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2021夏五春融消雪产粮活动•中调•火焰树)by 朝五晚九

*本故事通篇虚构,与现实事件无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01.Numb

初中毕业的时候,为了更高的考试偏差值没有去上家附近的高中,而是选择了一所坐落在东京市郊,据传偏差值非常高的私立高中。结果等到真正入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进了一所佛教学校。开学第一天,新生教室的每一张课桌中央都被放了一只文库本大小的纸盒子,上面规规正正地写着“恭喜入学”的字样。原以为里面装的会是校徽或者校规手册,结果打开之后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串木质的念珠。

在这座校园里,早起铃变成了寺庙的钟磬声,晨读的内容也改成了佛经,原本的伦理课更是干脆成了传教布道的法会。这里的大部分学生对干瘪枯燥的佛理提不起兴趣,只剩下一厢情愿的教师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在这寺庙一般的校园中,学生们就像是被困在鱼缸里的金鱼,日复一日在死水里麻木地游来游去。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家入硝子这么想道。

下课铃响了,现在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任课教师大概也急着吃饭,只拖堂了不到五分钟就匆匆地收拾教案离开了。家入默默地收起课本,从桌肚里摸出自己一早就买好的炒面面包和牛奶。根据学校给出的时间表,从现在开始到下午第一节课之前,被称为“自由发展的午休时间”。然而哪怕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校园广播也要见缝插针地放上半个小时的佛经,真是让人倒尽了胃口。

正当家入准备撕开面包的包装时,挂在她头顶的广播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就像是一个人狠狠地清了清嗓子。

节奏强劲的摇滚乐从音响中轰然涌出,家入撕扯包装袋的双手在空中定住了。

“I'm tired of being what you want me to be,

“feeling so faithless lost under the surface,

“don't know what you're expecting of me,

“put under the pressure of walking in your shoes.”

一个略微沙哑的男声,起初只是低吟浅唱,很快就开始亢奋地吼叫起来,就像是一颗从外太空猛地撞入地球的流星,肆无忌惮地切开厚重的大气,爆发出璀璨的光与焰。吉他和贝斯交相滚出厚重的低音,连绵的鼓声如同水银泻地,狂野而剽悍,莽撞得生气勃勃。死水般的校园蓦然间变成琴板和鼓面了,每一寸土地,每一颗心脏,都在激昂的音乐声中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

一张张麻木的脸抬起来了,开始寻找距离他们最近的音响,于是有的人愕然,有的人皱眉,然而更多人的反应却是大喜过望。慢慢地,已经有认出了这首歌的人开始轻声地跟唱。他们的声音越汇越大:

“I've become so numb I can't feel you there!

“I've become so tired so much more aware!

“I've becoming this all I want to do!

“Is be more like me and be less like you!”

家入硝子当然也被裹挟在这狂热的人群中。她不认得这首歌,她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无聊的日常生活正在被颠覆,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吗?

#

那是在2006年的四月末,封闭的佛教学校里第一次响起了摇滚乐的歌声。第二天的晨会上,每日例行的读经破天荒地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个被年级主任推上讲经台的大男孩,挂鸭子似的在全校师生面前排成一行。其中,两个一年级的学生低垂着脑袋,看上去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另外两个二年级的少年却插着兜,仰着脸,一副不后悔不服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活像是两只被丢上了台的小斗鸡。

年级主任名叫夜蛾正道,年过三十,膀大腰粗,强壮得像一只西伯利亚棕熊。学生们害怕他,于是从他的姓氏“夜蛾”出发,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夜叉”。“夜叉”握着原本用来领诵佛经的话筒,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逐一从四个学生脸上扫过:“下面我来宣读学校的批评通知。”

家入站在台下的人群中,暗暗地在心里“哇哦”了一声。

“首先是高二A班,五条悟、夏油杰两名同学,在校期间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经查,昨天中午午休期间,两人擅自进入播音室,将原本准备播放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更换为美国摇滚乐队林肯公园的歌曲,严重扰乱校园纪律,在学生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为严肃校规校纪,教育本人,警示他人,依据《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守则》违纪处分相关规定,鉴于两人学习成绩优异,认错态度诚恳,经校委会研究决定,给予两人通报批评处罚,限时一星期上交手写五千字检讨书一份。”

通报批评的最后几句话,“夜叉”几乎是咬着牙花子读出来的。毕竟,站在台上的两个二年级小子别说是“认错态度诚恳”,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哪怕是站在满堂的师生面前接受批评,他们也照样觉得自己没错。白头发的那个倔兮兮地绷着一张脸,只在听到要手写五千字检讨书的时候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留着黑色长发、在脑后绑了个发髻的那个一直微微地笑着,脸上的神色不阴不阳,看上去也不像是愿意悔过的样子。

“夜叉”鼓着眼睛瞪了他们快半分钟,这才把目光转到另外两个鹌鹑似的一年级学生身上:“高一C班七海建人、灰原雄,原学校广播社成员。昨天午休期间玩忽职守,致使播音室钥匙失窃,事发之后没有积极阻止五条、夏油的违纪行为。鉴于两人学习成绩良好,平时遵纪守法,认错态度特别诚恳,决定给予两人通报批评处罚,即日起退出广播社。宣读完毕。”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现在,向全校师生鞠躬道歉,说‘对不起’。”

一年级的两个倒霉蛋二话没说就躬了下去,而且还是最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二年级的两人却在这个时候抻了抻腰杆,俨然是要和“夜叉”死磕到底的架势。果不其然,“夜叉”被他们激怒了。他大步流星地走上讲经台,一条胳膊圈住一个浑小子,压着他们的脑袋恶狠狠地往地下按:“跟着我念,‘对不起’!”

被按着头的两人对视一眼,拖声拖气地跟着“夜叉”复述:“对——不——起——”

人群中的家入硝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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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Infinity

2017年的九月某日,日落后的天空是清澈的灰蓝色,天与地的距离仿佛被拉扯得很远。正是在这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夜空下,门前的两盏御灵灯被点了起来,颤颤摇动着昏黄的光。身穿纯黑西装或是黑色套裙的男人女人穿过被御灵灯点亮的正门,默默地走进了黑与白的世界里。门外支起的白幡上题着令人心痛的文字:故灰原氏葬仪式场。

灵堂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灵前诵经的和尚不断敲击木鱼的“笃笃”声。五条悟和家入硝子在香案前站住,双手合十微微鞠躬,谁都不敢抬头向上看。七海建人站在他们的身后的一排,取下夹鼻的金丝眼镜,露出一对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烛光如山如海,供桌摆满盛开的鲜花,团团簇拥着三张一字排开的黑白遗像。母亲放在中间,妹妹放在右首,供桌左首的照片上,赫然就是他们曾经的高中同学灰原雄。这张被用作遗像的照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摄的。照片中的灰原看上去青春洋溢,正对着镜头露出有些傻气的灿烂笑容,仿佛还在疑惑照片外的人们为什么个个都神情悲伤。

几秒钟的默哀礼结束了。五条搀扶着家入重新站直了身体,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了香案一侧不断抹眼泪的灰原雄父亲身上。眼前的老先生已经年近六十,之前一直在外地工作。一夜之间骤然失去妻子和儿女对他打击很大,原本和儿子一样矮壮精悍的身材,现在却已经微微地佝偻了,呈现出颓唐的老态。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老人抬起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感激地冲着五条点了点头。五条不知所措,只好也向老人轻轻点头问候,扶着家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了。

遗体告别之后的晚餐会上,几个高中时代的好友坐在同一桌,每个人都心事重重,面前的杯盘碗筷都成了摆设。七海过去和灰原关系最好。他踌躇再三,哑着嗓子开口了:“其实……就在他出事的前几天,我们还刚刚通过一次电话。”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家入抓起自己手边的酒杯,发泄式地把整杯酒都倒进了嘴里。

“没什么特别的。他就是告诉我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相亲了,希望能在明年之前交到女朋友。他还说,如果以后要结婚的话,婚礼一定会邀请我们几个参加,尤其是你。”他把眼睛转向五条的方向,“你知道他一直都很崇拜你,就连LINE的头像都是‘原子忍者’。”

“原子忍者……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五条低声喃喃。

“距离高中毕业已经有十年了吧。”家入摇摇头,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自从夏油的那件事之后……”

我们再一次经历了伙伴的离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谁都听懂了她的意思。餐桌上不再发出其它的声音,只剩下家入和七海给自己灌闷酒的响动。五条没有喝酒,他的酒量一向很差,于是只能用手指一遍遍地摩挲酒杯,直到冰冷的玻璃在他的手心里被煨得滚烫。

#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就读于同一所私立高中,五条和家入比七海和灰原年长一级。那是一所古板又封闭的佛教学校,校园里处处充满令人窒息的空气。学校对学生实行高压管理,可供学生自己支配的课外时间少得可怜,还不许学生组建校园社团。即使是已有的几个社团,也都在顾问老师的强权控制之下,毫无自由可言。

第二学年伊始的“摇滚乐事件”发生后,七海健人和灰原雄受牵连被广播社开除,转天就被五条悟和他的朋友找上了门。几个男孩不打不相识,再加上被他们吸引而来的家入硝子,五个人聚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动漫社,瞒着老师和同学创作自己的连载漫画。漫画的名字叫《原子忍者》,剧情和画风都模仿当时流行的JUMP漫画,五条负责脚本,他的同班好友负责作画,灰原勾线,七海贴网点,社团的一点红家入原本对动漫没什么兴趣,结果硬是被五条塞了个“编辑兼社团经理兼时尚指导”的超长头衔。

随着五条和家入从高中毕业,动漫社也不可避免地解散了,几个朋友各自天南海北,虽然一直保持着联系,却也只能通过电话和LINE交流。混血儿七海考取了金融分析师,目前在六本木的一家跨国投资银行里出任基金经理;家入在医学院本硕博连读八年,现在是东京某居民区的社区全科医生;富家大少爷五条则更加离谱,他在大学期间就开始自己开发游戏,毕业前夕用家里给他的“零花钱”开了一家网络公司,现在已经是行业里小有名气的游戏厂商,主营时下流行的gacha手游。

和三个朋友金光闪闪的个人履历比起来,灰原雄的人生似乎就显得平淡了许多。他性格开朗外向,喜欢与人相处,因此在大学毕业之后做了幼师,留在老家陪着身为全职主妇的母亲和比他小八岁的亲妹妹。他过世的时候是二十六岁,妹妹今年刚考上大学,家庭幸福和睦,还准备谈个女朋友……平凡的生活似乎正要开始蒸蒸日上,谁能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急转直下。

就在一个星期前,灰原的母亲把自己的一对儿女绑在家里,然后封闭了所有门窗,烧炭自杀了。

灰原工作的幼儿园距离他家很近,不少同事和学生家长都是同社区的住户。一名尽职尽责的年轻教师突然无故旷班引起了他们的警觉,经过短短半天的信息发酵,时间刚过中午就有人报了警。当天下午三点,警察打开灰原家反锁的大门,看到的就是三具雕塑般凝固在客厅里的尸体。母亲的尸体端坐在沙发一角,表情安详平静,仿佛对亲手杀死自己的子女毫无悔意。绑着兄妹二人的两把椅子倒在地板上,兄长的牙齿咬着妹妹背后的绳结,只差一点点就能解开她的双手,却再也不能做到了。

除了炭盆和三具死状诡异的尸体之外,整套住宅公寓都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负责办案的刑警找不到线索,最后只能将作案动机认定为主妇单调生活导致的精神失常,以一种极其荒唐的方式结案了。

#

“对了,还有一件事。”

或许是酒精撬动了深藏脑海的记忆,酒过三巡之后,七海建人忽然又回忆起了一点过去的事情:“灰原打电话给我的那一天,还给我发过一张奇怪的照片,问我认不认识上面的图案。”他把自己的智能手机拿出来,点开LINE翻到那张聊天图片:“就是这个图案。”

