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礼

搬一下去年的夏生贺,个人很喜欢的一篇。
有较为直接的弑亲场面描写,介意的话请注意绕行。bgm歌词特别搭也特别好代,请务必听。

summary:他也曾如此深爱他们。就像他们是他的神明。
*莫名其妙的咒灵出没请注意,有部分设定参考了电锯人里的恶魔
*夏中心
BGM:ミットシュルディガーは恋人-メル

if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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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任务,自费搭电车,去一小时车程开外的庙。
“说是会有很凶险的咒灵,辅助监督发消息叫我们小心……什么啊,那就开车带我们去啊。”五条悟捧着手机,长腿迈开在人群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行进,夏油杰不甘示弱一样紧随其后,人群里露出来一黑一白两个脑袋,在普通站台走出竞走的既视感。
“如果不是情况凶险,我们两个也不可能同时出任务了。”夏油杰笑着回答,那时他们已经成了最强。他高高仰头看今天的天,东京都内在下瓢泼大雨,到了车站却看见湛蓝的天——不知道学校那边雨停了没。
“喂,车票多少钱啊?”
在站台上站定,五条悟想起什么似的用胳膊肘捅他。夏油杰报出数字,像是往空气里丢了炸弹。男高中生一下子跳起来。
“我要去找售票机!”他喊。
夏油杰挑了挑眉毛。
“我忘记拿零钱了——!”五条悟捂着脑袋,开始尖叫。
“你塞进去了多少?”
“一张万元纸币。”
“…这都能忘记拿?够多的啊。”

虽然夏油杰咋舌了二三秒,但他也知道五条悟有多有钱。加上如果再折返就会误了电车,他提着男同学后领,将其拖进车门。
电车行驶十五分钟后,五条终于恢复了精神。
“就当成是买伴手礼了吧。”他说,“所以这次不给夜蛾和辅助监督带伴手礼了,谁让他们也不送我们来。”
夏油杰想教育他,本想说哪有那么贵的伴手礼,说那我们任务结束去找回来,却鬼使神差地答:是是,悟怎样都无所谓。他察觉到自己在笑。五点钟的时候,太阳已经下沉到天空的斜角,电车轨道架设得挺高,光浮在楼上面。一侧脸颊晒着太阳光,手指摸上去是烫的。冬天太阳怎么可能有那么晒。都怪刚才站台上五条悟蹦蹦跳跳,现在他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不断地蹦,阳光把恋人的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通透地闪着光。
……真好看啊。
夏油杰心猿意马,将要把视线投向窗外不时飞驰而过、代表建筑物的色块时,胳膊肘再次捅了捅他。
要不要听歌?五条悟说。我最近在听的。
好,于是他们听歌。黑色的有线耳机连接耳机孔,一人一只拉到相邻的耳朵里面。夏油杰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女声,然后…没有然后了。
一开始以为是悟的耳机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撞击鼓膜的是断断续续的敲击声,还有一点遥远的乐器奏鸣——他后来才知道一只耳机是不够的,这种声效叫做“环绕音”,左右两边组合才能听出效果。但靠在身侧的大腿已经把没节奏的乱抖传导到他的膝盖骨左侧,五条悟闭着眼睛,相当沉醉其中。因此他没出声,夜色跟着电车降临。
视野的某个角落,霓虹灯牌忽地亮起。那是四个字的牙医诊所名。
因为有些意外,夏油杰挺直了腰。他掏出车票又看了看,居然是有些熟悉的名字——他转头:“悟?我以前来过这里。”
“嗯?”五条悟睁开一只眼。
“以前,国中本来要转到一个东京的中学…当时坐的就是这趟电车。回家的时候也经过了这里。”
“哦!”答话的年轻人眼睛倏忽亮了一下,却又快速恢复原状,“最后没转成?”
“嗯。”夏油杰在“对方不接受有心理问题的学生”和“学费太贵”之间斟酌,最后道,“非咒术师的世界很难融入嘛。”
“上纲上线。最后你不还是来了。”
“啊,”夏油杰轻轻吐出一个语气词,越往回忆之海里下潜,更多的东西涌了上来。他夺过五条悟手里的手机屏,瞥了一眼上方的时间——“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声深吸气在身边响起,夏油等着言语爆炸——但神子什么都没说,肩膀却忽然承了重。洗发水的气息,汗味,呼吸,杂乱无章扑了过来——然后五条悟在他耳边说,“生日快乐啊,杰!”
简直就好像他在借此掩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虽然夏油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才不会为了没准备礼物感到尴尬。况且生日他的确没告诉任何人,天生观念淡泊,从国中开始就只是多吃一碗面而已,毫无特殊之处——而且,真要命啊,赶紧拉开距离,他要聋了!
分开后还是认真道了谢的。他们像窝在空旷电车上的两个超级大号小动物。五条悟想凑过来吻他,被轻轻地推开了。电车门悄无声息张开,一直到车门关闭前五秒,两个人才意识到那扇空洞的巨口是为他们而来的,要下车了。
见鬼,见鬼啊!结果不得不跳上了反方向列车坐回去,被晚高峰的人潮挤得贴在玻璃上。
“要不要牵手?”走下台阶的时候,夏油杰看着五条悟又快要蹦到他心里,朝他的方向张开掌心。
“好呀!”另一只手拍击上去,同他扣在一起。

