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牙

二十八岁那年我得了人生中第一颗蛀牙。向硝子阐述病情时,她看我就像看一个病重不治的绝症患者,有疲倦不堪,有无可奈何,最后她只是点起一根烟,说抱歉,这病我治不了。

我点点头,问她难道不可以根除病因,例如拔掉那颗坏死的牙齿,虽然中途的苦痛必定难以言说,但没有关系,长痛不如短痛。她听完看我很久,如看一个不肯下桌的赌徒,已经坐到倾家荡产,穷困潦倒,还是执着地拿出最后买面包的钱,可能妄想逆风翻盘,又或者只是想把得到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赔出去,落得一身干干净净,不再被昨日绊住脚步。

我离开前硝子提笔开出一张药方,每一笔都停顿,每一划都叹息。

纸很薄,拿在手里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我低头读,每读一字都感觉手心沉重一分,到最后已经快拿不住,但我的手没有颤抖,依旧很稳。硝子救人救到底,替我念出来,声音放轻放缓,带点笑,尾音柔软:少吃糖,多喝水。五条悟。

事实证明硝子果真医术高超,哪怕这病她治不了,依然很懂得怎么对症下药,效果本该立竿见影,只可惜这药材珍贵,容易水土不服,恰恰好应了那句中国的古话。橘生淮南,枳生淮北,它更挑剔,只在一个人的掌心生根发芽,只要那一个人的血肉做养料,然后开花、结果。

我猜我一定笑得很好看,因为硝子看上去就快要哭出来。

少吃糖,多喝水。这话我从前常听,每次都不耐烦,每次都躲不开,每次都急切地要堵住这声音的主人的嘴。一开始用些别的东西,后来用我自己的。到最后我们都已形成默契,明白这话中除了叮嘱还有什么隐喻。所以当他笑意盈盈地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我都会骂他妈的夏油杰,然后顶着这目光穿越重重阻碍——可能是教室的桌椅,处理完任务后还剩下来的残垣断壁,宿舍里凌乱丢着的东西。总之这些都没有办法阻止我去堵他的嘴。

我吻他时他不爱闭眼,逼得我也只能瞪大眼睛,好像在玩某种谁先害羞谁就输的游戏。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很亮,亮得过分,像是普罗米修斯千辛万苦盗窃来的火种不慎被打翻,落在其中。我们接吻时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嘴唇沉默着眼睛就不肯再寂寞,藏了一个宇宙,我在里面找到维纳斯诞生,找到丘比特射出第一支箭,带来的却不是爱情而是命运,找到了最亮的一颗星星,是这无穷的中心,是蓝色,是我。

吻完我松开他,他眼中笑意不散,伸手环住我的腰,头搁在我肩膀上,小声说:今天是草莓味。

我想起刚刚我吃过的那颗草莓味糖果。

我与他,关系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好,是先结仇,再结识,最后相爱。

第一次在教室见面我就肆无忌惮地嘲笑了他的刘海,他在课上笑得人畜无害,下了学我们就约在后山,他下死手,我亦毫不留情。我从那时起就该认清楚,夏油杰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狠人。

第二天我们因破坏后山的学校公物而相约男厕所,脸上各自带了伤,鼻青脸肿,我暗自冷笑,决意要找时间把他杀人分尸,就埋在后山。我狠狠往地面上泼水时他偏偏要拎着拖把过来,于是踩进一滩污水里,他低头看被溅湿的鞋袜与裤腿,而后向我走过来。我以为他要在这和我打一架,脑内盘算着要怎样威胁家里的老头子出钱翻修学校厕所,但他涉水而来,偏偏凑我耳边说:没关系,你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我咬牙切齿,一拳揍在他肚子上,说我才没有笑。他吃痛捧腹,闻言还是笑着,点头称是。

那天我就该明白夏油杰此人绝非良善之辈,很懂得怎么气人,等闲人不可轻易靠近,即使不是等闲人,也应该先习得如何全身而退,不至于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但我这个人就吃亏在性格太好,对他太心软,纵容他之后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看他拾阶而上,于是为他腾出身边的位置,允许他站在这里,和我一起成为最强。

后来我们在日渐相处里暴露了各自的陋习,硝子嗜烟而我嗜甜,唯有夏油杰表现得清清淡淡,无甚特别,我观察他多日,知道他喜欢荠麦面,爱好体术。但这只能算作喜好而非嗜好,尚且在理智范畴之内,可以随时抽身,随时离开。

我坚信这世上的人除我之外都有弱点,因此认定夏油杰不够坦诚,关于这一点我记恨多年,甚至比他与我之间要更长久。

而他还要来劝硝子戒烟,说吸烟有害健康,我问那我呢?夏油杰转头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他最可恶,于那时将那句话第一次说出口,他说,五条悟,少吃糖,多喝水。

