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搬运】
※:生病的小夏与「幽灵」五
※:背景为平安时代。涉及神道与佛教但私设很多
※:空华,佛教语,指患病之人所看到的繁花状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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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真有「幽灵」吗?
还是如大人所说,只是心怀愧疚之人看到的幻象?
昨日清晨,夏油被带到这家寺院。
他不幸染上恶疾,城中的医者均束手无策。
绝望之下,夏油的双亲只得寄希望于神佛。
这座寺院高僧辈出。
——在这种环境里调养,也许尚存希望。
夏油的双亲想。
于是,刚满九岁的夏油住进佛寺内的一处空房。
该房离柴火间很近,夏油时常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此地远离诵经场,令子可安心修养。」
垂耳的僧人闭目而言。
但,仅闻炉火声,着实枯燥。
近旁并未栽树。高墙外即是断崖。
由于体虚,夏油鲜少坐直身子,更别提外出走动。
——以前,有邻屋的婆婆陪我聊天。
——搬到这后,我谁也见不着。
——母亲说,每隔两天,她和父亲便会来看我。
——也许那是谎言。
——也许他们厌倦了终日奔波,寻求良方的生活,选择将我抛下。
夏油已做好迎接此世「终结」的准备。
这天夜里,夏油咳得异常剧烈。
如果天亮前无法缓解,后果可想而知。
——孤独地死去,真可怜啊。
泪水打湿了夏油的衣襟。
忽然,咳嗽止住了。
烧灼感与压迫感亦随之消失。
——是佛祖在帮我吗?
夏油享受着难得的畅快呼吸。
无奈,这仅是一连串怪事的开端。
位于屋角的油灯被吹熄——是的,夏油听见了吹气声,千真万确。
紧接着,他发现有人在回廊里走动。
——应是来察看我的状况。
夏油盯着靠近回廊的拉门。
那人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终于走到了拉门之前。
但那高悬的月,却并未在拉门上投下任何阴影。
相反,一团青色的火焰,正无声地燃烧。
夏油脸色发白,不住颤抖。
他用被子盖住自己,默念道:快走开,快走开。
祈祷起效了:脚步声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终于彻底消失。
而屋角的油灯,也若无其事般复燃。
翌日,夏油将昨晚的遭遇说与双亲。
“可怜的孩子,竟寂寞至此。”
夏油的母亲认为,太过孤寂的儿子见到了幻象。
“荒谬。佛寺里怎会有污秽之物?”
夏油的父亲厉声说。
“杰,听好,这些话不许对其他人提起。”
临走时,夏油的母亲嘱咐道。
——可我没有骗人!
夏油把才吃了几口的野菜粥推到一边,气恼地躺下了。
在梦里,他吃到了他最喜欢的萩饼。
“咦?”
结束午睡的夏油发现,矮桌上凭空多出三个萩饼。
——能让美梦成真的,定是佛祖。
夏油想。
“佛祖长佛祖短的,你真聒噪。”
白发的孩童缓缓现身。
“你是……昨天的幽灵?”
夏油揉揉眼睛。
“失礼!我是这佛寺的守护灵。”
白发孩童有着与外表不相符的威严。
“我错了。”夏油低下头,“那么昨天……”
“我见你难受,便施法帮你,你却感谢佛祖。”白发孩童盘腿而坐,“于是我施了点小法术。”
“萩饼也是你变的?”
“嗯,那是赔礼——我今早被训了一通。”
——毕竟做了守护灵不该做的事。
“喂,你的想法我能听见。”
白发孩童出声提醒。
夏油端详片刻,又问:“我的手指会从你身上穿过?”
“不会。但我没有体温。”
“是真的!”
夏油握住白发孩童的手。
“……随意触碰神灵极为失礼。”
白发孩童道。
“抱歉。”
夏油紧握双拳。
「守护灵应在远处观望,尽量避免直接接触。」
此为默认的法则。
——我有多久没碰过仍存温度的身体了?
白发孩童一阵恍惚。
他回过神,看见失落且畏惧的夏油。
——啊,我吓着他了。
“凡事都有例外。”白发孩童把萩饼递到夏油面前,“如果我们是朋友,那便无妨。”
“朋友……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嗯。你可以叫我五条。”
——先发问的是他。
——既是如此,那帮家伙多半会默许。
“我叫杰。你的名字是什么?”
