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恋人亲吻指南 by yiming

*应该是校园恋爱吧?想讲一个来东京念书的乡下少年夏油傑,在街边捡到了美丽到不可思议的白色猫咪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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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上小学之前,六岁左右,夏油的身体第一次出现无法解释的异变。他告诉父母,自己能够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孩子。夏油父母是无神论者,听完他的叙述以后第一反应是儿子过于早慧,以至于精神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问题。随后他被送去岩手县医院的儿童心理科,住了半个月左右。

“你相信世界上存在妖怪吗?”在医院里,夏油对他的主治医师问道。

医生对他做过一些检查和详细的心理评估,结果都很正常,因此不存在任何脑部病变、或者精神问题导致幻觉的可能。为此医生还专门与他的家长进行了一次详谈,关于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坚定地相信世界上存在妖怪。“也许是因为他太聪明了,导致看到一些现象,无法用逻辑解释时,便相信这是妖怪做的。”

在夏油住院之前,当地发生了一起大案。那时是夏天,有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到河边玩水。其中一个孩子失踪了,另一个回家以后,忽然开始高烧昏迷,医院却无法查明发热的原因。两天以后,人们在河畔捞起一具泡得浮肿的尸体,内脏已经被掏空了。尸检显示,这就是那名失踪的儿童,警方怀疑他生前遭遇了器官贩卖,却苦于找不到证据。另一个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却得了继发性癫痫。夏油去做检查时,隔着病房紧锁的门,能听到他发病时抽搐和吼叫的声音,如同野兽。

夏油却听懂了他在喊什么。那个孩子在刻板地重复着一个词:“河童。”

因为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夏油带着干净的病历本顺利出院,像他的大多数同学那样,普通地进入了学校,学习、考试,然后升学。因为成绩优异,在高中的升学考试中,他被一所东京的名牌学校录取。为了方便上学,夏油在附近租了一处公寓。居大不易,每个月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在付完租金以后已经显得窘迫,因此背地里他会在住处附近的便利店里打工,做一些卸货和收银的活计,有时还能拿到免费的炒面,回去热一下就能吃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收入不菲的外快。

如此开源节流下来,一个学期还未过去,夏油竟已存下了一笔钱。

白天他照常去上课,在学校里仍然保持着瞩目的成绩。夏油的人缘都很不错,尽管还是一年级生,已经很有声望。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面打工,这其实是违反规定的,因此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某日,结束了社团活动以后,他回到店里换下制服开始打工。因为值的是夜班,又在冬季,外边寒风呼啸,实际上光顾的客人很少。跟店长打过招呼以后,夏油给自己买了一份关东煮,还有一包香烟,出到外边准备宵夜,却发现门口的树下缩着一团雪白的毛球,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夏油叼着烟,走了过去。他心知自己不该管这趟闲事,这团毛球显然是个活物,能够看到它尖尖的小耳朵,跟普通的猫差不多。但是野猫不会这么干净,有这样的丰姿,也不会……不会长出三条雪白蓬松的尾巴。

“喵。”白猫见他靠近,警惕地叫了一声,柔软的丝质长毛也竖了起来。路灯底下,夏油看清了它的长相,蓝眼睛,五官精致,在同类中也是美到超凡脱俗的地步。

室外温度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就算围着围巾,也能感到丝丝冷意,更不用说只有一身皮毛御寒的猫了。夏油朝四周看了看,确认附近没人经过,在它面前蹲了下来,拿出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白猫扫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拍掉竹签上的鱼糕,用爪子抹了抹脸,起身欲走。

遇上了性格好差的妖怪,夏油一阵无言。

“别装了,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他冷静地说,“很快就要下雪了,没地方去的话可以跟我到店里去。前提是不许伤害人类。”

在住院之前,夏油已经确认过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存在。那片河川被认定为不祥之地,不听话的小孩都会被大人吓唬:如果去那里玩水的话,就会被器官贩子抓走,拿去内脏。实际上,真正夺取了那个孩子内脏的是河童,虽然说那种长得像青蛙、背上长着甲壳的妖怪在传说中大抵是无害的,但与人类一样,也有品行格外恶劣的个体。

“咪嗷……”

白猫打了个哆嗦,垂下脑袋,像被胶水黏住一样又在地上蹲了半天。夏油站起身,靠在树上抽烟。寒风吹彻,呼出去的烟圈顷刻间就散了。许久,直到雪花从天上落下来,白猫才不情不愿地靠近,抬起爪子,勾了勾夏油的裤脚。

夏油的烟已经抽到第二支了,烟灰挂了长长一串。他笑了笑,把灰掸掉,掐灭了弹进垃圾桶里,然后把猫抱了起来。

猫又毕竟不是真正的猫,等到白猫真正挂在他身上时,才发现这只妖怪的体型比想象中的还要巨大,保守估计也有三十斤。所幸夏油平日体力活干的也不少,这点重量也不算什么。尽管如此,进了店门以后,他还是立马把猫放到了收银台上,尽管白猫再次将自己蜷了起来,但是它的身躯立刻占满了台面上的空间。

“我说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减肥啊。”夏油坐在台后,看着面前小山一般的毛团,忍不住吐槽。

“喵!白猫显然听懂了他的话,凄厉地大叫一声,举爪欲挠,被夏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然而猫又虽然身形巨大,动作却格外轻盈,忽然腾空而起,倏地降落到他的膝上,凌空而来的冲击力压得夏油一阵腿麻。

果然是不可貌相,明明在妖怪里还算少见的原型好看的,还以为是会亲近人类的类型呢,夏油摇了摇头,对他施以报复之后,白猫便毫不留恋地跃下膝头,昂首挺胸地走到货架之间,起身扒拉下来一些零食,叼在嘴里。

夏油看了一眼,发现大多是巧克力和布丁一类的甜食,价格还不便宜。虽然以他的存款来说不是吃不起,但平时绝对不会想到要买。“这些要付钱的哦,不然店长会有意见的。”他说。

白猫跳上收银台,一松口,零食噼里啪啦掉下来。随后它爪子一伸,从粉色的肉垫推出几枚五百元硬币,又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隐约竟有些得意的意味。

“我说……”夏油无奈,“树叶变成的钱是不能用的啊。会让别人困扰的。”

闻言,白猫瞪大了眼睛,“喵喵”叫了两声,看上去对于自己精妙绝伦的幻术无法施展感到震惊。看到它这幅样子夏油有些好笑,“要买也可以,我付钱就行了。但是要做约定,你以后不能对我动手啊。”

跟能够随便违背约定的人类不同,妖怪对于誓言有着极为严苛的标准。就算只是口头许下的誓约,在建立的同时,已经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契约,如果违反,则必然会受到惩罚。然而其内容和降下的时间,都无从得知。因此,尽管妖怪中不乏凶恶之辈,却几乎不会违背诺言。

果然,白猫僵在原地,望着它搜罗的那堆零食,懊恼地叫了两声。夏油也不理,直接从收银台下拿出课本,开始温书。明天还有测验,学校里的淘汰制度格外残酷,如果成绩下滑,可能就被淘汰出特别班。尽管以夏油的成绩,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但他还想拿这学期的奖学金呢。

“喵呜。”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手背也像是被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蹭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白猫靠了过来,满脸不爽地坐在他的脚边,一双湛蓝澄澈的眼睛盯着他看。四目相对,白猫又张嘴叫了一声,腹部起落,像是对他的回应。

“你答应了啊?”夏油有些惊讶,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背脊,却被躲开了。白猫踱到离他一米开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个态度可不好,就是想摸一下你而已。”夏油说

白猫却将头扭到一边,向他明确表示不食嗟来之食的志气。但它大概是真的饿了,肚子忽然咕噜叫唤了一下,在冬夜寂静的便利店里显得很响亮。夏油失笑,拿起扫码器把它挑的零食都过了单,全部买了下来。还细心地将包装撕开,放到猫又面前。

白猫看了他一眼,在原地停留一会以后,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尽管它的体型至少应有普通野猫的两倍大,步伐却相当轻盈,就连吃相也很优雅。虽然应该是饿坏了,但吃起便利店的蛋糕时,却不疾不徐,小口小口地将这堆零食清空了。

趁它吃东西时,夏油朝它伸出手。毛发果然蓬松柔软,而且异常干净,应该是有仔细清理过的,手感很好。这回白猫光顾着吃东西,没有理他。

“好暖和啊。”他轻声说道。

下课以后,除了必须参加的社团活动,夏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花在打工和功课上面,生活极其单调。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能看到妖怪、也能与它们交流,但毕竟非其族类,所以在东京度过的每个夜晚,他都是独自一人。

他轻轻地抚摸过白猫的背脊,感受到丝一般的触感,还有温暖的体温。尽管看上去巨大,实际上只是因为皮毛丰盛的缘故,猫又真正的体型修长,甚至可以说十分精瘦。拂过身体时,能够触到一根根肋骨,就算埋头塞了不少零食,它的肚子都是瘪的,应该是真的饿了有一段时间。据说被允许触碰腹部,是猫儿信任的体现。说来可笑,在意识到自己能与妖类沟通的十年以来,夏油从未与其正常交流过,顶多是想办法将有害的一类帗除。能够这样亲密的,倒也是第一回。

“待会我就下班了,要跟我一起回去吗?”他试探着问。

“喵——”

白猫吃零食的动作忽然中止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叫了一声。

夏油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这样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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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夏油租住的房间很小,面积不过五叠。弹丸之地,除了床、书桌还有衣柜这些基本的家具以外,再也安置不下更多东西。白猫进入房间以后,顿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还住在这么小的房间。

“抱歉啊,地方有限。”夏油将灯打开,换下便利店员工服的他又重新穿上了制服外套,显得更加干净清爽。他的眼睛微微带着笑,虽然说着客气的话,但并没有带多少歉意。

夏油把白猫报到沙发上,揉了揉它的脑袋,说:“不过,也足够我们两个睡了。”

忽然手上一空,不知道白猫用了什么法术隔开了他,转身用毛绒绒的尾巴扫过他的手。

“不愿意吗?”夏油问。

白猫昂起头叫了一声,眨了眨浅蓝色的大眼睛。

夏油把它揽到怀里,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那待会一起睡吧。”

白猫似是被他撸的很舒服,眯着眼睛仰起脖子呼噜几声,像是答应了他的提议。夏油感受着手底下随着呼吸的轻微震动,少有地心中一软。他去浴室拿了一块新毛巾,用热水沾湿了,把猫往怀里一窝,就给它擦爪子上的肉垫。

猫都怕水。刚被湿毛巾碰到,白猫便紧张地“喵嗷”叫了一声,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只是给你擦一下而已,妖怪身上不会很脏吧,但是爪子在外面走过就不行。”夏油恶劣地夹住它的小耳朵,被狠狠地瞪了。忽然指间一空,似是被什么推开,就算再用力,手指碰到的也是稀薄的空气。

猫的尾巴在怀里扫来扫去。夏油又试着了一下,这回倒是捏到了,耳朵上的短毛搔过手指,薄薄一层皮肤下就是软骨了。跟人一样,耳朵大概率也是猫的脆弱部位,仔细看还有纤细的血管。夏油按摩着这对小小的耳廓,也没有使劲,没过一会,白猫稍微僵硬的身体就在他怀里软下来了。

“别不高兴呀,”他心情不错,笑眯眯的。

猫咪白了他一眼,却乖乖在怀里趴下了。夏油低下头,继续替它擦爪子,却发现白猫意外的干净,四只肉垫都是浅浅的粉色,不像刚从街头被捡回来,倒像是那种在室内养尊处优被豢养惯了的。夏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它柔软蓬松的毛发,感觉身心都被治愈了。

他平时很少跟什么小动物这样亲近,因此也没什么撸猫的经验,就是靠着直觉撸过白猫的脊背,偶尔挠一下它的下巴。白猫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湛蓝清澈的眼睛眯了起来,打起了呼噜。

危机感真的不足啊,夏油心想。他猜这只猫是被豢养的,妖怪跟动物一样,大部分都是在天地间自然诞生的,但也有少部分会跟人类缔结契约,身份类似于仆从或者宠物。这只白猫虽然聪明,又有些傲气,却完全没有在外边流浪过的野性,甚至可以说被照顾得很好。

他轻轻搔刮了一下小猫浅粉色的鼻头,“不过,既然跟我回家,就要做我的东西了。”

白猫没有醒,只是若有若无地“喵”了一声,仍然在夏油怀里呼呼大睡。

居大不易。在东京,每个月的租金对于夏油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花销,可是公寓的配置并不理想。这里冬季气候阴寒,暖风空调开了也只是聊胜于无。原本昨晚抱着猫钻进被窝时,一人一猫相互取暖,并不觉得有多冷,然而当夏油独自醒来时,却觉得寒气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他的怀里已经没有残余的体温。掀开被褥,也是空空荡荡,并没有白猫的踪迹。

夏油对此并不奇怪,妖怪本来就与野兽差不多,如果没有咒言的束缚,那么随时都可以从人类身边离去。更不用说猫这种虽然被驯化过,却始终拒绝向人臣服的物种。

就算不用专门的咒术,言语中本来也会含有誓约的效力。所以昨晚夏油才会试探着去询问白猫是否愿意留下,然而得到的只是睡梦中的一声呓语。在清晨的冷空气中,夏油从昨天穿的衣服里翻出一盒烟,抽了一根,头脑也清醒许多。他摇了摇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仿佛也跟着烟圈一起消散了。

……只是妖怪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夏油心想,如果想要宠物,那么在街上随便再找一只流浪猫,抱回来养,也会比它更温顺,更安全。如果养不熟的话,慢慢教就是了,反正人的寿命比猫要长的多,他有的是时间。

“如果还能见面的话,就缔结契约吧。”夏油自言自语。话音未落,连他自己都为这里面不曾觉察的执念愣了一下。

早上八点,正是学生到校的时候。夏油起的比较早,七点多便骑自行车到了教室,在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同学朝他打招呼。 因为能力特殊的缘故,在从前的十几年间,夏油时常感到孤独。虽然和他关系称得上不错的朋友很多,但也没有跟谁到了交心的地步。夏油知道,这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看到妖怪的踪迹,本质上他们都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有着跟他一样起早习惯的优等生来打招呼,“夏油,今天还是来那么早啊。”

“你不也是。”夏油笑笑,拉开座位上的椅子。这所学校有着学生必须参加社团的规定。平日里为了挣零用钱,夏油花在社团上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好在他对于运动也很拿手,所以在班上也算得上受欢迎。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同。坐下时,和他搭讪的同学朝他使了个微妙的眼色。夏油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原本空着的邻座竟然被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占据了。

那个位置靠窗,开学以来一直都是虚位以待,夏油也习惯了左侧没有人。然而现在这个座位上却趴着一个陌生的学生,墨镜遮住半张脸,看不清长相,只知道头发和皮肤都很白。这时天光还不算太亮,照在他身上,隐约能够透过皮肤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教室里人不多,但也说不上安静。夏油盯了他几分钟,那人一直也没有醒。

……总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夏油心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连他自己也感到荒谬。这副异常的长相,无论在哪都会成为视线的焦点。虽然没有什么人围过来,但其实这个教室里的视线差不多都聚到了这边,像是被放大镜聚焦了的光点,不知什么就会静静燃烧起来。

被关注到这种程度,大概是谁都会坐立难安。视线的焦点却仍然趴着,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仔细听,会有细小的呼噜声传来,仿佛他不是在人来人往的教室里睡着了,而是趴在自家的书桌上打了个瞌睡。

夏油忽然明白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昨晚,白猫窝在他的被子里睡着时,从耳畔传来的也是这样细微的呼吸声。有起有伏,就像永不停息的潮汐,让人安心。虽然看不见眼睛,但是那头纤细柔软的白发也和猫很像,不知道摸起来手感是否也是一样的。

他是谁?夏油无声地朝同学比了个口型。

同学露出“你终于问了”的欣快表情,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不是转校生。据说他是五条家的少爷,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休养到现在才来上学。”

“噢,这样。”

夏油想起班上的花名册有个叫五条悟的,在点名时从来没有回应过,从开学起就是如此。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从书桌里拿出课本看了起来。同学却显然还没有八卦尽兴,见他反应这样平淡,不甘心地撑在他桌面上,撇了撇嘴:“出身名门的公子,没想到性格那么孤僻。”

夏油扫了他一眼,“只是休息不足,在补眠而已吧。”

“现在少爷就坐在你旁边,没什么想法吗?”

