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ve never said our love was evergreen, or as unchanging as the sea - but if you can still remember, stop and think of me…
好多灰。
这是放了多久啊,这么多灰。
“一年而已啦,”答话的是熊猫,“当中很大一部分都还不到一年,因为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清理掉整年的囤货。”
不小心说出来了吗。“抱歉,熊猫前辈,我不是想要抱怨,”乙骨忧太慌忙摆手,“只是……咳……咳咳咳咳……”吸进一大口灰尘。
“你是笨蛋吗,戴着口罩都能呛到。”禅院真希放下笤帚,在他背上拍两把,咚咚作响。更窒息了。
“大芥。”狗卷棘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熊猫拿起距离门最近的物品,一颗“土球”,上面的土有一指厚的棒球,“通常来说,只是一年的时间应该不会积攒到这么多吧。一般情况是不会,但这里的不仅只有自然落的灰,也有很多收纳品自行解体形成的粉尘,是咒具的残骸。”
全国最大规模的咒术仓库,位于东京咒术高等专门学校校内。当中不仅包含有咒术界的公用库藏,除加茂以外的御三家,即禅院和五条家的忌库,也一并设立于此天元结界的庇护之下。而在这三个保存“可用”咒具的仓库之外,高专另辟有一间特殊的场所,专门用来收纳“非可用”物件,称为“观察室”。观察室内存放的,全部为附带有诅咒力量,却不具备应用功能的物品。它们大都由咒术师或有咒力潜能的普通人无意中制造出来,并于表现出相关异象时被回收,在使用者与制作者自身咒力相差不远的情况下,往往要求两者的咒力性质匹配才可启动,且由于创作时的无目的性,多数不含特殊效果,而已经被诅咒侵蚀的物品也没有恢复原状的可能,除非破坏,否则危险性始终存在。简单总结,用不了,没有用,还不能随便乱扔。这些没过咒具门槛的东西,会在观察室内暂时放置,然后被批量销毁。据说以前曾以季度分周期,之后参考一些建议,将时间拉长到了一年,用以节省销毁程序的资源消耗,同时进一步观察物品的危险度与使用价值,并通过内部网站的公示目录寻找潜在的可使用者。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成功“领养”的案例。
春天是除旧迎新的季节,高专的大扫除日便定在立春前一周的日子。每年的1月28日,当天在校的学生们需要将忌库观察室里积攒的存货清出来,运送到善后部门统一处理。在至多一年的隔离观察期间,部分库存物会因诅咒的自然消减而自行解体,因此,今年负责扫除的一年级生们打开门,收到了小山似的土灰们和往年一样的亲切欢迎。
从让人喘不上气的热情“招呼”里缓过劲来,乙骨犹太和同学们把口罩系紧一点,开始干活。观察室中的工作对象五花八门,从锅碗瓢盆到刀枪斧剑,应有尽有,甚至还看到了叠成危塔险些倒下来的乐器盒子。用吸尘器粗略吸掉浮土,物品分类,与名录逐件核对,整理装箱,贴条搬上货运车,再将篮球场大小的仓库彻底清扫干净。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把口罩和防尘服脱下来丢进垃圾袋里,扎上袋口,乙骨忧太关好门,跟在拖着塑料袋的禅院真希身后,最后一个经过忌库的出口。
哔——哔——哔——哔——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早就疲惫不已的众人被迫精神一振。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声音?”乙骨忧太四下张望。
“谁知道啊,吵死了。”听力比常人强上一截,禅院真希赶紧捂耳朵。
“重点是,高专的忌库什么时候装的报警器?”熊猫在学校里长大,之前就来帮过许多次忙,“至少去年好像还没有的。或者只是没被触发过,所以我不知道吗?”
“木鱼花。”狗卷棘说。
“那我们应该等在这里,还是……”
“先在这等一会吧,”禅院真希接上乙骨忧太未完的问话,“最好快点有人过来,我现在只想躺下睡觉。”
这个愿望很快实现了,却只有乙骨忧太“享受”到了翻倍待遇。忌库的安保人员在吵出耳鸣的声响里赶过来,宣称检测仪显示最后通过大门的人身上出现了高能咒具反应,怀疑其偷拿了库内的藏品,强制搜身,什么也没搜出来。接下去的三天,乙骨忧太因涉嫌偷#窃高威胁度咒具而被限制行动,在等待进一步处置决定的时间里,想睡多久都没有人管。这一次他的关禁闭地点是自己的宿舍,除了椅子也有床,睡觉还能平躺,比上回强多了。可是他睡不着。
封禁咒力的纸符遮住了窗户,房间里没开灯,很黑。乙骨忧太缩在墙边,周围静悄悄的,他听到自己在轻声说话。他似乎叫了一声什么,接着说我又回到储物柜里来了。左手指感受到温度。还是这么黑啊。还是这么窄啊。我会一直在这里吗。我还能到外面去吗。还会有谁来……
门开了。
“忧太?”异常高挑的影子落进来,叠在门缝间透出的灯光上面。
封印阵松动,咒力与空气一同重新流通起来。
乙骨忧太盯着那片亮光。
“躲这么严做什么,藏得再牢我也能看见的啦。出来吧,地上坐着不硬吗。”
顶灯被打开,屋里一下子亮起来。
“五条老师……”
五条悟霸占了唯一一把椅子,乙骨忧太在他对面的床脚坐下。
“放轻松啦,虽然你比我预计的还要更能惹事,不过已经解决了。”五条悟轻松地翘起二郎腿,“我去查了咒具阈值警报记录,有一点值得在意的地方,但整体看来,多半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呢。”
“动手脚是指?”
“啊,说来话长,”五条悟摆摆手,“讲短一点的话,这个检测咒具威胁等级的系统是我弄上去的,刚装没多久,还在试用期。上头的烂橘子们总觉得我是在故意找茬,其实也不算错啦,就和谁不知道他们那点监#守自#盗的小算盘似的。总之,有很多人不希望忌库里有监测系统长期运行,总要趁我不在搞点人为bug出来,这次的事也是想给我多找些麻烦吧,你运气比较差,正巧路过而已,所以完全不用在意哦。”
“虽然您这样说,但我还是给您添麻烦了不是吗。”乙骨忧太低头,“您本来就已经很忙了,从去年底开始都很难在高专见到您。这一次也是,刚回来就要去处理我闯下的祸,您会觉得我是个很不合格的学生吧。”
“忧太,你的老师是我,合不合格难道不该是我说了才算吗?”五条悟揉一把他的头顶,“不过要说麻烦的话,你的确还不合格呢。咒术界里就没几件顺人心的事,只是你这种程度还算不上什么,老师我这么善良,不会因为这个就挂你科的,放心好啦。”
乙骨忧太抬起头看他。
“怎么,还在担心成绩单呀,”五条悟眼罩外的脸在笑,“看在忧太这么上进的份上,给你个补救的机会如何啊?明天我要出差,你提交的海外见习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去巴黎帮我拎包吧。”
“唉?我什么时候交过……”
“当然是我替你交的啦。公务护照和签证也都搞定了,记得去外事办公室取回来哦,Great Teacher Gojo就是这样细心又高效。”五条悟笑得更愉快了,“熊猫上不去飞机没办法,真希和棘也会去的哟。”
“那我……”
“那么你还呆坐在这里等什么呢?去收拾行李呀。东西不要带太多,两三天足够了,再有需要直接和我说就好啦。”
今天是2018年2月1日,乙骨忧太帮老师一起把几人的背包和旅行箱放到行李架上,确认木制的乐器盒在最外侧不会被压到,扣上隔板坐下来,贴在舷窗边往外看。我应该记住这个日期,他对自己说,贴着皮肤的金属微微发热,过后可以讲给……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商务舱呢,感觉有点奢侈啊。”禅院真希的座位在两名同学中间,稍稍提高音量说给另一边靠窗位上的人听,“是照你的要求订的票吗?”
“不是哟,”五条悟转头,“但凡旅途时长超过八小时的公务出行,在预定座位时一律做升厢或者升舱处理,这是后勤部门的明文条规哦,不要说得像是我在滥用职权一样啦。”
“高专原来有这样的规定吗?人道得都有些跳设定了。”禅院真希尝试调整脚踏板的角度,乙骨忧太和狗卷棘一起帮她找调节按钮,“听起来更像是你现编的。”
“果然我在真希的眼里就是这样温柔可亲的形象啊,”五条悟告诉她按键在扶手内侧,“恭喜你答对了一半,虽然不是临时编,但的确是我以前编上去的呢,是不是很感激老师,很想对如此体贴的老师说声甜甜的谢谢呀?”
“我就说,不还是你吗,”禅院真希把座椅调成躺椅,另两人也在试,“反正全咒术界都找不到谁比你出公差出得更多,有了这条福利,受益最多的其实是你自己吧。”
“有什么关系嘛,工作很辛苦呀,让大家都在路上养足精神不好吗?”空乘过来提醒飞机即将起飞,五条悟叫他们把椅子调回来,“十二个小时左右,我推荐你们少看两部电影,多睡一会觉。”
已经戴上耳机,狗卷棘正在电子屏上翻机载娱乐节目的手一顿。
乙骨忧太扣好安全带,合上遮光板,乖乖接过配发的毛毯和眼罩。这是他人生中的首次出国旅行。
落地是巴黎时间下午三点多。四个人都没带什么东西,不需要等托运行李。五条悟打电话叫出租车,带着他们过海关出机场,其间截断了学生之一和海关人员的吵架前奏,顺利坐上车前往任务的第一站。
本次任务的内容为咒具回收。根据动身前下发的相关资料,日本咒术方前不久收到法国咒术协会的联络,称其接获匿名举报,在巴黎的拍卖行发现数件底价过亿的参拍品,均为产自日本的珍贵咒具,因而怀疑近期有一批咒具自日本暗中流向海外,要求日本咒术界派人过来清查此疑似走#私案件。任务说单纯也单纯,说复杂吗。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禅院真希放下材料,信息统共就这么点吗?
鲑鱼,狗卷棘说。
这就是发给我的全部了哦,五条悟摊手,很有趣吧,咒术师偶尔也要接一些刑侦的角色扮演呢。
乙骨忧太的关注点在别处,五条老师,国外也有很多咒灵吗?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咒术师组织吗?也会有诅咒师吗?
鲑鱼,鲣鱼干,狗卷棘说。
忧太提的问题很好呢,五条悟耐心地解答,棘说的没错,有人的地方就有咒灵,但由于天元结界的存在,国外的咒灵相较日本的要少也要弱很多,因此以前很多地方是没有专门的咒术师管理组织的,这一点在课上也有稍微讲到过,然而,有长期的观察显示,全球咒灵的强度在近二十几年来都处于逐步提升的态势中,咒术师的力量和数量也是一样,越来越强的咒灵和术师引发了很多异常现象,导致了一些社会问题,也由此促使越来越多的国家建立起自己的咒术体系,法国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十年前我去巴黎的时候都还没有协会一说呢,现在都已经入驻政#府机关了哦,茂盛生长啊,至于诅咒师嘛,大约也有吧,有人的地方,除了有咒灵,也肯定会有分歧,到哪里都差不多啦。
是这样啊,乙骨忧太听得认真,那么,这次的事件会不会和诅咒师有关呢?那个匿名线报让我有点在意。
金枪鱼蛋黄酱,狗卷棘说。
啊,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禅院真希锤一下手心,在拍卖行里见到咒具参与竞拍,这是什么值得举报的事情吗?走#私的说法也很奇怪,咒具的流动和交易不应该都是合法的吗?
真希的问题也很好哟,五条悟称赞,咒具的管理办法在不同的国家有各自的不同情况,类比成枪支管制法会比较容易理解吧,就像在美国持枪合法一样,日本咒术界允许咒具的公开使用与交易,私下就更不用说啦,可是在法国,持有级别较高的咒具需要经过协会程序繁琐的特批,全国咒具的整体数目质量也被压在较低的水平线以下,大概是因为那边的咒灵都很弱,没有大批动用咒具的必要,而过多的武器总会有引起更多混乱的倾向,大家都拿枪不如大家都没有枪,所以必须要通知这边把多余的违禁物品清走哦。
真是的,听过这通长篇大套,禅院真希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白来的能加强实力的东西,都送上门了还不乐意要,听得人冒火。
不要不是正好吗,否则我为什么要带你们一起去“见习”呢?五条悟勾起嘴角,话说回来,大家的思路都相当清晰啊,忧太和棘对于诅咒师的猜测也很有道理,决定让你们参与这个任务真是太明智啦,不愧是GTG的学生们,老师好开心呀。
坐在车后座,乙骨忧太开心地望出去,不时把手机镜头贴在车窗上拍照片。
禅院真希的注意力从态度恶劣的法国海关转移到他的屏幕,“连邮筒都要照下来,这有什么好拍的啊。”
“只是想要留作纪念,以后也可以分享给……”
“给熊猫和秤吗?说起来,秤那家伙还在停学中吧,有段时间没见了。”
“鲣鱼干。”
“呃……嗯……我是觉得和你们一起出国是很难得的经历,值得记录下来。”
“突然说这么肉麻的话干嘛。不用答得这么认真啊,我又没拦着你,拍吧拍吧。”
“可以的话,之后还想和真希同学狗卷同学留些合影。”
“随你便吧。”
“腌鱼子。”
出租车停下来。
上车后简要讲过目的地和待办事项,一路上都在敲键盘,五条悟把便携本和腿上当垫桌的琴盒收起来,领着学生们走进巴黎市政厅大楼。考虑到隐蔽性需要,法国咒术协会的总办事处就设在政#府楼内一间看似不起眼的办公室里。按照咒术界内跨国合作任务的共识,非本国术师需要在抵达的第一时间与当地的咒术师组织取得联系,对接的流程依各国的规定而有所区别,目标都是让外来术师的行动处于必要的管控和支持之下。所以他们也要去“报道”。
幸亏五条老师在车上的时候有解释过几句,不然我就要连我们是来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了。乙骨忧太偷偷看同在沙发上坐得板正的同学们,相信两人的脑内一定出现了差不多的标题。求助,我的面前正在进行一场貌似很重要的谈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该怎么办?
法国协会官员还在房间另一边的办公桌旁对着五条悟滔滔不绝,三人眉来眼去过半晌,狗卷棘掏出手机,向另两人展示同声传译软件的界面。乙骨忧太眼前一亮,没亮多久。距离有点远,收音不好,翻得比谷歌有创意多了,脑补出来的都比它沾边。
三个人对鸟语一筹莫展,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桌上的文件换过一摞又一摞,只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突然听见一声“是不是很无聊呀”,发现竟然听懂了,乙骨忧太愣了一下,抬头看五条悟走过来,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这还用问吗?”禅院真希使劲压着嗓子,“半句没听懂能不无聊吗?你们在说什么呢?”
乙骨忧太动一动坐麻了的腿,“五条老师,能给我们配个翻译吗?”
