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

命中

五条悟从来不信奉命运。尽管五条家那群散发着腐朽死人味的老头子们总是屡屡强调他是家族的天命。是未来,是恩赐。这话他从四岁起就开始听,听了十年,听得耳朵起茧,听得想要杀人,杀了每一个活着已经如同死去的人,好让这个世界变得清净。等到第十一年,他才终于肯把这个词添进字典,在最末页的最右下角,只潦草地写一笔,不多加修饰,记得毫无章法,看着既无前因,也无后果。

那年他十五岁,碰见夏油杰,第一眼就觉得不喜欢,两个人关系势如水火好几个月,一点鸡毛蒜皮小事也值得大动干戈。第一次打架后夏油杰还会道歉,问起喜好,拎一盒好吃点心敲开五条悟宿舍门,又被他三言两语挑拨起火气,明白了五条悟这个人,生性恶劣,不值深交。从此他再也不多事,只痛痛快快打一场就算完。

夏油杰在动手前还会挑场合,五条悟则全然不,他身体力行地向夏油杰证明,原来这世上真正的无法无天远超一个人想象,明明上一秒两个人还打得难舍难分,大有把整座学校夷为平地的气势,下一秒五条悟就可以说,夏油杰,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夏油杰在循规蹈矩的绵羊群里待得太久,看五条悟就像看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明知危险还是靠近,如被长笛声带走的小孩,他故作镇定地理好凌乱的衣服,扣子扣好,下摆齐整,点头说好,我们来交朋友。

这让家入硝子明白了男人的善变,直到现在,她仍想不通两个人究竟如何从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进化到狼狈为奸,偏偏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她也明明只是躲上天台抽了根烟,再下楼时就看见两个人勾肩搭背出现在她面前,五条悟冲她挥手,装作郑重其事向她介绍:硝子你好,这是夏油杰。夏油杰也乐意配合这无聊游戏,伸出左手:你好硝子,我是夏油杰。

家入硝子看着眼前那只手只觉得牙酸,感到未来几年的求学生涯实在惨淡得遥遥无期,竟沦落到和这两个家伙为伍,好幼稚,好愚蠢。但她忍不住笑,因为这好幼稚,好愚蠢。那样无厘头的快乐感染她,催促她也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家入硝子。

五条悟称他们是金刚般坚不可摧的友谊,不仅要地久天长,还要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个人,谁也逃不掉。于是家入硝子刚刚解剖完一只青蛙,转头就收到十几份批评书:某年某月某日,破坏街边电话亭一座;某年某月某日,拆毁店铺霓虹灯广告一块;某年某月某日,炸飞半废弃电车轨道一截。条条清晰,件件分明,底端写家入硝子提供背后指导,夏油杰作实地考察,最后由五条悟动手,三个人串起一条完美犯罪链,证据已记入档案,谁也逃不掉。

家入硝子气得发笑,坐在教室里等两个罪魁祸首,等到夕阳西下,放学铃响,黄昏跳进窗,两个人终于踩着白天的尾巴回来,四只手提着满满当当的点心盒,走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硝子,来吃。

家入硝子说你们就想凭这个收买我吗?五条悟懒洋洋伸懒腰,说这不叫收买,叫分赃。

家入硝子咬着烟冷笑,转头对夏油杰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管管他?

夏油杰正把一件件点心依次拿出、摆好,闻言含笑,半点不认真地教训五条悟:不要欺负硝子,待会把她气跑了怎么办?

五条悟浑身没骨头般趴在椅背上,依旧是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没有办法啦,上了贼船是下不去的,硝子你命中注定要和我们去征服世界啦。

说完他头向后仰,看夏油杰,笑得很好看,得意洋洋,明知故问:夏油杰,你真的要管我啊。

任谁都听得出这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一个被爱着,被好好爱着的小孩,拿到许愿已久的心爱玩具,迫不及待要与人分享。高高举起那只狐狸玩偶,用讲秘密的口吻,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宣告,要刻意,要特意,要集中所有目光,要所有人看我的玩具有多可爱。

