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田在房地产公司入职半年以后,手上又接到了个项目,要把上野的一条旧步行街改为大型购物中心。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设计供图,商铺转让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等到真正施工改造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下午两点,他和上司才有空打开已经冷掉的盒饭,案边是一份复印过的事故报告:“8月15日凌晨三点左右,位于原幸福商业步行街发生一起手脚架坍塌事件,造成两名工人死亡,四人受伤。预估经济损失达到1500万円。”
对于收购商业街的老板而言,死亡事故倒不算什么。他和当地官员交情匪浅,用了点钱就把消息压了下去。虽然用来疏通关系的费用还有赔偿金对于老板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是这种飞来横祸还是让他心情很糟,在办公室里发了好几趟火,摔碎一只昂贵的瓷杯。这种一反常态的怒火也并非毫无缘由,实际上,真正棘手的还在后头。事故发生以后,据说废弃的商业街里便时时传来异响,余下的工人都不免心生退意。山田也到现场考察过,不知是否出于心理影响,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商业街在失去了张灯结彩的辉煌以后,黯淡下来的屋舍深处,似乎影影幢幢地浮游着怪物。
从旧步行街回来以后,山田就总是觉得肩膀酸痛、精力不济,而且夜间时常被噩梦缠绕。此前他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因此被噩梦纠缠以后便实在苦不堪言。背着上司和同事到医院去检查,最终也一无所获,只能拿些镇静的药来吃,可惜收效甚微……不会是有些什么东西在作祟吧?无聊地想着,山田将便当盒丢进垃圾桶里。
“工人们都议论纷纷,说那条街有鬼呢。都是些胡言乱语啊,”他说。
虽说跟自己的真实想法南辕北辙,但当着组长的面说丧气话可不好。没想到组长并没有什么表态,只是翘着二郎腿,眉头紧锁,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吞云吐雾了一番,才隔着袅袅升起的香烟,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胡言?那可不一定啊……”
“什么?”山田大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在他对面,从来严肃的中年男人的眼中逐渐浮起了回忆往事的感慨,悠悠地说道:“年轻人见识短,倒也不怪你。但是那地方真的有蹊跷,就算是我过去,也有些毛骨悚然呢,仿佛有什么在盯着我看那样。”随手把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熄,组长说:“我敢打赌,这场事故也是那些东西在捣乱。”
原来组长也有这种感觉……山田心想。“可是在那之前,幸福商业街也没有发生过命案,只是条衰落的商业街而已。”他鼓起勇气反驳,“要说是怨灵造成的事故,那也不合逻辑啊。”
“能够作祟的可不止怨灵啊。”组长爽朗地笑了,“日本境内可有八十八万神明呢!像地缚灵、还有执念什么的,也可以害人啊。六条妃子不就是因为怨恨,才使得生魂离体,害死了葵之上吗?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已经不鲜见啦。”
“难道您也见过这种事吗?”山田愕然。组长摇了摇头,说:“我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真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如今想起来,还是像梦一样。”
这番话成功勾起了山田的好奇心。也许是因为最近工作实在繁冗,不顺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今天组长的话比起以往格外多,竟然跟他侃侃地讲起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
要说起来,那已经是世纪之前的事了。组长清楚记得,那是在1997年。在那一年,以色列强行在耶路撒冷建立居所,戴安娜王妃在巴黎死于车祸。而跟如今的山田一样大的自己,则在街头遇到了一个白色的小孩。
