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上
1927年,我带着小号登上弗吉尼亚人号,那是一座往来于欧洲和美洲之间的漂浮城市,如泰坦尼克号般运载激情、毁灭与美国梦的豪华客轮。我在那里为大西洋爵士乐队吹奏小号,每年横穿这片世界第二大洋约十次,这一待就是三年,对海员来说也许只是弹指一挥,对一名小号手而言却是职业生涯的三分之一。离开弗吉尼亚人号后,我便不再以小号谋生。在那个年代,人们无法以音乐求存。无需赘述。我的朋友悟总说我是一名无趣的结果论者,一个自相矛盾的实用主义理想派,我虽时常反驳陆地若是以他的规则运行,恐怕只能成为寰宇中最大的恐怖分子乐园,但内心深处,我知道他是对的。当然,我也是对的。下船后,我为虚无缥缈的理想做了许多实用主义蠢事,每当那些事在夜深人静啃食我的大腿、撕咬我的肝脏,让灵魂深处拧起阵阵剧痛时,我都会想起悟。纸醉金迷的渡轮,湛蓝无垠的大海,和悟。如果他在这里,也许会说:“混蛋,夏油杰,你就是白痴。”或者“意义?那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亦或者什么也不说。因为在我离开弗吉尼亚人号的那一天,五条悟什么也没说。
悟在船上出生,从未离开海洋,因此人世间少了一个恐怖分子,多了一名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钢琴家。
登船后,我很快听说了许多关于神秘钢琴师的传闻。
据闻他一出生就被遗弃在客轮头等舱,或许是哪位上流人士与情夫的私生子,也可能是某个大家族见不得光的继承人,无论是谁,这些人都已将天才奇才怪才的基因遗传给他。五条从七岁开始弹奏,在那之前,他的双手只碰过鹰嘴豆杂粮粥、煤炭和下等舱地板上的旧报纸,但当这个孩子坐上琴凳,却能令整层客房的人潸然泪下、如痴如醉,仿佛循着吹笛人的召唤前仆后继,永远迷失在梦中的乌有乡。又过几年,船上来了一个叫夜蛾的日本人,人们才读懂他手帕上的名字:さとる;在锦缎背后则用金线缝有纹章:五条。那是已然衰败的东洋家族,反之,五条悟的人生正在冉冉升起。他被允许在楼下演奏,紧接着,慕名前来的乘客将地下室围得水泄不通;再后来,他被要求在午间为水吧奏乐,头戴流苏金饰与羽毛头环的小姐们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到了最后,船长几乎是恳请他在夜晚为舞厅表演。五条并不拒绝,也不允诺,他只弹自己想弹的音乐,到哪里都是如此。
我听说得越多,就越觉得此人愚钝。他拥有众神亲吻过的双手,却丝毫不懂得运用,像个孩子一般张开十指任金砂流失,胡乱挥霍自己的光阴、力气与才华,令人扼腕。因而在加入乐队的最初几天里,我并没有刻意见他。
没想到的是,我不愿见他,五条悟却来见我。
那是弗吉尼亚人号从波士顿离港的第一周,我从那里登船,向从未踏足的欧陆驶去。路上,我们遭遇了客轮出海以来最猛烈的暴风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洋翻滚、咆哮,将这座容纳两千余人的漂浮城市攥在手心摇晃,仿佛上帝用一句号令摧毁巴比伦塔那样轻易。我从床上滚下来,上铺的船员正在大声呕吐,燕麦粥和烈性酒的混合物顺着惯性溅到墙上,惨不忍睹。到处是惊叫、哭喊、呕吐物,皮鞋乱飞、瓢盆相撞,一片混乱中,我扶着门框从舱室出逃,希望能在舞厅找到半瓶没喝完的葡萄酒。
在我的家乡,日本北部一个偏远闭塞的渔村,人们在遭遇风浪时煮清酒祈福,寄望于温润柔软的大米能够平息海神怒火。那都是自欺欺人,世界上既没有神,酒也没有安定功效,只会令渔民变得暴戾、易怒、好斗,让无穷无尽的暴雨延绵不绝,令雷鸣、闪电与海的长啸永不止息。为了不再听到那些声音,我离开家,去大阪,去东京,在爵士酒吧里洗杯子,躲在厨房储物室背五线谱,然后去新奥尔良,去波士顿,试图在泡沫般的时代找到立足之地,寻觅,寻觅,所有稀薄的肥皂水最终将我带到弗吉尼亚人号上。回到海上。如梦初醒。
是否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是否世间万物皆为梦幻泡影?我在冰桶中找到几支葡萄酒,一边喝,一边看着璀璨辉煌的吊灯在圆形镶金大厅上摇摆,如催眠师的道具,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视线与意志渐渐离躯体而去。头昏脑胀时,一个银白色的影子浮现在视野中心。最开始,我以为那是鬼魂,因为鬼魂才能在波涛翻涌的海面上行走得这样平稳。他的双脚仿佛离地一寸,与地心引力毫无干系,自顾自地游走在另一颗星球的尺度里,漠不关己。鬼魂有银色的发,蓝色的眼,令这抹身影在金色大厅中显得愈发寒冷。
鬼魂走到面前,问我:“东方人,你在笑什么?”