不料,夏油并不满足于互称姓氏。
“……悟。”
久违地,五条念出这几个音节。
“我们的姓名有点像。”
“是吗?”
“……你看!”
夏油在麻纸上写下他及五条的姓名。
“看来我们很有缘。”
五条附和道。
诚然,要想确切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需要请教其他神灵。
而此刻的五条只是想让生病的孩子高兴。
但在夏油眼里,这近乎神谕。
“我身体不好,没法在山林中奔跑,所以很难交到朋友。”夏油说,“但那些家伙只会欺负人,而且脑子很笨,根本比不上你。”
“多谢。”五条微微颔首,“我还在人间时,也屡遭排挤。”
“你也生病了?”
“是别的原因。我一出生便能看见神灵,久而久之,商人、武士甚至权贵都会来见我,试图得到神的旨意。”
“好厉害啊!”
“可我身边的同龄人都认为我是个怪物。”
具体的情形五条已然忘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彼时混杂不满、失落与轻蔑的内心。
“那是他们不对!”
夏油表现得比当年的五条还要气愤。
“都过去了,无所谓。况且,我也觉得他们比不上你。”
“悟,我们拉勾吧。”
深呼吸后,夏油伸出小指。
——无非是些琐事。
——保佑他早日康复,或在他离开佛寺前陪他玩耍。
“夏油杰和五条悟,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男孩神采奕奕。
——糟了。
孩童对世界的认知仍旧单纯,他们会频繁地使用「最」、「永远」与「绝对」。
「一辈子」有多么沉重,孩童是无法体会的。
更别提做出承诺的一方实乃神灵。
换言之,即便他们二人仅是萍水相逢,五条也要竭尽全力使诺言成真。
年幼的夏油满心欢喜,并未察觉新朋友脸上转瞬即逝的讶异。
而往后的时日,对他来说更是有如梦境。
早晨睁开眼,就能见到坐在桌边的五条。
倘若五条回天国复命,便会摘朵桃花以示问候。
神奇的是,五条赠予夏油的桃花似乎摆脱了终将凋落的宿命。
——他施法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夏油隐隐担忧。
“花,凋谢了也没关系。”
收到第三朵「永生花」后,夏油说。
“无妨。你来之前,我时常捉弄那帮秃驴,比如刮起一阵风,把他们才抄好的经文吹进池塘里。因此,用法术延长花的寿命已经算是「向善」。”
“喜欢捣乱啊……感觉悟更像座敷童。”
“胡说!我在锻炼那帮秃驴的耐性。”
“怎么看都是捣乱……”
“是又如何?我原为神明,与普通的守护灵本就不同。”
“你做错事了?”
“相反,我几乎什么都没做。”五条坦然道,“我的职责是处理文书——无聊至极。”
“后来呢?”
“就像你看到的:我被困在这里,以示惩戒。”
话音刚落,生病的孩童便露出腼腆的微笑。
“若非如此,我就见不到你了。”
他将挂着晨露的桃花别在五条的发间。
不同于佛祖富含深意的禅言,孩童的话语直接而热烈。
——待他走后,我应当抹除他的记忆。
——或者,让他以为只是美梦一场。
五条顿觉,夏油的「生命之河」已沾染过多非人的气息。
夏油的病常在深夜发作。
每到这时,五条便会用手掌抚摸他的胸口正中。
“我不能帮你拔除顽疾,仅能像这样缓解你的痛苦,抱歉。”
“得病是我的宿命?”
“也许吧。”五条说,“我已进不了存放文书的地方,没法知晓具体。再者,「将来」还是保持神秘为好。”
固然,过多地干预凡人的宿命是不当之举。
而给卧床休养的孩子讲神明的轶事则无伤大雅。
何事是后世的杜撰,何人与事件无关。
哪些神明其实身在地狱而非天国,哪些神明的职位与民间传说不符。
然,比起轶事本身,叙述时平和爱笑的五条给夏油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我的病,会好吗?”
一日,少见地咳出鲜血的夏油探问道。
“当然。我每天都陪在你身边——这可是世上最好的药。”
“悟,谢谢你。”
夏油收紧双臂。
“不冷吗?”
