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诸事不顺,原本夏油想着只是学校里的一些矛盾,不过是被班主任叫去谈话而已,好歹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为了赶时间,他经常抄近路,骑着自行车在僻静的巷子里穿梭。但这也面临着另一个问题——这种路的行人都很少。在电影里经常被选做深夜里小混混做交易的地点,甚至杀人灭口,都不会发现。
夏油傑也没想到这种戏剧性的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想要把他灭口的不是黑道,而是妖怪。周末放学的傍晚,朝打工的便利店赶的时候,他遭遇了镰鼬的袭击。夏油早就在志怪小说上听说了这种长得像蝙蝠一样的妖怪,据说它们会藏在风里,用镰刀一样的利爪割破人的皮肤,吸取血液。现在夏油总算亲身体验了一回。虽然他反应很快,及时护住了颈动脉之类的要害,可是手臂和脸还是被划出了几道口子。原本以为这些妖怪都喜欢隐居在偏僻的山野之中,但这种想法实在太古天真。后来夏油才明白,能够在繁华喧闹的都市里立足的妖怪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
据说人死前都会有走马灯。短短几分钟过去,当夏油背靠墙面,跟群集的镰鼬负隅顽抗时,他却想的是如果自己交代在这里了,猫该怎么办呢。跟凡猫相比,它的性格娇气又任性得多,很有可能找不到下一任饲主。毕竟像自己这样体贴的人类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更何况猫最喜欢的甜食很贵,说不定没有人愿意伺候它。最大的可能,是猫重新流浪街头,或者是被什么奇怪的科学家捉起来,当成标本研究。
拧断了好几只镰鼬的脖颈,尸体血淋淋地在堆积他的脚边,然而攻击仍然没有停止。即便是在手中苟延残喘的镰鼬,也拒绝与他契约。夏油猜测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它们,可是眼下他还在被围攻,要揪出幕后黑手也不太现实。
妈的,真是太倒霉了。夏油心想。以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具有恶意的妖怪,可是遭遇这样大规模的袭击还是第一次。成群结队的镰鼬就像沙尘暴那样包围了他,镰刀的阴影交织成黑漆漆的一片,源源不断地涌来,最糟的时候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书上都说这种妖怪只是吸血,不会夺人性命。这其实这是错误的,就算不割破他的动脉,只要失去足量的血,他也会休克。
烂大街的漫画定律之一:当主角被打到残血的时候,都会天降援兵,逆转局面。夏油从未幻想过这种剧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他虽然是优等生,可在老家也没少跟混混打架,从无败绩。毕竟血肉之躯比起精怪,还是太孱弱了。
夏油也没有期待过,在遭遇妖怪时有谁可以从天而降帮助自己。长到十六岁,他从未见过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得见”的人——也许五条悟是例外,但是大少爷出行都有接送,想必这种时候不可能过来帮他。
据说傍晚六点是逢魔时分。暗黄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僻静的小巷里,可以看见无数尘埃在光下飞舞,就像漫画里援手闪亮登场的背景。
“喵!”
