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don’t know why but you picked me up.
如果五条悟决定长命百岁,和夏油杰共度的那个夏天就是他漫长人生里夏日合集的百分之一。
百分之一,实在太渺小了,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五条悟一开始也这样想。他想把这分子一点点地往上累加,直到它、他们都无限接近于一。假如,把夏天看作苹果,走到生命尽头时那个小房间里会堆满一百只苹果,其中一大半都将有夏油杰的气息,没有差别,所以五条悟在那个夏天说的最多的话是“我很快乐”——我很快乐。很快乐。快乐——他原本要说他从未这样快乐过,但他不想把一切搞得沉重,也不想显得太煽情,会被夏油杰嘲笑。于是五条悟在那个夏天只说,他很快乐,而夏油杰也附和着说,是啊,很快乐。
夏油杰离开后,苹果的故事裂了个口子。
五条悟预见到在他的生命尽头,小房间里,黑色的光透过门缝。他看到的不会是满地相似苹果,而是一堆青苹果里躺了只红苹果。
在五条悟死掉之前,他还会从青苹果里准确无误地一眼找出那只红苹果。而这甚至他妈的不需要用上六眼。那只孤零零的可爱的甜美的再也没有的红苹果,就是他漫长人生里的某个夏天,那段日子里他和夏油杰做了很多和爱有关的事,却一次也没提到爱这个字。
入学那天,夏油杰在教室门口问五条悟的名字。他伸手拦住五条悟,说,同学,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是寻常人家出身,在咒术世界里初来乍到,一切都陌生,不知道五条悟的身份,也不知道五条这个姓氏所承载的。夏油杰看着身前的人把墨镜摘下来,用那双眼睛有些古怪地瞅着他。五条悟,老子是五条悟。对方轻声说,然后往教室里面走,与夏油杰擦身而过时,他突然一把揽住夏油,把他往里带。跟老子来,要上课了。
这很新鲜,对于夏油杰,对于五条悟,都很新鲜。咒术的世界在夏油杰眼前缓缓延展开来,好像是两栖动物在陆地上活了太久,第一次踩入海水,往下潜,才知道原来还有新世界在这里等着,夏油杰逐渐意识到自己可以很强大,而这强大脱离从前的语境,不再是作文里写“我未来要做大银行家”或者“我要考上好大学”,而可以是、终于也真正是:我要让人间成为更好的人间。
夏油杰踩入咒术世界,这世界对他来讲是新天地,而对于生在咒术世界里的五条悟而言,夏油杰是周遭一切陈旧暗淡里的一笔新颜色。新天地碰上新颜色,双方一拍即合,决议从此狼狈为奸、寻欢作乐。理应如此。理应如此才对。
他们是同级生,年轻气盛,从同学到朋友,再从友人成爱人,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仿佛神明生来慷慨,要他们在年少时把欢乐尝到最深处,在灵魂的同步震颤里将情之一字写得放肆畅快。要到很多年后才能明白予夺都是命运。
五条悟有时闭门不出。一整天翘课,不用餐,敲门也不应。他在房门前悬一块木牌,字迹龙飞凤舞:有事外出。夏油杰早中晚都来敲他的门,悠闲,很有耐心,每敲三下就叫一次五条悟的名字。如此反复几次。某天晚上他再来时发现木牌上换了字,加大加粗的“老子不在”下面跟着一行小字:夏油杰,你他妈不认字啊?
