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不可回魂

他想说他怀念那些日子,尽管他从不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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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想杀了杰?”
身量修长的白发男人仰面躺在些浅色的柔软织物上。这人说话时尾音拉长,听起来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不着调。今日晴空万里无云,他暴露在阳光下,看起来已经放弃了遮挡和抵抗。可能是阳光太刺眼,他戴着条黑色眼罩,隐隐勾出眉眼鼻梁漂亮的形状。
好吧,也没有完全暴露,他身上还有一个人,那人把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在他身上投下大片暗色阴影。穿了身深色衣服,似乎是僧衣式样,黑发披散下来,因俯视的动作向下垂,表情模糊不清,大颗的黑色耳扩嵌在耳垂里。
他躺在对方身下想了一会儿,似乎这样过分亲昵或是过分凶险的姿势丝毫没有什么不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比杰能想到的还要早很多噢,比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早很多。”
最终,五条悟语调轻快地回答道,脸上的微笑随即消失了。
“不过对你来说,接下来是收费观看的部分。”

五条悟很爱开玩笑,但他很少说谎。当你是拥有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最强咒术师,碰巧还有着唯我独尊的恶劣个性时,说谎实在是很没必要的事情。
他的确从很早,远比所有人知道的都更早的时候就认真地决定杀掉夏油杰。不是落雪的平安夜,也不在新宿人潮熙攘的街头。那时他非常年轻,远远不明白对于自己这个级别的咒术师来说,一个认真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对于那么年轻的他来说,生命如此辽阔以致所有严肃的思考和认知枯萎,多到数不清的想法一闪而过难以捕捉,食欲是唯一值得认真的欲望,没有什么比喜久福更重要。在那些嗡鸣着游走的想法里,曾经有过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一条:决定了,把这个叫夏油杰的人杀掉吧。喜久福永垂不朽,杀掉夏油杰的念头如一粒糖霜洒落其上。

从有记忆起,五条悟就明白自己和寻常人不同。咒力是一种珍惜的能源,咒术则是更为罕见的天赋,可对他来说,咒力源源不断,学会咒术就像学会吃饭一样自然而然。刚会走路时他曾被父母带着去东京的咒术高专拜访,父母和校长交谈时他就摇摇晃晃地在学校里闲逛。拐过一道阶梯时他看到有人聚集在前面的空地上,似乎是在用术式互相攻击,于是他又摇摇晃晃走过去,扯了扯他们的校服,“教我,那个大炮一样的招式。”
于是那些人都回过头来看他,没有人发出嘲笑声,因为每个人都能清楚看到他的眼睛。
“是五条家的六眼。” 他听见有人说,话音里透露着试探和兴奋。
我是有名字的。六眼当时撇撇嘴想。

他用了几个小时学会了操控那个术式,回家的路上,他用那个术式杀掉了一只循着气味来吃他的咒灵。他看着咒灵怪异的身体,心中无一丝杀生的不适。“丑八怪。” 他仰着头,漠然挤出一句评价。

从那时起,他又杀了不知道多少咒灵,他们大部分是觊觎六眼的咒力,也有的也许只是路过,杀了太多,经年日久,五条悟自己也有点记不清。他的父母说这并不是杀生,而是对咒灵的祓除。
“祓除咒灵,保护那些普通人和并不高明的咒术师,保护比你弱小的人,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职责,悟。” 父亲曾这样对他说,
“为什么?” 小男孩穿着蜻蜓图案的和服,坐在廊下看院子里的风景。
“因为你是带着六眼出生的,这就是我们五条家代代相传的六眼的使命。”
“可是,” 他转头看向父亲,平静地说,“六眼的诞生是在家族内随机的吧?要怎么确保每个六眼都是这些正论的拥护者呢?”
似乎还觉得这句话不够有冲击力,他想了想又面无表情地加了一句,“您怎么确保我是为了贯彻正论,而不是单纯看他们不爽才决定杀掉他们的呢?”
他听到父亲倒抽冷气的声音,于是决定把后两句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咽回肚子里。“如果六眼变成了诅咒师,谁能组织我毁灭一切?祈祷六眼降生的同时难道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六眼一定会保护自己这一方吗,还是他们真的认为可以掌控我?”
何其傲慢,也许恰恰是弱者反而始终会保持傲慢无礼的姿态。我也许会保护他们,十岁的五条悟想,但我永远不会为他们杀戮。这是个略显幼稚的誓言。廊下一阵风吹过,蜻蜓在他的衣料上振翅飞舞起来。

