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写的,搬一下)
一个关于夏五二人饲养一种名叫芒库斯比亚的生物的故事,以下为五条悟写给家入硝子的部分信件内容。
*芒库斯比亚:出自科塔萨尔的短篇《剧烈头痛》,由科塔萨尔虚构的一种需要悉心呵护方能成活的动物,这个词取自他在大学任教时的同事伊雷内奥·费尔南多·克鲁斯常说的意义不明的口头禅。
硝子,气温和湿度总是变化无常,风向从东南改为了西北方向,上午柳絮粘了一层在窗户上,下午又送来石楠花的臭味,我和杰一整天都在养殖棚内忙个不停,要稳定温室的24度和相对的湿度比预想中要累人,温度警报响了就要赶紧开启风扇,太过干燥就得立刻加湿。稍有不慎,芒库斯比亚就会叫苦连天,皮肤干裂到出血,但我们已经来不及找到更合适的农场了,就像一个临产的孕妇等不及赶往医院就在车上生产。吸气,吐气,再吸气。驾驶位的杰猛打方向盘,他看了我一眼就绝望地叫起来:别吐在车上悟,你早上刚吃了巧克力麦片粥!
于是就在车上,我们的后座满载婴儿专用的纸尿裤、幼儿辅食、手指饼干、各类速食、兽用体温计等等……扎破的沙丁鱼罐头豪迈地对这一切撒着汁水。杰在我身旁大骂了一句,然后把呕吐袋飞快地抽出来。
是第五只,我说。我捧着呕吐袋,翻起白眼,沿着喉管下去的组织一阵抽搐,然后像鹳吞鱼一样抬起下巴,好让芒库斯比亚以相反的姿态从喉咙里滑出,裹着一层诡异的蛋腥味,准确地落进呕吐袋中。
很快,这第五只芒库斯比亚就会和后车厢另外三只一起,搬进我们临时准备的谷仓,为我们荒唐又沉甸甸的发财计划开个黏糊糊的好头。
我们亲手搭建了它们的温室,铺上干草,依次编号,挂上温度计和湿度计,以性别为划分分成两个区,在吐出最后第十六只芒库斯比亚的时候,我一直能保持两边的平衡。哦,你可能想问第一只怎么了。是这样,新手父母总是手忙脚乱的,况且它们是如此娇弱的物种(一根突然掉到地上的胡萝卜就足以吓死它们)……好吧,第一只我吐进了杰的沙拉碗,连带着的可能还有我的一部分呕吐物,事情太过突然,很明显我和他都没有准备(他很确定昨晚没有射进我的嘴里),但鉴于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必过于惊讶,于是我们把它连带沙拉喂给了七海养的狗。别告诉他狗碗是怎么来的。
我给剩下十五只芒库斯比亚记录完体检数值,冲洗掉它们前一晚的排泄物,再依次放回它们的窝,杰正在厨房做婴儿辅食,我们给这种生物喂捣成泥的婴儿胡萝卜和贝贝南瓜,放入四个半蛋黄,再加一些益生菌粉,如果加一点黑胡椒的话我也能吃,不过自从被杰发现后他就不让我做饭了。
早上八点,我从温室出来,杰会进去喂早饭,等他再回来,我会刚好吃完我的那份早餐,咬一口他的贝果,准备换班去挤牛奶。我们彼此的计划表严丝合缝,严密得像埃及金字塔的两块巨石。
我们严格按照计划表行事,连步幅和步数都算得如此精准,成年的芒库斯比亚会在正午十二点过三秒吁出一片午休的铃声,我将在牛棚到谷仓的第一百二十七步踏入其中,为他们播放午休时的音乐,周一到周五是巴赫,周末是莫扎特。
等我喂完那五只尚未满月的芒库斯比亚,抱着空奶瓶回到起居室的时候,杰刚好摆上刀叉,只需我入座,从容地拿起叉子敲一下杯子,像召唤侍者一样传唤到他无奈的眼神。他在我的意面上擦芝士碎,今天吃肉酱意面。我们为彼此留下了一个小时宝贵的午休时间,此安排来自之前的惨痛教训,省得我们又为休息不足而摩擦起火,大动干戈,砸坏最后两把椅子,错过那几只神奇动物的散步时间。
下午,是带它们去草坪上散步的时间,而我像一个牧羊人一样焦躁地转来转去,驱赶肆无忌惮的苍蝇。这些生物凭难以置信的生长速度变得巨大,变得椭圆,一周换一次毛,一个月蜕一次皮,发出牛群的叫声,最后吐出来的那一只已经能够在围栏中上蹿下跳了,最早的那两只将在最舒适的四点整开始新一轮的配种计划,一切都将安排妥当,不枉我和杰一番苦心。我摸着它们的肚子,仿佛能感受到沉甸甸的财富即将出产。