夏油杰是讲礼貌的夏油杰,但在五条悟面前,夏油杰已经懂了礼义廉耻都不必要。如果你早在某天晚上趁着酒意和你最好的朋友,名义上一辈子的好兄弟上了床,你就很难再成为一个真正被道德感约束住的人,这点对夏油杰尤其适用,因为他从这犯规里尝到了甜头。他又敲了六次门,喊了两次“五条悟”,在依然得不到应答的情况下,夏油杰抬脚把门踹开。门开的瞬间他看见了坐在地板上的五条悟。素色睡衣,蓬乱头发。五条悟抬头看夏油,那双眼睛显得有点空,不如往日漂亮。
“又去见了那些老头子?”夏油蹲下身问五条。五条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用那双眼睛,那双无数人慕名而来朝觐的眼睛,那双似乎注定要担起“五条”这一姓氏的眼睛,看着夏油杰。有一瞬间夏油杰以为五条悟会哭,但他立刻否定了自己,早在他们认识之前五条悟就已经习得了一种必要的冷酷和抽离。不然他早死掉了,因这双眼睛有多少人想他活就有多少人要他死。五条悟和夏油杰在昏暗的房间里对视,有什么事物正从地板夹缝里生长出来,往上延展,将这个屋里笼在如烟的寂寥里。好烦啊,五条悟说,抬手揉了揉眼睛,重复道:好烦啊,夏油杰。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名字了。吵死了。
那让他想起小时候。五条悟开口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或“爸爸”,而是“六眼”,他一度以为六眼就是自己的名字,因为那是人们再看见他、面对他、提起他时说的最多的词。后来他知道自己叫五条悟,但这个名字里重要的又不是“悟”,不是他,而是姓氏,是家族,是咒术界的期待和惊惧。吵死了。五条悟把手放下来,眯起眼,朝夏油杰呲牙咧嘴,故意摆出很恶劣讨打的表情:你吵死了,杰。
哦。夏油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忽然掏出个叠起来的手巾,层层展开,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块糕点。奶油色面皮,玲珑个头,正中一点胭脂红。清淡的草莓香气弥散在两人之间。隔着半臂之远,夏油杰朝五条悟笑:“来。”
“你逗猫呢?”五条悟想给他一脚,把这家伙踹翻在地,报先前破门之仇。但或许是那块点心太可爱,又或许是那时候夏油杰笑得太好看,五条悟最后还是蹭了过去,低头从夏油杰掌心把那一小团柔软叼走。他没及时退开,被夏油杰伸出食指在额头一按,糕点上的一抹红印了上去。五条悟用手背囫囵一抹,迅速蹭到夏油杰衣领上去。那抹红被揉开,显得很好看。
夏油杰问他,好吃吗。五条悟还没得及点头,夏油杰就凑了过来,舔走他唇边的一点草莓奶油。夏油杰的舌尖沿着五条的唇边滑,慢慢往里压,吻是草莓香和奶油甜,夏油杰轻轻地咬着五条悟下唇,退开时他对五条悟说:“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把他们都干掉。”
五条悟愣了片刻,忽然仰头大笑,笑得眼角沁泪。他指着夏油杰大骂:“你他妈比老子还疯。”
夏油杰还是笑得从从容容,好像刚才只是个玩笑,又好像有点认真。五条悟用手背摸嘴,站起身往浴室走,在掩上门的前一刻他对夏油杰眨眼:“你把老子弄得满脸口水。”他赤脚踩在瓷砖上,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水,升腾起来的白雾把镜子慢慢覆盖,夏油杰也走过来,站在五条身后看他一次次地往脸上泼水。他抬手把镜上水雾拂去,在里面看见自己正皱着眉,他叹气,闭上眼睛从后面抱住五条悟。
“五条悟啊。”他轻声念,五条悟啊。他逐渐懂得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明白其重量、责任和有朝一日要他背上的所有抉择与争斗。夏油杰不觉得这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恰好是五条悟,恰好他又喜欢这个五条悟,所以别的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是最强的。“悟,你不是在哭吧。”
五条悟猛地回过头来瞪他,眼睛里并不见红,清亮明澈,仿佛一眼能看穿所有伪装。五条悟没有流泪。夏油杰去触摸他的眼尾,柔软温暖,五条悟轻轻在他掌心歪着头,在那瞬间有着孩童的天真与残忍,他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得清,夏油杰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五条悟的眼,那里没有眼泪,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展露。五条悟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夏油杰,一言不发,夏油杰却说,果然是哭了。
五条悟对他骂了句脏话,只骂出一半,因为夏油杰吻了他。
在这吻里五条悟尝到咸味,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沿着脸颊混入唇舌相依间。五条悟的眼眶依然干燥,他这十余年磨练出来冷酷的坚硬的干燥,因为长辈教导他,眼泪很软弱,与五条家不相配,与生来有六眼的你不相配,所以你,五条悟,不许哭。忍住。这一忍就是许多年,他逐渐能拿许多事开玩笑,在和那些顽固又烦人的老家伙打交道时也慢慢学了几招还击招式,虽占不了上风,把对方气得脸色发白也很值得。他很久不哭,在这吻里突然回忆起原来眼泪该是这味道,原来悲伤是这温度,原来有人替你在意、替你不平、替你落泪是这样使人心神摇动不定的感觉。夏油杰吻他吻得认真,落泪也认真,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好像差了半步都不行。五条悟闭上眼睛,听夏油杰在亲吻间隙呢喃他的名字,而他听得清楚,这声五条悟里没有六眼、没有羡妒、没有期许、没有恐惧,他在夏油杰这里就只是五条悟而已,一个自大狂妄、爱开玩笑、总吃甜食、偶尔挑事打架的高专生,恰好是他的爱人,他的挚友。没有别的了。
他妈的,五条悟在心里想,这可不就是要逼老子哭。
他这样想了,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夏油杰,哭鼻子了啊,丢人。”
夏油杰掀起眼皮看他,那双细长眼睛现在潮湿、发红,像有层雾,在雾气背后五条悟知道还有片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片海的模样,在夜深时他往里凝望,缠绵忘我,晨昏颠倒,是只在那双眼睛里五条悟忘记又拾起自己,从无穷到一,再从一到零,是始与终的连贯重叠,有什么更高的力量引导着他们,在爱里往更深处走,不错失一丝心意。五条悟想,这真是奇妙,哪一天他要是真打算征服世界,就用这一招。他喜欢这无穷里万物归一的感觉,更喜欢这一里藏的是夏油杰的眼睛。
之后他们洗澡,五条悟先洗好出来,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夏油杰头发长,清洗麻烦,他把梳子塞到五条悟手里,坐到五条悟身前的地板上,一副听凭五条悟打理的姿态。
五条悟说,你想好啊,可别后悔。夏油杰说他不后——操,你松手,你松手,五条悟!
