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夜登阶】蔚蓝山坡

你看得很清楚。他蒙上五条悟双眼时这样说,但可以更清楚。

在夏油杰伸过手来时,五条悟先他一步,自己闭上了眼。对方的手掌覆在他眼皮上,先是一阵暗红,再渐渐褪成单薄的黑色。夏油的掌心温热,指尖却发凉,交叠落在五条悟的额头和鼻梁,他跟着对方的牵引往前走。

在夜里,傍晚才落过雨,黄昏因一场意外的任务被错过,简短交手,返程,夏油传简讯问他是否已经入睡,五条回道还没,门开后走廊上灯光昏暗,夏油从容走进屋内,绕到五条身后,伸手盖住他眼睛,你看得很清楚,但可以更清楚,跟我走,他说,于是五条悟跟他走,在雨刚落过的一个夜晚里。

夏油杰停下脚步时并未出声,五条顺着惯性往前多迈一步,故意地,笼在他眼前的手像张温柔的网把他往回收,五条所以跌回去,轻飘飘地靠进夏油怀里。到了啊?他问,侧着头去咬夏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到了,闭着眼,悟。夏油杰的手移开后有一阵衣料悉索声,接着一层余温尚存的布料覆上来,五条悟抬手摸了摸脑后的结,对夏油一笑:认真的?你给我系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适合你,夏油杰听起来心情不错,语气带笑,五条悟却总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有差也一时指不出。只是他声音轻了些,尾音飘渺了些,咬字吐词慢条斯理更甚寻常,好像是在慢慢把一场早就排练过的戏推出幕布。夏油杰拉住五条悟的手腕,往前走,他那晚上对五条悟说过许多话,其中大部分五条悟都忘掉了,唯独记了些无关紧要的句子,在后来种种不合时宜或者再合适不过的场合想起来,比如这一句“小心台阶”。

五条悟后来想,换了别人,任何两个人,管他们是挚友还是爱人,假如在夜里要蒙眼登阶梯最有效最简单的提醒应该是“该抬腿了”,“往上”,“现在我们要上三级阶梯”,这类具体明确的指示。他仰躺在木地板上,阳光趟过窗畔,闭上眼睛后仍能感觉到明晃晃的红,五条悟对自己说,所以夏油杰坏就坏在这里。

但那时候夜晚还只是夜晚,刚落过雨,清凉爽利如磨亮的剑,夏油杰也还是夏油杰,五条悟的口头禅里无论是“最强”还是“快乐”之前都用的是“我们”。夏油杰说,小心台阶,五条悟就往前迈步,他们几乎同时登上第一级阶梯,很轻松,轻松得让五条悟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夏油像牵小孩一样牵着他,把气氛搞得很旖旎,仿佛他们是夜半无心睡眠偏跑来做些无聊事充作浪漫的小年轻情侣。

当然他们确实年轻,确实年轻,界定身份的词里只有最后落脚的字眼里意义不明——五条悟清清嗓子想要说话,夏油杰却不给他机会,用那种平淡又不留空隙的口吻聊了许多琐碎小事,从清晨的牙膏到午餐的茶,从洗不干净的咖啡杯到十年前红极一时的糖果牌子,五条悟跟着他攀登台阶,一级更一级,每步都走得安稳,夏油杰说话和缓连绵,像有一道宽敞透明的河正淌过他们,而夏油杰的声音是水流纹理,握在五条腕上的手是干燥两岸,他说了许多,却有一种更大的沉默在酝酿。他出声时,五条悟听得随意,并不刻意应承,他沉默时五条悟听得仔细,几乎屏住呼吸,要在这寂静里找出什么来,找出那让夏油杰在今夜如此不同的东西。

夏油杰带五条悟把这台阶完完整整走了一遍,至多不过百级,换了平常五条悟数个呼吸就能结束这样轻易的攀登。但夏油杰握住他手腕时,他感到不同,有一些无法言表的情绪希望得到解答,希望抵达,也希望寄托,而五条悟希望夏油杰把这一切解释清楚。

夜深人静。他们站在台阶最高处,夏油杰低头往下看,五条悟往后伸展手臂,他做这动作时夏油杰的手很自然地从他手腕滑下去。五条悟有一瞬间以为夏油杰要来拥抱他,老友式拥抱,手从侧腰揽过去,环成一道亲切的不远不近的半弧。但夏油杰只是等着五条悟完成这个懒腰,才又轻轻捉住他手腕,说:我们下去吧?

