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羔羊 (24/01 更至第二章)

神的羔羊

“硝子,你听我说,” 五条悟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敞开的制服外套下摆。“我做了一个梦。”

硝子张了张嘴,想打断他,终没来得及。五条悟流畅地开始讲述他的梦。

“那是一片草地,芒草,又或许是含羞草,这不重要。” 他甩了甩头,“有两只羊,一只黑,一只白。 脖子上都拴着绳子,似乎是被谁牵着。两只羊并排,停在那片高草的中央。突然, 扯在羊脖子上的毛草绳松开了。一只羊跑走了,另一只,被杀死在了原地。”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家入硝子。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这个世界还不是ABO设定吧?” 硝子应道。

“硝子不觉得我这个梦和利未记1里的那两头羊很像吗?”

硝子翻了个白眼,“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谈论圣经的话,这倒是给了我一点头绪。”

“硝子不觉得这样的安排很残忍吗?纯洁无辜的要死,有罪的却能活。” 五条悟若有所思般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停在下摆的正中,肚脐下面的地方。“对了,ABO是什么?” 等再抬头对上硝子的脸,他问,语气充满迟到的好奇。

冒着要从此斜视的风险,硝子又翻了一个大白眼,她张嘴,又合上,叹了一口长气后,才出声,语气很虚。“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吸了一口气,从混着烟味的虚空中缉获能量,“重要的是你,五条,你怎么回事?”她抬起手在自己的腰间横着比划了一道,“这个,赌上我这十几年的医德,可不是我的反转术式!”

五条悟眨了眨仍然冒着好奇之光的蔚蓝双眼,“这个嘛,我怀孕了。” 他实事求是地回答。


当五条悟的身体——严谨地说,当组成五条悟身体的两个部分被运到家入硝子面前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和宿傩的战斗比想象的更加艰难,所幸,他们的牺牲和计划的一样。只有五条悟一个。既然她已经默许五条悟可以死,对如今横在她面前的人,她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可她感受到了疼痛,一种心惊胆战的疼痛,仿佛她至此一生所有噩梦所带来的全部恐惧都在此时此刻压在了她的心上。五条悟死了。咒术界不缺死亡,咒术界多的就是死亡。咒术师家入硝子,一名医生,死亡早就失去了让她惊愕的能力。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死的那个人死了,仿佛人类集合的命运本身掉进了无边的深渊中,令她产生失重般的颤栗。这种巨大的恐惧与几乎与巨大的辜负雷同。这种巨大的辜负似乎也暗示着,谋杀与救赎雷同。她伸出右手,抖且冰凉,咒力流泻出来,仿佛止不住的血,包裹住五条悟。已经没用了,她对自己说,五条已经死了。咒力更加汹涌地倾泻出来,我的疼痛,家入硝子想,大概恰恰来自于,我们都默契地同意放他去死。而他也同意,并这样做了。


“你当然是怀孕了。” 硝子这回顶着过呼吸的危险深呼吸了几次,“而我的疑问在于,你,五条,是怎么怀的?”

五条悟一挺身,重新倒回床上,身底下床单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深浅不一的红,锈成一片,黏在他干净的制服上。和铁器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锈会传染,挨上就很难祛干净,除非蚀掉自己一层皮。

硝子没抱怨自己刚给五条悟换上的衣服又再染上他的血。她只抿抿嘴,不知道是不是该对眼下的情况道声还好还好。

“硝子为什么救我?” 五条悟躺得平平地问。

“哪只羊死了?” 硝子问,“你梦里,黑的还是白的?”

五条悟的手指沿着横过他髋骨的疤摸过去,如同盲人用手指读墓碑上的名字。“黑的。” 他回答。

硝子慢慢点点头,“是夏油的?”