五条悟下手没个轻重,又刻意要气夏油杰,在扯断十几根长发后,夏油杰翻身给了他一拳。五条悟从椅子上仰面倒下去,在最后一刹扯住夏油杰的衣摆把他拽过来,于是两人一起栽下去。在地板上,两人对视片刻,五条悟笑得很欠扁,属于不应当纵容的范畴。新换的衣服又被撕扯变形,头发被弄乱了,椅子桌子踢翻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显得更可怜,最后夏油杰一脚踩扁五条悟打算留到明天再吃的糕饼,五条悟当即对天发誓今夜他和夏油杰不死不休。打闹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竭,躺回床上,方才残留的欢好味道还没散,夏油杰心里一动,俯身过来亲五条悟。五条悟一把推开他,指了指自己肿起来的下唇,没好气地说夏油杰,好家伙,你他妈打架居然还照着大爷的脸打。心够狠啊。夏油杰点头说,那可不是,我没别的优点,就是特别能狠下心来。五条悟翻身对着墙,不理他,也没把这句真正当回事。过了些日子他终于再想起这句,在黄昏越来越暗的光线里,天边有道隐没的光,年历撕了一半,夏日尾声里五条悟沿着空荡的走廊往回走,去夏油杰的房间敲门,敲三次叫一声夏油杰的名字,从傍晚到次日清晨,没人给他开门,五条悟靠着房门坐到走廊地板上,哑着嗓子,想起那句话来,于是学着当时夏油杰的语调重新对自己讲了一遍:那可不是,我没别的优点,就是特别能狠下心来。
原来这句不是开玩笑,夏油杰,我操你妈。
五条悟在那天没掉过眼泪,后来再见到夏油杰,以及最后亲手杀了夏油杰,这些场合他都不哭。这世界上再没有使他像那夜一样软弱得要别人帮他来哭的事,也再没有像那夜一样能看见他的眼泪并帮他落下这些眼泪的人。五条悟站在夏油杰尸体前沉默着,他感到自己应当做些什么,又实在没有任何力气,他感觉天地间忽然生出无限的空荡和寂寥,脚下的土壤轻飘,头顶的天空沉重,五条悟弯腰去更仔细地看夏油杰,沿着额头向下看,熟悉的眉眼,那双眼睛现在轻轻闭着,脸颊有血。五条悟伸手去触碰夏油杰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得不张口。最后五条悟听见自己的语气戏谑又调侃,夏油杰,他说,哭鼻子了啊,真丢人。
五条悟手指沾了血,收回来时觉得冷。他把血蹭到夏油杰衣领上。五条悟盯着这抹红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熟,又实在想不起。
五条悟后来还过了许多个夏天,在海边,在山间,在打架,在杀人,在诲人不倦,在降妖伏魔。他偶尔想起夏油杰,偶尔失眠,偶尔在没睡醒时还用错人称。但这些时候都渐渐少了,越来越少,如果人的一生是一段回廊,度过的每个期间都是屋房,那个他和夏油杰相爱的夏天就是所有房间的其中之一,并不宽敞,随着年月增长逐渐被抛在回廊尾端。五条悟觉得自己恐怕会活很久,他需要活得长一些,这个世界需要他活得长一些。假如他长命百岁,统共约莫有一百个夏天,在他临死前,那个贴了死亡的小房间里就会堆一百个苹果,也许九十九个都是青色,只有一个是红的。百分之一太小了,但偏偏是夏油杰,搞得五条悟觉得自己临死前哪怕目盲心盲也能一眼找出那个红苹果,找出那个夏天,然后找出没有认真交代清楚的话。
不是“我很快乐”,而是“我从未这样快乐过”。
这样才对,这样才和夏油杰后来说的话对称,有始有终,夏油杰说他没能打心底里开心地笑出来,那五条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把反调唱到底,他想要夏油杰知道,他从未这样快乐过,以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而你夏油杰没什么优点,只不过是特别能狠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