“有什么感想?都是同学。”夏油仍是淡淡的。

来搭讪的那人自讨了个没趣,没说什么便走开了。班里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关注着这边,听到夏油发了话,原本蠢蠢欲动的一些心思仿佛也被浇了盆水。

这个新来的学生似乎不爱说话,进门时连正眼也不往别人身上瞧一眼,找到位置以后便自顾自地坐下,缺乏危机感地睡着了。他们都觉得难以看出五条在想什么,就像一个被关起来的生态箱,外人无法窥见里边的景色。

这样的性格,在学校里必然会成为被排挤的对象。少年的世界过于单纯,因此也显得残酷,连成年人的社会规则也难以插足。在这里,家世门第并不足以成为令人忌惮的庇护。

他们本来是想的是让夏油摆明态度,随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叫这个不合群的家伙吃点教训。没想到夏油直接无视了他们,将话题聊死,三言两语便将教室内盘旋起来的空气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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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悟今天正式复学,大家要好好相处。”

班主任夜蛾中气十足地在讲台上介绍。他任教文科,却长得魁梧强悍,站在讲台上,仿佛一尊铁塔。而且夜蛾人如其名,正如他的名字“正道”那样,此人性格十分正直,对待每一个学生都是那样一视同仁。虽然知道五条家是出名的华族,但他也只是让五条悟简单地跟班里打了个招呼,没有提及任这个转校生的身世。

“自我介绍一下吧,悟。”夜蛾老师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讲台上的新同学身上。五条进入教室以后就一直趴在桌子上埋头小憩,大部分学生这时才看清了五条家的“坊”长什么样。

——如果五条悟是个女孩,从现在开始,学校里的校花之位大概就要易主了,有些人在心中暗想。

只可惜五条是个男人,性格也没有一丝可爱之处。众目睽睽下,五条悟像是没有听见班主任说的话那样,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把脸埋进臂弯里,打起了瞌睡。

他长的很高,而且皮肤和头发都是异常的白,一对眼珠却是天空般的苍蓝,看上去凛然不可接近,因此也没有人。冬天日光昏暗,教室里仍然开着灯,白炽灯管照得五条就像透明一般,连细小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室内的氛围有些尴尬。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应该来个人提醒一下,但班上也没有人愿意这样做。集体对于突如其来的外来者总会有种天然的排斥,更何况指望五条悟能够读懂空气,显然是不现实的。

夜蛾也有些无奈,干咳一声,“先上课。”

五条趴在桌子上,似乎又睡着了,连抬头看一眼板书都欠奉。

下课以后,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关系好的学生们都在一起扎堆聊天,还有从别班来串门的。中学生的话题不外乎昨天打的游戏和杂志明星之类。只有少数人选择独处,比如一个人在角落里小憩的五条。冬天教室没有暖气,到底还是冷的,从窗户缝隙里漏出的冷风吹到五条身上,冻得他的指节都微微泛青。

他其实没有睡着,因为周围一直有人在聊天。教室里的座位都是单排,夏油跟他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课间在他身边围了好几个人,都是有说有笑的,反而夏油倒不怎么开口,表情也是淡淡的。

“我说夏油,C班的那个藤沼也是一个美人啊,我看她已经来这里好几次了,都在问关于你的事情。”其中一个挤眉弄眼地笑笑,做了个暗示的手势,“要不干脆这周就下手了?”

他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那个跟朋友聊天的女孩听见,清秀的脸霎时苍白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别这么无聊,”夏油说。

他的脸上没有愠色,甚至还是微微笑着的,却莫名没有人再敢去开那个女孩的玩笑了。

离上课前只有几分钟的时候,藤沼忽然走到他的座位跟前,双手背到身后,有几分羞涩地说:“夏油君……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吗?昨天我在家里烤了一些蛋糕。”

“抱歉,但是我已经有约了。”夏油温和地说道。

藤沼低下头,急匆匆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冲出教室。旁观的人都目睹全程,但也见都怪不怪了。

在学生的圈子里,夏油风评很好。跟别的同级男生不一样,他待人接物都要显得成熟的多,不会去开那些过分的玩笑,彬彬有礼,看上去和大家也没有什么隔阂。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主动的女孩试图接近夏油,怀着那些隐秘的心事。其实夏油傑本人的长相也不算出彩,并非那种第一眼帅哥,平时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格外随和。今年十六岁,身体还在拔高,脊背已经显得宽阔了,显得可靠,让人愿意信赖,因此在他身旁总是围着很多人。

但这只是表象。在夏油面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界线,平时隐匿在空气里,但其实那是深深的鸿沟,拒绝任何人跨越。

“那个藤沼很正点啊,夏油你都能拒绝。”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凑过来,悄声说道:“说回来,中午难道你真的有约?那是哪个班的美人啊,不会是家入吧。”

夏油已经把下一节课要用的课本和笔记从书桌里取了出来,整齐地码在桌面上,“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唉,我还以为有什么八卦呢。那中午一起?”

没有带便当的学生都会聚到食堂。不过为了合群,即便带了便当的人也大多会到食堂里去。

“好啊,去食堂吧。”夏油点了点头,忽然看了一眼蜷在窗底打瞌睡的五条,说:“五条同学要来吗?”

虽然相处时间才一个上午,但是五条家的“那位”性格乖僻,已经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认识。看到夏油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其余人都有些惊讶。

毕竟五条连班主任的茬都不接,可想而知,夏油的一腔好意也大概率要被无视。

没想到五条直接抬起头来,一对蓝眼珠子直直看了过来,在一堆人里面准确地落到夏油身上。“我才不要,”他撇了撇嘴,“人太多了,讨厌。”

闻言,在旁边做围观群众的几个人朝夏油投来“看吧,我们是怎么说”的眼神。

夏油恍然,无奈地笑了笑。

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来跟五条搭讪,大都是一些你是从京都老家过来的吗,之前在什么学校上课的问题,都很平常,但要说这里面没有带着几分好奇,那也是不可能的。据说五条直到现代也在执行严格的家教制度,继承人鲜少有在少年时期就抛头露面的,没想到五条悟却是个例外。而且他本人也确实长的引人注目,只是过于淡漠,试图跟他搭话的人无不铩羽而归,怀疑自己在跟一具没有感情的人偶讲话。

本来以为这次五条家的坊也会无视他们,没想到五条悟倒是没有爱搭不理,给出了明确的拒绝理由。更准确地说,他理会的应该只限夏油傑本人。

“不用先熟悉一下学校吗?这里挺大的,容易迷路。”夏油说。

“不要,”五条又趴了回去,话语里也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想睡觉……人多的话,就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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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中午的时候夏油打包了一份炒面,泰然自若地坐在食堂里咀嚼。女孩子之间流行的“便当社交”和男生没什么关系,粗糙的DK对于便当的设计和搭配一窍不通,在食堂里打餐的、从家里带来便当的,还有像夏油这样吃速食的,都混在一起狼吞虎咽。

“真烦,老妈又给我放了虾仁在里面,都说不想吃海鲜了。”有人在他身边叹气,“有时我也想试试便利店里的饭团和炒面啊。”

“那都是母亲的心血吧,不要浪费。”夏油笑了笑,“我老离东京很远,已经很久没有试过家人的手艺了。”

“是哦,夏油你家在岩手……”抱怨的人有些讪讪。高中男生虽然大大咧咧,但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懂。除了专注于空出午休时间,一心泡妹的不良,只有那些家境没那么富裕的学生会每天拿便宜的速食品来解决午饭问题。

“寒假可以去那里玩啊,那里是个好地方,下雪后会很美。”提起偏僻的老家,夏油也很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之后的半个小时,一起吃饭的那伙人都在讨论去东北地方度假的计划。

“离下午上课还有些时间呢。要一起去看杂志吗?”饭后,有熟人朝他邀请道。

“不了,我想稍微休息一下。”夏油笑笑。

从食堂里出来以后,夏油跟几个同伴道别,孤身回到教学楼。午休时人总是很少,一旦安静下来,连冬天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但是夏油并不介意。比起这些小事,他更想为自己留出一点空白的时间。其实夏油不讨厌和同学相处,但是他清楚那些人看不到怪物,也不会相信世界上有怪异存在。如果自己选择坦诚,那些人大概也只会质疑他的精神是否出现了问题,因此终究是隔了一点什么。

“真冷。”

夏油自言自语着,独自登上教学楼的最高一层。通向天台的门没有锁。他打开门,寒风呼啸而过,吹开了额前垂下的刘海。

午间日光微醺,早上的云翳都散了,落在身上却连些微暖意也没有。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洗的很干净,但也能看出来衣服已经旧了,显得有些褪色。夏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还有打火机。这是他选择在午休时分来到天台的另一个理由。他抽烟,但是不会在公共地方抽,也不喜欢跟一群人挤在吸烟区里。天台风大,气味散的快,因此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在屋顶上俯瞰,底下来往的人都小得和虫蚁一样。夏油用手拢着烟,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他将烟夹在两只之间,拿开,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

“咳、咳……好呛啊!”有人在他身后咳嗽。

天台的风把烟往回吹了,因此在风口后边,烟味更重。还有别的人也上到天台来了。夏油有些惊讶,扭头看过去,只见五条高高地坐在机房顶上,两条腿长长地垂下,随意晃荡。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的也很单薄,只有一身冬季的制服,白发在风中被凌乱地吹起。在这个冬日的午后,五条悟毫无预兆的出现,就像一片云流过天际,不知何时就会消散。

夏油将烟按在天台的栅栏上,那点火霎时就熄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会掉下去的。”他转向五条,静静地说道。

“我又没事可干,”五条说。

他低下头时,夏油已经来到机房底下,伸出双手:“下来吧。在高的地方很冷,你会感冒的。”

“不需要你接着,我自己可以跳下来。”

夏油“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于是五条不再犹豫,双手撑在机房顶上,往他怀里一跳。他的眼神很好,准确无误地落进夏油的怀抱里,但是两个人仍然撞了个满怀。

各种意义上,都是交付身心和信任的纵身一跃。

夏油只觉得胸前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自己也跟着那股惯性往后倒下去,仰面摔到天台上。触地的那一瞬间,比起背上的疼痛,夏油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五条没事吧?”

他睁开眼,却发现五条稳稳当当地跪坐在自己身上,双手攥着他的衣领,因此他的后脑并没有碰到地面。

怪不得头不痛……夏油心想。他愣愣地看了五条半天,这才想起来要笑一笑。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如果刚才打扰到你,还真是抱歉。”他伸出一只手,再次向这个新同学展示自己的友好。五条脾气虽然奇怪,但是对于他却似乎有些特别,这让还是少年的夏油感到有一点得意,尽管在当时这种心情微小到让他察觉不到。日后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从那一天已经有所预兆。

“才没有多余!”五条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这里你想来就来好了。”半晌以后,他说:“但是不要带别人来。”

“为什么?”

“没什么原因,以后这个地方就是我的领地了。”五条昂起尖尖的下巴,再次强调:“是悟大人的地盘哦!”

中二病吗?夏油有些无语。“可是这个地方是属于学校的,不属于你一个人。”他实事求是地说,“除了我以外,还会有人来的。”

“欸?”五条的眼睛眨了眨,看上去有些泄气,“不能把他们都揍飞吗?”

“当然不行,校规不允许打架斗殴。”夏油耐心地跟他解释。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没有常识的少爷产生了一种责任感,就好像从街上捡回那只白色的猫咪,就不能对其放任不管。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他没有选择和五条坦诚。比如班上除了夏油本人,还有个女生也是条烟棍。所谓“人不可貌相”,那条烟棍就是今早被那些起哄的人提名的家入,她也是学校里的校花之一,将来想去东大的医学系,倍受师长期待。课余时间,夏油上来抽烟,偶然也会在这里遇到她。

其实他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可是谁叫猫和五条悟都是主动缠上他的呢?

……

现在天台上只有他和五条两个人。夏油自己四肢摊开,仰躺在地上,而五条则正骑坐在他身上,这副场景怎样看都有些奇怪。

“该松手了吧,地上很冷。”夏油笑了笑,直视对方的眼睛。五条的瞳仁又大又亮,像镜子那样映出了他的脸。

“哼……”

五条抿起薄薄的唇,看上去不太情愿的样子。

没过多久,夏油便觉得身上一轻,五条没有在他身上赖很久,犹豫了一会以后他就起身了,留下夏油一个人躺在冬天冰凉的地面上,跟弯下腰好奇盯着自己的五条面面相觑。好在外套虽然薄,但还能起一点垫子的作用,因此他又继续躺了一会。

“喂,你没事吧?”五条的手在他面前晃晃,眼前光线也跟着明灭了几回。

“没事,”夏油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五条一愣,忽然冷哼了一声,说:“才没有。”

“别在意,这确实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听说你的老家在京都?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大概一年前,我才来到东京。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到我家那个地方去,那些叔伯和阿姨一定都会谈起的。”夏油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五条悟脸色变了变,却什么也没说。他不擅长隐瞒什么,因此这时只能沉默。其实他和夏油确实见过面,在新的学校,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夏油是他唯一的“熟人”。但是这个人现在不认识自己也是正常的,五条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心中的失落来自哪里,最终只能做出生气的样子。

“你的刘海好奇怪,也很讨厌。”他往夏油胸口推了一把,夏油刚要起身,又摔回到地上。

夏油反应很快,手在后面撑起,不至于真的整个人倒下去,但是手掌还是被摩擦得生疼,心中也有了一丝火气。他的双眉紧皱起来,望向五条:“干什么?”

五条也知道自己理亏,垂下头去在原地站了一会,也不说话了。夏油没管他,拍拍衣服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咕叽——”

就在这时,有什么响亮地叫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夏油错愕地循声望去,只见五条捂住了肚子,漂亮的脸蛋也深深地埋下去,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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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你……中午没吃饭吗?”

归根结底,夏油还是一个常识人。虽然被那声打岔的异响惊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猜到五条应该是饿了。

“嗯。”五条低头应了声,两只手捂在肚子上。

从那张漠然的脸上,夏油竟看出一丝窘迫。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忽然对眼前这个未曾谋面的转校生软了下来。从地上翻身坐起以后,他朝呆在一旁的五条问道:“没有带便当吗?如果需要找地方加热的话,也有微波炉。”

既然这家伙是少爷,至少便当什么的家里的仆人应该有准备吧,夏油心想。他在学校里见过那些家境丰裕的同学的食盒,里面的菜式豪华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种东西,我才没带啊。”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五条撇嘴,“我讨厌那个被派来接我的家仆,所以就到街上……直接来学校了,什么都没有带。”

“这算是离家出走了吧,”夏油有些愕然。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也不想把那种地方叫做’家’就是了。”五条扫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懊恼,“而且,现在这样你也有责任哦。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你,我还不会这样麻烦。”

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夏油莫名其妙,站起来以后也呆了会儿,像安抚猫咪那样揉了揉五条的脑袋,“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那我就请你一次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食堂现在已经关门了,只有便利店的面包可以买。”

“那我要吃甜的。”五条说,“有很多糖的那种。”

原本以为名门出身的少爷看不上庶民食物,没想到五条悟对于便利店里卖的速食适应良好。连吃掉两个红豆面包以后,五条蜷缩在凳子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的豆沙,好像冰雪初融那般,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翘,显出一种不曾体味过时间疾苦的天真,孩子气的很。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家伙看上去还挺可爱的。坐在一旁看着,夏油有点出神。

“夏油!”五条忽然喊道。

“干什么?”

