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被赋予了一次改变过去的机会,你会怎么做呢?
对于睡眼惺忪,一边蹬被子一边胡乱摸索着床头手机的五条悟而言,这个设问里的场景变成了现实——尽管此时的他还尚未意识到。
5:40 AM
时间比想象的要早,明明昨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以为会睡久一些的。
盥洗完,把绷带扎好的五条悟从橱柜里扒拉出两条能量棒充当早餐,换上制服准备去医务室。
不知道可爱的学生们恢复得怎么样了,学生卡也要还给忧太……
伸进口袋的手没有摸到学生卡,倒是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被草草折了三折的纸。
《高专任务进程报告》,表格里是五条悟龙飞凤舞的草书——大概没几个人认得出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所幸,读报告的校长正好是其中之一。
明明前天交给校长了的,为什么还在口袋里。
裤袋里的手机传来一声振动,是他最爱的喜久福店的推销广告:“圣诞新口味全新来袭,即日起开售至12月24日,倒记时2天整!数量有限,欲…”
不对劲,圣诞夜明明是昨天——倒不是说他有任何心情关注这个,除非给手上沾染挚友鲜血也算是一种庆祝。
但如果今天是12月22日的话,所有事情就有了一个解释,至少六眼确认了周遭的一切并非幻象。
——如果确实如此,那就说明了另一件事,杰还活着,百鬼夜行的宣战书也还没发出。
五条悟久违地感到了心脏狂跳的激动感,如果,如果他能够在此时阻止杰,是不是就不用……
在五条悟意识到之前,他已经站在了夏油杰的家门口。
过去的十年间,他们并没有任何联系,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彼此之间的消息。和政府有秘密联系渠道的咒术高层早就打探到了新兴邪教的盘星教地盘在哪,但他们找不到人出任务。对面是实力未知的特级,而己方三位特级一个完全不听调换,一个尚入学不久,还有一个但凡被提起就摆出一脸“不听,不看,不管”的三不态度。尽管五条悟还是设法从校长那里打听到了夏油杰的所有动静,但他没有用这些信息做任何事情。
他不知道再见之时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所以他干脆地避开了问题。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现在的他也依然没有答案。
但此时离开似乎已经晚了,六眼反馈的信息告诉他身边至少有三个探测型的咒灵,其中之一刚窜进了屋内。
杰知道他在这里了。
尽管如此,大门却是过了五分钟才被打开的,走出来的杰身上还穿着他那套招摇撞骗传教专用的袈裟,满面的虚伪笑意,和当时来高转下战书的时候一摸一样。
明明才早上六点出头,这家伙,不会连睡觉都穿着他那一身袈裟吧?
还是刚才那五分钟里换好的,就算变成了诅咒师也不忘遵守礼仪规范吗?真可笑啊,明明连正论都抛弃了却还惦记着这些?
“哟,悟,好久不见!不进来坐坐吗?”
“要是有甜品招待的话就考虑一下。”
就算没有也一样会进的,既然已经见面了,有些问题也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了——毕竟他已经知道了那会指向什么样的结果。
“真巧,昨天买的芝士蛋糕的确还在冰箱哦。”
笑盈盈的诅咒师比划出一个邀请的姿态。
“想象不出杰是会给自己买蛋糕吃的人啊。”
大模大样顺从邀请踏入屋内的五条悟没有注意到身后黑发诅咒师脸上闪过的一丝僵硬。
屋内的装扮倒是和以前杰尚在高专时一样,古典简雅。但意外的是房间里竟然还摆着电视机和电脑,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还散落着可乐饼配套的纸袋。那两个女孩和杰住在一起?所以才会有蛋糕的存货……陷入沉思的五条悟扯开绷带换回墨镜时忽然瞥到了书架后隐藏的密道,和刚刚使用过的痕迹。
难怪开门用了五分钟。
无视了天花板上,墙角里,柜子旁等各处数只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咒灵们的五条悟迅速在沙发上找到了舒服的地方,躺了上去一人占据了整个沙发,一边敲击着茶几开始任性地提起要求。
“要热巧克力!还有说好的芝士蛋糕。”
“热巧克力没有,绿茶和酒倒是可以,悟要哪个?”