我不愿告诉他海浪勾起了我的乡愁,命运是如何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便说:“我听见大海在对我说话。”
鬼魂又问:“她说什么?”
我用家乡话吐出一句骂人的俗语,他似乎觉得自己被捉弄了,面露愠色说道:“疯子。”随后信步到琴凳前坐下,伸出双手掀开琴盖。悠扬甜美的华尔兹舞曲响起时,我终于意识到他是谁。哈!五条悟,不拘一格的天才,狂妄自大的愚者,本可以在白宫为美国议员奏乐,却弹琴给烂醉如泥的陌生人听。可不是每个陌生人都知道感恩,起码他面前这个不懂。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撑起双腿,歪七扭八走到钢琴旁边,两只胳膊肘撑在顶盖上说:“没有人跳舞,为什么要弹舞曲?”
五条嘲弄地说:“是吗?我还以为你正在跳呢。”
也许是醉了,这话令我忍俊不禁:“那恐怕我还需要一位舞伴。”
我承认,说出这句话纯粹是出于对他英俊面容的敬意,五条的脸就像他的音乐般华美动人、一触难忘,人很难不对那样的长相抱有期待。而这似乎将他的敌意扭转成别的什么东西,钢琴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眉毛上扬,嘴角向下。在后来,我会比任何人更深刻地明白,这代表着他诡计多端的大脑正又生一计,即将裹挟着我们所有人冲进混乱与癫狂的深渊,但于此刻,我只是觉得这双眼睛很美。
五条说:“把脚轮松开。”
我说:“什么?”
五条说:“你不是要跳舞吗?把脚轮松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所指的是固定钢琴的部件。他一定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因为我真的在那双蓝眼睛驱使下蹲在地上,摩挲着将脚钩松开,眼睁睁地看着钢琴随惯性滑动起来。舷窗外,暴雨如注,湍急的激流搅乱海心,将这艘约六万吨的钢铁猛兽卷进巨型搅拌机里,让钢琴在镀金地板上一圈又一圈地滑翔,越来越快。我跳上琴凳,和他紧紧地挤在一起,在盛大的圆舞曲中目眩神迷。我们就像豆荚中的两颗豌豆,像异体同心的同胞兄弟,像一双手上的两根拇指,靠得那样紧密、那样不可分离,浸没在华丽而不可思议的音乐中与海共舞,仿佛从此刻开始将要与彼此共生。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有三个酒瓶掉在地上;一面玻璃屏风被从中间打碎;玻璃渣顺着重力与风穿越整条走廊;夜蛾的门被撞坏了;我们被勒令在机械室铲一个月煤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所剩只有那个夜晚。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海浪没有令我疼痛、向我怒吼,而是为我奏了一支舞曲。
我和五条成为了朋友。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白天睡觉,傍晚开始在舞厅演出,为寻欢作乐的富豪子弟弹奏靡靡之音,好让绅士们顺理成章牵起小姐的双手;直至深夜,上流阶层的人群散去,我们得以抽身前往楼下,在吵闹拥挤的三等舱随心所欲演奏。钢琴铺就轨道,小号架起钢筋,纵与横,点与线,开辟出一条逃离现世的救生通道,人们乘着火车驶出大洋,在音乐停下前忘记来时方向。五条的嘴角上挑,十指飞快,银发在浑浊空气中摆动跳跃,他享受这一刻,我看得出来。而与此同时敏锐的蓝眼睛会捕捉到我探究的目光,五条看过来,微笑,不禁将那份幸运顺着眼神传染。我已忘了自己来时的路。
暴风雨后,与我同屋的船员一病不起,很快从员工舱搬去了医务室,五条在任何调动发生前将我的上铺据为己有。他睡眠极浅,从未与任何人同住,却宁愿与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号手天天粘在一起,我将这归因于自己是这位天才二十余年来的唯一朋友,不免感到肩上责任重大。我应当将自己看作他观察陆地的窗口,步入人间的台阶,于是游轮甫一停靠纽约,便下船去跑遍整座城市为他搜罗新鲜事物。
最开始几次,五条非常高兴,紧接着却显露出寡淡无趣。我起初认为是买回来的甜品不合口味,直到有一天,我从市里归来,在漫长的舷梯末端向上眺望,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影子单手托腮,倚着栏杆面朝港口发呆。
我的心狂跳起来。
舷梯很长,我走得飞快,避免他在意识到我出现之前转身离去。五条身材高大挺拔,在人群中总是冒出毛茸茸的半个头,我循着银色蒲公英找去,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的身后。
五条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则说:“你在等我?”