出了车站走过几个台阶,绕过一栋庙宇,走过某一户的院墙,灯火通明的商店街马路一侧,五条悟一直那么牵着他,在大庭广众的街上走,四处乱看,大声说话。在走去任务地点的路上换了好几种姿势,一开始是普通地握在一起,后来为了手腕舒服换成十指相扣,但另一只手全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就这么一直牵着了。因为夏油不知道怎么提出放开。
太好了,因为一路上有的没的路人的注视,他脑子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任务资料全都化成闷在衣领里的汗荡然无存。一般来说去任务地点的路上总是沉重的,对咒术师来说,每次任务都是豁出性命;但他们可是最强,在全然没有生命危险的场合,能缠绕住他们的只剩小情小爱。
夏油大声叹气,在脑袋里捡回一点任务内容,转移注意力:推测是寺庙内的某位成员死去之后咒灵化,刚好近期此地举行了盛大的祭奠,德高望重的高僧圆寂五周年,也许此举会激发一些人的情绪……不,果然还是回到小情小爱吧。他一面背负着不该为此羞耻的罪恶感,又忍不住地感到害羞——五条悟果然是没有常识的家伙,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牵着他走了,还是暧昧的十指相扣!不过也许,他才是正确的呢?——
“到了哦!”
夏油一惊,一直低着头走路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一抬头已然站在半山腰的观景台上,在小山丘凹陷处,蜿蜒的道路勾勒出镇子的形状。所以任务的寺庙在哪?——他想着,随后竹筒滴落的水声弥漫进耳朵。挪动脚步,脚下碎石的声音在鞋底鸣响,庞大的木结构建筑正立在背后,像是在此地休息的巨人,当然,本该亮起诱蛾灯的廊前没有灯,因为目前这儿是灵异地点。门口拦着白色的塑料绳,就系在树上。
“这个房间你来搜,那边主殿我来,结束后我们再……”五条悟一下把他的手撒开,准时进入了兴奋状态,夏油的指尖接触到发凉的空气。
“悟。”他一把拉住将要冲进去的男同学后领:“记得放帐。”

比想象中要复杂,却并没有资料写得那么棘手。为了不破坏寺院几百年的结构,只好把咒灵一只一只引到前庭石径上解决,五条控制起精密的咒力操作就好比老外科医生用手术刀,虽然平时粗枝大叶,但这点可不敢忽略。
结束的时候,夏油杰在一片刺痛脑仁的气味和肉块里看见五条悟,白毛像磷火在黑暗中忽亮忽灭。残秽的臭味覆盖满了碎石与廊灯,倘若以后有咒术师来参拜的话,那可有得受了——不过这种可能近乎为零,咒术师不信神佛。而且也不是他们的分内事。
他轻唤男同学的名字,后者轻巧地跃下石台阶。“还有仨小时电车才停呢,要不要去吃饭?”五条问,夏油看了看手机,时间刚过九点,点点头又摇头。
“跟硝子约好了,她等我们回去。”他说。
“啊?”
“说是还要在路上买个蛋糕。”翻着讯息的夏油杰轻轻“啊”了一声,念出女同学的消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呢。”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夏油杰笑笑,“悟上课睡觉的时候。”
五条悟龇牙。他俩一路打到电车站。
晚饭也没吃成,倒是胡乱扫荡过便利店和大型超市的货架,一人提了两兜零食回去;附加夏油胳膊上额外挂着一个小盒子,面包房关门前最后一刻冲进去买了块普通的黑森林蛋糕。说约定的地点是平时的教室,一到高专结界内连寝室都没回直奔教室门口。
灯是灭的。一打开门,黑暗中窜起一束火苗——打火机的声音,映出来家入硝子半张脸。
“真慢啊。”她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句,摸黑走到什么地方,什么东西挪动着刮擦过桌面的声音,紧接着夏油杰感到面前一小片空气爆炸了,絮状的碎屑落到他脸上。

“生日快乐。”先是脚步声,之后的黑暗里,家入的声音在他脸前面半米的地方响起。
“生日快乐!”五条悟打开灯,“还不错吧?就是蛋糕可能有点…你看。”
“可惜了啊,奶油都糊盒子上去了。跟约好的一样,酒渍樱桃都给我哦。”家入硝子探头看向五条悟打开的纸袋,脸上现出真情实感的可惜神色。

两个同学自顾自研究起了盒中物。由于一路颠簸,那块可怜的六寸小蛋糕裹着的巧克力碎屑跟奶油沾得盒子上全都是,红樱桃也被震得掉下来。夏油杰还站在原地,教室的窗户无比地大,照出来高专的林海像张开的、黑色的眼睛。脑袋后面,世间所有的烟花同时绽放,炸得他脑袋发懵,眼眶也疼。
“悟。”只是三个音节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他十年没说过话——被呼喊名字的人转过头来,明明眼前已经一片模糊脑子却好像自动补全了他脸上的表情:额前的碎发抖了抖,吸气的声音,张了张嘴——夏油杰已经做好了擦干眼泪反驳的准备——但言语像是轻巧地涌上五条悟的喉咙,又被吞了下去:看见一切的同级生转过头,大喊道:“硝子我们先去布置桌子吧!”
被叫到的那一方也不知道是懒得追究还是没往那处想,跟五条悟在教室一头喊三二一把桌子拉到一起。