夏油杰显然也读得懂这样一份恃宠而骄,若他理智,就应该停止纵容这过度滋长的为所欲为,以避免一切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但他甘愿闭着眼跳进这旋涡,说是啊,毕竟这是命中注定。

家入硝子听完只觉得嘴里嚼着的点心简直甜得太过头,令人舌津发酸发苦。她看五条悟听见那句话后尾巴翘得更高,看夏油杰把点心喂到五条悟嘴边,却被他连着手指一起咬下去,在指根处留下淡淡的牙印,看五条悟眼中闪着笑问怎么样,看夏油杰眉头都不皱一下,冷静地凑上前,张嘴咬在五条悟的唇上。

家入硝子适时地移开目光,她好想叹气,抬头看天花板,只觉得上帝无眼,觉得世界恐怕要因为这两个王八蛋的存在而玩完。夏油杰说大话竟不会脸红,他哪里有要管人的样子,他分明是要为虎作伥,做杀人者握住的刀,纵火犯点燃的火柴。

五条悟在夏油杰的唇离开的那一刻就立即逼问他在做什么。怎么能,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下行不轨之事。明明他最离经叛道,还要倒打一耙。

夏油杰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不干什么,只是我这个人锱铢必较,又坏又小心眼,爱发脾气不肯吃亏,你咬我一口我就要咬回去。

五条悟当即跳起来骂,夏油杰你要死啊!

转眼间教室里又乱作一团,最后夏油杰笑着用怀抱半禁锢住五条悟,拖着他走,临出门时仍不忘和家入硝子礼貌告别,我和悟有事先回宿舍一趟。

有事,家入硝子弹了弹指间新点上的烟,闻言翻了个白眼,想今晚就要掀翻这贼船。能有什么事?她咬着烟恨恨地想,无非就是换个地方打架,至于要在床上打还是在床下打,这种无聊事她才不要管。她低头,继续在成山的点心堆里挑挑拣拣,拿起一样又放下,吐槽五条悟一定是刚从幼稚园毕业的小学生,竟然对这种甜得掉牙食物情有独钟。

手指在糖果堆里寻宝,终于拿起藏在最深处的、崭新的一件——一盒贴了纸条的戒烟糖。

狂放不羁的字迹写足了抽烟的五大危害,家入硝子皱着眉读一遍,发现五句里有四句都在胡编乱造,不像劝诫更像不安好心。端正有方的字迹先是婉转解释前者本意绝不坏,末尾则诚诚恳恳地写,祝你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她揭吓纸条折好,放进口袋,想五条悟这个人真是幼稚得无药可救,想夏油杰这个人也不是好人,实在装模作样,明明可以重新写一张纸条好让她不看到那些糟心话却又偏偏让她看到。但她忍不住笑,无奈想她大概真是命中注定要做两个问题少年的帮凶,多有趣,多好玩。

百米之外,夏油杰被推到门板上,纵容五条悟揪着他的校服衣领咬牙切齿,粗声粗气骂道:夏油杰你要死啊?

是谁小气?是谁小心眼?你再说一遍。说完仍不解气,于是手缓缓上移,用力收紧,扼住夏油杰的喉咙。

要死啦。夏油杰将手覆上五条悟的手背,狐狸般的细长眉眼,带着狡猾笑意,轻声回答完第一个问题,紧接着答第二个:是我,都是我,小气又小心眼,早晚死在你手里。

夏油杰说话时声带振动,喉结在五条悟掌下起起伏伏,使酥麻感从神经末梢直达心脏,五条悟暗骂奸诈,不得不松开手,只好用眼神质问:你还不来哄我?

夏油杰眼神温柔,伸手把五条悟揽进怀里,低头吻他,在这红尘浩荡里轻声喊他名字,悟啊。

悟。

不带姓氏,抹掉前缀,干干净净的一个名字,在唇齿间流转,夏油杰将其念了一遍又一遍,他无法向名字的主人解释,千言万语是如何压缩、凝结,合在这一个字里。他看五条悟如看羊群里最洁白柔软的一只小羊,最受宠的那只金菠萝,最亮的那颗星星,最先出现在这世上的那粒火种。你不知道吧,你是如何给我的新生命里增添柔软、甜蜜、光明与热意,填补了这浩大虚妄里的一片空白,而这一切与你有名的姓氏无关,只因这是你所说的命中注定,让我得以找到一千块拼图里的最后一块。

