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兰因渡我
*半架空原作向/夏油杰咒灵设定/年龄操作/轮回要素
*3.3w完结。古日本背景,请莫要细究年代和一切细节,一切可当架空世界看。至于为什么说是半架空,是因为使用了原作相关的一些设定。
白发的六眼神子立在门前,看见那僧人撑着伞自雪中跋涉而来。
暗红伞面上都是积雪,随着他的步伐簌簌落下。木屐深陷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足印,是红色的,足袋也是红色的,看得出原本是雪白,被雪水和血的混合物染得斑驳,袈裟上也到处都是溅上的放射状的血液,红黑得有些发褐。
男人从千万风雪里走来,蹲下身,用伞遮蔽了他头顶的落雪,轻声说:
“我认得你这双眼睛。”
众生万过皆因果
本是无争无灾祸
无言劝了千万般
无有一个回头看
——《兰若度母》
0
我欲渡这尘世。
你将我渡回人间。
1
五条悟第一次见夏油杰,是在京都的一个大雪天。
臭名昭著的恶鬼之王,百鬼之主,吃人的金刚,异端的邪佛。他有无数个不祥的名讳,世人皆知他以坊主的打扮行走世间,姓为夏油,音似外道,却不知他作为过于强大的古老诅咒,也被掌握了超越常人力量的古老世家所供奉,会在每二十年下雪的天气前来收取贡品。
白发的六眼神子立在门前,看见那僧人撑着伞自雪中跋涉而来。
暗红伞面上都是积雪,随着他的步伐簌簌落下。木屐深陷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足印,是红色的,足袋也是红色的,看得出原本是雪白,被雪水和血的混合物染得斑驳,袈裟上也到处都是溅上的放射状的血液,红黑得有些发褐,宽大广袖的僧袍上倒是看不分明,一水儿的子夜般的漆黑。
五条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眼看见夏油杰。
他虽年幼,却已是家主,身着素色的蜻蜓纹浴衣在门外等候,也不怕冷,赤着手足站在雪地里,永恒的无限不止风雪、连寒冷酷暑都能隔绝。
黑发男人一步步走近,血脚印一步步在他身后延展。
醒目得很,像泼在雪地上的一大泼墨点,有闲心品味的话,还会觉得有几分古寂的美感。快要干涸的血的颜色溅在结白的雪地上,像是一朵一朵随着他的木屐落下而盛开的赤莲。
五条悟只是睁着那双澄澈渺远如苍天的六眼,安静地将手拢在袖子里看。
身后的家老、眷属和仆从随着男人的接近跪成一片,膝盖陆续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些烦人。他身边给他撑伞的侍从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吓到,先是手抖,再是整个人都抖得跟筛糠一样,搞得很吵,而且有几片雪差点飞到了他的眼睛里。
五条悟无所谓地抬手,擦了擦自己沾上了雪花的睫毛,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走来的黑衣僧人。
他看见了那人身后张牙舞爪的黑气。像是恶鬼般狞厉而多相,时而蜈蚣似的触须在空中散开,时而凝聚成威严的龙身环绕他游走,多变如氤氲在水里的墨,都是厚重咒力的具现化。
五条悟自出生起还未见过那么强的家伙,这是第一次,因此很有几分盎然的兴致。
生来被供奉为神子、咒术天赋已然是世间极致的小少年,很有几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脾气。来依附御三家之一的门客从未少过,五条悟却从未见过足以让他看得上眼的强者。
之前听闻这等人物要来,五条悟心里自然有几分好奇,原本懒得弄琐碎的礼仪范式,此次却主动提出了接待的要求,态度积极,完全忽视了家老因此流露出的不安。期间有因为看厌了雪地的无聊而后悔过,但如今他的期待已经完全实现。
在向他走来的男人——不,咒灵,给他的感觉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五条悟用六眼看他,湛蓝瞳仁印着他宽袍广袖像乌鸦羽翼般在风雪里飘飞,心里泛上了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像是酸涩,又像是怀念,像是喝下了多加了很多梅子的避暑汤,酸的底色里透出一丝甘甜,甘甜的余味却又泛着星点的苦与锈气。
这样的感觉在男人走到他眼前停下的时候,达到顶峰。
五条悟没有发现旁边撑伞的侍从已经在特级咒灵的咒力压迫之下完全瘫倒,伞从手里滑落,将他暴露在风雪中。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夏油杰所吸引了,再没分心注意到其他的事情。
脑海中隐约有破碎泛黄的画面闪过,最后终结于那人的声音。
“……我认得你这双眼睛。”
夏油杰蹲下来,轻声说。
他的声线远没有面相薄凉,虽然低沉微哑,却在疑问声中透出一股奇妙的柔滑,像是私语般亲昵地响在听者的耳边,几乎生出了温柔的错觉。
与此同时,他的伞很自然地微微倾斜下来,遮蔽了五条悟头顶的天空,连雪落到了他背后的漆黑长发上也浑然不顾。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蹲在五条悟面前,耐心地低声问他。
五条悟仰头看他,鼻端都是他身上的血腥气,混杂着一点佛堂寺庙般的檀香的尾调。那么冲人的味道本该令五感比常人敏锐的他作呕,但五条悟奇异地发现他不讨厌这人脸上看起来浅淡却有几分真心的笑容,也不讨厌那双深紫色的、好像蔓长春花的颜色的细长眼睛。
他的注视不像其他人。
那目光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落在五条悟的灵魂上。比落雪更温柔,比炉火更烫人。
他只是在看“我”。
五条悟若有所悟。于是五条家的年轻过头的家主第一次开口,却不是回答,而是问出了一个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雪发的孩童立在茫茫的雪中,诅咒为他撑起红伞,而那双澄净的冰蓝色眼瞳中毫无畏惧,唯余一片空明。
这世界上有无数重要的誓约。不管它们的内容是什么,第一步肯定是交换名字。名字是有力量的,也代表着冥冥中的缘分,这在咒术世家中,更是从古流传至今的古训。
“我叫杰。”黑发的男人、令无数人畏惧的古老存在,却没有一丝犹疑地回答了孩子的问题,“我是夏油杰。”
“那么我是悟。”雪发的男孩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丝毫将真名亲口交给诅咒的害怕,只是无悲无喜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像是完成了一个既定的仪式,“我是五条悟。”
得到那个名字后,夏油杰沉默了下来。
艳红的伞下,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再次变得寂静。
雪发的男孩将手拢在和服的袖子里,不闪不避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沉寂中所蕴含的意味深长,也没察觉到他身后的族众们纷纷屏住了呼吸,像是面对着未知的巨大压力一般,瑟缩着将额头深深地埋入雪地,嘴唇无声开合,似乎是在对神明祈祷。
“悟。”夏油杰沉默了许久,才最终开口,却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是个好名字。”
“那是当然。”五条悟仰头看着撑伞站起来的他,倨傲地仰起了下巴,“因为是我*。”
“面对长者时,还是换个谦虚点的自称比较好哦。”夏油杰叹了口气,像是感到怀念似地揉了揉五条悟毛茸茸的短发,温热的掌心不像非人之物能有的温度,反而令五条感受到一股奇妙的亲切,然后低头对着他笑了笑,细长的眉眼在雪光里显出了几分幻觉般的温柔,“当然,对我可以不用,悟。”
“才不要。杰。”五条悟拈住他垂落在自己身侧的宽大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亲近却自然地唤出了某个人的名字,却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意见,而是皱了皱鼻子,语气嫌弃地提醒道,“你身上太难闻了,赶紧换身衣服吧。”
此言一出,四周愈发寂静,只余下风雪之声。
五条家的人们连呼吸声都快要消失了。
一袭僧袍、黑发披肩的诅咒满怀都是血腥味,不知道来之前在哪个偏僻角落杀了多少人,身后新生的怨灵与杀孽呼啸哀嚎,向他伸出黑气凝聚的虚幻的手来,却被一种莫名的强大力量阻隔在衣摆之外,碰不到这个男人哪怕一丝一毫。
在能见诅咒的人看来,他简直像是浸在了血海地狱之中,袍袖衣角都浸润着鲜红的血腥与漆黑缥缈的怨气。
五条家的人一个个伏倒在雪地里,心跳的节奏甚至盖过了雪落下的簌簌声响。他们唯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幼家主的冒犯言辞触怒邪灵——毕竟是这百年来唯一的六眼,是五条家作为咒术名门立身于世的根基,若是在这里被杀,百年没落是免不了的。
他们全部手脚僵冷地蜷缩在雪地里,个别朽木之年的老人甚至已经浑身发冷、做好了牺牲自己救下家族未来的兴盛的希望的准备。
但是他们等了很久。
像是一刹那、又像是漫长到了永恒,最后只等来黑发男人的一声轻笑。
“好。”夏油杰笑出声来。男人的细长眉眼弯起,眼尾锋利的弧度被笑意柔和,透出一丝狡黠。他向着五条悟身后的院落指了指,尊重中透露出几丝风趣,征求着面前的小小家主的意见,“那么,我可以进去吗,悟?”