后来夏油杰问,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家入硝子大翻白眼,对天发誓说绝对只有她一个人认真读完了同级生的档案资料。五条一开始真的不知道。她用烟指了指一脸无辜的男同学,还是我问他打算给你送什么礼物他才意识到的。五条悟便大声反驳,我不是叫你别告诉杰吗!……硝子靠到一边,眼睛往夏油杰那边瞥,说我还以为他会给你有个像样的礼物,结果他也没有。我们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啊,夏油。——她递出一个未开封的烟盒:喏,我看你抽过这个,不算礼物,当个小心意吧。
“我的礼物就是今天这堆吃的。”五条悟在旁边小声接话。
夏油杰怎么反应的来着?啊,对了,他拥抱了他们。他没想到就算是世界上最没心没肺的同学偶尔也会长心,这感觉就好像养了两条经常咬人的狗——啊不说了不说了,当我没说!
要把剩下的零食搬回宿舍。五条悟懒得动手,随便在教室后面拿了个空纸箱,拖行在身后。
那你今年几岁啊?五条悟问他,跟我一样吗?
十六。夏油杰说。
诶,我十七岁了耶!五条悟蹦跳着赶上来,叫哥哥!
“别闹。”夏油按住他,“对了,悟…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不说这个生日惊喜带给他的惊吓,其实在回高专的路上他都有点心不在焉。今天步入的那个寺院,虽说尚且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绝不是咒术界记入在案的情况。
跨过门槛走进去,屋角看似是阴影的地方根本不是陈设,而是一团…巨大的、不知所谓的肉团。如同树木一样,扎根在地板里,一路顶到天花板。看来悟在外面只能清杂了,大boss在这里,他想,浓重的咒力气息让自己当即做出战斗准备,肉块上面却突出一个形似眼眶的东西——随后皮肤裂开,眼球呈现出来。
看来对方没有战斗的意思,那么只要攻击要害就好了。夏油杰在手心聚拢咒力,随后那个声音的响起让他至今都很介怀,简直像是在脑海深处轰鸣,而且它从自己生来就根植于此——
有意思。那个声音说,有什么想要问老夫的吗?
夏油杰没做声,收紧了手臂肌肉。不适感让鸡皮疙瘩爬满了胳膊——还会说话,具有智能,不可能低于一级,难对付的家伙。
「你跟别人很不一样。」它接着“说”,「老夫帮你看看…你能活到二十八岁。短命啊。」
“…”尽管咒术师不太迷信,但是个人对这话都会心中膈应吧?夏油杰皱着眉权当它蛊惑人心,顺着话头往下接,“那悟呢?”
「五条悟?」那个声音顿了顿,「太远了,老夫看不到啊。」
“故弄玄虚。”
好了,就这样吧,又一个不值得在意的杂鱼罢了。夏油一击致命,咒灵没有反抗,顺利地收服、吸收了它。
但在咒力与它融为一体时,那种感触…如果说用咒灵操术收入麾下的那些邪恶之物就好比耳畔的白噪音,那么多了也必然会嘈杂不堪,青涩时期的夏油杰身为最强才不会说出口,但的确习惯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力量日益庞大。
这只有些不同。
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更准确的比喻,像是分开红海的那位圣人,滑入得悄无声息,临行前用一只宽大温厚的手掌抚过他的额头,什么东西隔着颅骨被点化了,散在身体里。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寝室里把那只咒灵召唤出来给五条悟看的时候,这种感触加剧了。
坐在宿舍床边,他经由掌心让深黑色化成形体,彻底为他所用的灵体伸展、蔓延,归回到寺庙里看见时的形象,长满天花板和地面。
而五条悟还盯着他,一脸疑惑,等待着男同学做点什么。六眼居然也有不可视之物,夏油杰正在组织词句如何向五条悟解释这一切的时候,灵体又往他脑海里投射出了声音。
「他看不见我。因为他从没见过。」
夏油杰正打算说些什么,五条悟蹭了过来,一把抱住他腰,两个人在床上滚了几滚,一米八的男生盖在他身上去摸枕头旁边的手柄。“好晚了,打游戏打游戏!”他说。
那之后,咒灵的话语却总出现在他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跟那天下午五条悟落在车站的几千円产生联结。之后夏油被五条枕着胳膊入睡时忽然想到,一定是车站售票机出了问题。找出那么多的零钱,各种面值的硬币会在找零口“噼里啪啦”像下雨一样掉下来吧?很难忽视啊。
这事他从没跟五条悟提起,因为丢了钱的正主第二天就把他的钱彻底抛之脑后,再没想起来过。

现在想想,那钱还不如给他呢,能当盘星教的启动资金。
动作比思想出现得更快。动手的时候,他又想起那个躺在他咒灵储备最深处的、胡说八道的家伙。还有轻飘飘的预言。
在愤怒还没有触及到他时,小山村里那扇简陋的木门一掩上,屋外离他最近的三个人同时掉了脑袋,温热的血,可能还有一些脊髓,喷到他的后背上。温热的,简直像谁在拥抱他。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可以倒背如流的咒灵名录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像孩子挑选心仪的玩具,或者去超市买把枪一样把攻击型咒灵都放出来,它们不像还有自由意志时那样带着欢腾的嘶叫去杀人,而是在夏油的意识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撕开肢体,见到还在动的肉就扑上去,直到到达村口,到达小社会势力范围的边缘。
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从心脏狂跳转为空洞地只是看着前方,再转为听着不绝于耳的尖叫和哀嚎,注意到它们是怎么此起彼伏,像水滴激起涟漪,又沉入死寂。
咒灵不会共享视野,通过灵体感官上粗糙的反馈,夏油只能感觉到生命消失。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的行凶难度——远处的被害者在他眼里没有面孔、高矮胖瘦、衣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生命,有,或者无。一个“生命体”已经爬到村口,根据咒灵反馈,他或者她先被斩断了双腿,接着整个儿脑袋被吞噬。死寂之中,女性带着哭腔的尖叫骤然拔高——啊,是个“她”。像其他人濒死的吼叫一样令他凉透骨髓。但夏油的心已经不会为之震动,他们像是人,却又不是人。不配被称作人,确始终披着人皮存活——这样的谎言,骗了他十七年。
令自己作呕的异物,这是最后一个。