一道雪白的身影挡在夏油面前。夕阳余晖照在猫的身上,映照出一层淡淡的光辉,像在神社里被供奉的保护神。实际上,他也确实被猫保护了。许多年后,夏油都无法忘记这个场景。黑压压的镰鼬们四散溃逃,仿佛大火燃尽,在空气中飘荡的大片烟灰,发出刺耳的尖叫,让人想起坟地里的乌鸦。
这还是平生第一回,他在遭遇危险的时候被护在身后。白猫的个头很大,抱起来能伸很长,后爪可以越过夏油的髋骨。可是在镰鼬覆下的阴影里,他们的存在都显得渺小。一只巨大的镰鼬忽然朝他们俯冲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夏油已经把猫捞尽怀里,就地往下翻了个身,严严实实地把它护在身下。
猫忽然凄厉地大叫一声,从他怀里拼命挤了出来。夏油怀里一空,抬头看时,却看见猫咪扬起爪子挥向镰鼬。跟锋利修长的镰刃相比,白猫嫩粉色的肉垫看上去毫无抵挡之力。“滚开!”夏油朝镰鼬吼道。忽然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最后的印象是刀锋即将触到猫的前爪时,忽然砰的一声炸成了碎片。
这几天气温总算上升了一些,夏油穿的不厚,只在衬衫外套了一件制服,现在都被划破了,布料被血浸得又沉又湿,诡异的温热。凭着感觉他摸了一下肩膀,发现满手都粘的是血。镰鼬的风刃是不会给人疼痛的,刚才他替猫挡的拿一下伤口落在了肩膀上,深可见骨。“喵嗷!”白猫回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感受他的呼吸,尾巴在受伤流血的手腕上缠来缠去,雪白细软的猫毛都被血污沾上了,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猫是想帮他止血。夏油知道它在关心自己,想爬起来回应它的呼唤,却发现身上没有力气,大概确实要休克了。
这种时候如果真的昏过去,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白猫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急促地拍打他的脸。可是夏油还是感到越来越困。暮色四合,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周围逐渐暗淡下来,就好像遮上了窗帘的卧室。
真想睡一觉啊,夏油心想。他也确实太累了。身上忽然很冷,风一吹都忍不住寒颤。他顺手把猫抱在怀里,也不管接连落在脸上身上的巴掌,就那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夏油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医疗床上,四周挂着淡绿色的帘子,灯光惨白,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点像恐怖片场。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上身光着,肩膀和手都被纱布缠上了。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正在收拾医疗车上的换药包和绷带。
“硝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愕然,不仅是因为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室里,更是因为看到了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五条悟。那大概是有史以来五条最规矩的一次,他蜷缩在高脚椅上,抱着一个书包,外套上也带着血迹。平时一尘不染的少爷,这时看起来也狼狈兮兮的。
“硝子!硝子!他醒了!”五条睁大双眼,一迭声地喊起来。按理说医务室应该保持安静,可是夏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你受伤了吗,悟?”抬声问道。
“他没事,你伤得比较严重。多关照自己吧,笨蛋。”硝子淡定地说。
五条从椅子上灵巧地跳了下来,踱到病床之前,认真地打量着夏油。如果目光有实质,夏油感觉自己都要被盯穿了。
“咳,”夏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现在自己身上都裹成了木乃伊,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他朝四处张望了一下,认真问道:“对了,我怎么在这里…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只猫?白色的,很可爱,大概有那么大。”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没有啊。哪里有猫?”硝子答道。
“糟了!”夏油脸色大变,翻身起床。从医疗床上跃起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有些怪异。失去意识之前,他记得自己伤得不轻,现在身上却一点伤口被牵扯的疼痛都没有。可是猫不见了,夏油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从床头扯过自己的制服披上,就想往外冲。“抱歉啊,我家猫好像走丢了,我要去找一下它。”他朝两个同学致意。
“硝子,这家伙可别是脑袋撞坏了吧?”五条很紧张。
“没有,他身体好的很,连脑震荡都没有。”家入不为所动。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性格冷静,平时在班里也是个游离在边缘的角色。但其实夏油和她交情不错,毕竟是一起偷偷撬锁去天台吸烟的关系。“今天你在路上骑车,速度太快了,遭遇车祸。五条正好路过,就叫司机把你带了回来。”她又转向夏油,说:“你身上的伤应该这个周末就能好。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的猫呢?”夏油锲而不舍地问。