别担心硝子,我们的饲养计划虽然忙碌但也算井然有序,晚饭前我们会抽空去镇上绕一圈试探新伙伴的加入,让宣传单像红色信鸽从车窗飞出去。虽然大多数人一听到芒库斯比亚这个名字就跑了,但我相信总有人会被它们在黑市上昂贵的价格吸引而来。
硝子,听说你拿到了法医执照,怎么样,和死人同居的日子你还满意吗?没有想揶揄你的意思,我想再冷的解剖室都不会比我们湿乎乎的床铺更糟。今早雨水浇了我一脑袋,暴雨从半夜开始,顺着缝隙溜进来,浇透我们半个枕头,不得已,只好将床铺推到另一边,在原处放了几个脸盆,然后就急着赶去查看农场的情况。似乎我和杰的新手buff在一个月后消失殆尽了,真正的试炼正像乌云一样滚滚而来。
此前,我们连轴转了一个月,兴致不减,一整个月的晴天让我们少了很多麻烦,尽管疲惫不堪但还比不上几年前我和杰在实验室里颠倒黑白的日子,紧凑的时间表挤占了我们打架的时间和精力,但这场雨季和我的高烧马上就让我们这场繁育游戏回到了地狱难度。五年前我们试图培养变异基因,面对越是有挑战的事物我就越是兴奋,一周内我们睡不到十小时,达芬奇睡眠法在我们身上完美的再现,在短暂的梦境里我都能感受大脑仍在飞速运转。在失败了五百五十八次之后,我们得到了金主爸爸想要的东西……虽然最后没能把它交到对方手上。五年之后我明显感到一些力不从心,高烧三日不退,最后杰不得不安排我只负责最简单的喂食工作,更多时候我都是像这样瘫在床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给你写信,告诉你更糟的事情发生了,雨季的来临不仅让农场化作一片淤泥沼泽,更是令芒库斯比亚的卷毛都浸满了水,沉甸甸的要将他们扎进地里——这都是杰告诉我的,他每次都全身湿透地回来,扎破脚上的水泡——你不得不徒手拧去它们身上的水分,皮毛对他们来说是重要的保护部分,我们可不想让新络妇在它们身上咬出一串疱疹来。徒手拧去水分比洗六匹马还要累人!杰拿着面包在屋里走来走去,无法从时间表上重新隔开午饭时间,只好叠加在所有零碎的脚程上,他的身上有一种牛棚的味道,混杂一股葡萄发酵的酸味。
这样下去不行。杰说着给我换了一块冰凉的湿毛巾,他对任何退烧药都无济于事的我无可奈何,又或是早已习惯五条家身上一切的例外。三号的生产期即将到来,我们必须保证幼崽不会闷死在这个雨季,在你彻底康复之前,我们必须找一个帮手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的闹铃因泡在一洼水里报废,碗筷在洗碗池中发霉,芒库斯比亚的叫声简直要掀翻农场的棚顶。这时,我们的救世主灰原无所畏惧地踏入大门,发出一句赞叹:你们都快把这里变成雨林了!他看见这崩溃的一切,竟十分爽朗:我叫灰原雄,我捡到了你们的招聘启事便来了,我想……你们真的很需要帮助。
灰原的到来终于分担了杰的压力,他努力将屋子恢复原状,面对即将倾倒的厦宇也乐观异常。我烧至四十度,改用碎冰块抢救额头,灰原用一种据说是家乡的古老方法帮我治疗,沿着我们的床铺烧草药,我戏谑地说,下一步是不是要开始念咒语了。灰原心态阔达,置以一笑:我倒也希望自己真是咒术师,念一句咒语就能让五条前辈下床跳舞。我本来想说,杰你学学人家,听到这里,我只好噤声,看着他端来一盆绿糊糊,差点以为他要谋财害命。他当着我们的面囫囵喝下,以生命担保喝不死人。
如果让我形容其味道,就像是所有两栖动物都搅在一锅里熬成的糊糊,简直是酷刑,再一想他面不改色的脸,在我心里灰原雄已带有某些神话的色彩。
第二天一早,等杰来谷仓查看情况的时候,我和灰原已顺利接生三号的四只胎儿,他过来和我碰额头,一改此前对灰原的将信将疑,往后的两周,灰原更是成为了我们的得力帮手。我相信若是能这么维持下去,半年后我就能和杰赚够买下那座火山小岛的钱,对我们来说,这仅仅是一场开始。