明知道老子哪个都不喜欢!五条悟恨恨地腹诽着,准备回击。
“美美子和菜菜子都不喝甜的饮料吗?才不信。”
“啊,发现了呀。”还是那种笑盈盈的声音,好假。
“笑得好假啊,杰,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诅咒师脸上的笑容闪了几下,忽然消失了,仿佛被说中了什么。房间里的气氛突然显得凝重了起来。放弃了酬酢客套的最恶诅咒师把手里刚从冰箱拿出来的蛋糕生硬地甩在五条悟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坐在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好吧,那悟也该说说今天突然登门拜访有何贵干了吧?”
屋内密布的咒灵突然显得有些蠢蠢欲动。
“停——!反正不是为了打架过来的。”五条悟竖起右手掌心发出停战信号,然后拆开茶几上的蛋糕啃了起来。
房间里的咒灵仍在躁动,对面的诅咒师挑了挑眉,似要张口追问。
“跟高专和那群高层也没有关系,十年不见杰怎么变得这么草木皆兵了。”五条悟停下手里的动作,用一种“真是服了你了”的语气补充道。
“悟还是没有说明过来的目的。”虽然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五条悟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友语气里的敌意消散了。房间里的咒灵也安静了下来。
该实话实说吗?我做了一个真实到异常的梦,梦里你发出百鬼夜行的通告然后试图击杀乙骨抢夺特级咒灵里香,最终为我所杀,醒来发现我回到了现在?五条悟抓了把头发,还是没有选择据实相告。
“忧太的学生证,先还我吧。”
“被你发现了啊。”夏油杰倒是没有显得很意外,爽快地把卡片翻出来交到了五条悟手中。
“忧太其实是我的远亲哦,同为菅原道真的后代呢。”五条悟故作不经意地揭起了自己学生的底细,如果知道特级里香的根源是忧太而非里香本身,是不是意味着他就不会……
“悟就这么跟被头号通缉的诅咒师说起自己学生的事情真的合适吗?”转移话题的努力也无法掩饰诅咒师眼里的惊骇。一击中的,五条悟奖励自己再吃了两口蛋糕,才慢悠悠地接口。
“我以为杰会很想知道这些的。”
【2】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险象环生的情景——头号通缉犯和他的行刑人共处一室,无处可逃——但是夏油杰却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一丝好笑。
换做十年之前,他们两个之中五条悟应该是那个只会打直球的人,夏油杰则是负责“语言的艺术”的那个。十年之后的今天,他们却完完全全地角色调换了。五条悟一直在兜着圈子说话,而夏油杰却恨不得对方能把十年前的直爽劲还回来。
五条悟自说自话的突然拜访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倒不是指今日,假若五条悟只是突然想通了十年前的选择,决定今日来完成当时未竟的事业,那也不算是夏油杰没有预想过的发展。但这次显然不是,若是单纯前来行刑五条悟还不至于如此遮遮掩掩。当然,前提是面前的五条悟和他十年前认识的友人没有变化太大。
但乙骨犹太的家世揭秘确确实实地给了他重重一击。他还记得当时发现里香这个特级咒灵时内心一涌而出的狂喜之情,仿佛十年来的不懈挣扎终于获得了回馈,棋盘上的天下劫自发跳到了他的眼前——得到了这个,就连五条悟他也有一拼之力——即便是夏油杰这种从许久以前就已抛弃信仰,相信万事只能靠自己的人,也禁不住感叹两句命运的慷慨馈赠。
但五条悟亲身前来把这个泡沫戳破了。他不知道五条悟对他百鬼夜行的筹划有多少了解,但他知道的是,最强就是最强,他永远也追不过。
倒不是说他会因此放弃。十年前这个认知没有阻拦他奔赴大义,十年之后更加不会。不过是踩进了一条看起来像极了生门的死胡同,退回去寻找下一个出路便是。再不济,质量不行他还有数量,咒灵操术最强之处在于它的潜力,积攒的咒灵越多实力越强,术师的实力也会相应地水涨船高。只要他能收服足够数量的特级咒灵,搭配他尚未展示给外人过的漩涡之术,这世上便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当然,“最强”除外。
他想通了。
“知道了,不会再去动悟的学生了。”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的诅咒师用懒洋洋的腔调故作不在意地给出了回应。