“嗯。没想到你这家伙,还蛮有品味的。区区几百日元的甜面包,也能这么美味呢!”完全没打算要掩饰音量的五条,惹得四周对他侧目而视。

只要不说话,这家伙看上去还蛮可爱的,在旁边看着他的夏油心想。

还剩最后一口的时候,五条忽然放下纸袋,打了个哈欠,恹恹地把面包推到一边,对着窗外东张西望。他似乎不太擅长应付这种速食品,指尖和嘴角都沾了点奶油。

“不吃了吗?”夏油压低声音问道。周围大多是下课后来躲清闲的同学,有些还带着课本和作业,也是装装样子。五条混迹其中,倒显得格格不入。他看了夏油一眼,摇了摇头,作为回答。

作为勤工俭学的穷学生,对于夏油而言,浪费食物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回过神时,他已经沉下脸,对五条说:“不行,最后一口必须吃掉,不能浪费食物。”

“就不要。”五条也不高兴地撇嘴,态度坚决。

与新同学的友好交往似乎就此宣告失败。夏油真想拂袖而去,不过是损失两百三十日元,那是给五条买面包的价格。

“算了。”怒火过后是莫名的无奈,替五条把桌面收拾干净以后,夏油便往门外走去。

走出店外没几米,他终于受不了那股让自己如芒在背的视线,叹了口气,回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为什么要跟着我。”

“什么叫跟着你啊!”被发现的五条立即反驳,脸竟然红了。他在人行道上跟夏油对峙了一会,终于低下头,眼睛看向地面,小小声说:“我……我只是因为不认识学校的路,所以才这样的。没有跟着你。”

夏油看了他一会,都有些无语了,“那在熟悉新学校之前,你还是跟我一起吃食堂吧。”

“嗯!”五条点点头,眼睛很亮。

到了下午,年级里边就开始议论纷纷,都说夏油和新来的五条家少爷打成一片。这种说法大概来源于中午待在便利店休息的同校同学,毕竟夏油人缘好,在校内知名度挺高的。五条更不用说,白发蓝眼的特征过于鲜明,与日本人的长相迥异。甫一复学,基本上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五条家唯一的继承人长什么样,也知道他性格冷淡,又不爱理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也算是校园知名人物的夏油跟他一起去便利店的新闻,立即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就说你中午干什么去了,原来是找那位了啊。”课间,五条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几个损友便来跟夏油开玩笑,“不过,就长相而言,说他是’高寒风景区’也没错。”

“说什么呢。”夏油还在整理着上节课的笔记,闻言笑笑,“只是偶然碰见,带新人去解决午饭问题而已。”他抬起头,细长的眼睛盯着他们“而且,平常地叫名字就好了吧。孤立之类的行为,在我们班里可不想看到啊。”

那也要他肯理我们才是啊,几人不约而同地腹诽。

无论旁观者怎样想,对于夏油而言,脸蛋有多优异、性格就有多差劲的五条实在不讨喜,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也不像吃瓜群众传的那样亲密。请客而已,在高中男生里是很常见的事情,更何况只是个两百三十円的红豆面包罢了。但他也没有澄清的打算,因为没必要。

至于“自己对陌生同学的责任意识是否过甚”的问题,夏油倒是毫无察觉。

再怎样老成,他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高中生,学业之外,还要考虑自己的生计问题。更何况,最近他还收养了一只猫——虽然那大概是妖怪,但是在夏油心里,那只猫妖已经跟普通的猫没什么差别了。即便是租来的单间,想到还有什么在里面等待着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在夏油心中的意义也变得格外不同,至少他开始对一个地方有归属感了。晚上十点,跟便利店的前辈交接完以后,他便拢上围巾,搭乘夜车回到住所。

刚打开门,他就听到“喵”的一声,白猫像团雪球那样朝他挨了过来,只不过这雪球格外蓬松巨大。夏油忍不住微笑,把它抱了起来,说:“原来你还在这里啊。今早起来被子里空了,我还以为你跑掉了呢。”

“喵嗷!”白猫伸爪,肉垫啪的一声按在他的脸上,把夏油推开了点。它出爪很快,夏油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脸不轻不重地痛了一下。

“生气了啊……”夏油望着猫的眼睛,竟然从里面读懂了点严肃的情绪。不过白天经过了跟五条悟的相处,夏油倒不至于跟它认真了。他把猫爪子从脸上拿下来,揉捏了一下白猫粉嘟嘟的肉垫,“也是呢,毕竟我们有契约在,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猫没理他,又推了推夏油,长而蓬松的尾巴在他身上拂来拂去,像是很不喜欢这样的亲密。夏油手中蓦地一空,只见白猫已经轻盈地落在地上,钻回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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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虽然看上去像是在闹别扭,但当夏油从狭窄的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却发现猫一直蹲守在门边。

“你怎么在这里啊?也想洗澡吗。”他有些疑惑,俯下身去,想把它抱起来。在男生里夏油杰算是讲究的,但毕竟独居惯了,洗完澡后他就随便套了件黑色的连帽衫出来,手上还湿漉漉的。

“喵——”

猫都怕水,于是它抵触地隔开了夏油,一溜烟跑掉了。

房间毕竟就那么点大,弹丸之地,猫咪再灵活,也钻不到哪里去。夏油没有费劲去找它,直接回到书桌边上,打开台灯,准备温习今天学过的章节。刚翻开一页课本,他的大腿上便沉重起来。见他忽视了自己,刚才还不见踪影的白猫无声无息地出现,跳到他的膝盖上,舒服地蜷缩起来,化为一团雪白的毛球。

怎么回事啊,这家伙。明明之前还对自己各种拒绝,一看他要做正经事了,又不亦乐乎地过来捣乱。

夏油有些无奈,但他毕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不过是双膝被捡回来的猫咪当成窝而已,区区小事,还不足以妨碍他学习。他翻开课本里的一页,提笔在上面标出重点——

“啪。”猫咪忽然半身直立,两只前爪搭上桌,把钢笔打歪到一边。

“你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夏油刚想发作,猫又打了个哈欠,重新窝了回去。它的外表实在具有天大的欺骗性,安静下来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让人以为它会有天使那样的性格。柔软丰厚的猫毛,不仅没有一丝杂色,质感也叫人爱不释手。还有那双大而美丽的蓝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像藏着另一个宇宙。

当然,这也都是人类的一厢情愿而已。猫想捣乱的时候,仍然在尽情捣乱。“相由心生”这句老话,对于它而言,大概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准确。

事不过三。第三次打落夏油的笔以后,白猫忽然发觉,自己舒服卧着的地方,忽然鼓起了一个很ying很热的东西,硌着了它的肚子。

那是什么啊?它有些好奇,伸爪拨弄了一下夏油的裆部,那玩意便膨胀的更大了。

“别捣乱,”夏油显然有些困扰,难以忍受弓起背,按住了猫的爪子。看他这样失态,白猫得意地朝他翘起头来,喵了一声。

虽说高中生的反应一点就着,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只猫的恶作剧勾起yu望。继续温书显然不太现实了,可是这猫实在太无法无天,不好好教育,就是他的失责。这样想着,夏油把猫揽进怀里,伸手在它的p股上打了一下。

“喵!!!”

白猫凄厉地惨叫,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灵性,满是震惊和屈辱。可惜夏油不为所动,冷酷地在它的pp上又抽了一下,“记住了?以后不要这样乱动。”

大概是因为从前没有这样被对待过,白猫被他按在原地,肚皮底下还硌着那个奇怪的东西。心慌意乱之下,除了喵喵叫以外,它连用法术隔开夏油都没有做到。被打了几下以后,猫的叫声低弱下去,耳朵也没什么精神地耷拉起来。

“再这样恶作剧,就把你关进衣柜里面。”夏油严肃地说道,把猫从身上抱下去。冬天地板太冷,室内没有暖气,夏油便把它放到刚才铺好的床上。

白猫毕竟是妖怪,灵慧跟凡猫并没有什么可比性。按照之前的表现,夏油说它一句,它都要回喵三声。今天被他打了屁股,算是格外严重的训斥了,可猫却一反常态,夏油和它讲话时,连吭都不吭一声。“听见没有?”夏油又问了一次。

“……”

白猫还是不作声,在床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团雪白的毛球。

夏油知道它脾气大,但今晚接二连三被搅乱,他也有些恼火,于是背过身去,不想理它了。更何况他kua&下的那东西也还硬着,睡裤再宽松,也都顶起zhang&篷,实在不雅。原本想直接坐在床上发泄出来,可是现在被单上还窝着猫,他总不好意思就那样直接开始那样做手活儿。

从椅背上挂着的外套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他径直回到了水汽还未散去的浴室,对着马桶打起了飞ji。完事以后,烟灰都已经积了长长一串。夏油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在雾气蒙蒙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漠无表情。

回到房间,他听到了像小孩子啜泣的声音。夏油有点被吓到了,走到床边上,发现猫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

“啊……没事吧?”刚刚的那些欲望都像被抖落的烟灰,全部冷却了。他笨拙地摸了摸猫,心跳的厉害。

过了不知多久,猫委屈地叫了,声音里明显有哭音。夏油把它抱起来一看,发现白猫那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都红了,泪眼汪汪的,床单已经被打湿了一小块。

“呃,是我不好,不该动手。”看到它哭了,夏油生平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只能道歉。猫闭上眼睛不看他,但也没有把他推开。于是夏油想了想,又说:“但你也不对,我晚上要学习的。如果不看书,就没办法在考试中取得名次,之后就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工作,到时候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

“喵。”这次猫倒是回应了。

夏油愣了一下,把猫搂在怀中,一人一猫双双倒在被褥里。从前孤身一人的时候,他现在大概还在复习吧。可在如今,寒冷的冬夜里,猫的手感绵软而温暖,像抱了一只有温度的毛绒绒的枕头。倦意逐渐弥漫上来,夏油用额头抵着猫的脑袋,含糊不清地说:“没事的……和你说那么多干什么呢,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关了灯,猫的眼睛在黑暗里仍然流转着幽蓝的光,就像两个小小的星球,在寒冷而寂寞的宇宙里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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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清晨醒来,被窝意外的没有空着。夏油睁开眼,发现自己搂着猫,睡了整整一夜。晨光熹微之中,猫打着小小的呼噜,睡得正香。

夏油默默地看了它好一会,直到时针偏移,他才不得不忍痛起床。

“真难得。”骑车到学校的时候,担任风纪委的学长和他友善地打招呼,“杰也会现在才到校啊。”

“嗯,冬天起的晚些,也是常事嘛。”夏油内敛地笑笑。

当然,他没有迟到,只是来的比从前迟了一点。但是同桌的五条悟就不同了,直到上午第二节课过去,他也还没有到教室。作为班主任的夜蛾对此焦头烂额,打电话到了五条家,接听的却不是五条悟的父母,而是一名管家。据她在电话里说,少爷自从去了东京,便主动和家里断了音讯,因此他们也并不知晓他的下落,随后便优雅而不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在教师办公室里,夜蛾坐在工位上,哑口无言。随后他便叫来了夏油:“杰,你是班长吧。听说你和悟关系不错,他今天没有来上课,能够联系到他吗?”

“实在抱歉,但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夏油回答。

“唉……”夜蛾苦恼地叹气,十指交叉,抵在额头上,“也是,毕竟悟昨天才复学。”他朝夏油扬了扬手,“没有关系,你先回去上课吧。也是我让你为难了。”

夏油看着他愁闷的表情,也感同身受,一阵心塞。他猜想五条家那样的名门,大概里面的水也很深,不是他们这些普通家庭出身的教师和学生可以了解的。但是一旦被卷入进去,最坏的可能性是粉身碎骨。

离上课还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夜蛾做为班主任,不可能不知道课程安排。这样急着把夏油赶走,也是不想让他掺合进来。刚才夏油踏进办公室的门也是意外,他是过来问化学题目的,正好夜蛾打完了电话,就把他叫了过来。

夏油学习很好,更重要的是态度端正,做什么事情都会跟师长报备,是那种很难得的稳重学生,因此几个任课老师都很喜欢他。优等生大多和老师关系好,夏油也不是例外,平时相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班主任的一些私事。比如他前几年和发妻离婚了,现在还是单身,但不知道从哪领回来一个儿子,父子两人共同生活。算算时间,夜蛾老师的小孩也应该还在小学,单亲家庭总要困难些。五条悟要是出什么事,他要承担的责任很大。

“我可以帮忙问问,但是不一定能够找到。”夏油说,“没有在花名册里登记他的联系方式是我的失误……实在不行,大概只能报警了吧。”

“嗯,是啊。”夜蛾双眉紧锁,按揉着太阳穴。

“那我先走了。”夏油朝他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他其实也有点懊悔,昨天应该跟五条要一个联系方式。他的行踪不定,学校里的老师也不敢随便管他,生怕得罪了少爷。夏油听过一些家境很好的同学传来的消息,大多是捕风捉影,比如五条家为了放心让他来上学,在东京买下了整栋高级公寓,安保可靠,达到世界一流的水平,只靠屋主的指纹进出,还配有保镖。

让夏油没有想到的是,他刚从班主任那里出来没多久,在走廊里转弯上楼的时候,就遇到了五条。

“哼。”五条一眼就看到了他,冷哼一声,移开视线。他的眼角有点红,看上去像发炎了,夏油不太确定。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娇生惯养的少爷才没来学校吧。“跟我走,”他过一把拽起五条的手臂,带着他朝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倒不是因为被五条的态度激怒,夏油也没有指望这家伙对自己会有什么好态度,但至少应该知会班主任一声。

上课之前,他及时把五条带到了教师办公室里,“夜蛾老师,五条来学校了。”他站在办公桌前,五条站在他身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的态度,毫无疑问会受到了夜蛾正道的严厉指导,于是他识趣地先离开了办公室。夜蛾正道的身材结实得像铁塔,吼人的时候也十分孔武有力。隔着办公室紧闭的门,都能听到他的训斥:“你知不知道,随便离开公寓很危险?!”

据说五条住在东京最高级的公寓里,班主任大概也听说了这件事,先跟五条的家人联系过了吧,夏油心想。一丝微弱的庆幸浮上心头,连夏油自己也没有察觉。和他一样,五条并不是东京人,对于这里的地形也十分陌生。连学校都不认识的他,冒然跑到外面去,也实在是让人担心。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五条从里面走出来,耷拉着脑袋。冬天缺乏日照,人的皮肤颜色大概都会淡点儿,但他也太白了,没有血色,近乎透明的白。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夏油将他幻视成一只白色的小猫,有些蔫蔫的那种。

“真是的,为什么要跟老师说啊。”经过夏油跟前,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还好那些人都还不知道。”

这又是在说啥啊,夏油根本无法理解。这么冷的天气,五条身上只穿了冬季制服,薄薄的外套将他的身材修成了一张纸片儿,呼吸在空中很快凝结,变成一团白蒙蒙的气。

擦肩而过时,夏油忽然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就像他放在出租房盥洗室里的沐浴液,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只是清爽又干净。不过,五条悟这种大少爷怎么可能跟用那种超市里打折的便宜东西呢,他摇了摇头,将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甩了出去。

“你还好吗?”他整理好表情,同学之间,起码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但是五条显然对于这些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所谓,他看了夏油一眼,没说话,视线却移到一边,朝那个方向努了努嘴。夏油看过去,只见夜蛾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后,叫住了他,“杰,有些事要跟你说一下。”

上课铃早就响过了。然而看到做为班长的他,还在走廊里乱晃,班主任罕见地没有什么说教的意思,只是满脸凝重。

“是。”夏油回答。

许多年以后,夏油还会想起那个上午。在人的一生中,总会有许许多多的转折点,隐藏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那个上午平平无奇,他从未想过办公室的门后有什么。一切都来的毫无预兆,或者说,预兆早已来了,可他却一无所知。直到很久以后再回首,才会发现变故早已发生,而他已经走的太远,宛如逝去的河水,再难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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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谈话的内容很简单,翻来覆去还是那么几样。夜蛾语重心长地跟夏油又聊了快十分钟,大体内容是五条悟初来乍到,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可是你的人缘却相当不错,又是班长,可以帮助他融入集体。夏油对此倒没什么意见,这些事就算老师不提,他也会去做的。

“悟这个孩子,心眼并不坏。只是他们家……”夜蛾满是横肉的脸上双眉紧锁,还是说了下去:

“……五条家是名门,你应该也知道。那里的情况比较复杂,虽然我这个做老师的让你照顾他,但也量力而为就好。而且悟从前是没有在学校里接受教育的,不太适应这里的节奏,也请你带一下他,或许过几天就好了。”

“嗯,这些我都清楚。”夏油回答。倒不是在逞强,但他向来老成,对那些明面上不方便讲的事情还是有数的。其实班主任的心思很好揣摩,就是想让他帮忙照顾好少爷,不然也很难交差。

就算是成年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们身上还承担着养家糊口的压力。五条就像一个烫手山芋,炙手可热,他所带来的更多却是麻烦。想也知道,做为班主任的夜蛾有多不容易。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夏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现在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都空了。

“先别走。“夜蛾却没有急着让他离开,反而弯下腰,有些笨拙地在电脑主机旁边的储物柜里翻找,“给你个小东西。”

一般老师都会在里面放些资料、茶叶,还有些小药品,当然还包括补充能量的零食。来办公室请教问题的时候,偶尔会有老师给夏油塞一些这种东西,毕竟优等生总是受欢迎的。然而夜蛾此前从未这样做过。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学生的面打开自己的柜子。

由于夜蛾在外的硬汉形象,一直以来夏油都以为那里面放的是教辅,或者干脆空空如也。事实证明,他的猜想大错特错。柜门打开之后,他看到一大堆羊毛毡玩偶整整齐齐地被摆在柜子里的木板上。夜蛾正道今年三十多岁,肌肉虬结,如果他在神户港周边活动,很容易就会被误认成某个黑帮的若头。

夏油心情有些复杂。任谁也不会想到,像他们班主任这样一个猛男,私下里会收藏那么多羊毛毡玩偶。犹豫片刻,他问:“老师,这是……?”