“鲑鱼子。”狗卷棘说。
“抱歉,翻译没货呢,”五条悟去饮水机接水喝,“不单这边没有,想想看我们也没有对不对?实际上,所有国家的咒术机构都没有专职负责翻译的人员哦,至少我去过的地方都是这样的。”
那就基本是全世界了。预见到四处撞语言壁的可能将来,乙骨忧太提前同情起了自己的鼻梁。
“那就算了。你们还有多久结束啊?”禅院真希捶着肩膀问。
“想要一直在这里陪着老师吗?老师好感动啊。”
“嗯?”
五条悟笑对着三张疑惑的脸,“巴黎圣母院就在旁边哦,过桥就到了,钟楼六点钟关闭,现在还来得及,你们不去看看吗?”
“您是说……”
“现在你们暂时帮不上忙,干坐在这又没什么意思,我和这边的人说过了,你们可以出去玩一会啦。”五条悟看一眼手表,“七点钟在大厅集合,注意别跑太远哦。”
走在去酒店的路上,乙骨忧太心满意足地整理手机相册。内容有真希同学观察彩窗玻璃数张,狗卷同学投喂广场鸽子数张,还有三位同学钟楼顶的合照若干张。夕阳下光线很美,拍了好多。
住宿的地点由协会安排在距离市政厅不远处的星级酒店,每个人都有单独的房间。领到房卡开门时,乙骨忧太听到三声“哇”的惊叹,其中一声的来源是他自己。查看过房间的布局,把背包放下,他走出门,和两名同学一起等在对间的门口。刚才五条悟抱着文件进去,还没告诉他们随后的计划。又过了十分多钟,房门打开。
“你……你……你这是要……”
不能怪禅院真希卡壳,乙骨忧太已经卡掉线了。
“明,太子。”狗卷棘说。
五条悟扣好袖扣抬起头,“大家都在啊,今天晚上有一个……怎么了?等等,就这样保持住不要动。”
闪光灯亮起,喀嚓。
“哈哈,完美,难得一见的表情都好可爱呢。”五条悟满意地将手机收到风衣内袋里。
乙骨忧太眨了眨被强光闪花的眼睛,“五条,老师,您今晚是有什么特殊活动吗?”
“是哦。刚才正要说,我等下要去参加一个酒会,和明天的日程关系很大的,但愿能顺利谈下来就好了。”五条悟按了按额角,把墨镜推上去,“所以你们怎么样?要和我一起去吗?”
没人理他。
“好啦,回神啦,就算老师再帅气也不要发呆啦。有关今晚的‘工作’呢,你们有三个选项,”五条悟裹在薄手套里的手指比着三在他们眼前晃了晃,“选项A,和我一起去大人们的废话聚会,有催眠曲可以听,还能蹭饭。选项B,我这里有几张熟人预留的音乐会门票,在巴黎爱乐音乐厅,今天应该是交响乐演出。选项C,我把卡给你们,从明天开始到回去都会比较忙,想购物的话要抓紧时间哦。”
“……谁……谁也没说帅吧,你这笨蛋在那边自恋个什么劲啊。”禅院真希也抬手推眼镜,“再说我凭什么非得选不可。要是没有任务相关,我还不如自己去训练。反正你也没一件正经事。”
“你坚持要选D选项的话,作为一个民主的老师,我也不好拦着你呀。”五条悟耸肩,“那么忧太和棘呢?”
“我没什么想法,选不出来,所以还是和真希同学一起吧。”乙骨忧太表态。
“鲑鱼。”狗卷棘说。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有主见呢,又都这么用功,老师很欣慰啊。不过这个还是拿着,”五条悟从晚礼服衣袋里取出信用卡,交到比较听话的乙骨忧太手里,“不想买什么也没关系,饭总是要吃的嘛。晚上就放你们自由活动吧,最好先把时差调过来,之后可就没这么轻松了哦。”
“行啦,没别的事赶紧走吧,香水味呛得我头疼。”禅院真希赶苍蝇似的挥手。
“那就尽情享受你们的巴黎之夜吧。有状况随时电联哦。”
皮鞋跟敲在大理石砖上的声音转过拐角,乙骨忧太仍未改变视线的方向。深深吸气,不经强化的嗅觉捕捉到缭绕的果木淡香味。
冬季时天亮得比较晚,走廊里开着应急灯,几只三级的小咒灵缩在石膏像阴影里,一刀祓除。乙骨忧太打了个哈欠。
“要知道就再早点睡了,我也有点犯困。”禅院真希抻个懒腰。
他们昨天大约是十一点多睡的。获得老师的自由行动许可之后,禅院真希换上运动服,说要出去慢跑。外面天已经黑了,人生地不熟,话都听不懂,两名男同学没法放女生一个人外出,便也换衣服和她一起出门。酒店所在的第4区相当繁华,都市的夜生活才刚开始,街上行人如织,灯火通明。狗卷棘打开谷歌地图,三人沿着推荐的游览路线跑起来,向北绕道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和加尼叶歌剧院,伴着街头表演的电吉他声,往南回到塞纳河边,从协和广场沿香榭丽舍大街向东,一路跑到凯旋门,再原路跑回去。全程约十几公里,跑了一个多小时,跑完随便进到路边一家餐馆,忍着店员糟烂的服务态度,靠世界通用“手语”买了三明治,所幸味道还过关。返回住处是不到九点。
时间尚早,为了倒时差先不要睡比较好,在飞机上也补过眠,还没人想休息,于是聚到乙骨忧太的房间里看电视。看了没几分钟就放弃了。三个人各自刷了会手机,乙骨忧太将增添了许多夜景和景中风景的相册整理好,问真希同学和狗卷同学要不要玩扑克,电视柜的抽屉里有一副牌。禅院真希果断丢下打到一半的音游,狗卷棘关上YouTube页面说腌鱼子。玩大富豪、21点和抽鬼牌玩了两个多小时,乙骨忧太赢得最多,赢到对手们一致表示幸好不是脱衣扑克(“真希同学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啦”)。最后一局也是他胜,对同学们道过晚安,门合拢,他回头看身后。身后是床头柜。他把即将脱口的“你看我们又赢了哦”咽回去,收起散在被单上的纸牌放回盒子里,塞好盒盖,戒指环微热的触感压在手指上。
第二天一早,枕边的手机铃声响起,乙骨忧太接起来,“……老师?”“嗯还好”“咦?”“好的”地答应过后挂掉,一看屏幕时钟,凌晨五点。酒店有赠送的早餐,用餐区还没开,睡眠不足的生长期未成年人们走在清晨的寒风中呵欠连天,边啃羊角包边听五条悟交待工作内容。
昨天我和政#府的人聊了聊天,商量有关今天需要短时间封闭两所教堂的事情,五条悟捧着咖啡杯,拉过来扯过去的总算是同意啦,不过他们有提出条件,让我们帮忙做扫除。
卢浮宫位居世界四大博物馆之首,坐拥40余万件艺术收藏。海量年代久远的艺术品,每日络绎不绝的游客,传说怪谈加人类,咒灵在其中茁壮成长。
这边的咒术协会本应该定期派人去清理,原本也是这样做的,五条悟抿一口六泵糖浆的浓缩咖啡,但是,最近他们有好多员工不知什么原因又闹起罢工来了,腾不出人手,正巧我们过来,就只好请外援去兼职临时清洁工啦。
展厅一般九点钟开放,留给你们三个小时左右,我要去别处踩点,过后会来接你们的,有事还是电联。整座宫殿很大呢,要加油跑快一点哦。
“……there’re lots, lots, lots, and lots of art here……”
“呃,我说棘,把这个关掉行不行啊?”禅院真希指着狗卷棘的手机,扬声器正在发出英文纪录片旁白的男声,“鸟语我又听不懂两句,倒是挺能催眠的,越听越想打瞌睡了。”
已经在宫内“打扫”了接近两小时,三人以身确认老师和纪录片的介绍都十分公允。卢浮宫的确很大,总占地面积约200公顷,沿着走一圈都要一个来小时,里面的东西也确实很多,仅展厅就分出198个,每一个都不许漏下。他们开着地图导航,从最著名也是平日人流量最大的古希腊罗马馆和绘画馆起步,到现在已巡查完过半数的展览区域。
实际上,以咒灵的弱度与时间的紧迫度来讲,分头行动会更加高效。然而,乙骨忧太在去年末的事件后等级跳水到四级,目前还未能完整开发生得术式,而狗卷棘在刚开始的几场小战斗中发现,他的咒言术的威力和控制力相较通常状况严重下降,一句“崩溃吧”,三级咒灵渣都没掉,只能从禅院真希那里临时借了把匕首应急。
不是吧,该不会连咒言都有语言不通的问题吧,因事先被科普过法国的“禁具令”,只带了一杆惯用的长枪和几件随身小兵器,却意外成为了此时队内最高战力,禅院真希叹口气,转个枪花,发话说跟紧点别走丢了。
在只提供最低限度照明的回廊和厅堂里穿行,无数艺术珍宝快速掠过视野的边角,举世闻名的轮廓隐现于半明半昧间。
太黑了,走出绘画馆,乙骨忧太小声念,难得进到世界首位的博物馆里来,没空参观,看不清楚,又拍不了照片,有点可惜呢。
还好吧,不都长得差不多嘛,禅院真希接话,除了缺胳膊少头的雕塑,就是用隔离带拦出百八十米远的模糊画像,有什么好看的啊。再说了,她回过头,忧太,你知道付丧神吗?
付丧神,指器物放置百年,吸收天地精华、积聚怨念或感受令而得神智化成精怪。日本有一民间习俗,即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旧的家具物什,弃置路旁,以此躲避差一年不足百年的付丧神之灾。高专内部的观察室扫除惯例也是此民俗的沿袭产物。乙骨忧太回忆上课内容,真希同学是想说这里的咒灵都是类似的东西吗?
哈,怎么可能,禅院真希轻哂,东西怎么会自己生出脑子来呢,能产生诅咒的只有人啊。这些画和石像什么的,每天有多少人来看,就有多少负面情绪擅自往上黏,和被动接纳咒术师咒力的武器类似,长时间下去,有不少会转成咒具,没用的那种,观察室里有一堆都是这样来的。说回付丧神,你也背过吧,付丧神又叫九十九神,差一年而未足百而不能成神,被造就自己又服务过那么久的人类抛弃,不上不下,只能躺在路边等着化灰。连咒灵都够不上,只是些没灵的诅咒物件罢了。你是真的对这种玩意感兴趣吗?
不上不下吗……没想到真希同学是这样看待艺术品的呀,乙骨忧太苦笑,说实话,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觉得欣赏美的事物的经历值得珍惜而已,不过像真希同学这样讲,这些作品上也应该附有创作人的,该说是“诅咒”吗,如果是艺术家们寄托于其上的情感的话,应该也有值得欣赏之处吧?
这个啊,没有的事,禅院真希一摆手,制造者的咒力基本不会残留在已被制作出的物品上,反而是使用者的影响排在第一位,还是悟告诉我的,这也是为什么咒具师造出的咒具谁都可以用,而无意识被造出的咒具要看适配度的原因。所以,哪里有艺术家自己想表达的感情啊,看出自己漏出来的感想倒是更有可能,寄托什么的,所谓自我感动也就这么回事吧。
乙骨忧太只能再笑两声。
看见他的脸色,禅院真希清一清嗓子,不好意思,是不是说得太过头了?我整天都要和咒具打交道,可能对那种拿着件东西都要伤春悲秋大半天的事比较腻味。你要真是那种艺术细胞特别丰富的类型的话,当我没说就行了。
气氛有点尴尬。
然后狗卷棘的手机传出BBC卢浮宫纪录片的开场音乐。
目前进度条走到二十分钟左右。
禅院真希也打了个哈欠,狗卷棘抬起头,把屏幕亮给她看。
“有日语字幕啊,你不早说。”禅院真希凑近一些,看了几行,表情变得有点微妙。
乙骨忧太也靠过来看,语气也微妙,“嗯,怎么讲,只能说这个翻译,应该不是官方版本吧。”
“这还用问吗。你看下面的评论,客气点的说是‘个人风格’强烈,不客气的有说甜腻到想吐的,还有人猜up主不是jk就是搞幼教的在练手。”她的指尖点在“你们今天将会看到好多好多来到宫殿里住下的艺术作品,我也会告诉大家,为什么这些华丽丽的房客们,能够悄悄向你们透露有关于卢浮宫,甚至于一整个法国的小秘密哟~”的那条波浪线上,“但是,我想先问个问题。”她对向狗卷棘,“你刚才是怎么搜到又想到要播这个视频的?”