犯罪。他变成了杀人犯。
夏油看着脑海里无数次预演过的片段像播放幻灯片一样照进现实,比幻想中更腐臭,血迹暗沉下去的速度更快。他冲进屋里轰开老牢笼,两个女孩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再次一抖,她们以为夏油杰要来杀她们了。
这会是她们一生中最后一次感到害怕。夏油杰走过去对他们张开手臂,胡乱搪塞了一通他用起来很熟练的安慰人的话语,什么已经没事了啊,我不会伤害你们啊,让两个女孩冲到他怀里,他才找回一点做平时的自己的实感,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是否要清理现场。嗯,工程太大了,不能清理,现在必须得立刻离开。随后他难以抑制地去想所有自己在乎、亲近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悟知道会是什么表情?不,他的生死就在那个人的手里,全世界唯一一个够格杀掉他的人,换言之,这是五条悟该思考的问题。
那之后,妈妈和爸爸也会知道。
胃部狠狠抽搐了一下。夏油杰意识到这才是问题所在,自己根本就不敢想象他们听说之后的表情。但他们一定会知道,他们是普通人,咒术界不会追责,但同样不会对此隐瞒。
如同河流中升起一截浮木,原来他的面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选项。就算想法尚且没有浮现到意识的表面——就算他不敢将其化为语言。
现在,夏油杰要回家了。

往前走的话,双胞胎姑娘们就会亦步亦趋跟上来。他不忍心叫停,任由她们跟,边走着边脱掉了所有沾血的衣服,在小屋后院树上拴着的绳上面拿了件大抵是男主人生前的灰色长袖衫下来,套上,肩膀部位有点紧,但不碍事。
搭电车先到市区里,在路上问过了名字,两个小孩儿都姓枷场,一个叫菜菜子,另一个叫美美子。夏油没得选,用自己随身携带的身份证件为女孩们开了酒店房间,叫他们用里面的浴室好好洗个澡。
走出门时他把证件卡片掰成两半扔掉。身上还有些钱,够搭电车。放假时回家的方向,来东京自己拖着行李箱的方向,而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个结果甚至令他感到有些轻松。
回到家的时候,厨房门大敞着,妈妈正在做晚饭,站在流理台旁边,背对大门。父亲先发现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都有点抖,他问小杰怎么回来了?这不是工作日么?……沉闷的肉体落地的响声。
夏油杰站在玄关处,鞋架在一边。
他没有换鞋,他不想进门。踩脏了地面的话,还要妈妈打扫。妈妈在有了他之后就没再去上过班。他看着墙上挂的照片,磨损的墙角,坏掉却始终没换的门把手,堆在墙角的抹布,感到一切都那么可怖的熟悉,他生长的地方,他变得厌倦一切的地方。
接着他才凭借常理想到,啊,妈妈会发现的吧,爸爸死了。
他转头看过去,是晚饭的时间了,妇人还在厨房忙碌,身后系带表明这是条深灰色的围裙。她全然不知门口发生的惨剧,抽油烟机掩盖了夏油进门的声音,寒暄的声音,自己的丈夫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的声音。
她不会想到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后的平静时刻。
夏油杰抬起手,咒力聚集——他本想就这样让母亲毫无痛苦地结束。但在术式发射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的喉咙还是动摇了,背叛了他的意志,最原初的语言通过振动冲出来。
“妈妈。”他叫。

不知怎的,夏油夫人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喜再转向疑惑。“小杰?你怎么回来了,哎——”
“妈妈。”像是刚学会说这个词,他上前几步挡住妇人的去路——他是怎么无耻地吸取着她的生命,却长得比她高那么多的?——“妈妈。不要看。”
夏油杰颤抖着说。
那之后一切便结束了。他不算专业的罪犯,手法一点都不干净,血溅得到处都是。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在死前的瞬间有没有看见尸体。也许没有,因为她的表情仍定格在那须臾见到儿子的茫然之中,这份茫然没有演变成恐惧。
他定定地站着看了一会,仿佛父母还会从地上爬起来,擦干身上的血迹,再拥抱他,跟他说抱歉啊,吓到我们小杰了。五条悟会站在门口,就在他身后捧腹狂笑,说哇哈哈哈这家伙真信了啊,你看见他刚才的表情了吗,硝子!
这样想几乎让他流泪。夏油偏开头等了等,但狂野的想象没有继续下去,因此什么东西也没流出来,眼睛干干的。他已然了解躺在地上的不是深爱的父母,而是两块没有生命的死肉:他也曾如此深爱他们。就像他们是他的神明。现在根系被他亲手斩断,不用再受苦了。
夏油最后一次用家里的水龙头冲洗干净皮肤上的血迹,关掉煤气,关掉抽油烟机,关上所有灯,掩好门退了出去,门闩咔嗒一声落下。几天后,他们会被发现。他发现自己甚至在暗暗祈祷高专的人动作快一点,这样父母的尸体不会烂得太难看。
就好像对他来说,连这件事都有着庞大无比的意义。