不知道你有没有成功戒烟,硝子。知道你真的拿到了法医执照,我是由衷感到开心的,这是真的。我想你已经习惯了我们的不辞而别和神出鬼没,可能你现在正在吸烟室一边读信一边咒我们太平间见,但恐怕我们给不了你这个机会。
忙死了,忙死了,硝子,没时间写信,有时间发牢骚,芒库斯比亚就像细胞一样不断有丝分裂,三个月就险些撑爆我们的农场,现在我做梦都在他们白色毛发里跌打滚爬。我们总是因为吃了没煮熟的意面而拉肚子,最后改为吃速食土豆泥。此前我们熬过了湿热的雨季,烦透了这个天天都从靴子里倒出青蛙的日子。为了照料幼崽,不得不从早到晚几乎都守在它们身边,等我们上床睡觉,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大脑却活跃如凤头鹦鹉蹦迪。灰原睡在沙发,难以置信地沾枕即睡,呼呼安眠,我和杰背靠背心怀鬼胎,行至半路便会质疑自己:这一切是否值得。事实上我也这么去问杰了,话刚说出去就有些后悔,五年前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合理的答复,但我宽宏大量决定既往不咎,五年后我问到同一个问题,杰没有转过来,答案仍是不够明晰,他说睡吧,悟,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
我就当他说的是对的吧!忙到连喝水的空隙都要掐秒表的地步你是无暇去顾及更多的,我习惯性地把问题推给他,就像当初我俩挑选最贵的悬赏订单,我很是无所谓,我说选最贵那个就好了,杰你怎么看。不杀人?行,就按你选的来吧。
他总是觉得我处事太过极端,可是如果要喝奶茶就要喝全糖啊,如果要挑战最辣辛拉面该直接尝试地狱级别,否则有什么意思,但是杰说如果我们去杀人那就是真的破除界限了,就像擦掉粉笔画的边缘,踢散防鬼的盐圈,什么都会漏出去什么都会进来,既然人最后都是要死那么如何去死都会无所谓的,杰说这很危险,他就像是铁轨前的两道黄杆,拦着我,警告我有火车要来,让我等灯绿了再走。
那天我们去挑战地狱级别的辛拉面,我呛到要快咳出心肝脾肺,他早有预判地拆开牛奶纸盒,再加入几块方糖。
所以我相信他,硝子,即便发生过那样的事,但我大人大量决定既往不咎,即便我知道我们只是把问题的雪球越滚越大,向山顶推去……
有一只芒库斯比亚死在了角落,这有点奇怪,但问题不大,我们于清早发现了它的尸体和一地呕吐物,可能它吃错了什么东西,把围栏里几只小崽子吓得够呛。杰和灰原把尸体拖进了麻袋,我没有去帮忙,因为格外刺鼻的腐臭味会让我想起吐出那些东西的时候,最后灰原不得不用足够的草药和花掩盖掉尸臭。埋完尸体之后,杰背着铁锹回来了,清点剩余四十八只毛绒生物,他拧着眉头,过去六十天一向如此,但此时流露了一点疑惑。九号被啃掉了半张脸,他说。
很正常,动物界自相残杀和同类相食的案例还少吗,我说可能就是哪只饿了,去吃了几口,就像半夜我饿了会去啃你第二天的早饭,再给你放回冰箱。
他白了我一眼,怀疑九号的死因不同寻常,但因为现场并没有过多的血迹作罢。
我认为是他太紧张了,这几个月里只死了第二只芒库斯比亚,这在这种生物的养殖史上已属于奇迹,这么说可能硝子你不太理解,但抚养一只芒库斯比亚直至成年不会比心脏移植手术要简单,甚至精细相当。只有我俩都是天才,加上灰原这种不知疲倦的怪胎的条件才能顺利走到今天。
按我们原先的计划,理想条件下哪怕损失十只,再熬上两个月也能达成一百只的目标,我已经能看到我们的火山小岛向我隆隆致意,远洋渡轮呜呼流云般的蒸汽。我和灰原都非常乐观,即便每天都忙得骨头散架,除了杰,不过,他总是这样,总要我反复强调你太过担忧,顾虑太重,他总是自己揣着一肚子问题,也把我的疑问拿走了,到头来,我又要去劝说他。他的忧虑要是芒库斯比亚身上的毛,其产量能超过澳大利亚所有牧场的三十倍,变成一朵五十吨的云,下五十吨的羊毛雨,把杰这个人严严实实地活埋……但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你说他没了我该怎么办!
