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Paean
2017年12月24日,对于大多数的东京人来说,这一天本应该是与过去别无二致的、极其平凡的一天。明明街上节日的气氛很浓厚,沿街的商店橱窗里随处可见小彩灯装点的圣诞树,却偏偏是让上班族无法喘息的工作日第一天。下班后的新宿街道上一如既往地堵满了车。汽车里的人们透过车窗打量平安夜的街景,仿佛是在观赏一场五光十色的实景电影,向往,却又被疲惫裹挟,不愿意推开车门投身其中。
除了斑斓的圣诞树和轻快可爱的节日歌曲,今夜妆点了新宿的还有许多铁质的巨型机械。它们被树立在人行道旁、绿化带里、都营地铁的出口外,看上去像是锦鲤,樱树,又或者是一尊袅娜的艺妓塑像。钢铁的肌与骨被塑造出种种柔软的姿态,表面荧光质地的漆料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简直让人想起《机动战士高达》或者《攻壳机动队》中的场景。每一具钢铁机械的脚下都放置了一个双语名牌,提醒路人这是一场装置艺术展的展品之一。
“嗨,你们听说那件事了吗?”一群放学了的初中生嬉笑着路过一具展品的脚边,其中一个男生突然神神秘秘地说,“网上现在都传疯了。据说今天就是世界末日呢!”
“真的吗?不会和2012年那次一样是骗局吧。”走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立刻反驳道。
“似乎是一个很有名的超能力者作出的预言……管他呢!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话,佐山你准备怎么度过?”
“我嘛。”被叫做佐山的男孩坏笑着揉了揉鼻子,仰头望向他们身边那尊巨大的机械艺妓像,目光在艺妓胸口饱满的玉峰上流连。“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的话,我想埋在那么大的欧派里一直埋到死……”
火光一闪,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吞没了他接下来的话。学生们循着声音的来处茫茫然抬头,恰好看到那对刚刚被佐山称赞过的玉峰在空中炸开。沉重的金属碎片当头砸落,一瞬间掩埋了几个刚才还在想入非非的男孩子。
血从坠地的金属下涌出来,红色的,粘稠的,看上去不太真实,更像是一瓶被打翻在地的番茄酱。
汽车里的观众隔着车窗看到了这一幕,个个都被吓得动弹不得,就连声音也被掐断在了喉咙里。良久,终于有人率先找回了自己的声带,开始颤抖着放声尖叫。
然而在尖叫声过后,车流竟然还是一切如常地向前移动着。道路的半边正在起火,简直如同地狱一般。与此相对的是,道路的另一边是一如往常下班的人群,仍旧是正常世界的模样。来来往往的人们虽然神情惊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打算穿过街道过来救人,就算是愿意停下来拨打火警电话的人也很少。更多的上班族只是朝这里瞥了一眼,就赶紧挟起自己腋下的公文包,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低头走远了。
然而他们独善其身的想法很快就落空了。机械艺妓像的爆炸只是个开始,伴随着灼眼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安放在新宿街道上的展品一个接着一个地爆炸。熔化的赤红色铁渣飞溅如雨,狂乱地打在墙体和路面上,一旦沾上人体就烧得皮焦肉烂。被炸掉了半截身体的机械们开始在路上奔跑,像疯牛一样莽撞地撞穿街道,身上还挂着没有熄灭的火焰,沿途引燃了被堵在路上的车辆。新宿的街道烧成了一片火海。众生在火海中挣扎哭喊,面容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即使是那些妆容精致的都市女孩,在这一刻也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与此同时,在距离东京百里之外的京都,千年古城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历史悠久的木质建筑更加难以抵御机械怪物的摧残,古雅的灯笼与纸招牌在火中化为片片飞灰。夕阳涂红千里,残照与火光两相辉映,殷殷地照在京都城外的比叡山上。
在日暮中、在烈火中,不知是谁先想起了那个近期在网络上传得甚嚣尘上的流言。
“2017年的平安夜是世界末日。邪恶的蜥蜴人会在这一天大举进攻地球。”
距离盘星教的教祖发出最后的末日预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有不少教徒破译了预言信的密码,并且将预言的内容发在了网上,2017年世界末日的说法不胫而走。此刻的电视和网络上充斥着新宿与京都突发大火的新闻,再加上12月24日这个特殊的时间,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蜥蜴人开始入侵地球的铁证。
“与其变成蜥蜴人的奴隶,我还不如现在就自杀。”年轻的女孩放好了满浴池的温水,绝望却坚定地拿起了准备在一旁的水果刀。
“今天去死的话,明天就不用受苦了吧?”跳下铁轨的少年在黑暗中踩着枕木行走,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响起了火车的鸣笛声。
“还是跳下去吧,就算死了也比现在的生活更好。”形容潦倒的上班族站在高楼天台的边缘,犹豫许久之后缓缓跨出一步。
“真遗憾啊,电视剧还没有播完呢……”柔弱的家庭主妇将系好的晾衣绳套上房梁,悄无声息地蹬开了脚底的矮凳。
“宁死不降!玉碎!”用白毛巾裹头的老翁一刀刺入自己的腹部,随即痛得滚倒在地板上。
“就这样吧。”颤抖双手的老妇从药盒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安眠药,狠狠心将它们全部倒进了嘴里。