五条悟把夏油杰的手拍下去,拒绝道:你牵我像牵个小孩子。

哦,夏油杰低声说,那这样吧。他的态度似乎很友好,顺着五条悟的意思立刻改了动作,但这语气和架势又明显是迁就闹脾气小孩的姿态,五条悟被蒙着眼也能猜到那双细长眼睛里闪动着怎样的揶揄和笑意。他应该回击,比如就地打一架,或者阴阳怪气地讽上几句,但不知怎地那时候的五条悟出奇乖巧,任由夏油杰把他手指分开,然后在缝隙嵌进自己的手指,谁都没法说十指相扣还像牵小孩子,事实上如果五条悟还想继续争辩依然可以说,你哄我像哄个小孩子,但他只是抿着嘴,以为夏油杰会吻他,所以难得一次乖巧,安静让夏油杰牵着他下台阶。结果这百来阶走到底也没等到一个吻,夏油杰松开手时没问五条悟为什么掌心有汗,只对他说,现在我们再走一次。

再走一次,你依然蒙着眼,我也不会睁眼。夏油杰说完这句就往上走,经过五条悟身旁时带起一阵风,五条能闻到夏油沐浴后的洗发水味道。在他也抬步朝前迈时,听见夏油杰对他说:小心台阶,悟。

这次往上攀登,两人都话少,沉默扑簌簌地在他们身后落,堆在每一级他们踩过的石阶上,像逐渐上涨的潮水。五条悟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却要花一些力气来找夏油杰的方向,不清楚是在他之后还是之前,是快是慢,是遥遥领先还是被抛在后头。走到一半时五条悟停下来,喊了夏油杰的名字,问他在哪里。

就在你旁边。夏油杰的声音很轻,话一出口就散在夜风里,缠缠绕绕成了张很疏的网,让五条悟觉得自己该往这网中心靠。五条伸出手随意地勾了勾,摸到夏油的肩膀就把他拽过来,为什么半夜来爬楼梯啊,夏油杰,五条问道,一边搂着夏油晃晃悠悠继续往上走。因为我们闲得慌。夏油杰简短地答,悟,因为我们刚好很闲。

他说话有时像要人猜谜,五条悟习惯了,只是往日他总是站在谜语内侧,伙同夏油杰一起用这谜面去哄人去气人,他想寻欢作乐还是得跟合拍的家伙搭档,比如夏油杰和他就是天生一对,他只是不习惯被围在哑谜的外面,猜不透是那张谜底被夏油握在手里。他自己也喜欢拿故弄玄虚这套糊弄人,换了别的场合再怎样都得和夏油杰打一架,只是那一夜五条悟觉察出一些别的,夏油杰是认真带他登阶,也是认真对他讲了百万件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最后还是认真地保守了那阵沉默。

往上走了几级后夏油杰从五条怀里挣出去,轻轻往旁边晃,又成了找不到身影的状态。五条悟和他都是聪明人,这样的聪明有时是好事,有时又碍事,但在那时候是恰恰好的双重叠加,假如五条没那么聪明,或者假如夏油没那么聪明,他们在那夜登台阶都会是另一种故事。五条悟不再去找夏油,按着自己的节奏往上攀登,每一步都坚实,没有丝毫出错的可能,要说和上一次有什么差别,也不过是在于有没有夏油杰来握他手腕而已。

他走到顶时又叫了一次夏油杰的名字。没等到回应,五条悟把遮在眼前的布条摘下来,在黯淡夜色里他从台阶上找到夏油杰的身影,对方立在长阶一半处,抬头对他微笑。他们往回走时,夏油杰解释道,走了一半,不想走了,所以就停下来看着你走。

