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 - 不说续篇 | 8.30更新 - 1&2

引子

天很晴,阳光射下,把树下的阴影刷得更深,幸是清晨,锃亮的光还没带上锋利的温度。坐在树影下的夏油杰解开高专教师制服领口的扣子,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是否能在太阳真正释放威力前离开这里。远处的帐依旧完好,帐外的高中校园岁月安宁,他将目光收回,还没待他自嘲一句自讨苦吃,电话响了。

“一大早你去哪了?”

夏油杰这时笑了出来,他想象得出硝子眯着眼盯着浴室里的镜子,质问他时的表情,“我在 xx 高中,要给你带早餐吗?”

“xx 高?”

夏油听见对面窸窣了一阵,大概硝子正从昨晚被她扔在地上的外套里找烟,他安静地等,日光渐渐强了。

“那个任务不是分给惠了吗?” 硝子吐出一口烟,发出轻微的呼气声,“他都升特级这么久了,你还不放心?”

“也不是不放心,” 夏油杰伸了个懒腰,昨晚和硝子喝得太久,又凌晨就出门,他只觉得脖子后面硬的像条铁板,“反正闲着没事就来了。”

硝子又长吐了一口烟,电话这头传出的话里似乎也夹上了呛口的烟气,“看来你真信了。”

夏油杰捏了捏后颈,“倒也不是全信,” 他没撒谎,要是存心,他大可以弄到这间高中里全部学籍档案。收集情报信息,对于夏油杰从来都简单得很,更别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花名册了。他不想。不仅没找学生名单,他甚至没有进到学校里面,只在大门外的树下坐着。放了暑假的中学里空空荡荡,盛夏里更是鸟都找不见一只,可他就挑这个时间来了,等在学校外面。他只是在等自己已经成为特级的学生完成祓除一只一级咒灵的任务,他的学生很强,所以他不会在这呆太久。还没等他解释几句,夏油杰就听到硝子在那头笑了一声。

“昨天你找我喝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信了。” 硝子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彻底清醒,烟似乎也灭掉了,“不过夏油,姑且不说这种反常理的谣言传来传去出了岔这样的可能性,就算真是他,现在也不过十六七岁。他不是咒术师,不是你的同窗,也不认识你。这样的五条悟,你准备好了?”

一滴汗从脑后发际线滚进他衣领里,又顺着肩胛骨的凹处爬下他的背,溜上侧腰,有些痒,夏油杰抖了一下。远处的蝉鸣声响了起来,货真价实的晴朗夏日终于要开始了。“我很快就好,回去路上给你带早餐。” 说完,夏油杰挂了电话。

他反刍自己刚刚说的话,诚实地说,他不信。他不相信 18 年前的最强咒术师消失后会再次重生,模样分毫不差地刚好出现在地球上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正是因为不信,所以夏油杰才来,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就能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这里。像是求佛,正是因为苍生不信,所以才敢在佛前清香里许不着调的漫天大愿。他自己也曾是佛,听过多少宏愿,早看破了这些。他不信。

这时夏油杰感觉到空气里的咒力荡了荡,抬头远眺,帐果然散了。他站起身,整了整衣物,面朝学校门口站着,等自己的学生伏黑惠出来。太阳越升越高,光线几乎要笔直插进地里,脚下可供纳凉的阴影渐渐缩小。这里已经不是初夏,而是真正的夏天,站在夏天的心脏里的夏油杰,感觉自己正被这股炽热的力量逼得无路可退。蝉鸣愈发强了,但这尖噪的鸣叫竟营造出了另一份全然寂静的氛围,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蓄势待发。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等待到达燃烧临界点的那一个瞬间。

全世界在等那粒光点。

小时候都玩过的吧,用放大镜点燃白纸的游戏。巨大的太阳被收在绿豆大的一颗光点里,盛在纸上,慢慢向下挪镜片,那粒光点会越来越亮,越来越小,缩成一颗星。接下来,突然,那粒耀眼的莹白点燃了白纸。一缕细之又细的青烟后,白纸上会留下一个焦黑的洞。