“什么猫啊,都是你这家伙在做梦而已。”五条看上去很信任家入,相信他真的没什么事,径直坐到了床边上。
“嗯,夏油应该是太累了,这段时间精神都挺紧绷的,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家入瞥了他一眼,漆黑瞳孔里的情绪意味深长。
17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家入一如既往的漠然,校医室不能抽烟,于是她早早地就溜了。五条朝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就趴到了夏油床边上,继续盯着他看。
校医室里只剩下他们孤男寡男,夏油被他这样热切地盯着,实在有些不自在。他其实不太相信硝子的话,都说他出了车祸,可是到底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如果是失忆,那就不叫没事吧,起码大脑出了点什么问题。而且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疼痛,怎么像这件事都处处透着一股诡异。
“我也先回去了。”夏油叹了口气,继续把衣服穿好。
“不要,”五条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看上去不大高兴。“你身上伤口没有好,今天就在这里休息不行吗。”
“没关系的,我没事。”这还真的不是逞强,除了无法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夏油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挣开像树袋熊一样扒在自己身上的五条,夏油说:“只是太晚了。悟也该回去了吧?”他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唔嗯…”五条皱起眉头,看起来还没有想好怎么反驳他。“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在这里好好歇着。”他不由分说地扑了上来,把夏油重重压回到床上。两个人的身高都超过了一米八,床板不堪重负地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次是我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的哦。所以傑不能走,今晚一起睡吧。”
“那麻烦你先起来一下,伤口好像有点痛。”夏油的笑容开始勉强起来,刚才没觉得,被五条这样胡闹了一下,他才察觉到身上好像确实有伤,好几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
“而且这里是学校,擅自过夜会让校工感到困扰的吧。”低下头看了看,虽然伤口有些疼,但是所幸绷带没有渗血。关于之前的记忆,只有自己倒在巷子里,猫在身边不停叫唤。可是醒来以后,猫却不在身边,这让夏油有些担忧。
五条哼了一声:“才不会呢。”他跳下床,在校医室里晃了一圈,又说:“这里今晚谁都不会过来。”他刷的一声揭开窗帘,月光如水一般流淌进来,就连他的脸也在银色的光华下显得温柔而静谧。
正如他所说,晚上的校园悄无人声,只有在初春苏醒的虫蛰,藏在草木间唧唧地叫唤。
“今晚月色真美。”夏油不自禁地说。
“你说啥?”五条回过头,苍蓝的大眼睛像猫那样眨啊眨的。
“…没什么。”
“算了,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担心那只猫对吧。那就没有问题的啦,猫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肯定不会走丢的,你就好好睡一觉吧。”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五条悟看上去心情特别好,嘴角扬起,“明天醒过来,说不定它就回来了。”
“可是它要是饿到了该怎么办。”夏油傑将信将疑。
“猫又不是笨蛋,会自己找东西吃的啊。硝子说的对,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要不是她帮你治疗了伤口,你还要多躺好几天呢。”
这回夏油无话可说了,他其实想回去,可是显然就算离开学校,悟还会像牛皮糖一样黏着自己。虽然自己不讨厌这样,但是五条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要把猫找回来肯定要去不少地方,如果被他一路跟着,又会多不少麻烦。更何况是悟把他带回校医室的,怎么说自己也欠了他一个人情。
“那就这样吧。”夏油终于放弃了。只能等到明天早点起来再回出租屋看看了。校医室只有一张床,可以供来休息的学生躺着。两个人都能在这里过夜休息,显然是不现实的,总有一个人得通宵,或者靠在椅子上睡。可是五条看上去却很高兴,他趴在床边上,下颌垫着两条手臂,盯着夏油看,好像怎样也看不够似的。他的眼睛很好看,室内没开灯,却仍然在闪闪发亮。
如果五条悟是个女孩,可能现在空气就会变得无比暧昧。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跟夏油有着一模一样的身体构造。正常的男人是不会对同性起反应的,他也不是变态,夏油心想。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思考五条是怎样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像悟这种箱入少爷,出行肯定不用骑车,夏油知道他甚至不会搭电车和地铁。唯一的解释只有当时五条确实乘着自家的车经过了那条巷子,正好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自己。可是那里本来就很少有车经过,为什么正好就是五条悟发现了他呢?这附近也有医院,把他送到那里,交给专门的医生诊治也许是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却是硝子帮他治好了伤口?创伤的愈合不可能那么快,没有感到疼痛也许是因为被打了麻药。最可疑的是她声称自己没有脑震荡,夏油却很清楚,他丧失了一段记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怪异,他原本想要探究的,可是看到五条闪闪发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因为相信着悟,所以他不想再问更多。他知道五条没有恶意,只是莫名地有些不自在起来。那种心情很模糊,就像大冷天,洗完热水澡以后,那些结在玻璃镜面上的蒙蒙雾气。其实只要用手轻轻一擦,就能够看到清楚的镜面,但人有时没有必要那样做,也不一定会在镜子面前认出自己的脸。