五条悟和家入硝子闻言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探头去看。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手绘图形,被人画在一张白纸上,主体是一个横向的“8”字,被一条从左向右的斜线穿过中心分成两半。

“被划掉的8?”家入已经喝得有些迷蒙了,一张口吐出的全是酒气,“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七海,你的手机没有打开自动旋转吧?”五条问。

七海把手机转回去瞥了一眼:“没有。灰原发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方向。”

“那么这个符号的主体很有可能不是8,它有自己的含义:无穷符号。”五条仔细地端详那个图案,“据说这个符号起源于神话中吞噬其尾的大蛇乌洛波洛斯,也有人说灵感来自莫比乌斯环。无论来源如何,现在这个符号在数学和物理中表示无限大。至于这条划开无穷符号的斜线——”

他按了按自己隐隐胀痛的山根:“我想不到了。不过就像硝子说的那样,这东西看起来倒是怪眼熟的。”

“谁知道呢……”七海把手机收了回去,重新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我刚刚在想,这个图案会不会和灰原的死有什么关系。”

“如果只是我们其中有一个人感觉熟悉,那还有可能是巧合;现在我们三个人都感觉熟悉——不,应该是四个人,灰原应该也是因为认出了它才来问你的,那么这个图案就一定有它的不寻常之处。”作为在场唯一没有喝酒的人,五条悟觉得自己的头脑越转越快,“我提议,我们每个人都抄一份这个图案,分头打听一下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它,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他在西装的内兜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把暗器似的公司名片,背面朝上分发给七海和家入:“就用这个画吧。”

横卧的无穷符号,再加上一条斜穿符号中心的直线……在转抄这个图案的时候,不知为何,他捕捉到了一丝奇妙的生涩感。作为一家网络游戏公司的创始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依赖键盘记录灵感,与人沟通,最多也就是在签署合同的时候用签名笔挥一个自己的大名。算起来,自己上一次拿起画笔,似乎还是在上大学之前……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高中动漫社一起绘制《原子忍者》创刊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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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Naivete

“我们要画全日本第一的少年漫画!”

十七岁的五条悟喊出这句宣言的时候,夏日正以它最强劲的阳光灼烧着大地,户外气温接近四十度,室内闷热得好比蒸笼。动漫社的五位元老挤在学校的体育器材室里,几张摞在一起的体操垫就是桌子,“桌面”上摊着一本被五条偷偷带进来的《周刊少年JUMP》。

“好耶!”灰原雄一向是最热衷于给人捧场的,当场就大声欢呼了起来。

“然后呢?”家入硝子坐在远处的跳马箱上晃腿,“你要把它拿去投稿什么漫画奖吗?”

“我觉得你们都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坐在五条对面的七海建人摇摇头,“首先,我们这个所谓的动漫社里根本就没有会画画的人啊。”

“说到画画的话,我还是会一点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时候说话的社团第五人。被目光环簇的黑发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小学的时候,跟着爸妈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

“哇哦,你学的不会是浮世绘吧?”五条毫不客气地吐槽道,眼神落在好友清淡疏朗的东亚式五官上。

“想什么呢,是素描。”夏油杰飞快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有谁带了自动铅笔吗?借我一支。”

“我带了!”灰原当即贡献出自己的笔盒,还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大本草稿纸。夏油撕了一张白纸,捏着笔杆沉吟片刻:“画什么好呢……要么你们告诉我现在想看什么?”

“给我画个《全职猎人》里的角色吧!富坚义博自从今年的第12期JUMP以后就一直在休刊。”五条兴冲冲地提议。

夏油瞥了一眼好友天生色素缺乏的银发和蓝眼,心里已经有了计划,“那我画一个奇犽吧。先让我回忆一下应该怎么画……”

自动笔尖划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就勾勒出一个头发软软的小男孩轮廓,看得其他几个围坐在桌边的男孩瞪圆了眼睛。远处的家入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夏油背后,踮高了脚跟专注地旁观他画画。和他先前自谦的语气不同,夏油的绘画基本功非常扎实,对人体动态的把握也很准确。他几乎不动用橡皮,画错的地方就直接加线覆盖,服装深色的部分用排线填充,最后捏着画纸的两角自信地一抖,吹去了纸面上细碎的笔屑和橡皮屑:“完成了。”

“好厉害啊!”捧场王灰原当即脱口而出。

几秒钟之后,来自同伴们的赞美声排山倒海而来。“太厉害了!”“这已经是能成为漫画家的水平了吧!”“你真的没有专门学过画漫画吗?”

“略懂而已。我觉得不同形式的绘画背后应该都是相通的。”夏油心平气和地笑笑,“不过只靠我一个人画肯定忙不过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漫画助手帮我勾线。你们有谁愿意报名的?”

灰原第一个把手举得高高的:“学长,我想做你的助手!”

“哎哎,别把我无视了啊!”五条不幸晚了一步,气得他当场滚倒在面前的体操垫上,“我也要加进来!杰你一个人要全权负责漫画构思很辛苦吧?不如把漫画脚本的工作交给我。以后我和你就是东京都的大场鸫和小畑健,我们的漫画一定会大红大紫的!”

“呃不,先不说我有没有小畑健的画功,大场鸫好像本来就是东京人吧?”夏油见缝插针地吐槽了回去。

“你就说让不让我加入吧!”

“我怎么会拒绝你呢?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对吧?”夏油温和地回答道。

“那就一言为定!”五条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上一秒还像海带一样软绵绵地趴在桌上,下一秒就像泡了水的西芹一样精神活现起来,一对狡黠的蓝眼睛骨碌碌转到了七海的方向:“七——海——”

“你别看我。我既不会画漫画也不会写小说,我看着你们画就好。”七海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赶紧借口推辞。

“放心,我刚刚已经为你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工作。”五条用双手捧着脸颊,笑容贼忒兮兮的,“能在杂志上刊登的漫画都需要贴网点对吧?七海你是我们社团里做事最认真的,所以这个贴网点的工作,以后能不能拜托给你呢?”他顿了一顿,又立刻补充说:“只是把一些透明胶带一样的东西贴在画好的漫画原稿上,花不了你太多时间的。”

七海建人,当年输在了信息差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拐上了怎样的一条贼船。

#

夏油杰适时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家入硝子,自己跑去和五条悟挤同一张体操垫了。动漫社的五个人围着垫子叠的矮桌坐成一圈,稚嫩的脸上都挂起了严肃的表情,热汗沿着脸颊涔涔滑落。

“首先——”五条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我们需要一个主角。”

“你是脚本作者,那就由你来决定吧。”夏油和他一唱一和。

“我想让你画一个忍者。”

“噢,是要画一个《火影忍者》那样的故事吗?”

“不不不,你先听我说完。”五条拈起滚落在自己面前的自动铅笔,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指挥起来,“一个像鸣人一样的吊车尾主角太麻烦了。我们这个漫画的主角,应该从一开始就是世界最强的。”

“请问他是像超人一样力大无比呢,还是像魔人布欧一样拥有层出不穷的招式呢?”

“那些都太老套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创造一个更加简明易懂的天花板角色。”五条啧啧地摇头,“比如说……让他拥有可以操控原子级别物质的能力。”

“原子的级别?”

“对!原子是化学变化中最小的微粒。如果我们的主角可以操控原子的话,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制作出自己需要的武器了。”

两个人默契地一问一答,几乎已经把这场讨论变成了专属于他们的漫才表演,害得动漫社的其余三人根本插不进一句话。夏油杰略一思考五条悟的提议:“我觉得可以,就是向读者解释他的能力有点麻烦。”

“那就不用讲得太清楚,让读者们自己去想象他有多强大就好啦——对了,既然是主角的话,还得为他设计一两个必杀技才行。”

“行啊。”夏油憋着笑说,“你更喜欢龟派气功还是天马流星拳?”

“我们的主角可是世界最强的原子忍者啊!就算是必杀技也应该更优雅一点吧?比如说,把忍术必需的结印简化成单手的动作,扣起两根手指就能发动。”五条丢开了手上的自动笔,一边解释一边比比划划,“像这样,只需要一个轻松的手势,就能把他的敌人不断地吹飞。我们可以把这个招式命名为——红移!”

“把招式的效果比作宇宙星系的多普勒红移么?创意不错,但是名字会不会太直白了一点?”

“那就管它叫‘赫’!反正也是红色的意思嘛。”

“那我就先记下来了。”夏油杰把草稿纸翻到背面,捡起自动笔飞快写下“忍者”、“操控原子”以及“赫”的字样,“还有吗?”

五条悟这个时候已经侃得渐入佳境,一对婴儿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刚刚说的还不是他的最终必杀技。他的最终必杀啊,应该是在指尖上释放一个小型的黑洞,就像没有反面的莫比乌斯环一样无穷无尽地向前滚动。一切被这个黑洞卷入的敌人,都会被来自宇宙反物质的虚无能量瞬间穿透身体,最后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死去。”

“这已经不是操控原子能做到的程度了吧?不要刚学了一点知识就往里面编啊!”夏油一边流畅地吐着他的槽,一边还是把“小型黑洞”和“虚无能量”都记在了纸上,“有关必杀技的讨论到此为止,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原子忍者的外貌特征。”

“外貌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五条忽然心虚地瞟了一眼纸面,“你得允许我酝酿一下语言。”

“你告诉我他长得像哪个漫画人物就行了。”夏油直截了当地说。

“那你先画一个卡卡西——不要画脸,衣服全部涂成黑色的。”五条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开始古怪地躲躲闪闪,“画个半身就够了,然后……把笔给我。”

夏油杰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在草稿纸背面的空白处画下了一个没有五官的白发黑衣男子。五条一把抢过画纸,仿佛要施法似的高高提起自动笔,突然下定决心,全身发力,在画中人空白的脸上重重地涂鸦了两个黑圈圈。

夏油只瞥了一眼他的“杰作”就笑了,目光移到了白发少年眼前遮光的圆片墨镜上:“悟,你想让我把你画成主角就直说,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

惨遭拆穿的五条悟用手臂挡住纸面,挥笔在画中人物的上半张脸上乱涂一气,然后把涂抹过的画纸丢回给夏油:“我画好了!以后就照着这个画!”

旁听了半天漫才的其余三人终于找到了加入的时机,跟着夏油杰一起愉快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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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Crime

距离灰原雄的葬礼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五条悟每天带着那张转抄了古怪符号的明信片,一连询问了身边许多人,结果却一无所获。他干脆把这张明信片压在了透明的手机壳下,时不时拿出手机对着人晃一晃,常常被人误以为是在刻意显摆手机型号。

然而,事情的转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临了——半个月后的某一天,五条受邀参加了某个“社会名流”组织的酒会。作为一家新兴互联网公司的管理者,他本不必参加这种满是老人臭的糜烂宴会,只可惜他还有另一层身份:华族贵胄五条氏的家主。入夜时分的酒会上,秃顶或者半秃顶的老头子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个个喝得红光满面。五条摇晃着一杯蜜瓜味的气泡水穿行其中,心里默默计算自己还要撑多久才能离场。

他正准备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背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激动的招呼声:“嗨!嗨!你是五条悟吧?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五条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恰好看到一个染了黄色长发的年轻人站在窗边,正在用力地朝着他招手:“我一看到纯白色的头发就知道是你!你是我的偶像!能给我签个名吗!就签在……就签在……”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突然飞快地转过身扯掉西装,露出了底下的衬衫后襟:“请签在我的衣服上吧!”

你是谁啊?五条在心里不客气地想。今夜聚集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所谓的“上流社会”,眼前的这个黄毛却又是染发又是纹身,半阴半阳的气质里透着几分猥琐,显得与酒会的大环境格格不入。不过看在他这么积极的份上,五条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走过去,在对方的白衬衫上题了一串签名。黄毛年轻人千恩万谢地重新穿好西装,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智能手机,点开屏幕后献宝似的托到五条面前:“你……您看,您开发的游戏,我每天都玩,到现在已经解锁全部的成就了。”

五条花了几秒钟回忆了一下近期关卡策划组的迷惑提案,又花了另外几秒数了数去年一年究竟出了多少限定池,看向黄毛的眼神立刻就多了几分敬意——顶着这么多极限操作还能解锁全成就,这家伙究竟往游戏里充了多少钱啊!