夏油杰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会比这头白发更适合做承载阳光的容器了。不对,那并非是阳光的容器,那颗白色的头颅捕获了太阳。这个世界,地球,太阳系似乎在那个瞬间腾挪了中心,光明温度与引力已经偏离。夏油杰觉得自己被大力地甩出去又扯了回来,失重一样的眩晕,可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紧紧盯着那颗烧着的白色星球。阴凉已经全部消失,夏油杰暴露在这白炙灼人的热量里,舌尖上泛起对绿豆糖水的渴望。

他仍站在校门边,看着顶着白色脑袋的男孩慢慢向他走近。男孩瘦高的个子,两只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书包,上身只穿着件白色T恤。裤子垮垮地卡在他细瘦的腰和脚踝之间,必定遵循着与万有引力相反的定律才没有掉下来。他走得不算急,但步子迈得大,头顶蓬松如蒲公英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略微上下浮动,像是暗流里的水草。眼皮略微耸拉着,一副缺觉的模样,白色睫毛下的眼睛仍旧是蓝色的。那对似乎颜色深了一些的瞳孔并没有向夏油杰方向倾斜分毫,不急不缓,男孩错过夏油杰的肩。

“五条老师!” 跑过来的伏黑惠朝男孩的背影喊了一声。夏油杰回头发现伏黑已经出现在他身前,“怎么回事?那是…… 五条老师?” 犹豫了一瞬,伏黑惠问。

那个白色的背影已同样的速度继续向前,离夏油伏黑越来越远。

“悟!” 对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夏油杰叫道。

那人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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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哇,不说是我磕夏五后读的第一篇原作向的哈,特别喜欢计划好一切的五条老师,没力量依然强大的他,把一切力量都转给夏油的他
看到有续太幸福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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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说续篇的契机来得非常突然 写引子发出来也没太细想 现在脑子一热的时候过去了 才觉得离写完还有好远好远…
但是 非常感谢你的留言 你的喜欢 还有你的期待 会加油好好写 希望写完之后还可以再感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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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后续,呜呜呜,感觉卡在好抓人心的地方

“你可以叫我悟。”

那是一个大约14分钟的视频,画质很差,镜头里一片昏黄,角度也很偏,像是吧台里的酒保在客人忙着听演奏时,偷着把手机支在一边录下的。一个人影坐在离镜头最远的,舞台左侧的角落里。打到台上的光照亮了钢琴的一侧,也同时把这个人裹进了暗处,只有他的浅色头发越过琴顶被染成稻金。视频的前6分钟,一个站在舞台前面穿着灰色西装打着波点领带的高个子男人在吹小号,调子很温柔,结构也很周正,给人剂量适度又严丝合缝的舒适感。

6分零7秒的时候,钢琴突然出了声,同时台下发出了几声惊呼,因为弹琴的人正在用手肘上下捶击着键盘。连捶了六七下之后,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吹小号的男人仿佛早就习惯了似的走下了台,坐到一边喝起啤酒。这时琴声又再次响起。琴手弹出的节奏很紧凑,手指快速地划过琴键,就好像拂过一叠扑克牌。又突然打破了滚滚向前的势头,仓促地停下来,片刻后又再次向前。仿佛一段开头引人入胜却剪辑混乱的影片,他把人抓进他的世界里,带他们向前,匍匐翻滚;扯他们左右,颠簸缭乱。观众被有形的胶片卷在一起,叫声不断泪水涟涟笑骂尖锐,情不自禁向他求饶,可他不放任何人走。他不允许听众喘息,不允许听众享受音乐带来的慰藉,就像那不是音乐最原初的目的一样。相反,他甚至像是在与台下的人较劲,不断地向所有人昭告谁在主宰这个舞台,这间屋子,这个世界。天上天下,宇宙万物,都要向他乞求慈悲。

