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

    夏日凌晨在走廊尽头洗袜子,突然全身上下一凉,抬头看见昔日挚友站在镜子里正看着自己洗,双目黯淡无神像两条狭长的深渊——毕竟死了半年。五条悟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以为自己连续几天凌晨醒来终于精神失常犯了癔症,毕竟夏油杰死的时候头发散乱,半边身子都是血,镜子里那位却手脚都在。他用力眨了眨眼,看见夏油杰在镜子里笑了。他赶紧垂下头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啦哗啦响起来,听得人身上更是发冷。五条悟两只手搭在水盆边上,肤色白得刺眼,被灯照得比死者还像死者,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静静地跳。眼看着水要满出来,他还耷拉着脑袋看水盆里倒映的自己,眼睛周围一圈血丝看得清清楚楚,眼下一点暗沉,睫毛湿漉漉,可笑的表情被困在小小的圆形里。随后看到一只手穿过他的身体去关水龙头,可惜阴间的鬼碰不到阳间的人也碰不到阳间的龙头,水还是溢出来连成片流到地上,还有几滴在五条悟鼻尖上挂着,划过上唇咸咸的。
  “你的尸体我暂时放起来了。”五条悟仍然不抬头看镜子,也没看到夏油杰微微笑着点头,他知道自己死后是个麻烦,高专不一定会收他这个罪人的尸,家里更是不认他,没被随便扔在某座山上已经要感谢五条悟,没什么不满意的。他收回手,鬼穿过身体的感觉凉凉的,比被捅了刀子还痛,被触碰到的内脏好像进死人的世界走了一趟,被无数亡魂野鬼踩了几脚攥来攥去当气球吹着玩又塞回了身体,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他只是抽回手就能让五条悟依次感受到肺叶被掐住喘不上气、心脏剧烈跳动,脊柱被折断了一样挺不起来,好像不知道第几次在鬼门关晃悠了一圈。
  不清楚鬼能不能说话,甚至不清楚这到底是真闹鬼了还是癔症。五条悟继续洗袜子,三只袜子寡淡地在水面上漂来漂去,天还没亮,空气湿冷,夏日即将结束就像所有曾经绚烂的都会凋亡,人类也只不过是短暂高歌的夏蝉。他们一起走过两个夏天两个冬天,第一年冬天雪格外得大,中间纷纷扬扬连下了一周,走在室外都不得不打着伞。第二年反倒少雪,整日里太阳明艳艳照着,夜晚冻成的冰在白天又化成水,天空始终不见雪花,结果一直到夏油杰死掉他们也没一起白过头。
    这时鬼魂站在一边轻飘飘开口:“怎么这个时间洗袜子?还是三只。”
   “原来你能说话。”
   鬼魂又点一点头。遗言已经留过了,再说一些抱怨的愤恨的话也没用:“没什么好说的。”
   “回来干什么,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
   鬼魂思考了起来。五条悟自顾自地用力拧袜子,拧好之后搭在一边,甩一甩手,抹了把脸,抬头看镜子。夏油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前和他并排而立,飘起来和他差不多高:“没什么遗憾的,你做自己的事吧,我随便看看。”
  即使是没带眼罩的五条悟也得靠镜子才能看到夏油杰,可能他真的没什么执念,轻飘飘像一层凉雾。思来想去,五条悟又接了一盆水充当镜子,夏油杰低头看水盆,两个人在水面对视了一眼,五条悟眼泪噗地落下来一颗砸在水面,夏油杰的脸于是一圈一圈模糊开来。五条悟不流泪因为他是最强,是最强因为他是五条悟,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到死都不会说自己五岁时捡到一只没有头的蜻蜓,试图用咒力复活它,失败后眼泪也这样掉下来。他后来找了朵花把半只蜻蜓藏进去,举行了小小的葬礼,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眼泪是恶心的,五条家少爷因此试图消灭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位受到命运钟爱的家伙有些异于常人的天赋和家世,做不到的事本就少得可怜,老天爷只好轻轻拨动命运把挚友送上绝路,于是他不敢追不敢想不敢提。杀死一位旧友像掐死一只蜻蜓,五岁时划过脸颊的眼泪穿越二十年再次落下去,看得夏油杰想笑:“你把我哭得好难看,像咒灵。”
    “没哭你,丢了一只袜子,只剩三只了,伤心。”