“我自己做的,你和悟一人一个,可以带在身上。”夜蛾说,“就当是护身符吧。”

夏油接过玩偶,放在手上一看,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人偶,还有一只白猫,造型都挺卡通的,与夜蛾的铁汉风格大相径庭。虽然工艺称不上精致,但有种别有风味的丑萌。他低下头,跟这两只玩偶大眼对小眼地互瞪了会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具体要说是哪里不对,他也看不出来。

要上课是事情早就被抛之脑后了,夏油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那也是直觉。他没有立刻收下玩偶,而是望着夜蛾,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师,请问您送我这个干什么?”他想了想,还是留了一层回转的余地,“……我家里人都说,不能随便收下长辈的礼物。”

“杰,你能看得到吧。”夜蛾有些感慨地说。

“什么?”

夏油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手上捏着玩偶,背上已经微微渗出了汗。他总觉得这个看似粗犷的老师其实知道些什么,只是不和他讲清楚罢了。

“不想讲也没事。有着这样的能力,大概你也无法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不过至少,这些小玩意可以帮忙抵挡一阵。”夜蛾语重心长。

难道班主任也了解妖怪的存在?夏油身上一僵,双眼也都睁大了。可以看见妖怪,和妖怪交流的事情,是他的秘密,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么夜蛾老师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他想不出答案,保险起见,夏油也没有直接承认,最后只是简单的道了个谢,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刚打开门,夏油脚上就绊到了个什么东西,差点向前摔去。还好他身体素质极强,在半空中硬生生稳住了身形,把自己往后掰正。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是五条蹲在墙角,双手抱膝,蜷成一团。

你怎么不去上课?这个问题刚冒到嘴边,便被他咽了回去。毕竟五条的思维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问出来也没有太大意义。

“给你,夜蛾老师送的礼物。”他把那个小人往五条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小人儿是羊毛毡扎的,套着黑色制服,双眼都是一条细线,看上去笑眯眯的。五条捧着它,很小心地看了会,才把它揣在身上。

“嗯,我会好好保存的。”他朝夏油保证。

“没什么,反正是老师给的东西。”在寒冷的冬季,夏油脸上发烫,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记得按时来上课就好,小心跟不上进度。”

过了一周,夏油发现自己的担心很多余。学校每个星期都有小测,临近周末的时候,教师就会把自己出的试卷发下去,给学生们做。虽然都是无关紧要的测试,可是每次都会有排名,按照夜蛾正道的说法,就是“让你们提前适应偏差值的排名罢了。”

这回的数学测验格外难,考完以后,教室里哀鸿遍野。教数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平日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不过夏油他们都知道,这是为了遮掩他毛发稀疏的头顶。批改完以后,数学老师不会叫人来分发卷子,而是依据排名,自上而下地将试卷发下去,让学生自己上台领取。

“五条悟,99分。”小老头向来冷峻的嘴角也有了些微笑意,他扬了扬试卷,朝台下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吧?这个分数领先了第二位整整6分,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说完以后,他还特意停顿了一下。毕竟来自于数学老师的夸奖少之又少,可以算作珍稀的奇迹。可惜,台下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响起回应。

“报告老师。”被超过6分的第二名夏油举手,朝他说道:“悟今天有些不舒服,暂时请假了。”

老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点了点头,简单地说了一声“这样啊”,便没有再问下去。夏油是教师群体里公认的优等生,所以他也没有去深究话里的真实性。其实五条从上节哲学课开始就不见人影了,只是哲学老师很识时务,并不打算管教名门的唯一继承人,并未多问。至于班上的同学,更不可能知道五条的下落。几天过去,除了夏油,五条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这些人大多也是些公子小姐,脾气也挺大,不可能那样执着地用热脸去贴一块冰。

试卷发完以后,便是讲题时间。夏油替五条领了卷子,看向黑板,认真地做了许多笔记。因为任课老师的原因,数学课的气氛向来压抑。坐在夏油身边的同学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着冗杂的课堂内容。

快下课时,数学老师终于收起了手中试卷,“还有几道大题没来得及讲,就等下节课吧。”班里气氛刚松懈一些,又听到他缓缓地说:“这次不是五条同学没来吗?剩下的压轴就让他来讲吧。”

又是五条啊。台下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不过反正被揪出来的是五条,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做为邻座的夏油被迫待在目光聚焦的地方,表面风平浪静,实际坐立难安。

悟那家伙又跑到哪里去了啊?他低下头,看着被塞进课桌里的小白猫玩偶,无声地叹了口气。五条悟就跟猫那样行踪不定,难以琢磨。但是夜蛾老师给他们的玩偶,此时却静静地被他攥在掌心里。

小的时候有人给夏油看过手相,说他的感情线和智慧线都过深了一些,像是被用小刀刻出来的。生命线原本也该是很长的一道,却在中途被一条掌纹从中截断。乡下的神婆告诉他,那是断掌,象征着命中注定的劫难,但那劫难也只有掌纹那样微细,咫尺可越。其实夏油不太相信命运这种东西,他更相信命运是被自己掌握在手上的。可在此时,他还是不自觉地把玩偶拿起来,细细观赏,微缩的白猫正好遮住了那道不祥的断掌。

下课铃响时,他听到窗户玻璃被人轻轻叩响。事后再想起来,他也觉得很奇怪,明明从广播传来的铃声要响得多,那么嘈杂,班上所有人都在庆幸着下课,可在那时,他只注意到了敲窗的声音。

夏油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他看到五条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有些变形。

逃课回来的五条朝他拼命做口型:“杰!快开开窗啊!”

夏油:“……”

09

夏油难得地揉了揉眼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五条那张完美的脸仍然贴在玻璃上,并非他的幻觉。只可惜除了夏油本人,无人在意逃课的五条,他就像一朵壁花那样,开在教室之外。

……可是,他们教室在五楼啊。

“你是怎么回事?”夏油都无语了,靠在窗边,对着那一线缝隙压低声音说:“这样子,很容易掉下去的。那些人也会觉得你是个怪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惹麻烦。”

夏油平时从来不跟别人这样说话,从小到大他都是领头的那一个,一举一动都很注意,可今天却有些气急,情绪不由得外露,这对于他来说是很稀奇的事。夏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神色。

“我先让那些人出去吧。”他看了眼周围,“……你小心一点,自己进来。”

“不用的。”五条说着,自己把窗户推开了些,就趴在栏杆上,对他笑了一笑,“我不会掉下去的,你看,我会飞呢。”他戳了戳夏油的刘海,有些得意地笑了,指引着他低头往楼底看去。五条脚下确实是虚空,他能在教室外面敲窗,不是因为他一路攀爬而上,而是就那样轻飘飘地飞了上来,像一片羽毛。

夏油与他对视了很久,眼里没有五条惯常所见的艳羡、嫉妒,还有深不见底的顺从。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欣赏,就像在静静地看着冬日窗外盛开的霜花。许多年以后,他不再是那个刚刚从京都的深宅大院里跑出来的少年,经历过数不清的人,还有数不清的世事。可是再也没有谁像十六岁的夏油那样,用看一朵花那样干净的眼神去看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然而十六岁的五条不会想那么多,他连楼底下的路人都不在乎,只是摇头摆尾地道:“可是我还不容易弄到的。”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牵出一截红绳,尽头绑着个小人儿。夏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夜蛾老师做的羊毛毡。

“我找了绳子把它拴上了,这样子就不会搞掉。”五条有些兴奋地跟他宣布。

“你还是先进来再说吧,给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看到,会把他们吓坏的。”夏油叹了口气,心里还在发愁怎么把一个班的人支开。对于五条会飞这件事,他也没有特别惊讶,毕竟自己能看得到妖怪,同桌会飞又怎么了。从第一眼看到五条的时候,他就有种莫名的预感,觉得他们会是同类。现在看来,他的直觉还是挺准的。

还没等夏油想出对策,窗户响亮地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五条大摇大摆地翻了进来,一双架在窗口上晃悠的长腿格外显眼,立刻成为了教室的焦点。全班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五条视若无睹,悠然回到座位上,喜滋滋地看着手上系着红线的小玩偶。

“你就是那个,据说去医务室休息的五条同学?”数学老头还在讲台上收拾教案,看到忽然出现的五条悟,开口询问。夏油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已经想从那个不断向教室里灌入冷风的窗口跳楼了。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开口替五条掩护就被抓了个正着,以后估计他在数学老师心里的好学生形象要大打折扣了。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怎样才能把之前撒的谎给圆回来,毕竟普通人是不会相信五条会飞的,可是身体不舒服的人一般也不可能徒手爬上五楼……

“杰,怎么啦?”五条根本没有理会数学老师的问题,扭头朝夏油问道。

“你,跟老师解释一下……算了,”夏油不禁扶额。以五条的性格,让他跟老师直接对话只可能让已经冷下来的场面更加尴尬。教室里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了,不出所料,到了下午全校的人都可以知道五条家的少爷逃课,而且不走寻常道,徒手爬上五楼。

夏油放弃了思考,挥了挥手,从空中忽然冒出一群半黑半白的小怪物,长着象鼻,却没有蒲扇般的耳朵。这是一种叫“貘”的妖怪,可以吞噬人的噩梦,也能够吃掉记忆。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进教室,停在老师同学的耳边,长长的鼻子一吸,便有个莹白色的小囊晃悠悠地飘出来,被貘吞食殆尽。

装在小囊里面的,就是人们昨夜的噩梦,还有那一小段记忆了。五条显然注意到了这些长得像微缩大象的小妖怪,饶有兴致地盯着半空,就像猫咪盯着树下的蚂蚁。貘填饱肚子以后就会消失。除了忘掉一些事情,被吃掉梦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损害。教室里所有人又开始如常地交谈,数学老师整理好教案,便走出门外。夏油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除了他和五条,看来教室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貘的存在,也忘了五条是怎样惊世骇俗地从窗户里跨进来的。

“下次可别那么干了,”他语重心长地教育五条,“数学老师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如果让他知道你会飞,肯定要吓得心脏病发作。”

“那有什么。”五条撇嘴,“你不是还会使唤那些小妖怪。”

“他们看不见。只有我和你才能看见,”夏油说着,无声地笑了。

这一年的学园祭定在了三月初旬,每个班级都需要准备演出,或者挑选学生去演出,排练从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开始了。夏油做为班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安排人手之类的事务但其实夏油还有便利店的兼职,他把各种琐事扛在肩上,时间上就有些吃紧。更何况班上还有五条这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开始排练以来,从来没有在礼堂里出现过。有人向夏油打报告,说大家都在磨合声线的时候,五条却在操场上优哉游哉地吃冰淇淋。夏油只能使出公关辞令,说请别往心里去。五条同学还没有适应班集体,现在只能靠大家先多包容,我会再和他谈谈的。

每天晚上回到狭小的出租屋,他都想直接倒在榻榻米上睡过去。可是每次回到出租屋,猫都会往他怀里钻。那身雪白的被毛可不好打理,而且夏油打心里觉得猫是自己的东西,他不想让外界的污秽沾到猫身上。

“真的好累啊。”他从浴室里出来,没有抽烟。猫不喜欢烟味,房间小,味道很难散去,夏油干脆便把烟戒了。刚刚上床,怀里便钻进来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想也知道是他的猫。白猫看起来很大一只,但其实只是因为皮毛蓬松,抱起来没有什么重量。

虽然是它主动黏过来的,但是真被抱住的时候,猫又有些不乐意了,用猫爪推了推夏油,挣扎着想往外跑。夏油却不干了,他将猫的爪子牢牢按在床上,顺势把脸埋在猫的肚皮上,十分禽兽地蹭了蹭,“还是你比较可爱。”

猫身上有一种平价沐浴露的味道,闻起来很干净,又有暖烘烘的体温,吸起来十分过瘾,比烟和酒都过瘾多了。在这样放松的时刻,不知为何,夏油的脑海里却浮上来一道白色的人影,那是他近期的最大烦恼。

“如果悟有你那么可爱就好了。”他揉捏着猫的粉色肉垫,自言自语,“那个家伙、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10

啪的一声,猫爪实打实地落到夏油脸上。它没有伸出爪子,单纯用的肉垫,不疼,这一巴掌却扇的很响亮。夏油有点懵,摊开双手,把猫平空托举起来,跟它四目相对。“怎么还会打人呢?”他疑惑地问道。

猫扭头就在他的拇指上咬了一口。夏油吃痛,嘶了一声,无意间便松开了手,猫直接掉到了床上,柔软的垫子发出“噗”的气音。低下头看,夏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只是有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别说出血,连破皮也没有,可是疼仍然是真实存在的。

“你看,我的手都被你咬伤了。”他面不改色地控诉,语气里还有那么点委屈,企图引起猫咪的负罪感。

原本以为猫至少能回应一声,没想法它直接背过身去,对夏油的控诉不予理会,摆足冷漠姿态,最大的反应就是抖了抖毛绒绒的耳朵,让夏油十分受伤。虽说人总不能跟猫计较,但是夏油今晚也并不打算那么做人。“

“喵!”猫大叫一声,被夏油从后面牢牢按住,在它毛绒绒的后颈上猛地唶一口。

猫的体温比人要高些,很温暖,而且有沐浴露的香味,还有一点点甜……夏油心想。“真奇怪,你身上有甜牛奶的味道。”他俯在猫身上,将额头抵过去,不自觉地笑了。其实夏油对生活水平要求不高,作息健康规律也只是出于自律的习惯而已,对于洗护用品的气味还有食物并没有什么要求,他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有什么要求。可是自从养了猫以后,夏油就开始自炊,毕竟据说猫的肠胃很娇气,他总不能让猫跟自己一起吃速食品。而且自己做饭,餐费也不会造成什么负担,至少足够猫食量的鸡胸肉是可以买得起的。不过,同居一段时间以后,他意外发现猫对于生鲜并没有那么感兴趣,反而更嗜好甜点心。

真正的猫似乎并没有感受甜味的味蕾。想来妖怪和凡猫到底有所不同,夏油也没有感到怎样惊讶。为了给猫均衡营养,他时常会给猫温一些牛奶,在里面加上砂糖。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做法,但是猫却很喜欢。每天晚上,它都会自己叼着鲜奶袋子来到夏油跟前,催促他为自己热牛奶。

把脸埋进猫的被毛里时,那种暖呼呼的气味让他陡然放松下来,连同这些日子里积攒下来的压力都烟消云散了。辛苦一点无所谓,至少他把猫养的很好。

当天晚上,夏油抱着猫睡了过去。梦里他隐隐约约感到猫变成了一个纯白的少年,被他抱在怀里,虽然不像猫那样,抱起来像个软乎乎的毛球,但也很温暖。醒来以后那个梦却遗落了,头脑空空如也,跟空荡荡的房间一样。夏油在清晨刚刚醒来的茫然中呆了一会,即便努力去回想,他也想不起少年的脸。他只记得黑暗中一对蓝幽幽的眼睛,在静静看着自己。

离学园祭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班级内组织的合唱进度尚可。虽然校园很大,可是由于大部分社团都会安排演出,因此排练场地很有些紧张。别说人员调度,光是申请场地,都已经成为了难题。好在他跟老师的关系不错,最终顺利要到了学校礼堂的使用许可。那可是所有社团和班级都虎视眈眈的宝地。

原本演出也是定在礼堂。能够在广阔的空间里练习,排练效果也会更好一些,夏油是这样考虑的。但是全班几十个人,无论如何也会有怠工的家伙,就比如五条悟。从排练开始,他就一次都没有参与过班级的集训。每次夏油找他谈话,那家伙都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左耳进右耳出。放学以后,他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抓也抓不到,十分棘手。即便待在教室里,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时间他都趴在桌子上,要么睡觉,要么开小差。

“悟,我还是想跟你认真说一下这件事。你最好也来参加一下排练吧。不管怎么样,你也是班里的成员之一,跟大家融洽相处还是必要的。”某天下午的课间,夏油终于抓到了他。诱饵是一根巧克力棒。五条出奇喜欢这些甜味的东西,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有低血糖的毛病。