狗卷棘点击暂停,切到line窗口,群里最新的消息在三十几分钟之前,油管超链接前面是熟悉的头像和“观光指南,强推作为打怪bgm哟~”的文字。“呦”得一模一样。
“……那个笨蛋整天闲的没事都在干些什么啊?”禅院真希扶额。
狗卷棘把应用切回去,背景音继续播放。
“我觉得五条老师是想让我们不要浪费游览的机会,就当作解说听一听也挺好的,虽然我也听不懂多少啦。”乙骨忧太抓抓头发,“而且狗卷同学也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们都想听那就放着吧,”禅院真希啧一声,“只是忽然觉得更不爽了。”她的心情体现在一击清掉四只咒灵上,“加快速度赶紧完工吧,都快八点了。棘你也别光顾着看手机啊,当心撞柱子上去。”
“木鱼花。”,似乎是自认作用有限,狗卷棘摸鱼摸得很大方。
负责殿后的乙骨忧太无奈地笑,跟上另两人的背影。
他听到前面传来“Art is long”的后半句。握刀握得太紧,带着温热硌到了左手的指根。
接近傍晚的蒙马特高地光线优越,乙骨忧太挪远一些,找好角度,将教堂的圆顶收到取景框里。咔嚓。然后把镜头下移,屏幕上的禅院真希拿起了什么小东西。咔嚓。乙骨忧太走到她蹲着的摊位旁边,视频中的声音跟在他身后一起过去。
周围的游客比平时还要多出不少,吵闹得很难听清介绍影片中的旁白在说什么,但他和手举声音来源的狗卷棘都不在意。这次的是一部法语纪录片,听见了也白听,用看的就行,也有字幕。野生字幕延续了眼熟的波浪线风格,和卢浮宫的纪录片同属一个系列,狗卷棘点开时给另两人看过播放列表。视频的上传者没在近旁,这也是他们当下看上去如此闲适的主要原因。
半天之前,按时完成清扫作业,五条悟过来接人,上车之后人手一本增补材料,是包括法国政#府在内的各方提供的新讯息整合。信息量巨大。学生们埋头看资料,教师拿出笔记本打字,好久没人讲话。先说卷首概括,综合现有资讯,本次事件很可能并非偶发,而是某个固定团伙长期行为的最新表现。法国方的情报显示,巴黎市内的拍卖行曾多次出现过咒具竞拍品,买主指向上流阶层特定群体,多以底价成交,交易后物品流向不定,部分可在海内外探查到多次转手的痕迹,有跟踪成功的个例提示其均回到了法国境内,最终去向未明。另一方面,日本方也应五条悟的申请,发来了近年来有案可循的咒具交易记录,连同东京与京都两所咒术高专的咒具流水,发现竟有许多高级咒具的买方为表社会中有钱有权的普通人,而咒术界公有忌库内收藏的咒具总数也在缓慢地逐年减少,推测为,有咒术师以外的势力以普通人作掩护暗自收集武器资源,同时,咒术方的原有资产于数年间通过某些隐秘的途径持续外流,无法排除有内部人员参与作案的可能性。不止于此,余下的信息未标注情报源与推导过程,仅以结论的形式列出,个个都是重磅炸弹。一,巴黎市内藏有一相当成熟的地下咒具交易网络,以市区的多家拍卖行、近郊的圣图安旧货市场为中心,另有数目众多的零散交易点分布于全市。二,日本咒术界内存在一国际咒具走#私团伙,与法国的咒具黑#市维持着合作关系,长期将自日本购得或窃#得的咒具分批偷运至法国,再通过多次交易洗掉来源线索,以此将大批咒具暗中纳入私藏。三,经过“清洗”的咒具主要存放于巴黎的两座仓库内,分别位于城中两大教堂的地下暗道,宗教场所通常积聚有大量来自于普通人的外泄咒力,利用此防止法国咒术协会探测到由咒具而生的异常咒力反应。四,该走#私团伙为盘星教石器会海外分会之一。
刚看完,下巴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到站了。乙骨忧太兜着一肚子问号,和各有所思的同学们一起,跟在老师身后进入苏富比拍卖行。当天的首场竞拍将于十一点三十分开场,工作人员带领一行人进入一间存放参拍品的储物室,鞠躬离去,带上门。即使没法直接眼见也能清晰觉察房间内堆积的大量咒力,连禅院真希都“看”得出来。目测至少数十件的陈列品,全部都是咒具。
来吧,别发愣啦,都过来挑呀,五条悟招手,我已经事先看过一遍,墙角里那堆都是术师用久了咒具化的平常东西,记在表上就不用管了,靠窗那边的值得一看,许多是着重攻击加成的类型,真希多挑点,这边是辅助友好的轻便款,棘可以拿几件放身上,靠墙这里的效果没准,但材质强度比较高,适合忧太练习用,选好之后把挑剩下的理到目录里,和观察室除尘时候做的差不多,你们应该很熟练了才对。
回头一看,没人动。
怎么,不需要这么客气的啦,平时请吃烤肉也没见你们有这么矜持呀,五条悟再催,时间宝贵,两个小时之内必须完工,搞不定的部分就只能走废弃流程了呢,一件市值亿起头唉,浪费到会被冥冥那种财迷追杀的哦。
……悟,禅院真希盯住他的嬉皮笑脸,这次的任务你一个人执行也绰绰有余,是为了这个才让我们参与进来的吗?
唔,是——也不完全是啦,五条悟把夹在手臂下的一叠空表格往她手里一塞,整理清单好烦的,这种枯燥的事我才不要做呢,所以就交给我能干的学生们啦,看好你们哦。
咒具的效果可依使用者变更而各有不同,具体能发挥到什么地步与术师的能力特征直接相关,因此挑选咒具时应亲身试用为佳。接下去的时间,三人重复着拿起一件,(能注入的)注入咒力,互劈,放一边或者扔到墙角,换下一件,的机械程序,期间伴随有“这个多好玩呀真希不留下吗”“棘我更倾向于刚才那件呢”“哇裂开了好逊丢掉丢掉”“忧太可以控制一下咒力流量”“快点啦快点只有四十几分钟了哦”“错别字满页都是耶尤其真希的手写体还那么密码”“别改呀就这样交上去好好锻炼一下烂橘子们的老花眼呗”“还剩十分钟交卷咯”“老师来给你们倒计时吧”“十”“九——点九九九”“反应真不错啊哈哈哈哈哈”……的严重捣乱因素。
乙骨忧太和狗卷棘一人拉禅院真希一条胳膊,以免她把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制造魔音的五条悟抡到窗户外面去。
未登记堆里只剩最后几件,乙骨忧太拿起下一个方盒,是提前被筛掉的一员,功能未知,正想要填写物品外形,
忧太,那个不用记了,交给我吧。
看一眼透明的盒盖,里面装着一张黑胶碟,他把旧式唱片递给五条悟。老师,这张碟片有什么特别的吗?
工作差不多结束,另两人也好奇地围过来听。
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试用反馈来确认,但这一件大抵是精神系的咒具呢,五条悟把扁形的盒子顶在指尖转起来,用唱机播放出声音,会对听到的人的意识造成干扰,极限能到什么程度不好讲,毕竟没法用我的反应做参考嘛,能够损害到大脑也说不一定哦。
居然还有这种玩意?禅院真希惊到了,是说只要能听见的人都会中招吗?要是有耳聋的人呢?
鲑鱼,鲣鱼干,金枪鱼蛋黄酱,狗卷棘说。
嗯,是的,棘会比较能理解呢,五条悟点头,事实上,这类咒具的原理和咒言术有些相通之处,都是以声音为武器,经过感官,即听觉,向受术方传递含有咒力的信息,因此,术式生效的本质条件,是要求对方切实地接收到讯息本身,换句话说,不仅是要听见,还要大致理解听到的是什么才行。如果遇到对方耳朵不好听不清,或者没能明白听到的内容的情况,咒术的效果会打些折扣,甚至完全失效也有可能哟。
原来如此,乙骨忧太想起早上的状况,怪不得狗卷同学的咒言在这边很难起效,竟然真的是因为语言不通啊,那有没有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学好外语,走到哪里都不用怕啦,五条悟对着三张垮脸笑起来,当然还有性价比更高的办法,练习咒力的精准控制,这也是我建议给棘的训练重点之一呢,对于咒言师来讲,语言是最重要的媒介,但介质也并不只有这一种而已,其实咒力自身也可以作为传播载体,不过相较于言语,将信息承托在咒力上的难度要高出太多,就拿这张碟片来举例,音乐比起说话来,只能传达出很笼统的情感取向,而咒力的感知对于一般人来说就和第六感差不多,能够承载的内容还要更含糊一些,所以必须要达到非常高的强度和准度才能起到效用,但好处是限制更少,就像音乐是人类共通的语言,使用咒力可以省略掉接收方的听力理解步骤,就不用担心没长耳朵的外国咒灵不肯听话啦。
狗卷棘聚精会神地点点头,禅院真希垂眼看着地板。
这样的话,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咒具呢?乙骨忧太问回当下,按照您的说法,它可能比咒言的作用范围都还要广吧?
也许是的哟,五条悟将旋转的盒子向上一弹再抓回手里,那么怎么办好呢,也只有,
五条悟甩甩手,象征性掸一掸没沾上半粒灰的手掌和袖子。
你?!禅院真希瞪着地上的灰尘堆,这东西能派上很多用场的吧?就这样不要了?
唔,会很有用吗?五条悟摆正语气,真希,你对我刚刚讲过的还有印象吗?精神系的术式,是要被目标确实接收到才会生效的哦。你有见过哪只咒灵是热爱音乐的上世纪摇滚粉丝吗?
啊,是的,乙骨忧太恍然地想,这是件只在对手是人类时才有意义的咒具,是对人专用的精神兵器。
禅院真希咬着牙低下头。
哎呀,没必要这么心疼嘛,一张黑胶而已,我可不记得真希是古董唱片爱好者啊,五条悟站起来,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老师觉得呢,身为咒术师,还是不要将人类排在敌手名单的第一顺位比较好,‘枪支’管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样子,以后你们再见到类似的东西,最好尽快告诉老师哦,这么有趣的小物件,总是值得妥善“收纳”的吧。
“真希同学,你喜欢这个吗?”乙骨忧太指着禅院真希手中的小物件,一个麦秆编成的钥匙扣,见她把盆栽仙人掌造型的饰品勾在手指上晃荡,也拿起一个编织的蝴蝶结项链坠来看,“喜欢的话就买下来怎么样啊?应该不会很贵的。”
禅院真希斜眼过来,“你带钱了?”
想起自己身上半分现金没换,从到达后便始终同路行动的狗卷棘也毫无疑问的两兜清风,乙骨忧太讪讪地呵两声,把草编吊坠放回去,“要是能刷卡就好了。或者可以等五条老师出来的时候和他说一下……”
“打住,”禅院真希比叉,“现在别跟我提那家伙的名字。”
“发生什么事了吗?”乙骨忧太皱眉,“总觉得真希同学从上午开始就有些闷闷不乐的,和五条老师有关吗?”
今日的行程节奏与某人提醒过的一致,紧凑得脚不沾地,加上清早的卢浮宫,这已经是他们跑的第六个工作点了。不到十一点半时完成录入,五条悟让他们收好挑选的咒具,联系当地咒术协会的后勤过来协助打包需“遣返”的部分,离开苏富比,在巴黎另两所大拍卖行,佳士得和德鲁奥,处重复一遍全过程,再前往资料中提及的咒具仓库所在,巴黎市内最富盛名的两所教堂,巴黎圣母主教座堂与圣心教堂。
昨天刚来过这里呢,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比如脚底下会不会有额外空间,哪里最适合设置地道的出入口之类的?
没料到还有突击“考试”,乙骨忧太嘿嘿着挠头发,禅院真希烦躁地撇头,狗卷棘说木鱼花。于是三人旁观五条悟和圣母院的管理层和安保沟通过一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清场整座建筑,放帐,然后被叮嘱“早上没来得及踩到这边,我先去看看,你们在上面等一会,ok再叫你们下来。有情况记得电话我哦”,在附近闲逛,看着无数被拒之门外的游客来了又走,过了半个多小时,被领进暗道里。除去在内心感慨小说里的情节成真了,且咒具的质量和数量至少是前三处的五倍以上之外,其他步骤和在拍卖行时并没有什么区别。由于巴黎圣母院作为景点的客流太大,关闭的时间越短越好,五倍的工作量在“监工”的精神攻击下被压缩进了两个小时,连一向尊重师长的乙骨忧太都只想把噪音来源缝起来,禅院真希忍不住把试刀的“木桩”换成了戴眼罩的那根,因为狗卷棘的“闭嘴”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没效了。总算踩线交接完毕,收起帐,头昏脑胀地重见天日,下一站便是蒙马特高地上的圣心大教堂。
暂且处于待工阶段的禅院真希哼一声,“和那个笨蛋在一块,心情能好得起来才怪了。”
“哈哈,也没有这么夸张吧,除了偶尔有点令人困扰,作为同事来讲,老师还是很厉害的呀,效率超级高的不是吗,”乙骨忧太尝试安慰,“比如只过了一夜就把这么复杂的事件调查得一清二楚,换做是我的话,肯定过了一个月都还在抓瞎吧。”
“不要在我面前讲捧他的话,”禅院真希将钥匙环套在手上转,“别老是提醒我啊,就和我不知道我和他的差距有多离谱似的。”
“唉?”乙骨忧太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真希同学怎么会想到那边去的?再说谁和五条老师比起来都一样相距甚远吧,何必要把老师当作比较的对象呢?”
“你一个特级还真敢说啊。”
“请不要取笑我,我现在是和真希同学一样的四级术师呀。并且就算同为特级,那个人也在完全不同的级别上,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禅院真希轻声重复,“就算同样作为御三家家主,也可以这么不一样吗?”
乙骨忧太豁然明白了她烦躁情绪的由来。“真希同学,你会很焦急吗?”
“呵,我现在嘴硬也没什么意思了吧。是啊,我很急,一直都很急啊,”禅院真希嘲讽地笑,“嘴上说要当家主,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要到怎样的层次才能胜任这个位置,身边是有个现成的参照,越参考越觉得我绝对没戏了的那种。战斗上不用我说,其他方面也强得让人看不过去。说到这,忧太,你知道这次这种不用打架的工作为什么会派他来做吗?”
“嗯?这样一说也对,侦查为主的任务一般是不需要劳动特级术师的。”
“其实挺简单,光是语言就筛掉了绝大部分人,咒术界里只有五条这个走政商路线的家族才会让继承人从小接受多国外语的培养。再有就是财力和人脉,五条家在苏富比和佳士得都有控股,算是股东之一,德鲁奥可以用钱打通,而且悟在法国的协会刚成立还没站稳的时期似乎帮过不少忙,这边很多当官的都欠他人情,像这次需要封闭有名的观览点这种事,由他本人来谈会方便许多。”禅院真希手里的饰品转成了电风扇,“还有啊,这是我猜的,我觉得他多半在这里的黑#市埋了不少钉子,实在查得有点太快了,并且材料后面最重要的几条都没说明来源,加上你也提过的,走#私的事远不止一两天了,突然被曝出来很奇怪,可能也是他支使人去通风报信的。我怀疑他早就盯上了盘星教分部的这些小动作,等到国内本部那边的善后告一段落,就抓紧过来收网了,一口气白赚这么多顶级咒具,顺便还能带咱们捡一拨便宜。啊啊,不行,越说越烦了,这家伙真叫人火大。”
乙骨忧太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转头去看另一名听众的反应。圣心教堂的宣传片比较短,已经放完了,顺序播放合集的下一篇是巴黎歌剧院,狗卷棘从视频上分一眼给他,“鲑鱼。”
“总之,平常要上课没办法,不涉及到工作相关的场合也都还能忍,但是和悟一起出任务实在是太不爽了。明明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显得别人做什么都跟累赘似的。”以她转的速度来看,挂链的质量应该满不错,“也对,本来也是累赘吧。只能依靠咒具的咒术师能走到什么地步呢?”她摇摇头,不知在否定什么,马尾辫一甩一甩,“你们知道吗,看到那张黑胶盘的时候,我竟然真的动心了。”
狗卷棘的手机发出背景音乐的提琴声。
“咒灵只能用咒术祓除,术师可不是这样。都是肉做的,真打起来别管用刀还是用枪,喉咙断了都一样是死。谁也不比谁高贵。这也是大家族出来的咒术师都不屑用咒具的原因之一。”
乙骨忧太明白她想说什么。对人战时,有无术式间的差距会极度缩小,肉体强度与五感都远较常人为佳的天予咒缚甚至可能更占优势。然而……
“我知道我不该有这种念头,也没想真用那种东西去对付谁。但是吧,我要走的路还有好长啊,挡路的人也好多,当眼前摆着一条‘捷径’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乱想些有的没的。被他看出来了。”
“那,那个,”乙骨忧太犹豫着开口,“我觉得真希同学是不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比如任务期间也不能放下训练什么的。适当转移一下注意力会不会就……”
“就能自动变强,万事大吉了?”看到他的表情,禅院真希噗嗤笑出来,“行啦,我也就是心情不太好,随便一说,往后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听过就算了,都别当回事啊。对了,绝对不准告诉悟。”
“鲣鱼干。”狗卷棘说。
“嗯?也是,他都那样说了,估计瞒也瞒不住。”禅院真希一把攥住圆周运动中的“仙人掌”,“回去之后没准还会被他或者硝子小姐约谈话,想想就麻烦。真是的,我又不会怎么样,叫他没事别老在我跟前晃荡比什么都管用。任务能赶紧结束就好了。”
“呃,嗯……”乙骨忧太本能觉得不安,却也不懂自己还想说些什么,“话说已经快到半个小时,我们应该一会就要进去了。这里应该是最后一处仓库,清完后就请好好休息一下吧。”
禅院真希还没来得及答话,
“~!@#¥%&*”
“??”