硝子,等着我们满载而归吧!倘若我们一去不回,我也会给你寄小岛的明信片。
农场里又死了三只,初步判断是食物中毒,尸体都倒在一滩呕吐物里,有一只因惊吓吃掉了自己的幼崽,为了防止更多母食子的事情发生我们尽量及时将它们分开,有点蹊跷,食物是杰负责的,但每天喂之前我们都会试吃,杰只好改变了原本的材料和配比。总之,忙碌依旧,三点一线,我们因别的琐事吵了几次架,没有更多要紧的。
戒不掉烟也没关系的,硝子,距离你因抽烟患上肺癌恐怕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呢。
二十五号难产了,折磨了我们一个晚上,此时我窝在干草堆上,隔壁就是它们骚动不断的产房,听着它们发出尖啸羊羔一般的声音,待在这里暂时休息以防又出现意外。我只能在天亮前这仅有的二十分钟里给你写信,写完就又要回到棚屋中去接替灰原的班。情况不太妙,硝子,二十五号并不是第一只难产的母体,我们怀疑是那几只暴毙的芒库斯比亚使准妈妈们受到了惊吓,此前三十号早产,四十二号产下死胎,我们第一时间将怀孕的雌性进行隔离但还是在所难免,最后不得不给每一个准妈妈安排单独的隔间,四十只小芒库斯比亚和她们遥遥相望,形成两片白色的哼哞之海,如果你从中间走过去,把手伸去幼崽的那一边,它们就会张开嘴——探出它们山羊一般凹凸不平的舌头——舔掉你手上残留的蓝莓果酱。
有几只雌性哪怕因为涨奶都不愿意再给幼崽喂奶,迫不得已我们只好手动挤奶,再挨个去喂幼崽,直到最后一批幼崽断奶前我们起码还得持续两周左右,但这些磨难也是在意料之内的,我们没有过多抱怨,杰快速调整我们的计划表,把睡眠时间压缩至四个小时,冰箱塞满了冷冻华夫饼,这样我们用微波炉旋转三十秒就能一边吃早餐一边给幼崽喂奶,你真的应该看看杰给它们喂奶的样子,他捏住它们的蹄子,像是握住装满奶油的裱花袋,让那些好动的小蹄子无法动弹又不至于捏疼它们,另一只手扶住奶瓶,裤子上满是它们的蹄印。
每一次,杰和灰原都要去处理掉那些已经僵掉的幼崽和死于难产的母体,母体的死去反而让生产变得顺利了,无论你是想剖腹还是通过挤压辅助幼崽生出来,有时候我只需要扒开它们的腿,而杰用手术刀划开一层层皮与肉,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用兔子做实验的时候,杰是我们三个中下手最稳的那个,游刃有余地挑拣内脏,插入针管,注射,而其他大多数人在努力咽下反呕的酸水,不过此时他脸上更多的是交叠的疲惫,丸子头都松松垮垮的,我们已有半年没睡过好觉了。灰原正在一旁擦洗刚拿出来的幼崽,死胎会被丢进铁桶,一起埋进后院的向日葵丛下。
五十五、五十八、六十二……我们把幼崽赶进新的围栏,灰原一只只点过去,长舒一口气:起码数量又趋于稳定了,五条前辈,虽然比预先的计划有所推迟,但按这样的势头再熬三个月应该就能满足你们最终的目标了,今晚可以开香槟了吧?