事实上,五条悟那时祓除咒灵从不在乎是否符合正论,这个问题甚至不会出现在他的思绪里,他只是被惹,不爽,于是杀戮。这是一个简单有效地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后来进入青春期,他学会了戴着墨镜让眼睛免于接受太庞杂的信息,学会了在电脑上熬夜打游戏,也学会了上网用填问卷的方式确诊自己是青春期逆反、中二病或是反社会人格。
测试结果的分析报告里写着,“研究表明,大部分随机作案的连环杀人犯都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反过来则不然。” 五条悟盯着那行字,几乎无法克制地想,杀人和杀咒灵真的有区别吗?他已经根本不记得自己祓除过多少咒灵了。
干脆杀一个人来试试好了。夜里半梦半醒之间,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自己嗫嚅道。太困了,他翻了个身再次沉沉睡去。在他没能从梦里看到的地方,卧室窗外的夜空中划过一粒流星,那颗星星拼命闪烁着,坠落了。

就是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五条悟姿势散漫地提着他的行李,再次来到了东京咒术高专,是了,他是在这里认识夏油杰的。
五条悟对夏油杰的第一印象是:刘海奇怪,发型奇怪,耳朵也奇怪,脸不予置评,反正是奇怪的一个爱对人说教正论大道理的家伙。后来他也知道了夏油对自己的初印象:顶着白色毛茸茸脑袋的自恋狂,脸不予置评,一个恶劣又混乱的家伙。

总之,他不喜欢夏油杰,夏油杰也未必看他顺眼。1年级入学才一周,夜蛾已经五次抓到这两个人在上课时用咒力催动自动铅笔和橡皮小范围决斗,甚至在课桌上画出了角斗场,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罚他们放学后留下来打扫操场,结果两个人在打扫操场时因为都觉得对方负责的区域比自己少,说着说着就都狞笑着卷起袖子动起手来。夜蛾听到噩耗赶来时现场已经被看热闹的一二三年级学生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咕哝着议论个不停。
“都是1年级新来的?别开玩笑了,完全不像啊…”
“看见那个白头发的了吗?他就是五条家的六眼!”
“那是什么?学校结界里怎么会有咒灵?”
“我看见了!是那个黑头发的放出来的!那些是他的术式!”
夜蛾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着,只觉得太阳穴跳得突突的。教了这么多年书攒下的耐心随着五条悟的术式在操场上砸出一个大坑直接消耗了一半,又在看见夏油作出了又要往外掏咒灵的姿势时消耗殆尽。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抬手像摩西分海一样分开叽叽喳喳的人群,干脆地走过去在这两个人头上各敲了一拳,终结了这场战争。

干脆把他杀了算了,这个叫夏油杰的讨厌家伙。五条蹲在地上一边揉着头一边想,夜蛾的拳头加了咒力,搞得他有点想吐。如果愚蠢能转化为咒力,这个夏油杰马上就要变成全日本第一的特级咒术师了。咒术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的,哈!一个盲目崇拜正论,整个人萦绕一层伪善的无知者。杀了伪善者,杀了散播愚昧的传道者,杀了他。
不如杀了他。
现在想来,这就是他最早想要杀掉夏油杰的瞬间。

“那不过是青春期少年的玩笑话,悟,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阳光满溢的空间里,面目不清的人居高临下地说。
五条悟已经又换了姿势,他成功地在对方四肢圈住的织物中间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双手垫在头下。因为仍戴着眼罩,不说话时给人一种他已深深陷入睡眠的错觉。
“谁知道呢。” 他耸耸肩,“这是你该去搞清楚的部分,把你带来的人没教过你考试不能作弊吗?”