2
夏油杰这一进五条家,就没有出来过了。
五条家自然不愿意危险的诅咒与年幼的六眼朝夕相处,但是强大如夏油杰,在这世间行事,自然无需顾及他们这些弱得好似蝼蚁一般的人的意见。
说起来,五条家也根本不敢忤逆他。
那每隔数年的敬献,冠了个供养的好名头,但双方都清楚,本质上只是一种交易,原因是他们害怕他。五条家曾与这个诅咒结下孽缘,只有向过于强大的诅咒献上祭品,才能奢求他仁慈地从指缝里漏出些安稳年头。
偌大的五条家,唯有一个人对夏油杰的到来抱持着欢迎的态度。
那就是五条悟。
夏油杰不是留在五条家。准确的来说,他是留在了五条悟的院落里。像是旅行太久的旅人留下歇脚,又像是与故友久别重逢,活了百年的诅咒堂而皇之地走入六眼神子的居所之中,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日日与五条悟相伴。
他与五条悟,分明有那么多的不同,一大一小,一人一诅咒,却相处得如此和谐,好似已经认识了许多年。这样的自如的态度,让五条家所有的老人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视,不愿多言。
但五条悟却很满意。明眼人只要见上一眼这位少年家主与夏油杰相处的情态,就会察觉到,五条悟喜欢这个诅咒,胜过他出生起见过的任何一个活人。
少年总喜欢揪着黑发男人的袖子,与他坐在缘侧看庭院。冬雪春雨,夏风秋阳,大到术式开发,小到午间喝的甜汤,都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交流的东西。夏油杰也待他亲密,极其自然,宽和温柔,不见戾气,偶尔逗趣他,也擅长哄好耍脾气的傲气小孩,是极其亲密的玩伴,不似看遍世间沧桑的年长者,倒似平辈论交的友人。
就那么过了一段日子,五条悟的贴身仆从在某个稀松平常的午后悚然发现一件并不寻常的事。夏油杰握着午间小睡后的五条悟的手,说“悟,你的手太冷了”,并唤她拿来毛毯。她初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应了夏油的吩咐,走了几步,出了房门,才想起这代表着什么,一瞬间眼眸惊惧地睁大。
连常年待在年幼家主身侧的她,除了某些必要的时刻,都无法时常接触到五条悟,还要等家主允诺并且自行撤去那层无形的屏障才可。
可五条悟没有对夏油杰开无下限。
他之后都不会了。这代表着六眼对本该祓除的诅咒的无条件的信任,也说明——
夏油杰待在这里的期限,恐怕要到许久以后了。
事实证明,贴身女仆的预感并没有错。
六眼本人都很喜欢与诅咒相处,似乎异常中意他,五条家的人更是不敢多说什么。
杀人成性、血债累累的古老诅咒长期停留在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的腹地、六眼神子的身畔,并非什么具有威慑力的消息,而是一种视世家于无物的耻辱。
五条家的长老无声地封锁了这个消息,不敢让传出来,为此杀了数人,五条悟身边的仆从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好在夏油杰对这些都不在意。他入了深宅,似乎收了凶性与爪牙,陪在五条悟身边时,没有杀过哪怕一个人。
3
五条悟确实很中意夏油杰。
夏油与家族里那些刻板的老头一点也不一样,与服侍他的仆从不一样,也与那些其他世家偶尔会跟五条见面共同玩耍的同代人不一样。
夏油杰很合五条悟的口味。
他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的。非要比喻的话,显眼得就像雪地里的一块黑石、蜜豆里的一颗橘子,总而言之,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之间莫名的合拍让五条悟将夏油杰完全与这世界上的其他人区分开来。
杰是唯一的。有且仅有的。
几乎没有走出家宅去见过广阔的外面的世界,但五条悟却没由来地如此坚信着,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感。他自小就有六眼,出生改变世界,也能瞧见许多常人不可见的奥秘的本质,理解力和通透程度超越常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少有不正确的,夏油杰于他而言的意义便是其中最为正确的事。
夏油杰与他相差甚远。
他们两个从头到脚可能除了同是强者就没有什么不同了,但是五条悟就是觉得,夏油杰与他很是合拍。与这个人也不是的家伙待在一起的感觉过于舒适,只要一个对视就有心灵相通的感觉,而夏油杰不是无趣的性格。夏油身为诅咒,对咒术师的手段也颇为了解,对五条家秘而不宣、只有历代六眼能够驾驭的无下限术式也意料之外的熟悉,五条悟既可以与他探讨咒术的应用,也可以与他聊些琐事。他有什么要求,夏油也会尽量满足他,不论是吃点心还是有时候拿夏油驭使的咒灵练手,但在有些五条悟不是很在意的生活细节上,夏油杰却会对他有所约束,并不轻易妥协。
但那些意外固执的地方五条悟也并不讨厌,反而认为,“对,这个人就该这样”——
并且平等地喜欢着夏油的这些部分。
只是他有一点很在意。
夏油会对他讲外界天南地北的见闻,却从不对五条悟讲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连见闻里都尽量消抹自己的存在。除了在五条悟的眼前真实地存在着,夏油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谜。
五条悟有着与年龄相符的旺盛好奇心,自然不会漏下诅咒闭口不谈的这点。他好奇夏油杰之前的经历。夏油杰是他平生仅见的强大诅咒,又通晓人性,不用六眼去看,就是活脱脱一个人类,并非他从小见到的那些低级畸形只会呓语的存在。
杰以前是人类吗?五条悟有次就问,他捧着西瓜吃了一半忽然想起这个问题,于是就顺口问了出来。明明是疑问他却近似肯定,是直觉带来的自信。变成诅咒之前,是做什么的?还记得吗?感觉是很厉害的咒术师吧。
夏油就笑,也没五条悟想象中的避讳,点头算是肯定了五条悟的猜测。
黑色长发一身五条袈裟的男人坐在他身边,脸上表情没有异样,似喜似悲的笑模样,其实怎样都不算真心,他说他原先也做过咒术师,后来是诅咒师。再后来——
再后来?五条悟提起了好奇心,问他。
再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夏油杰不愿多说,只是对他笑,递给他一个红豆馅的和果子。悟,尝尝这个。
如此明目张胆的敷衍使五条悟心生不满,但即便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他也明白夏油杰的态度是不愿向他说明。
于是少年找上族内最年长的家老,得到了五条家独有的积累千年的典籍库的钥匙,走进灰尘落满的书堆内寻寻觅觅良久,才在残破泛黄的书页间找到几句似是非是的记载。
夏油氏,曾是百年无一的稀有术式咒灵操术的拥有者。与昔日的五条家神主为友,后决裂,堕入邪魔外道,屠百余人,最终千万恶鬼噬身而亡,化作诅咒存于世间。
五条悟的指尖在某句话上摩挲许久。他想起了夏油杰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男人从千万风雪里走来,蹲下身,用伞遮蔽了他头顶的落雪,轻声说道——
我认得你这双眼睛。
当时五条悟以为他说的只是六眼,还在心里觉得这老诅咒俗气,跟家里那些腐朽的老橘子一样看人也只看得见这双代表着绝佳咒术天赋的眼睛。可现在想来分明不是。夏油杰一定看到了更多。
他看见了什么?
五条悟想到了某个显而易见的可能性,胸中一阵气闷。他原本不会对没有确切证据的猜想动气,但是这件关于夏油的事情上,却难得有了些脾气。
白发少年将书册扔回了扯出来的一堆野史经卷中,头也不回地踩着木屐啪嗒啪嗒跑出了书库。
4
从那天开始五条家的年幼家主就跟被供奉的百鬼之主闹起了脾气。
因为他之后去问了两次,夏油杰都不肯说。典籍上看见的记载串起了五条悟之前察觉到的夏油杰对他的特殊态度,夏油对此的缄口不言更是助长了五条悟心内的郁闷。于是五条悟也缄口不言,不再与夏油杰说话。
生而强大的五条悟自然也有自己的傲气。他在情感上更是有着独有的敏锐。
得不到夏油杰的坦诚和解释,他更不愿意做诅咒缅怀故人的由头,便冷着脸不去看他,日常行动也故意与夏油杰隔开,不再那么形影不离。
当然,让他完全不去见夏油杰也做不到。
因为咒灵就住在他的院子里。五条悟每天回到院子里与夏油杰共处几个时辰,从来不说话,闭口不言,像是修了闭口禅,但夏油杰却也不太说话了。黑色长发的男人怡然自得,不因为五条悟的态度生气,只是照常沏茶赏景,偶尔与他说些无聊话题,明摆着没有什么想对他说,明明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却也对五条悟的小情绪表现得并不在意。
这样一来,夏油杰没有什么反应,五条悟自己反而更气闷了。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个气,长老们想要管教他他都有主意整回去,唯有夏油杰毫无破绽、实力也强,五条悟拿他完全没办法,也撬不开那张蚌壳般紧闭、只知道假惺惺微笑的嘴巴。
几天后五条家的少年家主索性就以练习术式的理由搬出了自己原先的院落去另一处暂居修行,只将那里留给客居的夏油杰,一连几天都不回去一次。
五条家的人自然是乐见其成。他们巴不得六眼早日远离危险的特级诅咒,于是给五条悟塞了更多的跟祖传术式相关的典籍与记载给他参悟,试图将他久久地羁留在修行的场所中,减少回到夏油杰的身边的时间。
此举不能说是没有效果。
五条悟之后确实减少了回原先的院落的时间,每次回去,也总是冷着一张小脸,还蛮有家主和六眼特有的威严风姿,一双通透眼瞳里蓝色漠然而透彻,与夏油对坐在桌案前饮茶,微微侧过头不言不语的时候,神态看起来是真的有神明般的无情的。
夏油杰的话不知何时,也不知不觉少了下去。
等五条悟从指尖拈着的茶点的香甜滋味中回过神时,就发现原先还在不疾不徐地讲述着曾在偏僻地区见识的风土人情的夏油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话语,周围只余下沸水和茶香微微在壶中被炭火烧得翻滚的细微声响。
而夏油杰一直在看他。
黑发的男人兀自不动,披着一袭袈裟和玄色的僧袍坐在他的对面,深色的眼眸凝视着五条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近似出神,但是眼睛的落点始终在五条悟身上。他目光深远,好似从悠久的过去看来,细长的眉眼中蕴含着的一丝近似于怀念的神色几乎让人感觉到了泛黄。
五条悟隔着稀薄水雾对上他的视线,心跳就忽然错了一拍。
奇异到难以理解的情感忽然侵袭了他的心脏,胸膛的深处传来的酸楚和错觉般的痛苦让天生有无下限隔绝凡尘的五条悟几乎感到了茫然。
他找了个由头便匆匆离去。走了几步五条悟停下脚步,站在缘侧上看外面新发的春叶,目光空茫茫没有落点,右手却不自觉地隔着肋骨皮肤摁上了自己的心脏。他体味到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在夏油杰的那道目光里,他好像变得很弱小,变成了真正的、会在红尘里挣扎会感觉到痛楚的肉体凡胎,连能够随着他的心意拒绝一切的无下限也不能成为为他抵御伤害的盔甲。
就像他在那场冬日的风雪里初见夏油杰一眼的时候。
那几乎让他的心跳也突破冰雪般的平静的热切,忽而就在他的胸膛里解冻了。
那颗心在那个人投来的目光里怦怦地跳动着,像是从某种久远的沉睡中被唤醒,对于那个映入他的眼眸的那个存在的到来,感觉到了欣喜,连带着五条悟的心绪也变得奇异和悸动起来。
简直不像在清修中度过生命的前十几年的五条悟会产生的想法。
就好像……这颗心脏原本就是属于别人的东西一样。
五条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旋即在身后仆从的小声呼唤中回过神来。他顿觉荒诞,却因为之前的这个想法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仍然沉浸在思绪里,胡乱应了一声就快步离开。
他总觉得有人从背后的那个院落里投来视线,就落在他的脊背上。
但是五条悟挺直腰背,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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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让夏油杰和五条悟之间的氛围好转,他们还是各自停留在两方院落里,相聚的时间还在逐渐减少,原因多是出于五条家的干涉,但跟五条悟难得的顺从和夏油杰的不干涉也不无关系。
两个人像是冷战一样就此僵持住,直到有一天,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不知道谁将夏油杰停留在五条家的风声传了出去,夸口说这一届的六眼为了封印特级诅咒消耗巨大开始闭关,也没能阻止诅咒多少,只能将其困在五条家内部。再加上这段时间夏油确实没有外出走动,踪迹不显,平白少造了许多杀孽,再加上去五条家做客过的人确实有见过疑似有着强大咒力的黑发僧人出没的踪影,传言算是坐实了几分,也有人信了这些风言风语,觉得有机可乘。
被派到五条家的那一拨刺客死士便是铁证。
不管主使者是谁,他们算盘都打得很好,伪装成五条家的客人潜入进来,想要刺杀这一任的六眼,让因为六眼出世而如日中天的五条家元气大伤,却因为五条家封闭的情报而寻错了地方,进了五条悟从前居住的那一处院落。
五条悟得到消息的时候晚了一刻。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夏油杰杀人留下的残局。
到处都是血和肉泥,人类的肢体和头颅滚得到处都是,被奇形怪状的咒灵撕成碎片,和破碎到看不出原状的布料混在一起洒落在地上。
与五条悟一起赶来的仆役还没在院落里走几步,就因为过于浓郁的血腥气而弯下腰呕吐,暴突出来的眼球里密密麻麻都是血丝,里面蕴含着浓重的恐惧的强力的咒压所带来的精神压力。
夏油杰待在五条悟身边太久了。他出现在小小的六眼身边时总是衣衫洁净、笑容温煦,几乎都让人忘记了他刚来五条家收取供奉时的那副杀人魔头的样子,过于通人性和情理的表现,也几乎让人忘记了诅咒本就是生啖活人血肉和精气的可怖存在,只差点觉得这披着五条袈裟的男人是留宿下来为少主宣讲佛法的僧侣。
但是诅咒终归是诅咒,非人之物,其心必异。
五条悟皱着眉头,让其他人都留在院落外,自己踩过庭院里的血迹残肢,目不斜视,绘着蜻蜓纹的和服衣摆随着步履摆动,飘然洁净如雪,没有沾上一丝一毫的血腥污秽。
这是自然的。因为五条悟自踏入这个庭院起,已经开了无下限。
他走过去,经过这个他住惯了的地方。路过他和夏油杰一起摘过果子如今挂满了残尸的梨树,路过他们在窗口饮茶时一起品评过花朵幽香但如今只有血腥气的兰草丛,隔着无限踩过五条悟曾经拉着夏油杰的袍袖走过的山水石铺就的小道,对足下的肉泥视而不见。
弱小的诅咒在看见六眼行来时,因为本能皆是退避,但是那沉入阴影中的身躯并没有消失,五条悟感觉得到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里面蕴含着多疑和贪婪,以及豺狼般的伺机行事。
那些眼睛并非只有非人之物。
这深宅中也有许多这样的眼睛,从五条悟出生起就一直这样看着他,如今也在看着。丑恶的人心在六眼的视野里与咒灵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人心即咒,诅咒正是从人类的情感中诞生。
那么夏油杰呢?