就在他回忆这个虚拟的gacha收集游戏时,身边的黄毛还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去年圣诞限定池的安格尔伯达,四周年庆的伊西泰布和阿薇莉茜,还有最近刚出的菲罗忒斯,全都超级喜欢!好多漂亮的女孩子呀!”

“你姓什么?”五条冷不丁地问。

黄毛的声音倏忽被掐断了。良久之后,他才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重面……我叫重面春太。”

“重面”这个姓氏,五条悟是有几分印象的,因为某个知名家具公司的创始人就姓这个。据说那位先生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精明强干,已经是公司内定的未来接班人,次子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标准二世祖,每天沉溺于动漫、游戏之中,看样子早就被他背后的家族放弃了。

五条想了想,把自己一直扣在掌心里的手机翻过来,亮出那个夹在手机壳下的符号给重面看:“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前见过和这个类似的符号吗?”

重面眯着眼睛靠近了一些,突然露出了笃定的表情:“这不就是‘盘星’的标志嘛!”

“你认得它?”五条震惊了。

“认得啊。不如说现在不知道这个标志的阿宅已经很少了吧?”重面嘟嘟囔囔,“这个标志是谁画给您的吗?”

“算是吧。”五条皱了皱眉,沉下声音催促他,“有关这个‘盘星’你还知道什么?现在全部告诉我。”

或许是因为偶像亲自发问,重面春太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就全回答了:“这个图案最早是一个叫‘盘星教’的民间教团的标志,好像是最近几年才在互联网上出现的。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拜的是什么,大概也就是佛陀或者八百万神之类的吧?他们有自己的网站,也会不定期地组织线下活动,我有几个朋友说他们参加过那种活动……我是不太清楚啦。”

他顿了一顿:“您相信吗?我是在去年的一次漫展上被他们传教的。”

“漫展?”这下子五条更加惊讶了。

“对,就是在漫展……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在万代的展台前面抽扭蛋,两个看起来大概是高中生的女孩子走过来,就在我旁边的位置抽另一个机器的扭蛋。因为我想要抽满全套,她们又好像一直没有抽到自己想要的款式,刚好扭蛋的原型是同一个动画的,我和她们就聊了起来。我平时一般不主动和女孩子说话的,但是她们很热情,真的太热情了……其中一个女孩子还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她把头发染成了金色的,裙子也改过了,比一般的校服裙要短一截,不过腿嘛……大概是有点粗吧。另一个女孩子留的是黑色的姬发式,两条小腿细细长长的,看起来就像动漫里的女主角一样。”

大概是因为说起了这种事情,重面的脸上洋溢着猥亵的笑容:“结果当天晚上那个裙子很短的女孩子就主动联系我了,我们约好了在第二周的周日去池袋喝咖啡。出发之前我突然想起来,我应该给她带一点小礼物的,但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为了给她挑礼物,我又开车绕了一点路,最后开到那个咖啡厅的时候已经快迟到了……”

他这种絮絮叨叨的叙事风格把五条听得头大如斗:“你能不能拣着重点说?给我把接下来的内容浓缩到三分钟以内!”

“呃?好的!”重面精神一振,赶紧加快了语速,“刚刚说到哪里——喔,我迟到了。然后我们点了咖啡,之后一直都在聊动画相关的事情。聊到最后的时候,她就提出要不要交换一下住址和生日什么的,以后可以互相赠送生日祝福。我以前很少接触这么热情的女孩子,半推半就地就都告诉她了。做完这些之后她突然和我说,她知道一个非常灵验的寺庙,曾经帮她找回过什么什么东西,然后把一个封在透明袋子里的御守递给了我。当时这个‘盘星’的标志就被绣在御守上。

“我收下了她送给我的御守,但是回去之后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就把我经历的事情全部记录下来,又拍了几张御守的照片,匿名发到了2CH上。结果我发现,像我这样被送了御守的人在网上还有很多,大部分都自称是宅或者是学生,有一些人甚至已经被带着参加了教团的活动。他们说,那个教团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教团的官网下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聊天社区,很多老御宅族都聚集在那里。我觉得很新奇,当天晚上就去注册了,一直用到现在。

“啊,对了,那个教团的首领被称为‘教祖’,也是社区的最高管理员,不过平时基本上不在社区里出现。据说他是现代社会里的超能力者。2CH上不是有人参加过他们的活动嘛。他们说,教祖似乎是一个戴着弥勒佛面具的和尚。”

终于得到了有关于灰原雄遗笔的线索,五条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古怪的当代宗教,依靠年轻女孩搭讪宅男和学生传教的形式,再加上这个至今依然格外眼熟的符号……他无心在酒会上继续浪费时间,匆匆几句话打发了重面,提前离场了。

回去之后,五条在网络上搜索了那个名为“盘星”的教团。通过搜索引擎得到的结果寥寥,反而是在Twitter之类的社交网络上找到了一些教徒自发的宣传,以及遭遇传教的普通人自述的经历。如果只是通过这些信息,不仅推断不出这个教团的源流、组织形式和发展目标,就连重面提到过的那个带着社区的官方网站都找不到。

看来还是得从那个重面春太身上寻找突破口。五条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他重新打开搜索引擎,向里面输入了“重面”这个姓氏。首先跳出来的内容当然是重面春太那个功成名就的父亲,还顺便提了一嘴他那位在结婚之前姓氏十分显赫的妻子。五条循着网络新闻的标题一条条读下去,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有关重面春太的新闻中断在了2007年。

虽然这位重面氏的二少爷很早就露出了纨绔的苗头,媒体就算偶尔提及他的存在,大多也是把他和他那位芝兰玉树的大哥进行比较。但是自从2007年之后,一切与他有关的新闻报道都消失了,就算是仅有的两篇2008年的报道,其中援引的也是发布在2007年以前的旧闻。

2007年,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年份里似乎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让重面春太被他的家族“封杀”了,从此沦为一个生活失意的御宅族。

想到这里,五条翻开手机,在Twitter的搜索栏里输入了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重面把那件被他签过名的衬衫拍照发到了网上,不到一个小时已经获得了几千条转发。五条点进重面的Twitter首页,用自己的账号给对方留了一条私信,约对方明天下午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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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吗……”

东京丸之内的Debailleul餐厅里,重面春太紧张得东张西望,身体在单人椅里缩成了一团:“偶、偶像,我是看在您的份上才说的……你能不能先保证不告诉其他人?”

他的这副模样越发让五条悟确定了背后的事情关系重大,于是发誓也发得格外爽快:“我保证不告诉外人,也不会把它发在网上。”

“那好吧。”重面在椅子里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留了一个案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

根据重面春太所说,2007年,也就是十年前,那时候他还在大学里读书,暑假期间与同学们一起报名参加了一个名为“世界末日避难所一日游”的短途旅游。旅游的目的地是北方新潟县的柏崎市,那里有一座半埋在山体中的奇异堡垒。

堡垒最初是一个叫科昆•福克斯的美国人投资建造的。他是一个狂热的超个人心理学信徒,笃信2012年世界末日的谣言,因此在他认为“远离大陆,最安全”的岛国日本建立了一个避难所,预备在里面储存足够生活一百年的生活物资。可惜世界末日还没有到来,他本人却在2006年夏天因为飞机失事遇难了。在他去世之后,未完成的避难所被人重新接手,开发成了短途体验旅游的景点。重面就是第一批体验这个景点的游客之一。当时参加旅游的主要是重面他们那群十八九岁的大学生,此外还有一个来自新潟本地的十七岁高中生,以及一个十四岁的初中小女孩。

他们各自带着一天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于2007年的7月15日结队进山,在经过简单改造的避难所里住了一夜,按照原定计划准备在第二天下山。

然而就在第二天,新潟中越冲地震发生了。

这是一场里氏6.8级的强烈地震,震灾波及新潟县的柏崎、长冈两地,余震隆隆不绝,甚至还引发了一场轻微的海啸。根据震后灾害对策总部的统计,在这次地震中,新潟县内共有11人死亡,1957人受伤,27437栋建筑物受损,灾区的道路交通和水电供给被完全截断。除此之外,受地震影响,柏崎市刈羽核电站的2号、3号、4号、7号机组紧急停运,3号机组的变压器受灾起火,虽然没有造成核泄漏事故,但这仍使中越冲地震成为了有史以来对核电站影响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对于正在参加“世界末日避难所一日游”的重面等人来说,这场地震的发生不亚于世界末日的提前降临。由于避难所有一半嵌在山体中,而且建筑材料结实,地基还做了避震处理,他们并没有像大部分的受灾民众一样变得无家可归。只是地震阻断了下山的道路,手机的信号也被掐断了,这样一来,他们只能继续被困在这座深山的避难所里。科昆建造这栋建筑的初衷是为了对抗末日,因此在这里预留了许多储存食物的仓库。可惜他去世得太早了,早到当时避难所的主体才刚刚竣工,还没来得及往仓库里填充各类罐头食品。后续接手它的地产商也没有继续建造它的意思,只把其中几个比较大的仓库改建成了招待游客的客房。游客自带的一天口粮这时候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在这栋断水断电、地处偏僻的避难所里,如何让自己活到被外界的搜救队发现,就成了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一开始他们还试图维持秩序。但是当饥饿和恐慌开始蔓延的时候,推诿和谩骂就开始了。

因为旅游团的主体是重面和他的大学同学们,那个来自本地的高中生和十四岁的小女孩自然就成了团队里的异类。当大学生们因为仅剩的一点食物应该如何分配吵得沸反盈天时,高中生只能拉着女孩一起坐在墙角,双手紧紧地捂着女孩的耳朵,以免让她听见那些争吵中的污言秽语。

远离人世的漆黑堡垒里,所谓的人的高尚与尊严,只不过是野兽秉性暂不征用的几枚小钱。一整个白天过去了,救援的队伍迟迟未能到来,吵累了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饥饿的双眼里闪烁着豺狼般的绿光。突然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哑着嗓子提议道:“我们把那个最小的丫头杀了吧。”

四面八方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是难以置信,又仿佛已经开始了盘算。只有高中生掩护着女孩在黑暗里慢慢挪动身体,悄无声息地向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门靠了过去。

仿佛是害怕同伴们没听懂、听不清,那个声音顿了顿,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我说!与其在这里干等着被饿死,不如把那个最小的女孩子杀掉做储备粮。”

他说这话的时候,女孩的一只小手恰好摸到了积灰的门轴。

“跑!”高中生猛地大喊一声,双手用力把女孩推进了门里,自己跳起来挡在门框前。几个被煽动的大学生冲过来,提着他的手臂把他掼在地上,七手八脚地制住了他。其余的大学生们一拥而入,像抓一只小羊一样抓住了女孩,撕开她的麻花辫和裙子。女孩刚刚发育的身体白得像是羊奶,被他们粗暴地掐出许多青紫色的手印。然后他们把她按在房间中央的一张石桌上,又在桌角上一左一右点起两根搜出来的蜡烛。十几个人在避难所各处找了一圈,最后是重面春太在屋外找到了一把挂了锈的柴刀。

“畜牲!”看到重面带着一把刀回来,被人按在地上的高中生忽然咆哮起来,挣扎着要从人们的手底下往外爬,“你们都是畜牲!我要杀了你们!”

“省省吧。”一个大学生在他的面前蹲下来,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几乎把他掴得脑震荡。那个学生扇完了巴掌之后就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手持柴刀的重面:“喂,快点动手吧。先割一条手臂或者一条腿下来,不要马上就弄死了,剩下的可以留着以后慢慢吃。”

重面哆哆嗦嗦地举起刀,额头上的热汗滚进了眼睛里,刺得他眼前全都是深深浅浅的血红色。人群的助威声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简直就像是贴着他的皮肤在呐喊。他忽然害怕了。他说:“我……我不行的。”

一千一万个声音都钻在他的耳朵里催促:“快点割!”