五条悟用手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肚脐眼,噗哧一声笑了,“玛丽亚吗?最强?六眼?老子我?五条悟?” 他笑得用力,鼻子后面发酸。“什么狗屁不通的世界。”他嘟囔,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甘心。

硝子没说话,她听出来五条悟流露出来的,那一丁点的不甘心,不是没有直接打赢宿傩,不是几乎被宿傩杀掉。令从鬼门关回来的,最强六眼五条悟不甘心的是,他没死成。即使,对于‘让他死’这个议题,所有人,包括五条悟,全都投了赞同票。即使如此,有一个声音说,‘要五条悟活着’, 五条悟就活了下来2。

“是杰。”

硝子再次点头,“是夏油。”


五条悟感觉痛。酣畅淋漓。

他觉得死亡是一场令他期待已久的集会,他没和任何学生说过,甚至连硝子也没说。但是他以为,死亡必定是一场乐事,要不然多年前挂在杰唇上的笑要怎么解释呢?五条悟从没想过,当时夏油杰脸上的温暖表情不是死亡赐给他的,而是他五条悟带来的。他没想过,他只是觉得,去死,就和回家一样。

别误解,五条悟并不想自杀,即便是最强,他也没那么不自量力。他比谁都知道,他自己是杀不死五条悟的。在涉谷的时候,被困在御门疆里的时候,与宿傩对战连续使出反转术式的时候,他都知道,他不会死。

五条悟怎么会死呢?五条悟要是死了,宿傩羂索怎么办?成千上万的咒灵怎么办?死灭洄游怎么办?退一万步,即使一切都恢复如常,没了这个天上天下为其独尊的神子,这个世界今后怎么办?

五条悟知道的,所以即使他想家,想家门后的人,想了很久很久,他都不想死。

他只是,忍不住。

当他的视线,六眼中的世界,第一次,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化作了厚羽绒被下,温暖的黑暗时。他忍不住。

“睡着了是什么感觉?” 五条悟的手指描着夏油杰眼角的浅纹。

夏油杰的眼皮抖了抖,鸦黑的睫毛扫过五条悟的指节。

“睡觉好像很简单,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着就行。” 五条悟曲起食指,拂了拂夏油杰的眉毛,睫毛。都很软。

细细温暖的鼻息被从夏油杰的身体里送出来,再被五条悟的掌心接住。杰的呼吸。

五条悟捧着那团湿热的气,探过脸,全都吸进身体里。像是一个无形的吻,来自四面八方的唇。杰的嘴唇。

五条悟放下手,把脸贴在夏油杰的脸颊上。面颊上的皮肤稍凉,却软,比杰在他耳边咕哝过的梦话还软。

“要是我也能像杰睡得这么香就好了。” 五条悟悄悄说,又笑了,“好梦哦。”


“硝子,” 五条悟躺着,声音也软了下去,什么也遮不住,像是卷在床角的薄被单。他的话断在这,再没接上。这时从医务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呼,是虎杖悠仁。硝子扯过被单盖在五条悟身下染血的地方,走去开门。

“家入医生?” 虎杖弯腰打了个招呼,“五条老师他醒了吗?”

家入硝子回头看了看闭着眼的五条悟,“快了,不用担心。”她拍了拍虎杖的肩膀,“你们那面顺利吗?”

虎杖迟疑了几秒,“遇到了点麻烦。” 他最后说,也看了看躺着的五条悟。

“说吧,没事儿。” 她说。

“涉谷的受害者人数和财务损失情况初步统计结果已经出来了。据说这次是和平时期以来,日本遇到的最大灾难,光死亡人数就超过9千。” 虎杖吞了口口水,“加上咒术上层现在几乎等于不存在,所以,所以……”

“所以现在没人能和那些政客打太极,那面向我们要人了?”硝子问。

虎杖点点头,“乙骨前辈现在在警视厅,但是不知道能顶多久。而且,除了那些人,还有—” 他的话被另一阵敲门声打断,狗卷棘推门进来,对着虎杖悠仁小声说了一句,“木鱼花。” 说完对家入硝子鞠了一躬就拉着虎杖出去了。