回程路上他听见白噪音里格外清楚的一支,仔细听一下,是之前收服的那只预测寿命咒灵在大声笑。
出来。夏油杰下达指令,它翻了个跟头,这次干脆以一颗眼球的方式出现了。血淋淋的球体悬浮在电车中央。
「精彩,真是精彩。你还是动手了。」它称赞他。
你要干什么?夏油杰不动声色地以思维反问它。
「你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了,我也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分享术式,却不打算战斗。「关于那个寺院,你知道多少?我知道你有你的猜测。」
嗯。夏油杰点了点头,心里默念那段资料。平安时代有一位僧侣拜访这座寺庙,是自幼被僧人抚养大的孩子,希望找到生身父母。在得知二人都在这座寺庙的建设中事故去世之后,他也在寺庙的后院上吊自杀了。
那是个皇族出资建设的寺庙,过程中几个劳工被压榨致死不是什么大事——当时做了盛大的法事,因此史料里也记载了两笔。你就是那位僧侣怨念的化身,对吧?
「哈!是也不是。我只是因为这世界太无聊,简直无聊得要死,就去看看往生是什么样了。」
也难怪。夏油不动声色地想。
「这么跟你说吧,我是’遗失之物’的化身,或者说,遗失之物的执念。那些明明丢了,失主却无意寻找的东西。」
眼球很兴奋似的转了个圈。夏油问,那么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它说。我跟僧人啊、怨念那些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与你有关,夏油杰。你很小的时候去过那里。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夏油抬起眼睛。并非因为咒灵说的话,而是需要警惕它可能读取了更多他的记忆。
「你父母为你求了平安符,走的时候,它就放在襁褓里。但是在路上,也不知怎的,它被你弄掉了。」
好吧。孩童的记忆如写在沙滩上的字早被时间消磨干净了,不可能延伸到那么远的地方。这件事超出了可以求证的范围。电车恰好到站,他把咒灵吸回体内,下车走到小旅馆,两个女孩子果然还在等他,倒不如说根本寸步难行,天要黑了,她们吓得抱着彼此蹲在床头柜后面,屋子最角落。跟在笼子里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夏油杰心下一动,也没功夫管那么多了,在那里呆了一晚上,第二天换上新行头占领盘星教,第三天早上一个叫孔时雨的人联系他,下午他在街头见了家入硝子,紧接着是五条悟。五条悟选择没杀他。
其实夏油知道家入会叫人过来,但他不怪她,还把打火机送给了她;十年间他们没拉黑彼此的联系方式,不时发送节日祝福。她像是他把自己跟以前的时日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根细线,证明学生时代的夏油杰的确存在过。
第四天,夏油杰坐在盘星教崭新的和式办公室里,编织物的清香带点陈旧,闻起来很像他曾经的家。上一任主人昨天死在前院,他花了点时间翻办公桌里的抽屉,拿出来资料、赞助人,机密文件,账目,挨个看过去。两个姑娘一直待在他给她们选的房间里,是侧室的客房,她们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入夜时两个女孩会恐慌发作。夏油知道这一点,在天色又一次降晚时他拉开门,毫不意外地看着屋里受惊小兽一样的两个孩子,对他们说,从现在起这里是你们的家了。
黄色头发那个姑娘貌似相较妹妹性格较为外向,她对夏油杰说了第一句话。“谢谢。”她说。
“谢谢夏油大人。”黑发姑娘紧跟着开了口,补全那个句子。
夏油杰叛逃后所知的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

时间过得非常快,权力的转移不是杀个人那么简单,他后来又杀了很多不得不杀的人,威胁了更多人,用咒灵熟练地伪装灵异事件,让人以为自己被邪祟缠上,继而把那些非蠢即坏的存在向自己这里引来。这样做几次之后,有的没的客户都上门拜访了,他终于能把精力收回来做点别的事情,比如说研读佛经,好让他宣讲时有更多可以说的。他不了解宗教用品,随便买来的那身袈裟挂在门口,现在成为了他的常服,第一次穿上时花了很久。深冬降临,咒灵沉寂,京东下过几场小雪,再一抬头已经入冬很久,春天就要来了。
就像上一次忘记自己的生日一样,今年他也忘了。到下午的时候桌边的手机振动,硝子传来简讯,生日快乐哦,附上蛋糕emoji表情。还是去年看过档案的那个人提醒了他。
夏油拿起手机准备回复,脑海中过了一下时间,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今天是他的成人礼。他出门买了枝花。把柜子里的玻璃瓶擦了灰盛上水,剥掉花的塑料纸插进去,摆在起居室正中的桌上。此时的姑娘们春假结束后要去上幼稚园了,夏油推迟了她们的正式入学时间——她们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夏油回答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夏油大人今年多大呀?菜菜子问。
十八岁。夏油杰回答。
意料之外的沉默。两个姑娘坐在桌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了一阵,美美子才嗫嚅着说,夏油大人骗人,您肯定二三十岁了。
夏油杰失笑,转而问:你们想不想吃蛋糕呀?我们去猴子少的地方买。
晚上他们围在桌边吹蜡烛吃蛋糕。菜菜子美美子一人分了一大块,夏油戴着生日帽,象征性地切了一小块。
说实话那之后他也很少想起五条悟,更少想起高中时代的爱情,也忘记了他实际上才十几岁,正常情况下该被叫哥哥,该烦恼于要考什么大学。换了电话卡的缘故,五条同他根本不存在谁删除了谁这样的问题。适应的速度令人惊讶也让人恐惧,但太快了,太快了,少年的眼里只有死亡,倘若他曾经是清明的窗户纸,现在也溅满一路走来腥臭的鲜血。好像本该这样。