好看吗。五条悟问他。

好看,走得简直气势如虹。夏油杰把手揣进裤兜,冲五条眨眼,好看得很,一个人走更有舍我其谁的架势。

五条悟最后也没问为什么带他来走台阶,在无人的深夜,也没问那一句小心台阶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迟早弄明白,犯不着立刻追问。五条悟后来确实明白了,除了台阶、小心台阶、除了拉着他手腕的夏油杰,五条悟后来逐渐明白了很多事,远超必要,于是他不得不让自己再忘掉一些,才好纵容日子没心没肺地过下去。他在很多不合时宜和再合适不过的场合想起没被自己忘记的事,无关紧要的,在清晨刷牙时想起“小心台阶”,在洗咖啡杯时想起“小心台阶”,喝茶时,吃糖时,还有在夏油杰终于靠着墙壁滑向地面时,五条悟想起那一夜的一句“小心台阶”,而想起这句,才是终点的真正开始,他想回到那夜回答夏油杰: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不需要更清楚。事物的真正面貌不是一切形态、存在、定义的总和,而是那些视野之外的,是从完整里剥离他们对立面的剩下部分,就好像是要形容夏油杰和五条悟的关系时不是用他们已经认可的挚友、同学、敌人、对手,而是从人世已有的情绪里抽离冷淡、陌生、毫不在意后所剩下的一切。他不需要看得更清楚。

五条悟杀掉夏油杰时,心情很平静,他为此早已做好准备,投入战斗和痛下杀手时都不曾犹豫过。算不上顺利轻巧,也不能说是痛彻心扉,和他预先排练过的一样,夏油杰比从前更厉害,但五条悟精进更快,各方面。最后夏油杰靠在墙边,头发有些散,细长的眼睛里泛起笑意,他侧着头去看小巷尽头,那里有几级破碎的石阶,扶手上染了他的血。

小心台阶。夏油杰对五条悟说。说完后他没有立刻死去,也并不看五条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几级阶梯,好像透过破碎的石砖看往岁月深处,某个落过雨的潮湿夜晚,来回两次登阶,一百万件从嘴唇流淌出来的琐碎小事和从始至终完整保守的沉默。夏油杰想告诉五条悟的是,你看得很清楚,可以更清楚……但我要做你的阻碍,做你的问号。

五条悟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他等在那里,意识到夏油杰死了之后,这世界还是吵闹,他依然在呼吸,依然有心跳,依然想念老牌甜品店的一口奶油香,好像没什么不同。夏油杰死后,五条悟还是五条悟,也已经习惯人称的改变,把我们换成我,习惯独来独往,这些事适应起来都无比轻巧,不费力气。他甚至不感到痛苦,至少他自己这样以为。他渐渐地不常想起夏油杰,无论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名字,浮现出来的时候都越来越少,像个真正的死人该有的样子,死得很透,连带着与他相关的记忆一起褪色、变冷,最后成了一些很薄很脆的事物,不引人注意,偶尔割破手指,仅此而已。五条悟在早晨刷牙时看向镜子里,与自己对视,忽然地想起曾经有双手掌那样温柔地覆盖在那上面,还有那句小心台阶,他明白那夜,以及那夜之后的许多时刻,重点都并不在于台阶也并不在于小心,夏油杰只是想让他记得独自走上长阶的感觉,记得在深夜里仓皇一身,不知旧友在何处,以为同路却终于分别的感觉。但这做得又太迂回委婉,以至于给了他错觉,一会儿以为自己会被拥抱,一会儿以为自己会被吻,到头来也只有一句小心台阶。

五条悟站在尸体前,最后蹲下身,撩开遮住夏油杰眉眼的一缕头发。

他轻声说,知道吗,你那时候牵我就像牵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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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又被刀一次,是我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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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的一篇…是在温柔的浪潮里被溺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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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了 只要是现实向的我必哭:smiling_face_with_tear::smiling_face_with_tear:

就像牵一个孩子啊呜呜呜呜呜 善恶指针夏油杰可不就是在教一个孩子吗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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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你那时候牵我就像牵个孩子”,结尾突然被击中,陷在回忆里了。夏油杰不把话说清楚,一句“小心台阶”,听得更清楚一点,是“bye bye baby blue”,夏油杰用自己方式教会了五条悟独立和成长,他也相信五条能够完全领悟,但是他妈的你就这么说了再见?!给我回来:sob::sob::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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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老师的文是真的看完会让人有很多很多思绪飘出的那种…特别震撼的…
想到那句“在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否则你之后的一生都将有他的影子”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pleading_face:
“他像爱一个孩子一样爱你。”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善恶指针了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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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有看蔚蓝山坡老师的文能忍住不哭的夏五解:innoc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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