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羔羊
【疼痛描写】
一
“硝子,你听我说,” 五条悟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敞开的制服外套下摆。“我做了一个梦。”
硝子张了张嘴,想打断他,终没来得及。五条悟流畅地开始讲述他的梦。
“那是一片草地,芒草,又或许是含羞草,这不重要。” 他甩了甩头,“有两只羊,一只黑,一只白。 脖子上都拴着绳子,似乎是被谁牵着。两只羊并排,停在那片高草的中央。突然, 扯在羊脖子上的毛草绳松开了。一只羊跑走了,另一只,被杀死在了原地。”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家入硝子。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这个世界还不是ABO设定吧?” 硝子应道。
“硝子不觉得我这个梦和利未记1里的那两头羊很像吗?”
硝子翻了个白眼,“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谈论圣经的话,这倒是给了我一点头绪。”
“硝子不觉得这样的安排很残忍吗?纯洁无辜的要死,有罪的却能活。” 五条悟若有所思般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停在下摆的正中,肚脐下面的地方。“对了,ABO是什么?” 等再抬头对上硝子的脸,他问,语气充满迟到的好奇。
冒着要从此斜视的风险,硝子又翻了一个大白眼,她张嘴,又合上,叹了一口长气后,才出声,语气很虚。“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吸了一口气,从混着烟味的虚空中缉获能量,“重要的是你,五条,你怎么回事?”她抬起手在自己的腰间横着比划了一道,“这个,赌上我这十几年的医德,可不是我的反转术式!”
五条悟眨了眨仍然冒着好奇之光的蔚蓝双眼,“这个嘛,我怀孕了。” 他实事求是地回答。
当五条悟的身体——严谨地说,当组成五条悟身体的两个部分被运到家入硝子面前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和宿傩的战斗比想象的更加艰难,所幸,他们的牺牲和计划的一样。只有五条悟一个。既然她已经默许五条悟可以死,对如今横在她面前的人,她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可她感受到了疼痛,一种心惊胆战的疼痛,仿佛她至此一生所有噩梦所带来的全部恐惧都在此时此刻压在了她的心上。五条悟死了。咒术界不缺死亡,咒术界多的就是死亡。咒术师家入硝子,一名医生,死亡早就失去了让她惊愕的能力。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死的那个人死了,仿佛人类集合的命运本身掉进了无边的深渊中,令她产生失重般的颤栗。这种巨大的恐惧与几乎与巨大的辜负雷同。这种巨大的辜负似乎也暗示着,谋杀与救赎雷同。她伸出右手,抖且冰凉,咒力流泻出来,仿佛止不住的血,包裹住五条悟。已经没用了,她对自己说,五条已经死了。咒力更加汹涌地倾泻出来,我的疼痛,家入硝子想,大概恰恰来自于,我们都默契地同意放他去死。而他也同意,并这样做了。
“你当然是怀孕了。” 硝子这回顶着过呼吸的危险深呼吸了几次,“而我的疑问在于,你,五条,是怎么怀的?”
五条悟一挺身,重新倒回床上,身底下床单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深浅不一的红,锈成一片,黏在他干净的制服上。和铁器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锈会传染,挨上就很难祛干净,除非蚀掉自己一层皮。
硝子没抱怨自己刚给五条悟换上的衣服又再染上他的血。她只抿抿嘴,不知道是不是该对眼下的情况道声还好还好。
“硝子为什么救我?” 五条悟躺得平平地问。
“哪只羊死了?” 硝子问,“你梦里,黑的还是白的?”
五条悟的手指沿着横过他髋骨的疤摸过去,如同盲人用手指读墓碑上的名字。“黑的。” 他回答。
硝子慢慢点点头,“是夏油的?”
五条悟用手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肚脐眼,噗哧一声笑了,“玛丽亚吗?最强?六眼?老子我?五条悟?” 他笑得用力,鼻子后面发酸。“什么狗屁不通的世界。”他嘟囔,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甘心。
硝子没说话,她听出来五条悟流露出来的,那一丁点的不甘心,不是没有直接打赢宿傩,不是几乎被宿傩杀掉。令从鬼门关回来的,最强六眼五条悟不甘心的是,他没死成。即使,对于‘让他死’这个议题,所有人,包括五条悟,全都投了赞同票。即使如此,有一个声音说,‘要五条悟活着’, 五条悟就活了下来2。
“是杰。”
硝子再次点头,“是夏油。”
五条悟感觉痛。酣畅淋漓。
他觉得死亡是一场令他期待已久的集会,他没和任何学生说过,甚至连硝子也没说。但是他以为,死亡必定是一场乐事,要不然多年前挂在杰唇上的笑要怎么解释呢?五条悟从没想过,当时夏油杰脸上的温暖表情不是死亡赐给他的,而是他五条悟带来的。他没想过,他只是觉得,去死,就和回家一样。
别误解,五条悟并不想自杀,即便是最强,他也没那么不自量力。他比谁都知道,他自己是杀不死五条悟的。在涉谷的时候,被困在御门疆里的时候,与宿傩对战连续使出反转术式的时候,他都知道,他不会死。
五条悟怎么会死呢?五条悟要是死了,宿傩羂索怎么办?成千上万的咒灵怎么办?死灭洄游怎么办?退一万步,即使一切都恢复如常,没了这个天上天下为其独尊的神子,这个世界今后怎么办?