二十世纪十年代的某天,五条悟也不知是想通了还是原谅了他,通讯又一次恢复,原来他们两个连爱情都没有死透。悟变得几乎认不出了,他也一样。某次跟他睡过以后,夏油再听到咒灵之海里浮现出的声音。
由于产生自遗失之物的关系,现在他管它叫“遗失灵”。遗失灵声音磕磕绊绊,不甚清楚,夏油杰那时正躺在黑暗的宾馆床上,浑身都是汗,气还没喘匀,侧耳倾听了好几次都没听清楚,干脆把它放了出来。
「有东西附在了五条悟身上。」遗失灵焦躁不安似的在屋里到处游移,「我的一部分附在了他身上。」
是什么?夏油杰无声无息的发问。还没等灵体回答,身侧的人倒是动了一下,放下拦在眼睛上的胳膊。“杰,你怎么放了个咒灵出来?…在记录咒灵吗?”
“是啊,今天刚吸收的。”夏油杰漫不经心地回答。
“给我看看。”
“是机密哦,悟。”
五条悟咕哝了一声无聊又合上眼。夏油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居然能看到它了。说话一来二去之间,那只咒灵已经因为五条悟过于强大的气息吓得缩到天花板上去,夏油杰无奈,挥挥手强行把它拉下来。
「他遗失了什么东西。」
仿佛经历了相当生涩的思考,咒灵下了定论。镇静下来后,在被夏油杰吸收回去的最后关头,它说:「现在,他能看到了。」
那话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感慨。随后它的声音便被几千只灵体的杂音淹没。
夏油杰撑着身体,借着窗户溢进来城市的灯光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五条悟,他因呼吸起伏的的胸膛,耳朵,后脑剃光了的发根。他年轻时的爱人,他的月亮,此时横陈在这里,像一道沉默的白色山峦。
他俯下身推了推五条悟,对他说:悟,我想再做一次。

说回那个咒灵,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从第一次开口骗人就尝试过,问面相和善的中年夫妇要钱,他想到那玩意心里一动,在脑海的深处试着问,喂,咒灵桑。你看看这两个人寿命几何?那只不成形状的物体顿了一下,说:啊啊,两个人都能活到七十多呢,不过男的那个要先一步离开。骗财是一时的事儿,他可不能根据推断十几年后的死亡来捏造出有用的谎言,所以它多数时候比较鸡肋——更没法验证它的能力是否真实。
但唯独有那么一两次,他真遇上了咒灵说“明天就会死去”的人。结果是其中一位被他亲手杀了,是个在教会里寻找年轻小女孩下手的强奸犯——很讽刺,夏油几乎成了因果律本身,把自己说成神明的人就真的可以成为神吗?
因而他也放弃了追究咒灵的能力是否真实。百鬼夜行前一夜,他坐在自己的床榻边,让遗失灵化成形状,问:“我明年才到二十八岁,遗失灵,就算这样你仍然预言我会在二十八岁时死去吗?”
「一旦做出预言就没法修改。就算是我也一样。」
就如同他这十年间无数次的询问一样,遗失灵转了个圈,不厌其烦地回答。「祝你好运。」
夏油笑了笑,“借你吉言。”一边设定好手机上的闹钟。明天白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去吧。
最后一次对遗失灵说话,是在乙骨那孩子面前。抬起手,巨大到会压垮现实世界的存在、制造出黑洞的咒力在头顶上空聚拢,旋转起来、长出畸形的手脚。
他那时已了解胜负只此一霎,在劲风里,他几乎喊出来,去吧,去吧!——如果见到悟,替我跟他问一声好!
遗失灵怪叫一声冲入空中,夏油的头顶三尺,死亡的狂欢里,烟花正在绽放。

夏油杰死的第二天,五条悟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莫名其妙的幽灵。
之所以说是幽灵,是因为他从那东西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儿咒力;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这个半透明形似幻影的东西长着张夏油杰的脸。

累坏了,百鬼夜行大闹一场,还把始作俑者缉拿归案了。茈的声音跟咒力归于沉寂之后,他看着夏油杰,不,或者说是夏油杰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感受着温度流失,咒力流通跟着熄灭。他的杰垂着脑袋,像个被掏空的袋子。
过了半晌,他抱着夏油杰,绕道去医务室。房间里没有人,他把夏油放在冰冷的解剖台上。临走时顿了一顿,忽然想到这次的情形不一样,挚友的尸体或许会给硝子造成冲击,于是用旁边写字台上的笔写了张字条贴在门上。
“注意!夏油杰的尸体在里面。”
他掩好门,退开几步看了看,确定硝子能注意到它,才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跑去迎接学生。