五条悟走入庭院,拉开被黑红的血斜斜地泼溅了一道的障子门时,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他看见夏油杰端坐在居室中间,袍袖宽大,还在那里倒茶,神情有些漫不经心。
但他周围倒了数具尸体,比起外面被他使役的咒灵分食的那些,都还算完整,最大的致命伤也就是把脖颈动脉加喉管整个划拉开。那具尸首正巧倒在门边,现在就躺在五条悟脚边,想来障子门上的那道血,就是从它脖子里喷溅出来的。
夏油杰坐在桌案前,周围也散落着几具形容惨烈的尸体。
他没有收拾的意思,只是兀自喝了一口茶,见五条悟拉开门,就向他看来。
“悟。”黑发的男人对白衣白发的少年笑笑,声线温雅,唤他名字,“口渴吗?茶还没凉。”
五条悟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第二次看见夏油杰藏在阴暗处从不向他展示的这一面。他的声音和言辞都温和轻松,如春日里吹面不寒的暖风,让人洋洋,但只要看见他的神情的人,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那双细长的眼眸寒色幽深,本就生得不善的眉目沉冷下来后,就有了金铁般的生冷与阴郁,像是尘封已久的妖刃出鞘,饱饮人血却还在嗡鸣,尤不满足。
这是夏油杰许久已经没有展现出的、属于特级诅咒的残忍狷狂的一面。
五条悟没有答话。
他慢慢地走过去,跨过尸体,走到桌案对面坐下。
夏油杰对他微微一笑,眉眼间冷意与眼角的锋锐没有祛除,却奇妙地染上了几分纵容般的柔和。他为五条悟取了茶杯,将茶水注入其中,再亲手推到五条悟面前。
“杰。”五条悟没有喝茶,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微微晃动的茶水,终于说出了这些天来对着夏油杰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了一句两个人都知道的事实,“这些人是来杀我的。”
“是。我知道。”夏油杰声音柔和,笑着说,“所以他们都该死。”
五条悟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如苍天渺远又如寒冰冷彻的眼眸看着他。
死了便死了吧。对五条悟下杀手的人,他从小也没少遇见过,自己杀掉的也有好几个,怎样都无所谓。他对夏油杰把这里弄得那么脏有点生气,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自己打扫,也就懒得管了。
他用那双六眼凝视着夏油,是在想这个人不愿意告诉他的过去,到底在这些暴行里露出了一些端倪。
人类要化为诅咒并非易事。只有怨念和执念超越了一定的限度,才能留存于世,但也只是只言片语、一部分的欲望,不成人形,像是夏油杰这样极其特殊和强大的、几乎与活人没有什么差别的诅咒,令他成形的欲望与执念,定是要强过常人的负面情绪的千倍百倍才能塑造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夏油杰,行走在这世间。
杰说他曾是人类。
不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五条悟都毫不怀疑他生前也是个强大到足以与拥有六眼的自己比肩的存在。
杰到底是失去了什么,又为了保护什么,才落到了这番田地?
那么是他在死前诅咒了自己吗?还是有人深切地诅咒着他呢?
——或许两者皆有。
五条悟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时,忽然悟出了答案。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要怎样深重和扭曲的诅咒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白衣的少年转身走到障子门边,身后却忽然传来动静。躺在地上的一具比较完整的尸体似乎有动弹,细微地抽搐了几下,手掌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在指缝间闪过一线金属特有的冷光。
五条悟察觉到了,却并不关心,只是继续向门外走。
他身上开着无限,足以过滤一切的伤害。然而,他看不见那尸体自门边一跃而起、身后原本神情淡然的夏油杰却在瞬息之间变了脸色。他张口欲唤,伸出手自指尖释放出咒灵,黑雾般的咒力却没能凝聚成实体。
那只是一刹那,毫秒之间,本该已经失去呼吸的尸体在蒙面黑巾后怒目圆睁,将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里紧握的兵刃碎片刺向五条悟的后心。
那银亮的尖端诡异地、仿佛幽灵一般穿透了拒绝世界的无下限的防护,将透明又无坚可摧的屏障化为乌有。
五条悟猝然回眸,雪白的碎发在空气里划动,湛蓝的六眼里倒映出刀锋的虚影,才终于看清并且理解了那是何物。
能够消除一切正在发动中的术式的特级咒具,天逆鉾。
如此短的一截——
是当年禅院家遗失的碎片。
“——悟!”
这时候,夏油杰的呼唤声才来到耳边。
黑雾状的咒灵扑向刺客的脖颈,却无法在这毫秒之间渡过桌案至障子门的那么一段空荡的距离。
已经晚了。
即刻,刺客的破布袋子一般的身体带着惯性狠狠撞上了五条悟的后背。破碎的刀刃,直直刺入五条悟的后心。
夏油杰睁大又紧缩的深幽眼瞳里,赤色的鲜血四溅而起,染红了雪白的蜻蜓纹浴衣。
6
五条家主伤重昏迷,五条家如丧考妣,一片素色与哀声。
夏油杰陪伴在床边,这个时候也没人敢说他不是。因为五条家唯一能与特级诅咒抗衡的人现在正伤重躺在病床上,被这个黑发男人虚虚握着一只无力垂落的手。
夏油杰坐在五条悟身边,听着医师与五条家的咒术师的汇报。
咒术师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连夏油杰都没有察觉到的异动,自然不是刺客假死的方法高明。那就是一具已经被杀掉的尸体,特级诅咒不可能失手,夏油杰的性格更是严谨慎重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不会在纯熟的杀人这件事上出纰漏。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一种可以操控尸体的秘术。幕后的主事人让刺客将手里的碎片带入五条家,就算刺客死去,窥伺着五条家的情况的主使者,也能将这块能够消除正在发动的术式的珍贵咒具残片用在最合适的地方。
夏油杰的咒灵晚了一步,无法赶上。而根据医师的说辞,五条悟在紧要关头看破了武器的危害性,挪动了身体避开了致命部位。五条悟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依然被刺入了相当危险的地方,只有几寸伤口里的刀刃就会触及心脏。
但是,就算没有触及真正的致命部位,家主依旧太过年幼。年老的医师双膝跪地,低头抖着声音说。如今高热不退,药石无医,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去……
夏油杰听到这里,总算有了反应。
“退下吧。”
男人冷漠地说道。
他随意挥了挥袍袖,医生与从属五条家的咒术师们都如蒙大赦,退了出去。原本那些担心六眼的安危的家老们还要执意留在房间里,被夏油杰细长的、毫无情绪的眼睛漠然地扫过后,也在强大过头的咒力带来的威压之下选择离开,个别要反抗的、过于在意六眼的,也被其余知道审时度势的劝诫住了。
夏油杰并不关心他们那些小九九。
他只是坐在五条悟床头,在如潮水般退出这间居室的人群的背后,将那只留在被褥之外的小手拢在双掌之间,静静地看着五条悟被烧到通红的脸颊。男孩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雪白的碎发被细汗黏在额前,浓密睫羽翕动,眼皮下眼球滚动着,似乎在做什么并不安稳的梦。
夏油杰看了一会儿,深深地拱起脊背,低下头颅,将拢在双掌中的那只手背发凉却掌心炙热的属于孩童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次又是我的错。
感觉到属于活人的体温和脉搏后,他自从目击五条悟受伤后就漠然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微微地柔和下来,合上眼,浮现了一种近似于虔诚、显得有一丝安详的表情。床上少年的心跳声与什么都不存在的空荡又冰冷的胸膛中幻觉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夏油杰张合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房间的空气里,尾音在无知无觉中消散。
悟,你不会有事的。
7
五条悟确实在做梦,还是个很长的梦。
过分漫长,过分绮丽,也过分令人痛苦的梦魇。
他沉浸在这场梦中,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百年之前的五条家神主,还是百年之后的六眼?
但是他们都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术式,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名字。
他们都叫五条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遇见了夏油杰。
8
百年之前,咒术兴盛,神佛两道香火皆是旺盛。
少年僧侣携稀世的术式飘然入京,实力高超,不费一兵一卒便收服天子足下作祟的咒灵,引得众家惊叹,大出风头。他出身贫寒,于咒术一道天赋却奇佳,其人容貌俊逸,爱笑语,平日待人和善体贴,但诵念经文超度降服邪灵时又冷峻慈悲,如金刚般有不可冒犯之姿,见过之人都说年轻法师有佛祖之相。
京都御三家不服其人,然三家小辈皆惜败于法师之手。数日后正巧恰逢御三家之首的五条家少年神主出关,御三家欲一展锋芒,便请这位传说生来便有通神之眼的神主动身去御宴会上一会这位少年法师。他二人原是针锋相对,却在宴会上共同降服一尊作乱的邪灵后一见如故,两名当世人杰引为知己,互称毕生挚友,并在之后的数年内,联手解决了都内许多咒灵作祟的事端,四国之内皆无人可出其右,遂并称为当代咒术的极点。
这便是百年前夏油法师与五条神主相识的故事。
9
五条悟去见夏油杰的时候,正是三更天。
天色灰暗,天光熹微,一看就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时刻。但五条悟还是去了。
等闲鬼怪近不得他身,而夏油杰在数里之外的寺庙外等他。
五条悟走到一半,冬日的天空下就飘起了细雪。缥缈的雪纷纷扬扬地洒在了他的肩膀和发丝上,融入了雪白的狩衣和雪白的发丝里,竟是了无踪迹。
五条悟用指腹拂过肩头,感受到了一抹湿意。他抬头看厚重的灰云,湛蓝如苍天的六眼中映出飘然而下的碎雪,一片轻飘飘地将要落在他长而密的同色睫羽上,却在触上的前一刻停在了近在咫尺的虚空里,终究没能落上去。
五条悟开了无下限,继续行走。
他在之前的闭关养伤中悟透了反转术式的奥秘,如今已经可以没有负担地开着无下限屏障前行。但到底时间还是很短,没有完全习惯,反转术式的运用也还需要更多的摸索,才能更好地与他本身的术式结合应用。
数里之外,五条悟的六眼窥见夏油杰撑着伞站在雪地里在等他。
一把深红色的伞,由竹篾作骨,纸与绸做面。据说是他之前救下了一对做伞为生的夫妻的女儿,那对夫妇怀着感激之情馈赠的、难以拒绝的礼物。但五条悟比其他人更清楚其中内情:原本一同与伞送上的还有甘愿为仆从的少女,但被夏油杰婉拒,只留下了这把伞。
至于婉拒的缘由,自然是修行者不需要仆从。那女子眼里泪光盈盈,含情脉脉地望着少年僧侣,还要再辩,夏油却先一步看清楚她所想,抱歉却坚定地拒绝道:在下已有心仪之人。
五条悟初初听时,还没有反应。如今行在途中,忽而想起这件往事,不知为何却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许是赶路无趣,让他运转术式的大脑寂寞无聊,需要一点不必要的思考来填补。想来想去,不知道为何都是夏油相关的事情。
他的挚友真是顶顶好的人,连向来高傲且看透污浊人心的五条悟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虽然是僧侣,但佛家教派是允许修行者成婚的,与他人结成伴侣并非不被允许之事。夏油杰若是有心爱之人的话,完全不必顾虑,他强大的实力和声望也足以给对方幸福。但这些日子来,五条悟也没见到夏油的身边出现过交往密切的异性,心仪之人不见踪影,让人觉得或许是托词也说不定。可五条见过夏油拒绝那女孩时的样子,神色恳切,并不像有所隐瞒和欺骗。所以这件事一定是真的。
杰,有心仪之人啊。是谁呢?