这话听得我牙疼而硝子牙酸,因此我们一致认定是夏油杰最可恶,要他去置办新年用品。二对一,他毫无胜算也无权辩驳,只得问我们要什么,想要什么新年礼物。硝子早有准备,递给他一张采购清单,我则脱口而出一长串甜品店名,从街头的草莓蛋糕讲起,到街尾的杧果喜久福结束。他听完微微一笑,说你想得美,转身下山,背影干净利落,

夏油杰清晨离开,傍晚回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琢磨了几种办法把高专折腾得鸡飞狗跳,最后歌姬摔上门硝子掐了烟夜蛾老师放出了咒骸,纷纷表示五条悟与狗不得靠近,我被赶到校门外的青石阶上,百无聊赖,看天空一只飞鸟追逐另一只飞鸟入林,一片雪花拥抱另一篇雪花沉入地底,在这庸常景色里夏油杰乘着龙从天而降,问我在干什么。

我不告诉他我什么也没想,只是伸了个懒腰活动身子,说,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你。

他听完既不惊诧也不愤怒,只是伸出一只手将我从台阶上拉起,又从虹龙上拿下两只沉甸甸的购物袋,说,走吧,硝子还在等我们。

我余光瞥见其中一个购物袋装了什么东西,于是停住脚步,盯着夏油杰。

他笑意清淡,不慌不忙地看向我,等我按捺不住发问。我的确那么问了,我说:

“夏油杰,你是不是喜欢我。”

准确来说那并不能定义成一个问句,因为我没用疑问语气也没打算要答案。我扯他折得整整齐齐的衣领,用十分力,让他跌到我身上,让我可以咬住他。耳鬓厮磨,亲吻缠绵是情侣才做的事,我们不是情侣,因此这也并不能被定义成吻。我只是要在他身上留下些气味,好证明这是被我征服了的一片领地。

夏油杰没挣脱我,所以即使我没要答案他也还是给了答案,最后我们喘不过气,他带着点笑说,硝子还在等我们。

我们并肩步行回教室,推开门时面色如常,硝子正在挂气球,红红绿绿的把教室搞得很喜庆。她说你们还知道回来,然后从垫脚的椅子上跳下来,在我嘲笑她身高时夏油杰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全部摆上桌,有冰镇的啤酒,炸过的薯条,撒了芝士佐料的披萨,还有街头的草莓蛋糕,街尾的杧果喜久福等等等等……

我想象得出夏油杰如何从一条街的起点开始走,以甜品店为路标,推开每一扇散发着甜美香气的门,接着又往下一家去,直至走到卖喜久福的老婆婆店家门口,用尊敬长辈的口吻问起,今天有没有杧果口味?

硝子大概也想象得出,面色古怪,目光游移在我们两个之间,最后抬头望天晃了晃脑袋,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们解决掉所有食物,把酒水喝得一滴不剩,最后我一定要拿半杯啤酒兑香草泡芙,夏油杰搀着我说,悟喝醉了,我送他回去。硝子双手环抱,眼神犀利,像是洞穿了什么惊天阴谋,最后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叫我们快滚。

我们倒入床褥间时十二点的钟声正好敲过,夜半的烟花刚好放起,转瞬即逝的光彩映照出两个人的脸,在这恰如其分里夏油杰附身祝我新年快乐,又问我相不相信这世间有所谓极乐。

我叫他不要婆婆妈妈,要做赶紧。他笑出声,胸腔与我相撞,产生共鸣。

两个毫无经验的人品凭醉意和冲动做到底,有痛苦也有快感,攀至巅峰时我意识涣散,回过神来听到夏油杰正在叫我的名字,我伸手盖住他的脸,想让他闭嘴,却摸到一掌心的热汗,混杂着某种滚烫又冰凉的液体。我摸上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不觉中原来我也与他产生了相同情绪。

在这汹涌的浪潮里我看见某种坚硬破碎,某种坚强筑起。过去、现在与未来从此界限分明。

第二天我们齐齐睡过了上午所有的课,我醒来时感到宿醉产生的头痛,转头一脚把夏油杰踹下了床,不为别的,只为昨晚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他还惦记着要我去刷牙。夏油杰醒得及时,伸手拽住我把我一起拖下床,在我全身重量摔在他身上时他露出痛苦神色,却又好好地把我接下来。他搂住我,读出我的怨气,于是慢慢地笑,慢慢地讲。

讲换牙的小孩,带着硬币造访的牙仙,讲人一生中有几颗牙齿,要伴你一生,陪你到老,所以多珍重,多贵重,要有多慎重,才担得起几分。

又换上严肃口吻,说悟你喜爱甜食,更要注意。

我冷笑,从他身上爬起来,又踹他一脚,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说完我转身就走,夏油杰问我去干什么。

我恶狠狠地说:去刷牙!