重面操着刀,一边大哭,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女孩的一侧膝盖砍了下去。那把柴刀并不算锋利,他们割了很久,久得女孩子硬生生痛昏了过去。重面已经不像一个人。他不知疲倦地落刀又拔刀,刀身隔着骨肉敲在石桌板上砰砰作响。当女孩的一条小腿终于被剁下来的时候,所有大学生都开始大声欢呼,昏昏沉沉地用力鼓掌。被他们按在地上的高中生一直叫喊着要和他们拼命,最后不知被谁一脚踢晕,捆着双手丢进空的储藏室里去了。

虽然第二天清晨救援队就赶到了,受困的旅游团成员被一一救出,女孩的腿却已经永远接不回来了,未来只能坐轮椅或者穿假肢。因为其中几个参加一日游的大学生家庭背景不凡,再加上他们当时都未满二十岁,警方最后还是没有对外公布他们的名字,案件的新闻也被几个家庭联手压了下来。

重面春太被判进入感化院接受治疗,2014年他出院时,家族早就剥夺了他一切的继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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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故事并不能吓到五条悟,反而是“中越冲地震”这几个字,在故事之外突然触动了他的神经。

他想起来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死在了那场大地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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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Ohime

“说起来,你们两个的外形其实都算违反了校规吧?”

家入硝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疼地撩了撩自己为了入学而被迫剪到齐耳长度的头发:“一个留长发,一个戴墨镜,看来‘夜叉’把你们当做眼中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悟的话是因为家族遗传病,对吧?”夏油杰好脾气地笑笑,“毕竟眉毛和睫毛都是银白色的。佩戴墨镜可以减少紫外辐射对眼睛的伤害,所以就算会违反校规也没有办法。”

“可是你看他。”家入不屑地撇撇嘴,因为某个白发蓝眼的家伙这时候正把圆片墨镜摘下来勾在手指上,十分嚣张地把它转成大风车。夏油被她打了一岔,语气依旧是温温和和的:“只能说他的先天症状没有那么严重,又或者后天的药物治疗卓有成效了。”

“那你是什么情况?不仅是长头发,而且还打了耳钉。”家入问,“不过你这家伙的耳垂倒是长得挺有意思,很符合本校的建校特色。”

“耳垂这个样子是天生的。打耳钉的话,其实是因为我的老家在新潟。新潟的风俗和东京不同,男人从小就是要穿耳洞的。”

“少来这套。我明明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的哪一边耳洞还有点肿,肯定是开学前不久打的。”家入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谎言,“留头发的事你又怎么解释?”

“我和校长说我已经在佛前发了愿心,将来出家的时候就会全部剃下来还愿的。”

“嘁。我才不信你这家伙愿意把自己剃成光头,说不定你连出家都不肯。”家入用叼烟的姿势叼着一支黄铅笔,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我算是弄清楚了,你和五条就是天生的一丘之貉。他只需要一张脸就能骗人。你则是看起来似乎有点可靠,一开口全都是不着边际的谎话,肚子里的坏水多得都能撑船了。”

“谢谢夸奖。”夏油照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家入叼够了那支黄铅笔,把它从嘴里摘下来敲敲窗边的五条悟:“又在雄孔雀开屏啦?你也就能骗骗楼下那群不明真相的高一小女生了。”

“硝子,请不要老是把我说得像花花公子一样。”被点了名的开屏白孔雀故作受伤地转回来,摘下的眼镜架这会儿还拈在手里。即使已经和五条悟混得很熟,家入硝子还是偶尔会被他的那张脸蛊惑得一时失神。眼前的少年不仅有着东亚人中极为罕见的白发和蓝眼,五官更是精致得无可挑剔,颀长的脖颈半掩在漆黑的校服高领下,越发衬得皮肤薄如瓷质,几乎要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突然破碎在阳光里。

“新一话的脚本写完了?”夏油杰问。

“卡文啦!”五条把墨镜往头顶上随便一搁,整个人恹恹地趴倒在课桌上,“我现在就在想,我们能不能给《原子忍者》设计一个女主角啊?”

“为什么突然要增加女主角?”夏油感到不解,“我记得我们最开始商量的主线里好像不包括感情线吧?”

“就是为了主线啊——我们一开始把原子忍者设置得太强了。不管是宇宙镭射还是外星蜥蜴人的病菌都突破不了他的无下限防御,就算是蜥蜴人的甲壳也可以被虚无能力轻易地穿透。只要有他在,我们主线里的地球大危机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嘛。说不定最后连半本创刊号的量都画不满。”

“所以你的意思是,先用半本创刊号的量画完主线,剩下的半本漫画就让原子忍者谈恋爱去了?”夏油大为震撼,“你要转行写爱情小说了吗?”

“为什么你一想到女主角就只有恋爱啊。”五条把记录了脚本的软面抄卷起来,透过纸筒中间的圆洞调皮地看着夏油,“她就不能是原子忍者的敌人吗?”

“敌人?”

“对。她可能最早是原子忍者的同伴之一,因此非常熟悉原子忍者的战斗方式。当来自宇宙的邪恶蜥蜴人进攻地球的时候,她突然叛变了,成为了蜥蜴人们的军师。当然,她这么做应该是另有自己的目的吧,就像《死神》里的蓝染惣右介那样。”

“然后呢?”家入硝子饶有兴趣地问。

“然后?我还没想好。总之,她帮助蜥蜴人进攻地球,给原子忍者制造了很多的麻烦——足够我们画满一整本创刊号的麻烦。最后,因为地球的叛徒罪无可恕,所以她死在了原子忍者的手里。”

“我要收回说你是雄孔雀的那句话了,你居然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五条悟一脸严肃地放下手里的软抄本望远镜:“这明明是必要的主角成长曲线。”

“一定要把她塑造成一个纯粹的反派吗?”这时候说话的是夏油杰,“就没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比如说她其实已经在很多年前去世了,蜥蜴人用邪恶的科技复活了她,蒙蔽了她的心智,强迫她为了侵略地球设计谋害原子忍者。她在被原子忍者击败之后短暂地恢复了记忆,终于对原子忍者敞开了心扉。为了不让自己重新落入蜥蜴人的控制,她请求原子忍者杀死自己,最后微笑着在原子忍者的面前离世了。”

“杰!你是天才吗?就按你说的办!”五条重重地一拍桌面,引得不少坐在他们周围的学生朝这边看过来。

“我怎么感觉这个剧情听起来特别耳熟……”家入话音未落,突然察觉到一道目光刚刚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慢吞吞地转过头,正好看见五条两眼灼灼地盯着她,热情得让她有点心里发毛。

五条清了清嗓子:“那么,这个女主角应该是谁呢……”

“反正不是我。”家入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一些动漫社成员人尽皆知的原因,原子忍者的原型就是五条悟本人,她可不想和五条发展什么不明不白的关系——哪怕是在漫画里。“事先声明,我对你没有兴趣,一点点也没有。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地球上只剩下你一个男的,我也不可能对你有感觉。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可是我又没有说她和原子忍者有感情线。她难道不是个反派角色吗?”五条满脸委屈地辩解。

“你觉得读者会相信吗?”家入冷笑,“别说这还是一个女孩。就你们俩编的这套暧昧的剧情,哪怕你把她写成一个男的,读者们也会自发给他们送彩虹旗的。”

五条悟被她吐槽得一时语塞,只好把一对圆溜溜的猫眼转向了夏油杰的方向:“杰……”

“实在找不到原型就直接写吧,反正也不是完全不能画下去……”“要不你来做这个女主角好了!”两人同步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几秒钟之后,夏油震惊地重新开口:“悟……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要不就让杰来做女主角好了。”

“可我明明是男的。”

“杰在漫画里把自己画成女的不就好了?反正你也是长头发。”五条轻快地说,“拜托了。硝子不愿意的话,我的同伴就只剩下你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微垂下头,双眼越过墨镜片的上方一眨一眨,雪色的长睫毛上下飞舞,既示弱,又藏着些狡黠,就像是坏脾气的家猫主动对主人露出柔软的肚皮,叫人简直说不出拒绝的话。

“还没开始写呢,彩虹旗就已经挂起来了。”家入硝子旁观者清,此时此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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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当然禁不住五条悟的软磨硬泡,只能勉强同意把自己的性转角色画进《原子忍者》里。他给自己设计的漫画形象是一个身高腿长的小御姐,黑色的长发半扎了个丸子,剩余的半幅披散在背后,穿的是猫女或者绫波丽那样的连体紧身衣,踩着刀锋一样的十六厘米高跟鞋。家入硝子打趣他这是对性感女性的刻板印象。夏油无奈地笑笑:“当你知道她背后的原型其实是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不是就变得不那么刻板了?”

五条的鬼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一会儿要夏油在纸上还原自己的刘海,一会儿又宣称女主角的眼睛太大了不够有个性,夏油好说歹说拦下来几个。他一边修改人物设定稿,一边听着五条在他的耳边碎碎念:“加上了刘海以后有点像《幽游白书》里的仙水忍啊。杰,你觉得‘仙水姬’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样?”

“又要改哪里?”夏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不是改哪里,是名字啊名字!”五条嘟嘟囔囔,“仙水忍的‘仙水’,再加上表示女性身份的‘姬’。我觉得很好听哎。”

“这样会被人批评抄袭的吧?”

“只是名字上的相似应该算不了什么吧?金田一一的姓氏不也是来自日本三大名侦探之一的金田一耕助吗?”

“那是因为金田一耕助就是他的外公啊!”

眼看着两个最大的问题儿童就要吵起来,家入赶紧借口望风,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体育器材室。一年级的七海建人和灰原雄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下课。他们的班主任惯于拖堂,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不拖足二十分钟绝不尽兴。家入悠悠荡荡地走了出去,在校服裙的侧兜里摸到了被自己藏起来的几根烟,几次想要夹一根出来过过瘾,最终还是慢慢地把手指抽了回来——要是被“夜叉”抓到就麻烦了。

她在外面溜达了一圈,重新翻窗回来的时候,体育器材室里的画风已经大大变样了。担任脚本和主笔的少年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两支黄铅笔在纸上打架,也不知道玩的是什么花样。家入凑过去定睛一看,发现他们居然在用画纸空白的边角下井字棋。

“剧情讨论得怎么样了啊两位?”她故意咳嗽了一声,“五条?夏油?”