    这话把鬼逗笑了,五条悟挂着两条眼泪瘪着嘴端着水盆走去晾袜子,鬼笑眯眯跟着他。个子高就是好,晾衣服轻轻松松。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好像下一秒太阳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夏油杰靠在一边吹风,风也从他身体里穿过:“悟,你当时有没有想过和我一起走。”
  “两个教主?那真成了漫才了。”五条悟蹲在地上守着水盆看,看见鬼又眯起眼睛笑了。面对死人好像生死话题都轻松了很多,五条悟认真睁着眼看倒影:“反正早晚都会和你走到一条路上,我还能活多久呢,你要是自己当鬼无聊了就提前把我也带走。”
   “这个世界没你不行。”
   “守护世界,我还不够格。”,蹲下的五条悟体积格外小,这一盆水看起来能把他溺死,十六岁没结果的问题到了二十六岁还是纠缠成一团,在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什么世界啊,人类啊,道义啊,想不通,只能做自己认为正义的事而已。”
   “我也是。”
   “我知道。”
    心热眼冷,为了没有诅咒而试图创造没有非术师的世界,这是他正义的方式,五条悟讨厌这种正义。什么为了所谓的未来的长久安稳平静而亲手毁了当下的平衡,什么为了大多数人牺牲少数,还有什么术师生来就要保护非术师或是非术师就要为了不再产生诅咒而去死,乱七八糟全是胡说。难道他五条悟必须为了保护所有人而活,夏油杰也必须为了理想而被五条悟杀死?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节简直烂俗得一塌糊涂。他承认自己一口认定对方不可能达成这个理想固然是傲慢,但他夏油杰又有什么资格咬定自己的理想便是正确。为自己加上殉道者的光环便伟大、便苦情、便有了苦衷,而五条悟这位扮演正义的老朋友就活该被他丢下吗?五条悟突然想给他一拳问他坚持大义怎么坚持到狗肚子里去了,闹得家人的命不是命,老师的脸面不是脸面,朋友的心也不是心了,最后逼得挚友反目最终亲手为他行刑,说什么心软,他的心明明这么冷这么硬。
    但死都死了,凌晨浮现的孤魂像一场梦,一肚子怨气说无可说,眼泪又孤零零落下去,搅得两个人五官融化在一起,一盆水变成两个世界的交融。
    沉默,太阳缓缓出现,蝉开始夏日最后的鸣叫。
    和鬼说话不用负责,五条悟小声嘀咕:“真要偷我几十年寿命我无所谓,想拿就拿吧。”
    “人死不能复生,拿了也没意义。”,夏油杰还是笑,很久没见他那么开心过,“我看过了,你一时半会死不了。去做你认为正义的事吧,太阳快出来了。”
   “没意义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一起吃的喜久福章鱼小丸子凉面就有意义吗,一起给咒灵画肖像起名字又有什么意思,一起爬的山捞的鱼打的球传的纸条又有什么意义——说到底意义有什么意义,多少人没意义地死掉了又多少人没意义地活着,多他五条悟一个,他自己真的无所谓。
   夏油杰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是微笑着轻声说:“太阳快出来了。”
   太阳快出来了。
   东边天空一颗浑圆火红的球轻轻跃出地平线,霎时天空更亮了几分,蝉依然拼命叫着。水盆里倒映出眼眶红红的五条悟和一旁看不出心情的夏油杰,死了,情绪从破碎的肉体飞走,谁对谁错再也没必要关心,空留活人捉摸不透,最后只剩下细细绵绵的恨。
    五条悟闭上眼睛,阳光斜斜照在脸上,浅色的睫毛是昆虫的翅膀。
   “我不恨你。”夏油杰轻轻拍拍他,虽然后者只能感受到肩膀一凉,好像骨头连着筋被扯出去捣成粉又塞回来。五条悟点点头,再睁开眼发现鬼魂的颜色浅了一点,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似的,脸上惨淡的微笑依稀可辨:“太阳要出来了。”
    鬼魂时间即将结束,到最后也没能确认是真的见了鬼还是自己精神失常。阳光洒在水面上金光闪闪,倒影里只剩下一个人傻里傻气蹲在水盆边,脸颊两侧隐约可见亮晶晶两条。万事万物被镀上一层闪耀的边,正义的快乐的努力履行义务的人们逐个醒来准备开始工作。
    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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