他在我背后笑出声,站起来尾随我进了浴室,在我挤牙膏时讲哪个品牌预防蛀牙效果最佳,在我刷牙时慢条斯理地念一遍标准步骤,最后我漱了口,吐了泡沫,紧接着把夏油杰推到墙上,吻他时用力,咬他时也毫不怜惜,浅淡的血味在我们两个的口腔间弥漫,我舔了舔他唇上那个被我咬出的小小伤口,往后退一步,要他也滚去刷牙。

我们没把一些话说出口,那太肉麻,定义太明确,适合垂垂老矣的暮年坐在火炉边娓娓道来,但不是现在,猫狗都嫌的年纪,说要拯救世界也不过付之一笑,半句真话却藏了又藏,好像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和夏油杰,夏油杰和我,在那天之后被一根绳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结伴出任务写作“我们”,逃课打街机读作“我们”,成为咒术界最强的还是“我们”。我们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就如同从出生那天起对方就存在,生命的一半切下来分出去,呢拿对方的一半重新缝成一具完整。

他以爱一颗牙齿的姿态来爱我,亲自挑牙杯、牙膏、牙刷、漱口水……成双成对摆在一起,看着还算赏心悦目,我因此忍下了他的怪癖,容忍他嘴上说着“少吃糖,多喝水”,私下又准备好每天的糖果放在左手口袋,等我去拿去取。

甚至到最后我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容忍他不带走任何东西下山,只身闯入一片黑色沼泽,头也不回。容忍他不知死活地挑衅我,每年挑个日子寄来一整年份的糖果,提醒我这世上我还有个该杀的人没杀。

那十年里我们见过寥寥几面,往往在他派咒灵向我家投送糖果的第二天。他第一次这么干时我直接杀去了他那个所谓教坛,他的大义事业刚刚起步,设施都简陋得很,而他坐在一团蒲团上,深情于我从前见过的都不同,很不同。见到我来他也不吃惊,只是露出笑,与我从前见过的笑毫不相关,他喊我名字,自顾自开始说话,先问我糖好吃吗,喜欢的甜食还是那几样吗,最后叫我:少吃糖,多喝水。

他说的与他做的总是相违背,叫人杀意陡生,我的手在他面前抬起又放下,他都不偏不躲。我明白他在先前那次惨痛的撞击里破碎,从此换了一副新的铠甲,已然不惧任何摧折。我开始觉得没意思,转身想要走,他却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

我去过他那栋房子几次,看他脱下袈裟,换上家居服,从厨房里端出提前准备的饭菜。他出来见我还站在门边,笑着说坐一坐吧。我从玄关处往里走,看到不起眼的地方有小女孩们会喜欢的发卡和彩绳,餐桌上铺着有花边的白布,客厅的电视柜上有正热门的动漫影碟。夏油杰的房子还蛮有人味,丝毫看不出此地主人有多厌恶猴子。

我和他平静吃完一顿晚餐,在他收拾餐盘时我平静地说:夏油杰,我早晚会杀了你。

他闻言不慌不忙,还温和地笑了笑,说好,只是麻烦不要在这里,我怕美美子菜菜子晚上会做噩梦。

我转身就走,他却再度开口,说鞋柜上有一盒喜久福,菜菜子美美子吃多了恐怕会蛀牙,悟你带走吧。

我拎着那盒点心下楼,从街尾往街头走,路过卖杧果喜久福的老婆婆店家,以及有草莓蛋糕的蛋糕店。

后来他终于主动来见我一次,挑了个好日子,和我说平安夜见。

平安夜也是个好日子,我踩点赴约,看他靠在小巷子里,听他说你来晚了。

我低头看他,发现此刻杀人的欲望其实很浅淡,只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往后退也没有意义。

我动了手,然后回高专,期间心情平静,心态良好。

硝子眼睛满布血丝来看我,发现我毫发无损,欲言又止。我摊手笑嘻嘻问她难道还指望看我痛哭流涕?她不再说什么,只是最后提醒我还是少吃点糖。

“反转术式不治蛀牙。”她说,眼神平静声音却在微微颤抖,仿佛勘破什么古老的未解预言。

我认为她实在小题大做,对此不屑一顾。

直到二十八岁某一天我终于将所有的糖果吃完,甜味消散的那一刻口腔最深处的一颗牙齿隐隐作痛,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具有不可抗力。

比如十一年前的那个平安夜下午,夏油杰乘龙从天而降时也带来了某种生死隐喻,没有注脚,只是让你聆听心的狂跳,破译其后密码,逐字拼出一个人的名姓,他成为你生的一部分,死的一部分。我知道了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弱点,我也不例外。

第二天我去找硝子,同她阐述病情,讲换牙的孩子,带着硬币造访的牙仙,讲人一生中有几颗牙齿,要伴你一生,陪你到老。我相信硝子听懂了这背后的真话,一些我与夏油杰到死都没说出口的真话。

我与硝子都明白这病治不了,哪怕拔下那颗坏死的牙齿主动找牙仙也换不来痊愈。

因为这牙齿太珍贵,太贵重。

我默念那颗牙齿的名字。
夏,油,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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