颗星似乎也闪了一下,她听见夏油杰回到屋子里,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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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c,绝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绝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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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了天啊! ! !读完《不说》心脏已经遭受暴击,看到有续篇想说一样只要耐心等待就会等到完结,中间看到了大大本来打算弃坑整个人生出一把冷汗,读到后续的情节发展更是倒抽一口气。

我真的(;´༎ຶ Д ༎ຶ ) (;´༎ຶ Д ༎ຶ ) (;´༎ຶ Д ༎ຶ `)

同样离开天台,但环绕硝子的总算是暖意了。感谢大大!

2 个赞

五条悟就像被咒术届诅咒了一样,很心疼那个没有咒力被折辱的悟,他等的只有杰,带他走吧,就算被诅咒也永远在一起

3 个赞

老师真的很适合原作向……太绝了:sob::sob::sob:刀子爱好者我吃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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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前后两卷的文笔都非常细腻,“如果他愿意,他会是我的悟。”看到这里心塞的疼,还有五条悟最后留下的纸和糖,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好细腻,跟那种库吃给一刀的感觉不一样,是那种藏在故事里密密麻麻的针,一点点的堆加起来戳中自己,苦!太苦了!T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