千禧年后的媒体没有传播边界的限制,它们成了谣言最好的载体和帮凶。一时间,像这样的自杀事件在日本各地的夜幕下竞相迸发。还有更多的教徒在死亡的门外再三踯躅,又想死,又怕死,迟迟作不出一个干脆的决断。
这是漆黑的一夜,也是血色的一夜。无数人在黎明到来之前选择草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笃定了第二天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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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新宿区火灾新闻的那一刻,无边的怒火也在五条悟的胸中爆发了。他扑回自己办公室的电脑前,以最快的速度在浏览记录里找到盘星教的官方网站。然而此时的网站已经人去楼空,纯黑的页面上只剩下一串惨白色的符号——又是一条用“蜥蜴人语”加密过的留言。他强压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怒火,重新翻出备份在手机里的新版蜥蜴人语辞典,逐字逐音地翻译过去。很快,这条崭新的加密讯息就被他翻译完毕:“来HILLS楼顶找我。”
HILLS,六本木之丘大楼,这个地址五条是知道的。那是位于东京港区的一座摩天大楼,正对着东京电波塔,楼顶是高约270米的全开放式超级瞭望台,也是观看东京城市风景的最佳地点之一。夏油杰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恶徒。他不仅要制造爆炸袭击,煽动全日本的恐慌情绪,他还要坐在全东京最奢华的观景台上,欣赏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地狱。
五条一指戳灭眼前的屏幕,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就往外跑。
在赶往六本木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来,各种各样奇怪的记忆碎片都拼命地往他的脑海里挤。他想起灰尘弥漫的高中体育器材室,动漫社的五个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体操垫上讨论和创作《原子忍者》的漫画;他想起自己愈合多年的两只耳洞,想起耳钉枪刺穿耳垂瞬间的微微凉意,有人前额垂落的一缕黑发扫在他的脸颊上;还有那首从广播里突然跳出来的摇滚乐,林肯公园的《Numb》,主唱嘶哑的歌喉和剽悍狂野的吉他,在记忆的背景里反反复复地响个不停。
它们都去了哪里?那个总是在自己记忆深处微笑着的少年夏油杰又去了哪里?
五条很少喝酒,可他觉得自己现在像喝醉了酒一样郁郁寡欢。他一拳砸开车载音响,想要放一首激烈的音乐给自己提神,交通电台里却很煞风景地放着一首玉置浩二的老歌:
“もうFriend、心からFriend。
“いつまでもFriend、今日からFriend。”
在用自己的双眼确认过现在的杰之前,我依然愿意最后相信他一次。
五条悟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在东京的夜色中轰然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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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升到了摩天大厦的最顶端,六本木之丘楼顶的瞭望台随着电梯门的打开缓缓现出全貌。与大厦的富丽堂皇相比,这片全东京最好的观景地点居然显得有些朴素。瞭望台四面被齐胸高的铁栏杆围住,远处是深绿色的停机坪,在黑夜里被照得灯火通明。停机坪前的地台上固定了几列圆形的咖啡桌,其中一张圆桌后面坐着一个人,正在闲闲地翻看一本画册似的薄书。那张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面具被他放在桌角,面具两旁用于固定的红穗垂落下来,在高空的狂风里猎猎地飘转不休。
他自顾自地翻了两页书,仿佛才注意到有人乘着电梯上来了,于是抬起头对着来客微微一笑。男人五官清癯,长长的黑发半披在肩头,哪怕是穿着华贵却臃肿的僧袍与袈裟,依旧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把手里的书页抚平合好,拿起弥勒面具盖住封面,这才慢条斯理地从咖啡桌后面站起来,脸上依旧带着含蓄而微妙的笑容。
五条悟从电梯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脚步沉重,在前进的同时把戴在眼前的墨镜摘了下来。他满头雪色的短发在光中被风揉开,亮得像是熔化的银,又像是从天穹上偷来的一抹月光。
男人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凝固了。他惊愕地望着五条,把一双狭长的狐眼瞪得前所未有的大。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追到了这里。”
“怎么了,看到是我让你感觉很遗憾?为了找到你,我们可花费了不少的工夫,杰。”五条问。
“我以为这个时候来的是硝子,也有可能是七海和灰原,唯独没有预料到你会来。”听到自己被五条揭破了身份,终于展露真容的夏油杰长叹一口气,目光极不自然地从五条的脸上移开,“你不是后来做抽卡游戏去了么?还拿着家里的钱开了一个游戏公司。我以为,像你这种依靠贩卖虚拟为生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大义和抱负。”
“你所谓的大义,就是复仇和滥杀么?”