处于青春期时每个人都一样,磅礴的感情与认真的承诺都是闪瞬即逝,可没人敢说那幼稚的一瞬并不真实。这个道理是五条悟成年很久之后才明白的。因为在高专1年级时,他只需要考虑作业(虽然他一般不写),课程(虽然他一般不听),考试(虽然他一般乱写)以及祓除咒灵的任务。只有最后这个他会保质保量完成,虽然完成之后他一般都懒得写报告材料。硝子不常出外勤,于是作为1年级的两个主力输出,他和夏油必须经常合作一起完成任务。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是夜蛾为了恶心他们故意安排的,不过几次任务,聚餐,秋游还有熬夜一起打游戏之后他们就把这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1年级结束的暑假里,他们俩已经被硝子起了“双胞胎连体婴”的外号。
五条由着她叫,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从来没有养过什么动物或是咒灵,父母说那是没有必要的。国中时他见过同班女生偷偷喂养公园里的流浪狗,狗远远看见她们总是摇着尾巴快速跑过来,缠着她们蹲下好去拼命舔她们的脸。有时他觉得夏油就像他豢养的某种动物,有求必应的,总是能一下子找到的,即使被抛弃也只是抬着尾巴等主人回来的。于是他决定对夏油好一点,更好一点,给他最多的关注,永远对他笑,花最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也许等他腻了,他就会把宠物随手扔进河里淹死。也许吧,不过先不急。
他总觉得自己多了那么点人味儿,思来想去,他把一切归因于“怪不得大家都爱养宠物,养个动物能让人情绪稳定,远离精神病。”

变故发生在他们升上2年级后不久,不过在五条看来,那件事没什么特别的。他们被派到一家被张开特殊结界的医院,奉命祓除几个一级咒灵。一脚踏入结界时五条哈欠刚打了一半,“要不要打赌?这要是一级我就写今年一整年的报告。”
夏油从一旁扭过头来看他,表情非常正经。“你写的话夜蛾老师和硝子都会觉得我出任务时手断了。”
“不会吧,顶多以为我们吵架了。” 五条挠挠头,往结界深处的建筑物方向打量着。
“那我们吵得可够凶的。” 夏油顺口接了一句,语气有点漫不经心,“是因为我没给你买水果塔吗?”
五条在一边做了个鬼脸。
赌最终没能打起来,六眼是不可能会判断错误的。特级咒灵收拾起来确实要麻烦一点,结束时五条的制服袖口裂开了,夏油一时没注意,侧脸被刮出一条细长伤口,随着他的动作涌出小小的细密血珠。
“回去之后要找硝子帮你治好吗?” 五条还没来得及把墨镜带回去,只顾着笑嘻嘻地打量着他的脸。“会被她笑话的哦。”
夏油伸手拍掉制服上沾到的土,“不然呢?悟用反转术式把我治好算了。”
五条还没学会反转术式,于是他撇撇嘴盯着夏油的伤口看。那是个晴天,天空就和五条毫无遮掩的双眼一样湛蓝而明亮。结界破掉之后阳光撒在他们身上,让夏油整个人看起来暖烘烘的,像一条黑色的超大号毛巾卷蛋糕。血珠在他脸上渐渐连成一条线,似乎马上要淌下来了。
五条悟就站在那儿眨着眼睛看,看着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倾身向前,嘴唇轻轻擦过伤口,然后用舌尖把那串血珠舔掉了。
等到两个人反应过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诶?”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不久之前,是他们接到星浆体任务的更久之前。虽然五条觉得约会和他们平常出去玩也没什么两样。
很久以后每当五条悟回忆起这一天,他总是强迫自己很努力地去想那天的所有细节,他们穿的衣服,那间医院的样子,他们脚下的地面,甚至那一天夏油脸上伤口的位置。可他越是回想,一切就越是模糊,起先他还能想起一些跳动的色块,想起心脏跳动时血液敲击在骨膜上的声音,想起一张惊讶的脸。后来他连那些也都忘记,也许反转术式在修复大脑时把他们舍弃了。不过他始终记得,没了结界的遮挡,天空湛蓝而明亮,那是天气非常非常好的一天。