五条说。
“凉凉的,很舒服。”
体温总是偏高的夏油着迷般触碰对方雪白的肌肤。
或许是与「灵药」亲密接触所致,次日,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将夏油包围。
“悟,我觉得我的身子轻了不少。”
“是吗。”五条牵起夏油的手,“来,我带你去看桃花。”
正值四月,繁花挂满枝头。
夏油所处的房间靠近正门,距栽种桃树的中庭较远。
因此,这是他住下后从未见过的景象。
“我们跑过去吧。”
远远见到一条随风摇动的枝杈时,五条加快脚步。
奔跑、奔跑、将无数由风组成的帘子割开。
对夏油而言,这感觉实在陌生,又实在喜悦。
夏油坐于檐廊边,不住喘气。
他的朋友则径直走向最高最引人注目的那棵桃树。
“神灵也需要爬树吗?”
夏油问。
“过分依赖法术会折损人世间的乐趣。有些事理应亲身体会。”
——他是享受爬树的过程,还是欲图采摘高处的花朵?
夏油注视着逐渐远离地面的五条。
——他所属的天国,在比桃树高得多的地方。
“杰!仔细看!我只表演一遍。”
五条喊道。
稍顷,五条的指尖现出虹色的光芒。
他轻点一片花瓣,使其即刻枯萎。
花的生命已然消逝,随之而来的,是可口的果实。
“吃下它,你将免受疾病的困扰。”
五条将饱满的桃子交予夏油。
“可……”
“佛祖念你品行良好,才应允此事。”
“真的?”
“嗯。加之记载你寿命的文书出了纰漏,这算是补偿。”
尽管夏油未有任何特殊感受,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桃子鲜甜多汁。
“杰,晚安。”
睡前,五条再次抚摸夏油的胸口。
“明天见。”
油灯熄了。
向来悠然自得的守护灵微微蹙眉,仿佛被这话语刺痛。
佛祖对恶疾缠身的孩童施以援手一事迅速传遍城中。
一时间,佛寺内人头攒动。
医者为之惊叹,信徒为之动容。
而大病初愈的孩童,却始终四处张望,不知在找寻些什么。
“守护灵,会消失吗?”
夏油询问前来诵经的高僧。
“他们通常会待上许久。远久于凡人的一生。”
“如果……如果我之前能见到,现在不能,是否代表守护灵已经消失?”
“非也。”高僧紧闭双目,“这代表你万事安好,无须庇佑。”
热潮渐渐退去。
夏油跟随父母,返回家中。
“悟,再见。”
跨过门槛时,他低声作别。
此后,夏油数次前来参拜。
众僧当他是虔诚知恩的信者。
看穿他真实意图的,仅有高僧一人。
“切莫囿于过往,切莫追逐幻象。缘分已尽,天人永隔。”
高僧出言点化。
此言不虚。
如欲究其根本,还需将时间回溯至夏油吃下「仙桃」之前。
晌午,回天国复命的五条遇见同稻荷神谈笑的茶吉尼。
五条稍加寒暄,准备离去。
“那孩子,跟你很像。”
茶吉尼忽然说。
“有吗?”
五条微笑道。
“我记得,你也是九岁便进了天国。”
茶吉尼神色平淡。
“……何时?”