“No no no,你要找的人都不在这里。”五条悟幽幽地转了过来,一脸严肃得仿佛被七海附身的表情,“请叫我原子忍者,女士。”

夏油杰也跟着转了过来,还没开口自己就先笑场了:“请……哈哈,请叫我仙水姬。”

“你们唱的是哪一出?”家入这才注意到夏油把头发解开了,上半部分用皮筋绑了个小一圈的丸子,另一半不够长的黑发堪堪扫着肩头,造型眼熟得离奇。她鸡皮疙瘩顿起,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你们俩犯病别带着我。”

“哦,仙水姬,你为什么叫做仙水姬。”很明显五条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突然开始以一种夸张的腔调朗诵起来:“否认你的姓名,抛弃你的蜥蜴人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叫原子忍者了。”

“即使要临终告白也不应该是这种风格吧?太拖沓了。”夏油一边吐槽一边拼命憋笑。

五条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依旧不管不顾地背诵下去:“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敌人。你即使不叫仙水姬,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叫不叫仙水姬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你的小眼睛,又不是你的怪刘海……”

“请不要人身攻击可以吗?”这一次是纯粹的吐槽了。

五条猛地从坐垫上站起来,用力张开双臂,就好像这一刻他已经站在了伦敦环球剧院的聚光灯下:“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你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你可爱的完美也绝不会有丝毫改变。啊!仙水姬!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

七海建人和灰原雄恰好在此刻翻窗而入,被他们吓得一跤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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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的生活就是这样:上课,下课,读经,斗嘴,忍受着拖堂和频繁的考试,找到一点时间就偷偷溜进体育器材室里找那些画材。2006年的年底,动漫社终于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本原创漫画:《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

这是一本A4大小的活页装订漫画,内容全部由社员们手绘,手贴网点制作而成,就连封面上印刷体的作者名单也是灰原雄一个字一个字转描出来的。因为五条悟坚持他们以后还会画别的漫画,这本《原子忍者》的标题里才有了“创刊号”的字样。至于“千禧”两个字则是夏油杰提议加上的,他表示这样可以让封面看上去更时髦一些。

为了投稿少年JUMP举办的新人漫画赏,他们把漫画复印了一份,保管在社团唯一的画师夏油杰那里。至于那份最珍贵的原稿,则被他们埋到了地下——2006年10月,雅虎宣布了他们前无古人的因特网“时间胶囊”计划,很快就在全世界的网民中间重新掀起了一股“时间胶囊热”。有不少日本人回忆起了1970年日本大阪世博会上掩埋的那个球形时间胶囊,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未来慢递容器”卖得满东京都是。五条一向神通广大,居然敢在“夜叉”的眼皮底下弄了一个胶囊到学校里来。于是在2006年的平安夜那天,他们把《原子忍者》创刊号的原稿,以及一些各自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封进了胶囊里,趁着夜色埋在了体育器材室屋后的一棵大树下,约定“分头修行两年后在香波地群岛重逢”——不,应该是等到毕业的那一天再重新开启,好让未来的他们看到自己最开始的模样。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画出全日本第一的漫画了吧?”作为动漫社社长的五条悟这么说着,同时挥动铁锹,向着黑夜中幽深的时光洞穴洒下了第一锹土。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多变。还没等他们画完第二本漫画,2007年的暑假,说是要回一趟老家的夏油一去不复返。那一年的七月发生了中越冲地震,而且受灾的地点恰巧是夏油的老家新潟。渐渐地,校园里开始出现这样的传言:三年级那个很受欢迎的夏油杰死在中越冲地震里了。

社团唯一的画师走了之后,《原子忍者》的后续创作无以为继,再加上次年三月五条和家入从高中毕业,动漫社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解散了。

只剩下那颗时间胶囊静静地躺在校园的树荫下,眼看着曾经约定的重启时间悄无声息地走远。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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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Mail to future

“硝子/七海,本周五有时间在高中母校见一面吗?我调查到了一些有关于那个符号的线索。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与灰原的事情相关,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需要和你们当面谈谈。”

“一看就知道他是群发的。连分开编辑一下称呼都不肯做,真懒。亏得我还为了他预支了半天的年假定额。”学校山门外的一百零八步台阶前,家入硝子捏着手机刻薄地点评道,“话说,你平时不是经常抱怨时间不够用吗,怎么现在又有时间出来了?基金经理的工作很忙吧。”

七海建人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可忙的。只不过是让有钱人把他们的钱交给我们,然后我们再把他们变得更有钱。说实话,我经常觉得这份工作可能是天底下最没有意义的工作,就算我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毫无意义的工作反而挣钱很多,在外人眼里的社会地位也因此格外地高。”

“你那是什么发言,社畜的炫耀吗?”家入烦躁地揉揉肩膀,“什么是工作的意义?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比如说医生治病救人,应该算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了吧?但是偏偏又要被无理取闹的病患呼来喝去,你还不能把他扫地出门,说姑奶奶今天不想治你了……更别说还有在打针前哭得像防空警报的熊孩子了,那简直就是噩梦的具象化。”

“那么五条前辈的工作呢?”

“他?那应该才是全天下最没有意义的工作吧?我就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只为了收集一堆只能存在于手机里的数据——不过他制作的那个游戏在我的病人们中间还挺火的,至少能让熊孩子不吵不闹很长一段时间。”

“意义是什么?什么是意义?”七海忍不住重新咀嚼了几遍这句话,“要是夏油前辈还在就好了,我记得他以前最喜欢把‘意义’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

“好了,不要说这个了,我们现在一起上去吧。”家入哑着嗓子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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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着排沿山路拾级而上。这条阶梯的年龄比他们还要大,被一代代的学生踩过、跳过,灰白的石质表面裂缝纵横,台阶的缝隙里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还不等他们走到台阶的一半,就看到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走出了山门,十分惊喜地伸开双臂朝着他们迎过来。

“夜叉”——不,现在应该尊称一声夜蛾正道先生,曾经是他们读书时的年级主任,几年前接任了这所佛教学校的校长。在他们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像西伯利亚棕熊一样魁梧的壮汉,头发总是剃得很短,在嘴边蓄了一圈髭须,身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然而不知道是因为他们长大了还是夜蛾变老了,沿着台阶小跑下来的男人虽然身材依旧宽阔,头顶和两鬓却已经有了白发,哪怕是剪成莫西干头也掩饰不住他的老态。那双从前总是目光如炬的眼睛如今被太阳镜片遮住了,遮不住的皱纹沿着眼角溢出,汇入了他脸上深深的笑纹里。

家入和七海一看到他出现就主动停下了脚步,任由男人有些蹒跚地跑下阶梯,一左一右把他们揽进自己的怀里。手掌拍在脊背上清脆有力,果然依稀还有几分当年“夜叉”的影子:“长大了!都长大了!”

“啊呀夜蛾校长,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呀。”五条悟悠哉游哉地从山门背后转出来,身后背着一只一米多长的高尔夫球包,一步两格地沿着楼梯往下跳。

“那是当然。他们两个当年可都是我的好学生——不像你,隔三差五就喜欢给我找点麻烦。”

“所以我这不是时隔多年来找您赔罪了嘛。”五条笑吟吟地说。

“算你有点良心。”夜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脸色看上去不像是真要生气的样子,“我记得当时经常和你们玩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生。就是留着西瓜头,眼睛特别大的那一个……好像是叫灰原雄吧?他怎么没有跟着你们一起过来?”

七海和家入紧张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还没等他们两个拟出一个腹稿,就听见五条语气轻松地回答说:“灰原如今也当上老师啦。现在这个时间学校还没有放学,所以他就没办法和我们一起来看您了。”

灰原一家烧炭自杀毕竟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轰动的一桩民事案件,出了案发地所在的街区,哪怕同是在东京市内,信息的传播速度也会大打折扣。因此长年在市郊学校里工作的夜蛾正道不疑有他,很快又聊起了别的话题。四人一边谈天一边向着山里走,脚步在睽违已久的树林与教学楼间穿行。眼看着就要走过了那间当初被他们当做“秘密基地”的体育器材室,五条冲着家入和七海使了个眼色,自己嘻嘻哈哈地揽走了夜蛾,几分钟后去而又返。他把那只一直背在肩上的高尔夫球包重重摔在脚边,然后取下了一直架在鼻梁上的飞行员墨镜。

“你不是在短信里说要和我们谈谈线索吗?”家入诧异地盯着地上那只胀鼓鼓的背包,“这里面就是你说的线索?”

“当然不是了。不过它们是用来挖掘线索的工具。”五条说着,毫不在意地蹲下去拉开背包拉链,居然从里面掏出三把工兵铲来,丢给七海和家入一人一把,“现在就开始挖吧。”

“挖?挖什么?”七海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五条所谓的“挖掘”原来是字面意思吗?

“线索啊。”五条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你们难道忘记我们以前在这里埋过什么了吗?”

他这么一说,七海和家入就都想起来了。体育器材室屋后,大树脚下,那是他们曾经埋下时间胶囊的地方。《原子忍者》的创刊号和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宝物”就躺在里面,等待在两年后的毕业季时重见天日,后来又随着夏油杰的意外过世被他们慢慢遗忘,一直到现在——竟然已经十年了。

“你的意思是,符号的线索就藏在我们以前埋下去的那些东西里?”家入难以置信地问。

然而五条已经提着铲子走向了那棵大树:“大概吧。是真是假都得等到挖出来以后再说。”

工兵铲刺入土层,就像是一并翻动了沉积多年的记忆。熟悉的符号,神秘的教团,十年前发生的中越冲地震……就像是用丝线串起珍珠,背后似乎也有一条线索串起了这些零散的语汇,隐隐地指向一个早已经去世多年的人。五条悟用力抹了一把快要流到眼前的汗水,连带着那些无法证实的猜测一起甩出了脑海。他听到家入硝子在他的背后轻声抱怨:“如果早知道要干这种体力活,我就换一双平跟的鞋再过来了。”

“挖到了。”不远处的七海建人突然说。

他面前被翻开的褐色土层里,一点金属的质地在夕阳中熠熠地闪着光。

高中时代的回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就算是记性最好的五条悟,所能记住的也只是“时间胶囊”这个词语。在他的想象中,当年被他们埋下去的应该是一只形似胶囊药丸的物体。然而,随着胶囊表面的土壤被一层层铲去,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却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合金容器,因为被埋在土里的时间久了,表面的银色沾上了点点锈痕。五条丢下铲子,主动跳进挖了一半的土坑,半拉半抱地把那只金属盒从土里拔了出来,潦草拍了拍盒盖上的泥土,忽然发现盒盖上似乎还被人写了几个汉字。他眯起眼睛辨认了几秒,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狱、门、疆。”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所云的名字。”家入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好像是我以前为漫画第二册设定的封印道具吧。可惜后来没能用上……”五条说到这里,突然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也不知道是被谁写在盖子上的,总之我们先把它打开吧!”

“还能是谁。不是你,就是他。那时候也只有你们两个能这么幼稚了。”家入轻轻地说,“需要我搭把手吗?”

五条沉默半晌,慢慢地把盒子向她推出去一点:“硝子,你来帮我吧。”

或许是生锈的缘故,金属盒盖的咬合异常地紧,边缘在不断摇晃中抖下来很多细碎的粉末。这是一只被封存了将近十一年的时间胶囊,打开它几乎和打开记忆本身一样困难。终于,在五条和家入的不懈努力下,沉重的盒盖开始转动,露出它漆黑的内胆,一股发霉纸张的淡淡气味弥漫开来。五条伸出一只手在里面掏了掏,率先被他摸到的是一本装订在一起的薄书。

一开始他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漫画创刊号了,拿出来一看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国誉笔记本,受潮的页角片片翻卷起来。他随手一翻,目光所及全都是古怪的符号和日文假名的对照,其中有星象符号,有拉丁字母,还有一些看起来只是简单的几何图形组合,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页又一页,每个假名对应的符号少说也有十余个。

“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五条悟头昏眼花地合上笔记本,将它递给七海和家入,“我怎么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印象?”