“你累了。去休息吧。”
晚上字条果然已经被拿掉了,推开门时,家入硝子坐在她平时的工位上迎接着他,“字条的事情很感谢。”她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那不行。”五条悟看了一眼夏油杰。他被盖上了白布。
“我尽可能地给他把能恢复的地方修复了——血也擦干净了。不过你知道的,我对死人能做的事很有限。”她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冒着热气的黑色马克杯,“热巧克力,喝么?虽说是粉冲的,不会合你的口味吧。”
五条悟接过来,拉了一张办公椅坐下。怎么形容那杯热巧克力的浓厚程度呢?就好像在粉里面加了一点水,多余的巧克力粉分子争先恐后挂在杯壁上,再冷一点,它们就会成为固体。
他捧着杯子,感受着它的温暖,又看了看坐在“自己的尸体”旁边的幻影夏油杰——似乎还没接受自己已然离开的事实——决定不去打扰,让他和硝子聊一点活人之间的事。
“我们又一起了,真难得啊。”家入硝子看着白布角落处,那里有一绺黑色长发垂了下来。
五条悟想说什么,觉得身上有点湿乎乎的,现在风干了很不舒服,搓了搓得到一手腥红。黑色外套看不见,原来他身上沾满了夏油的血,于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不知道……”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家入硝子又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晦涩又滞顿,“总觉得你们两个的故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不知怎的,我没办法逃离。”
“胡说啊,明明就有。”
“没有。”家入硝子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毫无关系。自始至终都是你们两个的游戏而已,只有你们。”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么说我会很难过哦,硝子酱?”
“你毫无感觉吗?他就这样躺在你面前?”
“你要问我?要说这样的觉悟,我觉得杰早该做好了吧。”五条悟耸耸肩。
“说得也是,你还记得那次吗,也是在这里,你早哭过了。”
“没有。”
两句话指向了十年前的同一件事。那时候高专四年级的五条悟才是麻烦,失去了最亲近的伙伴每天嚷嚷着闲得太无聊,跑去夏油杰屠杀全村人的事故现场看,还要回他家,赶到他老家的时候迟了一步,他父母都已经下了葬,他就赶着去做第一个扫墓的人。夜蛾正道把他堵在家入硝子新办公室(也就是这里)门口,臭骂了一顿——他捂着脸,把自己盖上白布,在停尸台躺了一个下午。家入赶他,叫他去夏油宿舍待着,说什么五条悟都不肯走。

…说起来,那天回到高专之后,总感觉身体里融入了什么陌生的咒力。
独自一人站上最强之巅的五条悟以为是术式有所长进,类似开辟了新的地图,就等领任务过去调查了。但在十年的训练里那个角落像是吃剩的披萨饼边一样,一直没有被覆盖到。他后来大概是忘记了。五条悟眨了眨眼,掀开绷带的一个角落,六眼在身体回路内高速识别——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幻影的咒力流动方式跟自己身体里的那块小角落同源。
这是一个以契约为名的诅咒,根源就在他和杰二人的身体里。
“真冷淡。”家入硝子放弃了逼迫五条悟承认他当年留在白布上的大片湿痕是眼泪,还在默默地,没有任何感情地,任由眼泪在脸颊上勾勒出痕迹。
“…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五条悟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宣布,“你写个死亡证明,假装他已经下葬好了。”
“…五条。”
“啊?”
“谢谢。”
说来也奇怪,他往马克杯里啜了一口,人工且浮于表面的甜味沿着食道熨下去,没有一点感觉,好像液体进入他的胃之前就蒸发掉了。五条悟一口气喝掉剩下的热巧克力,向硝子道了一声“也谢谢你”,抱起夏油杰,离开了亮着灯的房间。

“你好烦。”
下葬夏油杰的一个星期之后,五条悟第一次对那个诅咒说话。
幸好它的外形是教祖形态的夏油杰,也就是说它是完整的,而不是他生命最后那副鲜血淋漓的样子。不然五条就更不愿意跟它讲话了,可能要拖一整年吧——而且当时高专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他跟夏油杰有那么点儿紧密的联系,但最多只有七天,夜蛾和辅助监督避着五条悟不去烦他,学生们说话小心翼翼,给他属于未亡人的清净:一星期之后,一切变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该训练就训练,该算损失算损失,文件照常要填,高专的墙也得补。他看起来也一直很正常,没错,跟平时一样,最强先生不需要别人的关怀。
这个时间点,夏油杰不在的世界开始变得无聊了。
鉴于他无法触碰到对方,对方也无法影响物理世界,他本打算就让它自讨没趣地待着。但它四下张望的样子不像是有这等觉悟,大到高专这里变了那里变了啊、旧的教学楼拆了啊、小到饭团涨价,夜蛾脸上长皱纹这种事都要说。况且在五条悟每次一个人出任务、飞到空中,甚至排队买甜品的时候它都要搭话,连最后的僻静都要被侵占,五条悟颇有微词。
从“悟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看不见我”,到“明明可以看见,是不想跟我说话吗?”还有后来的拦到五条悟眼前,挂在他脑袋后面,自言自语…看起来无聊的也不止五条悟一个人。幽灵好像和他拴在一起了似的,怎样都不肯走。