“啊?”五条舔干净了饼干棒上的巧克力酱,撅起了嘴。他一不高兴就这样。今天有甜食安抚还算好的,平时大少爷直接就甩脸色走人了。

“而且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跟人交往吧。参加集体活动,交朋友的机会能够多很多,别的同学也不会这样排斥你。”夏油说。在讲出这番话之前,他也犹豫了一下。这样的正论他拈手即来,可是平心而论,夏油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朋友。只是他擅长伪装,所以格外能在人群之中如鱼得水而已。

“好麻烦啊,我为什么要跟那些人做朋友。”五条果然生气了,他把零食的包装纸拧成一小团,丢进教室角落里的垃圾桶里,起身离开。他个子很高,背却有点弓起,腰也细,正是俗语里所形容的那种“猫背”。

谈话再次宣告失败。夏油试图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专心做自己手头上的事,比如整理笔记。可是过了半天,笔记也没有整理好,空白的纸面上只留下几句无意义的单词,还有看不懂的句子。就像一个写坏了的故事,仓促地断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就算夏油跟他道早安,五条也连头都不抬一下,嘴角也是紧绷着的。正好晨间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五条仍然坚持不干正事,埋着头在学校发的稿纸上涂涂画画。夜蛾显然注意到了,在台上惊天动地地咳了好几声,五条依然如故。夏油看不过眼,便把他的本子没收过来。打开一看,整张纸画的都是数码宝贝,还有简笔画的小乌龟。

果然,都是些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夏油的太阳穴仍然隐隐作痛。天地良心,夜蛾老师拜托他引导五条,可是五条就像猫那样任性,而且恣意妄为。

手里的草稿本忽然被拽住,夏油抬头一看,发现五条竟然在课堂里站了起来,要抢回自己的涂鸦。夏油很清楚,班长虽然有责任规劝同学,但是也没有随便收走私人物品的权利。但那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松手。

“把本子还给我!”五条有些生气了,用力一拽。他的原意是想要抢回本子,可是夏油力气也很大,甚至桌面的电木都被他按得凹下去一块,当然那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事了。稿纸本来就很脆,拉扯之下,硬生生地被撕碎了,碎纸像雪片那样在空中飘落,又像扑棱翅膀的飞蛾。

“啊……抱歉,”夏油如梦初醒,赶忙道歉。

教室里出现这样的骚乱,是很尴尬的事情。自己处在骚乱中心,那就是尴尬中的尴尬;偏偏这堂课还是班主任的课,那么这种尴尬又会更上一层。五条的本子上都是涂鸦,被撕碎以后,基本上看不出画了什么。但是收拾残局还是必要的,他跪到地上,用手掬起散落的纸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五条的线条很稚拙,跟小孩子画画那样,但却奇怪地能让人看出他在画什么。比如刚才夏油就准确无误地认出,他在画数码宝贝的暴龙兽,而且是从黑球兽开始画起的完整进化链。

他低下头,竟然从许许多多的碎纸片里认出了1/n张的人脸。这么说也许有点自恋,可是在那一瞬间,夏油便认出了那画的是自己,因为五条很准确地用黑水笔涂出了他的前髪。那不是夏油故意留的,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没办法把这缕前髪扎上去。识别儿童画这种技能不能挣钱,毫无意义,可在那一瞬间夏油感到自己的心脏收缩了一下,酸酸麻麻的,很像心脏期前收缩的症状。人在年少时总会做出许多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傻事,鬼使神差地,他让小妖怪把这张纸片藏进了自己的外套里。

草稿纸损坏的很严重,看来是没办法拼凑回去了。夏油把所有的纸片都收集齐,说:“下课我们再去领一本吧。”

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原本以为五条这个大少爷会发脾气,但是他并没有,只是凭空在教室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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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不许打架!”夜蛾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震得人双耳作痛。

但已经晚了。优等生从来不会跟同学发生争执,夏油却成了例外。他和五条因为一本草稿争了起来,而且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虽然并没有真正打起来,可是五条却莫名消失,还是在全班众目睽睽之下。

“夜蛾老师,我们没有打架,只是有些误会。”他站起身来,镇定地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五条的身影。

周遭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这不奇怪,毕竟两个高中生像小孩子那样抢夺本子,真是一件很不适宜的事情,更何况任性的五条还在众目睽睽下再次消失了。夏油捧着本子的碎片,站在原地。如果他是那种脸皮薄一点的人,现在大概已经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了。可是夏油很显然不是这种人,他不仅没钻地缝,而且把碎纸珍而重之地收在了自己的抽屉里面。

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梦貘又来了,帮他吃掉了周围人的记忆,于是这场风波便在他们的脑海里不复存在。

“悟那个家伙,又逃课了。”班主任嘀咕了一句,随后转过身去,继续在黑板上板书。同学们也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听老师讲演。夏油也是其中一员,他拿起笔,在课本上划出需要记忆的重点,其实他的心乱得像纠缠在一起的毛线球,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习惯性地拿出优等生饭做派而已。现在是上课时间,按理来说他还不能去找五条,可他就是莫名焦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这样在意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同学。

“抱歉,老师。”他突然举起手,夜蛾转过身来,目光穿透墨镜打量着他。夏油直视班主任的眼睛,请示说自己不太舒服,想去一下医务室。他知道这点伎俩骗不过资格深厚的教师,但是显然老师们很愿意给他面子,因此夜蛾没说什么,点点头便让他出去了。道谢以后,他即刻走出教室,却并不像刚才所说的那样来到医务室,而是在空旷的校园里晃荡。毕竟是晨间第一堂课,不在教室里的学生很少,无论走到哪里,基本上都见不到人迹。五条理所当然地不在这里。

“到底去哪里了,那家伙。”夏油用拇指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倒不是因为真的头疼,而是他烦恼时常会有这样一种小动作。再过不久就是文化祭了,校道两边的树上已经挂起了美丽的彩带。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礼堂之前。那是一栋独立的建筑,占地广阔,内部分为三层,但在进去之前就需要爬过一段长长的石梯。

礼堂里大概有人在排练,夏油停住脚步,静静倾听。他并不怎么懂乐器,只能分辨出大概是某种弦乐。在这间学校里有不少人都有昂贵的特长,几乎每一个都接受过都内的名师指导,时常在比赛或者学校的庆典里大放光彩。可是没有人能将音色演奏得这般穆肃,又纤毫不乱。现在已经到了三月,可他仿佛还在看一场细雪静静飘落。

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碎了他的幻觉。一个挑染着金发的男生走了过来,嬉笑着朝他打招呼:“这不是杰君嘛!原来优等生也会不上课呀。”夏油回过头,也微笑着回道:“是禅院同学啊。”

“哎呀,真没想到你认得我,还真是荣幸。”禅院眯起眼睛,装模作样的,话语倒很客气。

夏油笑笑,没有接话。他当然认识这个人。禅院直哉,跟他同级的,老家也在京都,走的是体育特长生的路子。他在初中的时候,就在国内的青少年田径锦标赛里斩获名次,入学以后也理所当然地进入田径部,而且一年级便成为主将,很受追捧。班上也有几个女孩为他较劲的,但是他也听闻过,禅院直哉在男女之事上的风评向来不好。

“你怎么在这儿啊?不过,这小提琴可拉的真好听。”禅院直哉像是没注意到冷场,乐呵呵地继续搭话。

“碰巧走来的而已。”夏油淡淡地说。

“不是碰巧吧!这里离教学楼可远了,你是老师们最看重的学生,又不是我们这种悠哉游哉的家伙,怎么可能没事就跑到礼堂来。”直哉双手环胸,腕上的宝珀月相表闪闪发亮,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就差没有把“看你装什么”这句心里话给捅出来。夏油也猜到他在想什么,这种家底深厚的公子哥最喜欢在校园里泡马子,禅院直哉大概把他也当成了那一档的人。不知为何夏油忽然有了种被侮辱的感觉,但不全是为了自己,他只觉得那个在礼堂里拉琴的人不该被如此对待,简直就像被待价而沽的物品。

继续跟这种纨绔讲话也挺没意思,夏油有些不耐,当场就想离开了。可他也不想里面那个练琴的同学被禅院直哉骚扰,便继续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似乎没有在节目表中见到这首曲子。是你认识的人?”

“认识嘛,我们当然是认识的。不过显然你应该跟他更熟悉吧?”禅院直哉反问。

这是在说谁啊?夏油愣了一下,班上的同学他都很熟悉,即使是擅长小提琴的那几位大概也不会拉出这样的音色。

禅院直哉已经拾级而上,往礼堂走去。小提琴的弦音没有断,隐隐约约地飘出来,轻盈得像是随时都能飞到天上。

可是他似乎没有想过要欣赏,而是沿着台阶往前走去,嘴角带着一点笑意,目光却是冰冷的,就像要觅食的鬣狗。夏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直觉到禅院直哉也许怀着某种恶意,在接近那里。于是他也跟了过去,走到半路,却发现直哉已经登顶了。不愧是田径队的,速度还真快,等夏油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把上。

夏油心里一紧,几步跨上门前,朝他说:“不要打断别人。”

“只是在拉小提琴而已,怕什么。”禅院直哉昂起下巴笑了笑,“还是说 原来你根本就没有听过悟君弹琴?”

“悟?”

“对啊,就是他。不会错的,一听就是他的琴音。”直哉拧开把手,“真稀有啊,杰君。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那个人允许别人直称自己的名字呢。”

在门被推开的那个瞬间,“迸”的一声,仿佛在他的耳边爆响,那是琴弦断裂的声音。果然,弦乐戛然而止。

夏油站在原地。礼堂里空旷的过分,如同剧院般的设计为室内空出了巨大的空间,在此时他们就像两只蚂蚁,站在空掉的蛋壳面前。白天室内没有开灯,昨日古典音乐部的乐器还堆列在舞台的阴影里,就像乐器的废墟。唯一的光源来自天窗,那里没有盖上,日光清泠地落下,照亮了那一小块地方。

五条就站在那里。他那张苍白的脸在光下仿佛没有颜色,五官也被曝光得模糊,却仍然美丽。他低着头,手里拎着断弦的琴,另一只手拿着弓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12

五条站在礼堂中央,拎着琴弦断掉的小提琴出神。日光照亮他的脸,宛如落在新雪上。

禅院直哉立在门口。刚才他说了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话,可是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五条根本连看一眼都欠奉。也许禅院直哉和他确实是认识的,可是五条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里,漠然得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总算找到你了,悟。”夏油也直接无视了禅院直哉,当他不存在那样,径直走到五条跟前,皱起眉头,“上课时间就不要乱跑啊。”

“不要你管。”五条埋下头,一看就知道还在闹脾气。

“悟君竟然也有了关系亲近的同伴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被晾在原地的禅院显然感到了冒犯,脸上露出了强烈不甘的表情。“对了,这种寒酸的破烂真不适合你,悟君。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叫欧洲那边的工匠给你订做一把。”他又往那把断弦的琴上扫了一眼,嗤笑着说道。

音乐部的小提琴并非专门定制,但这些乐器也不是便宜货,一把琴的价格可以抵夏油在便利店打工的月薪。养猫以后他还专门去宠物店看过猫粮,价格意外的很贵,他还换算过,比人吃的东西要贵多了。夏油咬咬牙买了袋回去,可是猫根本连看都不看,坚持要跟他一起吃便宜的年糕,还要加上很多很多砂糖。好在如今不是江户时代,至少糖不算什么奢侈品。虽然这些日子过的确实挺累,但至少他把猫养的很好,这让夏油有了相当的成就感。

实际上,对于夏油这种责任感过剩的人而言,把五条养熟了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无论课上课下,五条基本都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交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能够被这家伙叫出名字就算胜利。

“你谁啊?真的吵死了。”果不其然,五条终于对一直喋喋不休的禅院直哉不耐烦了。其实要论性格,说不定禅院比他还要好点,毕竟再怎样令人讨厌,禅院直哉还会一点假笑来伪装。五条悟则不然,他向来都是直来直往,喜欢和讨厌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悟君。”禅院直哉的脸扭曲了一下,又竭力恢复平静,“我是禅院家的嫡子,禅院直哉。往年初诣之后,我们两家都要相互拜会的呢。”

“嗯,还有这种事吗。”五条思索了一下,“完全没印象啊。”

“没印象也正常,毕竟是悟君。真没想到五条家竟然会让这样珍贵的你来东京上学——而且,听说这次跟来的管家不力啊,专门准备的公寓让你很不满意?怎么样,现在找到住处了吗?如果没有,也可以来我这儿睡觉哦。大人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禅院同学,请注意你的言辞。”夏油冷冷地说。他曾听见班上同学提起过,禅院家在轻井泽有几处别墅,只是不知道禅院直哉住的是哪一栋。虽然那地方离学校有相当的距离,但是这些公子哥儿显然不用考虑通勤的问题,毕竟出行都有司机接送。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必要当真嘛。”禅院直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道:“对了,对了。你不是悟君班级的班长嘛?怪不得那么关心同学。顺带一提,他的家里可是很麻烦的。”

禅院的神情满是挑衅,可惜夏油只把这人当成傻逼,根本没有与其计较的打算。夏油是真心觉得他挺弱智的,哔哔赖赖那么多,难道有钱人家的小孩就不吃饭了吗?据说五条家的伙食都是精致而寡淡的怀石料理,会满满地摆上一桌子,可是就连腌菜也没什么味道。

中午带五条去吃炒面吧,再买一盒草莓牛奶,夏油心想。悟跟着他吃了一个多月的便利店和食堂,起码脸还圆润了些呢。

“我就是跟傑住在一起啊,你这条鲑鱼。”五条忽然说。其实“鲑鱼”还真算不上什么过分的粗口,可是五条显然很认真地把这个当做骂人话。五条还像小孩那样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特地补充说明:“说的就是你,笨得像鲑鱼一样。”

“哈啊?!”直哉那张堪称英俊的五官刹那间便扭曲了。看到禅院直哉的脸都憋成了铁青色,夏油尽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这种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肯定长到那么大都没被人骂过。

“就算是实话,也要注意场合啊。”赶在矛盾彻底爆发之前,夏油要把五条走。看上去是在教育五条,其实他也挺同意五条的看法,禅院直哉确实是个蠢货。

他圈住五条的手腕,说:“我们走。”这次五条很配合,没有反抗。十几岁正是少年长身体的时候,抽条太快,肌肉常常来不及跟上。这也许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接触。夏油发现,虽然五条的身高很瞩目,但其实真的没多少肉,腕骨嶙峋,苍白的皮肤覆着修长的骨头,就像小提琴的琴弓。

禅院看着他们向着门口走远,忽然说:“这不是随便就能让外面的男人碰嘛,才出来几天就那样不检点。”

这算什么?话说的可真够难听的。好在还没有下课,附近也没有别的学生逃课来礼堂,因此没人打扰他们。夏油却很在意,停下脚步,脸侧向五条,沉下脸来朝他发问:“那个人和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又不认识那家伙。”五条倒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但你不能让他这样……”夏油的长眉皱得更紧,他想说“不能让他这样诋毁你”,可他确实并不知晓禅院和五条的交集,这让夏油莫名地烦躁。但他知道自己心烦意乱的真实原因是什么。禅院是学园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在那方面的名声很差。他很反感禅院直哉用那种轻佻的语气谈论五条,仿佛在谈论哪个可以被他狩猎的女人。

他们一前一后地沿着台阶往下走。刚开始是夏油拽着五条的手,可是现在,两只手维系在一起的部分却变得摇摇欲坠。

“悟!”夏油有些生气了,重重地喊了他一声。那个人渣要对悟出手吗?他忽然想到一种丑恶的可能,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的力气很大,五条吃痛,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嘴角也绷紧了,却也不叫出声来,完全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因为他,十六岁的夏油也尝到了那种无奈的心情。五条总是莫名地让他想起自己的猫。任性,我行我素。被批评的时候还会摆出委屈的姿态,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可能真的不去管他们。

礼堂外有个巨大的座钟,算是学园里的标志物之一。夏油抬头看了看,现在是九点三十二分,离下课还有三分钟,打了下课铃就会有学生出来了。平心而论,在学校里他向来是个标准的优等生,但毕竟凡事都有例外。

比起人迹罕至的小道,礼堂不是个动手的好地方,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夏油松开手,叮嘱五条先不要乱走,自己一会就跟他会合。随后夏油便走上阶梯,回到礼堂。果然如他所料,禅院直哉还在那里,没有离开。“怎么咧,又回来了?”看到夏油站在对面漠无表情的样子,禅院皱起眉有些不爽。“有话就直说,别婆婆妈妈的。”

夏油没有开口,仍然沉默地背着光站在那里。跟同龄男生相比他也是最高的那一批了,身高有一米八,穿着长袖长裤的制服看不到肌肉,但是直哉知道他也是个练家子,从身形就能认出来。而且夏油做为同级最受老师青睐的学生,直哉对他也有所耳闻。

校规里是禁止斗殴的。这个优等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这里顾忌重重。想到这里,禅院直哉嘲弄地笑出声来:

“脸色可真难看啊。是要来为悟君打抱不平吗?不过你还没那个资格。”他走到夏油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拍了拍夏油的肩膀,耳语道:“归根结底,以后有的是跟他配种的人选呢。你就别……”

话音未落,夏油的拳头已经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脸上。禅院直哉还是练田径的,一身精壮的腱子肉,都被这一重拳打得直接往后飞了出去,摔进了杂物堆里。

13

“妈的,你竟然敢打我!”禅院直哉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破口大骂。他根本没想到夏油杰真的会动手,而且是这样实打实的一拳,现在他的脸上都在火辣辣地疼,绝对是肿起来了。之前一直听说夏油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跟老师报备的好学生,他还以为这人是个书呆子而已,没想到竟然那么狠。

从嘴唇上方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禅院直哉低下头,发现是鼻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鲜红液体落在地板上。

“你说什么?”夏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侧过脸去,把手竖在耳朵后边。这个倾听的姿势看上去毫无防备,然而直哉还是情不自禁地用手撑起身体,往后退了几步,跟夏油隔开距离。

识时务者为俊杰。直哉很清楚自己现在打不过夏油,也没准备继续把矛盾扩大。跟家里道场点到即止的训练不同,有那么一瞬间直哉甚至觉得夏油会把他杀了。“行吧……我什么都不会说了,我道歉。”他把双手举过头顶,摆明投降的态度,“今天关于悟君的那些话,也请你忘了吧?”