发现沟通不良,坐在旁边的摊主扔下没编完的手工,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钥匙链扔回商品堆里,拎着摆摊垫布的四角卷成包袱,扛起来就跑。
“怎么回……”
“腌高菜。”狗卷棘说。
另两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见警车上闪烁的顶灯。不远处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由于教堂周围的游客一直很多,有百八十人聚在一起听一个人拿喇叭喊话的情况很常见,他们之前都没在意,以为又是旅行团之类,但现在看来或许是在举办某些非法集会。警#务人员正在驱赶聚在一处的民众,举着扩音器的集会领导者上去“理论”,听音量更像是不太理智的争论。三个人旁观着双方的怒气值随着音量越涨越高,果然免不了冲突升级,开始动手。三名一年级生面面相觑。没有一条咒术规定讲过,假如突然有一大帮普通人在咒术师面前打起群架来该怎么办。很快就不用纠结了。
人群的方向感和判断力在逃跑时会被当作负重丢掉,哪还有谁顾得上面前的方向是在封路还是如何,混乱中几乎每个人都只管埋头猛冲,直到有冲在最前的人撞上看不见的“墙”。还在犹豫是否插手而没有去拦,眼看着擦身而过的几个普通人撞在“帐”上,三名咒术师的脸瞬间变色。不出所料,除外直接被吓得掉头就跑的,好奇心旺盛的人类终归占多数。刚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有不少“勇士”开始不停敲打“帐”壁,叽里哇啦地喊更多人过来参观灵异现象,甚至还有人掏出手机拍起了照片和小视频。完全没有处理类似情况的经验,三人来不及细想,只能先用最没技术含量的办法去赶人,挡上去,拉开,一个个推走,解释都不给,也给不出来,当然没人买账,效率极其低下,推来搡去半天,只有零星端着的手机在狗卷棘顶着嘈杂大声喊的“stop”“delete this”“go away”中不情不愿地离开。先前焦聚在斗殴上的关注逐渐转移过来,围观群众反倒越聚越多。并且祸事总是结伴而行。
“‘帐’?你们,咒术师?”
禅院真希去捡扬声器了,乙骨忧太闻声看过去,被正在拦截的普通人推得向后踉跄了一下。青年的日语并不流畅,带有很重的口音,看面貌像是当地人,相当年轻,“来这里,为什么?”他似乎很焦躁,“发现了?”
乙骨忧太把手放在后背的刀柄上。
“滚。”青年从随身的小提琴盒里抽出一件形状像琴弓的钢锯。乙骨忧太拔刀。
在场的摄像头们再次转换了目标。
为免牵连周围的无辜民众,乙骨忧太一开始还在有意控制附加的咒力量,却发现对手根本没这层顾忌,在连续多次因为身后有普通人而不敢闪避之后,他也逐步加强了发力。两名咒术师的非寻常规格战斗将“帐”边的广场掀得飞沙走石,原本挤作一团的人群自动让出一片空地,有警#员向传呼机对面汇报着什么,场面愈加天马行空起来。禅院真希和狗卷棘的身影彻底被人群淹没。
乙骨忧太横腕格开当头劈来的一锯,正待蓄力反击,
音乐声。纤柔的音乐声,轻扬的音乐声,悠渺的音乐声,与当前的刀光锯锋全然背离的音乐声,自对面人胸前口袋里播散,将传声的空气荡出实质般的涟漪。细波过处,景象变了。
脚下的触感很松软,是公园里的沙坑。放学后的傍晚,他透过圆圈去看树影间的太阳,橙红的夕日映在平滑的金属表面,小小的,晶亮的,在手指上闪着光。渐渐发烫。有人喊他的名字。
“忧太。”
起风了。
他看到面前缀着桃心装饰的白领子,缎带整整齐齐打成一个蝴蝶结。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忧太~”“忧太!”“忧……太……”“忧太”“忧忧忧!!!太太太!!!”“忧太。”
风卷起满地沙砾,女孩的笑颜飘摇在尘埃间。
“是约定。我们约好了哦,长大以后——”
仍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忧太!”“乙骨忧太!”
他在风中开口,“ リ(ri)k”
リ,リ,リ,リリリ,リリリリリリ——
……好想……
……如果我能……的话,就好了。
咦?我听到了什么?
睁开眼,光线很暗,能勉强看出头顶上有灯,没打开。好像做梦了。梦境的余音迅速消褪,顺着指缝流得一丝不剩,留下隐隐的疼痛如嵌入皮肉的细刺般梗在胸口。他莫名想起了白天无意中听过的巴黎歌剧院宣传片,他也听过以其为题材的著名音乐剧。或许面容难辨的鬼魂,都会在梦醒时蜷缩回黑暗之中。乙骨忧太听见轻微的敲键盘声。
“忧太早安呀,”光源的方向是显示屏,声源从键盘换成了五条悟,“欢迎醒来。”
“五条老师?”乙骨忧太从长沙发上坐起来,“您怎么……怎么回事?真希同学和狗卷同学还好吗?我们遇到了一个可能是诅咒师的人,‘帐’的事怎么样了?”越说越小声,“我,我是不是又给您惹麻烦了?对不起……”
“这就直接跳到对不起了吗,省略掉的步骤有点多啊,想道歉也要一步步来嘛。”五条悟倒一杯水放在茶几上,“你睡了蛮久的,肚子不会饿吗?真希和棘留了个三明治给你。”
乙骨忧太喝着水找手机,还在身上没丢。2018年2月3日1时16分,的确很久,睡到了第二天。怪不得老师会说早上好。“他们现在……?”
“在睡觉呀。”五条悟过来坐到旁边, “今天真是一波三折,而且还没‘折’完呢。大家都很累吧,中场间歇就先让他们休息一会好啦。” 乙骨忧太这才看清充当笔记本桌的是一架钢琴,对方之前坐在琴凳上。
“这里是?”乙骨忧太选择最常规的开头。
是巴黎国立高等音乐舞蹈学院的会客室。在五条悟简明的叙述下,他大致了解了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果然又闯祸了,他在内心捂着脸想。当时他正在与诅咒师交锋,对方的来电铃声忽然响起来,那便是他听到的音乐的来源。他听到音乐。然后咒力暴走了。
骤然爆发的咒力形成猛烈的冲击波,于围观的人海间扫出一大片“海床”,更是将近处的对手弹飞了数十米远,被人圈外围的禅院真希眼疾手快地回收。绑完人,比诅咒师更直接的威胁却还没解除。狗卷棘拿着同伴找到的扩音器,英语不是施术或受术方任何一边的母语,凑合着用,喷掉两瓶喉药,把不知者无畏的群众赶出百米开外,尝试着喊日语的“睡吧”,咒言反噬,昏昏沉沉地被禅院真希一把抄住。
气流以咒力源为中心搅成涡旋,乙骨忧太没有动,却也没有人能追到他的身边。依旧不明所以的市民看情况有些出界,开始有人逃离,停在稍远处看热闹的过路人却也在增多。又有警车来了。唯一保有理智和行动力的禅院真希背着两个人,顶着风走出一步,再一步。背上一轻。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风波人潮尽皆止息。五条悟绕过呆站在原地的人墙,捞起被无量空处压灭的“台风眼”,单手拎着三个人,禅院真希拳打脚踢得太努力又被他放下来了,跟很会掐时间赶到的增援警#务去了警#察局。
“这边的警#察脚程不行,捡漏还是挺在行的。最开始闹事的聚会成员有不少没跑掉,也顺便带过去啦。可惜没有一个醒着的呢,大约还要睡上两三个月吧。”催眠的“元凶”续道。
做不了笔录,身份还是要查的。翻出四十来张证件,有一多半都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证。
“音乐学院的院长和我还是旧相识呢,这次来原本还想约个见面,把东西给他的,这下不用特地去约倒挺方便。睡着的学生太多,他一个人搬不来,我也还有事情想托他调查,就带你们一起过来啦。”五条悟补充,“对了,不用担心‘帐’曝光的事哦。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没有把应对方法给你们强调到位。一般来说,隐蔽事项都由辅助监督负责,和我出来的话当然就要找我啦。万一再遇到这种情况,要记得立刻打电话给监督,或者我哟。”
乙骨忧太还在老师交代过好几遍“有事电联”的回忆里不想抬头,五条悟接下去,“忧太咒力失控的事也不要紧的。没有人受伤,普通人最多只看到你们打架,搞不清真实状况。比较麻烦的是照片和视频,有些已经传到了网上,还有人开了直播,法国公民们挺热爱网络社交的呢。还好我们拿的特殊公务护照,享有一部分外交豁免,那些追踪删除舆#论引导心理干预一类的啰嗦扫尾就都丢给公安和协会的人去做吧。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在那边。”
乙骨忧太朝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视线的终点是黑的,他的头脑是白的。一片空白。静默维持的时长无法由罢工的思维判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来,
“里,香?”
黑色的咒灵有着谙熟的轮廓,不动不言,存在感稀薄,贴在接近屋顶的墙边,像是只倒三角形的纸风筝。
“一从地下出来就看见了她,听真希和棘说是在你咒力暴动的同时出现的。”五条悟挥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昏倒之后也一直跟着,除了像个氢气球一样飘在你身边之外什么都没做。尝试过沟通,没有反应。你怎么看?”
又过了几分钟,乙骨忧太的神智回来上岗,“不是里香。我感觉不到她的灵魂,只是一个外表相像的空壳而已。如果是我唤出了‘她’,那么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嗯,我看到的也是这样,”五条悟认同,“虽然内部刻有术式回路,但没有咒力发生源,也不具备自主意识,无咒力供应时便不会动作。她虽然表面看起来像咒灵,构造上却更接近咒具呢。所以,忧太,我目前希望能判定她的性质和你的生得术式的关系,你自己有头绪吗?”
“我的术式?您是说……”
“是说呢,现在挂在墙上的那位‘女士’,有可能是你生得术式具象化的产物哦。我有一个推测,”五条悟偏头,“忧太,左手拿出来。”
乙骨忧太伸手,忽地意识到老师想看什么。他也将注意力集中在无名指上,再没有熟悉的波动回应他的咒力。冷的。没有了,空了,他的指环内空空如也。
“看来你也发现了。”五条悟托起腮看他,“这个戒指,一直是作为承载你和里香之间诅咒的媒介存在的,既是容器,也是锁链,长期接受你的咒力灌注,因而出现了咒具化现象吧。咒术师的生得术式多种多样,当中也有不少需要借助咒具施展术式的例子,而练习使用咒具也可以反过来促进术师对于术式的掌握,这也是我要你用武器来做训练的原因。这次的事故,让你无意中向这件咒具中输入了大量咒力,当中积存的以你自身术式而生的能量,由此脱离器物的约束,转化为最适宜发挥其功能的形态。就是她啦。”
“……她是我的咒具。”乙骨忧太咀嚼着新信息,想起另一件事。老师早就知道了吧,之前出去忌库的时候监测器会响,原来是因为我真的带着咒具啊。
“这个说法很形象呢。”五条悟点点下巴,“可以说是你和她共同为你自己量身订造出的专有咒具哟。”
“是咒具啊……”只是咒具啊。乙骨忧太将指环从手指上取下来,托在掌心。原来不过只是咒具啊,只是我自身的能量存留与同源咒力发生的共振,没有连接,不是回应,始终只有我自己而已。
是啊。她已经不在了。
“那么,想要如何安置‘新咒具’就交给你自己来决定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该回去工作啦。”
“请您等一下!”乙骨忧太回过神,唤住去收笔记本的五条悟,“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您。刚才您说需要学校校长帮助调查的是什么事?和任务有关吗?这个时间您还要去做什么?之前那个诅咒师怎么样了?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听到他的手机铃声会,会开始做梦?是他的术式还是您白天教过的精神系咒具的作用呢?为了确认作用效果,您,”他吸一口气,“您不问我究竟梦到了什么吗?”
“唉?”听到最后一个问句,五条悟大步走回来,在他面前蹲下,镜片后平视他的一双蓝眼睛冒着兴致勃勃的小星星,“忧太要讲给我听吗?好呀好呀!我还以为青春期的小孩都爱把心思捂得紧紧的,没想到忧太竟然愿意和老师分享心事耶,老师好高兴啊。这还是老师的师生恋,咳,心理相谈初体验哦,这么激动人心的谈话该从哪里开始好呢?是不是还要录下来留作纪念比较好……啊,忧太千万别拘束,快来尽情地依靠老师吧,想说多少都可以哟~”
“……”我能说我忽然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吗……
由内部人员领路,走出外宾接待楼,冬晨的冷气灌满衣领与肺泡。乙骨忧太冻得一缩,把扣子系到最上面。
“大早上还挺冷,”禅院真希朝手心呼口气,紧接着的吸气和呵欠连在一起,“这边的学校建这么大干嘛,楼还这么多,为了去教室的路上顺便锻炼身体吗。”
狗卷棘张嘴,打了个喷嚏。
“普通的学校都很大吧,学生数量多,学习的课程也比我们丰富很多。其实相对人数而言,高专也不算小呢。”乙骨忧太回头,“狗卷同学不要紧吧?”
“鲣鱼干。”狗卷棘说。
“哦对了,你是从普通高中转学来的。”禅院真希按着太阳穴,“你以前的校园生活和现在差得挺多吧,原本有机会过另一种日子的,偶尔想起来会感觉怀念或者后悔吗?”
怀念什么,储物柜吗,还是。胸口的倒刺扎了他一下。“后悔什么的,不太像是真希同学会说的话呢。完全不会。对于我来说的另一种选项是被杀掉吧,转来高专是我的幸运。”
“没有得选啊……”禅院真希叹口气,吸吸鼻子。
“比起那个,真希同学,”乙骨忧太担忧地看她的脸色,“你们两个都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只是听几句语音而已,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
和两眼一闭昏到第二天的乙骨忧太不同,另外两人一直在协助调查工作,又困又累,分明就地躺下都能睡着,却还是硬撑着扛到现在。
“没门。”禅院真希秒拒,“从昨天开始就没闲过,费了我们那么多事,我可不想再错过一星半点的新消息。”
“鲑鱼。金枪鱼蛋黄酱。”狗卷棘说。
“嗯……”乙骨忧太没再劝,“也不知道我们能在所谓新发现里听到什么。翻译的第一选择明明是五条老师,他现在又和法方有意见分歧,多半是他听过但不愿意多谈的内容,我们是不是也别说多余的话比较好?”