从曾有牵扯的贵族女儿猜到为了除灵而见过的王室宫妃,想完对杰展露过好感的女性人选后,五条悟的路也结束了,却还没有想出答案。
他远远看见夏油杰站在那里,木屐和足袋陷进雪地,被雪水染得微湿,撑着一把鲜红的伞在等他,像是已经有了一会儿,伞沿上都是轻缓落下的雪堆积在一起,将伞面化作斑驳的白。
“悟。”
夏油远远看见他,也笑了,唤了声他的名字,缓步向他走来。
五条悟钻到他的伞下,主动撤去了无下限,于是雪地上第一次出现了他的脚印。夏油杰将伞微微向他的方向倾斜,对他笑语,在一片雪里简直要看不清你。五条悟哼了一声,有点幼稚地向夏油杰的肩膀挤了挤,两个人身量相近,都十分高大,共撑一把伞有些勉强,五条悟却还是懒得开无下限,只为了享受跟夏油杰肩膀挨着肩膀、互相传递体温温言笑语走过雪夜的感觉。
他这个时候总会想起第一次和夏油杰一起撑伞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只会用无限抵御风雪,是夏油杰将他带到伞下,告诉他感觉疲惫的话,就不要用无下限做这样的小事了,一把伞就可以,我手中的也行。说这话时,夏油杰挨着他的肩膀,为他撑着伞,在雪天的寂静里与他说话,吐息温热而近,五条悟久远地感到新奇,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跳动着,萌发出的热意驱散了以为一直无所畏惧的寒冷与孤独。
那是五条悟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事情。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夏油杰与他感情深厚的证明,并且深深地沉迷着与夏油杰的相处。好像只要杰在,做什么都是让人愉快的。五条家的神主不通人情,只有这样模模糊糊的认知,在共同经历过许多事、共度过无可比拟的珍贵时光后,夏油在他心里的地位却已然足够特殊。
“今天怎么这么冷。”夏油杰撑着伞,很自然地在狩衣的袖口下捏了捏他失温的手掌,口吻微微有些无奈,“无限还不能完全隔绝温度,出门的时候要注意看着气温加衣服啊,悟。”
“我知道了。”五条悟说,“杰好啰嗦。但是手心好热,多牵一会儿吧。”
夏油杰沉默了一小会儿,侧脸看他半晌,然后微笑起来,说“好”。
他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然后将伞收起,拿在另一只手上,牵着五条悟的手在雪地里漫步。五条悟在他们头顶上展开了无下限,一层透明的屏障,阻隔了细碎纷扬的落雪。
夏油杰的手心很热。两个人的僧袍和狩衣的袖口垂落着蹭在一起,牵手走了一段路后,五条悟感觉自己的掌心都热了起来。
他侧首看向夏油杰。黑色长发的好友目光平静,眸色深邃,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后,还会转脸对他笑笑,样子很是从容,也不像隐瞒了事情的模样。但五条悟每每这个时候总是读不懂好友的眼神,就像之前很多个瞬间。就像夏油为他吹奏尺八时五条靠在他身边听,两个人并肩坐在缘侧上赏樱吹雪的盛景、花影倒映在两人眼里的时候,还有夏油研读经卷而五条悟倦极枕在他大腿上小憩的时候。每个靠近的瞬间,五条总是读不懂夏油垂眸或是侧首时看他的眼神。他露出这样难懂的眼神时有时在微笑,有时没笑,但神色总是相似的。看起来很温柔,有点倦怠,又有些深远,好像满含着深邃的夜色,包容着苍天无法理解的情感。
五条悟不明白那代表着什么,但他却很爱看夏油杰这样的眼神。
就像风雪里牵在一起的掌心,让他那颗琉璃般剔透冷漠的心都能热起来,好似真的反应过来自己是血肉构成的活物一般。
“就是前面的那个寺吗?地方真是偏僻。”五条问,澄澈的苍蓝眼眸里倒映着无边风雪,似乎无悲无喜,“里香昨天说的是这里吧,她与那个人联络的地方。”
“是的。”夏油握紧了他的手掌,平静地答道,目中的神光却很锋锐,“据说那里的主殿供奉的是观音。只要探清是哪尊,一切就能够水落石出了。”
他们两人这几年遇见的陆陆续续的事件,其中的一小半不出意外的话,看似无关,却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种种线索都表明,它们的背后有个非常狡猾的主使者,非常擅长操控局势,似乎对五条还有夏油都有深远的图谋。夏油和五条追查数年,也不乏在他人手中抓住过这人的小尾巴,最终却还是被他逃掉了,也不知他的真身。
直到最近解决了五条家的远亲乙骨忧太身上的事件后,乙骨去世已久、化为咒灵陪伴在他身边的恋人祈本里香才透露出了作恶魁首的一些情报。
一直与她暗中交流、指导她怎么将乙骨忧太留在她身边又如何对付夏油与五条的家伙,是有着固定的代号和交流信息的地点的。
这便是夏油和五条寻来京都郊外这间偏僻庙宇的缘由。
破败的寺庙山门逐渐接近,五条啧啧感叹这地方的阴森和穷酸,夏油哭笑不得,让他尊重一些,里面供奉的菩萨也是能听见的。五条就说,能被那家伙选上的是什么好地方,说不定供奉的是尊装成佛像的邪灵才对——
还没等他俩逗趣完,异变陡然而生。
一阵漆黑的浓雾从寺院紧闭的大门与门槛缝隙中满溢而出,像是有生命一般就要缠到两人脚下。
有六眼的五条最先察觉到。白发青年一挑眉,仗着实力强横,不假思索地抬手,一个反转术式·赫轰了出去。夏油没来得及阻止,只得再度撑开伞挡住纷纷扬扬的风雪,看着漆黑发红的咒力吹起了他的长发,像是飓风一样祓除了咒灵,继而轰穿了寺庙破旧的大门。
“小心!”
大门轰然被打开的时候,夏油杰就沉声提醒道。
被五条的攻击轰出的烟尘中,很显然有什么东西疾射过来,发出了数道细微的破空之声。
夏油杰振臂将伞抛到空中,脚下步履巧妙地躲避着飞来的机关,抬手想要唤出咒灵,却在低头的瞬间发现了脚下有梵文样的字迹穿透雪地、在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阵法?
应该是凭依了特殊的结界——
夏油杰沉吟着,发现体内的咒力被不知名的力量抑制了至少五分。他扫了一眼,一圈都是,蔓延到寺庙内部,没看见尽头,于是他看了五条悟一眼。
“太远了,暂时不进去。”向着另一边跃开的五条悟显然已经看清了整个结界的构造,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后,从腰间抽出什么,信手向着夏油抛去,“杰,用这个。我记得你有好用的咒灵吧?”
夏油抬手,隔空拈住那事物,放在眼前细看,细长漆黑,却是一杆尺八。
是夏油常用的那根,上次记得是寄放在了五条家,没想到今天悟过来见他的时候还记得带上,还正巧适合破局,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夏油杰心有灵犀地一笑,也不多说,抬手将尺八横在唇边,便吹奏起来。
注入了咒力的凄冷笛声在有着声波相关的术式的咒灵的辅助下,扩散到了不可接近的寺庙深处。
随着乐音逐步的高昂尖锐,两人脚下、目之所及的灿金梵文渐渐变得黯淡,最终失去了效力,恍若无形般消失在雪地里。
夏油杰这才停下了吹奏尺八。
他虽然没有五条看得清楚,却也感觉得到,空气中无形的结界不攻自破,那冥冥之中对体内咒力的压迫和抑制也消失了。
于是夏油挥手让召出的咒灵消失,与五条并肩走向寺庙之内,一探究竟。五条边走边把夏油递回的尺八别回腰间,衣袖挥动之间,并不担忧里面还有别的布置和埋伏。
见他这样的态度,夏油也放宽了心,却依旧保持着几分审慎的态度。
好在一路上确实没有其他的危机了。寺庙里静悄悄的,只有雪化为水滴落檐角的声响。
两人一路行至主殿。夏油抬脸去看供奉的宝相庄严的佛像,不禁沉默了一瞬间。
三面四臂,面相慈悲,左手持不空羂索,右手拈邬婆罗花梗,睹面可得殊胜心之安宁,远离一切障难,能忆五十百千宿世之事。*
“果然是不空羂索观音。”身为僧侣的夏油先于五条说出了这座佛像的真身,“里香说的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五条悟环视了周围一圈,盯了佛像足下的莲台半天,最终蹲下来,在莲花座底下抽出了一张字条。
“看看这个,杰。”
夏油走过去,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样,便沉默了。
纸条上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人心不灭,咒灵尚存。灾怨轮回,不得休止。
“这就是那个自称羂索的家伙留下的?”五条悟看着这些字样,扬起了眉毛,“看来他的图谋还不小。”
如此说着,但五条显然也没有太在意。之前在禅院甚尔那里吃过亏、领悟了反转术式并且杀死那个男人之后,五条也确实有了足以自傲的资本。领悟了无下限术式所有奥秘的他毫无疑问已经站在了咒术的顶点,这世界已经没有能与五条悟匹敌的人了,就算站在他身边的、身为挚友的夏油杰也是。
因此五条察觉到了这字句下的另一层意思,却没有多想。
或许在他眼里看来,这种程度的灾祸预告,也只是能够轻易解决的程度吧。
而夏油则不然。
他看着那句话,有些出神,黑发垂落在低下来的眉眼前,遮掩了他一部分变得有些晦暗的沉思的神情。
“悟还记得吗?”夏油杰忽然突兀地问起,“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如何让咒灵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方法。”
“当然。”五条悟转头看他,苍蓝的瞳孔里一丝细微的迷惑一闪而逝,显然是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此刻提到这个,却回答道,“但那是不可能的。不论是把全人类都转变成术师和天予咒缚,还是把非咒术师全部杀掉,那都是不可能的。杰,这世界上是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的。”
说到后面,五条悟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但他的神情却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冰雪般的面容上神色也不似凡人,反而像是在诉说着世界真理的神明。
“……”
夏油杰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啊,只希望一件事。”五条悟脸上理所当然的神色忽而破裂了,他转头对着夏油杰露出一个很明显发自内心的、明亮又清爽的宛若少年般的笑来,“我只希望杰能获得幸福就好了。”
“……这种事情。”夏油杰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动,他的神情空白了几秒,之后脸上却是露出了几分苦笑来,“我早就得到了啊。”
黑发僧侣仰望着端坐在莲台上的佛,心里却想着身边的六眼神子。他心里翻滚的某些焦黑的部分在这句话下得到了平息,只是想道,只要在你身边,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那就好。”五条悟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得到这句话就满足地转回头,看向上方宝相庄严的羂索观音,雪白侧脸也完美如神像,“杰不用担心,我可是五条家最强的神主。我会守护这里的,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
可是不幸便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夏油杰看着将属于御三家之首的责任担于一身的五条悟,眼睛沉了下来,有些隐痛又晦暗地回忆起了这些年在京都内见过的许多丑恶人性。贵族,平民,乃至于咒术师世家和天照血脉都无法避免。很多人不值得你守护。就像那些愚昧又邪恶的,如同猴子一样的人类。而只要他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像悟这样的咒术师就会一直一直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祓除因为他们的邪念而诞生的咒灵。这公平吗?这根本不公平。都说人生前忍受诸般苦难方才能进入极乐之地,可是这样的丑恶的人类又有什么资格洗去身上的罪恶、被悟这样的人所救赎呢?
人心不灭,咒灵尚存。
这八个字,像魔咒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夏油杰的脑海深处。
他的思考未曾得出答案,五条悟却已经没有在殿内找到其余线索,便催他出去。他们在主殿对菩萨告了惊扰之罪后,就并肩向着寺庙外走。
才出了主殿,就有鹰啸声从高空传来。头顶云层之下盘旋的一个小黑点一见他们走出来,就俯冲了下来,随着掉落的雪白羽毛和凌空振翅声,停在了五条悟抬起来的小臂上。
夏油杰认得,那是五条家饲养的、专门用于对家主传急讯的白鹰式神。
五条悟从鹰脚上取下一管小筒,用特殊的手法解开一看,并不避讳在场的夏油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天元传唤,即刻携身侧之人前往薨星宫?难得,天元老头居然有事情要说。”
“我也要去?”