五条悟知道的,所以即使他想家,想家门后的人,想了很久很久,他都不想死。
他只是,忍不住。
当他的视线,六眼中的世界,第一次,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化作了厚羽绒被下,温暖的黑暗时。他忍不住。
“睡着了是什么感觉?” 五条悟的手指描着夏油杰眼角的浅纹。
夏油杰的眼皮抖了抖,鸦黑的睫毛扫过五条悟的指节。
“睡觉好像很简单,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着就行。” 五条悟曲起食指,拂了拂夏油杰的眉毛,睫毛。都很软。
细细温暖的鼻息被从夏油杰的身体里送出来,再被五条悟的掌心接住。杰的呼吸。
五条悟捧着那团湿热的气,探过脸,全都吸进身体里。像是一个无形的吻,来自四面八方的唇。杰的嘴唇。
五条悟放下手,把脸贴在夏油杰的脸颊上。面颊上的皮肤稍凉,却软,比杰在他耳边咕哝过的梦话还软。
“要是我也能像杰睡得这么香就好了。” 五条悟悄悄说,又笑了,“好梦哦。”
“硝子,” 五条悟躺着,声音也软了下去,什么也遮不住,像是卷在床角的薄被单。他的话断在这,再没接上。这时从医务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呼,是虎杖悠仁。硝子扯过被单盖在五条悟身下染血的地方,走去开门。
“家入医生?” 虎杖弯腰打了个招呼,“五条老师他醒了吗?”
家入硝子回头看了看闭着眼的五条悟,“快了,不用担心。”她拍了拍虎杖的肩膀,“你们那面顺利吗?”
虎杖迟疑了几秒,“遇到了点麻烦。” 他最后说,也看了看躺着的五条悟。
“说吧,没事儿。” 她说。
“涉谷的受害者人数和财务损失情况初步统计结果已经出来了。据说这次是和平时期以来,日本遇到的最大灾难,光死亡人数就超过9千。” 虎杖吞了口口水,“加上咒术上层现在几乎等于不存在,所以,所以……”
“所以现在没人能和那些政客打太极,那面向我们要人了?”硝子问。
虎杖点点头,“乙骨前辈现在在警视厅,但是不知道能顶多久。而且,除了那些人,还有—” 他的话被另一阵敲门声打断,狗卷棘推门进来,对着虎杖悠仁小声说了一句,“木鱼花。” 说完对家入硝子鞠了一躬就拉着虎杖出去了。
硝子没拦,只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走回到五条悟的床边。她知道五条悟醒着,他从来都醒着。冬日天光从窗外斜照进来,五条悟的发丝与眉睫看上去格外淡。雪白之下,硝子突然觉得五条悟透出赤裸的柔软。不是单纯的病容,他仿佛刚刚破壳而出,露出还没来得及长全最后一层表皮的,婴儿般的身体。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这样的五条悟一定很敏感,会生皮疹和冻疮,皮肤会被轻易磨红,被擦破,会淤青,会流血。但是,五条悟却不脆弱,他肩膀宽阔,肌肉紧实,咒力源源不断。他惯常看上去又似乎过得很顺心,没什么忧虑,至少表面上如此,因此,行事做人总有种理应如此的冲动。只是—
“只是死人应该还不至于,” 仍闭着眼,五条悟说道,语气恢复如常。“这几个国家,每年派出去送死的人数都远不止这些,上头真要找借口还不是轻车熟路。只是硝子啊—” 五条悟罕见地叹了口气,睁开眼,坐起身来,双手交握,抵在肚子前。“死了的都无辜,活着的才有罪。” 他笑笑,柔软的嘴唇弯成温柔好看的弧度。
1、两手按在羊头上,承认诸般的罪孽过犯,就是他们一切的罪愆,把这罪都归在羊的头上,借着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旷野去。
要把这羊放在旷野,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带到无人之地。
——利未记 16:21-22
2、天主耶和华创天地,世界处于阴暗混沌,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自此之后光与暗就分隔了。
——创世纪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