当年,他也是个初入社会的愣头青。那个时候,经济泡沫破裂的阴影还在每个人的头上挥之不去。平成景气的终局是空前的萧条,人们纷纷投身邪教,就在不久以前,法官判定真理教并未有直接危害社会的证据。在一片哀鸿之中,他幸运地找到了工作,收入也还算可以。只是对于被解雇的职员而言,情况就远没有那么美好了。在公园里、或者大街上,不时就能看到西装革履的男人,无所事事地游荡。刚开始还会有失业职员自杀的新闻,到后来所有人也都习以为常。原本年轻的组长也是这些人之一,直到连续有在公司的格子间内横死,他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在那年的四、五、六月,每个月的中旬,都会有人死去,最后社长还请了法医来解剖,仍未得知确切的死因,只能以’心脏麻痹’这种理由来下诊断。实际上,即便是过劳猝死的人,也不会有那样狰狞的死相啊。”组长说。
“后来,连我们那个公司的生意也越发凋敝了。也不奇怪,毕竟死了那么多人……有些胆小的同事就辞职了。但是大多数人不敢离开,毕竟不知道下一份工作何时能找到。而我们这些被留下的人,可想而知要承担更多的工作,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等到十二点过去,办公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格子间的灯就会开始有规律地闪烁。”
“这应该是灯管老化了吧?组长您也说了,那个时候公司经营不善,电器维修这种小事大概没什么人理会。”山田忍不住质疑。
“当然,这完全可以解释为电器失常,不过我知道,绝对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组长的笑容变得有些诡秘。
“什么?!”山田大惊。组长并未理会,又点燃了香烟,抽了起来,继续跟他讲述起了当年的故事:
电灯异样地明灭只是开始。有天夜晚,他独自在公司通宵,到盥洗室去洗脸的时候,忽然在镜子里竟看见了另一张脸,面容仿佛融化的蜡像,正静静悬在自己背后。他吓得倒退了几步,冲出写字楼,到对面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枯坐了一夜,可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宛如影子一般,紧紧跟随着他。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快餐店的玻璃墙上,会浮现出那张脸。因此天初亮时,他便裹紧了西装外套,急匆匆地走上街头。那天的云翳很厚,灰暗地堆积在一起,只有在边沿有点明亮的光。可以预想的将会是一个闷热的天气;没过多久,杂沓的人群就会涌上街头,同样西装革履,也许他们里面有三成的人面临失业的阴云,或许还带着宿醉后的酒臭,可是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被未知的恐惧紧紧围绕。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街灯熄灭,天光亮起,照亮夏日黏着的空气。
“——在一家点缀着彩灯的西点店面前,我遇到了那个孩子。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古怪,可那真是个异常美丽的孩子啊。他看上去生了病,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俗话里说的‘白子’,全身都是白的,毛发简直就像白银牵出的丝,看上去有些怪异,但更多是因为他的面孔过于美丽,乃至像一具人偶的缘故。他穿的很简单,一件连帽衫,还有短裤,不过在那个年代,也能看得出大概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少爷,因为衣服的标志已经彰显了价格;最特别的还是他那双苍蓝的眼睛,像天空般渺远,露着额头显出早慧的样子。为何小孩会有那样的眼神呢?也许我遇到了神明,也说不定呢。”
组长已经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狂热的姿态。山田担忧地望着他,心中却感到震动。“为什么您会觉得那孩子是神明呢?”他问。
“因为他救了我。那孩子看向我的时候,仿佛就连我的脏腑被看透了。在人群当中,他就像落入砂砾的珍珠那样,与周遭格格不入。他朝我走来,说:‘你要死了’。这种像诅咒那样的话,由他说出来,却像板上钉钉的事实一般。实际上,那天我也确实要崩溃了。于是我在这个小孩子面前跪下,额头触地,痛哭着说:‘请救救我’…那孩子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像教堂里的耶稣那样俯视着我。随后,他伸出一只手,对着我的身后,轻轻一掸…那不是幻觉。从耳边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啸,忽然那种窥伺着我的感觉,那道让我全身冰凉、惶恐不安的视线便消失了。”
“真是了不得的奇遇。”山田轻叹。