就这样吧,夏油心想。墙上的挂钟指针转向十点。医疗床靠在墙角,避免它四处滑动。他努力地往里边靠了靠,挤出一半的空间来,跟五条悟说:“你也来睡吧。这里没有其它可以躺的地方…或者我起来,你在这里睡也可以。”当然,娇气的五条家少爷还是乖乖被司机接送回家比较好,夏油心想。毕竟两个男人挤一张床板,这条件也太艰难了。
“嗯,”没想到五条竟然点了点头,就这样同意了。那张床宽才有一米左右,等五条爬上来,挤得就像罐头里的两条沙丁鱼。还好天气不热,两个人靠在一起不会中暑。可夏油却觉得自己要冒汗了。他的脸和耳根都热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发炎。炎症也会导致发烧。要不然就是因为实在太挤了。夏油有点后悔,早知道他应该下去打地铺,让悟上来睡着。
忽然额头上一凉,又有一点点的痒,让他清醒了过来。五条把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两个人的脸前所未有地靠近,五条的脸在他眼里无限放大,美得惊心动魄,换个人可能会被这样的美貌吓死。
“悟,不要挨得那么近。睡着了以后会没有氧气的。”夏油说。
“不行吗?可是这样很舒服啊。”五条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也不是不行…就是怕你缺氧而已。而且今天我不是还倒在路上吗?衣服上也都是灰,很脏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跟傑这样睡。”
五条不以为意地偏过脑袋,像猫那样舒舒服服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枕在夏油的胳膊上。没多时,夏油的耳边就响起了小小的呼噜声。“悟?”他还有点不可置信,小声叫了一下五条的名字。可是五条没有醒,半边脸颊靠在他身上,随着呼吸,后背均匀地起伏。
这是真睡着了啊…夏油心想。他的手臂被压久了,十分酸麻,好像上面有细细的沙粒在流动。考虑了很久,最终他还是没有把手从五条的脑袋底下抽走。平常在班上悟总是臭着脸,看上去凛然不可接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却很信任他。夏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份纯粹没有杂质的信任是种很可贵的东西。
“看人的眼光有点差啊。”他自言自语着说道。
十六岁的夏油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他大概是个变态。其实早从1990年开始,同性恋就被从精神疾病的分类里移除出去了,可是对于一个自我认知从来是直男的少年而言,突然对同性起了反应,那实在是一件过于冲击的事情。好在夏油是个足够有定力的人。正处于青春期最躁动的时期,等yu望平息下去,这个忍耐的过程本身也是一场酷刑。夏油并非没有经验,可是那种想法太下流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五条的信任。
五条拉开的窗帘没有关上。医疗床正对着窗,透过窗户,能看到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就像一只温柔的眼睛。世间无数的秘密正在它的注视之下,悄然发生,夏油心想。他终于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梦里悟变成了他的猫,皮毛雪白,巨大地窝成一团,垫在他的胳膊上睡觉。
18
一夜过去,等到夏油醒来,发现身边已经空了。五条给他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串数字,说家里有人在找他先走了,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在此之前夏油还不知道他会用手机,但也不奇怪,那个时候的高中生基本上人均都有一台手机,还流行过把心上人的照片当成锁屏,就能够在一起的校园传说。
那个年代,学校里关系不错的同学都会相互交换email和电话。然而五条是完全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存在,夏油没想到他也会有给别人留下联系方式的常识。
本以为两个大男生挤在一张床上过夜会很辛苦,醒来以后,夏油却意外地神清气爽,身上也不痛了。撕开绷带一看,底下的皮肤完好如初,仿佛从未有伤口存在过。但是以他对家入硝子的了解,那个女生绝对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绷带包扎和药水消毒这些手段应该是必要的——可就算是擦伤,也不应该好的那么快。
每个人多少都会有点自己的秘密,虽然好奇,夏油也没有去一探究竟的执念。毕竟从小能看到妖怪的自己就是一个异类,对于身边发生的种种怪事,夏油也能冷静对待。