2年级一整年五条的混蛋指数都出奇的低,2年级和3年级的学生啧啧称奇,纷纷感叹原来五条悟也能一心向真善美,这是什么,这是生命发育的奇迹,业内同僚的福报。甚至连夜蛾都压不住好奇心,一次出完任务汇报后问他最近怎么突然开了窍。
“该怎么说呢?” 五条把墨镜往上推了推,“老师要不要养个什么宠物?不是咒骸,是真正的动物。金鱼怎么样?大脑比较简单,就算你好几天忘记喂也不会记恨你哦。”
夜蛾心平气和地把他撵出了办公室。

肉体上的疼痛是在3年级的某一天开始的,那天并不普通。
“那就杀掉其他所有的猴子,建立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 夏油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讨论新出的游戏关卡难度一样,脸上还残存着一点微笑。
谁在说话?谁在说这种让人听不懂的中二病患者的台词?有什么东西在五条耳边轰鸣起来。他想起无人生还的村子,尸体断裂处流出的鲜血浸湿了整片土地,夏油的父母静静坐在餐桌旁,就像还活着一样。谁杀了他们?
“别开玩笑了!那怎么可能实现!” 他的手指几乎要痉挛了。
“悟就能做到吧。” 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熟悉的样子了。“如果是你的话。”
这是个噩梦,我也许很快就会醒,五条想道。
“我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怪物。”他脱口而出,几乎是颤抖着回答。“跟我回去吧,杰,这一切一定有解决的办法。我不会让他们处决你的。” 他的嘴唇不听使唤,在温暖的夏日阳光下打颤。
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像一列全速冲下悬崖的火车,他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
“我也不是。”夏油苦涩地笑了一下。“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跪下来祈求大人物们原谅,然后继续替他们没完没了地吞那些醉鬼呕吐味的咒灵?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五条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默着,只是用那双什么都能看清的眼睛,不加任何阻隔地看着夏油。
他什么也看不清,六眼行将致盲。
夏油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回望着。“悟,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秒钟,这一切有什么意义?祓除那么多咒灵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为了那些猴子吗?”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五条想起自己年少时做过的性格测试,那时他鄙弃正论,有什么义务保护人类?他们弱小又傲慢,将历代六眼的庇护视为理所当然。如果六眼变成了诅咒师,谁又能阻止他?他那时是怪物,后来他变成了人。
不知道为什么,夏油几乎是怜悯地看着他。“在天元那里难道你没有见过他们?是你说的,如果那时杀了他们,你并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可他们的愚蠢保护了他们,愚蠢是他们的盾牌,他们的武器!你以为他们信仰天元?他们连天元是什么都搞不清。他们信仰一切不能理解、不可战胜、他们无法毁灭的东西,才不管那是神还是鬼。谁知道呢?”他抬头望向五条悟身后大片的蓝天,眼中带着些残酷的平静。“他们也许会信仰我呢。”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五条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惨笑,“你就要抛弃之前所有的一切吗?这不懦弱么?”
夏油没再说话,只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开始觉得忐忑,怀疑自己的脸长变了样。
“再见,悟。要杀我的话就趁现在动手吧。”最后夏油转过身走开,没再回头看过。
五条的术式蓄势待发,只要向着他的背影轻轻动一下手指,一切就都有了交待。处决诅咒师就像祓除咒灵一样正义,无可非议的杀生。只要杀了夏油杰,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
天气晴朗,正午的阳光照在五条悟身上,只差一点就要把他点燃。
不能放他走。
夏油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就在那一刻,五条突然感到一种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人用咒力从他的内脏上切下了一块。他不常受伤,自从掌握反转术式后更是早就忘了疼痛,因而疼得格外剧烈。
是谁把他从怪物变成了人,又是谁把夏油杰从人变成了陌生的怪物?
他因疼痛呻吟着,在人群中熄灭了。