家入硝子简单地翻了几页,也说自己不认识。反而是七海建人沉吟许久,有些不确定地说:“这个……可能是夏油前辈做的蜥蜴人语辞典。”

“他以前不是画画的吗?怎么还做过这种东西?”家入皱起了眉头。

“不,等等。我记起来了。”五条说着,伸长手臂从七海的手里抽回了那本笔记。随着时间胶囊的盒盖被打开,他的记忆图景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想起这种被称为“蜥蜴人语”的特殊密码确实是存在的,它们只出现在漫画的开头几话。自从“人类的叛徒”仙水姬登场以后,蜥蜴人一方与原子忍者的对话就都是日语了。

他伸手继续在胶囊里翻找,这一次让他摸到了一本稍厚一些的A4活页本——它才是《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的本尊。五条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胶囊里取出来,轻轻振了振已经卷得不成样子的封皮。那上面画着一个眨眼吐舌的原子忍者,一只手故意把黑眼罩掀到了头顶,另一只手仿佛按在了纸面上,按在传说中读者与角色之间的“第四面墙”上,掌心是一团正在被他分解成原子的白色料浆。

那是杰的作品。只有他才能把原子忍者画得如此生动。

五条拈着发脆的纸页,小心避开已经快要脱离纸面的胶粘网点纸,开始认真地阅读这个自己在十余年前写下的故事。

故事的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原子忍者是人类中最强的超能力者。某天,一群邪恶的蜥蜴人从天外而来,仗着它们强悍的体魄和远超地球文明的外星科技,开始大肆侵略人类的生存环境。作为守护地球和平的最后防线,原子忍者与蜥蜴人们展开了殊死的战斗。为了算计几乎没有弱点的原子忍者,蜥蜴人复活了原子忍者过世的青梅竹马仙水姬,把她洗脑成了虽然拥有战斗记忆,却对原子忍者视若仇雠的人形兵器。一场血战之后,原子忍者夺回了恢复心智的仙水姬,在她的恳求之下忍痛处决了她。人类在这个时候也武装了起来,与忍者们一起对蜥蜴人展开了盛大的反击战,最终成功地将它们全部赶回了宇宙里。

全刊只有短短的八话,每一话不到二十页,却已经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完整勾勒了出来。其中有少年热血,有义薄云天,有痛彻心扉的背叛和别离,也有当年被家入硝子笑了又笑,欲盖弥彰抑或真是无心插柳的,至死不渝的爱情。

眼看着《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剩下的页数越翻越少,夕阳也终于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天空中沉浮着一蓬朦胧的红光,映着五条悟凝滞的苍蓝色眼睛,也映着他手上恰好翻开的那一页漫画。那是终局之战里最激动人心的画面:原子忍者简简单单地扣起两根手指,对准了天空中悬浮在云层间的蜥蜴人母舰,堪比小型黑洞的法术于他的指尖前绽放,法术所至之处,万事万物都在虚无力量的洪流中烟消云散,只余云层背后澄澈的天空。

那一招的名字叫做“茈”,是原子忍者的最终必杀技。而它在发动时的标志,就是一个被斜线从中一分为二的无穷符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诡异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源头,自己近一个月以来的调查也没有白费,五条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原子忍者》这本漫画是动漫社全体成员共同的秘密,就连他们当年的年级主任夜蛾正道都不知道。也就是说,现在公开打出这个标志的盘星教教祖,很有可能就是当年不知怎么从地震中生还的夏油杰。或者退一万步说,至少也应该是曾经和夏油关系密切的人。

死去的人会复活吗?或许话不应该说得太绝对。但是已经死了十年的挚友其实还活着,就算是在漫画中也很少有这样的情况。五条悟不敢相信。他捧着那本纸页霉朽的《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原稿,一瞬间觉得自己捧着的像是一方沉甸甸的铁砧。命运的铁锤从天而降,一锤接着一锤,把他的记忆与灵魂统统砸得支离破碎。

另一边,家入硝子早就接过了那只时间胶囊,正在和七海建人一起一件接着一件地往外掏东西,土坑边的草地上已经整整齐齐排了一长列。掏到最后胶囊好像已经空了。家入用双手托着金属盒的两个侧面,把盒子上下倒置用力抖了抖。一小团细碎的光点从胶囊深处掉了出来,反射着漫天红光落进她脚边的土壤里。还没等家入看清楚它是什么,五条抢先一步弯下腰,连着泥土一起把那团东西抓到了手里。

他慢慢地翻转手腕,手指一根接着一根地松开,修剪圆润的指甲里现在腻着褐红色的软泥。被他抓在手心的是两枚铸成南十字座形状的铂金耳钉,每一颗星星的位置都是一枚璀璨的钻石。

那是他以前戴过的耳钉。耳垂上的细孔如今早已完全愈合,却偏偏在这时激起了一阵酥麻的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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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Pendants

刚刚下过2006年的第一场雪,初晴的天空还弥漫着茫茫的雾气,就像是一张新铺开的大白画纸,纸上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一个太阳的轮廓。夏油杰背着一只挎包,在校园的道路上飞快地奔跑。眼看那间被当做“秘密基地”的体育器材室越来越近,夏油拉开一扇贴了纸的玻璃窗,从肩上解下挎包顺着窗户扔进去,随即自己也翻了过去。器材室内的体操垫上原本躺着一个人,被夏油开窗时带来的寒风冻了个正着,哇哇乱叫着从体操垫上蹦起来:“好冷啊啊啊!”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夏油无可奈何地重新推上窗户,从自己脚边把挎包捡起来。五条悟委屈地冲着他扁了扁嘴,慢吞吞地在体操垫的边缘盘腿坐下:“好歹进来之前先敲敲窗户啊。”

室外的气温这时候已经接近零度,体育器材室里因为四面门窗紧闭,温度比外面要高上少许,最吸引他这种受不得冷又受不了热的大少爷体质。这里弥漫着尘土和铁锈的气味,当然算不得干净。窗外的太阳慢慢地亮起来了,阳光透过几面没有贴纸的玻璃落入室内,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光中升腾飞舞的灰尘精灵。

“你刚才是在睡觉吗?”夏油问。

“睡觉?你见过谁刚起床就睡觉的?”五条嘟嘟囔囔地重新躺回垫子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猫儿一样柔软而肆意地舒展着身体,“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周末作业都写完了?”

“还没开始写。那种东西我随便抽出两个小时就能全做完,无聊透了。”五条大声宣布,“我已经决定了,我今天就要躺在这里发一整天的呆,什么事情都不想——多么美好的一个星期六啊!”

他们的学校名义上是全寄宿制,校规强制要求每一名在校学生住校,校园里也配备了庞大的宿舍区。然而这条校规经过了几十年的执行,实际的约束效果早已经大打折扣。由于学校招收的大部分都是东京本地的学生,双休日时回家非常方便,久而久之,学校也就默许了家住本地的学生可以在上完周五最后一节课之后回家一趟,只要能在下一周的周一晨读之前及时返校就行。家入硝子、七海建人和灰原雄都是东京人,昨天下午已经纷纷地回家了,唯有一个老家在新潟县的夏油杰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坐牢似的待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

至于五条悟的情况,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他是富家大少爷不假,虽然出生在京都,但是家族在东京也有不少房产,绝对算不上是无处可去。真正让他有家不肯回的是五条家复杂的家庭环境。他的父母长年在国外经营事业,对这个被他们丢在国内的亲儿子不闻不问,于是他回家之后能看到只有那些年龄比他足足大上四五倍的家族耆宿们。他是罕见的白化儿,天生一副琉璃般易碎的银发蓝眼相貌,落在那些老人的眼里就是不祥的征兆。因为这件事,他们逼迫他从小就吃素念佛,为了他在日本的各处寺庙里捐了不知多少条门槛,最后还要把他塞进这所沉闷的佛教学校里。五条悟宁愿周末躺在学校器材室的体操垫上浪费时间,也不愿回家面对那些菊花般的老脸。

“那你也别躺着了——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夏油一边说,一边也拖了一张体操垫过来,打开之后靠在五条的那一张体操垫旁边,两张灰扑扑的软垫拼成了一张宽阔舒服的大床。

“超限量小樽芝士蛋糕?”五条两眼一亮。

“想多了。别忘了我也和你一样连着几个星期没离开过学校,我上哪里去给你买芝士蛋糕啊?”夏油无奈地说。他拉开自己带来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两盒白色的一次性自助耳钉枪:“你不是前段时间和我说自己也想打耳洞吗?我昨天晚上在宿舍里找了找,发现了以前补打耳洞的时候用剩下的耳钉枪。”

“哦耶!”五条第二次从软垫上一跃而起,麻利地挪动到夏油的身边坐下,“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夏油把两只耳钉枪放在软垫的边缘,又继续从挎包里掏出酒精棉球、消炎软膏之类的东西:“虽然包装上写的是无痛耳钉枪,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打穿耳洞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痛的。你忍一忍不要乱动,万一打歪了或者没有完全打穿,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知道啦知道啦。”五条随随便便地答应了他,眼睛直勾勾地落在那两只叠放在一起的耳钉枪上,心情又是害怕,又是雀跃。

“你要先打左耳还是右耳?”夏油当着他的面拆了一只耳钉枪,捏了一团酒精棉开始为医用钢针消毒。

“嗯……那就左边吧。”

五条悟盘腿坐在体操垫的一角,感受到夏油杰温暖的手指按上了他的耳垂,没有立刻动针,而是狎昵地捏着那里揉弄了一阵子。五条的皮肤原本白得像是透明的,此时因为紧张而血行加速,从原本的白质底下浮现出可爱的粉红色,就像从新鲜的软桃上切下来的一小块。桃子还没有经过水洗,表面残留着细小的绒毛,被呼吸轻轻一撩就摇颤起来,甜美得令人心头为之一荡。

“你到底扎不扎啊?慢死了。”五条干巴巴地骂了一声。相比于对疼痛的恐惧,他更想尽快从这片令人不知所措的奇怪气氛中逃出去。

“别急,我在找最合适的下针点。”夏油冷不丁开口了,说话间湿热的气息似乎就喷在他的脸侧。五条不敢再多说话了。他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终于挨到了耳钉枪的定位器贴上皮肤的那一刻。夏油用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耳钉枪的两端,心情很好地夸道:“悟的耳垂虽然不大,但是皮肤很柔软,也没有暗伤和肿块,等会应该能一次就成功。”

我求求你少说几句话吧。五条悟心想。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了,更不知道杰是怎么了,明明只是打一个耳洞而已——甚至还没有真正开始打,他们之间的空气就变得又热又粘稠,丝丝缕缕地直往胸腔里钻,让他们都开始变得不像自己。

“不要乱动。”夏油又警告了一遍,只可惜五条这时候心不在焉,恐怕根本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突然耳钉枪机关“咔”的一声响,一道敏捷的银光倏地刺透了皮肤,扎进了末端的定位器里。五条悟起初只是感到耳垂一凉,直到夏油卸下了耳钉枪,手指拈着医用钢钉的钉头开始装耳堵,一股尖锐的疼痛感才姗姗来迟,激得他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很痛?”夏油看到他脸色煞白,刚刚打过耳洞的皮肉却红得艳丽。几缕细小的血线沿着钢钉边缘滑出来,最后汇集成一枚珊瑚果子似的小血珠,挂在圆润可爱的耳垂边缘,看起来似乎可以尝一尝……

我在想什么!夏油杰猛地清醒过来,简直想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前额。他屈起左手食指,尽可能轻柔地刮掉了那枚血珠,不敢再看自己手上沾染的红色:“好了好了,转过去,我给你打另一边的耳洞。”

#

第二只耳洞的进展比第一只快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打耳洞的人和被打耳洞的人这时候都心乱如麻,只想着快点打完快点结束。钢钉穿透皮肉之后,这一次伤口位置的渗血更加厉害,夏油直接捏了颗酒精棉球去擦,痛得五条龇牙咧嘴地呻吟,两人之间总算找回了一点“正常”相处的感觉。先前打过了左耳垂悄悄地熄了痛。五条小心翼翼地伸手触了触那一边的耳际:“所以这就算是打好了吗?它是什么样子的?”

夏油正忙着把用过的耳钉枪和酒精棉球收进自带的垃圾袋里,闻言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一颗红色的,一颗水蓝色的。”

“怎么不是同色的啊?”五条一听就不高兴了,“我自己买了别的耳钉,可以现在就换上吗?”

“现在还不行,至少要等到四十八小时以后,打过耳钉的地方皮肉愈合了,用手捏着钉头可以微微转动才行。一旦伤口在这个过程中发炎了,等待时间还要继续延长。”夏油说,“至于颜色,那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找遍了宿舍也只找到这么两盒。你自己买的耳钉是什么材质的?刚打了耳洞的话,最好还是戴纯银……”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五条急切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小绒盒:“一定要是银的吗?铂金不行?”