悟喝不了酒。杰从身后插进来,他真的很会泼冷水。所以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开几罐啤酒,他露出苦笑,还是我半年前买的。
灰原兴冲冲地承包了三人份的晚饭,他告诉我们他需要足够的钱来支付妹妹的大学学费。
三个月后,我就能给她一个惊喜了。灰原说话的时候,眼睛在烛光里亮晶晶的,我们的吊灯已经坏了三周,但我们来不及去更换它。
不过到了夜里,我们还是疲惫到没有精力做爱,杰的手环在我的肚子上,手指模拟某条线路划着圈,他说他把那些死掉的芒库斯比亚埋进土里,第二天就会长出奇异的苗来,他很想要剖开那些尸体看看,也许肚子里生满了某种植物的种子,说不定死因比我们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我说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比如等一切结束,我们给自己留一只成年体,把它绑在手术台上,把摄像机架在上方,我们把一切都录下来,如何剖腹如何取内脏如何锯骨,做组织切片做标本,制成录像带放到网上销售,有人想自慰的时候就会点开它。
与此同时,杰的手覆在我的肋骨上方,手心灼热的温度刚好能想起奶油蘑菇汤的热度,在户外晒得滚烫的车前盖,只是太可惜了,我们真的没有时间,我们得把一切私人的待办事项都推到三个月之后,哪怕只是十分钟的欢愉,都必须和我们的疑难杂症雪球一起冷却。
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硝子?
好吧,好消息是,我们结束了华夫饼地狱,掉进了麦片地狱。坏消息是,芒库斯比亚的状况从上周起就变得更糟了。
存活率每况愈下,第三批出生的幼崽皆患上了措手不及的传染病,飞快地在幼崽的隔间中蔓延开来,又是一次费尽心思的隔离和检查,我们忙碌了十个小时只来得及喝几口水,灰原因为疲惫靠着墙睡着了,尽管有好几只幼崽在他的怀里啃衣服,把他唯一一件牛仔外套啃出了四五个洞。发情的雄性在他们的围栏中打架和撕咬,用长在脑袋两侧的盘角互相顶撞,把我们围栏撞出几个豁口,暴躁得我都快牵不住他们。但最棘手的还是这莫名其妙的传染病,像是某种孢子爆发在幼崽之间,在它们的脸上开出黄色的溃败的花,所有的研究报告中并没有记载这一病例,我们和灰原只能选择蒙上口鼻转移一些已经溃烂的躯体。
我们可能又要从头来过了硝子。
还是没有好转,硝子,种群从八十只锐减到五十只了,疾病在成年体中也扩散开来,迫不得已,我们临时又改建了牛棚,希望能保存最后三十只幼崽和二十头成年体。杰也看起来越来越累,一天里话不超过三句,我只好和灰原一起数数,他每天的发型都睡得像狂风过境,很能提神。
今天又死了十只,多米诺牌一样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倒下去了……
…………数量还在下降,向日葵花丛已经不够我们埋的了,灰原也没有办法去掩盖尸臭的味道,那片墓地上还在不断地长出诡异的蕨类植物……
对不起硝子,我知道这张纸送到你手上的时候一定看起来很遭,皱皱巴巴,像经历过水灾又堪堪躲过火烧,我猜你刚刚点上一支烟,看到这一行的时候一口还没吸完。
我和杰又吵架了,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过去也总是吵架,然后做爱,忘记或是说故意装作没吵过架,我也并不觉得这次的吵架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不过又是一场旧事重提,再加上几句气话,他就真的不再和我说话了!小气鬼。我不就又提起实验室的事了嘛!不知道跑到哪里生闷气去了。
灰原无可奈何,在我们吵架的间隙去照看那些毛球了,他说有一只长得很壮硕,有望活到最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得去看看他,现在那些东西一天比一天叫得要响,烦人程度不亚于曼德拉草。不写了,我去棚屋看看,我们还剩最后三十只,白干了半年只是让我觉得很疲惫。
灰原雄不见了。
杰也没有回来。
不对劲,硝子,不对劲……
我们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说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它还在成长。
他们都被吃掉了,硝子。
我想我们这次真的,做了一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硝子,现在我能肯定,灰原雄确实被那只越长越大的芒库斯比亚吃掉了,包括最后剩下的十只幼崽,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有三只成年体越狱了,在外面它们也活不了多久的,关键是那个怪物……它还在成长……仿佛一头不断坍缩的黑洞……