硝子没拦,只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走回到五条悟的床边。她知道五条悟醒着,他从来都醒着。冬日天光从窗外斜照进来,五条悟的发丝与眉睫看上去格外淡。雪白之下,硝子突然觉得五条悟透出赤裸的柔软。不是单纯的病容,他仿佛刚刚破壳而出,露出还没来得及长全最后一层表皮的,婴儿般的身体。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这样的五条悟一定很敏感,会生皮疹和冻疮,皮肤会被轻易磨红,被擦破,会淤青,会流血。但是,五条悟却不脆弱,他肩膀宽阔,肌肉紧实,咒力源源不断。他惯常看上去又似乎过得很顺心,没什么忧虑,至少表面上如此,因此,行事做人总有种理应如此的冲动。只是—

“只是死人应该还不至于,” 仍闭着眼,五条悟说道,语气恢复如常。“这几个国家,每年派出去送死的人数都远不止这些,上头真要找借口还不是轻车熟路。只是硝子啊—” 五条悟罕见地叹了口气,睁开眼,坐起身来,双手交握,抵在肚子前。“死了的都无辜,活着的才有罪。” 他笑笑,柔软的嘴唇弯成温柔好看的弧度。

1、两手按在羊头上,承认诸般的罪孽过犯,就是他们一切的罪愆,把这罪都归在羊的头上,借着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旷野去。

要把这羊放在旷野,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带到无人之地。

——利未记 16:21-22

2、天主耶和华创天地,世界处于阴暗混沌,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自此之后光与暗就分隔了。

——创世纪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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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涉谷动乱死了多少人吗?” 坐在长桌后面,正中间的男人问乙骨忧太。

乙骨盯着他,看他雪白衬衫袖口上银亮的袖扣,上面浅刻的繁复花纹没有一丝磨损,十分清晰。他觉得自己并不明白这个问题,首先,对于乙骨忧太来说,在涉谷发生的不是一场动乱。动乱,意味着有积蓄已久的不满;不满,意味着压迫与不公的存在;而本该为此负责的一方所做的则可以被解释成,为了到达更好的未来所付出的反抗。这不对。涉谷是一场谋杀,是屠杀,是咒灵用普通人作为武器,对咒术师的屠杀。你知道多少咒术师死了吗?乙骨想反问,但他只摇了摇头。

“九千七百六十一个。” 那人有些得意地说,好像记得住一个四位数字是警视厅副总监的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还不算那些没找到的。”

夜蛾校长,七海前辈,钉崎同学, 禅院同学,五条老—

“五条悟。” 男人用手理了理衣领,袖扣的光刺进乙骨眼里,“涉谷的幸存者提到的名字是这个吧?” 男人扫了乙骨一眼,“你还是个孩子,做错事认错就好了,还轮不到你来负责。这个五条是你们的老师吧,叫他来。”

乙骨觉得眼珠后面热得可怕,仿佛晶体已经被烧融,眼球随时都会掉出来。他一眨不眨地对着男人的眼睛,“你说什么?做错?负责?”他的声音听上去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飘渺渺,被鼓风机送过来。他叫出那个名字,“五条—老师?”

男人干笑一声,“怎么,你以为,你们‘咒术师’杀人就不用偿命了吗?仗着自己能打打杀杀,面都不露一个,找个学生来打发。是觉得这个国家、世界,没有法律了吗?还是自大到以为这些法律已经拿你们这些,‘超人’,‘救世主’没辙了?少开玩笑了。”他扯下贴在嘴角的假笑,“叫五条悟来。”


“那两个孩子总还是要回来的。”硝子从医生白掛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你准备好了吗?”