把纸条小心地收进制服外套里,夏油搭电车回到住处。经过路边的洋果子店,想着猫喜欢吃那些精致的西点,他也买了一小块芝士蛋糕,往年代感十足的居民楼走去。结账的时候,店员对夏油侧目而视,不敢睁眼看他。大概是因为那件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的,上面还沾了疑似血渍的污迹的制服外套,夏油心想,现在什么人都可以怀疑他刚刚参与过一场械斗。
还好,在这个国家,不相互打扰是一种美德。最终店员小哥什么也没说,规规矩矩地把零钱找给了他,还多出几枚500円的硬币。夏油把这些钱都退了回去,拎着奶油芝士蛋糕蛋糕走了。
还未见到猫,夏油就先在门前看到了这里的房东房东,正背着手,在门前不断徘徊。在那一瞬间,夏油心理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房东见到他,招了招手,叹了口气说:“小伙子,我有些事还是要跟你谈谈…我们进屋说吧。”
“不用,我们就在这里谈吧。”夏油礼貌地说。
几天没见,房东似乎苍老了很多,面色憔悴。“傑君,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这地方很快就要给卖掉了,我跟他们谈了几天,那边的态度很坚决,租客都要搬走,他们还要重新装修。这几年我老伴也病的厉害,这个地方实在也是也打理不了啦。”
夏油皱起眉头,没有说话。他知道房东三番四次来找自己谈话,想来已经是决定要把房子卖出去了。这倒还不是关键。“买卖应该是不影响租房的啊,之前您也说了,对方还没有这样的要求。”夏油说。“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是这样的啊。我们这里离学校近,又方便,当初来看房的是个经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来替财团的公子来的,他也在你们那个学校读书。”房东的视线落在了夏油制服胸口的校徽上,叹了口气。“你别生气,这都是那位公子的意思…我们也都是普通人家,也跟没办法跟那些上流人较劲啊。”
“不,我没什么。只是想问问,那交房以后,我应该住哪里呢?我理解您的难处,可是之后的违约金,您大抵也是要支付的。”夏油说。“啊呀,我事先跟你说过了,也不是私自买卖这栋房子呀。而且现在不还是在商量嘛的,怎么算违约呢。那边也说了,不是现在就搬,还有一周时间呢,这附近能租的地方有的是呐。我们这里都是一个月一个月收租金的,离四月也就几天了,你算算,也没多扣钱啊。”
夏油看出房东的意思很坚决,自己很可能是必须要搬走了,否则以后也有的是首尾。至于什么违约金,其实也是刚才夏油提出来唬人的,他很清楚,自己还是学生,根本没有这个精力和资本去给自己打官司。
“…我知道了,房东先生您也有难处。”夏油冷静说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的房源的话,也请您知会我一声吧。毕竟时间只有一个星期,平常我也要上课。”
“啊,那好,那好,我替你问问。”房东连连点头,显然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谈了下来,毕竟夏油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本应该是最冲动的时候。可是他的应对沉着得远超房东的预料。
等到房东走了以后,夏油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从屋子里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白猫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修长蓬松的大尾巴卷在他的小腿上。夏油弯下腰,向它张开手臂,猫就跳进了他的怀里,扒拉在他的肩膀上,伸出小舌头,亲昵地舔了舔他的脸。
猫的身上有种干净的味道。像被太阳晒过的被子,还有点沐浴露的香味,闻上去也让人的心情变得柔软而灿烂。夏油这才发现,今天竟然十分晴朗,太阳照进小小的房间里,在榻榻米上有大片的光斑。白猫的身上暖呼呼的,他猜这个家伙刚才就在垫子上晒太阳。
舒服的房间,还有他和他的猫,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只可惜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就要搬走了。
“给,是你喜欢的芝士蛋糕。”他微笑着把装着蛋糕的袋子递了过去,放在桌子上。猫很聪明,塑料袋和纸盒对它而言不足以构成阻碍,三下五除二地猫就把包装拆了,美滋滋地开始小口小口吃起蛋糕来。它的毛很长,毛量也大,吃饭喝水的时候其实很容易弄脏。可是他的猫咪就是能够吃的又优雅又小心,也不会弄得到处都是。
夏油忍不住伸手去揉它毛绒绒的围脖。从很早以前猫就不会傲娇地隔开他了,它很喜欢被表扬,被夸奖的时候绝对不会否认,一边用舌头舔着蛋糕末,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夏油。
“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
一直等到猫把整个芝士蛋糕吃完,肚子都圆圆地鼓起来,夏油才终于开口。他把猫小心地抱到自己的膝盖上面,一边顺毛,一边说:“最近我们要搬家了,房东先生把房子卖了,以后就不能住了。”
“咪?!”本来舒舒服服地阳光下打盹的猫猛然回过头来,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夏油猜它大概是听懂了。“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我肯定不会丢下你的。只是最近我们要想办法找别的地方住了。”他承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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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找个住的地方挺麻烦的,后天我还要上课,最好这周就把房看好。你要一起去吗?”