钢琴家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他说。
他在说谎,我同样看得出来。我就是这样的朋友。
我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的。”
下船,上岸,登陆。我抓住每一个机会见缝插针地劝他,就像劝告他打好领结、梳好头发,不要在工作时咀嚼糖果一样。现在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太过在乎他,已经远远超出正常交往的管辖范围;可在当时,我是如此自然地将他视作自己的一部分,于他亦然。
五条沉默了。
在我乘胜追击前,他说:“算了,反正你会回来的。”
他轻轻地退让一小步,却令我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成百上千句劝诫的论点堵在喉中,但既然他亲口承认在等我归来,那最好的解决方案似乎是不要离开。在船舶离港前我哪儿也没去,离港后更是如此。往后更是如此。
为什么不下船?
我数次质问他,然而五条悟是太狡猾的谈话对象。他说地上太冷了,又声称自己无法适应平稳的陆地,接着说地面的氧气含量会让自己过呼吸,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都有。你明知他空口无凭,却无可奈何,只好高举双手投降,任凭话题在云层间跳跃不定,飞向下一个出口。
即便如此,我仍隐约有一个猜测:我认为悟对这艘船抱有责任感。
他在这座漂浮城市出生长大,度过半生,海上是他的家乡,陆地则更像一方异土。即便这轮方舟逐渐陈腐、过时、老去,三等舱墙壁里有洗不掉的烂橘子味,五条千百次抱怨,却依然雷打不动地每日在那里演奏。龙宫一日,地上一年,穿越舷梯,通往新世界的路是一条不可逆转的单向通道,如果要弃弗吉尼亚人号而去,我想他宁可一生足不点地。
我从未向他验证过这个猜想。时机未到。
春天,夏天,秋天。在第五次航行开始前,冬天到来了。一天夜里,我在下铺睡得正沉,突然被一双冰凉的手用力摇晃。“杰,”五条在床前兴奋地叫嚷,“杰,快起来!”
我挣扎着惊醒,还以为船将沉没:“怎么了?”