“离悟远点就行。”

夏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禅院直哉那肿得像猪头的脸一眼,转身走了。

夏油沿着台阶拾级而下,看到五条蹲在地上发呆,倒是有好好地有在听话。这时已经下课了,渐渐地校道上热闹了起来,人来人往的。夏油在他身边站了几分钟,五条都还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不看他一眼。

怎么脾气那么大啊,不愧是名门的少爷,夏油心想。

“悟。”他终于放下架子,好声好气地叫了一声五条的名字。这回五条终于有了动静,抬起头来,有点不耐烦地问道:“干嘛叫我?”

“为什么刚才跑到这里偷偷练小提琴?是因为悟也想参加校园祭的节目吗?”夏油只字未提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伸出手试着揉了揉五条的脑袋。

五条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躲开他的手,看来要和好也并不是完全没戏。五条头发软软的,而且蓬松,摸起来手感很好。其实他个子很高,手长脚长的,蹲在那里都显得局促。但是在夏油眼里,这副样子跟喜欢在角落里蜷成毛球的猫没什么差别。他甚至由此产生了一种想给五条系上项圈的冲动,那样一定会更加可爱。

“悟?”他又问道。

“唉,别叫了,真够麻烦的。”五条撇了撇嘴,“还不是因为你最近都在忙这种事情。区区乐器什么的,我都会哦?可比那些只会比赛拿奖的家伙要强多了。”

明明年纪差不多,可是五条生气的样子却跟任性的孩子一样。虽然他也认同五条说的是实话,不过还是别让同学听到为妙。看着五条苍白的睫毛在风里微微颤抖,夏油忽然想起,他好像从未在学校里待过,也许心理跟小孩真的没什么区别。但是没有关系,这些事情自己都可以慢慢教给他。

“那就拜托你了,悟。”夏油笑着说。

“哼。以后这种事情我可再也不想干了,还要配合一群人唱那么难听的歌。”低下头,就能看到五条把一双长腿悬在台阶上晃晃悠悠的,脸色很臭。

夏油诱哄着说:“真是辛苦你了。中午食堂有炒面和草莓牛奶。一起去吃吧。”

“嗯。那我要两盒!”五条立即答应了,从台阶上起身跟着他就走。

回教室的路上还有些熟人跟夏油打招呼,都是别班的同学,有不少还知道他们班今早第一节是班主任上课,纷纷都对夏油和五条投以好奇的眼光。“看什么看,无聊。”五条很不爽,微微弓起背,在他背后警觉地盯着那些人,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炸毛。

夏油拦住他,说:“大家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但我就讨厌那些人这样。”五条嘟囔着,身上那股凶凶的气却收敛了点。他垂下视线,对那些路人视而不见,用脚尖把路上的小石子踢到一边。

转眼之间,校园祭的日子就到了。夏油组织的节目大获成功,其实倒不一定是他们班真的唱功有多好,但是现场气氛太到位了。男生和女生都穿着礼服(虽然都是租来的),整齐地站成三排,五条站在一边负责小提琴伴奏。合唱谱本身不难,旋律简单,节奏明快,易于掌握,指挥老师的要求也是准确,不必出彩。但是当晚伴奏的小提琴惊艳了全场,五条用清澈的弦音征服了所有评委。

其实喧宾夺主是演奏的大忌,但是毕竟投票的师生大部分也不是专业的,最后的投票里他们班的合唱拿到了全级第二,也是意外之喜了。谢幕以后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换下礼服,就像西洋的舞会那样,妆容娇艳的女孩子们欢呼着手捧鲜花,裙裾像鸟儿最华丽的尾羽一样散开,有不少围到五条身边,羞涩地提出想要和他合影。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啊?要拍也是我和傑才对吧。”五条瞪大眼睛,耳根却有些发烫。可惜在幕后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的耳廓红了。

“班长大人有事出去啦。悟君先跟我们拍吧,好不好?”一个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娇小女孩凑过来说。

五条看她都这样说了,再拒绝也不好。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被那么多没有恶意的人围起来,大家看上去都很开心,这让他觉得有点新奇,生平第一次也在人群中感到些微的开心。“那就这样咯。”于是他蹲下来,跟几个女孩轮流拍了合照。顺利拿到拍立得的女孩无一例外地收获了同伴艳羡又嫉妒的目光,但这才是她们成功的证明。本来五条就长得好,无论平时言行怎样格格不入,毕竟他也是五条家唯一的继承人。跟这样一位少爷合影,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要是傑在这里就好了,五条看着照片也美滋滋的。他知道自己好看,比那些女孩子更好看。要是自己去跟夏油要合影,夏油肯定也不会拒绝的。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谢幕后不久,台下最热闹的时候,夏油已经悄悄跟班主任打过招呼,先行离开了。今天轮到他上晚班。便利店有全勤奖,合共8000円,哪怕迟到一天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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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最近都不怎么抽烟了,先是因为他养了猫,猫不喜欢烟味;后来又因为要排练合唱,抽烟伤嗓子,干脆就戒了。这段时间他大概省下1000円左右,正好店里最近要清货,不少商品打折。看了一圈,夏油发现可以买下一盒巧克力。网上都说猫不能吃巧克力,因为可可碱对猫咪有毒性。但是他家的猫似乎并没有关系。

烟也在打折。买单的时候,夏油犹豫了半天,也给自己买了一盒。下夜班的时候已经到了夜间十二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他蹲在墙角,给自己点了支烟。

“抱歉啊小哥,我们这间房子很快就要卖出去了。”晚上回去,还没有上楼梯,住在一楼的房东就已经找到了他。那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平时也算和善,也没有对夏油在出租屋里养猫的事情说什么。当然,他可能也不知道猫的存在。

“就算房子卖了,租赁合同也仍然起效吧。”夏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嗯……啊,是这样的道理。”房东嗫嚅着,不敢看他的眼睛。“其实对方也没有要求你要搬走。过几天人家回来看房,小哥你收拾下房间吧。”

这就无话可说了。夏油心里有些烦躁,可他总不能跟老人家发火,也无权干涉别人的买卖。三月初旬的天气仍然很冷,再过不久樱花要开了。但那也是九州那种南部地方的事情,东京的夜晚还有些潮湿,随着寒气慢慢浸入了单薄的制服外套里。

从便利店骑车回来,一路上风很大,进门时夏油身上的烟味早就散干净了。猫对那些生活琐事一无所知,听到他的脚步声以后便悠悠地来到玄关迎接,雪白蓬松的尾巴垂在身后,并不会像狗那样兴奋地乱摇,看上去很优雅。夏油弯下腰,把巧克力递给它。猫细细地“喵”了一声,没有把零食叼走,而是跳进了他的怀里,尾巴顺其自然地晃了两下。

夏油低下头,把脸埋进猫的被毛里,吸了一大口,说:“有你在真好。”

猫对着他又叫了一声。夏油此前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但他竟然在这声猫叫里听出了得意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五条。某人跟猫一样吃软不吃硬,喜欢表扬,只要一点好话就能被哄的开开心心。

“别那么好骗啊。这个样子,很容易就会被人拐走的,被卖了还要数钱呢。”夏油轻声说。他知道猫能听得懂,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正在跟谁说话。

平心而论,五条愿意参加班级里的演出,做为班长夏油是应该感到欣慰的。而且今晚五条的演奏在学园祭里大放异彩,不仅替大家赢得荣誉有所助力,显然也借此机会,跟同学们的关系有了相当的改善。这也是夏油原本就预料到的事情,当初班主任叮嘱他要帮忙照看五条,他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待。

临走的时候,他看到五条被热情的女孩子们团团围住,表情倒也说不上讨厌。之前一直没办法融入集体,大概也是因为没有来过学校的缘故吧。除了性格有些怪异,对于空气也很吃顿,其实五条并不是个坏人。很多时候人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猫趴在他的怀里,开始用毛绒绒的爪子扒拉巧克力了。夏油搂着它,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本来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为什么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呢?

看到五条的脸被花束淹没,他却感到仿佛有黑泥般的感情逐渐漫延而上。

这种心情是错误的。可是夏油并没有打算去对其进行补正。

“咪——”猫忽然尖叫了一声。夏油惊觉,连忙低头去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扼住了猫的脖颈。

“抱歉,把你弄痛了吧?”他立即松手,安抚着猫。巧克力从包装纸里掉了出来,滚落到地上,但夏油也没有心思去管了。猫的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闭着,蜷缩起来,却没有从他怀里跑开。

不会是缺氧了吧?夏油的心跳变得很快。无论再怎样老成,十六岁的他也只是个未成年的学生而已。一个人在都市上学,其实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可能还要一定的毅力。但在夜里他仍然会孤独,所以才会把猫带回来做伴。他有些慌了,甚至开始思考宠物医院的联系方式。拿起手机的时候,从指尖忽然传来潮湿的触感。只见猫趴在那里,伸出小小的舌头,轻轻地舔着他的手。

学园祭后的几天都很平静,班级拿了名次,高中生们为这点荣誉很是兴奋了一阵,没过多久还是回归到埋头学习的日常里。然而五条的人缘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在把飞蛾放进前桌的书桌柜子里以后,五条对着吓到摔在地上的同学捧腹大笑。于是许多人重新对他避之不及。

夏油只能帮忙处理他的烂摊子。把飞蛾捉住以后,做为罪证,他把关在玻璃瓶的蛾子和五条一起,交送到班主任面前。谁想到当天要开教师会议,不说夜蛾本人,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留下夏油和五条面面相觑。

“啧,根本就没有人在嘛。我们回去吧。”五条说。看上去他丝毫没有对自己的恶作剧有所反省。

“不行。”

“欸?”

“早就想跟你说了。不可以随便欺负同学,悟。”因为老师们都不在,现在教育的责任又落回到他的头上。理好情绪,夏油严肃地说。

“哈啊?才没有欺负呢。”五条不服气地反驳,“那家伙惊慌失措的样子明明就很好笑,被一只飞蛾吓到摔在地上欸。”

“这就是欺负啊。问题的关键在于别人并不觉得好笑,怕虫子的人也很多的。既然都是同学,那么悟多少也体谅一下他们的心情吧。”

听他这样说,五条也沉默下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有个小习惯,就是感到窘迫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挠后脑勺。慢慢地夏油的心也开始软了下来,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了。

“算了,”夏油叹了口气。“反正夜蛾老师也不在,我们就先回去吧。但是要跟人家道个歉才行。”

“杰。”五条忽然叫他。

“怎么了?”夏油问。

“那下次在我恶作剧之前,多少来阻止一下啊。明明知道我做了坏事,却从来不阻止,总是事后再来说教。其实你根本就无所谓的吧?我跟那些人不打好关系也没事,不如说这样更好。”五条吐了吐舌头,狡黠地笑了。“要坚持装好孩子太累了,我才——不要!”

“悟!”夏油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抓住五条的手腕,也许一开始他是想攥住五条的衣领的,但那样就太过分了。因为他并没有干架的打算。“去跟同学道歉。”夏油又重复了一次,可是这回的底气却没有那么足了。他跟五条的现状看上去不像在矛盾当中,而是处于一段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关系。从八岁以后,男孩们就不会手牵着手来表达友谊了。他慢慢抬起头,正好撞见五条悟的眼睛,原来五条一直都在看着他,瞳仁清澈见底,里面却没有幸灾乐祸和嘲讽,只是单纯地倒映着他的影子,就像苍天之下的湖水。

夏油知道其实他说的是对的。尽管五条没有在人群里生活过的经验,但他很聪明,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一个人。

很多年以后,当两个人再次相见时,已经长大了的五条仍然拥有这样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每当此刻,夏油都会忍不住想,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在这双至清无鱼的眼睛里,他无法回避任何一种可能。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掌心一空,原来是五条把手抽了出来。夏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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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夏油和五条的关系忽然变得有些尴尬,两个人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子那样互不理睬。夏油还好,平时和他能玩在一起的要多少有多少,课下偶尔还跟篮球社的成员约个球,五条却彻底变回孤家寡人。入学月余,坐在课桌前,五条仍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但是改变还是有的。至少五条惹是生非的次数比从前少了很多,也不恶作剧了。不用同学们向他反应,坐在五条身旁,夏油就能察觉的到,那家伙变安静了。平时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是看书。

这样真不像悟。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让夏油吃了一惊。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关注五条了,这不是个好的征兆。冷静下来想了想,五条大概也并不需要他的关心。虽然那家伙的性格不好,却很聪明,在班上总是第一,理科成绩更是拔尖,考学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更何况五条家在金融界根结盘据,想必早就为他铺好路了。再过两年,等到中心考试以后,想来班上同学也都要各自分道扬镳了。毕业之后就连是否还能见面都是未知数,把精力放在一个今后可能就会成为陌路人的同学身上,实在是一种浪费。

这样想也许很冷漠,但是也没有办法。和学园里大部分学生不同,他没有去挥霍的资本。

中午下课以后,夏油久违地和班上几个同学一起去食堂吃饭,路上都在说说笑笑。忽然有人问他,说悟君今天竟然没有黏着你呢,还真是少见。陪大家族的公子哥很麻烦吧。夏油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仿佛在悬崖边上一脚踏空,肉眼可见地脸色变得很差。另外一个赶紧打趣,说正是因为这样,杰才能回来跟我们一起玩啊。随后他又压低声音,说:也只有杰能够忍受那个人的性格吧!被他缠上还真是倒楣,最近联谊会杰都不来,也没女孩子愿意参加了。

之后的话题可想而知地又偏到了异性关系上。十几岁的男子高中生,正处于身体各个方面都最蓬勃的时期,聊点什么都能勾起他们的性趣。夏油心不在焉地吃着餐盘里的咖喱,听几个同班讨论着隔壁班女生的身材和脸,忽然有些反胃。

“单说脸的话,果然还是悟君最美了吧。只可惜他和我们一样,是个男人。”

“男人也不是不行啊。但那可是五条家的少爷,谁敢?”有人在窃笑,偷偷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左手食指捅进了右手的圈里。

夏油忽然明白了那种恶心感源于哪里。就好像胸腔里有一条毒蛇在不断盘旋、噬咬,嘶嘶地吐着信子,想要见血。

“我吃饱了。”他站起身,餐盘砰的一声落回桌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意识到气氛的不对,都安静下来。夏油走到那个声称“男人也不是不行”的同学身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刚才你说了什么?”

比起同龄人,夏油个子要高上不少,在学生遍布的食堂里鹤立鸡群。而且他一直有在便利店帮忙卸货,那是扎扎实实的体力活,久而久之也锻炼出一身精悍的肌肉,看上去十分有压迫感。对面那个男生瑟缩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嘴硬着顶了回去:“我说,就算悟君是男人也不是不行。怎么?难道你对他真的可以?”