“当时你没有杀夏油杰,为什么?”伏在他身上的人不依不饶地发问。
“可能手指抽筋了吧,我记不清了。”五条躺在织物里微笑着回答。
对方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告诉我,用你的回忆喂养我。”
他不笑了。“作为一个面目可憎的咒具来说,你还真是胆子大得可以啊。”

“应该是束缚的反噬。”硝子一边吐烟圈一边下了诊断。
“啊?什么束缚?”五条坐在桌子上侧身躲开烟雾,表情十分迷惑。
“你有和谁或者你自己许过什么约定吗?”
“哈?难道我看起来像那种每天四处流窜找人发誓的人吗?”
硝子眨着眼睛看他,满脸写着“难道你不是吗”。
“有直接消除掉的办法吗?”虽然被切下一条内脏不算什么,用反转术式瞬间就能治好,但疼痛总是能免就免的。
硝子转过身整理桌上散落的器械,“除非你想起来到底答应了什么然后做到,束缚是不能用外力消除的。”
“…那会多久发作一次啊?”
“这个嘛,差不多每天一次吧。怎么说呢,就像游戏里零点读条回血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吐着烟圈。“不过你自己每天治一下就好了,也没什么。”
五条瘪着嘴巴从桌上跳下来,伸手拿过硝子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一边的烟灰缸里,那里已经累积五六个烟头。“会尼古丁中毒的吧,少抽点。” 他抬手挥散烟雾,转身走出房间。
硝子看着烟灰缸耸耸肩,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新的点燃。
“我能自己治好,笨蛋。”

五条悟不太明白自己从哪弄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束缚,不过他的个性一贯不太纠结,想了一天都想不起来也就算了。那之后每天他起床之后的流程从刷牙洗脸上厕所变成了刷牙洗脸上厕所,顺便用反转术式补补内脏,也许是心也许是肺也许是肝脏,日子久了他也习惯了。毕业之后出乎任何人预料的,他向升任校长的夜蛾提出要留在高专当老师。消息一出,整个高专的学生顿感前途暗淡毛骨悚然,纷纷挤到校长室请愿,无奈夜蛾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工作申请。
于是五条悟从学生变成了老师,他懒得搬家,所以依然住在之前的宿舍里。他经常借口要给学生锻炼机会就要让他们多出任务,离开高专的次数也变少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授课,练习,偶尔给学生擦屁股(虽然是把学生推进绝境的人一般就是他),被夜蛾逼着学写各种文件,之后吃着甜品看漫画,然后睡觉。