好样的!这样就可以避开百鬼夜行,以及他们不得不倒戈相向的命运了吧。五条悟在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阵,三下两下把手里的蛋糕快速啃完。
“再来一个!”达成了目的,放松下来的“最强”挥舞着手里的叉子,冲身边又把假笑挂回了脸上的诅咒师颐指气使,满脸都写着理所当然。
“既然悟的来意已经达成了,就请回吧。被高层看到你和通缉犯共处一室也会很麻烦。”确认了终焉之日大约还离自己有些距离的诅咒师毫不客气地开始赶人。
“欸,就这么急切地要赶走远道而来的客人吗?你的礼仪风范都丢到哪里了啊,杰。”从沙发上传来的回应是一通毫无形象的大呼小叫,生动形象地体现出了发言者内心的惊讶与诧异,仿佛撞上了什么超乎常理的意外。
“不请自来的家伙就不要厚着脸皮在这里计较什么礼仪了吧。”仔细分辨的话甚至能在和颜悦色的语调下流淌出来的句子里听出一丝隐藏极深的咬牙切齿。
“我[俺]是不在意的啦。杰知道的嘛,自称高层的那群烂橘子又奈何不了我[俺]。”沙发上新长出来的白毛品种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死皮赖脸地在这里扎根。
“我-在-意。”很明显,沙发那边的积极乐观没有能击破诅咒师身上常年环绕的阴云,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语句里“送客”的意思不能表现得更明显了。就算是五条悟突然变回去的自称也没有引起诅咒师一分一毫的在意——至少表面如此。
“驳回。”还没等对方收回最后一个字的音,五条悟就截住了话头。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留下来,几年前他就已经想清楚他们不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杰选择的那条路,踏上了以后是没有回头路的。明明他想要阻止的百鬼夜行已经被取消,后天也不会在小巷里跟重伤的夏油杰久别重逢,应该是再度告别的时候了。但是,也许是在亲手埋葬过好友冷无生气的尸体后,就算是眼前这个各种意义上和记忆里的形象不再相似,但依然会呼吸的,还活着的诅咒师都显得珍贵了起来。
最终还是夏油杰无奈地叹了口气,试图跟沙发上的白毛理论。
“悟继续呆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虽然不清楚悟是从哪得知我的计划的,但既然答应了不去动那个孩子,说话算话这点姑且还是做得到的。况且,去动他的理由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吧。”夏油杰无法理解悟为什么还像高专时一般耍赖似的硬要留在这里。总不可能是十年未见,突然对他还燃起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吧?他不相信悟认不出他这些年在日本各处留下的术式残秽,且不说对方是六眼,高专期间一起出了快三年任务的他们对彼此的术式残留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有没有意义我[俺]说了算。我的选择都有意义,杰这是把自己说过的话像吃咒灵一样吞下去了吗?”比起消气,不如说沙发上的人情绪更加激动了起来。
“……十年前的一句话真亏你还记到现在。”也许是提起往事自知理亏,诅咒师没有再提起让对方离开的事情。
或是因为无话可说,或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沉默。
【3】
与虽然完全没有计划却打定了主意跟诅咒师对着干,越是被送客就越要死赖在这张沙发上的五条悟不同,盘星教教主在确认了自己的死期尚且未到后决定回去干活。
与其说是干活,更像是找地方静下来仔细思考。
他需要给双胞胎报个平安,安抚她们先前紧张担忧的情绪,需要跟家人们取消明日的宣战后日的作战计划,还需要——
还需要——
追逐了一整年的「终点」就这么没有了,夏油杰不由得感觉自己整个人有些空。等了整整十年才等到的契机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沫,下一个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但不论多久他都会等。
为了此世之中的所有「人」。