“呃,有条件的话当然是黄金和铂金更好。不过也得等到四十八小时之后才能换。”面对着两枚精致的、铸造成南十字座形状的银白耳钉,夏油觉得自己的眉心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光是那几颗纯净无瑕的真钻石就能证明它们的昂贵,和池袋的精品店里卖的那些扎在纸卡上的施华洛耳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用力地钦了钦发痛的眉心:“你还是先把这个收起来。下周一找个时间再来这里一趟,到时候我帮你消了毒再戴上去。”

“那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五条问。右耳上打过洞的位置这时候也已经渐渐消痛了,只剩下一点若有若无的酥麻,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真痛还是心理作用。

夏油杰想了想,主动在他自己拉来的那张体操垫上躺下来,双手交叠垫在了脑后:“现在嘛,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让我们躺在这里发一天的呆吧。”

五条悟被他说得一愣,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白发的少年在黑发的少年身边躺了下来,彼此之间距离靠得很近,两道呼吸声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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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Oracle

动漫社的三人从昔日的高中校园离开的时候,夜色恰好完全攫住了大地。他们在临走前分好了从时光胶囊里掏出来的东西。家入硝子只带走了她自己当初放进去的那一些,七海建人除了自己的东西,还带走了灰原雄的遗物,五条悟则带走了耳钉、创刊号,以及那本写满了密码符号的蜥蜴人语辞典。就在他们并肩走下山门外的长台阶时,五条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给他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重面春太死了。

他驾驶的跑车在东京涉谷区的道路上突然爆炸,当场车毁人亡,还波及了路上的其他车辆。警方调取了他这些天的电话记录,发现其中唯一的新增联系人就是五条。

在警察署做完了笔录,确认没有嫌疑之后,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九点。在问讯的过程中五条得知,重面的那辆车被人在后备箱里放入了大量的爆炸物,并用一个带有延时系统的电线机关连接到汽车的点火器。技术不算复杂,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掌握的。因为重面春太平时只是一个家里蹲,个人的社会关系极其简单,警方决定下一步开始排查与他的家族有恩怨的个人或团体。

五条却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始终记得重面和他说过的、发生在中越冲地震期间的那场血案。虽然当年涉案者的姓名因为年龄不足和家族干涉均已被隐去,但如果有心要调查的话,或许还能在日本的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现年二十四岁、缺了一条小腿的女孩子。于是从警署出来之后,他在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了家入和七海,向他们简略叙述了案件的始末,并且附上了自己的一些猜测。

“你的意思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就是夏油,而且他现在很有可能还活着?”家入惊讶得嗓子都拔高了,“不行,你得让我缓一缓……我还没做好突然接受他还活着的准备,这个消息太惊人了。”

另一边,七海的反应就比她冷静很多:“所以说,你认为是夏油前辈谋杀了那个富二代?”

“他应该用不着自己动手,毕竟他可是……”五条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夏油杰就是盘星教教祖”的猜测一并告诉了他,“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更有可能是他授意追随他的狂信徒去做这种事情,又或者是买凶杀人,哪怕是基督山伯爵也不会事事亲力亲为的。只通过这条线索去查他肯定走不通,所以我需要你和硝子的帮助。”

“是要我们去找那个被砍了一条腿的女孩吗?”七海问。

“不愧是七海,锐利的目光藏于眼镜深处!”五条潦草地鼓了几下掌,“这件事只能由你们两个去做。毕竟你们一个是上班族,一个是社区医生,积攒的社会人脉肯定比我这个做游戏的要多得多。不过就算找不到她也没什么关系。我手上还有另一条重面春太生前留下的线索,说不定用它也能确定杰目前的所在之处。”

“那就拜托你了。明天我会先在自己的同事中帮你问一问的。”

“是我在麻烦你们才对。事情已经调查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我知道你和灰原一直都很尊敬杰。但是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这个杰,可能和你印象中的他很不一样。”

“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七海说,“你觉得灰原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目前看来是意外,但很有可能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那就得追查灰原母亲自杀的原因了。”五条一边说一边快步向前走,东京涉谷五光十色的夜景铺开在他的眼前,“说到底,你真的相信一个人会因为‘生活单调’这么潦草的理由突然决定自杀,还要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女一起去死吗?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内在逻辑。我们得找到它。”

七海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良久,最后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通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五条悟把熄了屏的手机夹在指尖乱转,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忽然被一辆路过的广告车吸引了注意力——因为它的车载显示屏闪烁着非常甜腻的粉红色光。一转眼,显示屏上的影像就变成了两个背对背站立的人。他们一个是体型瘦高、头戴白色贝雷帽的非洲裔男子,另一个则是浓妆艳抹,肌肉发达得快要撑破上衣的金发男大姐。屏幕下方打出了大大的金色花体文字:米格尔&拉鲁,美国先锋艺术组合降临东京!

广告车行驶的速度很慢,足够五条把显示屏播放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一遍。他大概看明白了,广告里那两个打扮夸张的男人是来自美国的艺术家,准备在平安夜当晚于新宿、京都两地举办他们的巨型装置艺术展。五条兴趣缺缺地转开了视线,心想,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

回到住处之后,五条悟第一时间打开了电脑,轻车熟路地套了个2CH论坛的匿名身份,按着重面春太被人传教的故事,拿捏了一个女子高中生的语气开始发讨论串。

1 名無しですよ、名無し! (东京都)

「今天在原宿玩的时候被看起来很亲切的大姐姐搭讪了!一起抓了娃娃,后来还交换了联系方式。但是快要分开的时候对方突然一定要送给我一个御守,上面绣着从来没见过的花纹,因为家里已经给我求过了学业御守所以没有收,似乎惹得对方不开心了。事后想了想感觉不太对劲,把那个在御守上看到的图案画了下来。各位有什么头绪吗?」配图是灰原雄生前留下的那个手绘图案。

他在大学期间经常干这种事,主要是为了试探网友对他开发的游戏的态度,公司正式上市以后就很少再做了。

讨论串发出之后很快就有了回复,只可惜刚开始的几条都是无意义的抢楼层,还有人匿名骂他死宅假扮JK白日做梦的。五条毕竟是曾经热衷于为自己开发的游戏引战的奇人,心理素质好得过分,偶尔不咸不淡地回复几条自己现编的细节。讨论串叠了四五十楼之后,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个符号:“这不是盘星教的标志吗?”

五条盯紧了那个发言的匿名用户,十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那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哎。”

时钟的指针已经向着十二点进发,网络上的讨论却越发如火如荼。随着有关盘星教的话题被打开,就像重面所说的那样,聊天串下果然出现了不少自陈被人这样传过教的。五条手按键盘F5,双眼一目十行,试图在网民混乱的发言中找到一两个真正的知情者。皇天不负有心人,当讨论串突破第三百楼的时候,竟然还真的被他找到了一个。

他能注意到这个匿名用户,是因为对方不仅显示出自己对这种传教方式有相当程度的熟悉,而且在讨论中对盘星教的形象多有回护,甚至还与一个自称无神论者的用户在串里吵了起来。五条有至少八成的把握,这个被他盯上的目标就是盘星教的信徒。

于是他开始有意地增加回复这个匿名用户的频率,同时表现出了一个青春期小女生旺盛的好奇心。又是滚雪球似的二百多楼之后,眼看着目标回复的字数越来越少,五条思忖片刻,直接向对方抛出了自己的鱼饵:“不要和他吵了,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我的邮箱是……”

几分钟后,这个刚刚注册的新邮箱里收到了一条信息:“你真的对盘星教有兴趣吗?”

鱼果然上钩了!五条悟精神抖擞,手指把键盘敲得咔咔作响:“虽然已经知道是正规的现代教团,但是具体要怎么修行,那位教祖又是怎么样的人,我还完全不知道呢。哥哥可以告诉我吗?”

邮件发出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音,直到五条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语气是不是过于刻意时,对方的回信终于来了:

“不要叫我哥哥……我是女的。”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姐姐?”五条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齐藤。”没过一会对方的第二份邮件就到了,“不,还是叫我佐藤吧。”

“好呀。”五条心知肚明对方是说漏嘴了,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天真烂漫的女子高中生人设,“我觉得佐藤听起来更好。”

“我可以给你盘星教网站和聊天社区的网址,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确定一件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加入盘星教?还是说只是因为好奇聊天社区才来问我的?”佐藤说,“那个社区里聚集了太多不虔诚的人。如果你真心想要入教的话,还是来参加线下的传道会比较好。”

“可是我还不知道盘星教的教义是什么,哪怕先告诉我最基础的东西也好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等待之后,佐藤回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盘星教的具体教义是什么。

“我加入盘星教的契机其实和你现在遇到的事情差不多。被看起来面善的陌生人搭了话,因为发现两个人都喜欢同一个作品里的同一个冷门角色,所以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设防;又因为都住在东京,为了方便联系就交换了住址和联系方式。没想到一起出来玩了几次之后,她就突然开始和我说起和盘星教有关的事情,而且一直在强调向那位教祖祈祷有多么灵验。因为当时自己的生活不太如意,能有她这样的一个知心朋友实在非常难得,所以哪怕一开始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也还是尽量地在附和她的意思。

“后来她就带着我参加盘星教的仪式。一开始我们都不能直接接触到教祖,只能坐在和室的纸门外面听他为我们布道。房间里焚香的气味很重,温度也有点偏高,一开始我坐在那里只是打瞌睡,但是等到布道结束后,教祖那天讲了什么,我居然都能大差不差地背下来。我平时的记忆力很糟糕,经常会被上司和家里人骂来骂去的,但是那个时候我竟然全都记住了。除了那位教祖真的有超能力之外,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睡眠学习了。五条悟在心里想。这位原名大概率是齐藤的佐藤小姐想来并不是真正的记忆力不佳,而是源于焦虑、强迫等心理障碍,为了自我保护抑制了自己的记忆能力。这在当下的日本社会也算是一种“时代病”了。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说,盘星教布道场那种香气氤氲的环境恰好有助于舒缓精神,刺激大脑边缘系统,尤其是海马体的反应活动,能记下比平时更多的内容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五条定了定神,继续向下阅读。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从上学的时候起就一直不太合群,不只是因为反应迟钝,经常被人笑话,还因为我喜欢耽美向的漫画和小说……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腐女子’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自己是腐宅这件事,有一次就直接把BL的同人志带到学校里了,结果在课间的时候被邻座同学翻了出来。从此以后,我在学校里就多了一个‘女色情狂’的绰号……上大学期间,一边对这些东西爱得不行,一边又要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和同学们一起逛街、美发、卡拉OK。我为自己最喜欢的一对CP写了快七十万字的同人小说,也参过几次同好会策划的同人志,这一切都是在瞒着家人和现实朋友的前提下做的。时间一长,有时候竟然会觉得腐女和同人作者的身份变成了压在我身上的一层枷锁。我放不下它们曾经给我带来的快乐和荣光,却又在日复一日地忍受它们带给我的压力,永远不能真正融入那个属于正常人的世界。

“当我在盘星教里听了一段时间的布道之后,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变得好多了,那些曾经使我不堪重负的事也不再使我挂碍。突然有一天,一位看起来像是资深教徒的女士在布道结束后找到了我,对我说,教祖看到了我的虔诚,问我愿不愿意接受进一步的试炼。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被一些教徒蒙起眼睛,抬进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囚室的地方。房间非常小,三面都是石砌的墙壁,另一面的铁皮上有一道下方掏了个小洞的窄门,没有窗,没有床铺,只在角落有一只没有盖的马桶,地上还有蚂蚁在爬来爬去。一连几天我就待在这种地方,三餐都被人从铁门下方的小洞里丢进来,食物也很粗糙。一开始我蜷缩在地上辗转反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还考虑过应该怎么报警。后来从某一天开始,就连食物的配额也减少了,每天只能喝水度日。我开始渐渐地出现了幻觉,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突然有一天,当我从冰冷的地板上醒来时,我发现拦在我面前的那道窄门打开了。

“一开始我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像鱼一样死气沉沉地睁着眼睛,看着门后的走廊。慢慢的,我听到有类似梵唱的声音从走廊的深处响了起来。在那美妙的颂唱声中,我忽然获得了一种灵魂被提升起来的感觉。我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身体也有了力量,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一种异常兴奋的、动静交融的感觉中。我站起来,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居然一直走到了之前我听取布道的和室里。那些年长的教徒围着我鼓掌祝贺,脸上都带着欣喜的笑容。我看到教祖大人也站在人群中间。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身材比其他人都要高大,披着华丽的僧袍,脸上戴着一个微笑的弥勒佛面具,却丝毫没有让人感到违和的地方。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他掩在面具背后的脸也在向我微微地笑着。我情不自禁地开始思考:难道我还要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去,永远戴着面具,永远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所以从那一刻起,哪怕还不知道盘星教的教义,我就已经决定皈依了。”

好家伙,精神控制,濒死体验,抄袭漫画《V字仇杀队》的创意不说,最后还亲自来了一把人前显圣。如果这位被佐藤吹得神乎其神的“教祖大人”果真是夏油杰的话,那他可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齐藤或者佐藤动情的自述并不能打动五条悟,反而更加让他确定了盘星教的偏激和邪恶。佐藤说不出它的教义,它也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确定的教义。只需要一套这样的流程走下来,这些被当代日本的安定和予取予求惯坏了的年轻人们就会被击垮,再被重塑成盘星教需要的“虔诚教徒”的模样。

就像是人在肉体极度饥饿的时候不会挑拣食物,当一个人的心灵饥饿空虚,深陷于某种强烈的、想要填满某种源自现代经验缺失的冲动时,哪怕被送到面前的是蘸满了毒液的思想,他也会迫不及待地囫囵吞下。

你真的只是死里逃生的基督山伯爵吗,杰?是什么让你有了现在的心肠和手腕?是因为那场地震摧毁了你对现实的看法,所以你才要摧毁这些年轻人的精神世界?