在这种规律而平静的生活里,他不会想起,但会梦到夏油杰。大部分时候是简单短促的梦,梦里他们还和当学生时一样彻夜打游戏,或是在一起吃东西,喜久福或者别的什么,上午打着哈欠走在街上,出任务时抬手杀掉对方身后的咒灵。
都是些安静的梦,他们在梦里并不交谈,面对面也只是傻笑和拥抱,发出声音是被禁止的。
但极少数的时候,五条悟会梦见他们在做爱。依旧不会交谈,但却并不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捅进去时穴口挤出的水声,偶尔还有自己受不了连续高潮时一边推一边说不要了的声音,欲望浓重一如从前。没有回答,梦里的夏油撕咬他的肩颈,撕咬他内脏缺失处的皮肤,要把他开膛破腹找到伤口。没有接吻,但也没人在乎。他在剧烈的快感中发着抖拱起身体,摊开手予取予求。
从这样的梦里惊醒后,他会躺着发会儿呆,觉得胯下湿漉漉地发冷,于是默默爬起来洗内裤。一边洗一边默默吐槽,搞什么啊,年纪一大把了还会梦遗,又不是青春期国中生。
他早学会了专门分出一道咒力修补脏器,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掀开睡衣看,那里永远光滑平整,果然未有残缺。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准备建设太多,真正动手杀夏油杰时,五条悟感到非常平静。
“啊,下雪了。” 夏油坐在地上抬起头,从还没来得及被血糊住的睫毛缝里,他看到一些白色的碎屑像被清扫的积灰从天空洒下。
“是啊。会冷吗?”五条站在巷口的路上,落雪黏住了他的头发。
“还好。人家都说临死前会觉得很暖和…”夏油笑眯眯地看着他,视线经由不辨雪色的发丝下移到眉骨鼻梁,又下移到两片无血色的唇上。“要最后亲一下,来个戏剧性的告别吻么?”他鬼使神差地加上这么一句。
五条愣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嘴,胸腹内的某一处明明早起时已经修补好,此刻却又苦涩着抽搐起来。“别开玩笑了。最后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啊…悟死之前会说什么样的话?”
事后无论五条如何苦思冥想,他始终无法想起自己当时的答案。他就此症状问过硝子,只得到一句“别担心你可能只是老年痴呆发作了。”作为回答。
他只记得自己和夏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记得学校旁边那家甜品店吗?他们换了老板,变得好难吃。”
怎么会莫名其妙说出这样一句话?简直是小女生跟男朋友撒娇时才会说出来的话。不记得了。然后他摘下眼罩,手指交叠。
回去安顿好学生之后他请了假要休息,夜蛾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他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像某种突发性的休克,睡得很沉,没有回忆,没有做梦,没有幻痛,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来切割他的内脏。原来什么都没有变过,还和他的青少年时期一样,杀戮总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痊愈了。

“怎么,我都帮了你这么多,你还没有处理好名为‘五条悟’的数据吗?这样不行的哦,这样他们是无法把我们带出车站的,你也知道吧?” 五条依旧懒散地躺在织物上,不知道是在看身上的人还是在闭目养神。
“还不够,喂给我更多东西。”另一个人渴望地恳求道。
“可以啊。”五条笑着坐起身来,对方立刻识相地退到一边。“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面目不清的人立刻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五条抬起手,手指缓慢擦过对方的校服袖口向上,路过肩膀,最后停在脖颈处猛地收紧。他几乎是捏着对方的脖子把人拽到眼前,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是谁把他的样子喂给你的?”
对方只能发出些嘶哑的气音,语气却依然冷静。“你不想见到他么?”
“你以为你在揣摩谁?” 五条悟的表情疑惑得近乎天真,“一个两个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冒牌货…” 他把那只手收紧,再收紧,眼看着对方的脸慢慢青紫变形,最后变成一缕灰烟消散了。他甩甩手,仿佛要隔空洗净上面的秽物。

“我说杰,你难道不觉得被冒犯到了吗?先是尸体,然后连咒具都来了,不问身后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他扭头看向另一边说道。
织物的另一头坐着个穿高专制服的男生,裤子被改得肥肥大大,脑后梳一个圆髻,脸上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神色。突然被问话,他眨了眨眼睛,露出十足无辜的表情,“我能怎么办?死人就是死人罢了。”
五条认真地提出一个方案,“难道你不能半夜去吓唬他们吗?不是有很多那种鬼魂索命的故事嘛!”
“噗,”夏油没忍住笑出了声,“在说什么啊你这人…那我半夜该先去找你吧?你难道没有梦到过我?”
“之前倒是有过。”他走到夏油旁边坐下。“不过你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了。”
“还真是绝情啊。”夏油笑着看向他,“也不会再痛了是么?”
“是啊。这么看来你死了还真是皆大欢喜的大好事…不过非要说的话,我已经习惯每天被切一块内脏然后再补好了,突然不用再这么做了,弄得我很不习惯。”
“硝子怎么说?”
“她说我太闲就多去跑任务,不要总是折磨学生然后再带来让她治。”