“你说竟然我在‘滥杀’?悟,这就是你不理解我的地方了。”夏油向着新宿的方向转头看去。在那里,连烧了几个小时的大火依旧没有被完全扑灭,红艳的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空。“我很乐意为你解释我的想法。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不长,花不了你太多时间的。”
五条沉默片刻,沉重地点一点头:“好。”
夏油杰要讲的这个故事,和五条悟曾经从重面春太那里听到的那一个其实情节大体一致,只是因为更换了叙事的视角和叙述人,所以整个故事显得更真实,更残酷,仿佛能够隔着时光嗅到那一夜避难所里升腾的血腥气。他讲述自己是怎么在中越冲地震期间被困在山中,怎么亲眼目睹了人类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化为野兽。那些大学生不仅仅是砍下了天内理子的一条小腿,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们还试图生火起灶,兴致勃勃地实验人肉的做法,带着霉味的炉烟把夜色都熏黄,让人感到天旋地转。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夏油就被关在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空储藏室里,嗅着带毒的黄烟,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失去了一条腿的天内还躺在冰冷的石桌上昏迷,这群野兽却已经开始畅想起了更多:“那个被我们抓起来的高中小鬼,虽然看起来不胖但是个头不小,身上的肌肉应该也不少;把他关在储藏室里饿几天,等到女孩子的肉吃完了,下一个就吃他的……”
自从那一刻起,十七岁的夏油杰彻底对人性失去了幻想。
“被救援队从山上救下来之后,我一个人在医院里躺了很久,后来才知道那些家伙根本没有被重判。我不想再上学了,有一段时间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藏着一把小刀,心想,如果我在路上看到他们中有哪一个被放出来了,我就直接拔出刀冲上去,大不了和畜牲拼个同归于尽。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慢慢地想通了,只靠一时的血气之勇是没有用的。我最多可以杀一两个人,却杀不完他们十几个人。我应该另想一种办法,一种更高效、更周密的方法,花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把那些畜牲一个个地找出来杀掉。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把自己的住处从新潟县搬到了东京,在搬家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那本《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的复印本。”
他捧着漫画如痴如醉地看了一夜,在天色破晓时突然大彻大悟:世界末日,多么迷人的概念,有多少惊世骇俗的谣言都假借它的名义而行。如果自己能编造一个类似的谎言,笼络一群像阿萨辛派刺客一样的信徒为自己所用,自己的复仇计划是不是也能变得更有把握一些?
那一年是2012年,玛雅预言、12月21日世界末日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夏油杰顺势混迹其中,借助当年五条悟为《原子忍者》漫画设定的世界观,自己建立起一个小小的组织。然而,2012年结束得太快了,当12月22日清晨的太阳照常升起时,一切有关于世界末日的流言都不攻自破,夏油的小组织也不得不宣告解散。这段短暂的传教经历让他学会了三件事:第一,不要事事都亲力亲为;第二,最容易被谎言蒙骗的人是那些饱食终日的御宅族;第三,网络的宣传力量非常重要。
于是他重新完善了自己的理论和话术,在2014年初重振旗鼓,建立了一个名为“盘星教”的教团。这一次他果然无往不利,不到一年的时间,通过教团捐献名录登记造册的信徒就已经超过了千人。也是在这一年,他第一次打听到了重面春太他们的消息——这群畜牲居然提前从少年感化院出狱了。
“所以你后来就一个个地杀了他们,对吗?你还对你的信徒们说,他们都是假扮成人类的蜥蜴人。”五条悟问。
“就连这个也被你查到了吗?”夏油杰说得神采飞扬,“把他们说成是蜥蜴人,在我看来反而是对蜥蜴人的侮辱。因为蜥蜴人好歹是来自宇宙的高智商种族。他们算什么东西?一群又蠢又坏的猪猡罢了。”
他的尾音被吞没在直升机扇叶鼓动的轰鸣声里。五条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正好看到一架矛隼般的贝尔407GX直升飞机绕着六本木之丘大厦楼顶盘旋,最后缓缓地降落在夏油身后的停机坪上。飞机的一侧舱门霍然打开,从中探出来一个身材高瘦的非洲裔男子,冲着夏油的背影挥手大喊:“夏油!夏油!快上来!”
