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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第一次见到五条悟是在一场葬礼后。上午飘起一阵太阳雨,日光并不强烈,天空和云模糊地混同成一片干巴巴的白。
死者齐藤爱是他的高中同学,夏油杰记忆里她总穿白色,卫衣、连衣裙、羽绒服,一年四季在光里晕出细小的绒毛。她给大多数人的印象应该都是安静、细腻的。放学后夏油杰路过钢琴教室听见她弹卡农,轻盈的调子倾泻而出,一会儿又转成陌生的旋律。音和音之间接得流畅,好像感应音符融成乐章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白日里大多数空闲的时候齐藤爱就坐在教室的窗边用浅蓝色的线绳勾出绣球。这样三年下来大概能培养一整座花园,夏油杰猜想过,但在毕业季意外收到了一个匿名的绣球香包。
不过两个人此后再没什么的交集,毕竟每年群里约同学聚会的时候都驾轻就熟地找到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甚至有次夏油杰想起前一年齐藤爱说正在医院,因此无法前往参加——这个借口听起来十分正当。他想到自己需要定期看牙,于是把打到一半的文字删除,重新敲上相同的内容。
但当有人特地为齐藤爱突然离世打给他电话时,夏油杰还是不禁感到惊讶。
“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毕竟非亲非故…想来您也收到了…”对面是一位中年男性,从言语上看是很平易近人的长辈。他说到这里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试图用粗声粗气的咳嗽掩盖掉因为哽咽变调的嗓音,“不幸…的消息。”
“我很抱歉。”
“说什么呢,孩子。爱在遗嘱中提到留了东西给你,如果你方便前来参加葬礼,请领走它。”
“好的,如果有留给我的,当然。”然后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沉重的静默横亘在这两个陌生人之间。夏油杰没能先一步跨过去,至于应付起来下意识带着躲闪似的狼狈。
“那,再见”,对面说。
夏油杰仍保持端正的姿势举着手机,尽可能小心地把语气放平稳,轻声告别:“望您保重身体,再见。”
夏油杰乘新干线独自前往郊外的小别墅时,难以遏制自己对神秘的目的地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此前他万万没有猜到自己会收到一个人。而且仅仅通过昔日同学留下的只言片语,夏油杰就能推测这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在葬礼后齐藤爱的父亲转交给他几封信,记录了这些内容:
- 他应该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只是由于性子比较孤僻,又抗拒社会交往,入学的事情就拖下来了。不过他在艺术天份上已崭露头角,你们可以聊聊相关的话题,我相信他可以给夏油同学带来新的灵感^^
- 至于他的生活问题,因为我担心他不会做饭又不愿意找人照顾的原因,每月初要送一箱即食的罐头过去。我也给他带过菜谱,考虑到他可能想自己做些简单的食物,至少是温热的,现在估计落满灰了。好在那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点外卖。
- 他很富有,这并不是夸张的形容。应该不会有情形要求夏油同学来付账。但以防万一需要你的帮助,拜托你了……
- 他住的地方在郊区,烦请你尽早替我去看一次就好。他的地址是……他对居所的依赖程度实在夸张,那里简直可以称为他的“巢穴”了。
- 我是在去年秋天捡到他的。他受了点伤,还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我是不是不该讲这些,怎么看都是我多管闲事吧,杰?