夏油杰有些讶异。
他来了京都有几年了,除了名声初显时去薨星宫拜会过之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过那里,更没有见过以此身维系整个京都的结界的天元大人的面。两人应该素不相识,但天元居然在给五条家的消息里指明要五条悟带他去薨星宫,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件意外的事情。
“这有什么。要我一个人,我还不乐意去听那老头子慢悠悠地唠叨。”
五条悟却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跨过寺院门槛,捡起落在外面雪地里的赤伞,拍了拍上面的雪沫,将它持在手中,转头对夏油杰笑,招呼他。杰,回去我来撑。
好。
夏油应他一声,走入五条撑起的伞下,两人并肩前行,踏上了归途,只在背后茫茫白雪上留下两串并行的脚印,又很快跟来时的印迹一样,被飘扬的雪所覆盖,最终了无踪迹。
10
薨星宫是个很清净幽深的地方,占地广阔,在广袤繁华的京都内,是少有的隐蔽的、适合清修的地方,也是拥有不死术式、将京都的守护结界系于一身的天元的所在地。
夏油后来就常在那里诵经。
他不需要去陪五条悟的时候,有时会靠着薨星宫的那棵巨树诵念经书,或与天元论两句佛法。拥有不死术式的术师意料之外的脾气很好,一般夏油杰问什么,他就会答什么,语气慢悠悠的,有些慈祥,像是纵容着小辈的老人。
后来五条悟也往那里跑得勤快了一些,因为最近他发现忙完事情之后要是还找不到杰,那多半就待在这里。
而这一切,都是从天元上次将夏油和五条一同传唤至薨星宫开始的。
进入薨星宫主殿,天元的分身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袭白袍等待他们。他面容模糊,非男非女,也看不出年龄,唯有嗓音沧桑,对他们说,羂索那孩子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你们若是决定守护京都的话,就要小心他接下来会采取的举措。
夏油杰听得一顿。他不知道天元是从何种途径得知他们与羂索的事情,可那毕竟是天元。京都结界所在的地方,都是他的目光所及之地,这样说,也并不稀奇。
于是夏油杰问天元,问羂索所求到底是什么。
“那孩子生来便是要带给人灾祸的。”天元慢吞吞地说,“但他带来灾祸,却也说自己是在救赎世人。”
五条悟听完天元对羂索的说明和预言,就在五条家的传讯下直接离开了。天元口中道出的风雨欲来的预言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六眼似乎早就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对于身为罪魁祸首、牵连了一系列事件中的许多人的羂索也没有什么兴趣,只在家族的传唤下匆匆离开。
他走之前看了夏油杰一眼,但夏油杰没有跟着他走,而是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同去,而是留在了薨星宫。
他还有想要问清楚的问题。
天元大人,您怎么看羂索留下的话语?
那孩子并没有说错。天元安然道出。那是他的真理,也是他的命运。
夏油杰沉默了数刻,神色寂冷深沉如岩石,几乎让人觉得他再也不会开口了。
他却在漫长的沉默后,开口问天元,像是顽石开慧。那么,命运是什么?
命运就是他人手中的线。天元有问必答。但也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一切的选择都属于你。
语毕,他似乎是看透了夏油想要问什么,也没点破夏油杰始终没能道出的那个名字,只是又说,你与六眼本就是应运而生,然相遇后与羂索纠缠至此,也算是一种宿命。
天元说到这里,转身,拖曳着白色的袍子,背着手慢慢地走入薨星宫的深处,身影渐渐地被宫殿的阴影所吞噬殆尽,声音却还于虚空中回响于夏油的耳畔。你悟不透的话,也放不下他,便睡去吧。树可通天,或许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于是那天晚上夏油靠在薨星宫中心的那棵巨树上睡去。
正如同昔日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悟道,他放空灵识,只余明澈虔诚的灵魂,坐在树荫下念诵经文百遍,意识如愿逐渐朦胧,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褪去了所有尘世的记忆与意识,茫茫然地飘浮在什么都没有的、只是回响着水滴声的空濛寂静中,忽而听见高远的地方有两个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声音在争论。那声音如同从开天辟地之初的海洋尽头传来,在天的裂缝中飘荡,如同黄钟大吕,缥缈不定。
这是你的造物啊……咒灵操纵啊。挺不错的。
只可惜,我觉得我的造物六眼更胜一筹,不是吗?
他们本就是一体两面、循环相生之物,又何必非要分出个高下?不过在我看来,六眼那孩子才是残次品。
哦?我并看不出来你的造物胜过六眼哪里。一颗过于脆弱的人类之心和注定污浊的体质,能在充满污泥的世间存活几时呢?分明就是会早早坏掉的样子。
不,六眼才是未完成的残次品。就算看起来哪里都很完美,但是那孩子没有心。
没有心又如何?那声音不屑地哼了一声。工具又不需要那些,我才说你做的那孩子情感多余。只不过是用来维系世间平衡、保护众生的工具而已。
除了是工具,他们也将生活在人类之中。另一道声音叹息着,不爱人,不成为人,又如何保护人?六眼被你创造得太像神明了。身为神的孩子,他不懂感情,弱点也过于明显。
哦?弱点,又从何说起?
那声音感兴趣起来。
另一道声音似乎在摇头,说,不懂感情却得到了人类之心的话,那痛楚方才毁天灭地。
而且你说那孩子会早早坏掉,我却觉得六眼比他更加危险。祂继续说着,像是在道出一个注定的预言。没有爱,六眼就只能是灵魂不完整的存在,一尊承载着苍天之威的偶像。只要死去一次,他就会再也不是他。
无所谓吧。另一位回答祂,无所谓地笑了。就算这一世虚幻的灵魂随着死亡消散,六眼只要还是六眼就行了,不是吗?
人皆有灵。祂的声音蕴含着一缕叹息。没有人类之心的话,六眼只身为六眼,总是只是为了使命而保护人类的话,会很痛苦的。
痛苦又如何?你创造的那孩子不是也注定会痛苦吗?此刻又何必假装仁慈。另一位淡淡地说,声音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本就是为了镇压这人世间满溢的怨气一同诞生的两人,不如让其入世去走一遭吧,看看我们之间谁的话会应验在他们身上——
为了论证话语,高高在上的存在将棋子抛向人间,而夏油杰如梦中目击彗星之人,在见到两道纠缠着的星轨从苍穹坠入大地时,喊着“悟”的名字于薨星宫内惊醒。
天地之风拂过头顶浓绿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懵懂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似乎窥见了世界的奥秘,但仔细地去想,那印象却如潮水般褪去了,连沙上的一丝印迹都没能留下。但纵然潮水褪去,夏油还是感觉到,心里多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就算他不记得,也在冥冥中改变了。那痕迹存在过,那么就不会全然遗忘。
他自梦中惊醒,自觉得知到了想要知道的答案。纵然窥见到的前因已然被消抹,夏油杰还是有了已经得到了需要的答案的预感。他诚挚地拜谢了天元,在这次梦见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薨星宫。
11
又是一日。
京都下起了大雨。
雨水如注,倾倒在屋檐上,顺着檐角向下滴落,如同断线的玉珠般连绵不绝地落在缘侧下方汪起的水洼里,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夏油杰背靠拉开的障子门,抱着一把三味线在听雨。
此时是春日,雨势并不凶暴,扑面而来盈满空气的水汽温和柔润,正适合赏俳句里雨打芭蕉的风景。夏油杰一边听雨,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拨着抱在怀中的三味线的细弦,零落的乐音应和着雨声,没有什么章法,自然悦耳的同时,却也展示出了奏者凌乱无章的心绪。
“杰。”坐在他身边、同样靠着廊柱的五条悟已经看了他好些时候,在夏油杰弹完一段随性的乐音、抬起那双细长的眼眸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直接就出声了,唤出了挚友的名字,并且直言不讳,“最近是有心事吗。”
年轻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回荡在除了他们无人在的这处庭院,雨天昏暗的光线下,那双蓝色的眼瞳也像是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湿润,变得色泽柔和起来,不像是平日祓除咒灵时冷漠高远如苍天的样子。
就像是现在的五条悟,穿着五条神主才有资格穿的华贵狩衣,本该高高在上,却离夏油杰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夏油杰就这样将三味线揽在臂弯里,沉默地看了五条悟好久。比欣赏雨景更专注,风雅的芭蕉与俳句也吸引不走哪怕一丝心神。五条悟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读不懂却还是察觉到了那双细长眼眸里深重的情感,直觉般地又唤了一声“杰”,半起身想要去拉他袖子。
夏油杰却低眉看向怀里的那把三味线。
他刚才一时不察,按在弦上的力度失去了控制,重了些,指腹竟然被纤细的弦割出了血痕。
“杰今天很不对劲。”五条悟拉住他的僧袍袖子,凑近看见他手指上浅浅的伤痕和尤带着血迹的弦,微微蹙起了眉头,难得认真地问道,“你到底在烦恼着什么?”
“没什么。”夏油杰轻声回答,看着白发青年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面容,心中深藏的某种渴望冒头,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对自己的朋友伸出了手,“只是预感这个夏天,会很难熬。”
他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却用指腹在唯一的友人在嘴唇上细细地摩挲。
五条悟没有躲开。拥有着苍天之瞳的神子垂下浓密的眼睫,任由略显粗糙的染血指腹在他柔软微粉的唇肉上抚过,天空一样的眼睛里是人性化的茫然,并不知晓朋友忽如其来的亲密有着怎样的含义。
但是五条悟没有拒绝。
于是夏油杰在那瓣下唇被染上了一线鲜红后,俯身亲吻了上去。
他的动作生涩,五条悟却比他更生涩,像是从来不知道这些行为的含义,也没有尝试过。夏油杰就耐心地对待他,嘴唇之间柔软温情地摩擦了一小会儿后,就用流连又湿润的舌尖撬开了他紧闭的唇齿,侵入他柔软温热如蚌肉的口腔内部,去吮吻里面的一切。
就这样亲吻了一会儿,夏油就察觉到,五条悟虽然对情事懵懂,却也有了身体层面上的情动。
下腹的异样被宽大的狩衣下摆遮挡住,但五条悟却被吻得唇瓣鲜红湿润,向来雪白的脸上,也浮现了一层薄粉,连耳垂都有点发烧。他应该是不明白这是什么的,亲吻是什么含义,相爱是什么含义,这些五条家的人都不会教给他,因为这是不染尘埃的六眼神子不能知道的事情。不知不爱,心才能如明镜台,保持着尘世里少有的澄澈。
而此刻他在亲吻中与夏油杰对视,那双神赐的六眼里,却也如常人一样蒙上湿润的水光。他本能地渴求着夏油杰的亲近,对他的亲吻和隔着衣物对身体的抚摸,夏油停下缠吻轻微地喘息时,五条便会像小动物一样再次贴上来,主动地对他索求亲吻,用柔软的唇瓣摩挲夏油的唇角,又去亲他戴了扩耳的宽厚耳垂。
悟同样也渴求着我。
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夏油杰不再压抑自己内心由来已久的渴求,他在无止境的亲吻的间隙揽着五条悟的腰倒入拉开的障子门背后,在昏暗的居室和外面的雨声里哑声命令他,说,悟,除去衣物吧,和我一起。还有更快乐的事。
还有更快乐的事?五条悟在亲吻间呢喃着,有些茫然,但也本能地渴求,脊背在灵魂和肉体深处迸发出的从未有过的欲望中细微地颤抖着。但是只是失神了短短一瞬间,五条悟便依言脱去了繁复的狩衣,与同样变得赤裸的夏油交缠在一处。
袈裟落在地上,然后是一具雪白的躯体倾倒在袈裟之上,肌肤眩目,仿佛雪地,有常人难及的光彩。夏油杰发髻被解开,乌黑的长发散落,玄色的僧袍被剥开,裸露出的肩与臂膀有饱满的线条起伏,是一具有力的男子躯体。
身为自我修行了数年才进入京都的咒术师,夏油行走荒野、风餐露宿,无论是见识还是体力,都胜过长在深宅中的五条神子一筹。他所在的教派并不禁止僧侣婚嫁,因此,在情事上,他如愿占据了两人之间的主导地位,携着并不了解人类情欲的五条一同卷进了情欲的巨大风浪中。
刚开头有些辛苦,但忍耐过去后,袭来的就是极乐。肢体交缠之间,五条悟被他顶的不住喘息,陌生的情欲烧灼着两人紧密结合的下腹,再一路烧到胸膛,连脸颊都涌上了红粉的颜色,再不复玉像般的苍白圣洁。漫长的情事中,他在夏油的身下真真切切变成了一个活人,拥有常人的情欲,拥有七恨八苦喜怒哀乐,也会因为过分的欢愉而觉得痛苦。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一切的一切,都是夏油杰带给他的。
从见到这位黑发的少年僧侣的第一眼起,五条悟就在冥冥之中预感到,他们的命运之线会纠缠在一起,互生波澜。因此,初见时的第一眼,他带了一股被擅自安排的不快,却在之后发现,自己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夏油杰与他是那么的契合,就像生来如此,是一对玉玦的两半,只有合在一起才算完整。
只有夏油杰是唯一的。
五条悟没有私人的愿望。但唯一属于他自己而不是“六眼”的愿望,就是希望夏油杰能够幸福。
那样的期望与难以解析的情感顺着心脏泵出的血液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流淌着,每当见到夏油杰的时候,就会叫嚣得更加激烈,像是夏油杰现在给他带来的体会一样,甜蜜的欢愉中带着细微的痛楚。而如今他什么都没说,却能从交叠的胸膛中的另一道同样激烈的心跳中察觉到,夏油杰也是一样的。于是五条悟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与生俱来的空洞被填满了。
这样的情感,是“喜欢”吗?