“是啊。从那以后,每天我都会步行经过那个西点店。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也不知晓他的名字。也许他真的是神子呢,在那之后的九年里,公司再也没有出过人命。在我跳槽时,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回忆起当年的情景,组长的脸上满是笑意,完全看不出过去的阴霾。随后,他朝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环视一周,确认四下无人,忽然上身朝山田靠了过去,压低声音:“实际上,老板已经找人确认过了,那条街确实有些异常。”
二手烟的臭味扑面而来,中年男人被熏黄的牙齿近在眼前。可是山田刚被上司的那段真实往事震得目瞪口呆,已经消化不了更多的情报,当然也顾不上去在意这些细节,“那可怎么办才好…”在炎热的夏季,他却莫名起了一身冷汗,在空调的吹拂下显得更为刺骨。实际上,在组长讲述的故事里,那种“被盯上了”的恐怖,他感同身受。
看穿了他苍白的面色,组长满意地笑笑,重重拍了一下山田的肩膀,说:“不用担心,董事已经请到了修为高深的大师,不久前我们才见过一面。对方可是一个像佛祖那样慈悲的人哪。”
“啊,这种人竟然还存在么?”山田产生了故事照进现实的恍惚感。这次项目的老板可不是普通的商人,在都内的圈子里也是屈指可数的大鳄,跟政界的几位权贵也来往甚多,因此区区事故也被轻易压了下来。居所对于这次改造步行街的计划,他赋予了极大期望,毕竟位于都台东的上野向来都是繁华之地。不过,为了吞吃这块肥肉,董事不惜请来了宗教界的人物,也实在出人意料。如果让那些报社记者得到了消息,大概会登上八卦杂质,大肆渲染一番吧。
虽然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然而山田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动摇了。“呃,请问…那个人是什么身份?”这世上也多得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啊,他聪明地将这半句话咽了下去。
组长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随后便告知山田,对方是一个名为“盤星教”的宗教团体的教祖,年纪很轻,但是在上流社会里已经有了很高声望,千金难求一面,就连董事也是从某个官员那里才得到了这位高人的联系方式。他拿出手机,在键盘上按了几下,随后将屏幕竖起,朝山田晃了一眼,随后迅速扣下机盖。
仅仅在那一瞬间,山田却看的分明,手机里是一张加密后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高大男人,面带微笑,正站在寺庙的屋檐之下,跟一个女人对话。他的眉眼细长,鼻骨很高,看起来不太像日本人的长相,五官更接近于北边的少民。这张照片其实拍的有些模糊,人与景物都带着虚影,看出来是因为拍的仓促,镜头在晃动。可是只是这匆匆一眼,山田就明白了,自己的上司为何如此笃信这个人。
“据说他的姓是‘夏油’,很罕见的姓氏。不过,最好叫他‘教祖大人’,才能显出诚意。”组长告诉山田,不久以后,他们就要动身,把这位大师请到上野去了。
山田重重点头,面上的疑云也终于消散。组长把长长的烟灰抖落在玻璃缸里,趁热打铁,对他说这世上有很多事物,可以不信,但是不可不敬。受到了今日一番碎裂三观的教育,山田自然不疑有他,连声应是,对商业街的改造也充满了信心。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十一个小时以后,自己就会在玄关门口,见到组长七窍流血的尸体。
02
这次运气不错,找上门的猴子不仅汇有丰厚的资金,还替他招来了准一级的诅咒。至于因为他来迟一步被害死的猴子,更是不值一提。还有一只猴子因为目睹了上司惨死的残骸而精神失常,也被他顺手杀死,打扫现场也容易,用百足虫一类的咒灵把尸体吞噬掉就行。只是囫囵吞下咒灵玉的时候,咽喉中还能捕捉到铁锈味的腥气,像水蛭那样顽固地附着。
帮忙牵线搭桥的中介在这场交易里面也赚的盆满钵满。前韩国刑警,现今的黑道中介终于扔掉了那件被他穿得褪色起线的旧西装,换上价格不菲的LANVIN休闲衫,看上去派头十足,完全不像个游走在边缘地带的违法分子,更像个在闲暇时去奈良打高尔夫的雅痞中年。
——相比之下,夏油这身就显得十分寒酸。褪下袈裟之后,他身上就是一套黑衣黑裤,随意披散着头发,脚上趿拉着一双塑胶拖鞋,看上去刚刚从卧室里出来。
“呵呵,刚跟哪个情人春宵一夜么?难得看到你这副散漫的样子。”孔时雨看着他,笑容里有几分流于表面的调侃。
夏油没接话,不承认也不否认,意思就是任君猜测。反正干他们这一行的,做的罪大恶极的事情不知有百千万起,和与诅咒造成的无数件不道德的事相比,找个情人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小心高专的人找上门来。”孔时雨说。
“悟的行程很紧,只是死了两只猴子而已,他不会过来的。”夏油答非所问。