- 他的戒心不轻,和同龄人相比稍微敏感些。听说夏油同学做过家教兼职,会有对付的这类小孩的经验吗?我当初花了两个月时间才知道他的名字,直接告诉你总觉得亏了。
- Gojo Saturo……说起来你们还挺有缘分的,名字首字母都一样。
还有一些轻手轻脚写下的道歉,夏油杰摩挲着在纸面上伸展触角的墨痕,随着列车的开动,它们跳动在光斑里,不再与他们途经的葱绿林野格格不入。就在这个完全算不上有好天气的晴日,夏油杰轻易原谅了这份荒谬的遗产。
2
列车呼啸而过,夏油杰静立在人群中。仅隔了一条轨道就是此起彼伏的楼房,其中超市和居酒屋挂着颜色鲜明的招牌,笼在夕阳里的静物都镀了层金边。他在车站涌动的人群里艰难地找到出口,一路跟着指示牌和遗书中提到的标识走到建筑群边缘。齐藤把它称为后花园实在是过分美化了,夏油杰咬着后槽牙作出这个评价。蒙蒙白光铺在草叶间,这样空阔的荒地即使坐落于城郊也是不可思议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夏油杰觉着连附近的风声都比别处来得猛戾些,荒草疯长到和他小腿齐高,透过单薄的长裤搔得人皮肤刺痒。他遥遥打量着那座伶仃的洋房,只可见黯淡的外墙上几根野蔓攀至地面,二楼紧合的窗帘不留缝隙地遮挡外来者探究的目光。
眼见还有二百米就能抵达目的地,夏油杰扭头就走。天黑后上门拜访固然失礼,但如何也比不上眼前的环境。他有理由怀疑此间并没人居住,被托付的孩子也许只是常常跑来这处天然探险地玩耍。夏油杰打算先顺着原路买点晚餐,没料想天不遂人愿,天气预报失灵,半路下起了小雨。水迹在衬衫上留下无色的浅痕,傍晚直线式降温让他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夏油杰跑到便利店门口对着玻璃门自照,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几乎要苦笑。此时他衣裤半湿,碎发纷纷散下,刘海边缘的几丝甚至黏到耳朵上了。
夏油杰干脆解开微湿的皮筋,贴着手腕内侧带来微刺的异物感叫他拧眉。多亏便利店开了暖风,打了两个激灵后他状态明显有了好转,货架上包装花里胡哨的零食也让人心情稍霁。因此他一反常态地买了条牛奶巧克力,又在冷柜拿了最后的金枪鱼三明治,还有一个自己往日会嫌腻的鸡蛋沙拉三明治,可以想见晚餐带来的饱腹感会很强,这让他产生了一点扎实的和幸福挂钩的幻觉。熟食区还有挂了甜酱的鸡肉串,夏油杰驻足半晌,决定也来一串。另外不能少的是“暖暖生姜水”,两瓶,为了预防感冒他会在返程的路上喝完,加一把大号雨伞。购物清单如上。他拎起袋子准备在店里多等五分钟,看雨势会不会小下去,刚转头就对上了——“美丽得无与伦比的眼睛”,夏油杰福至心灵。
3
他即刻对应上齐藤信中的描述。
如果呼吁人类探索海洋的科学家在布置科普会展时能考虑到邀请Gojo届时前往,至少会有人为自己所在的群体对于海洋的了解不如太空而扼腕叹息。夏油杰仅仅瞥见就想起冬天的海面,浓密的睫羽抬起如鸥鸟滑翔般轻盈无痕,眨动的瞬间如西风扫净落雪,光线折入瞳孔形成美丽的旋臂。他哑然垂眸,正思忖着开口,无奈事与愿违,陡然松弛的肌肉导致喉咙一松,声线滑低,音节顺利地从唇舌间挣脱出去。
“Saturo?”
初次见面就称呼他人的名并不是合乎社交距离的行为,尤其当对象是形影单只的幼童。夏油杰的思维跳跃到黑白漫画里不怀好意的无业游民,有一瞬间为自己退学后堕落至此而汗颜。好在对方听得模糊,只隐隐往他所在的方向扫视一圈,然而平视的情形下由于身高不足一米,因此视线才和他大腿平齐。
夏油杰俯视着小孩被雨水浇过的发顶,柔软的银白色发丝黏相互连着糟成了一团鸟窝。即使衣着仍然符合古板典雅的端正,主人显然为此闷闷不乐。
“你好,可以请我三明治吗?”
咦,刚才明明气得都绷紧脸蛋了,开口居然成了一副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夏油杰失笑,果然还是小孩子。他且装作没察觉敬语溜走了,回答:“直接去拿你想要的吧,零食也可以,我在这里等着。”
不多时,五条悟抱着泡芙、巧克力、儿童牛奶之类的甜品回来,花里胡哨的包装在双臂间摞成一堆艰难地用手背碰了夏油杰一下。夏油杰正蹲着喝完最后一口姜茶,扭头对着这顿失格的晚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他先站起来带着小孩去付钱,结过账后,夏油杰被作为甲方的安全感包围着,再三斟酌地讲:“你晚上没吃饭的话,最好吃点主食。”他刚狼吞虎咽地解决金枪鱼三明治,此时举起的手里夹着剩下的一个鸡蛋沙拉三明治和装鸡肉串的纸袋。五条悟顺水推舟地接过,凑近嗅鸡肉串上照烧酱的甜味,毫不掩饰地咽了下口水。
……
夏油杰和他正式交换过名字,又告知了自己的来意,决定送佛送到西。
走到街上,雨还淅淅沥沥地下。夏油杰左手撑开伞,错身走到靠近车道的一侧,空出的右手伸过来示意牵五条悟。五条悟没躲,但他将脸别开,宁愿看向脚边那道矮旧的灰墙——伞影被路灯投在上面,在暗处更衬得纤细,就固执地摇曳在雨里,像从墙根里探出的朝颜。“比起来,植物脆弱得远呢”,五条悟抱起振袖低语。那种代表着初夏季节的花朵,居然在五月中旬姗姗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