五条的记忆力一向好得过分。只是一个照面的工夫,他就认出了那人名叫米格尔,据说是来自美国的先锋艺术家,同时也是设计制造那些杀人的机械,协助夏油发动新宿和京都两场爆炸袭击的重犯之一。
“你们先等一会儿吧,现在的时间还很宽裕,所以我想和我对面这位好久不见的挚友再多聊一会儿。”夏油头也不回地向米格尔挥挥手,“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啊,对了,故事到这里已经全部说完了。但是在这个收集教徒准备复仇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一个几乎人人可杀的群体——就是那群毫无主见,轻易就被我编造的末日谣言捕获的御宅族。
“不觉得很可笑吗?万物之灵长竟然主动停下了进化的脚步,放任自己的脑子抛荒长草,沉溺于无意义的符号收集游戏。荒谬!如果说那些我原本要杀的家伙是同类相食的猪猡,那么这群人就是动物园里饲养的猿猴,不仅一个个头脑空空,就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已经失去了,一切全都仰赖城市环境所营造的、短暂的文明假象。一旦文明的面具被撕破,一旦他们遭遇了我曾经遇到过的那种事……他们就会立刻崩溃。与其让他们溺死在脆弱的文明泡沫里,还不如由我送他们早登极乐。一个健康的、人人积极向上的世界,不需要他们这样的猴子。”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歉赧地笑了笑:“哦,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你现在就是靠着搜刮这些猴子的钱包发家致富的。”
“请注意你的措辞……杰。”
五条悟紧咬着满口银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我不管你对他人分别抱有什么看法,你现在是在杀人!”
夏油杰冷漠地勾勾唇角:“噢,杀人。难道我之前杀的人还少吗?”
夏油的这副态度彻底点爆了五条积蓄一整夜的怒火。他用力闭了闭自己的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脸上已经彻底抹去了表情,只剩下一对嵌在眼眶里的苍天之瞳锐光闪闪,盛怒的目光里像是藏着狮子:“我记得你在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好像说过,你认为比我更有可能找到这里的人是灰原?你还记得灰原么?”
“当然记得。”夏油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不在这里吗?”五条说,“他死了,而且就是被你杀死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下去:“他的母亲是你们盘星教的教徒,我还在盘星教的官网上看到了她为你们录的传教视频。你应该记得灰原的母亲吧?高二暑假的时候,灰原邀请我们几个去他家里合宿,当时为我们做了一桌中华料理的人就是她。还有灰原的妹妹,那个时候她还在上小学,今年已经是新晋的大学生了。他妹妹从小眼神就不好,放着堂堂的五条悟大帅哥不欣赏,非要整天绕着你打转。
“可是她也死了。他们现在都死了。身为信徒的母亲听信了你编造的谎话。为了不让她心爱的儿女在未来的世界里受苦,她带着他们一起烧炭自杀了。”
伴随着五条面无表情的陈述,夏油渐渐地沉入了回忆。他想起了灰原雄,高中动漫社的勾线助手和捧场王,那个眼睛很大的西瓜头男孩。他不知道灰原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可能会长成庸俗的大人,但更有可能永远都是一张精神活现的娃娃脸。如果没有中越冲地震期间的那场血案,或许他还能见证灰原与一个女孩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伴郎的角色一定属于和灰原关系最好的七海建人,他和五条悟不惮于拉下脸皮客串婚礼花童,抱着枕头站在台上齐声高唱“Love and happiness”,把所有宾客逗得哄堂大笑……
他唯独没有想到灰原已经死了。
“灰原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这件事。不过,就算我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他,和他说‘你以前最敬重的夏油前辈以后会间接杀了你’,以他那种性格,恐怕也只会把嘴一撇,嘟嘟囔囔地说‘这怎么可能’吧?”