还是说,是他从未理解过的“爱”呢?
五条悟揽住夏油杰敷上一层细汗的宽阔肩颈。他与侧过头来的夏油杰亲吻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理解也无所谓,在交缠的唇舌间,最为隐秘的心语正在交换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12
数月后,时光匆匆流淌至秋日。
夏油杰站在那座早已荒废的不空罥索观音寺的檐下,抬首凝目望着在一刻之间就遮蔽了方圆百里之内整片天空的乌云。深灰色的云层笼罩了天穹之下的每一处,将天色变得阴沉,天色甚至犹如入夜,却没有丝毫来雨的征兆。
夏油杰拧眉,察觉到了不对。
吹来的风中携带的气息,似乎与天色一般有异,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今日五条悟恰好不在他身边,被叫去宫中去主持一个重要的仪式。
这几月中,羂索那边都没有异动。好似天元的预言出现了错漏,幕后黑手蛰伏不动,连夏油和五条在这几月内解决的一些事件,都简单明快,背后看不出那个心思深沉、正体不明的家伙的影子。虽然这也让刚刚互通心意的夏油和五条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舒坦日子,但夏油心里隐约的那根弦,却是加倍地紧绷起来。
天元的预言总会应验。
没有前兆,反而证明对手隐藏在更深的地方,悄悄窥视着他们。
而今日,夏油从与五条悟分开时,心神就尤为不安,出发来这里之前,甚至失手打碎了茶盏。但宫中之事不可推辞,仪式更是不能延期,他满怀忧虑送五条悟离去,心有预感,起身除了五条家,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寺庙。
不多时,就狂风四起、乌云蔽日。
这显然是有人将要引起异变的预兆。
夏油杰在风势变得狷狂之前,已经一步一步地顶着风走进了荒野。
这处是京都的外围,都是荒野,只有零星的小村落散落其间,此刻那些平民像是感知到了天色的未知异变,没有一人留在外界,都是门窗紧闭,看起来仿佛无人之村,倒也无需夏油多费心神。
风掀起他宽大的袈裟和袍袖,将他的发丝猛烈地向后吹去。换作常人早该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然而夏油杰不仅岿然不动,还在坚定地逆着风行走,一往无前地走向他所察觉到的、存在着细微咒力的源头。
他就这样如苦修者走过了一段狂风肆虐的地带,不多时,便像是突破了风的屏障,木屐踏在了某片平静之地上。
但夏油杰却没有如释重负,脸色反而变得更加凝重。
早年在外修行时面对过数次极端天气的他,非常清楚一点:在狂风中唯一的平静之地,才是最为危险的地方。
因为那里一定是风眼。
平静的表象只是为了掩盖其下择人而噬的本质。
“原来是你。”夏油杰走了几步,在原野上站定。他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以及一个撑着伞的男人。黑发的僧侣平静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加茂宪伦。还是说,应该叫你羂索?”
同样是黑发的中年男人在伞下对他微笑,将盖在额头上的伞沿向后挪开。
一道显眼至极的缝合线显露在他的额头之上。
“幸会,夏油法师。”那个男人说,同时默认了两个名字,虚伪地微微眯起眼睛,露出好像画在脸上的笑容,说着谦辞,“之前有过数面之缘,能被记住,实在是侥幸。”
“你的目的是什么?”
夏油已经有了预感。但他姑且还是问了。
“鄙人能有什么目的呢?”羂索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他轻飘飘地说着,好似看透了夏油的内心,“只不过是想看见一个更加理想的世界罢了。夏油法师不也那么觉得吗?关于那座城里尽是污秽这件事。毁灭掉了,不是更加痛快吗?”
“……”
夏油杰没有说话。
但是,他的身躯挡在了羂索和远处的那座都城之前,就像是一座血肉铸成的屏障,并没有挪开的打算。
“哎呀,看来是我误会了呢。”羂索有些惊讶,随即假惺惺地露出笑脸,“我还以为你也很讨厌他们呢。”
夏油杰冷淡地凝视着他,脸上没有表情,黑得发沉的眼眸里却透出了锋锐的危险之意。
“你不跟我合作,也不动手,是在等待‘六眼’发现异状前来吗?”羂索上下打量着他,啧啧有声,感到有趣一样感叹道,“真可惜呢,五条悟一时半会是赶不过来了。”
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咒灵气息浮现出来,其密集程度如乌云雨点般遮天蔽日,几乎到了可怖的程度。那些没有眼睛或者有很多眼睛的咒灵,都随着羂索目不转睛地看向夏油杰。
“你做了什么?”听见五条悟的名字,夏油杰终于皱起了眉头,冷声问道,“你去破坏了仪式——不,御三家和皇室都有你的人?”
“不愧是夏油法师。”羂索抚掌而笑,继而挑眉,说道,“不过我还不至于那么小看这一届的‘六眼’。狱门疆,我交给了禅院家某位可靠的朋友了哦。这可是专门为五条悟送上的大礼。”
夏油杰一瞬间瞳孔骤缩,心绪动摇。
源信和尚的尸体化作的特级咒具·狱门疆。传说中的咒具,足以无视咒力的高深程度,将任何对象禁锢千年。要是五条悟被封印了的话……
羂索愉悦地观察着他动摇的样子。但下一刻,夏油又回复了镇静。
“就算是狱门疆,也有捕捉的条件的吧。”夏油杰冷淡地说着,他的身后已经裂开了数道虚空中的缝隙,无数只属于他使役的咒灵的巨眼在裂缝里转动着窥探外界,“悟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困住的。”
“条件不足。我也没想过能把六眼成功封印。”羂索于是也笑笑,有些遗憾,“不过拖延上他一时半刻已经够了。你猜是他脱困快呢,还是我们占领京都更快?”
在他们对话的时刻,头顶层叠的乌云已经变得漆黑。一望无际的云层好似黑夜,严实地遮蔽了所有的天光,光线就像是暴雨天那样阴暗。
但是羂索的尾音落下的时候,云层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游蛇般的银亮闪电从天空上一闪而逝,紧接着是轰然而起的炸雷声。
“开始吧。”羂索在炸开的雷声里,微妙地笑着,吐出了话语。他背后的无数奇形怪状的咒灵都骚动起来,而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夏油杰背后的景象。有闪电从天上轰下,声势浩大地击打在天元笼罩全都城的结界上。而羂索看着手心凝出黑色咒灵的夏油杰,微笑地退到了咒灵群的深处,如同水滴没入大海般消失在其中,“夏油法师,让我们看看,你能将‘百鬼’拦在城外几时吧。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13
羂索还有的是时间。
但是夏油杰没有。五条悟也没有。
藏在心口的、用对方的血液画就的平安符持续在发热,预示着五条悟那里的情况也挺糟糕。
他们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内,全部都分身乏术,只能孤军奋战。
和他现在被数量过于多的咒灵包围的处境类似,悟现在估计也已经被仪式上的内鬼困住了吧。
像狱门疆这样的强力束缚咒具捕捉对象一定有十分苛刻的条件。夏油倒不是很担心这点,五条悟一向聪慧,但是强力咒具加上仪式还有御三家和皇室的内鬼,足以拖延五条悟一段不短的时间。
而夏油杰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不让羂索带着那么多的咒灵入侵都城。
夏油杰驭使着咒灵将羂索带来的百鬼拦截在荒野之上。
背后是一整座都城,他不能后退,不然鬼怪会吞咽城内之人的血肉,这是身为咒灵操术的拥有者夏油杰比任何人都清楚的一点。
——我还以为你也很讨厌他们呢。
夏油杰驱使着巨大的蠕虫咒灵吞吃掉袭来面的人面鬼时,耳边响起了羂索之前故作惊讶说出来的话。
这个家伙说的没错。
夏油杰讨厌那些负面的人性,是发自内心。而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心灵不存在污秽呢?连他自己都有,这是无可避免的。但唯有为了祓除咒灵保护民众而献出一生的咒术师这般的人,才值得夏油真心的保护与尊敬。
而这些人其中,五条悟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他背后的都城挤满了他讨厌的愚昧又吵吵嚷嚷的猴子。但是他能退后吗?他不能。
因为那是五条悟要守护的地方,也是无数代咒术师都倾尽一生守护的城池。
夏油杰喘息着,指挥着身体坚实的虹龙和红鬼咒灵用巨大的身躯围堵住羂索带来的咒灵们试图突围的道路。但是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夏油今年二十有七,自咒力觉醒来吸收的咒灵虽然多,却有限,远远没有羂索带来的那么多。
就好像源源不绝一般。
被车轮战磨到几近精疲力竭的夏油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仰首看向天空。他身边的两方咒灵还在凶猛地厮杀,而黑发男人仰头看着天空,已然有了预感。
还真是源源不绝。
属于咒术师的眼睛,可以清晰地看见,从都城和村庄的方向飘来了无数黑气,那都是负面情绪的凝结体,集结到一定程度,就会化为新的咒灵,加入这场攻伐战。
在之前的鏖战中,夏油为了补充自己损失的咒灵储备,已经不得不现场收服陌生的新咒灵进行吞噬。他一连吞下了不知道多少个咒灵化作的黑球,口腔已经麻木到没有了直觉,胃里也翻滚着无数令人恶心的味道。但这些都还尚可忍受,最要命的副作用,反而体现在夏油的精神上。他短时间内吞噬了过于多的邪灵,已然超出人身一时能够承受的极限,虽然还能继续收服,摄入的陌生咒力过多,已经使他的精神状态濒临疯狂。
因为说到底,咒灵就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味道难吃还是其次,摄入的来自他人的负面情绪过多,也会影响到夏油自身的精神状态,这是非常自然的事。
但他明明察觉到了这点,却不得不继续吞食下去。
因为他只能吞食。不断有新的咒灵产生,被投入战场,夏油只有增加自己的咒灵储备,才能继续支持下去,不至于被击溃,也能将咒灵拦在城外。
说起来,这一切估计都是那家伙提早设计好的。
夏油不停吞食着咒灵,争取不扩大战场。但是咒灵越杀越多。游散的咒灵被吸引过来,浓郁的恐惧惊慌源源不绝地汇聚在此处,变成新的咒灵。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噩梦般的循环。
长时间的鏖战和厮杀更是让夏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虹膜都有些发红。
就算是精神混乱,他也意识到了一点。羂索估计在城内也提前投放了可以操控的咒灵,如今正在民众内部制造恐慌和骚乱。所以现在才会有那么多负面情绪游离发散出来,成为他进攻都城的助力。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荒诞的现实几乎要让夏油笑出声来。保护的对象反而成了加害的主力……要是他挡不住了的话,这些人就会死在自己负面情绪的凝结体下。多么荒诞啊。但是这就是现实。也正是他最为恶心的一点。
心口的平安符还在发烫。
五条悟那边还没能成功脱困。
似乎是一个死局了。
夏油杰已经要支撑不住了。他的咒力和咒灵储备已经无法坚持多久,而面前的敌对者还在源源不断地增生。该怎么解决这样的困局?