“明日。”
可感知凡人死期的茶吉尼回答。
五条未曾向夏油提起自己的死亡。
即便当时的他能与神明交流,肉身却并非不朽。
通常,五条所传达的话语都颇为晦涩。
一位权贵为得到更加简洁易懂的说法,竟先后四次登门拜访。
五条不堪其扰,直言道:“你的部下恐有异心。”
此举除违背天则,亦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权贵当即处死两名部下,谁料发动叛乱的另有其人。
叛乱持续了半年之久。而终于得以歇息的权贵,又起杀心。
他认为,如若五条将部下的姓名一并说出,他便能免遭劫难。
五条死于守备松懈的节庆时分。
他的喉咙被猛地划开,鲜血汩汩。
此后不久,主导暗杀的权贵落入阿鼻地狱。
五条则升上天国,负责掌管机要文书。
“我想做个云游四方的闲职。”
五条对佛祖说。
“你资质优异,不可浪费。”
佛祖婉言回绝。
言归正传。
接上文,从茶吉尼处得知夏油将死的五条很快回到凡间。
起初,一切如常。
谁知入夜后骤生异变。
夏油干咳不止,手脚发青,掌心沾满鲜血。
此为小法术无力阻挡的,生命的终结。
心底凄然的五条柔声宽慰。
而信以为真的孩童,紧抱他冰冷的躯体。
——还太早。
五条想道。
——这副身躯失去热度,去往天国,还太早。
由此,他做了本该旁观的神灵最不应做的事。
也即重写凡人之宿命。
佛祖口中的「资质优异」,意指五条的实力可与最古的神明抗衡。
他能使花草苏生,如有必要,亦能将「生之甘泉」注入凡人体内。
夏油沉沉睡去。
——我不愿见你长眠。
五条轻抬双手。
顷刻间,盘踞于夏油胸腹的「秽物」便被虹色的「泉水」冲散。
纯净且圣洁的「泉水」,浸润了夏油的全身。
——无疑,我将受罚。
——多半是更长久更严厉的禁闭。
——那就把功劳推给佛祖吧。
初见时执着于佛祖的孩童浮现在五条眼前。
为使夏油信服,他谎称自己手中的桃子能够趋避疾患。
其实那桃子再普通不过,毕竟结果的桃树生在凡间,而非天国。
“明天见。”
孩童照例与他道别。
——这便是最后一面。
五条心中有数。
“他本该今日病逝。你不仅与他定下誓约,还私自篡改他的寿命,可谓过错累累。”
佛祖道。
“你知道他将死,才默许那誓约。”
五条总算了然。
“凡人之死,稀松平常。何以为他破戒?”
“我惧怕。”
“惧怕何事?”
佛祖面容微变。
“我怕他不再温暖,不再鲜活。”
五条坦言。
经此一事,五条被禁止现形。
他于佛寺思过的时间,也变为原来的两倍。
——他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应该能交到不少朋友。
——我在他生命中溅起的涟漪,终会淡去。
五条态度乐观。
奈何,事与愿违。
一次、两次、三次。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他也该放弃了。
每当五条以为其徒劳的尝试即将告终,夏油都会愈加频繁地前来参拜。
——已经一年了……他还没气馁……
五条轻叹。
身高稍长的孩童如往常那般,在其他信者闭眼祈愿时东张西望。
「杰,别再找我。」
深感无奈的五条来到孩童身边。
五条的话语并未传入夏油耳中,五条的手从夏油脸上穿过。
“悟?”
夏油打破了寂静。
——这实在有违常理。
五条万分惊愕。
——难道是流淌于他体内的「生之甘泉」与我有所共鸣?
见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回报,夏油寻找神灵的热情有增无减。
“他这个月竟然来了五次……佛祖都觉得蹊跷,还派寺里的高僧前去劝告。”
参加酒宴的五条不住诉苦。
“我记得你和他有约。”缘结神忽然开口,“与凡人立下誓约,却并未履行,同样要受罚。”
“例如?”
“变为普通的灵——这是最坏的情况。”
“普通的灵……”
五条若有所思。
寒来暑往,夏油业已元服。
他依然保持着每月至少礼佛一次的习惯,风雨无阻。
——他的样子会变吗?
正欲外出的夏油想。
“会。”
——真的吗……咦,刚才的声音是……
“谁?”
夏油环顾四周。
“猜猜看。”
冰冷的手将他的视线遮蔽。
“……悟。”
夏油偏过头,凝视清澈的水蓝色眼瞳。
“你长高了不少——现在几岁?”
“十五。”
夏油答道。
“元服了?”
“嗯。”
“没赶上啊……都怪那帮老家伙。”
“悟,发生了什么?”
夏油问。
“我的禁闭取消了。”
名为五条的白发少年说。
“你能待多久?”
夏油稍显落寞。
“一辈子。”
“悟,我想听真话。”
“这就是真话。”
“可……”
“从今往后,我是你专属的守护灵。”
五条享用着阔别已久的温暖。
于是乎,神明不再是神明,凡人予爱于幻灵。
奇载怪也,奇载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