“新发现”是协会工作人员的说法,指的是他们刚刚解码的一小段音频。音频的来源是一张光碟,这张他们花费一整晚取得加分析的关键物品,也是导致任务节外生枝的“树芽”。
本次事件的底层脉络,比乙骨忧太的预想要复杂得多。在五条悟的“心理咨询”邀请被搪塞掉之后,老师去工作,学生下楼去住宿区找同学,收不回去的“气球”咒具跟在他后面。本来只想确认一下同伴的安全,乙骨忧太意外在公共休息区遇到了醒着的禅院真希和狗卷棘,一人捧一杯咖啡,矮桌上堆着纸页,两双挂着黑眼圈的眼睛抬起来,都对他的“新咒具”视若无睹,估计是已经看习惯了。乙骨忧太过去坐下。
老师说你们在睡觉……
他是催我们去睡来着,禅院真希揉眼睛,可是这回的事怎么想都太超标,越想越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干活了。
鲑鱼,狗卷棘说。
这件事究竟……?
乙骨忧太接过甩来的材料。
看看这个,禅院真希开场,先从那个诅咒师说起吧,他很不简单的。
咒术师之间的冲突只能在咒术界内部解决。青年术师被警方移交至协会,负责问讯的是五条悟,争得法方同意取得了单独审问的机会,审问重点是他的咒术师身份,他于非法集会中扮演的角色和他的手机铃声。监控录像全程为法语,以下内容来自主审人听译的审问记录。
有关身份。青年是一名未报备的咒术能力者,不具有生得术式,主要通过基础的咒力操纵和使用咒具战斗。值得注意的是,在主审人的进一步询问下,他承认自己是日本非法教会盘星教的海外教众之一,负责对接巴黎咒具交易市场与管理咒具仓库。前不久,该教的本部成员在短期内送来大批量咒具,允许青年随意处置,并告知教主的死讯。青年提出,该教主曾于去年十二月初亲自前来,称其即将施行一个重要计划,若计划失败,则等同于教派解散,教众可自行选择去留。青年表示其仍未作出决定,姑且依惯常的流程做咒具入库前的“预处理”,后于当日在仓库之一处见到日方术师时,方才得知自身已暴露的事实。
有关集会。举办此次活动的是一个新近成立的抗议组织,说是组织,其内部结构与管理却十分松散,最主要的成员为国立高等音乐学院的在校生,还有一些职业各异的社会人士,唯一的共通点是都很热爱古典音乐,成员之间通过一个音乐爱好者论坛相互结识并进行联络。组织的目的无甚特别,无非是不满于古典音乐的衰落趋势,想令政#府增加预算和项目扶持音乐发展,并提高音乐工作者待遇等等。此位青年为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称领导者是与自己关系要好的同学,因理念相合而支持同学们的行动。
有关手机铃声。青年自述其来自一张近期购买的二手碟片,他由于喜爱其中刻录的音乐,而将当中的最后一首曲目设作了来电铃声,不知为何疑似对另一名咒术师造成了异常影响。
影像记录显示,主审人在完成初步问询之后,要求监控室关闭审讯室内的收音器,通过其自身携带的语音设备可知,其要求青年将手机铃音播放一遍,播放过程无音频记录。随后,青年于询问下供认其曾将光盘内的音乐分享给同学,且曾上传至各大视听网络平台广泛传播。
问讯正式结束前,主审人要求嫌疑人填写一份SCL-90症状自评量表,并写下曾听过该铃声的同学名单。
量表总分376分。该人员名单与本次事件中被捕成员名单高度重合。
法国咒术协会应日本合作方术师需求,成立专案小组,前往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为其深入调查提供支持与助力。
他竟然是盘星教的人,乙骨忧太惊叹,看着报告上“夏油大人说这是他留给我们的遗产,我们可以把至今为止的库藏作为资本,建立自己的新势力,或者全部卖掉,获得的钱财足够让所有的‘家人们’在正常社会中过上富裕的生活”的证词,神色十分复杂。
我刚知道时也觉得太凑巧了,但是又一想,我们这次来抄的是他们的底,一直没人动作才是怪事,再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禅院真希看他的脸色,你也先别急着同情心泛滥,这里面有几句实话还不好说呢,盘星教的人和“猴子”称兄道弟?悟能憋住没笑场也挺不容易的,还有手机铃,放的时候咒力波动那么大,连我都能觉出不对,说不知道会有影响明显是胡诌,多半就是故意播散,想坐看世界大乱的,说不定还是夏油杰本人的意思呢。
等一下,乙骨忧太发现有个词一下跳了好远,世界大乱是指?
你听过应该也有点概念,那段音乐也很不简单的,禅院真希继续。
返回音乐学院,调查组立时搜查诅咒师青年的宿舍,取得光盘原件,其中收录有数十首古典音乐作品,全部由小提琴演奏。经由音乐学院协助确证,其中的最后一首如青年所述,与其铃声的乐曲基本相符,来源仍存疑,在场专业人士众多,没人能解答该曲目出自何处。也没人在意,此时重点不在这里。
与此同时,校长亦协助咒术方人员将名单上未参与今日集会,因而还清醒的学生召集起来,统一进行心理健康评估。评测结果参差不齐,个体差异很大。五条悟因此详细询问了自己的两名学生在听到铃声当时的感受。
要不是他特意强调对任务很重要,我才不想跟他说这些呢,禅院真希撇嘴,我当时听了感觉没太大变化,过后大概就是更烦躁了,觉得自己在出事的时候特别没用,还无缘无故地老想起还没离开家之前的一些破事,心里总有一种冲动在催我,又不知道是要赶着我去干什么,弄得我有点手痒,想找人打架。
综合心理评估和对谈结果,五条悟与调查组初步推断,此光碟上的音乐可迫使听者反复回忆起某些创伤性的经历或事实,以诱发听者的不悦情绪,该作用于受到“攻击”后长期有效,最终呈现的症状因人而异,严重者有发展为感知觉、思维、心境等多种精神障碍的可能。至此,事件看似仍在可控范围内,消除根源阻断传播再善后即可,然而,
光盘是悟负责破坏的,我们刚要松口气,就听见他说不对,没这么简单,禅院真希复述,然后他问了我和棘一句话,你们听过这张碟片吗?
啊,乙骨忧太一愣,的确,我也没有。
包括应“音”失控的他自己在内,日方的三名学生此前均从未接触过嫌疑咒具。他们听到的只是作为铃声的同首乐曲。光碟和手机,媒体更换,相同的只有“声音”。
五条悟即刻命令组员搜寻各大试听网站,依循诅咒是青年的账户足迹寻获上传音频七条。随后的盲测显示,听过拷贝音频文件的调查员皆表现出前述的精神动荡,“攻击”有效。
总之,他们一帮人又做了好多种测试,结果都一样。不管是用手机电脑随身听还是其他东西放的,听过音乐的人都中招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闹事的参与者会有校外人士,刚巧又都爱听音乐,果然太过巧合的都不是巧合,禅院真希摊手,悟说,录在这张碟上的曲子和他捏碎的那张黑胶不同,还要再犯规一点,容纳诅咒的咒具不是碟片,而是“声音”本身,也就是音乐声自身,就叫它“咒音”吧,无论是在哪里听的,怎么听到的,只要听见就有效果,挺夸张的吧。
乙骨忧太腾地坐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咒具?
我一开始也觉得荒唐,但想想也是,禅院真希把他按回去,悟之前不是也用咒言举过例子吗,“声音”也是咒力载体的一种,又没人规定过诅咒只会附着在有形的器具上,虽然从来没见过有音乐咒具化的先例,但理论上是能说通的。
乙骨忧太想了想,还是摇头,只有概念上成立毫无用处,这种事是怎么实现的呢?若要在器物上附带咒力,只需接触并将咒力输入即可,换成是声音的话,又要怎么把咒力“输入”一段音乐中呢?如果也需要在接触的条件下……他说着说着一顿,接触声音,难道是用听的?
你自己都讲出来了,我也就不用再多说了吧。禅院真希表示他的猜想和调查组的假设一致,“咒音”的制造者应该是通过在聆听时不断加深诅咒的方式将其咒物化的。
老师说过,在抽象事物上附加诅咒很困难啊,这是第一件成功的案例吗,乙骨忧太呢喃,要听多少遍,才能使累积的咒力多到足以转化的程度呢。
我也想知道,但是现在重点不在那个人听了多少遍,禅院真希喝一口咖啡。
重点在于制作者之外的人听了多少遍。播放量,7302120。乙骨忧太看着狗卷棘的手机截屏无话可说,这还是仅统合原始上传视音频的数字,考虑到二次传播等,比如铃声、下载等,真实情况难以估量。
好几十首曲子加在一块有几百分钟长,全听完的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吧,禅院真希靠上沙发背,但是悟说,从实验得出的结论来看,听多少和影响大小不是正相关关系,也就是说只听到一个音也有可能会发疯,这意味着什么呢。
作为只听一个音就“发疯”了的范例,乙骨忧太不由得想起老师的“妥善处理”说。当以“声”为形的诅咒遇上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后果……
简直比丧尸病毒还恐怖。这730多万人和那些闹事的学生一样,都是社会里的隐形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了,你还记得咱们为什么要替人打扫卢浮宫吗?他们又为什么莫名其妙闹罢工呢?再想起先前遇见的暴躁海关和倒霉服务员,我忽然就不生气了,禅院真希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神,国际问题可不简单,牵扯的还不止一个国家,到了这个地步,离世界大乱也不远了吧。
……解决办法,有头绪了吗?乙骨忧太小心翼翼开口。
重点在诅咒扩散的话,就想办法解咒呗,禅院真希吁一口气,诅咒本质上是执念的一种,她瞥一眼沙发斜后方,就像你和里香,解咒的关键在于化解施咒一方的怨念,本来以为能找出那个人是谁就还有希望的,可是……
没找到吗?
禅院真希摇头。找出来不是问题,也就是悟看一眼的事,结果也正常,不如说一早就能猜到,确认了人选之后才更有问题。
乙骨忧太心中浮出的名字和后文合在一起。
是夏油杰。果然是夏油杰。
没人能撬开一张已死的嘴。
反正我们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吵架呢,禅院真希按着眉心,法国人死咬着诅咒音频来自日本邪#教,加上走#私的事,威胁我们必须负责到底,不解决不准走,否则国际法#庭上见,还要求日方彻查夏油杰的生平履历和一切关系网寻找解咒线索,悟说法国人思路不对,揣摩一个反人类者的心思毫无意义,万一其执念是依盘星教教义将普通人全杀光呢,因此主张从受术方入手,尝试减轻诅咒对精神的负面影响。我也听不懂他们吵出个章程没有,悟解释到这就赶我们去睡觉了。
她又喝一口咖啡。现在事情就是这样,换成是你,你能睡得踏实吗?
一阵无言。
无形扩散的阴翳,简直像是幽灵在作怪似的,不,这种情况,更像是“付丧神”的狂欢吧。乙骨忧太揽过资料堆的一小半,也去泡了杯咖啡,三个人继续写要发回给日本咒术高层看的临时增设任务报告。立在沙发后面的是他的新咒具和照明的落地灯。
几小时过去,即便有饮料提神,眼皮还是越发沉重,手下的字迹也越来越向鬼画符靠近。直到,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不经空气,自脚下传来,缠绕着遥远处的另一种音色,让他想起曾和谁一起听过的剧目。那是幽灵的咏叹调。
……终于……
……啊,原来后面是这样的。
然后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是身后的谁在叫他。
忧太!忧太。我……
猝然睁眼时才发现自己睡着了,他猛地坐直。胳膊下垫着摊满桌面的纸页,面前是两张同样惊醒的脸,乙骨忧太按住左胸口,近乎吵杂的心跳与另一道声音相互应和,将鼓膜震得嗡嗡作响。他是被小提琴声吵醒的。
我,做梦了吗?
大芥,狗卷棘说。
乙骨忧太没懂这是在问什么,想要回答,鼻子堵住了。他接过狗卷棘递过来的纸巾,随便擦擦脸上的潮湿。禅院真希坐在另一边,几张面巾纸盖在她摘掉镜框的眼睛上。
仿佛直接响在耳边,琴声还在继续,旋律经听觉沁入脑海,融雪一般稍稍发凉,竟有些微妙的熟悉。两人忙着抹眼泪,一人有口难言,直到乐曲结束都没人说话。
唉?抢先整理好情绪,禅院真希把纸一丢抬起头,神情变作惊讶,忧太,你能把术式收回去了?
乙骨忧太转头。没有了,空了,他的背后空空如也。
自从受到诅咒,他的咒力便一直处于不受操控的紊乱状态,因此无法自主回收新生成的“咒具”,而现今术式回收成功,也就是说,
诅咒,解除了?他转回来,感受体内回复平和的咒力流。
真的解除了?禅院真希也很错愕,我好像也觉得心里痛快不少,连喘气都不那么费劲了,这怎么回事?
金枪鱼,狗卷棘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开始翻找。
说起来,你们觉不觉得刚才的曲子听着有点耳熟?禅院真希若有所思,这就是悟找到的解决办法吗?