羂索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夏油杰站在黑云之下、荒野之上,闭上了双眼。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和长发,而他面容平静,如同佛陀、也如同修罗。
他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抉择,因此心里意外的平静。
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的。
当夏油杰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对着求助的贵族和民众真心地笑出来、反而对他们恐惧惊慌的脸泛起一阵恶心的时候,他就在冥冥中有了预感: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他为了想要保护的东西,悖离从小被教导的、属于常人的道德伦常的这一天。
夏油杰在最不该悟透的时间点,悟透了他曾经在梦里和污秽的现实里顿悟的、某个可以破解困局的方法。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办法。减轻五条悟身上的重责,也造福世人的方式。
夏油杰低着头,在无数撕咬的咒灵的环绕中,神经质地笑出声来。
他睁开眼睛,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煞气。天空掠过的闪电在那一个瞬间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染血的脸上的冷漠又盈满杀意的神情,比任何一个鬼怪都要可怖。
14
——如何不让咒灵再度增多、毁灭京都这座城池,保护住这个悟要守护的地方?
——杀人就好了。
人心即咒。
人心不灭,咒灵尚存。灾怨轮回,怎能休止?
战场在荒原上转移着。夏油杰携着无数咒灵与鬼怪交缠撕咬,竟然分不出哪些是他驭使的,哪些是他的敌人,都是一样的丑恶。而他自身混在其中,也宛若恶鬼一般,吞噬着活人的血肉,夺走他们的生命。
他每路过一个村庄,他就放出自己使役的咒灵,在村民们生出新的负面情绪之前,抢先结束掉这些人的性命。
如此一来,也不用担忧他们被敌方抓住进行伤害和威胁了。这样做,也会减少新增的咒灵的数量。
夏油杰不知道多少次听着背后的茅屋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哭泣声,无动于衷地这样想,微微阖上了眼睛。这是必要的牺牲,把这些咒灵拦在城外就好了,可以保护更多的、城内的人。这样我就还可以多支撑一刻,支撑到悟……
他的思绪中断了。
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感觉到了心口的平安符突然降去了热度,变得温凉。
像是有了预感,夏油杰放出更多的咒灵去御敌,然后回眸看去,都城的方向,有一道耀目的紫色雷电划破天空撕裂乌云、投下的天光照亮了他漆黑又充满血气的眼睛。
夏油很熟悉那道耀眼到不染尘埃、仿佛雷电的光。
那是五条悟的虚式·茈。
看来,悟已经脱困了。
都城中的形势,应该也已经被控制住了吧?
想到这一点后,夏油杰始终紧绷到快要崩断的神经,终于些微地松懈下来。他倦怠地望着脚下泼出的血迹和零碎的尸体,感觉脑海一阵眩晕,脑壳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发疼,错觉自己几乎和躺在地上的那些失去生命迹象的尸体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就这样吧。
他望着脚下,疲惫像是潮水一样一阵一阵地涌上来,还有属于他不属于他的都被他吞吃下去的漆黑情绪,像是焦黑的尸体装在胃袋里,让他作呕。
看来,这就是最后了啊。
感觉到肉体深处的拉扯感时,夏油杰这样想。他几乎是平静了,甚至想要立刻昏迷过去,或许现在被暴动的咒灵们分吃掉也好……
但是再坚持一下。悟应该快赶来了。
无论如何,都还想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要死在他手——
夏油杰松弛的思绪就此断线。
空气中爆响声传来,穿着雪白狩衣的五条悟的身影闪现在他的面前。
自从领悟了反转术式后,悟就开发出了无下限的许多应用方式。这个远距离转移,是其中最方便的一种。从前夏油和五条总是用这个偷偷溜出京都,去僻静的地方两个人相处玩乐,并不会将时间耽搁在路上,很是方便。
但是夏油杰这时候,又莫名希望五条悟不要来得那么快了。
慢一点,慢一点也很好。说不定再晚一些,我就已经被分食在咒灵的肚子里了……这样刚好。夏油杰宁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希望被绊住的五条悟解决掉麻烦瞬间转移找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挚友和爱人一直在杀他要保护的平民。
杀了那么多。那么多。
小孩、女人、老人都有。夏油杰自己都数不清楚到底杀掉了多少个。
几十?几百?不,京都郊外的住民没有那么多。我记得、我数了的?好像是,112个……?
想到这里,夏油杰的神思又开始恍惚。他的思绪再次开始混乱起来。
但他还记得向瞠目的五条悟笑,站在一地尸体之间,唤他的名字:
“悟。你来了啊。”
五条悟来的时候,夏油杰身周的咒灵如同潮水般褪去了。也许是操控的羂索下达了撤退的指令。夏油用勉强还理得清逻辑的脑袋,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也是,要是悟在的话,什么阴谋都不可能得逞。在六眼绝对的力量之前,不论是羂索还是千万咒灵,都将化为飞灰。
于是原地只余下一个满身都是血迹的夏油杰。
袈裟上溅满了血迹,僧袍上挂满了碎肉。足下尸体倒伏,土地绽开,狼狈到令人心惊。
而如果是六眼的话,根本不可能认不出满地都是的、属于夏油杰的咒力残秽。这些人,都是他杀的。确确实实都是,不是什么在战斗时不慎被波及、从而牺牲的平民,而是他亲手,一个一个杀掉的人。
如果是悟的话,肯定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吧?
夏油杰想的确实没错。
五条悟睁大的眼睛里,湛蓝色的瞳仁在细微地颤抖着。他凝视着夏油杰,手上一出现就摆出的茈的手势也细微地抖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看见这样的场面。
夏油杰看着那只手。
他在期待着什么,脸上在染血的疲惫中泄露出一丝笑意。
但是,那只手很快就握成了拳头。
握得紧紧的。
五条悟放下了手。
于是夏油杰脸上的那一丝笑意也很快消解,隐匿无踪了。他淡淡地看着五条悟。而五条悟低头,雪白的碎发和发丝投下的阴影遮蔽了他的上半张面容。夏油杰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看得见他握拳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都要沁出些鲜红的血迹来。
“杰,跟我回去。”
最后,白发的神子,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只有低沉的那么一句。
不是质问,不是问罪,不是失望,也不是指责。
是想把我带回去,再慢慢清算吗?
夏油杰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内心的挣扎,忽而释然地笑了。
“对不起。”他说,不知道是对着五条悟说,还是对着其他什么人,或者是他自己,“我回不去了,悟。”
五条悟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那双湛蓝的、可以看透世间万物的六眼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直视了他。五条悟看了数秒,眼中浮现愕然和惊慌混杂的神色,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甚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于是夏油杰知道,他已经发现了。
黑发男人微微阖上眼帘,放松了对于体内吸收的咒灵的压制。短时间吞噬了过多咒灵而没办法彻底压制的反噬,在一瞬间纷至沓来——
他体内收纳的咒灵全部暴动起来。
它们从内至外吞噬着夏油杰的肉体,要把曾使役它们的咒术师的血肉骨髓都啃噬干净,然后突破这一层空荡荡的皮囊,钻到外界,去品尝更多的生人的血食,回归真正的自由。
百鬼自夏油杰体内而生,而暴乱。
而最强的五条悟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只能用六眼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咒灵,把他误入歧途的爱人啃得只剩一副皮囊。
他甚至不能出手祓除这些咒灵。
因为这些咒灵,已经融入了夏油杰的血肉,归根结底,是与他一体的存在。
只要他祓除了吞噬夏油杰的血肉的鬼,夏油杰就会立刻死去,像是被祓除的咒灵一样消散在原地,天地间将再也没有他的痕迹。
五条悟睁大了眼睛,不错眼地凝视着这一切。
放在心口的平安符持续发热,到了滚烫的程度,好像要穿过他的胸膛和肋骨在心脏表面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
他感到眼眶酸痛,人也没了知觉,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其他,眼前只有一个在自我毁灭他却无法救赎的夏油杰。
“悟,别哭。”
本该处于万鬼噬身之痛中,夏油杰的神情却意外的平静,宛若大火之中受难的圣者,也如同被焚化得只剩下灰烬的人,还有心情安慰五条悟。
黑发男人静静地看着他,将手刺进了自己左边的胸膛里。
或许是鬼已经将他的身躯啃得只剩薄薄一层了,夏油杰的手穿透胸膛穿透得非常轻易。他折断了数根肋骨,在那些鬼吃掉那部分之前,将它拿了出来,伤痕裂口里面还看得见有虚幻的咒灵在咆哮挨挤。而他血淋淋捧出一颗心脏,递到五条悟面前。
“送给你。”夏油杰平静地说,“我身上唯有这颗心还算干净,因为这个一直是悟的东西。拿走吧。”
然后他松开手。
五条悟一个箭步跨上前,双手接住掉落在掌心的心脏,然后身体慢慢滑落、跪了下来。
夏油杰在他眼前彻底化为飞灰。
吞噬了他的血肉、从他躯壳里脱困奔逃向四方的咒灵,五条悟头都没抬,只是捏了个手诀,那些想要逃离掉的、吞噬了他面目全非的爱人的血肉的鬼们都消失在极度压缩的咒力闪出的光芒之中,化为了泡影。
把一个人心送给他,代表着什么?
心口的平安符如同火焰,给他留下灼伤后燃烧殆尽化为飞灰。
捧着心的五条悟,低头,将嘴唇凑到心脏旁边,贴了上去。血色染红了他苍白的唇,而溅落到他眼角的血滴在他的眼角留下红色的痕迹。
他道出了这个世界上最为深重的、能够让死者残魂自幽冥中复苏的诅咒。
我知道的。
我也爱你啊,杰。
15
世间需要轮回,因为人心即咒,怨念膨胀,无处收容,灾祸不止。
于是六眼与咒灵操术应运而生。
咒灵操术将怨灵集中在身躯里,镇压驭使,若是死灭则等于消灭,在世则等于平衡仍在,只是力量为人类所用。
六眼在世,配合无下限,无上神通可净化当世、降除一切妖魔,但物极必反,一味疏杀终非长久之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双方此消彼长,互成轮回。
于是,从他们相遇,宿命就开始了。
他们的相爱相知,也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但正如天元所说,是注定,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五条悟在京都盍然而逝的数年后,夏油杰从深渊中苏醒。
如他们所料,新的轮回再度开始。
六眼本就是天纵之才,正该如流星一闪而逝。但那也是持续十年的深重的爱的诅咒付出的代价。
寻常咒灵本不能保持人形、拥有生前的记忆和理智,但是夏油杰可以。这是他死前诅咒满身罪孽的自己的后果,承担人间重责的代价,也是他的爱人为他付出的爱的力量。而他重新回到人间,举目望去,沧海桑田,故人不再。
五条悟诅咒了夏油杰。
一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一直爱他。
16
五条悟从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从记忆之海浮上来,喘息着,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深水,喘不过气来。雪发少年胸膛起伏,从过于浓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霍然睁开了那双苍天般的眼眸。
“少爷!”床边自小就照料他的女仆惊叫着扑了上来,“少爷……家主醒了!”
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五条悟被紧张地询问还有没有什么不适,而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发现身躯上的伤口已经全部修复完毕了,绷带上还残余着血迹,但是下面被包扎的伤口已经愈合消失不见,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是了。五条悟模模糊糊想起来,是反转术式。经此一遭,他又在梦里沉浮数天,竟然就领悟了一直卡着不得入门的反转术式的用法,连肉体上的伤被完全修复了,无下限也能开发出很多新奇的用法。
但是他现在不想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杰呢?”五条悟环视了屋子里一圈,发现里里外外都没有看见那个黑发的男人,不禁有些烦躁地问道,“他去了哪里?”