这场谈话明明就没有提起五条悟,这个反应不要太跳跃,孔时雨忍不住腹诽。不过也是,除了最强的咒术师,也没有谁会被夏油傑看在眼里。“收拾一下呗,”他决定换一个话题,“今晚三叶集团的会长请吃饭哪,我还想沾你的光,去搓一顿的。有钱人去的地方,烟好,女人也好。”
“算了吧,那种地方猴子太多。”
“你还别说,那些非术师确实有些门路。”孔时雨捶下头,拢着手给自己点了支烟,“知道你厌恶非术师,那帮人就会弄些能看得见诅咒的女孩过来。当然,还有色素浅淡的,个子高的,脸显幼态、性格任性的,对吧?虽然说集其这几点的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不过有钱就一切好说。”
“那还真是拜托你了,”在曝烈的日光下,廊柱下也拉出一道长而黑的阴影。夏油眯起眼,站在光与影交界的地方,瞳孔深不见底。
驱车从夏油的寺院里跑出十里路,回到了市区的马路上,孔时雨才出于惯性地扯了扯胸口并不存在的领带,给自己一种透过气的错觉。从前他在老家做警察,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夏天七八月份,最炎热的时候还去桥洞底下捡过尸块,还得应付绿头苍蝇那样嗡嗡叫着烦人的上司。即便在那时,他也从未感到死亡如此接近过。
“妈的,差点以为要被杀了。”他降下车窗,往外啐了一口,嘴里又叼上了支烟。禁止通行的红灯悬在头上,颜色刺眼而不祥。
孔时雨有些懊悔,刚才不该为了一时兴起,去打探夏油的那点往事。他知道自己大概触犯了禁忌,其实对于那些事情他也并非一无所知,毕竟咒术界也就那么几个人,获取情报的路子四通八达,所有人都多少有些心照不宣。
——这也是刚才他失误的原因。明明是公开的秘密:夏油从前是东京咒高的学生,跟当今最强术师五条同窗。白纸黑字记在档案里的资料,谁都能翻看几眼。偏偏只有夏油傑本人,真真正正将尘封的往事严密地收藏起来,那些过去与他就像一片无人的荒原,里面藏着的不知是天堂还是炼狱,边界也不甚清晰,看上去咫尺可越。但如果真正有人想要踏过,警戒的红灯就会突然亮起,把所有想要窥伺的可能都隔绝于外。
夏油本人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平日里深居山中,远离尘嚣,倒不是因为要学古时的高人修身养性,而是去到猴子聚居的地方就感到厌烦。这些年来,他近乎神经质地回避着一切跟猴子的接触,在必要的经营之外,夏油不允许任何非术师出现在自己眼前。杀戮是最极端的一种情况。每年日本境内无故失踪、死亡的人口高达1万以上,从2007年9月开始,这个数字就开始不断增长。夏油和他的咒灵就像覆盖在这个岛国之上的看不见的阴影,一场无法捕捉实体的瘟疫,无声地吞噬血肉。
两个养女倒是对东京繁华很有些探索的兴致,夏油却从不制止,偶尔还会陪她们去网红店打个卡,百无聊赖地看着两个丫头摆弄着手机,对准桌面上精致得像装饰品的马卡龙和雪芭拍照,跟时兴的的女中学生没什么差别。发完INS,菜菜子和美美子便对这些蔗糖和饱和脂肪严重超标的道具失去了兴趣,象征性地吃下一口后,立马对热量炸弹弃之如敝履。
浪费不是一种好习惯。
鬼使神差般,这句话脱口而出。女孩们愕然地看着他,夏油很少规训什么,她们肆意惯了,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受到指责。在那一瞬间他的视角忽然发生了错位,菜菜子和美美子从眼前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十六岁的五条,正坐在餐桌对面,怔怔地望着他,面孔十年如一日地崭新而稚嫩。
菜菜子和美美子抬起头,看清他的眼神以后都露出瑟缩而畏惧的表情,怯怯地问,夏油大人,您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可怕?在那一瞬间幻觉如海潮般迅速退却,夏油清醒过来,将五条的名字生生咽下,宛如在盛夏中饮下雪水——是了,今年是2016年。夏油终于想起,那个在幻觉里坐在他对面的五条,已经和自己相隔十年。
于是他笑了笑,主动拿起餐叉,把鲜艳得仿佛掺了剧毒的马卡龙往嘴里送,说吓到你们还真是不好意思,只是我刚才想起一个故人。
这样。菜菜子和美美子舒缓下来,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小心向他提醒:夏油大人,这里的点心很甜喔。
还好吧,夏油心想,咒灵的味道还要难以忍受得多。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外层的糖壳被咬碎,细而薄的糖片跟过分的甜度四处切割,让人想起传说中冰雪女王碎裂的魔镜,只有拼在一起,才能找回失落的心。
可是糖毕竟不是玻璃,它们终究会溶化,在口舌之间滚动、旋转,逐渐失去锐利的棱角,像童话故事里的男孩,被融掉了心中的坚冰,从眼中滚滚流下。
那是很短的一瞬间,那些糖浆变得又咸又涩,宛若泪水。