五条悟会拉小提琴的事,在学生之间并不是秘密,能够无视障壁和物理距离径直传入脑内的琴声,其来源更是不做他想。三人开始商量是否应该现在去找老师问问情况,禅院真希的电话响起来。
他们要去信息中心听刚被解码的语音。禅院真希开免提,两边的英语水平半斤八两,磕磕绊绊了解了大概。“咒音”光盘的最后一首,即被诅咒师青年设作铃声的曲子,并不是一首完整的乐曲。经过解析,其半途截断的位置后,竟还有一段加密过的音频。技术组的成员刚刚完成破译,打开,扬声器发出异国的语言。是一段日语。
“他们现在对悟挺提防的吧,”禅院真希对“不要多言”的提议表示同意,“叫我们这些话都说不清的去做确认,多半就是因为不信他一家的说法。其实他不会在关键信息上乱来的,如果是有用的东西,我们就实话实说吧,要是无所谓的内容,糊弄过去就完事了。”
打定主意,三人到达主控室。技术员向他们点头示意,按下播放键。
[□,]
乙骨忧太没能控制表情。
[□□□□□□□□□,□□□□□□□□□,□□□□□□。□□□,□□□□□□□□□,□□□□□□□□□□,□□,□□□□□□□□□□□□。]
虽然失真得厉害,但那绝对是——
三双难掩震惊的眼睛无措对视。通向“剧院”下密道的门开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正值中午用餐时间,大厅坐得很满。乙骨忧太拿配餐面包蘸洋葱汤,有一口没一口嚼得很慢。周围的学生们寻常地进食交谈,全世界学校的午休时间都没什么两样,表面看来平淡到无聊,完全看不出内里是否有祸乱的种子正在萌芽。看不见,也听不到,却随时都能将现实撕得粉碎,他心不在焉地想,所谓“诅咒”,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在他对面的平和日常里,禅院真希咬着汉堡发呆,狗卷棘在吃烤土豆。三个长身体期的青少年都没什么食欲,太困了。
当天清早的工作在两边都半懂不懂的塑料英语中结束。音频里总共只有两句话,但是不能说。一听就明白不能照本翻译,他们胡乱搪塞一气,脸上直白写着爱信不信,脑袋发懵地迅速溜号了。出去楼外,狗卷棘甩甩头,下定决心似的说蛋黄酱,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屏,上面是他翻好久历史记录翻出来的YouTube视频页面。定下神,围成一圈看完影像,三人站在原地,好久没人动也没人说话。我们还是去问问他吧,禅院真希提议,男生们都同意,却哪里都找不见问话目标。好在这次有人想起还有现代通讯手段来了。
乙骨忧太的去电嘀了三声被接通。简要把隐藏音轨的事说了,他问,老师,是你吗?
啊呀,被可爱的学生们抓包了呢,对面承认得干脆,嗓音压得很低,隐约能听到背景里鸟语啁啾的争执声,现在在开会,等我空下来再和你们说吧,转而问起“实验疗法”的成效,得到乙骨忧太肯定的回答后,放下一句“我中午前后会回去”便结束了通话。约等于什么都没讲。
没办法,只有等老师回来再说了,不过事情也算是有了点头绪,乙骨忧太看看另两人的脸色,恍惚见到了没在场的同班同学,要不然,我们先去睡一会吧?
从八点多钟睡到十二点爬起来,三个外国学生坐在学院的食堂里,吃着午餐打瞌睡。吃一半,被动不困了。走到传来喧哗的餐厅门口,在过分耀目的视线下“哇”出了声,不小心把分贝垒得更高了。
“你这是在干嘛?”禅院真希嫌弃地看来人,“那么喜欢丢人现眼就离远点,别说你认识我们。”
五条悟取下挂在制服领口的墨镜来戴上,挡住被议论的焦点,委委屈屈靠过来,“只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才摘下来的,在小真希眼里,老师的这张帅脸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您是想要确认诅咒清除的情况吗?”乙骨忧太体贴递台阶,“您的咒力铺展是范围性的,应该不止有我们听见了吧?”
“答对啦,加十分。”五条悟去窗口买了杯玛奇朵喝,门外进来的冷风吹开杯口上升的雾气,“这个时间学生都来吃饭,能一次性确认掉大半。人群里已经看不到异常咒力残余了,”他眯起眼睛凑近跟前的三张脸,“这边也成效显著呀,连忧太这种严重范例都恢复过来了,真不错,这下他们更找不到借口拦我了,本来嘛,没把握的事我怎么会主动提呢,又没好处,出力的还是我自己。”
“谁要拦着你?你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禅院真希往室外看一眼。
五条悟捧着咖啡杯,准确找到他们的桌子,在剩下一个空位置坐下,“你们也发现了,‘咒音’施加的诅咒是可以解除的,条件是将唯独没录全的最后一曲整个听一遍。所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这首曲子的完整版让所有人都听到,这样问题就解决啦。很奇妙吧,上锁和解锁,用的是同一支钥匙呢。”
同一支,是要真正的同一支才能做到吧,乙骨忧太默念。狗卷棘跟着禅院真希看窗外。
“这一点还是昨天分析录音的时候发现的,为了研究旋律而找到学院的人来试奏,我也会拉琴嘛,就也顺便试了一下,结果呢,喂,你们几个,”五条悟用指尖敲敲桌面,全部都在探头看外面的三人终于转回来看向他,“我现在说的这些都要写进报告里,上课不认真听讲,课后答疑再问是要扣分的哦。”
“真好意思说啊,你这个把任务报告全推给学生写的无良教师。”禅院真希索性捻起薯条继续吃。
“文字工作也是咒术师的必备技能之一,要珍惜老师给予的温暖关照啊。”五条悟说着“补充体力也很重要”示意学生们边吃边听,“但是我不建议熬夜唉,偷偷用功可以,影响到健康就得不偿失了哟。”
经过五条悟的说明,三人了解到调查组出现分歧后发生的事情。一方面,法协会因诅咒来源而对日方心生嫌隙,试图绕过日本官方调查诅咒师夏油杰及其下属盘星教的底细。“当然被我发现了,不过宽宏大量的我当然没有计较,反正也查不出我不知道的东西来,想查就让他们去查吧。”被绕过的“官方代表”如是表态。而另一方面,五条悟更加专注于实际的解咒试验,并提出解咒方法多数与施咒方式相对应,因此极有可能同样依托于“声音”,将重点放在了“咒音”本身的解析上。他是对的。初次内部试验一次成功,听过整曲演奏的中咒组员精神损害大幅缓解,随后以学生志愿者为对象的重复实验也都确证了解咒效果。“顺利得连我都有点吓到,运气真好呢。”于是,以全校园为范畴的进阶实验便趁热打铁地完成于今晨。他又是对的。因此,拔掉暗刺的乙骨忧太才能坐在餐椅上啃法棍。“里香”收回了戒指内,金属环安静地贴着无名指,冰凉的,没有温度。
“学校里的诅咒都在那时候清掉了,你们身上的当然也是啦。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老师看到的画面会是怎样的呢?乙骨忧太在走神。提琴手摘下眼罩,身处室内,却比琴音传达的距离看得更远。六眼之下,一切诅咒无所遁形。代表异常咒力的色彩如退潮的海水,伴随着朝阳的抬升渐次减淡,逐渐消弭在日光里。会是这样的吗?乙骨忧太无法想象,他当时还没睡醒。却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一样。是梦吗? 还有两次出现于梦中的声音,自舞台地板下传来的低语。也许是宝库,也许是凶灵,地下似乎总是藏着秘密。Christine扣在面具边缘的手指颤抖着,“魅影”的真容昭然若揭。五条老师,其实您……他已拽上帷幕的一角,却自觉此刻并不是适宜的时机,摇了摇头,暂且放开了手。
“说得倒轻松,其实和运气没关系吧。要不是我们被叫去听‘五条不肯翻译的’解码语音,棘又想起他看到过的一段视频,我真有可能会被你蒙住。亏我们昨晚还担心得觉都没睡成。”禅院真希可不稀得转弯抹角,“你这家伙,肯定早就对解咒的关键心里有数了,因为那首曲子根本就是……”
竖起的食指越过桌面,停在女孩的唇边,“嘘~”五条悟一眨单眼,白色睫毛刷过黑色镜片,“报告上只写我刚才的说辞就足够了,压轴曲目要保留到最后听才好,等工作结束再聊嘛。这可是你们和老师间的小秘密呢,不要那么着急炫耀呀。”
乙骨忧太盯着那只白得出奇的指尖,术式阻隔真实的触碰,却仍有凉意侵浸而来,如同将窗外冰雪的温度全部凝在了这一点。是的,外面下雪了。
就算把镜头直接贴在目镜上也没有用,拍不出来,发现这一点,乙骨忧太关闭照相功能,说起来,我其实没必要继续拍了啊,想要分享的对象都已经……
禅院真希又露出那种“受不了你”式的表情,看他把手机收回去让到一旁,“能拍出来才见鬼,再说也没什么可照的啊,你没救了。”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接在他后面填上了镜筒前短暂的空闲,狗卷棘在她后面排队等待观光。他们身后,人流进进出出,却并非惯常的游客。根据本次行动的特殊性,此巴黎最高的钢架建筑,因其与信号塔相仿的结构,被选为计划执行的最佳地点。法国政#府应咒术协会请求,紧急封闭了埃菲尔铁塔上层观景平台,全塔清场,征作临时任务指挥中心使用。监察组和技术人员正在忙碌地布设仪表,没人喊他们帮忙,三个日本学生自知不受待见,乐得闲在一边欣赏免费风景。
从高处俯瞰时,巴黎大概并不能完美符合游客的浪漫预想。灰色的主调,规整的街道,河水将城区切成蜿蜒的两半,也中和不了现代城市自有的淡漠棱角。也是,连这座最富盛名的地标都尖锐而硬实,钢针一般戳在地平线上。从四面的玻璃幕墙看出去,可以将雪片在高空中的形态看得很清,二月初已经过了最冷的时节,冰晶脱离云层即开始融化,半途便只余细碎的颗粒,散到薄雾朦胧的街景和行人的伞顶上,与其说是雨夹雪,更像是在下土灰。
乙骨忧太迎着“灰尘”来处仰起脸。
埃菲尔铁塔的观景台离地300余米,而他们此时身处此地的理由还要再高,高到站在城市最高点也望不见分毫,只能靠其携带的追踪仪器探查位置,收讯终端上显示,目前大致位于海拔50公里左右处。能够不借助任何外部飞行装置与支持设备,仅凭自身上达那样高度的,在现世的人类里再找不出第二个。
模拟平流层通信的概念,借助其相较于卫星通讯自由空间衰减少、延迟短,和与地面信号平台相比传播距离远、信道衰减低的特征,将声源放置于平流层顶端,并利用中间层与电离层的反射效应,令正下方的信号塔同步接收咒力波动,将其直接导入地下。以目前的研究进度而言,咒力的空间传播仍因缺乏精确的能量检测仪而较难界定,从无须介质这一点看来似乎更接近于光与电磁波,但此次搭载于咒力之上的信息本身为声音,无法断言其是否会具有一部分声波的特性。因此,假设以咒力传达的声音信号果真具备双重特性,则令其类似电磁波的部分经大气层传播,同时使或许存在的机械波部分通过地壳固体传声,如此双管齐下,以确保“咒音”全人类同步放送。以上来自全世界唯一能够实现此构想的某正牌教师(存疑)的讲解。这便是五条悟在当天上午对法国政#府讲述的提案,被回复以委婉版本的“你在做梦吗”。
祓除“付丧神”的仪式,要这么复杂的吗,乙骨忧太满头浆糊地想。
果然是馊主意啊,禅院真希听得头晕脑胀,说实话,我加起来没听懂多点,所以得先确认一下,你该不会是在说你要用咒力覆盖全世界吧?只要脑子没病的都不会同意的好吧。
可最终还是要同意的呀,五条悟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满足地舔掉嘴角的奶油,70多万人耶,要一个个找出来才真的是在做梦呐,我的方案既有理论基础,又有小规模的成功范例支撑,退个十万步,即使失败了也不会有次生损失,脑袋正常的人都懂得要怎么选啦。
腌高菜,狗卷棘说。
唔,是呀,其实就是不信任我而已嘛,五条悟把外衣的高领拉下来稍许,所以非要我戴上这个才肯松口。
乙骨忧太看见多出来的“装饰品”,金属项圈紧贴着咽喉下方的雪白。得知日本竟有术师能够借咒力将信息强制输入脑内,且其能量居然能在一瞬间覆盖全球,法国政#府与协会经过权衡协商,虽答应了五条悟的提议,但仍以其在执行计划时必须全程接受监管,且必须佩戴“保险”装置,作为其征用必要设施的交换条件,以确保法方在觉察其行为有任何不安定倾向时,有随时止损的手段。这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精神安全着想,官方的说法都差不多吧,乙骨忧太不用多问都能设想到对方的说辞。
是遥控电击器哟,五条悟松手,衣领重新盖上脖子,从外表可能看不出来,电极是埋在皮下的,所以无下限无效,电压大概能有四五位数?虽然电不出大问题,也会有点痛啦,为避免我这个现代最强咒术师趁机给全球人民“洗#脑”说得上是十分谨慎了,看在他们被我吓到又为了脸面不敢承认,还要硬着头皮干活的份上,稍微给他们点安全感也未尝不可,所以真希,把杯子放下吧?公用财物捏坏了是要陪的,报销份额有限,不值得浪费在这上面啦。
禅院真希还在阴着脸掰目镜,似乎想要把固定角度的镜架往上扳,巴不得能与地面垂直才好。望远镜的合金外壳在她毫不留情的手下发出可怜的吱嘎声。
“鲣鱼干。”狗卷棘说。
“真希同学,转轴是焊住的,现在要断掉了,景点的公物应该比茶杯要值钱很多,会被五条老师念的,”明知心大得没边的老师不可能怪罪,乙骨忧太还是这样说,“并且即使拆下来也不管用,普通的二十倍镜看不清那么远,加上云层挡着,更加看不到的。确实很可惜啊,我也想看一看来着,难得能见证老师这个级别的咒力操纵,会很有学习价值吧。”
“我是想看雪啦,谁要看那个笨蛋啊。”禅院真希放过已经些微凹下去的镜筒,所谓雪景也没能让她脸色转晴,狗卷棘趁没坏掉抓紧补位,“咒力操作什么的,和我又没关系,不过他拿上去的东西可能是唯一值得我看两眼的部分。那把琴哪来的?他自己带的?是咒具吗?”