其实硝子说的是:“你这样每天在自己身上割来割去是没用的。”
束缚消失了,不会再有内脏被切割的痛感,可五条十年前分过去修补内脏的那一股咒力并没有消失,也无法被收回。仿佛有了自主意志一样,它在五条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寻找一切可以被修补的地方,可是到处都是完好的,他早已痊愈。也许是为了让咒力有可以修补的地方,又或者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许是在寻找那些失踪的疼痛感。他开始割破自己的皮肤,用反转术式治好,连条白痕都不会留下,然后再割破。可那并不痛。他开始放任一些咒灵割伤自己,杀死它们然后再修补伤口,可那也不痛。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竭尽全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如果砍下自己的一只手,他会有什么感觉么?
“对普通人来说,疼痛感代表着警告,能让他们避免做出损害生命的自杀行为。”硝子刚下班,手里捏着啤酒罐,“不过你可以随时用反转术式把自己治好,所以一般情况下,疼痛感对你没什么作用,没有了也不用太担心。”
“那如果我把这里剖开呢?”五条叼着根棒棒糖用手指着自己的肚子,声音听起来黏糊糊的,“剖开这里,像之前的束缚一样把随便哪个器官切下一块再修好,那样的话我会有感觉么?”
硝子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外星人,“要不别麻烦了,你能不能干脆让我解剖一下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得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的?”
五条就笑嘻嘻走开,“随便说说而已。”

“你指望你那些学生把你救出去?是叫什么…洗骨…吗?” 夏油坐在织物上百无聊赖地支着腿。
“是乙骨啦,还有几个后来的一年级学生…哦!还有一个是你认识的人的儿子…都是很优秀的学生哦。” 五条重新仰面躺倒在织物上。“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不过应该快了吧?他们可是很能干的哇。”
夏油大概是觉得累了,干脆也向后躺在他旁边。“后来该不会真的把肚子剖开了吧?”
五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杰,我有一点事情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你帮我想吧。”
“什么?”
“平安夜那天你问我我死之前会说什么样的话…我是怎么回答的?”
夏油侧过身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当时说‘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咔哒声,好像有谁在用力拧动一个巨大的魔方玩具。
“是吗?”关于那句话,五条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颇为遗憾地撇撇嘴,“那我怎么没答应你最后亲一下呢?真可惜。”
“怎么会?” 夏油伸手拉他起来的动作甚至是雀跃的,“时间不多了。最后还想说点什么吗?”
五条一贯是个话非常多的人,他想说的很多。他想为所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杀戮辩解,想为这并不能使人微笑的世界辩解,他想说人是软弱傲慢又饥渴的,他们渴望更多力量渴望更多的爱,甚于金鱼渴望被喂养。可他也曾从无所不能的怪物变成人,他想说他怀念那些日子,尽管他从不回顾。他想说起更多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的日子,湛蓝而明亮,无穷无尽。可他张开嘴,却只感到一片温暖而沉默的湿润。
狱门疆与现世的通道门户大开,最终五条悟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被亲吻。对方细密地舔舐过他的口腔,最后甚至舔过他的眼角,就像母羊舔干净幼崽身上的薄膜。
亲吻结束时,他听到血管因心脏跳动而撞击在鼓膜上的声音,他感到肋骨之下传来熟悉的,内脏被切割的疼痛感。
就和之前无数的日子一样,那一定是天气非常好的一天。

离开狱门疆时,他终于找回被遗忘的所有。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怎么会复活?夏油杰早已消失在粉尘一样的大雪中不复出现,哪怕在梦里,甚至在梦里。
狱门疆外,现世干爽而晴朗,天空上远远挂着一个太阳,他已然做出决定。他决定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夏油杰,也再也不会有五条悟,一切以他们之名行走世间的生物都将被五条悟屠戮殆尽。
青天白日,死者不可回魂。

23 个赞

写得太好了:sob::sob::sob:我读完泪流满面…“青天白日,死者不可回魂”这句话我反反复复品味,太神了,这种酸涩又拧巴的情感剖析得好好…

感谢喜欢,同好能嗑到就是我的福报:cry::cry::cry:

好看:s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