视频的标题是 ‘ xx 高的学生 — 爵士的世界疯了’ 。夏油杰不懂爵士乐,他不知道现在响在视频深处的声音应该被归类为什么。他只知道弹琴的人用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钢琴的方式玩弄这件乐器,既粗暴不得章法又巧妙随心所欲,即使是像他这样完全的门外汉也听得出这是最自由的音乐。

夏油杰把视频拉回6分零7秒,这次他关掉了声音,只盯着视频里弹琴的那个人看。然而,除了演奏者发色非常浅之外他看不清这人身上任何一点特征。他只得将视线锁在那,被照成亮色的头发在极低分辨率下糊成一团,好像大雾里的太阳,他看那人随着只有自己明白的节奏旁若无人晃动脑袋的样子。他看不见弹琴人的手,却能从他发梢的起伏知道他的手落在琴键上的力度。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夏油杰发现他正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这个人的音乐,想象被那个浅色脑瓜所酝酿创造出来的东西。溽热夏夜里,一掌大的手机屏幕仿佛一扇敞着的窗,一股清凉从那里流出,漫过他的手掌,浸润他的全身,夏油杰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重新活了起来。

吸了口气,他调回聊天页面,向给他传了这个视频的人回复道,“这是什么?”

“您没必要如此小心。视频是两天前的,到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看过了,注意到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下一条信息紧接着,“哦不对,肯定不止我和您。”

“为什么发给我?”

“教众的职责就是在教主的命令发出前就把事情办好。”

盯着白色的信息气泡,夏油杰没有继续回复。将视频保存下来后,他删掉了整个对话。

“悟!”

拥有白色头发的少年回过头,皱起眉毛,“大叔,你认识我吗?” 没能等到对面的回答,他将视线移到站在夏油杰旁边的伏黑惠身上,“你们认识我?” 他换了个人称再次问道,眼睛里带着些许惊喜。

“五条老师。” 伏黑惠这次的声音冷静了许多。

夏油杰注意到少年眼里喜悦的光消失了,像是强压下一个哈欠,深蓝色的眼睛眯起,眨了两次后蒙上一层水光。“你不叫五条悟。” 他说。

少年的眼睛再次眯起,但这次不是因为瞌睡,而是露出了稍许警觉,“既然不认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啊~好热!” 拉长了声音,白发少年又颤颤悠悠地向前移动起来。

“我看过你的演出。” 夏油杰对着他的背影说,他想象着少年眼睛里再次泛起神采的样子,嘴角不由扬起来,“虽然我不懂爵士乐,但你的钢琴很了不起。”

“哇!比起那帮自以为是的老头子,大叔你太识货了!不要说自己不懂爵士乐嘛!”

不出他所料,少年又一次转过身来,透亮的眼睛望着他。夏油杰仍旧笑着,“我叫夏油杰,” 他说,“能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对面男孩玻璃珠一样的瞳仁转了转,一滴汗从额边流上眉稍,颤巍巍地悬在那。望着挂在白色细发上的浑圆水珠,夏油杰的心颤了颤。记忆排山倒海,不由分说把他扑倒在地,一切都那么的相似。夏油杰的四周仍暑热灼人,但现在他的舌尖已尝到绿豆糖水的味道。穿过二十八年,那份清凉与甘甜依旧。

“我已经替教主您查清楚了,弹琴的人,是五条悟。”

“他不是咒术师,不是你的同窗,也不认识你。这样的五条悟,你准备好了?”

世上不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他不信他是五条悟,他知道他不是五条悟。

“你可以叫我悟。”

“整件事疑点太多了,夏油。”

“是吗?”

“他今年多大了,十六?十七?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咒术界四通八达,更别提你那些乌漆嘛黑的关系网了,怎么会这么多年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装作没听见硝子对自己人脉的评价,夏油杰只回答道,“他是普通人。”

硝子咬着已经灭掉的烟嘴,“你确定?”

夏油杰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扬手塞一只在嘴里,两只小蝇头顺着他的动作从袖口飞了出来。另一只手打火,一吸一呼,雾白里蝇头又悄悄消失了。“见他的时候我放了这两只出来,攀着他耳朵鼻子,如果他看得到,不可能没有反应。”

“所以他不是五条悟。”

觉察到硝子语气里的失望,夏油杰不由地笑了,险些被烟呛了一口,“什么嘛,硝子你虽然满嘴谨慎小心,心里不还是很期待的吗?”