晚上的饭局安排在歌舞伎町,显然不是那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合。夏油没让哪个属下来充当司机,独自赴宴,没有什么世外高人的排场——很简单,今晚的应酬是猴子们来享乐的,他不属于其中一员,表面功夫也得做足。夜总会不比寺庙清净,至少是表面上的清净,触目都是红男绿女,酒池肉林。没必要来这种地方开坛讲经,他也不是和尚,这身袈裟跟那群猴子衣冠楚楚的装扮没什么两样,都是掩人耳目罢了。
他到的时候,包厢里的客人都来齐了,几只猴子围着一个目测比他先来一步的倒霉蛋在被灌酒,喧闹得仿佛空气都在震动。做东的是某个不动产集团的董事,身材矮胖,头顶光秃,见到他便立即松开了揽着女公关的手,连香槟酒杯都来不及带,匆匆走来,满脸堆笑地说您来啦,往这边请。
他指向的座位旁边,端坐着一个穿振袖和服的年轻女孩,皮肤苍白,像纸那样薄,在华丽如巨塔倒悬的吊灯底下,能够看到里面丝丝缕缕的血管。她的头发也是白的,不过很长,在脑后优雅地挽成髻,纤毫不乱。像这样的美人,看上去更应该待在京都的深宅大院里,而不是出现在新宿的夜场。
东道主很识眼色,没等他问,就主动抢答:“这位姑娘也能’看得见’,不过跟您可差远了。”他转向少女,语气陡然严厉,又带有一些循循善诱:“阿采,先跟夏油大人打个招呼。”
初次见面,夏油大人。阿采朝他行礼,眼睫低垂,里面并未有点点飞扬的光采。但夏油知道她确实看得见。有些权贵会养成那种喜好,将年幼的术师发掘出来,藏在深宅里加以调教,作为珍稀的玩物,收藏在自己身边。当然,最关键的是藏品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比如这个女孩,空有咒力,却没办法运用术式。简直就像被拔去利齿的小兽那样,惹人怜惜。
夏油可以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只要他想。阿采不属猿猴一类,因此在饭局上,夏油对她要远比在场其余人更加真挚而热情,很快他们便无话不谈。等到夏油表示要出去抽个烟,正好撞见往兜里大塞贵价烟的中介人时,孔时雨暗示可以卖他一个情报,被夏油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说是五条家的远亲对吧。
“好吧。”孔时雨耸了耸肩,“有钱人的想法真是猜不透,跟御三家那种不正常的地方沾亲带故的小孩到底有什么好的,就连宠物还会讨人欢心呢。”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没有等来哪怕一句敷衍的捧场。孔时雨叹了口气,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话多。抬起头来,隔着云烟雾罩,只能看到夏油漠无表情的侧脸。
看来虽然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是那家伙给教祖挑的人还是找对了,孔时雨心想。
“当然,赝品和真货还是有区别的。”他打着哈哈,“比起五条家的坊,那个’采’还是要差远了。毕竟那是数百年一见的六眼啊。”
很难说这句话里面没有藏着寸厘恶意,在他们这一行里摸爬滚打久了的人,任谁都能从自己一生中摘出几段关于生离和死别的故事。“坊”这种称呼并不多见,尤其是把五条悟做为指代对象时,这样用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中介和委托人之间不存在第三种身份,孔时雨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交集仅限于一起下地狱,只可惜那家伙却先行一步,最终他们连那点联系也断了。
因此他很好奇,夏油傑的反应。
夏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问他,听过辉夜姬的故事的吗?从嫩竹中取出的、遥不可及的美人,所有觊觎她的男人最终都死于非命。因为那是来自于月亮的世界,因此她注定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孔时雨从鼻孔哼笑了一声,说这些都是哄小孩子的故事,做不得真的。即便是咒术界,也并非什么福地,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门阀与横流的物欲横亘在这个地带,如今早已积重难返。就连来自月亮的辉夜姬,沾染了地面的浊气,也无法自己再回到天上。
“再说了,她不也把长生药留给天皇了吗?看来就算是真夜中的明月,也并非绝对无情啊。只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宁愿烧毁灵药,也不愿长生。”
夏油沉默了很久,终于说,灵药可以让人的身体不死,可是心呢。
04