“您指、那位大人?”女仆被他的脸色吓到,有点结巴,眼神也发怯,但还是比较流畅地回答了,“这两天原本一直守在您旁边的。他在您之前脱离危险的时候就走了出去,有十几分钟了,不知道……”
五条悟没有再问夏油杰去了哪里。
他翻身跳下了床铺,鞋子都没穿,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杰走了。在他脱离危险的时候。走了出去,走出了院落。应该也没有人敢拦他,只是目送。
而夏油杰本身就是个高明到令人难以察觉的骗子。
从留在我身边的理由,到不告而别,什么都不说。混账。
五条悟赤着脚在院落里奔跑,被沿路惊呼的仆从烦得不行。一双六眼四处环视,没有找到夏油杰的咒力,他索性大着胆子使用了还根本不熟练的远距离转移,嗖一下转移到了五条家宅邸之外不远的地方。
那是他看见夏油杰第一次走来的方向。
果然,黑色长发的男人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撑着一把似曾相识的红伞,伞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细雪。就好像百年前站在雪地里等待着谁前来,是几乎一样的场景。五条悟的眼睛之中,两个背影时隔两世重合在一处,一样的五条袈裟,一样的撑着伞,一般无二。
五条悟因为好像穿越了时空的错觉,有些恍惚。
他赤脚踩在地上,一直都开着无下限,直到现在才发现,外面居然在下雪。
明明已经是春天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这个漫长的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春天的雪,细细地下着,在空中飘荡,单薄得像柳絮,落到新叶和春草上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而夏油杰侧过头来看他,微笑着,似乎早有预料:
“悟,你来了。”
……到底是为什么,这个表情。
五条悟在看见他的脸后,咬紧了牙齿。离别的预感蔓延上他的心间,几乎到了无法阻止的程度。
但是五条悟从来不会妥协。
“不要走。”五条悟死死地瞪着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盈满了不甘心的情绪,眉头拧起来,他平日都举止成熟,唯独这种时候,显出孩子气的执拗。他站在雪地里,大声喊着,“你明明承诺过要陪着我的,杰!”
“对不起。”夏油杰只是笑笑,明明就在不远的地方,声音却好像是从很远的传来,“这件事我也要失约了。因为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他侧脸对着身后的五条悟笑了笑,然后就迈步离开。
在一片雪白里,他漆黑的僧袍像是乌鸦的羽翼,但印在五条悟的眼中,不知不觉像是要被这片雪白吞噬,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五条悟已经领悟了反转术式,成为了真正的完全体的“六眼”。那么夏油杰呢?身为咒灵孤独地存活了近百年的他,到底要去向哪里?
其实这个答案在五条悟在梦中聆听天命之时,已然悟透。
他也已经彻底明白,之前夏油杰缄口不言、若即若离的态度,原因到底来自于何处。
因为他对于这一世的五条悟的人生只是个过客。
只要五条悟领悟了反转术式,“六眼”真正意义上地重现世间,那么夏油杰就必须离开。因为新的轮回已经重启,这一次的交替,将要开始。
他头也不回地去向的,难道是什么迦南之地吗?不是的。
这个家伙,其实只是因为漫长的等待而倦怠了,想要在这里结束这一次,开始新的轮回吧。
可是,新的咒灵操术,就算还是那个灵魂,还会是他的“杰”吗?
“骗子。”五条悟站在风雪里,慢慢地蹲了下去,再也不想看那个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他蜷缩成一团,将头埋在膝上,小声地说,“杰是个骗子。”
他的眼眶违背自身的意志,开始酸痛发热。五条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拼命忍耐着,眼前白雪半融的地面间或变得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水幕去看。
没关系的……反正那个家伙也看不见。他根本不会回头,也不会回来了,就像以前离开时候那样——
五条悟蹲在那里,错觉般地听见了木屐踩在松软雪地上的声响,越来越近。
是夏油杰离开的方向。
他以为只是幻觉,几秒后后知后觉发现是真的,却不敢抬头,生怕面前折返的那个人只是自己臆想而出的幻影,会在六眼的视野中骤然消散。
于是五条悟听见了一声叹息散在他的耳畔。
进入垂下的头的视野里的,首先是踩着木屐在雪地上留下足印的脚,然后是伞被收起的声音。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收敛的赤伞放在了五条悟身畔的雪地里。随着他的接近,衣袍上那股佛堂般的檀香混杂着隐约的药香,笼罩了五条悟的感官。
是之前看护我的时候沾染上的吗,草药的味道。毕竟咒灵可不会受需要用药治疗的伤。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五条悟终于愿意抬起头,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夏油杰垂眸在看他。见他终于愿意投来视线,黑色长发的男人轻缓地笑了一笑,也蹲下身体,低低地看他。五条悟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在夏油杰对他伸出手、摩挲他的颌骨线条时有了预感,却还是没有躲开,眼睁睁地看着夏油杰俯首,将薄唇印在他的额头。
男人垂首去吻他。在他额头落下轻吻后,他的吻落在他眼睫上,隔着眼皮亲吻那双微微颤动的眼球和睫毛时脸上神情如同信徒般虔诚。五条悟被痒得不敢睁开眼睛,但夏油杰的嘴唇从他眼睛上挪开时,还是在继续向下。柔软的薄唇轻轻地擦过他的鼻梁和鼻尖,最后落在他嘴唇上。五条悟这才感觉到,他的嘴唇是那么冷,冰冷得不像活人,却从缱绻的亲吻中品味出了留念。
他们在这场春雪里分享了一个誓约般的吻。
夏油杰只是贴着他的唇瓣,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五条悟睁着那双澄澈且眼眶微红的苍天之瞳看进他的眼底时候,拉起他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隔着袈裟和僧袍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胸膛里并无声息。
但是他们嘴唇相贴,五条悟的体温染上了那双冰冷的唇瓣,身体里的那颗心也在勃勃跳动。于是,就像是幻觉般,夏油杰的胸膛里好像也出现了心跳声,一声一声,节奏和频率都与他的心跳同步,完全重合在一起,就好像他们拥有着同一颗心脏。
“我们还会再见的,悟。”
夏油杰承诺道。与柔软真挚的声音不同,最后他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飘雪般的点吻,站起来,飘然而去。
他连伞也不要了,留在雪地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个袍袖和袈裟都被吹得乱舞的背影最终淹没在风雪里,渐渐消失不见。
五条悟一直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于是那个背影,最终也消失在了他的眼睛里。
17
十二年后。
又是一个冬天,京都大雪。
“家主。”坐在车架上的仆从担心地抬头,看了看天,向帘子里恭谨地汇报道,“雪要下大了,前面的路,可能不太好走。”
“知道了。”帘子里沉默了一瞬间,然后被遮蔽的车厢里传来了冷淡的男声,“那就在前面歇一歇吧。”
“好。前面正好有个寺庙,可否在那里歇脚?”
仆从恭敬地询问道。
里面再没有回复。是默许的意思。
于是马车在雪地上继续奔走,车轮在地上压出连续的辙痕,最终停在了一座寺院之前。
车厢的帘子被一只手掀起。
身着雪白狩衣的男人飘然下车,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是雪白的,眼睛上也缠着雪白的布条,如同这铺满了天地之间的落雪。而他撑着一把伞,伞看起蛮旧了,却还保持着鲜艳的赤红色泽,在这雪地里像火焰和红莲一样醒目。
雪渐渐大了,飘得像鹅毛般纷纷扬扬,这个天气,确实不太适合赶路。
男人带着仆从走到这座寺院前。寺院冷寂无声,看起来荒废了许久,到处都是杂草和皲裂的缝隙,有几分阴森的味道。
衣着和气质都华贵的男人却并不在意,只是撑着伞踏入这座寺院。
只是避雪而已,无需在意太多,只是停留一时半刻就会离开。
他转着头,随意看了几眼,似乎在打量这座荒寺,却在走到主殿前顿了顿,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踏入了进去。
“你们是——?”
忽然出现的声音充满迷惑,声线清朗中带着些许稚嫩,一听就是少年的嗓音。
白发的男人看过去。
那是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孩子,拿着贡饼在吃,蜷缩在佛像的脚下,靠在莲台上,小脸都被冻得青白。他的发丝是漆黑的颜色,留得长了,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眉眼细长,耳垂宽厚,是颇有佛像的长相,可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幸运。
“家主。”跟在他身后的仆从小声地提醒道,“这附近几个村子今年收成不好,村民流散,这孩子恐怕——”
雪发的男人没有说话。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上前了一步,仆从顿时噤声,而一身雪白的男人只是指了指主殿横梁上的某处,问道: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怕那个吗?”
“……你也看得见?”黑发少年一怔,顿时惊喜起来。他上前几步,想要靠近白发的男人,但不知为何,又踌躇着有些局促地停了下来,只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身量极高的他,小声说道,“它不会伤害我的。我能够控制它,那是我的东西。”
“我看得见。”雪发的男人看着他,将赤红色的伞收起来,拿在手上,然后俯首问他,声音里带上些许笑意,“你要跟我走吗?”
黑发少年怔怔看着他。
那是极动人的微笑,放在气质冷淡的白发男人身上,就好似冰雪忽然融化成春水。纵然看不见眼睛,那笑意却是极柔和的,几乎照亮了这间昏暗阴森的寺庙。
好像有什么很久远的情感在他的心里复苏了,就像是对于家乡和故人的眷恋,却又显得更加柔软酸痛。好似故人重逢,在久远的时光尽头,几乎让他只能贪婪地看着对方被遮蔽了一半却依然显得俊美的面容,站在原地失神。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本能已经先他一步说出了答案:
“好。”
雪发的男人于是对他点点头,对他的答应没有丝毫意外,而是牵起他,带着那把红伞,走进了寺院之外的风雪中。
雪淹没了他们的背影。远远的,还能听见男人询问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道:
“杰,我叫夏油杰。”
END.
后记:
谢谢大家能耐心看到这里。
最后说点我对这篇的解读和感想。
题目里的“兰因”指的是夏和五之间发生的美好的过去,既是化用自“兰因絮果”一词,也是从《锁麟囊》那句非常有名的唱词得到的灵感。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个人认为这句话其实放在悟身上还是蛮合适的。但是他有些做得到,有些做不到,端是一个“悟”字,已经在向前走,却忘不了过去,比如说原作涉谷的一眼三年就是铁证。世间人心即咒,夏油杰沉浸其间,吞噬人心中负面的部分,百般痛苦。五条悟原是不被这些所拘束的,无下限的特性让他能拒绝这些,他的性格其实也不会过于在意这些苦苦煎熬的众生,他的保护是高高在上的、强者的自觉与责任,就如同神佛。但他喜欢夏油杰,那么看见夏油杰不幸、夏油杰痛苦,他也会为杰而痛苦,这就是夏油杰送给他的一颗会跳动也会流血受伤的属于真正的人类的血肉之心,不再是不染尘埃的琉璃台。
一个“渡”,都是在他们在寻求的东西。
五条悟由神佛被夏油杰渡为人类,会痛会伤,不再是一尊无情无心地庇护众生的神像。而夏油杰寻求能够将众生从苦厄中渡往没有咒灵存在的办法,自身在轮回中承受诸番苦痛。两人共担人世之责,也为了私情在轮回中一次次苦等、相遇与离别,只为了短暂相守,再为了履行大义而分道扬镳、各承其责。他们的命运线将会一直都是互相纠缠的螺旋的状态,相遇、背对分离,再以死亡和新生为节点逐渐靠近,又再次相遇,这就是天元口中的属于他们的“宿命”。算是我流的he吧,非要说的话,也算是开放性结局,虽然整篇都在扯淡,还没有什么考据,大家随便看看吧,随便看看。
最后说点废话。
总而言之,我来拉低七夕粮食质量了!前后挨着的都是喜欢的老师幸福到想要升天!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篇越写越长,就不那么幸福了。心惊胆战地赶,终于在活动之前及时赶完了,希望长图别被夹了,球球大眼,大眼你识相点听见没。
这篇写得很痛苦,写到最后简直感觉自己要超脱了……所以特别特别想要一些评论,尤其是有关于阅读感受和体验的那种。家人们要是愿意满足一下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就好了,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