乙骨忧太想起行李架上的琴匣。由于常年出差,五条悟的行李从来异常精简,什么样的小提琴会被他纳入这种调查任务的必需物品里呢。
“鲑鱼。”狗卷棘说。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从望远镜前回过头,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探起脑袋去看后面。
背景中的监督所已经架设完毕,检测屏上,代表任务执行人的光点在预定坐标处就位已久,距离启动节点巴黎时间一时三十分还有五分钟。监察组联接即时通讯。对于平流层顶与中间层交汇的位置而言,目前仍未有适应此高度并可实现悬停的飞行器,所以没有现场支援,交流也仅靠执行者随身的便携设备。法国人说了句什么,估计是按照流程在做状况确认,平静的回复夹杂着微电流干扰,语言陌生,声音却是熟悉的。
三人在其他成员的默许下凑到近处来。摄像头贴在执行人的耳麦外侧,自上向斜下方的俯拍视角,能拍到其身体的部分正面和手脚。小提琴的琴颈握在左手掌里。
倒计时开始。十,九,九后是没有小数点的八,走得按部就班。
镜头中,右手架起琴弓。
乙骨忧太听见了,也没有听见。
如此说法看似矛盾,形容的却是实情。
知觉省略了接收理解的步骤,直接切换到感受过后的状态。很难形容,非要说的话,就像是跳过消化吸收的过程补充到的营养元素,虽然切实进入了机体,但由于并非经寻常途径,实感欠缺,想要回忆起食物的味道当然也不能够。前一瞬间听到的乐曲,大约就是这样的概念,他还在徒劳地试图捕捉实际没“听”到的旋律,面对此超越常识的现实接受良好,自己的过度反应都要让人更不解一点。是“无量空处”的衍生吧,乙骨忧太抹一把脸,擅自淌个没完的盐水没影响他对现况的分析,亲身体验过所以不难想见,老师的领域能够将洪量的资讯压缩至外界时间轴上的单点,半年份的信息量只需要一秒的五分之一即可传输完成,那么原本便只有十分钟上下的声音信息,换算为现实时间不足八微秒。一眨眼的二万六千分之一,彻底根绝了横生枝节的可能性,他想起五条悟的“项圈”,这样一来,不管某些人心里有怎样的盘算都……
下一次眨眼,他听见雷鸣。
高层观景台的双层玻璃发挥着应有的阻隔效果,声音来自脚下的地板。数百米的钢架为未知力量所摇撼,振颤由下而上,自脚底直通向颅顶。脑内炸响,乙骨忧太捂着耳朵往旁边倒。相较于轰鸣微不足道的啪一声,与室内立柱接触的部位爆出细小的电火花,电得他半身发麻。电?周围所有显示器全部切换成了雪花噪点,乙骨忧太的目光穿过抱头东倒西歪的人圈通向窗外。窗外的也是雪花。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是“雪”的话。
“天呐……”
映入眼中的是银蓝交错的“星星”。强电流击穿空气时的涡流吹开了一圈积云,光线亮起来,将空中的奇景照得分明。或许是在刚才的异动中被电离,带电荷的液滴之间出现放电现象,细密的雪粒相互连成电网。时值午后,出太阳了。白日当空,“星海”漫天,乙骨忧太在交相辉映的明光下,眼神越来越暗。
“谁干的?”听觉超常因而花了好久才缓过来,禅院真希爬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拽领子,“你?还是你?是你吧?”
“木鱼花!明太子!”狗卷棘说,赶紧过去拦。
“你说不见得是他那边来的?你抬头看看,又不是雷阵雪,云彩就这么点,哪还能冒得出闪电!再说那家伙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反正都是他自找的!我就是不爽!”禅院真希不敢用全力,一下没挣开,“我已经忍很久了。悟什么也不肯说清,总在那边东拉西扯也就算了,毕竟他虽然是个笨蛋,也不会有揭自己伤疤的兴趣。最烦人的果然还是法国这帮混蛋!又废物又胆小,官腔打得倒挺足,自己眼皮底下出的事,一问三不知,非要隔着半个地球赖到我们头上来,竟然还有脸在背后捅刀子!我管你什么国际法#庭,有本事去告啊,先赢过我的拳头再说。棘你给我让开!”
“金枪鱼蛋黄酱!……?”想要向另一名同伴求援的狗卷棘卡在一半,禅院真希跟着看过去,也愣住了。
“我姑且认为,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
语言不通的无法回答,交流无碍的不敢说话。
“那么,即便这个空间里的事物突然全部消失,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了吧?”
少年身后的阴影蠢蠢欲动。
叩叩,叩叩叩。
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敲门的,声音的来处是反方向。
乙骨忧太转过头。日光被云层的缺口裁成圆环,雨雪还是银色的,有神祈在星尘间回看他,笑着对他说了什么。
一切陷入停顿。
下一刻。喀拉,双层玻璃上的蛛网纹迅速扩散断裂,开出一个两米多高的洞。
遍身“尘埃”的神明落到地上来。
“忧太,想和老师谈什么呀?”
仅余下的两个,也许是三个,身影相对站在埃菲尔铁塔顶部的观景台上,一堆因过载而烧得快冒烟的各种仪表围在他们旁边。在所有人都撤离之前,法国方的工作人员就在乙骨忧太注意转移的时候偷溜走了不少,留下几个级别较高的负责人在原地发抖。五条悟从窗户破洞里钻进来,先扫一眼自己的学生,把左边拿着的小提琴夹在腋下,空出手来,逐个揉过三个呆呆的脑袋,然后和法国人简短交谈几句,挥挥另一边手示意再见。那只“手”驱赶效果绝佳,对方跑得比见鬼还快。乙骨忧太深呼吸,调整一下表情,对同学们说想要单独问老师一些事情。禅院真希瞥他一眼,看了看他身后现形的“咒具”,又换个方向瞪着一条烧焦的衣服袖子,好半天,用缺失原目标的拳头砸了下空气,表示现在看见某张脸就上火,闷头走了。狗卷棘没出声,对乙骨忧太眨眨眼,翻手机,把屏幕在五条悟眼前晃一下,也走了。听到五条悟的问题,乙骨忧太开口,
“老师,您之前提出的恋……‘失恋相谈’邀请,还做数吗?”
“当然啦。”五条悟想了想,走到自己制造的洞边上,踢掉碎玻璃碴,干脆落座,一副欢迎长谈的架势,还不忘拍拍身边的空位让学生也过来。
乙骨忧太在他身边坐下,带着“她”一起。
“……五条老师,您的手……还有那个电击器……”
“好常规的开场白,忧太很体贴啊。”
五条悟的脖子被烧得有点卷边的高领遮住了,看不到,乙骨忧太只好盯着那只能吓跑人的右“手”,看腕骨、掌骨到指骨上的焦痕擦除一样缓慢消失,看附着的肌腱、血管、神经从近侧端一点点“生长”连接到远端,像在看快放的特效解剖演示片。
“你看,很快就能修好了。其实我早就猜到啦,戴都戴上了,遥控开关就是要人去按的嘛。不管他们是临时吓到还是本身就没怀好心都无所谓,在启动的同时,电流都被我用咒力导出去了,铁塔是天然的避雷针,多余出的咒力又刚巧用来加强传声,也算歪打正着吧。唯一的问题是人的胳膊毕竟都是肉做的,电阻的热效应是没办法了,总之,虽然现在看起来适合去客串个巫妖王什么的,但对我来说也不麻烦,项圈我也已经拆掉了,没事啦。”
乙骨忧太抬头看身边人的脸。没有眼罩,没有墨镜。
“老师,我们很担心您的,尤其是真希同学。”
“担心啊,很久都没听过我被放在这个词客体的位置上了。说起来,咒音对你们这样的小孩是有特攻加成的吧,忽视了你们的感受,是我的疏漏呢。”
面对一双忽闪着“就原谅老师一次吧”的蓝眼睛,乙骨忧太很想叹气。
“不过呢,真希那边,比起‘担心’,更多的应该是‘烦心’吧。她的事还牵扯到一些其他成分,我会找时间单独处理的。表扬一下忧太,这样的小报告多多益善,作为回报,老师不会向真希告发你的,不怕哦。”
这样说就是瞒不住了,会被真希同学锤的,乙骨忧太想不叹气都难。
“是,还请您口下留情。”
“会的。话说,”转折的尾音拖得很长,“还不想进入正题吗?”
“……可以说吗?”
“可以哟。我讲过吧,不用紧张,想说什么都可以。”
乙骨忧太垂下视线。他隐约期待着对方的反应。他决定说出来。
“老师,我也说过,我认为应该把我梦见的内容告诉您,姑且认为那是梦好了。
“我听到了一些东西。我在梦里听见有人说话,第一次睡着的时候还以为是错觉,但之后听到您的‘解咒音’时却再次出现了连贯内容,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他说,”
[好想听到后续,整首曲子应该已经完成了吧。如果我能再一次听到他真实的琴声的话,就好了。]
[这个声音,好怀念。终于听到了它完整的样子。啊,原来后面是这样的。]
面前的侧脸安静得像石膏墙上的浮雕。他决定说下去。
“结合我在电话里和您提到过的,今天早上我们被喊去确认的隐藏音轨,再加上那个YouTube上的视频……”
“是棘最先发现的吧?他也是个YouTuber嘛。”
“是的,因此,我们从已知的信息中推测,”乙骨忧太深吸一口气,“其实‘咒音’真正的创作人——”
“嗯,”苍蓝的双瞳转过来看他,比头顶覆有薄云的天还高还远,“是我哦。”
面具掉了,魅影长着一张和Christine 分毫不差的脸。
乙骨忧太回看着那双眼睛。
“真希同学曾和我提到过,对于并非咒具师专门制造,而是由无意的咒力灌输所形成的咒具,您教授的观念是,使用者的影响力远大于制作者。”
“嗯,是这样的。”
“那张光盘里面的曲子,全部都是您拉的吧。”
“嗯。我猜全是好久以前某人偷录的,早知道应该问他收版权费来着。”
“对于这张‘咒音’,您相当于最初的制作者,而夏油杰作为使用者,决定了附带效果的最终形态。”
“嗯,应当是这样没错。”
“您也教过我们,诅咒只能由施咒者本人才能解开,所以您所说的‘同一把钥匙’,是确确实实的同一把,不是谁来拉都行,必须要您亲自演奏才可以,因为您既可以算半个施咒人,又是那份执念的指向所在。”
“嗯,这也是支撑我的解咒实验的原理之一。”
乙骨忧太看着那双眼睛,眼皮撑得太久,感觉眼眶有点发酸。
“狗卷同学也提起过,接触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他比我们的状态要好很多,也许和他事先看过那个视频有关。”
指的是听过音频解码之后,狗卷棘放给他们看的那个短视频。像素很低,手机录的,上传时间是去年十二月底,可能上过YouTube的趋势榜,播放量挺高,仔细一看up主还是个日本人。
乙骨忧太回忆起当中的内容。
点开来,画面很暗,拍摄时间大致在夜晚。开头是一个男声,说现在是圣诞节的清晨,他被小提琴声吵得睡不着觉,此段却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话音。他说声音像是直接输入到脑内一样,堵住耳朵也没用,到处找不到源头,认为自己遇到了灵异事件,解释其打算出门找寻线索,并将过程录制下来留作记录。后面是剪接成的外出经过,已有各国网友通过实景对比辨认出片中地点位于东京新宿区附近,录像人一路从住宅区走到商业中心,节日的街道仍十分热闹,镜头中亮度高了一些,可以看到其身处一条繁华的商店街。跳到下一处衔接点,视频内忽然传出音乐声。隐约的琴声夹杂在街上的背景噪音间,缥缈而清幽,引人无限遐思。
摄像者解说其通过佩戴手机的监听耳机听到了和他耳中原有声响重合的乐声,应该是接近了发声源。随着他的行进,声音不断增大,逐渐清晰,然后脚步停了。视角急转。是一道人影。演奏着小提琴的人形站在几十米外的街对面,清晰度欠佳,仅可勉强分辨出其身材高挑,衣装为暗色,头上戴着帽子,看不清脸。镜头再没有拉近。我只想远远地站在这里听一会,拍摄人这样解释。评论里几乎无人质疑他的决定,连画面中的过路者都会在接近时绕开琴声的来源。华灯盖下深色的影子,密聚中心空旷的圆,喧嚷映衬的琴音,静寂得令人屏息。一曲终结,停顿片刻再起始,可以听出依旧是同样的乐曲。进度条至此还剩几秒。很美吧,男声问。影片结束。
视频简介里写道,上传者之后接着听下去,听到的一直是循环往复的相同旋律,但还是留在那里听了很久,从凌晨四五点钟听到快天亮才回去。走的时候乐声还没有停。
“嗯,很合理的推断,这样看来,和诅咒音类似,媒体不限,只要是特定‘声音’就有效果啊。虽然从其他媒介听到强度会打折扣,不足以完全消除影响,但也不错了,并且对于未受诅咒的人群也会有一定预防作用。好像疫苗一样啊。记得在报告里加上这一条,能让橘子们节省两句唠叨就好了……忧太?”
“……好的,会写上去的。”
“怎么?有这么不情愿写报告的吗?”
蓝色靠近稍许,乙骨忧太反射性地要埋起脸,撑住没动。
“实在不想写就和老师说啊,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需要哭呀。”
乙骨忧太用力甩甩头。
“学生卡……”他又一次深呼吸,努力稳住同样酸涩的喉咙,“之前有人捡到了我的学生卡,您说,那个人是您的‘挚友’。”
“嗯,对啊。”
“那个人他是……他……”
“忧太?”
迷蒙的视线里,一双天蓝依然发着光。
“五条老师,您太狡猾了。”
“呵呵。”并没有否认。
“……其实,除了听到夏油杰说话,我还梦到……见到里香了。”
他背后的影子动了一下。
“这样啊。”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都当作我愚蠢的梦话吧。”
幸好是五条老师,乙骨忧太想,没关系吧,他是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的吧。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啊,是在做梦啊。因为她已经走了。
“我心里很清楚,就像我后面的‘她’一样,无论外表再像,也只是幻象罢了。可是,为什么连幻觉都不可以再长一些呢,为什么我刚刚才意识到呢,我还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啊。
“这样一想还有点好笑,她还追着我不放的时候,我总想要逃跑。现在总算如愿了,我才记起一件事。从一开始,就算是用诅咒也要把她留下来的,是我啊。
“您教过我们,咒术师的任何言语都可能变成诅咒,尤其是目睹或经历死亡的时候。
“所以,那个时候,我只能把嘴闭好,只能听着她和我道别,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她消失的前一秒说‘再见’。其实,我不想说再见的。
“老师,我不想和她说再见啊。我明明决心要放她自由的,明明是为了和她分开才努力到现在的,可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我想说的不是再见。而是,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不想要你走。我不能想象没有你在身边的未来。和六年之前,我看见她的头在车轮下面拖出十来米远的时候一样,我的心情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但是,我不是后悔了。我并不后悔解咒的决定。我希望被他人需要,我希望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只要里香存在,我就不可能获得这些作为人类的生存必需品。并且,里香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也理应永远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不该以那样扭曲的姿态被强行捆绑在这里。所以这种矛盾的心情应该被叫做什么呢。我不知道,也并不敢去仔细思考。我大概只是,不甘心吧。”
乙骨忧太苦笑一声。影子又动了动,似乎想要拍他的肩膀。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对她说。我想要告诉她,这六年来,得到幸福的不止有你而已。整天战战兢兢已经习惯了,交不到朋友不算什么,和家人疏远也没关系,因为有你在,我始终都不是一个人。
“我还想要告诉她,2018年的2月1日,我坐上飞机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舷窗里望出去,阳光亮得刺眼,但可以看到白色海洋一样的云彩,想让你也看到。同一天的下午,我在法国的计程车上掠过巴黎的街道,街上有很漂亮的铁艺灯柱和邮筒,想让你也看一看。傍晚的时候,我和真希同学和狗卷同学去了有名的巴黎圣母院,到了晚上,我们一起去夜跑,还在酒店房间里玩了扑克牌,你要是在的话,一定会因为真希同学闹脾气,到后面却会开心起来,因为我赢得很多。
“还有第二天的卢浮宫,你很喜欢画画,大概会对那里的展览品感兴趣吧,我这个艺术细胞仅止于会捏橡皮泥的人,想要替你多看两眼,可能装得太明显,被真希同学笑话了。还有世界前二的拍卖行,还有高地上全白的教堂,一个挂件,一只鸽子,我所经历的一点一滴,全部都想要分享给你。我拍了许多照片。
“她不会看到了。她也听不到了。我懂的。她已经不在了,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连好好道别都没能做到。这些都是我为了能够活下去,而自愿寻求的结果。
“我们约定过,长大以后也要一直在一起。被抛下的是我。毁约的也是我。”
乙骨忧太展开左手,样式朴素的戒指扎根在无名指上。
“您能理解吗?那种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做出了选择,却还是会疼痛,还是会被不甘所纠缠的感觉。”
他在对方回复之前就继续说。
“抱歉,您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请原谅我这样讲,但即便您说理解,我也不认为您能真正体会这种感受。因为您不是和我一样自私、贪婪又软弱的普通人。所以,五条老师,”
乙骨忧太认真看向许久未发声的聆听者。
“夏油杰是像我一样的人吗?”