硝子一时没说话,嘴里仍含着熄掉的烟。过了一阵子,她吐掉烟头说,“先前没有这样的事,几百年来都没有。六眼罕见,五—,他走了之后这十几年,没有新六眼出现也是正常。宿傩之后,咒术界眼见着和平了不少,偶尔的咒灵也都是小打小闹。所以,虽然没人亲眼见证六眼和天元的同化,也都相信同化的确发生了,现在的和平就是同化的结果。更何况,咒灵可没有咒术师那么好骗,要是没有实打实的能量压制,他们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分。这时候传这样的谣言,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我倒不觉得这是谣言。” 慢慢吐出一口烟,夏油杰说。

硝子猛地转过头来,“说半天,你到底还是信了?”

天边余霞落尽,大地暗如抹布,高专里树影幢幢,蠢蠢欲动,分明是热了一天急着出来放风的鬼。夏油杰伏在宿舍阳台的铁栏上,擎着烟远眺。离北方那颗最亮星星出来的时间还远,他感觉得到硝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颔首嘬了一口烟,长长一条烟灰,他抖抖手腕,再用指尖按灭了烟。低头细细拆解焦黄的烟嘴,扬尽轻薄的絮,夏油杰回想起艳阳下的那句:

“你可以叫我悟。” 男孩的头微微向后仰,露出一副斜睨着的前人的姿态,嘴角却同时噙着笑,这笑容让他的姿势只是不经意孩子气的可爱而不是成年人存心的傲慢。他的眼睛看着夏油杰,直勾勾地盯着。仍是蓝色,只是深了,像是教堂窗户上彩色玻璃的一块,挡住了别人向内窥探的视线。

“他说他叫悟。” 夏油杰两手空空地说。

硝子大吃了一惊,嘴巴,鼻孔还有两眼都同时张大了。

“我查了xx高的学生名单,确实有一个叫悟的学生,三年级,刚转来不久。” 说到这,夏油杰停顿了一下,把视线从硝子脸上移回到远方的天,“名字叫降魔悟(ごうまさと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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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我好像认识你。”

“你什么时候能喝酒了?” 夏油杰一把撑住朝他倒过来的瘦长身子,低声问道。

悟掀起一边的眼皮,奈何那层薄肉皮此刻重过千斤铁饼,懒散如他索性也就放弃了。他由着自己倒进夏油杰的怀里,只在嘴上嘟囔,“杰是我的老师吗,怎么,大叔你看不惯未成年人喝酒?这里好歹也是我的地盘。”

夏油杰有些好笑地眨了眨眼,又庆幸此时怀里的人已经不清醒,听不出自己语气里的嗔怨并非来自此时此地。“今天也弹得很好。” 他改了话题。

倚靠着夏油杰的肩膀,闭着眼,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那当然了,老子是最强的。再说—” 正说着,他激动地撑起胳膊想要坐直,却扑了个空,手臂陷进两人吧台卡座之间的空隙。丢了支点,他直直栽下去,脑袋结实地掉进夏油杰的两腿之间。冷不丁摔下去有些懵,仰着躺在夏油杰的膝盖上,悟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夏油。从他的角度,他只看得到杰的下巴收紧了,一颗喉结升起又掉下去,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从杰的嘴边一直掉进他的肚里,沉入身体里最深的地方。他几乎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滚石没入黑水,“生气了?” 他问了句,就又要坐直身体。

“没有。” 夏油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小臂虚虚地伏在他的前胸,“悟继续躺着吧,挺舒服的。” 他的语气很温柔,却没低头看,脖子硬邦邦地梗着。过了一会儿,夏油杰手上的力气收了收,发觉身上的人一直没说话,自己只好又说,“曲子很好听。”