在夏油的袈裟大袖里仍然会装着几块点心,大多都是甜得发腻的糖果,他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反而菜菜子和美美子很喜欢。很多人都以为夏油是因为两个养女才养成的这个习惯,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糖果最初都是为五条准备的。刚逃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油也会随身携带着糖果。九月暑气还没有消去,那些糖最终也都和漂亮的玻璃纸混合在一起,成了某种形状与内容都难以定义的东西。
世俗的伦理并不适用于咒术界,然而在某些方面,也有相似之处。2007年夏末,他在某个不知名山村杀死了上百个村民,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恨意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以最放肆而残忍的方式释放出来。既然决定要与过往的理想背道而驰,就不能给自己留下退路。杀死双亲的那天,除了夏油傑本人,谁也没有在场。站在寂静而黑暗不见五指的玄关,他能感到黏稠腥甜的血液正在漫延而来,仿佛夜间上涨的潮水。
夏油傑捏紧了手中已经融化至不成型的糖果,温热黏稠的糖浆,在此时和血液已经没有差别。糖的甜味、血的甜味,在密闭的空间里混为一体,已经分不清彼此,浓郁得让他一阵阵想要干呕。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彻底放弃了带悟一起叛逃的念头。
五条悟总是过分相信他。也许是因为术式的缘故,五条总是缺乏距离感,对于危机也总是满不在乎,反正六眼足够灵敏,无下限咒也能帮他抵御伤害。可是世上存在能够强制停止术式的特级咒具,就算是数百年一见的六眼兼无下限咒拥有者也会被割破喉管,没有谁是真正坚不可摧。
可是在2006年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五条悟也会死的可能性。别说“死”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在十几岁少年的心中,甚至连失败都是不可思议的。
那个时候,他们真的很擅长荒废时光。
五条喜欢打游戏,任务结束以后都会赖在他的房间里打游戏。咒术界的人数实在太少,术师之间的关系大多也是简单到极致,而五条悟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他讲话的口吻堪称粗暴,心性更是跟小孩子一样,把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就像某种山林里逃出来的、还未经过驯化的小动物,皮毛雪白,样貌矜贵,却长着能够伤人的尖牙,让夏油很是头疼。
傑,我想做爱。五条向来如此直截了当,欠缺一种羞耻心。他刚刚洗过澡,在房间里找到夏油的衬衫随意套上,下半身一丝不挂,衬衣短了半寸,衣摆堪堪在腿根处晃荡,游戏机随意扔到一边,有种坦然的诱惑。
夏油搂过他的腰,说可以啊,但是今天我有些累了,你自己来吧。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前戏都由他全权包办。五条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很认真地说,傑的意思是要我自己把手放进去吗?可是润滑油黏糊糊的,很讨厌。
没关系的,再擦干净就行了。明天床单我再洗,夏油很耐心地哄他,不知为何有种诱骗孩子的感觉。其实他们是同龄人,可是罪恶感却像影子一样,会在此时升起。
对,就是这样。把腿向我打开…一边出声引导,他一边仔细盯着五条看。那家伙很聪明,就算没有真正自慰过的经验,但也很快就找到了能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开始着迷于用手指拨弄前列腺。
喂,我自己来有点疼诶。
五条悟终究是生涩的。对着自己的挚友敞开大腿,玩弄了半天身体,可他仍然迟迟不敢加入第二根手指。
发动无下限咒需要极其精密的计算,他可以游刃有余地使用术式来将虚无的公式引入现实,可是数学并不能为他解决身体主观的感受。在夏油面前,他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那就是到底该怎么样给自己扩张?从前他只用享受夏油一切越俎代庖的照顾,可是当这个问题被扔回到自己头上,五条悟才开始真正手足无措起来。
看着五条茫然的样子,夏油同样感到难耐。没有男人不喜欢爱人在面前露出青涩的姿态。客观而言他们还不算情侣,在别人看来他和五条不过是两个沆瀣一气的问题儿童,但是秘密就是这样,像河底蔓生的荇菜,沉入目不能及的水中。同样有很多微妙的、不能见光的关系,也像那些水生植物的须根那样,无声无息地悄悄蔓延,越过了那条界限。
最后润滑剂都要干了,五条还是没扩张好。他自暴自弃地用手指又捅了几下,受不了那种干涩的疼痛,他在夏油肩膀上咬了一口:快点帮我啊,傑!
夏油已经等待这么一句话很久了。他向来不吝于朝别人伸出援手,更何况那不是“别人”,是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