但还是有那么小小的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细微的,对悟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怨意。如果不知道这件事的话他就可以——
不,没有什么如果,他不该这么想。他应该感谢悟及时带来的消息,尽管对方并不知道这会改变多少事情。
这是来自命运的启示。
他的大义(磨难)还远未结束。
坚定了内心的诅咒师装模作样地开始整理袈裟并无褶皱的下摆,准备找借口离开此处,却不料一抬头正对上了直直盯着他的五条悟。
即使现在被白色的绷带所遮盖,夏油杰也不难凭记忆还原出那背后苍色双眼探究的目光。
“呐,我说,”最终还是五条悟先打破了沉默,“我们去吃刨冰吧!”
——对诅咒师发出了出乎意料的邀约。
“500円一碗,”对面的沉默并没有影响五条悟高昂的兴致,他继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五颜六色的那种!”
——明明已经是老师了怎得比之前还更活泼任性了。
“现在的学生们都喜欢去那种花里胡哨的甜品店,害得我都好久没去以前那些老店了。对了对了,这次慷慨大放送,我请客哦!”
——喋喋不休活力十足,真是一点没变啊。
“笑了。”
“嗯?”
“你笑了哦,杰。现在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吗?”
“嗯——?”
被问住的诅咒师这才意识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又恢复回先前面无表情的模样。
谎言对五条悟毫无意义,他们太了解彼此了。
“想要打造「属于大家的乐园」,总是要付出对应的代价的。”诅咒师避开了正面的回答。
“杰。”五条悟声音中的认真只换来了夏油杰几声带着嘲意的低笑。
“先前那会就想这么说了,悟。事到如今你究竟还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吧!”
“多么傲慢的发言——”
“杀光所有非术师这种事情,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啊!”
“未曾搏尽全力怎可轻言失败?咒灵操术的本质是术式的无限可能性,总会有一个办法的。”
“杰——”
“猴子和咒灵有一个同样令人作呕的共性,悟知道那是什么吗?”诅咒师并没有等待回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数量啊。明明弱小又有害却仗着数量为所欲为。所以说,都只能靠我们的不断努力来进行祓除。没有道理说尽力祓除一者而因为数量太多放弃另一者吧。”
面前侃侃而谈的夏油杰的身影与记忆中前来宣战时夏油杰的身影在五条悟眼中逐渐重叠。世界线还是收束在了那一个fix point。
“劝诫的话语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听吧。如果悟不打算动手的话这次的重逢就到此为止吧。我也该回去继续工作了,「新世界」可不会自己造好自己呐。”
话毕,诅咒师收起所有咒灵起身向门口大步走去,毫不在意自己将后背暴露在身处敌对阵营的特级咒术师面前。
拉门的那瞬间却不料——
“我不想用这双手再杀死杰一次了。”
五条悟话音中的颤抖迫使原已下定决心离开此地的夏油杰猝不及防回过了头。
白色的绷带已经被扯了下来,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再面对那双苍色的眼瞳。
自从理子死亡的事件后,这还是夏油杰第一次见到五条悟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即便那一次的五条悟也没有显得如此——
脆弱。
这个词不应该被用来形容五条悟。
这个词不应该被用来形容咒术界的最强。
这不对。
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
五条悟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十年前就已经决定抛下高专的一切去追寻自己的道路。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咒术师按在门把上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而后,今日的第一次,诅咒师自发地坐回了那张椅子。
“悟,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