夏油对猫发出了邀请。虽然房东口头答应帮他看看,但肯定不如自己上心。搬走还是小事,最怕留低个手尾,所以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欠下人情。
“喵~”
猫不会说人话,应声却很及时。
夏油就当它是答应了。“对了,你能不能变小点?不然不太好把你带出去,”他说。
猫咪瞧了他一眼。只听砰的一声,烟雾散去,它真的把自己变小了不止一圈,看上去就跟之一岁大的布偶猫差不多。夏油把它抱起来,重量也轻多了,不到十斤,至少能装进书包里了。怕它被闷着,夏油还把书包上面的褡裢给解开了,就这样敞着,方便猫探出头来透气。
“好,那我们就走吧。”夏油说。
事不宜迟,修整好以后,他就让猫钻进书包里,自己把包背在背后,便这样出门了。大街上遛狗的常见,带猫出行的却很少。夏油本来打算搭电车出行。等车的时候,旁边的女孩跟他搭讪:“你的猫咪好可爱呀。是没见过的品种呢。”
夏油看了她一眼。女孩子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打扮入时,化着淡淡的妆,五官很甜美。发现夏油在看她,目光刚碰上,女孩的脸就红了。夏油傑不算传统意义的帅哥,可是个子高大,眼睛细长,是非常有特征的那种长相,叫人一见就忘不掉。
那只猫也在盯着她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猫似乎通灵性,一眼就勘破了自己那点旖旎的心思,忽然不自在起来。
“嗯,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夏油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于是他转过头来,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吧。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猫啊。”
“…说的也是呢。”电车来了,女孩低下头,急匆匆地上了车。
夏油也想上去,却被驾驶员制止在车门之外。原因是他看到了从书包里探出头来,朝女孩的背影吐舌头的猫。驾驶员很生气地把他们训斥了一通,说宠物是不能带上电车的,这种规则不知道吗?别的乘客都会困扰的。把夏油傑喝退在原地。车厢里的男女老少都一齐看向了他,还好他心理素质过硬,换个人可能就想当场剖腹了。
“抱歉,司机先生。”夏油面不改色地说。他把猫从背包里抱了出来,猫乖乖在他怀里蜷成一团。“但是它真的很乖,不会叫也不会闹。请问可以破例一次吗?”
“真的?听说猫的智商还没有狗高。”驾驶员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然而少年怀里的猫在朝自己吐舌头,神情十分鄙夷,跟他口中的乖巧距之甚远。
于是理所当然地,夏油和他的猫被赶了下来。猫看上去有点郁闷,趴回书包里,耳朵蔫蔫地耷拉下来,看上去还没接受世界上还有人会拒绝它的事实。夏油只好安慰它,说没关系,那我们骑车去找能租的房子住。结果猫傲娇地别过头去,没搭理他。
背着猫往回走,路上还有上下坡,对于普通人的体能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可是夏油却走的很轻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能够看见怪异的原因,他的体力要比别人好得多,就算没有参加社团,每年的运动节,他也是场上最受青睐的选手。就算是变小前的猫,那点重量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就是背着一只大白猫在路上走,这实在是太吸睛了,街上的人都在盯着他俩看。饶是夏油心理素质再强悍,现在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然而猫并不理会这些。它高高兴兴地从书包里探出头来,两只爪子搭在夏油肩膀上,一路都在兴奋地左顾右盼。
走出来一看才发现,今天天气晴好,天空很蓝,干净得像刚被擦过一样。之前因为倒春寒的缘故,天一直阴沉沉的,都是云翳,现在总算放晴了。经过河堤才发现,原来樱花也开了,比预报的樱前线还要早,是淡淡的绯色。听说京都的樱花要开得更早些,那里的人也更爱赏樱。而且五条本家的宅邸也在那里。
不知道悟有没有见到新开的初樱呢。夏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是给五条打电话。正好那张留有联系方式的小纸条还在他的制服口袋里。于是他拿出手机,拨出了那串号码。只听那头“滴——滴——滴——”地响了好久,最终冰冷的机械女声响了起来,建议他下次再拨。夏油掐断通话,对着暗淡下来的手机屏幕发呆,竟然感到有一丝尴尬,却不知道是朝着谁的。
“喵!”猫忽然叫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脸。它从书包里钻了出来,前爪搭在夏油身上,在他脸上使劲蹭了蹭。这样反而让夏油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独自在外面求学,什么都靠自己扛,已经习惯了。所以他不太想让自己的想法被发现,觉得情绪外露是弱点,很不男人。
夏油骑着车,猫窝在自行车前的筐里,整个上午,一人一猫就差不多把周围的街区逛遍了。这里地段好,交通方便,离学校和医院都近,租房的不仅有学生,还有不少上班族,房源很是紧俏。
接连看了几栋房子,都被告知此处已经被租满了。原本夏油没打算经过中介,都说买卖经过二道贩子的手容易被坑,但是现在他也不得不考虑这条较为现实的道路了。
人的心事一多起来就想抽烟。夏油把车停在路边,一旁就是那种老人家开的香烟店,管的不严,学生也可以过去买烟,只是要装的成熟一点。
“我去买包烟,你在这里等着?”夏油跟猫寻求意见。“这里风大,不会熏着你的。”
“喵。”猫从自行车的兜里立了起来,爪子搭在他身上。
“不行吗?