肉麻死了。五条悟骂道,却顺从地把夏油杰搂得更紧,把肉体与肉体之间的每一寸空隙挤压出去,他不阻止夏油杰这样肉麻地叫他名字,如同不阻止夏油杰埋首在他颈窝,那里有一弯弧度,可以也只有他可以,盛住夏油杰无法储存的滚烫。

夏油杰,他小声说。

杰。

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呼唤的名字是一种大幸,意味着一种不寂寞,你叫他他就会回头,等你走过来,等你和他说,怎么来得这么晚,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了多少年。

你从来没想过他会不回头。

那个黄昏大雨将倾,蜻蜓低飞,空气稠得要滴出水,呼吸的每一口都会让身体过饱和,盛不住这湿润,咆哮着要求释放。五条悟随着下班的人流过红绿灯,马路对面的长椅上坐着家入硝子,神色淡淡,手里夹着一根烟。

五条悟走到她身边,坐下,片刻后从口袋里翻出随身携带的墨镜戴上,后仰望天。

他没有回头。

嗯。

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嗯。

我没有杀他。

嗯。

你还有烟吗?

家入硝子把手插进兜里摸了半天,拿出样东西,说只有这个。

五条悟侧头看过去,细长包装,眼熟模样,是两个人逛商场,一眼相中,一起买下,买单后找店员要来纸笔,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最后那人郑重写:祝你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他拿起那东西,粗暴地扯开那层包装纸,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碎嚼烂,将它粉身碎骨,千刀万剐,再忍着呕吐感吞进肚里。末了还要想,这玩意怎么配称作糖。

你不是要戒烟吗。他问家入硝子。

再说吧。家入硝子摁灭了烟头。

我要戒烟了。五条悟自言自语道。

家入硝子懒得管也疲于纠正他,你要戒的不是烟瘾,而是毒瘾。但这话太残忍,是将新生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阳光下,最后她只是站起来,背对着五条悟,低头拍落身上残留的烟灰,说:那就祝你平安顺遂,健康快乐。五条悟。

事实证明他们都是失败者,没有一个人说到做到。五条悟每次经过家入硝子的治疗室都要问,你戒烟了吗?家入硝子刚把手上的血洗净,当着五条悟的面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没有。

咒术界生的死的都来找她,她要么抽烟要么掉发,二者选其一她择其轻。

家入硝子是个善良的好人,从来不问不抽烟的五条悟究竟戒烟没有,她是神医妙手,早看出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五条悟是个好病患,明白一条路走不通就要换另一条路,回来后他给硝子写药方,信誓旦旦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简单以求的药方。

只需要一条黑暗的巷子,一滩墙上的血,一发茈,还有,还有……

他问夏油杰要解药去解这烟瘾,夏油杰也给得慷慨,只见他轻轻地笑:悟啊。

悟。

如此温柔又缠绵,像他们还在做情人时的呢喃,用一个字把所有寂寞都归还。五条悟解开缠在眼前的白色绷带,额前的发垂下,看着柔软,是夏油杰教给他的柔软。夏油杰亲身演示若坚持坚硬与坚硬的碰撞会怎样碎掉,教完他就走,不拖泥带水,仿佛这人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五条悟低头,看见月光碎在地上,像水痕,像玉折。他问夏油杰,你要有没有什么遗言要讲。

夏油杰在这声音里轻轻地笑。当然有,有好多,陈年的字句在无数个夜里被拿出来晾晒,他读了又读,只得出一个结论:五条悟是命中注定。

如果命中注定要有死,如果命中注定要有生,如果命中注定要有爱,如果命中注定要有恨,如果命中注定要有一场烧尽昨日的大火,如果命中注定要有一次淹没世界的洪水,如果命中注定要有夏,如果命中注定要有冬,如果命中注定要有一次无可避免的相遇,如果命中注定要有一次彻彻底底的诀别。那么一定是你,来杀我,来终结我,来带走我,不错,一定是你,注定是你。

最后夏油杰半垂下头,轻声说:

那就祝你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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