腹内深处传来钝痛,五条悟扯了扯身上的制服,把肚子盖得更严实些。“抱歉啊,硝子,”他抬头笑,“把衣服弄脏了。”

“干嘛这么客气?道歉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好恶心。”硝子若无其事地点烟。“是死了一回良心发现,终于意识到你自己的性格是多么恶劣了?可惜这对我没用,”她的手又开始抖。“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五条。”抖的不止她的手。

疼痛来自很深很深的地方,一年那么深,三年那么深,十年那么深,十一年那么深。一层虚汗浮上五条悟的额头,他抬手抹了一把。只觉得动作太大,几乎要脱力晕过去。但疼痛像一根针,一根长刺,一根银钉,把他钉在那里。他直挺挺地坐着,疼痛支撑着他,不逃,不倒,不死。一根十字架。

“风向变了。”硝子说。

五条悟应了一声。

“咒术已经不再是秘密。涉谷那么多人,活下来的那些,死里逃生的瞬间都看见了咒灵。死的那些呢,算谁杀的?咒术高层没了。御三家没了。夜蛾老师也没了。还剩什么?”硝子吸了口烟,边吐边轻轻说,“我们还剩什么啊,五条?”

原来这疼痛是活着的荆棘,不断生出旁刺的棘条。尖尖细细的刺,扎进五条悟婴孩一样毫无防备的身体里,流出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怀孕的,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正生长在他的身体里,舔舐他流出的无数条细细血线,一点一点变得强壮。但是,他似乎不急于弄明白这一切。又或者说,弄明白这个举动对于他已经不再有意义。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不剩了,他想要大喊,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五条悟,你们谁要,就拿去吧!

五条悟好看地笑,“别担心啊,硝子。还有我,有我五条悟。” 他笑着说。“别担心,真的。”他补充道,声音如同棉纱,耐心地围着伤口绕着圈,“御三家不在了,五条家还在。只要钱够多,再难看的场面,也总能把它包装得好看。钱做不到的,还有咒术师。咒术师也做不到的,还有五条悟。”

如果你五条也做不到的呢?硝子想问,但烟气迷蒙,糊了她的口鼻。五条悟依旧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没关系,硝子。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乱来。世界赏罚总是公平,一只黑羊,一只白羊。一定会没事的。


“开玩笑的不是我们,是你吧!”夺门而入的虎杖悠仁冲到乙骨忧太旁边,对桌子另一边的人喊道。“如果没有五条老师,我们都死了!”

副总监的脸上笼着一层灰白,像是冬日黄昏时的雾。“你们啊,”他的语气是一斑的森冷,“有没有想过。要是咒术师都死了,这个世界会更好呢?” 他挥挥手打断了要强白的虎杖,“如果没有你们,我们这种,普通人,一般来说不会被剁成肉末吧。你说呢?咒术师?”

虎杖一下子没了声响,脸上表情如同死人一样的僵硬。

乙骨点了点头,“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对咒术根本不了解。” 他的眼前浮起一道界线,它泾渭分明地将这个世界分成了两边。界限笔直,没有一寸犹疑寡断,仿佛那道把五条悟斩成两半的攻击。“你嘴里的,普通人,也会产生咒力。事实上,你们产生的咒力要比我们咒术师多得多。就是因为你们不会控制这些随随便便产生的咒力,才会有咒灵这样的怪物出现。” 他吸了口气,“如果没有五条老师,不光我们咒术师都要死,你刚刚说的,‘幸存者’ 也会死。他们不仅会死,他们还会最先死!” 乙骨捏紧拳头,烧融的液体几乎要从眼眶里滴出来。

让乙骨忧太与虎杖悠仁没想到的是,东京警视厅副总监看了他们两个一会儿,突然笑了。“所以呢?” 他们听见他反问。


待狗卷棘反应过来,追着跑出去的时候,虎杖悠仁的背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禅院真希转头问站在他身旁的乙骨。

乙骨慢慢摇头,“我们也回去吧。” 他小声说,“夏油杰,当初为什么要发动百鬼夜行呢?”

“啊?” 真希挑起一边的眉毛,扯动了侧脸的伤疤,细碎一片裂纹。“还不是为了抢你的里香?”

乙骨又甩了甩头,之后才侧过身看向禅院真希,“这都不重要了。真希。” 他说。“全都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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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好会写:sob::sob::s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