“嗯?怎么这么说,我是杰哦。”见自己的话语终于收到了回应,它肉眼可见地眼前一亮。
“要么是契约,要么就是咒灵。但首先我跟杰没定过什么奇怪的约定,其次——”五条悟捏着木勺子对空气指指点点,另一手掌心放着一盒冰激凌,“我记得他的咒灵都死光了吧?本人也一样?”
“我可以证明哦,我就是悟记忆里的那个杰。存在方式变化了而已。”
“说来听听。”
“不早说。”幽灵先生歪了歪脑壳一副非常惋惜的样子,“悟还记得那个吧,我们上学的时候学过的内容?有些咒灵是可以读取术师的记忆,但精度非常有限。”
“当然,小看我吗。教案里还有写到呢。”
“所以只要我说出以前的小事,不就可以证明了?”
五条悟不做声。事实上这十年来,他遇到过敢读取他记忆的咒灵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悟以前在车站忘记取零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八千零五十八円。”
“这种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换一个咯。”
“你晚上还给我发了短信。凌晨三点。”
五条悟停下脚步,有意思。没准这真的是杰,他的心里有一部分开始相信了。“所以我无意中跟你定下了什么契约,以至于你始终徘徊在人间没法往生?”
“嗯——更像是我死后占据了一个咒灵的意识,而这个咒灵从十年前就有一部分附在你身上。”
“…因为气息太熟悉了,我没在意。时间这么久,某种程度上它变成了近似于契约的东西?不愧是诅咒师啊,连我都要顺手诅咒一下。”
“没错——我想大概是这样呢。”幽灵夏油杰无奈地摊开手。
“我还要再祓除一次你,你要怎么感谢我啊,杰?”
“就拜托你了。没办法啊。我也不能离悟太远,毕竟悟就是契约的中心呢。”夏油杰在空中盘着腿,浮在五条悟身边,跟他疾步行走在涩谷的大马路上,临近新年夜,高楼上的电子广告屏照出人潮汹涌。
想了一阵,他“啊”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在想,可能是有人错估了我的寿命。”夏油杰伸出一根手指,“虽然不确定,但悟试着给我过一次二十八岁生日吧?”
“寿命?”
“嗯,那个咒灵告诉我就像我们能看见咒力流向一样,它能看见因果的流向,所以靠推断能猜出短期内的未来。它告诉我,我能活到二十八岁。”
“喔。”过了红绿灯,五条悟在玻璃橱窗前停下脚步,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是学生时代自己也见过的咒灵。“所以过完生日,杰就会消失了。”
“真是绝情。”
“还有更绝情的,”五条悟看向面包房的暖光招牌,“我宣布今天是你的生日,这就给你买蛋糕。”

2018年一月一日凌晨,整个东京庆祝着新一年的来临,五条悟提着蛋糕站在高专地势最高的鸟居底下。从哪来回哪去,夏油杰说他希望在这里消失。
五条悟看着胳膊上挎着的纸袋子,有一种不太想打开它的冲动。明明蜡烛也买了,却不想把它插在与之相配的蛋糕上面来过完流程,就像其他所有五条这个任性天才做到一半失了兴的事情一样。
“不想吃就别吃了,悟。整天补充糖分,也很辛苦吧?”
五条悟默然不语。东京灯火闪烁。夏油杰也陷入了惘然的沉默,他本来打算坦白自己从未在意过那个寿命预言。一开始是不相信,后来是不在乎。但他缄口不言。兴许不用解释悟就明白呢?而且没有什么要留给自己的东西,这点秘密就带进坟墓吧。
“行。”五条打定主意,拿出便利店买的打火机,蹲下来抽出蜡烛,点燃一端。
银色的蜡烛细长,被他拿着下面一段,烛火摇曳,夏油杰的脸在光里清晰可见。有那么一下子他挺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是看见的并非幻影,而是终于得偿所愿的故人。
“悟,你得唱生日歌。”夏油杰轻声提醒。
好,他开始唱,声音平静。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毫无征兆地,下一个音节哽在喉头。
幽灵脸上的神色动了动,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慢慢笑起来,闭上眼睛合掌许愿。
真好笑,灵魂能有什么愿望——紧接着他做出“吹”的动作,按理说他吹不灭,但兴许因为风,烛火跳了两下“扑”地一声在五条手中熄灭了,四下陷入黑暗。

安静。连电车的声音都听不见,没有草木沙沙作响,没有烟花爆炸、流浪猫叫或者学生跑过。

那是一种极为喧嚣的暗沉,好像什么东西在空气里沉默地沸腾。与此同时,这又是五条悟的安全地带。黑暗里他就是唯一的观察者。只此一瞬,他可以对着这片黑,假装他想见到的人仍在世界上,好之后彻底缄口不言那些独属于他们两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东西,忘掉这个曾经尝试改变世界的人、罪人、短命的人,骗子……随便怎么说,也许在某种尺度上,他还算是好人。他那么好,五条悟一直都知道。
变成大人之后,就可以把所有不正当,不合理的思想统统否定了。抛却掉多余的因与果,再一次像刚出生一样朝着目的地干净地前行。此时此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夏油杰正式用死亡洗去了污秽,一个干净的、崭新的杰在五条悟四周,正用黑暗紧紧拥抱他。
黑暗如此耀眼。

END
——

当时写的后记:
如果无论快乐、平安还是主观能动性都做不到的话,那我祝你无怨无悔。生日快乐小夏!
其实还是有点本人私心在里面的,小五生贺个人看来不太满意,改也不好改,略有遗憾。所以这篇算是既送给今日主役夏油杰,也送给五条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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