话音未落,夏油手里的铝制餐盘便猝不及防地砸到他的头上,黏稠浓厚的咖喱立刻淋了对方满头满脸,一路沿着制服衣摆滴落到地面。

夏油知道这个同学以前读的是男子学校,在那里清秀的低年级学生沦为饵食,是很常见的事情。十几岁正处于青春期最躁动的阶段,被圈在学校里的少年无处发泄,只能通过xing和暴力解决。

但是最后他们也没打起来。夜蛾正道经过食堂,看到班上学生头上盖着咖喱,被班长攥住领子,脚尖拖地,几乎要被提起来。之后两个人自然被“请”进办公室,被迫接受了夜蛾的好一通正义指导。

“为什么要打架?”夜蛾辞严色厉。

“呃……”夏油看了看旁边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同学,他正跪坐在地,嗫嚅着不敢说话。他们班主任是个立派的硬汉,对那些不三不四的言论是绝对禁止的。算了。夏油暗自叹了口气,率先开口:“报告老师,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先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隔着墨镜,夜蛾的视线转向了他。

夏油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什么,只是因为一点小事,我没有控制住情绪,先动手了。佐佐木嘲笑我的刘海,我就把咖喱扣到他头上了。”

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以后,同学支支吾吾地想跟夏油道谢。毕竟随口说的天花乱坠,那也只能图一时爽快,要是真的因此被处分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如果真被曝光到班主任那里,说不定五条家也会知晓,由此得罪了御三家之一,以后前途也很有可能会被干扰。

夏油没有理会,只是说你好自为之吧。这件事他也不想闹大,即使佐佐木受到处罚,对五条没有任何好处。

夜蛾老师让他写一份三千字检讨。一直以来夏油都是最标准的优等生,从未越雷池一步。然而高一这年还没过去,他已经写了两份检讨,或多或少都跟五条有关。回到出租房里,他在桌面上铺开稿纸,纸面平平整整,提笔落字,一丝不苟,整齐得像从机器里面印刷出来的,很方便老师阅卷。但他其实也是个问题学生。真的好孩子不会为了生活费偷偷去打工,更不会打架。

平时班上的作业最后都会交到夏油手上。他看过五条的作业,而且是很多次。五条看上去桀骜不驯,其实字体意外的隽秀,并不潦草,横竖都有根骨,应该是专门有老师教过。都说字如其人,虽然没有特别确切的依据,可是夏油很相信这句话。看着五条的作业,就算没有认真写过,他心里也会莫名感到满足。

这样似乎挺变态的,夏油漫不经心地想。毕竟我们都是男人,迟早有一天,都会成为谁的丈夫和父亲。在灯光底下,他面无表情地在纸上刷刷写着公事公办的检讨辞令。他为什么要写这份东西?

电光石火间,夏油想起白天在食堂里,佐佐木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说“男人也不是不行”的笑脸。他的胃里开始恶心,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句话原本是对他说的。夏油弯下腰干呕,握在手里的钢笔尖忽然失控,在信纸的格上划出一道刺眼的黑线,最终戳破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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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诸事不顺,原本夏油想着只是学校里的一些矛盾,不过是被班主任叫去谈话而已,好歹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为了赶时间,他经常抄近路,骑着自行车在僻静的巷子里穿梭。但这也面临着另一个问题——这种路的行人都很少。在电影里经常被选做深夜里小混混做交易的地点,甚至杀人灭口,都不会发现。

夏油傑也没想到这种戏剧性的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想要把他灭口的不是黑道,而是妖怪。周末放学的傍晚,朝打工的便利店赶的时候,他遭遇了镰鼬的袭击。夏油早就在志怪小说上听说了这种长得像蝙蝠一样的妖怪,据说它们会藏在风里,用镰刀一样的利爪割破人的皮肤,吸取血液。现在夏油总算亲身体验了一回。虽然他反应很快,及时护住了颈动脉之类的要害,可是手臂和脸还是被划出了几道口子。原本以为这些妖怪都喜欢隐居在偏僻的山野之中,但这种想法实在太古天真。后来夏油才明白,能够在繁华喧闹的都市里立足的妖怪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

据说人死前都会有走马灯。短短几分钟过去,当夏油背靠墙面,跟群集的镰鼬负隅顽抗时,他却想的是如果自己交代在这里了,猫该怎么办呢。跟凡猫相比,它的性格娇气又任性得多,很有可能找不到下一任饲主。毕竟像自己这样体贴的人类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更何况猫最喜欢的甜食很贵,说不定没有人愿意伺候它。最大的可能,是猫重新流浪街头,或者是被什么奇怪的科学家捉起来,当成标本研究。

拧断了好几只镰鼬的脖颈,尸体血淋淋地在堆积他的脚边,然而攻击仍然没有停止。即便是在手中苟延残喘的镰鼬,也拒绝与他契约。夏油猜测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它们,可是眼下他还在被围攻,要揪出幕后黑手也不太现实。

妈的,真是太倒霉了。夏油心想。以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具有恶意的妖怪,可是遭遇这样大规模的袭击还是第一次。成群结队的镰鼬就像沙尘暴那样包围了他,镰刀的阴影交织成黑漆漆的一片,源源不断地涌来,最糟的时候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书上都说这种妖怪只是吸血,不会夺人性命。这其实这是错误的,就算不割破他的动脉,只要失去足量的血,他也会休克。

烂大街的漫画定律之一:当主角被打到残血的时候,都会天降援兵,逆转局面。夏油从未幻想过这种剧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他虽然是优等生,可在老家也没少跟混混打架,从无败绩。毕竟血肉之躯比起精怪,还是太孱弱了。

夏油也没有期待过,在遭遇妖怪时有谁可以从天而降帮助自己。长到十六岁,他从未见过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得见”的人——也许五条悟是例外,但是大少爷出行都有接送,想必这种时候不可能过来帮他。

据说傍晚六点是逢魔时分。暗黄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僻静的小巷里,可以看见无数尘埃在光下飞舞,就像漫画里援手闪亮登场的背景。

“喵!”

一道雪白的身影挡在夏油面前。夕阳余晖照在猫的身上,映照出一层淡淡的光辉,像在神社里被供奉的保护神。实际上,他也确实被猫保护了。许多年后,夏油都无法忘记这个场景。黑压压的镰鼬们四散溃逃,仿佛大火燃尽,在空气中飘荡的大片烟灰,发出刺耳的尖叫,让人想起坟地里的乌鸦。

这还是平生第一回,他在遭遇危险的时候被护在身后。白猫的个头很大,抱起来能伸很长,后爪可以越过夏油的髋骨。可是在镰鼬覆下的阴影里,他们的存在都显得渺小。一只巨大的镰鼬忽然朝他们俯冲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夏油已经把猫捞尽怀里,就地往下翻了个身,严严实实地把它护在身下。

猫忽然凄厉地大叫一声,从他怀里拼命挤了出来。夏油怀里一空,抬头看时,却看见猫咪扬起爪子挥向镰鼬。跟锋利修长的镰刃相比,白猫嫩粉色的肉垫看上去毫无抵挡之力。“滚开!”夏油朝镰鼬吼道。忽然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最后的印象是刀锋即将触到猫的前爪时,忽然砰的一声炸成了碎片。

这几天气温总算上升了一些,夏油穿的不厚,只在衬衫外套了一件制服,现在都被划破了,布料被血浸得又沉又湿,诡异的温热。凭着感觉他摸了一下肩膀,发现满手都粘的是血。镰鼬的风刃是不会给人疼痛的,刚才他替猫挡的拿一下伤口落在了肩膀上,深可见骨。“喵嗷!”白猫回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感受他的呼吸,尾巴在受伤流血的手腕上缠来缠去,雪白细软的猫毛都被血污沾上了,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猫是想帮他止血。夏油知道它在关心自己,想爬起来回应它的呼唤,却发现身上没有力气,大概确实要休克了。

这种时候如果真的昏过去,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白猫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急促地拍打他的脸。可是夏油还是感到越来越困。暮色四合,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周围逐渐暗淡下来,就好像遮上了窗帘的卧室。

真想睡一觉啊,夏油心想。他也确实太累了。身上忽然很冷,风一吹都忍不住寒颤。他顺手把猫抱在怀里,也不管接连落在脸上身上的巴掌,就那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夏油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医疗床上,四周挂着淡绿色的帘子,灯光惨白,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点像恐怖片场。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上身光着,肩膀和手都被纱布缠上了。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正在收拾医疗车上的换药包和绷带。

“硝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愕然,不仅是因为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室里,更是因为看到了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五条悟。那大概是有史以来五条最规矩的一次,他蜷缩在高脚椅上,抱着一个书包,外套上也带着血迹。平时一尘不染的少爷,这时看起来也狼狈兮兮的。

“硝子!硝子!他醒了!”五条睁大双眼,一迭声地喊起来。按理说医务室应该保持安静,可是夏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你受伤了吗,悟?”抬声问道。

“他没事,你伤得比较严重。多关照自己吧,笨蛋。”硝子淡定地说。

五条从椅子上灵巧地跳了下来,踱到病床之前,认真地打量着夏油。如果目光有实质,夏油感觉自己都要被盯穿了。

“咳,”夏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现在自己身上都裹成了木乃伊,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他朝四处张望了一下,认真问道:“对了,我怎么在这里…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只猫?白色的,很可爱,大概有那么大。”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没有啊。哪里有猫?”硝子答道。

“糟了!”夏油脸色大变,翻身起床。从医疗床上跃起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有些怪异。失去意识之前,他记得自己伤得不轻,现在身上却一点伤口被牵扯的疼痛都没有。可是猫不见了,夏油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从床头扯过自己的制服披上,就想往外冲。“抱歉啊,我家猫好像走丢了,我要去找一下它。”他朝两个同学致意。

“硝子,这家伙可别是脑袋撞坏了吧?”五条很紧张。

“没有,他身体好的很,连脑震荡都没有。”家入不为所动。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性格冷静,平时在班里也是个游离在边缘的角色。但其实夏油和她交情不错,毕竟是一起偷偷撬锁去天台吸烟的关系。“今天你在路上骑车,速度太快了,遭遇车祸。五条正好路过,就叫司机把你带了回来。”她又转向夏油,说:“你身上的伤应该这个周末就能好。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的猫呢?”夏油锲而不舍地问。

“什么猫啊,都是你这家伙在做梦而已。”五条看上去很信任家入,相信他真的没什么事,径直坐到了床边上。

“嗯,夏油应该是太累了,这段时间精神都挺紧绷的,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家入瞥了他一眼,漆黑瞳孔里的情绪意味深长。

17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家入一如既往的漠然,校医室不能抽烟,于是她早早地就溜了。五条朝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就趴到了夏油床边上,继续盯着他看。

校医室里只剩下他们孤男寡男,夏油被他这样热切地盯着,实在有些不自在。他其实不太相信硝子的话,都说他出了车祸,可是到底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如果是失忆,那就不叫没事吧,起码大脑出了点什么问题。而且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疼痛,怎么像这件事都处处透着一股诡异。

“我也先回去了。”夏油叹了口气,继续把衣服穿好。

“不要,”五条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看上去不大高兴。“你身上伤口没有好,今天就在这里休息不行吗。”

“没关系的,我没事。”这还真的不是逞强,除了无法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夏油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挣开像树袋熊一样扒在自己身上的五条,夏油说:“只是太晚了。悟也该回去了吧?”他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唔嗯…”五条皱起眉头,看起来还没有想好怎么反驳他。“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在这里好好歇着。”他不由分说地扑了上来,把夏油重重压回到床上。两个人的身高都超过了一米八,床板不堪重负地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次是我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的哦。所以傑不能走,今晚一起睡吧。”

“那麻烦你先起来一下,伤口好像有点痛。”夏油的笑容开始勉强起来,刚才没觉得,被五条这样胡闹了一下,他才察觉到身上好像确实有伤,好几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

“而且这里是学校,擅自过夜会让校工感到困扰的吧。”低下头看了看,虽然伤口有些疼,但是所幸绷带没有渗血。关于之前的记忆,只有自己倒在巷子里,猫在身边不停叫唤。可是醒来以后,猫却不在身边,这让夏油有些担忧。

五条哼了一声:“才不会呢。”他跳下床,在校医室里晃了一圈,又说:“这里今晚谁都不会过来。”他刷的一声揭开窗帘,月光如水一般流淌进来,就连他的脸也在银色的光华下显得温柔而静谧。

正如他所说,晚上的校园悄无人声,只有在初春苏醒的虫蛰,藏在草木间唧唧地叫唤。

“今晚月色真美。”夏油不自禁地说。

“你说啥?”五条回过头,苍蓝的大眼睛像猫那样眨啊眨的。

“…没什么。”

“算了,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担心那只猫对吧。那就没有问题的啦,猫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肯定不会走丢的,你就好好睡一觉吧。”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五条悟看上去心情特别好,嘴角扬起,“明天醒过来,说不定它就回来了。”

“可是它要是饿到了该怎么办。”夏油傑将信将疑。

“猫又不是笨蛋,会自己找东西吃的啊。硝子说的对,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要不是她帮你治疗了伤口,你还要多躺好几天呢。”

这回夏油无话可说了,他其实想回去,可是显然就算离开学校,悟还会像牛皮糖一样黏着自己。虽然自己不讨厌这样,但是五条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要把猫找回来肯定要去不少地方,如果被他一路跟着,又会多不少麻烦。更何况是悟把他带回校医室的,怎么说自己也欠了他一个人情。

“那就这样吧。”夏油终于放弃了。只能等到明天早点起来再回出租屋看看了。校医室只有一张床,可以供来休息的学生躺着。两个人都能在这里过夜休息,显然是不现实的,总有一个人得通宵,或者靠在椅子上睡。可是五条看上去却很高兴,他趴在床边上,下颌垫着两条手臂,盯着夏油看,好像怎样也看不够似的。他的眼睛很好看,室内没开灯,却仍然在闪闪发亮。

如果五条悟是个女孩,可能现在空气就会变得无比暧昧。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跟夏油有着一模一样的身体构造。正常的男人是不会对同性起反应的,他也不是变态,夏油心想。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思考五条是怎样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像悟这种箱入少爷,出行肯定不用骑车,夏油知道他甚至不会搭电车和地铁。唯一的解释只有当时五条确实乘着自家的车经过了那条巷子,正好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自己。可是那里本来就很少有车经过,为什么正好就是五条悟发现了他呢?这附近也有医院,把他送到那里,交给专门的医生诊治也许是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却是硝子帮他治好了伤口?创伤的愈合不可能那么快,没有感到疼痛也许是因为被打了麻药。最可疑的是她声称自己没有脑震荡,夏油却很清楚,他丧失了一段记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怪异,他原本想要探究的,可是看到五条闪闪发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因为相信着悟,所以他不想再问更多。他知道五条没有恶意,只是莫名地有些不自在起来。那种心情很模糊,就像大冷天,洗完热水澡以后,那些结在玻璃镜面上的蒙蒙雾气。其实只要用手轻轻一擦,就能够看到清楚的镜面,但人有时没有必要那样做,也不一定会在镜子面前认出自己的脸。

就这样吧,夏油心想。墙上的挂钟指针转向十点。医疗床靠在墙角,避免它四处滑动。他努力地往里边靠了靠,挤出一半的空间来,跟五条悟说:“你也来睡吧。这里没有其它可以躺的地方…或者我起来,你在这里睡也可以。”当然,娇气的五条家少爷还是乖乖被司机接送回家比较好,夏油心想。毕竟两个男人挤一张床板,这条件也太艰难了。

“嗯,”没想到五条竟然点了点头,就这样同意了。那张床宽才有一米左右,等五条爬上来,挤得就像罐头里的两条沙丁鱼。还好天气不热,两个人靠在一起不会中暑。可夏油却觉得自己要冒汗了。他的脸和耳根都热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发炎。炎症也会导致发烧。要不然就是因为实在太挤了。夏油有点后悔,早知道他应该下去打地铺,让悟上来睡着。

忽然额头上一凉,又有一点点的痒,让他清醒了过来。五条把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两个人的脸前所未有地靠近,五条的脸在他眼里无限放大,美得惊心动魄,换个人可能会被这样的美貌吓死。

“悟,不要挨得那么近。睡着了以后会没有氧气的。”夏油说。

“不行吗?可是这样很舒服啊。”五条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也不是不行…就是怕你缺氧而已。而且今天我不是还倒在路上吗?衣服上也都是灰,很脏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跟傑这样睡。”