猫摇了摇脑袋,前爪撑着他,使劲爬上夏油的肩膀,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这么一小截距离,对于妖怪来说不算什么,夏油见过猫在空中飘浮着玩的样子。但这毕竟是在大街上。跟他生活久了以后,就连猫也变得有常识了起来。
“原来是要跟我一起去买东西啊。”夏油把猫抱了个满怀,只能抬脚把车撑踩了下来,没办法把车给锁上。买包烟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
那种街边的小店都是修在楼里面的。一楼空出来,开一扇格外大的窗,上边放个手写的招牌,专门给这些老人家卖些小玩意。夏油把猫放在窗台上。从墙的高处垂下几缕藤蔓,在风中微微摇曳,将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忍不住伸出雪白的爪子,去够那些飘飘摇摇的嫩叶。
“小伙子,你的猫真可爱啊。”卖烟的老奶奶颤巍巍地说。
“是吧。”夏油低下头笑了笑。他其实话不算多。尤其是讲真心话的时候,更不会费什么口舌——没那种必要。
老太太看上去是独身一人。外边都是明媚的春光,只有她蜷缩在阴暗的杂货铺里。夏油把整张纸钞递了过去。老人用枯皱的手摸上边的印痕,说:“等等啊,阿婆给你找钱。”
“不用了,我们赶时间。”夏油一把将猫凌空抱起,转身就走。
没走多远,他听到身后有个关西腔在吊儿郎当地叫自己。“哟!真巧,看这是谁哪,这不是傑君吗。”从街那头乌泱泱走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染着金发,耳廓上打着亮闪闪的耳钉,一看就是不伦不类的混子。虽然留长发打耳洞还穿灯笼裤的夏油傑本人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好学生就是了。
“跟大伙介绍一下,这位是夏油傑,我们那儿出了名的优等生。”禅院直哉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多少笑意。“还不快叫夏油哥?”他忽然揽过身边一个男生的肩膀。夏油冷眼看着,猜测这人大概是禅院的跟班。
“…夏油哥。”那跟班还真的叫了。
禅院直哉嘴角的笑容立刻僵硬起来。他慢慢低下头,盯着手下那个双腿抖如筛糠的跟班,冷不防地就抽了他一个巴掌。可怜那人连叫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倒在地上。“怎么喊人的?跟着我没吃饱饭是吧!”还嫌不够,禅院直哉一边怒骂,一边抬起腿来,看上去还要踹上一脚。旁边一众跟班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开口拦的。
这是在杀鸡儆猴呢,夏油心想。
还没动手,左肩上就传来一阵仿佛被铁钳夹住的剧痛。禅院直哉硬生生忍住想要惨叫的欲望,手臂狠狠一甩,却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怎么,夏油君要替我管教小弟吗?”
禅院捂着剧痛到像要折断的手臂,回过头去,不无讽刺地问道。可是夏油比他高些,禅院不得不抬起头仰视。就连蹲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雪堆似的大白猫,都在用非常嫌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人一猫都俯视着直哉,他的气势就显得很弱了。
“没想到优等生也抽烟啊,还是若叶这种便宜货。”身高和实力都占不了优势,直哉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寻找优越感。“至少也得要卡斯特这种货,才能入喉吧。要我请你一包吗?”他挑衅地盯着夏油。
“…啊,原来是禅院同学,好久不见。”夏油露出一丝惊讶,仿佛现在才想起他是谁。“你脸上的伤好的挺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