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世界毀滅小故事

一般来说——基于世界要毁灭了,我们就无视常理来说该出现的“出现的一切团体个人与现实无关”这么指名道姓——Jump系漫画的主角身上都有一个拯救世界的任务,最简单的一个是需要打爆袭来的陨石。但真的世界毁灭的时候,人们通常毫无办法,一切宗教活动或者科学手段都没办法碾压自然带来的湮灭。

东京都尚有信号和供电播报世界毁灭的时候,我给夏油杰打了个电话,五分钟,立刻到秋叶原车站四楼的星巴克来,阁楼靠窗座位。

我那个时候坐在星巴克阁楼的小沙发上,芒果星冰乐刚喝了半杯,已经化成黏腻的果汁。拨完电话我立刻到转楼下去,无人值守,机器还转着,我国国民常常以谨慎自居,但此刻也忘了关闭电源拔掉电线。

我过去闲来无事的时候做过很多日结工,操作咖啡机驾轻就熟,很快给他用最大杯打了意式浓缩,这人这么能吃苦,想来这摊泥浆他也能坦然喝下,反正论起性价比,我免费让他摄入这么多咖啡因,可比那些店员大方多了。

夏油杰来得很快,跟人群逆向,还从一楼提了两个年轮蛋糕上来。我请他坐在对面,他先抽出一整套工具把蛋糕分好,蛋糕味道不错,还带着点热量,显然看到新闻之前店员还在兢兢业业做自己的工作。

“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他刚坐在对面就说,“十年,还是更长时间?叫我来做什么?”

“我喜欢你。”

“我接受了。”

接着我们四目相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努力不眨眼还板着一张脸,于是我也如法炮制,但很明显,我的攻势比他更有用,他嘴角松下来,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暗恋夏油杰长达十年,这件事叫我的朋友们听来都皱起眉头。暗恋这个词听上去有点恶心,它应该是那种青春期的小孩被荷尔蒙控制制造的黏糊糊的错觉,像脚底踩到口香糖,你以为是地板没擦干净,但实际上是你有一双鞋报废了。我现在年龄已经不小了,按理来说,随着我们两个激素水平衰弱和物理距离相隔千里,这种暗恋应该逐渐衰弱,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我应该在繁忙的生活里偶尔回忆起这份错觉,然后露出甜蜜而无奈的微笑。但并没有,暗恋叫我痛苦,叫我被大脑的哔哔啵啵折磨得睡不着,又叫我无可奈何,除了眼下的情况——世界过一小会就要毁灭了——没有任何东西能推动你去跟十年不联系不知道现在面目的老同学突然告白,特别是你还不知道对方是不是Gay。

但是现在世界要毁灭了,太好了,告白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且他同意了,这是多么天大的喜讯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人说人的记忆是靠记住无数个符号完成的,夏油杰就是其中一个。我的记忆力很好,并且之前很靠回忆这个符号度日,很能把面前刚刚对着表白过、世界毁灭之前都能称之为我恋人的人和我记忆力的符号做一个找不同,比如十年之前他还年轻,鬓角没有白发,笑起来的时候也不会有皱纹,再比如十年前他的身上味道很清新,但现在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身上体面的洗衣液味挤着机油还有灰尘的味道,大概来的时候坐了一辆中途故障的电车。至于他如今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如果是直男又结了婚,他的太太是不是更需要他,这种告白前该想清楚的事我全然不知。

我是一个很不负责的人,基于此刻我下的结论很可能下一秒就成为永恒,我插起一块蛋糕,大胆地给自己定义。负责的成年人不会在这种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告白,这样的情况更常发生在牛郎店或者咖啡厅,仅仅是爱上了对方的外表就陷入一段狂恋,接着告白后爱又退散得很快,大概几天之后就会完全消失,那时那种“我能为了对方出生入死做得出一切”的想法大概也会荡然无存。但就像我刚刚所说的,现在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在下一秒成为永恒,所以我说不定真的会永恒地爱他。

说了这么多,我们也该提提刚刚在大笑的夏油杰。尽管我脑子里想了这么多,但夏油杰实际上脸上的表情更像是真的很幸福,似乎我提出这个建议正合他意,他正掏出纸巾抹掉一些眼泪,并且喝一口他的咖啡压压惊。咖啡太苦了,他咳了出来,并且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冲下楼梯,我听到巨大的作呕的声音。