五条说:“下雪了。”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舷窗玻璃上结满冰霜,透过融化的雪流,世界被分割成一块块凸面镜般的扭曲形状,在那其中,无数白点正在飞旋。这是海面上的第一场雪。
那样的场景对我而言稍显陌生,对五条来说却应当司空见惯,我不明白是什么令他兴致这样高昂,或许只是又一次的心血来潮与异想天开。无论如何,这位天才想到就要得到,便将我半强迫式地从被窝里拽出来,冒着零下低温去甲板观看初雪。
我们穿上所能找到最厚实的衣服,顺着走廊向舱外行去。长廊被夜色浸透,一路上处处是呼噜、梦话、婴儿哭闹与成人絮语,细碎声响构成经久不散的白噪音,仿佛是游轮的心脏正在梦中搏动。而后,登上甲板时,所有的声音都兀然消失:在最深最浓厚的黑夜中,片片大雪从没有尽头的天空飘落,于暖色探照灯周围浮光掠影一现,接着便义无反顾地没入深海。无边无际的漆黑里,人仿佛被堵塞听觉,掐断视线,中止感官,只有望见雪花飞舞才能觉察到时间流逝,但永无止境的雪很快令我感到迷惘:时间是否真的向前流逝,抑或这又是另一场精心编造的骗局?也许我从未离开家乡,离开被海浪掩埋的偏僻渔村,抽离出没至小腿的潮湿泥土,因此并不是青春浮现在我的梦里,而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村子的梦中。我于它有愧。很快,我意识到这也是想象,因为五条正站在我旁边,他的体温更低,所以靠我极近,我们像一座手牵着手的双子塔,肩挨着肩挤在一起看铺天盖地的白雪降落。落在头上,落在肩上,落在手上。那是我一生中最接近永恒的时刻。
如果不是五条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喷嚏,我们恐怕能在甲板上永远站立下去,直到成为两个一米九高的雪人。我哈哈大笑,对他说:“回去吧?”五条点头,接着摇头。“再等会儿。”他吸着鼻子说,湛蓝色的双眼中倒映出漫天鹅毛。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十分想抱住他,因为我的体温比五条更高,所以做这件事也并非不可理喻。大雪令我的脑袋如信号失灵般变得疯狂,在能意识到之前,我伸出双手将钢琴师紧紧抱住。
“嗯?”五条发出疑惑的声音,但却将手搭在我的背上给予回应。“我没那么冷。”他说。
我说:“是么。”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将他放开的意愿,五条便将下巴搁在我肩上,自得其乐地用手去绕指尖触到的黑色长发。我们出来得匆忙,自然没有为我预留整理仪容的时间,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团发此时都披在背后,被一圈圈缠上举世间最珍贵的手指,轻柔拉扯。那些头发仿佛都连接血管,通向心脏,我感到胸口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阵揪紧,脏器微缩成极其浓密的一小团,几乎失去泵压血液的能力。
突如其来地,我变得很想吻他。
疯了,夏油杰,你真的疯了。你是一个生长在陆地的普通人,懂得社会上应有的人情世故,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因为想做什么就忘了为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中,我太急于逃避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竟然对他脱口而出:“我们应该跳舞。”
五条说:“什么?”
我说:“起浪了,我们应该跳舞。”
我说得没错。风裹挟着雪在空中旋转,海面波涛渐起,甲板开始呈现出规律性的倾斜运动,暴风雪即将从云端倾注,就像暴风雨曾在一个金色的夜晚令我伫足般。五条发出笑声,立即欣然接受这个愚蠢的提议。“你来唱歌,小号手。”他后退一步,望着我说,“你是那个用嘴巴演奏的人。”
这一切可笑至极。我问他:“我应该唱什么?”
五条便说:“唱生日歌吧。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努力从他的眼中找到玩笑痕迹,一无所获。这不是戏言。初雪、甲板,格外高昂的兴致,一切都解释通了。如果再早一天知晓,我能为他准备礼物,告诉他我是多么希望为他驱散孤独,获得平凡人生一切不伟大却美好的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干巴巴地说:“生日快乐。”
五条说:“但不是真正的生日。”
我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今天是他在头等舱被发现的日子。于是回答:“起码没有成为你的祭日。”
五条再次发出笑声。那可值得好好庆祝一下,他说,随即左手搭肩,右手相扣,我的手放在他腰上,声音因紧张变得沙哑。我们在齐脚踝的积雪中艰难踏步,旋转挪移,因甲板的左右摇晃而东倒西歪。可笑,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但当我们为滑稽的舞姿摔倒在地上时,我先是忍俊不禁,然后必须竭力调动面部肌肉才能阻止眼眶变得湿润。
五条说:“东方人,你在笑什么?”
我说:“我听见大海在对我说话。”
他早已识破我的把戏,便不再询问,我也无法回答,因为大海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白雪融化在白色的睫毛上,一想到面前这个人将有一天会如雪花般消逝在风里,我就感到前所未有的酸涩与恐惧。在颠沛流离的前二十余年里,这些感受几乎不曾造访过我的内心,如今却落地生根、日渐茁壮,逼迫我与之自处,就像五条悟在那一天夜里走进金色的大厅一样,我无法逃脱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去,永远无法。我爱上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