你编造的教义旨在笼络那些主动自绝于社会的虚无信徒,你以为你的计划完美无缺。但在那些连你也预料不及的故事线里,已经有正直的好人因你而死。
复仇的基督山伯爵终于变成了小丑,凝视着深渊的人终于被深渊吞噬。
狂风呼啸,夜幕幽深,远方新宿区的大火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被扑灭了。在城市茫茫的一片灯火海上,六本木之丘大厦灯火通明的瞭望台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孤岛,高悬在离地270米的天空中。时间是最公允的见证者,它从不为任何人放慢它的脚步。就在夏油与五条无声的对峙中,2017年12月25日的零点正在悄然逼近。没有入侵地球的蜥蜴人,没有高踞云穹的巨型母舰,什么也没有。又一个末日的谎言在时间的见证下不攻自破,这个世界即将一如往常地迎来崭新的一天。
夏油杰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微笑,不是冷笑,而是近乎癫狂的仰天大笑,骤然爆发的笑声很快就让他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又淌下了泪。泪水越流越多,古怪又凄惨地爬满了他的笑脸。“看来我又搞砸了一件事。”他说,“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感觉挺滑稽的,都可以为它单独再开一本漫画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悟?”夏油嘶哑地吼叫起来,“走吧!报警吧!或者干脆杀了我为灰原报仇!你不是‘原子忍者’吗?原子忍者可不会对他的敌人心慈手软,对不对?”
这一刻漫画与现实轰然交汇。在夏油朦胧的泪眼里,站在他面前的悟有一瞬间已经变成了漫画里嫉恶如仇的原子忍者。他突然调转了身体的方向,一步步倒退着走向瞭望台的边缘。五条心头一紧,不假思索地朝他扑了过去,竭力去抓一只在风中飘舞的衣袖:“你要去哪里?杰!”
“去我该去的地方。”
夏油杰的脚步越退越快,转眼间后背就已经挨上了天台边缘的铁栏杆:“不问问我还有什么遗言吗?原子忍者总是在杀死敌人之前倾听他们的遗言。”
他忽然收敛了表情,向着五条悟露出一个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平静又温和的微笑:“作为一个反派,就应该死在漫画完结的前一页。”
他越过铁栏杆,向着脚下璀璨的灯火海洋飞身一跃。
以六本木之丘大厦的高度,从楼顶坠落大约需要八秒的时间。五条呆呆地凝望着吞噬了他的那片灯火,不敢去听八秒钟后人体触地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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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停机坪上的那架直升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载着两个尚需逃命的异国亡命徒。五条悟没有管他们。他先是打电话向家入硝子和七海建人分别确认了安全,然后报警陈述了盘星教祖坠楼和逃亡直升机的事。做完了这些之后,他已经被无尽的疲惫感淹没,只能勉强拖着脚步走回天台中央,随便找了一张咖啡桌暂时坐下。
当他坐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挑的桌子正是之前夏油杰坐过的那一张。永远微笑的弥勒佛面具被正面朝上放在桌角,底下压着一本A4大小的薄书。五条移开面具把书拿起来,翻开它的第一页,白发戴黑眼罩的原子忍者赫然跃入了他的眼帘。
被他拿在手里的,竟然是动漫社当年根本没做出来的《原子忍者》漫画第二册。
借着高楼顶端耀眼的灯光,五条飞快地把漫画翻阅了一遍。这本漫画讲了一个他从没有读过的新故事:击败了入侵地球的蜥蜴人之后,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处处需要修补,一个从前隐匿在山中的邪恶科学家集团趁机四处作乱;为了守护人类的文明,孤独的原子忍者继续在地球上行侠仗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下了以左腿为武器的机械少女Riko,与她一起全歼了山中的科学怪人,并且决定将少女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看来夏油在离开了他们之后还在继续画这个漫画。漫画里的机械少女Riko梳着黑亮的麻花单辫,头上戴着波点花纹的发带。哪怕没有亲眼见过天内理子本人,五条也能根据家入在冲绳拍的照片认出来,那正是一个十年前的初中生天内。
他把手里的《原子忍者》第二册翻到下一页。漫画的内容在这里猝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潦草的大字,看起来是用为漫画勾线的蘸水笔直接写在原稿纸上的。一路下斜的文字锋锐如刀,每一笔仿佛都在无声倾泻着书写者的痛苦:
“换成是你的话,就一定能做到吧?”
五条悟呆滞地盯着那句话,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凹凸不平的稿纸,就像是在触摸那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十年光阴。
一点温热的水珠“啪”的落在纸面上。午夜的天空没有下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