意式浓缩大概真的很难喝,验证这一观点的是,夏油杰回来后就开始大口食用年轮蛋糕。他挑的蛋糕店对甜品味道的把控堪称拙劣,企图用大量的糖霜来掩盖他们选的原材料奶油不好吃的事实,整个环状物外表像下了一层雪,即使是我吃来都觉得甜得发苦,但夏油杰完全不在意这点,他用极快的速度吃掉一整个年轮蛋糕。

“我不记得你以前有这么喜欢吃甜食。”

“口味改了,要帮女儿吃掉吃不完的甜品啊。”他笑了,我的心一沉,坏了,真给我谈到有家室的男人了。不过紧接着他又讲是养女,现在正在学校,接着又像每个日本男人一样讲到几句学校教育,接着又提到他体检时有一些糖尿病的前征。

“不过现在嘛,也没有发展成糖尿病的机会了,我多吃几口就多吃几口吧。”

我看一眼他背后的挂钟,钟已经停了,再扭头一看手机,手机也不再发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头顶的供电也停止了,暖风和暖光全部消失。现在是冬季,但阳光却很好,照在身上有些过热了,楼下是尖叫高呼的人群,吵得很,全世界的人好像都在我们脚下。

“你怎么样?”夏油杰终于歇一口气,转过来问我,“还那么一样喜欢吃甜的?”

“不好吃的我不吃。”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丢一块年轮蛋糕进嘴里,然后细数这个世界上好吃的东西。最近的一家可丽饼店就在我们脚下,我能看到通往它的那条路,如果世界毁灭来得慢一点,我就能在死前吃到,但我还是坐着不动。现在换我成为演讲者了,钟已经停了,也就是人类定义的时间的概念彻底不存在了,一天终于重新靠温度和亮度而不是数字划分。太阳还晒着,我的饮料彻底化成了甜水,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这么无穷无尽地和他聊下去,世界反正要毁灭了!

夏油杰是一个好的听众,这和他学生时代的符号没什么区别。学生时代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学生,通常先听完人讲话再得出温和的结论,我经常说他太柔和了,所以他揍了我一顿,挨过他的拳头我的鼻软骨好像挫伤了,但看不出来,他倒是切实流了很久的鼻血,让人看了吓一跳。我们那时候关系实在太好了,而此时就像回到了彼时,我们有十年没见呢,有那么长的话可以说——如果说那时候我还揣着对于他的一点点伪装,那现在我可以坦荡荡地把我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夏油杰看上去真的很高兴,刚刚还苦涩的意式浓缩在他嘴里好像变得不苦了,他不断地吞咽着吞咽着吞咽着,但脸上还保持着那不常见的笑容。

我讲得口干舌燥,冬天的太阳实在太热了,我杯子里的冰沙已经完全化成了温水,于是我抓起来喝一口。这时候夏油杰见缝插针地回抛给我一些笑话,都是些早年播过的的段子,但我还是咳咳地笑起来。

世界毁灭真是太好了!我的脑子在这样高歌猛进着,窗外传来哔哔哔的喇叭声,有巨大的刹车声响,按理说秋叶原这条路是不允许车辆经过的,只不过是世界要毁灭了,他们也太急躁了!

夏油杰坐在我对面,他问我要不要接吻,这个问题像一个例行公事,就像杯子上给你写的“意式浓缩不加冰”,我点点头,他绕过矮几,然后我们就这样接吻。说实话我没和人接过吻,也没想到今天有这个环节,我有些后悔给他冲那杯咖啡,咖啡的味道太苦了,苦得我皱起眉头来,我猜芒果的味道也不好,这一切都是不合适的,但就那么发生了。

窗外出现一点小爆炸,天色降了下来,跟着下降的还有气温。自有霓虹灯以来,秋叶原的夜晚从没笼罩在这种寂静的颜色之中,太阳的热量已经渐渐褪去,只剩下火光,爆炸的车辆发出今天最恐怖的嗡嗡声,叫啊叫啊,和着人声,叫啊叫啊。

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

“你不害怕。”

夏油杰的杯子发出愉快的见底声,同时我咽下最后一口蛋糕,塑料制的叉子在牙齿间断成碎片。坦白来说我比起死亡更害怕未知,但对未知的恐惧也只有一点点,眼下的一切都是已知的,不会有第二天,我的恋爱再也没有波澜。

我享受这一刻。

房间里陷入一种漂亮的蓝色,再过二百次呼吸我就看不到夏油杰的脸了。

夏油杰笑了出来。

“你也不害怕。楼下有扭蛋机,要我扭个甜虾戒指上来吗?”

我点头说好,其实有一对锆石戒指正在我的裤子口袋里,但尺寸大概不合适。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没有人再说话,我们只是用力地呼吸着,两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等待着世界毁灭来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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