“发现了?” 侧身把脸埋在夏油杰的肚子上,悟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写给我的?” 夏油杰收回原本搭在悟肩膀上的手,不料被怀里的人一把抓过去,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顺着夏油杰手上的力度,悟把头使劲向夏油杰的身上钻了钻。他想钻进去,把刚刚消失在这里的话挖出来,放在耳朵边听一听。最强的音乐家,他什么都听得出,“在我家的时候,是你说喜欢。” 调子带着几分骄矜。

夏油杰低头看了看自己大腿上软乎乎的白团子,忍不住揉了两把。白色的头发很细,黏了几撮在他的指头间。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身汗,指缝掌心湿黏一片。抬起头,他向四周看了看,这个密闭的空间没有窗户,他看不见外面雨究竟停了没有。大概还在下吧,他想,秋雨总是要下很久的。这时他才说,“是啊,我喜欢。谢谢悟。”

夏日将近的时候,夏油杰第一次去了悟的家里。

那是城郊外的一栋老房子,离他的学校很远。夏油杰跟着悟下了电车,看他先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瓶汽水,才撩了一把汗湿的头发回头对夏油杰说,“要走一阵,杰喝这个吧。” 夏油杰接过他扔过来的饮料,低头一看,樱桃味的可乐,他笑着皱了皱眉,再抬头,悟已经转身走出去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辅助监督打了两个电话,他按住那条未接提示,想着要不要打回去。他不想做任务,伏黑和虎杖知道他在哪,要是真有什么大事,他们会来找他的。他想回电话只是单纯想叫车来接他们,他扯了一把身上的T恤,由衷地觉得秋老虎已经提早到来,并且正绞缠在他的脖子上。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时悟响亮的声音传过来,“喂,杰!大叔,跟上啊!” 夏油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紧走了两步出了车站,冲进了夏末的骄阳下。

“悟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的?” 顺着悟手指的方向,夏油杰遥遥望见一栋老旧的四层楼。

“高中之后。” 悟简短地答了句。

“那之前悟住在哪?” 夏油杰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最后一口温热的可乐倒进喉咙。含在嘴里的可乐不待咽下,他看到悟回头看他的表情,呛了一口。“怎,怎么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问。

悟没有再回答,随手把早就喝完的瓶子向前一抛,然后自己也跟着跑了出去,抢在塑料瓶要落地之前狠踢了一脚。砰地一声后,透明的瓶子消失在灌木丛深处,悟大笑了两声,回头看夏油杰,一副得意的表情。

夏油杰把自己手里的空瓶子握紧,脸上却已经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大概自己真的年纪大了,他想,看悟胡闹心里竟只觉得可爱。他又扯了扯身上的T恤的领子,脚步加快了些。

“穿这个更适合你。” 悟突然说。

“嗯?什么?” 夏油杰转过头问他。

“这样的打扮,” 说着他用手朝夏油杰胡乱比划了一下,“之前你总穿那套黑色的制服,古古怪怪的。这个好,杰看上去很年轻。” 他跑过去,拉了一把夏油杰的前襟,棉质的T恤前面被抻出了三条竖褶。盯着变形的领子下面,夏油杰露出的三角肌和锁骨看了一会,他松开手,又跑远了。

整了整衣摆,夏油杰也跟上去,“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悟搓了一把后脑的头发,像幼鸟被打湿了的绒羽,“杰希望我问?” 他反问道。

夏油杰没再说什么,塑料瓶在汗湿的手里直打滑。

悟的家在顶楼,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小单间。一进门,悟就甩开了鞋子,把脑袋塞进厨房龙头下淋冷水。

“这样要感冒的。” 夏油杰一步跨了过来,扭上了龙头。“不带我参观一下?” 他又一步跨回玄关。

悟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油杰,确定这人并不是在挖苦他,撇了撇嘴,“玄关,厨房,卧室。” 他飞快朝四周画了个弧,“啊 还有个厕所。” 他朝玄关侧面的一个小木门方向扬了扬下巴。