无论用什么,木头、刀、枪等一切你试图用来阻止它的武器都无济于事,这些东西一旦黏在它身上就像被茅膏草攫住,卷进它的身体里不断壮大、膨胀……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些疑难杂症雪球吗?我经常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我敢说杰也知道这点,因为是他和我一起把这些问题越滚越大的。你会不会经常发觉很多争吵都没有结果,你们冷战、互相争论,把冲突激化到打架的地步,甚至不打到昏迷不罢休,最后只是累了,无人再愿意提起那些没有结果的争吵,但是某些矛盾并不会就此消解,我们只是把这些雪花攒起来,默不作声地推着,像西西弗斯双人行,只是我们手中的雪球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直到有一天……
它会轰隆隆地滚下来,把我们装模作样建造的所有毁于一旦。
是这样的,我们所剩无几的精力好比撒了一地的黑火药,参杂的杂质足够多,不用担心炸掉你的花园,但只需要一点争吵的火星,就会噼里啪啦地把我们所有的耐心都烧个精光。那天,我和杰在农场吵了一架,但我们吵的其实是五年前的事情,我说我既往不咎了,我没有撒谎,我只是想刺激他,有些报复的意思。五年前我们确实把变异基因搞出来了,我们在猴子身上做了足够多的临床试验,就差交给金主这一步,可是杰不知道从哪得知了源基因体的提供者,那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在间接的情况下被我们的种种试验折磨得半死,杰知道后一个人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把我们的成果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能闻到他身上硝烟的气味。我对他说:杰,你杀人了。你把界限擦掉了。
比起他毁掉了我们共同的心血,我更在意的是他一意孤行的背叛。我想问他为什么,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我想问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问他之后你要怎么办。
他说准备攒钱买一座火山小岛过一段隐居的生活,然后……如果悟要来的话我就告诉你然后是什么。
我说那我有钱拿吗。
他说当然,我们不是一直都是五五分成吗。
我真是鬼迷心窍见钱眼开,信了他的邪。
可是你知道有的时候你没有及时去追问的话,你可能会永远错过相互坦白的机会。
五年之后,我在一个午后大吐特吐一团羊毛,在坏了的吊灯下怄气,我说遇见你真是上辈子作孽,他回我彼此彼此。我扭头腹诽,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你的荒唐计划,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失心疯,宁愿把一切都毁掉……
杰突然不说话了。我反而有点慌,我只是故意呛他,他好像真的信了。
他说,我会去查清楚它们生病的原因。然后离开了。
等我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也长出了那些诡异的蕨草,半条手臂从蠕动的嘴唇中探出来,还没等我跑到跟前,就一并消失在那道粉色、狭长的巨口中。
硝子,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不知道你是否能成功收到这封加急信,也许你已经坐上了飞机飞离了这片国土,也许新闻正在报道这件事:一头高达十米的芒库斯比亚正在不知餍足地吞噬一切事物,它吃得越多,成长的速度也就越快,缓慢却游刃有余地向更大的城市爬行,什么都无法阻挡它的脚步,哪怕是炮弹都将被它吞服入肚,压成一个嗝。
我记得在半个月之前,它还是我们的十三号,只是贪吃一些,比其他的同类要重一些,也时常被欺负,在最后两个月里显现出顽强的生命力,灰原说它很有指望活到最后,我不知道十三号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转变成饕餮一般的存在的,但现在我唯一清楚的是:由我和杰开始的东西也必须由我们两个结束,是时候面对被我们搁置得太久也过于庞大的雪球了。
和杰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闯了很多祸,我想这一次是我们能惹出的最大的麻烦,实在值得纪念,特别适合拍成电影,冥冥肯定很愿意投资。
如果灰原还在的话,他一定能和七海合得来,因为七海很喜欢狗。
等我把杰从那张嘴里拽出来,我想告诉他我没有真的生他的气,五年前我也可能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我只是有点错愕,觉得他变得有些陌生,我只是希望能跟我商量一下。
也许我们无法彻底解决我们的雪球问题,但起码可以从这件事开始。
不用太想我,硝子,我见过那东西的口腔,它们退化的牙齿,祝我能在它吞噬地表的一切之前阻止它。
祝我能重新找到夏油杰,毕竟,他没了我可不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