五条悟首次显露出几分讶异,一闪而过,在开口之前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回音轻飘飘的,答案却很笃定,“不是的,他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哦。忧太怎么会这样想呢?”
乙骨忧太抹一把脸。
“我也不愿意这样想的,他是敌人啊。但是……”
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那是被长久压抑的愿望,撕扯着难以摆脱的绝望,放肆叫嚣的破坏冲动。是只要能离已经遗失在身后的东西更近一点,将纲常颠倒,拉世界陪葬都在所不惜的欲念。却没有勇气伸出手。
连因为怯懦而宁愿自我毁灭的部分,都和我一模一样。
视野花得太厉害,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那个人……他一直不停地听着您的琴声,听了那么多遍。”
“他不停在想……”乙骨忧太忍不住抽了下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不停在想,如果您还会为他拉琴的话多好啊,想了那么多遍。夏油杰,他真的,很想听完那首曲子,您为他所作的曲子,就像我也真的,好想里香能够永远陪在我身边。但是……”
有微凉的温度抚上发顶。
“忧太,你喜欢杰吗?”
“???”本来鼻子就不通,乙骨忧太吓得气都要没了,“怎么可能?我都没见过他两面。并且他不是个恐怖分子吗?呃,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您是故意的吧……”
五条悟憋笑憋得肩膀一抖一抖,“哈哈,所以说完全不像嘛。忧太不喜欢他不要紧,我也不喜欢呢。我还是更喜欢忧太这样坦率的孩子。”
“您……”您不喜欢……吗?乙骨忧太想要这样问,临出口时还是改了内容,“您好过分,我的相谈态度可是很认真的,请不要戏弄我。”
“不是玩笑哦,”五条悟止住笑,“我也是认真想要确认才问的啊,既然不喜欢那就比较好办啦。以下是专业教师的建议,不要学他。”
“学?学什么?”乙骨忧太一头雾水,又多少有点委屈,“您难道是不信任我……我刚才的话没有在为他开脱,我只是……”
“我相信忧太是好孩子,我指的不是这个。”五条悟摇头,“与身份和立场都没有关系,仅仅作为一名人类而言,我希望你不要学他的活法。像他那样活着,会很累的。”
“您是说……”
“人从出生的一刻起,就注定会不断地面对获得和失去,无可避免。将得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好好收在行李里,就已经是很不得了的负重了,偏偏有人还想去捡遗失在身后的部分。可是,丢掉了就是丢掉了,在放手的瞬间就已经不复存在,再怎么找都找不回来的,能够捡到的只会是名为‘悔恨’的安慰剂罢了。”
“……”
“‘遗憾’这种东西,可是非常非常沉的呀,”蓝色的目光穿透眼前的少年,不知所向,“如果连所有的‘失去’,所有‘遗憾’的沉重都一并背在身上,会辛苦得走不动路的。就像那个家伙一样。所以啊,做人呢,最好还是不要太贪心比较好哦。既然已经丢了,那就丢了吧,能忘掉更好。只要记得,把当下的行囊带好就很不错了,轻装才能走得更远。这样才能留有足够的力气,继续生活下去啊。”
“……必须要扔掉吗?”戴有指环的手握紧,指甲陷进皮肉里,“必须要,忘掉吗?”
“唔,这只是我作为老师的建议,要不要照做还是看你自己啦。”
“那您呢?”乙骨忧太抢白,“您都放下了吗?曾经的那些,您都已经忘记了吗?”
五条悟笑了起来。
少年怔怔地望着那个笑容。这是他看过来自五条悟的,最真实的一个笑脸。这是他看过存于世间的,最悲伤的一副瞳眸。
我不该问的,他忽然有些愧疚,却已经听到了回答。
“我嘛,我是最强啊。这点负重,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算哦。”
即使仍然移不开眼,但潮湿又要脱眶,乙骨忧太及时按住了眼睑。
“……老师果然好狡猾。教师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吗。”
“呵呵,都说只是建议啦,根据自己的情况变通实行也很重要嘛。”
“那我也变强,是不是就可以了?”字句还带着鼻音,却很清晰,“假如我也变得很强,变得足以行有余力,甚至变得和老师一样强,是不是就不用放手,就可以携带着全部的遗憾,可以背负着两人份的重量,继续往前走了呢?”
视线被手遮住了,他错过了对方此刻的表情,只有笑声传过来。
“哈哈哈……现在的小孩真的是,不要你学杰,所以你就要来学我吗?”五条悟听起来很开心,虽然他听起来一向开心,“眼光真好呢,不愧是我可爱的学生,果然还是比较喜欢老师我对不对?
“好呀,是犹太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会变得比我更强,做得比我更好也大有可能哟。
“老师很期待。”
乙骨忧太抬头。神明逆光的剪影印在凡尘的底色上,很亮。雪小了许多,天快要放晴了。
“那么,老师,新咒具的名字,我刚刚想好了。
“我要叫她リカ(rika)。”
阴影拥抱了他。
下午时的天气十分晴朗,地面上的雪化得很快。相隔一日,当乙骨忧太再次赶到蒙马特高地的时候,禅院真希正用和一天前差不多的姿势蹲在地上,外套的下摆拖在一滩半融的雪水里,沾湿了大半。他和端着手机站一边的狗卷棘打声招呼,也蹲下来,发现连面前小摊上的东西都和昨天差不多。该不会就是同一个人的摊位吧?他抬头看摊主的西式面孔,却找不到回忆里的参照。外国人都长得差不多啊,趁他走神,禅院真希把手里拿着的商品往回一扔,站起来问,“那个笨蛋呢?”
“啊?”乙骨忧太跟着起身,“五条老师吗?他已经先过去了,说需要和警方交涉,也得跟教堂这边的管理者说清楚。其实是要道歉吧,毕竟闹出了那样的事。”说着试探地捞起她一截衣摆,开始拧水。狗卷棘见他开头,顺势上手帮着拧另一边。
禅院真希的脸色不比滴滴答答的脏水清爽多少,没管他们,也没再说话,只顾远远望着教堂。有未融化的薄雪缀在圆顶边沿,说不清两者谁更白一些。更近处的广场还处于暂时封锁状态,被荧光隔离带围开,时不时有人过来照相,听不懂内容的闲聊显得兴致勃勃,多半是在交换不久前的奇闻。怪谈的原型之一下意识压了压帽檐,庆幸地想还好脸盲全世界通用,原型之二注意到他的动作,回头说帽子不错,新买的?
“老师借给我戴的,说是昨天有人拍到了我的正脸,还是遮一下比较保险。”
狗卷棘一脸吐槽无能,禅院真希就比较直接了,“少来,一看就是那家伙专门买给你玩的,”她看着他脑门上老大的“I ️ Paris”,表情终于松动了丁点,“肯定不会让你还的。别摘了,戴着吧,挺适合你的。”
“其,其实,”乙骨忧太用裤子抹干净手上的水,在外衣里摸索,掏出来另外两顶,区别只在颜色,顶着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快收回去”的眼神解释,“这里还有给你们的份,五条老师说低调一点总没错的。”
“低调个鬼啊!更显眼……现眼了好不好!”
“他还说只要真希同学肯戴,就把‘游云’转给你,虽然我也不清楚‘游云’是什么啦,”乙骨忧太感觉自己像个无证上岗的推销员,“还有狗卷同学,说是在整理家族库存的时候发现一件特别适合你的东西,可以拿出来送你用。”
十几分钟之后,禅院真希冲向刚出教堂门的人影,一把抓起来人的右手臂,二话没有就是一顿又捏又掐。
“嘶……如果不是真希你,我就要喊非礼了。”说是这样说,五条悟没抽回手,用空闲的胳膊对另两个学生挥一挥,“忧太,棘,工作内容和之前一样,你们先下去吧。我想和真希单独聊两句天。顺说帽子很好看呢~”
走到暗道口,乙骨忧太转头看一眼,两个人还站在门边,一方还狠攥着另一方的前臂,隐约听见“怎么不戴上呀”“鬼才要戴你别想再给我瞎扯淡”一类的对话,果断下楼梯去了。
预定在前一天的工作被支线任务打断,总还是要做完,已经快成熟练工的两人重复着相同的工序,很枯燥,狗卷棘随便点开电台开始放。是一个英语的新闻频道。
播到世界最新资讯速报,房门猛地拍开。乙骨忧太对戴着玫粉色棒球帽的女孩子笑笑。
“要不是为了‘流云’……笑什么笑,再看揍你哦。”尽管还是一副心情很烂的表情,相较先前的郁结,别扭的占比提高了不少。
五条悟从她后面探出头,巡视一圈进度,称赞后表示这里就交给可靠的学生们啦,自己还要去找东西,走之前凑到乙骨忧太耳边问了一句话。
“唉?这个您问我也……啊,我想到了,的确是有的……之前……就是在……的那个。这样的话,作为给您打报告的交换,我可不可以……?很近的,不会花很久的。”
于是熟练工又添一个,加进来的那位没心思讲话,三人聊不起天来只能埋头干活,捣蛋因素又没在,倒是效率挺高。电台新闻还在播,乙骨忧太在快收尾时分心听了一会,听得半明不白,好像是在说美国某地震监测所称数小时前检测到强烈震波,持续时间极短,但震源非常深,有可能来自地核,报告发布后,世界范围相继有研究机构声称观测到类似现象,时间点高度统一,即格林尼治平太阳时间十二时三十分前后。记得这里是东一区,一点半,果然,乙骨忧太暗想,被当成地震了啊,是舆#论处理过的结果吗,我们是不用操心这个啦,不过,少年吹掉纸页上的灰,把表格理整齐,这就是最强吗,如此程度的能力,是不会有“传达不到”的情况困扰他的吧。假设当真有一个死后的世界存在于脚下的某个地方,即便藏得再深,深到地球的正中央,他的声音也足够震裂整座地狱的耳朵。有点羡慕呢。我要加油啊。
从地下出来,新闻背后的主角站在放置祈祷用烛灯的蜡烛台前面,不知在想什么,等他们走近才转过头来。憧憧烛火寄托着千百祈愿或思念,将近旁的大理石神像烘得橙红,却染不暖半张冷白的脸。五条悟的嘴在笑,戴着眼罩的眼睛看不到,所以算是笑着说,我们走吧。
走到同在高地上的另一处景点,某种程度上很有名,是乙骨忧太刚要来的“报酬”。蓝色的“爱墙”上,三百多种“我爱你”的缝隙处,贴满了各色以各语书写的祝福小纸条。同来的几人一致表示对啃狗粮不感兴趣,各个躲得好远,唯一的“已婚人士”独自来到墙前,拿出提前买好的纸笔,贴在墙上画起来。画得差不多,身后传来脚步声,本以为是其他游客,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果木香味,乙骨忧太余光瞥过去,瞥得一跳,赶紧去捂刚完成的线条。
“五,五条老师,您怎么过来了?”
“你尽管写尽管画,不用在意我,我不会偷看的啦。”
乙骨忧太发现对方的确没在看自己这边,而是盯着更上面的什么位置,以他的身高能看到点边角,似乎是另一张作品,比一般纸条要大些,更像是从专门的画本里撕下来粘上去的。五条悟看得很专注,甚至把眼罩都摘了下来。乙骨忧太跟着仔细观察,竟然感觉到了微弱的咒力残迹。
“老师,那张纸有什么不对吗?上面好像有咒力的气息,该不会又是……”他突然想起,五条悟之前说要找一件东西,是什么?找到了吗?
“嘘……”五条悟将手指竖在唇边,朝他眨眨眼,“什么都没有哦。只是用来延长保质期的小术式,别太紧张嘛。”
放下心来,乙骨忧太想了想,也悄悄用上咒力把自己的纸条使劲按牢。
“对了,忧太,”五条悟把眼罩拉上去,“我记得你说过,里香也喜欢画画来着?”
乙骨忧太检查过牢固程度,转身和老师一起往回走,“嗯,她画得很好的,比我强多了。”
“是啊,画得很好呢。”
蓝色瓷砖墙上,简笔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着手圈在心形的外框里,随翻动的红色纸条笑得怪模怪样。接近墙顶的左上方,白色的猫咪蜷在黑色的裤腿上睡着了,风把它鼻尖架着的圆形小墨镜吹得乱飘,连带着抚在它身上的手一起左摇右摆,挥出一个无声的告别。
回程的飞机订在当天晚上,2月3日夜里十一点多。貌似挺晚,但按照离开前的各种繁琐的登出步骤,再加上事件相关的交接量来算,已经称得上神速了。近几天一直睡眠不足,三位青少年几乎一整晚都在鸟语花香的催眠曲里打瞌睡,到达机场之后反而精神了一些。
怀里收着新买的纪念品,乙骨忧太走回登机口边的候机区。
“就你一个,他俩人呢?”暂停仰卧起坐,禅院真希倒挂在座椅上问。
“狗卷同学还在写明信片,五条老师去接电话了。”乙骨忧太在她的邻座坐下,握着拳的手伸到她脸前面,五指一张,“真希同学的份在这里。”
禅院真希看着倒挂在她眼前的秸秆编制吊饰,翻身坐正。
“怎么,你不是没换零钱吗?”
被拆穿的人这次没太尴尬,“难得的法国之旅,留些纪念不好吗?况且,旅行时应该要带手信给想送的人吧。”
“嘁,你什么时候和笨蛋结盟了。”
禅院真希摊开手去接,接到手里变成了双胞胎。
两个小小的、一模一样的仙人掌,并排躺在少女的掌心里。
她直直看了片刻,然后珍重地把手掌合起来。
2018年2月初,熊猫收到了风景明信片,和作为伴手礼的一个竹子造型编织笔筒。
2018年3月,禅院真希获得了特级咒具“流云”的使用权,狗卷棘收到一件咒言师专用扩音喇叭。
同月底,特级咒术师乙骨忧太出发执行海外任务,随身行李箱中除必需品外,还携有一册购自巴黎戴高乐机场纪念品商店的硬皮素描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