五条不以为意地偏过脑袋,像猫那样舒舒服服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枕在夏油的胳膊上。没多时,夏油的耳边就响起了小小的呼噜声。“悟?”他还有点不可置信,小声叫了一下五条的名字。可是五条没有醒,半边脸颊靠在他身上,随着呼吸,后背均匀地起伏。

这是真睡着了啊…夏油心想。他的手臂被压久了,十分酸麻,好像上面有细细的沙粒在流动。考虑了很久,最终他还是没有把手从五条的脑袋底下抽走。平常在班上悟总是臭着脸,看上去凛然不可接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却很信任他。夏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份纯粹没有杂质的信任是种很可贵的东西。

“看人的眼光有点差啊。”他自言自语着说道。

十六岁的夏油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他大概是个变态。其实早从1990年开始,同性恋就被从精神疾病的分类里移除出去了,可是对于一个自我认知从来是直男的少年而言,突然对同性起了反应,那实在是一件过于冲击的事情。好在夏油是个足够有定力的人。正处于青春期最躁动的时期,等yu望平息下去,这个忍耐的过程本身也是一场酷刑。夏油并非没有经验,可是那种想法太下流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五条的信任。

五条拉开的窗帘没有关上。医疗床正对着窗,透过窗户,能看到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就像一只温柔的眼睛。世间无数的秘密正在它的注视之下,悄然发生,夏油心想。他终于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梦里悟变成了他的猫,皮毛雪白,巨大地窝成一团,垫在他的胳膊上睡觉。

18

一夜过去,等到夏油醒来,发现身边已经空了。五条给他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串数字,说家里有人在找他先走了,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在此之前夏油还不知道他会用手机,但也不奇怪,那个时候的高中生基本上人均都有一台手机,还流行过把心上人的照片当成锁屏,就能够在一起的校园传说。

那个年代,学校里关系不错的同学都会相互交换email和电话。然而五条是完全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存在,夏油没想到他也会有给别人留下联系方式的常识。

本以为两个大男生挤在一张床上过夜会很辛苦,醒来以后,夏油却意外地神清气爽,身上也不痛了。撕开绷带一看,底下的皮肤完好如初,仿佛从未有伤口存在过。但是以他对家入硝子的了解,那个女生绝对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绷带包扎和药水消毒这些手段应该是必要的——可就算是擦伤,也不应该好的那么快。

每个人多少都会有点自己的秘密,虽然好奇,夏油也没有去一探究竟的执念。毕竟从小能看到妖怪的自己就是一个异类,对于身边发生的种种怪事,夏油也能冷静对待。

把纸条小心地收进制服外套里,夏油搭电车回到住处。经过路边的洋果子店,想着猫喜欢吃那些精致的西点,他也买了一小块芝士蛋糕,往年代感十足的居民楼走去。结账的时候,店员对夏油侧目而视,不敢睁眼看他。大概是因为那件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的,上面还沾了疑似血渍的污迹的制服外套,夏油心想,现在什么人都可以怀疑他刚刚参与过一场械斗。

还好,在这个国家,不相互打扰是一种美德。最终店员小哥什么也没说,规规矩矩地把零钱找给了他,还多出几枚500円的硬币。夏油把这些钱都退了回去,拎着奶油芝士蛋糕蛋糕走了。

还未见到猫,夏油就先在门前看到了这里的房东房东,正背着手,在门前不断徘徊。在那一瞬间,夏油心理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房东见到他,招了招手,叹了口气说:“小伙子,我有些事还是要跟你谈谈…我们进屋说吧。”

“不用,我们就在这里谈吧。”夏油礼貌地说。

几天没见,房东似乎苍老了很多,面色憔悴。“傑君,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这地方很快就要给卖掉了,我跟他们谈了几天,那边的态度很坚决,租客都要搬走,他们还要重新装修。这几年我老伴也病的厉害,这个地方实在也是也打理不了啦。”

夏油皱起眉头,没有说话。他知道房东三番四次来找自己谈话,想来已经是决定要把房子卖出去了。这倒还不是关键。“买卖应该是不影响租房的啊,之前您也说了,对方还没有这样的要求。”夏油说。“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是这样的啊。我们这里离学校近,又方便,当初来看房的是个经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来替财团的公子来的,他也在你们那个学校读书。”房东的视线落在了夏油制服胸口的校徽上,叹了口气。“你别生气,这都是那位公子的意思…我们也都是普通人家,也跟没办法跟那些上流人较劲啊。”

“不,我没什么。只是想问问,那交房以后,我应该住哪里呢?我理解您的难处,可是之后的违约金,您大抵也是要支付的。”夏油说。“啊呀,我事先跟你说过了,也不是私自买卖这栋房子呀。而且现在不还是在商量嘛的,怎么算违约呢。那边也说了,不是现在就搬,还有一周时间呢,这附近能租的地方有的是呐。我们这里都是一个月一个月收租金的,离四月也就几天了,你算算,也没多扣钱啊。”

夏油看出房东的意思很坚决,自己很可能是必须要搬走了,否则以后也有的是首尾。至于什么违约金,其实也是刚才夏油提出来唬人的,他很清楚,自己还是学生,根本没有这个精力和资本去给自己打官司。

“…我知道了,房东先生您也有难处。”夏油冷静说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的房源的话,也请您知会我一声吧。毕竟时间只有一个星期,平常我也要上课。”

“啊,那好,那好,我替你问问。”房东连连点头,显然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谈了下来,毕竟夏油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本应该是最冲动的时候。可是他的应对沉着得远超房东的预料。

等到房东走了以后,夏油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从屋子里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白猫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修长蓬松的大尾巴卷在他的小腿上。夏油弯下腰,向它张开手臂,猫就跳进了他的怀里,扒拉在他的肩膀上,伸出小舌头,亲昵地舔了舔他的脸。

猫的身上有种干净的味道。像被太阳晒过的被子,还有点沐浴露的香味,闻上去也让人的心情变得柔软而灿烂。夏油这才发现,今天竟然十分晴朗,太阳照进小小的房间里,在榻榻米上有大片的光斑。白猫的身上暖呼呼的,他猜这个家伙刚才就在垫子上晒太阳。

舒服的房间,还有他和他的猫,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只可惜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就要搬走了。

“给,是你喜欢的芝士蛋糕。”他微笑着把装着蛋糕的袋子递了过去,放在桌子上。猫很聪明,塑料袋和纸盒对它而言不足以构成阻碍,三下五除二地猫就把包装拆了,美滋滋地开始小口小口吃起蛋糕来。它的毛很长,毛量也大,吃饭喝水的时候其实很容易弄脏。可是他的猫咪就是能够吃的又优雅又小心,也不会弄得到处都是。

夏油忍不住伸手去揉它毛绒绒的围脖。从很早以前猫就不会傲娇地隔开他了,它很喜欢被表扬,被夸奖的时候绝对不会否认,一边用舌头舔着蛋糕末,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夏油。

“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

一直等到猫把整个芝士蛋糕吃完,肚子都圆圆地鼓起来,夏油才终于开口。他把猫小心地抱到自己的膝盖上面,一边顺毛,一边说:“最近我们要搬家了,房东先生把房子卖了,以后就不能住了。”

“咪?!”本来舒舒服服地阳光下打盹的猫猛然回过头来,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夏油猜它大概是听懂了。“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我肯定不会丢下你的。只是最近我们要想办法找别的地方住了。”他承诺道。

19

“重新找个住的地方挺麻烦的,后天我还要上课,最好这周就把房看好。你要一起去吗?”

夏油对猫发出了邀请。虽然房东口头答应帮他看看,但肯定不如自己上心。搬走还是小事,最怕留低个手尾,所以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欠下人情。

“喵~”

猫不会说人话,应声却很及时。

夏油就当它是答应了。“对了,你能不能变小点?不然不太好把你带出去,”他说。

猫咪瞧了他一眼。只听砰的一声,烟雾散去,它真的把自己变小了不止一圈,看上去就跟之一岁大的布偶猫差不多。夏油把它抱起来,重量也轻多了,不到十斤,至少能装进书包里了。怕它被闷着,夏油还把书包上面的褡裢给解开了,就这样敞着,方便猫探出头来透气。

“好,那我们就走吧。”夏油说。

事不宜迟,修整好以后,他就让猫钻进书包里,自己把包背在背后,便这样出门了。大街上遛狗的常见,带猫出行的却很少。夏油本来打算搭电车出行。等车的时候,旁边的女孩跟他搭讪:“你的猫咪好可爱呀。是没见过的品种呢。”

夏油看了她一眼。女孩子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打扮入时,化着淡淡的妆,五官很甜美。发现夏油在看她,目光刚碰上,女孩的脸就红了。夏油傑不算传统意义的帅哥,可是个子高大,眼睛细长,是非常有特征的那种长相,叫人一见就忘不掉。

那只猫也在盯着她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猫似乎通灵性,一眼就勘破了自己那点旖旎的心思,忽然不自在起来。

“嗯,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夏油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于是他转过头来,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吧。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猫啊。”

“…说的也是呢。”电车来了,女孩低下头,急匆匆地上了车。

夏油也想上去,却被驾驶员制止在车门之外。原因是他看到了从书包里探出头来,朝女孩的背影吐舌头的猫。驾驶员很生气地把他们训斥了一通,说宠物是不能带上电车的,这种规则不知道吗?别的乘客都会困扰的。把夏油傑喝退在原地。车厢里的男女老少都一齐看向了他,还好他心理素质过硬,换个人可能就想当场剖腹了。

“抱歉,司机先生。”夏油面不改色地说。他把猫从背包里抱了出来,猫乖乖在他怀里蜷成一团。“但是它真的很乖,不会叫也不会闹。请问可以破例一次吗?”

“真的?听说猫的智商还没有狗高。”驾驶员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然而少年怀里的猫在朝自己吐舌头,神情十分鄙夷,跟他口中的乖巧距之甚远。

于是理所当然地,夏油和他的猫被赶了下来。猫看上去有点郁闷,趴回书包里,耳朵蔫蔫地耷拉下来,看上去还没接受世界上还有人会拒绝它的事实。夏油只好安慰它,说没关系,那我们骑车去找能租的房子住。结果猫傲娇地别过头去,没搭理他。

背着猫往回走,路上还有上下坡,对于普通人的体能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可是夏油却走的很轻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能够看见怪异的原因,他的体力要比别人好得多,就算没有参加社团,每年的运动节,他也是场上最受青睐的选手。就算是变小前的猫,那点重量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就是背着一只大白猫在路上走,这实在是太吸睛了,街上的人都在盯着他俩看。饶是夏油心理素质再强悍,现在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然而猫并不理会这些。它高高兴兴地从书包里探出头来,两只爪子搭在夏油肩膀上,一路都在兴奋地左顾右盼。

走出来一看才发现,今天天气晴好,天空很蓝,干净得像刚被擦过一样。之前因为倒春寒的缘故,天一直阴沉沉的,都是云翳,现在总算放晴了。经过河堤才发现,原来樱花也开了,比预报的樱前线还要早,是淡淡的绯色。听说京都的樱花要开得更早些,那里的人也更爱赏樱。而且五条本家的宅邸也在那里。

不知道悟有没有见到新开的初樱呢。夏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是给五条打电话。正好那张留有联系方式的小纸条还在他的制服口袋里。于是他拿出手机,拨出了那串号码。只听那头“滴——滴——滴——”地响了好久,最终冰冷的机械女声响了起来,建议他下次再拨。夏油掐断通话,对着暗淡下来的手机屏幕发呆,竟然感到有一丝尴尬,却不知道是朝着谁的。

“喵!”猫忽然叫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脸。它从书包里钻了出来,前爪搭在夏油身上,在他脸上使劲蹭了蹭。这样反而让夏油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独自在外面求学,什么都靠自己扛,已经习惯了。所以他不太想让自己的想法被发现,觉得情绪外露是弱点,很不男人。

夏油骑着车,猫窝在自行车前的筐里,整个上午,一人一猫就差不多把周围的街区逛遍了。这里地段好,交通方便,离学校和医院都近,租房的不仅有学生,还有不少上班族,房源很是紧俏。

接连看了几栋房子,都被告知此处已经被租满了。原本夏油没打算经过中介,都说买卖经过二道贩子的手容易被坑,但是现在他也不得不考虑这条较为现实的道路了。

人的心事一多起来就想抽烟。夏油把车停在路边,一旁就是那种老人家开的香烟店,管的不严,学生也可以过去买烟,只是要装的成熟一点。

“我去买包烟,你在这里等着?”夏油跟猫寻求意见。“这里风大,不会熏着你的。”

“喵。”猫从自行车的兜里立了起来,爪子搭在他身上。

“不行吗?

猫摇了摇脑袋,前爪撑着他,使劲爬上夏油的肩膀,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这么一小截距离,对于妖怪来说不算什么,夏油见过猫在空中飘浮着玩的样子。但这毕竟是在大街上。跟他生活久了以后,就连猫也变得有常识了起来。

“原来是要跟我一起去买东西啊。”夏油把猫抱了个满怀,只能抬脚把车撑踩了下来,没办法把车给锁上。买包烟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

那种街边的小店都是修在楼里面的。一楼空出来,开一扇格外大的窗,上边放个手写的招牌,专门给这些老人家卖些小玩意。夏油把猫放在窗台上。从墙的高处垂下几缕藤蔓,在风中微微摇曳,将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忍不住伸出雪白的爪子,去够那些飘飘摇摇的嫩叶。

“小伙子,你的猫真可爱啊。”卖烟的老奶奶颤巍巍地说。

“是吧。”夏油低下头笑了笑。他其实话不算多。尤其是讲真心话的时候,更不会费什么口舌——没那种必要。

老太太看上去是独身一人。外边都是明媚的春光,只有她蜷缩在阴暗的杂货铺里。夏油把整张纸钞递了过去。老人用枯皱的手摸上边的印痕,说:“等等啊,阿婆给你找钱。”

“不用了,我们赶时间。”夏油一把将猫凌空抱起,转身就走。

没走多远,他听到身后有个关西腔在吊儿郎当地叫自己。“哟!真巧,看这是谁哪,这不是傑君吗。”从街那头乌泱泱走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染着金发,耳廓上打着亮闪闪的耳钉,一看就是不伦不类的混子。虽然留长发打耳洞还穿灯笼裤的夏油傑本人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好学生就是了。

“跟大伙介绍一下,这位是夏油傑,我们那儿出了名的优等生。”禅院直哉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多少笑意。“还不快叫夏油哥?”他忽然揽过身边一个男生的肩膀。夏油冷眼看着,猜测这人大概是禅院的跟班。

“…夏油哥。”那跟班还真的叫了。

禅院直哉嘴角的笑容立刻僵硬起来。他慢慢低下头,盯着手下那个双腿抖如筛糠的跟班,冷不防地就抽了他一个巴掌。可怜那人连叫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倒在地上。“怎么喊人的?跟着我没吃饱饭是吧!”还嫌不够,禅院直哉一边怒骂,一边抬起腿来,看上去还要踹上一脚。旁边一众跟班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开口拦的。

这是在杀鸡儆猴呢,夏油心想。

还没动手,左肩上就传来一阵仿佛被铁钳夹住的剧痛。禅院直哉硬生生忍住想要惨叫的欲望,手臂狠狠一甩,却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怎么,夏油君要替我管教小弟吗?”

禅院捂着剧痛到像要折断的手臂,回过头去,不无讽刺地问道。可是夏油比他高些,禅院不得不抬起头仰视。就连蹲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雪堆似的大白猫,都在用非常嫌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人一猫都俯视着直哉,他的气势就显得很弱了。

“没想到优等生也抽烟啊,还是若叶这种便宜货。”身高和实力都占不了优势,直哉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寻找优越感。“至少也得要卡斯特这种货,才能入喉吧。要我请你一包吗?”他挑衅地盯着夏油。

“…啊,原来是禅院同学,好久不见。”夏油露出一丝惊讶,仿佛现在才想起他是谁。“你脸上的伤好的挺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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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蹲后续,好喜欢:cry::heartb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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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看完了发现没完结,再去看作者才发现是去年已经退咒坑的太太,她还免费做汉化,泪目了,把这么好一位太太气退坑的有些人不配称为同好 :sob:

11 个赞

蹲一个后续:slightly_smiling_face:

1 个赞

在lofter上看到比这多的后续,但还是没完结,太太退坑了,好难过:sob::sob::sob:这篇真的好可爱啊,恨不得打钱给太太看后续

7 个赞

好难过这个老师退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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