夏油杰点点头,四处打量起来。房子很小,也很空。用作厨房的地方有一个不锈钢水槽,水槽旁边的一小块堆满了空的铝罐。玄关里有一双悟刚刚踢掉的鞋子,和一个矮柜,上面放着一个竹篾,里面盛着一把生锈的钥匙。卧室的角落有一个迷你五斗橱,里面大概放着衣服。棉被和枕头卷在一起,堆在正对着五斗橱的另一个角落。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水槽旁的白发青年,心里涌上难以描述的滋味。在悟看过来之前他移开眼,这时他注意到在连接厨房和卧室的白色墙壁上画着一架钢琴。把鞋子脱在玄关,他走过去看那片墙。

是用铅笔画上去的,说是钢琴但也只画了黑白八十八个琴键。画得很潦草,除了中间的黑键被好好的涂黑外,其余的黑键上只划了几道斜线略作表示。琴键上有无数浅灰色的指头印,靠近两头的地方甚至有半个掌印,这让夏油想起曾经在西班牙见过的手洞。他想象着悟的指头飞快拂过这些琴键的样子,像他在那个视频里那样,充满冲动与力量,迷人却毫无章法。

这时几粒冰凉的水珠溅到夏油脸上,他侧过身,发现悟在他旁边,也对着琴键站着,头发上的水,滴滴嗒嗒落在变色的榻榻米上。

“你说过我的钢琴很厉害。” 悟又甩了甩头发,更多的水滴在他的周身落下,在榻榻米上画了个深色的圈,把他圈在中心。“要听吗?” 他问。

夏油把自己脸上的水滴抹掉,“在这里吗?”

悟没再出声,只又走近了些,把两手按在墙上,十指都落在琴键上。夏油杰微微退后一步,看他站在那的背影。夏油杰当然知道这并不是钢琴,接下来也不会有真正的音乐响起,可他还是把呼吸放轻了些。悟的手动了起来,十根指头飞快地掠过墙上的钢琴键。和在视频里的那场演出不同,这次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揉捏一片云朵,又像是把手指没进浓稠的蜜水里,起伏都是柔和的。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悟的手指在无声地唱着歌。突然,悟的身体动了起来,先是轻轻地,他左右摇晃了两下,接着他踮起一边的脚尖,在榻榻米上点出节奏;撑着他身体的那只腿微微弯下去,膝盖隆起温柔的圆弧,再站直,同时扬起胳膊肘,像是要扑进什么无比柔软的布料里。他的手指仍在墙上,左右移动着,留下模糊不清的痕迹,仿佛一颗颗即将痊愈吻痕。悟的身子变得很软,脖颈,肩膀,腰肢全都软了下去,他来回摇摆着,如同夏日河边的一折柳枝。

夏油杰突然明白为何自己先前会把那个视频静音,由自己想象悟创造出的音乐。因为悟的音乐不是用耳朵听的,悟是悟的音乐本身。他的身体把他的音乐填满,音乐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毫无形状,像是水和空气。耳朵几乎听不见,听不见却又听见了。他并不是在弹琴,他的乐器是他的身体,钢琴只是媒介,就像此刻这堵墙是他的媒介一样。

夏油杰觉得自己听见了这首歌,他幻想他听到了这首歌。他笑了,这当然是幻觉,爵士乐本身就是一种自发的幻觉。当悟转过身来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就是这个,甜梦初醒时的笑容。

“弹得很好,我很喜欢。” 夏油杰由衷地说。

悟没有说话,只偏着头看他。夕阳从屋子里仅有的一扇窗射进来,朝亮了悟的半身。光下看得到空气里飘浮着随着悟的动作而被扬起来的细小灰尘,灰尘慢慢落下,沉默也如这小小的尘埃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夏油杰。” 当杏色的夕阳熟得更透,金桔色的光照亮悟的脸的时候,他才抖掉了这层轻薄的沉默,“夏油杰,我好像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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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最后这句我好像认识你突然哭泣,怎么就这么苦

谢谢你的评论
这篇文原本已经决定弃掉 看到你的评论 知道这么久之后还有人再看又觉得应该努力写完
无论如何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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