除了复仇以外,你究竟还在图谋着什么?

五条悟与电脑显示屏沉默地对峙良久,指尖重重叩击键盘,像是要把自己无处发泄的疑惑和愤怒全都敲进信里去:“听起来稍微有点可怕哎……但是我现在的确遇到了一点事情,我也想让盘星教帮帮我。请问能告诉我网站的地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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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Oblation

“家人们,朋友们,你们是否对当今的世界有所疑问?”

昏暗温暖的和室内,两扇被灯带点亮的纸门成为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这是一场盘星教内部面向资深信徒的布道会。此时聚集在和室的信徒已经超过了百人,地上铺的榻榻米被他们坐得几无立锥之地。与此同时,房间的角落还安置了两台闪烁红光的摄影机,正在向日本各地的信徒们同步转播着这场教团盛会。

被称为“教祖”的年轻男人端坐在纸门前。光从他的身后而来,勾勒出他的长发和袈裟上华丽的金线,却把他的正脸藏进了浮动的阴影里。教祖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语气是那么的温和,恳切,甚至带着淡淡的忧郁。他所坐的位置并不比他的信徒们更高,周身的气场却仿佛君王高踞于他的王座,庄严得令人无法逼视。

“或许你们已经发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变得越来越呆板。明明自己并不比别人更差,甚至更勤奋,更谦和,更有才气,为什么还是迟迟得不到升迁的机会?为什么还是会逐渐地被集体边缘化?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锁,把你锁在了单调乏味的生活里,只许你向下,不许你向上。

“税率和物价越来越高,工资却总是涨不起来;朝令夕改的政令越来越多,好像不管怎么改都是为了趴在百姓身上吸血;枕边掉落的头发越来越多,镜子里照出来的细纹越来越多,自己却好像还是在原地踏步,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这个世界怎么了?那些从我们身上夺走的财富究竟养肥了什么人?有人可能会问,是财团吗?是政客吗?我知道今天坐在这里的家人里也不乏财团出身或者曾经从政的。你们告诉这些人,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你们明明也在忍受同样的痛苦,却还要承受一份来自外界的、不公正的指控?

“家人们,朋友们,我要告诉你们这个世界的真相:被我们用血汗喂肥的根本不是人类,它们是来自外星的蜥蜴人。”

与会的信众一片哗然,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不绝于耳。坐在光中的教祖却显得气定神闲。他悄悄钦动藏在僧袍下的遥控器,左右两扇纸门上突然跳出了彩色的幻灯片图像——原来它们也是两张特殊的投影屏幕。出现在幻灯片里的是一位身材火辣的金发美人,甜甜的笑容看得台下不少男性信众心头一痒。

“布兰妮•斯皮尔斯,美国女歌手。在座应该有很多家人,包括我自己小时候,都算是听着她的歌长大的。但是请大家看下一张照片——”

幻灯片上的图像陡然一变,依然是金发的布兰妮女士。可她的瞳仁却变成了两道细细的竖线,不像人类的眼睛,反而像是毒蛇阴冷的缝状瞳孔,就连她那甜美的笑容都被笼上了一层诡异的气息。

“我们再来看下一张图片。”教祖按下遥控器,幻灯片上的人像换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妇人,“这位大家可能更熟悉一些,英国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

幻灯片再次变换,出现的是一张近距离拍摄女王的照片。照片中的女王表情阴冷,左眼瞳孔更是转成了邪异的血红色,宛如爬行动物和鸟类覆盖在角膜外的瞬膜。

“下一张照片里的人物,可能有些家人不太认识他,但是你们一定都听说过他开发的网站。他是社交网络Facebook的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随后出现在幻灯片里的是一个笑得略带腼腆的卷发年轻人,“下面让我们来看一段今年他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视频。”

遥控器无声地按动,左右的纸门上开始播放扎克伯格的采访录像:“当我们讲到人工智能,往往说的是它未来会如何像人,甚至完全取代人类的传统工作……而我以前也是人类,不,我现在还是人类……我只是在说以前的自己。”视频中的受采访者有一张苍白、僵硬的脸,和前一张照片中意气风发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教祖恰在此时按下了遥控器,将幻灯片上的画面换成了一张铅笔手绘的奇异生物。它身材魁梧,用两条后腿直立起身体,全身披满爬行动物似的鳞片,还有与恐龙别无二致的头颅和一条长尾巴。

“这就是蜥蜴人。它们来自太阳系之外,已经在地球上秘密潜伏了很久,甚至已经取得了这颗星球上大部分国家的控制权,把政府和自卫队变成了它们的傀儡。为了满足它们的私欲,它们锁死了普通人的生活,强迫人类源源不断地向它们奉献财富。它们中有一些还能变化成人类的样子,捏造或者取代知名人物的身份。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明星、政客和企业家其实就是它们变成的。而它们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一刹那仿佛有狂风席卷过昏暗的布道场:“殖民地球,把所有人类都变成它们的奴隶。

“我曾经在濒死的时刻看到了地球被蜥蜴人殖民后的惨状。到了那个时候,全球的七十亿人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而且全都被它们赶到了地下,过着像老鼠一样肮脏又贫困的生活。蜥蜴人的母舰高悬在天空中,背后是像墨水一样滚动的黑色云层。而我的眼睛在月球轨道上看着,看到它们用原子弹和氢弹炸开大陆架,让海啸吞噬我们的家园……我就在那么近的距离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当我醒来之后,我很确定自己看到的就是不久以后的未来。于是我向自己发誓,为了人类的尊严与大义,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沦为蜥蜴人的奴仆。”

他猛地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金色的五条袈裟也随之散开,露出了绣在袈裟上的绚烂纹样。奔涌的黄泉水自他的衣角开始漫延,从中爬出了层层叠叠的白骨骷髅,盘绕着他的身体奋力向上挣扎。泉水与骷髅分别用金线和银线绣成,在灯光中反射出夺目的辉煌。教祖大大地张开双臂,以自己的手臂和身体形成了神圣的十字形。

“家人们,朋友们,盘星教就是为了对抗蜥蜴人组建的秘密机关,你们都是人类最后的选民。我向诸位郑重承诺,我会拯救你们每一个人!”

#

“这不就是我写的《原子忍者》脚本里的设定嘛……”五条悟右手握着鼠标,左手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原稿,兴趣缺缺地开始快进视频。

他倒是很想近距离看一看那位“教祖”的面容特征,比如说有没有小眼睛,有没有怪刘海,有没有圆润厚实、佛相庄严的大耳垂,最好上面还打过两个耳洞。只可惜这是一份盘星教官方网站上传的视频,全程机位固定、画质惨不忍睹这些问题姑且不谈,哪怕是在演讲最激昂的时刻,教祖也还是没有摘下他的面具,依旧以一张笑眯眯的弥勒脸示人。缺少关键特征的话,仅凭身材高大或者男性留长发这些不痛不痒的边缘证据,无法确定盘星教的教祖就是夏油杰。

除了这些对布道现场的录像,盘星教官方网站的资料库里还有许多其它类型的视频,其中包括对世界末日预言的解读,类似佐藤描述过的那种“濒死试炼”的记录,教众聚在一起大声诵经或者唱歌的录像,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资深教徒的人,十分动情地站在镜头面前,陈述自己在加入盘星教之前是多么的不幸,自从加入了教团之后一切都好起来了,就算是生了病都能不药而愈。为了看完这些内容全无营养,而且愚蠢得一目了然的视频,五条已经花了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很遗憾的是,无论是在哪一段视频里,教祖总是站在距离摄影机很远的地方,有时甚至干脆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到他背后的长发在风中起落,就像是一面漆黑的旗帜。

至于那个被佐藤描述为“聚集了太多不虔诚的人”的聊天社区,五条也抽空点进去看了一眼。它是一个BBS式的聊天社区,里面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高强度的讨论,大多都与流行的动漫和游戏有关。然而在他第一次点进去的时候,被顶到首页第一条的帖子赫然就是重面春太的车祸新闻。发布帖子的社区账号等级很高,从头像和签名来看是个激进的盘星教信徒。他宣称已死的重面其实是蜥蜴人的一员,而所谓的车祸则是人类选民对“伪装成人类的蜥蜴人”的一次惩罚。

帖子里的讨论很火热。五条粗略地看了几页,发现除了盘星教的信徒,社区里的一般用户果然没有把“蜥蜴人”之类的说法当一回事。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重面的出身、家产,以及那辆突然爆炸的豪车究竟值多少钱。因为重面家族经营的家具产业在国内知名度颇高,普通民众哪怕不知道“重面春太”是谁,通过简单的介绍也能立刻联想到“原来是某某公司老板的儿子”。在五条阅读回帖的过程中,类似于“死得好”、“为富不仁”、“富二代都去死”的词句总是时不时出现,就像是点缀在皮肤表面的疔疮,丑恶得令人触目惊心。

重面春太不是什么好人,这是五条悟早就知道的事。好人不会用柴刀剁下无辜者的小腿。然而这些看客对重面的诅咒又使他感到异常不适。透过这些诅咒的文字,他仿佛能看见有一群面目模糊的年轻人站在网线的另一端,脸上挂着惊人的冷漠和麻木,偏偏又竭力地踮起脚尖朝外看,把脖颈伸得长长的,仿佛一只只被挂在熟食店里出售的烧鸭。

五条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看下去,恐怕就要忍不住对着电脑屏幕吐出来,于是他又切回到官网,连着看了几小时侮辱智商的教徒诉苦视频,顺便给自己泡了一杯速食面。在等待泡面的过程中,他开始逐渐地意识到一件事:其实相信盘星教的人和不相信盘星教的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即使不存在一个编造各种荒诞故事蒙骗他们的教祖,他们也照样会被动漫蒙骗,被游戏蒙骗,被人与人之间不断深化的偏见和敌意蒙骗。其中的区别只在于,教祖是信徒们实实在在的偶像,哪怕他的用心如何险恶,动机如何不纯,他终究是为他的信徒指引了一条如何生活的道路。游戏与动漫却不能开口为它们的信徒解惑,只能任由自己曾经承载过的美好期冀在一次次的对立与攻讦中被曲解,被稀释,直至沦落为一枚最普通的身份标签。

盘星教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它植根于当代社会最畸形的顽疾,宛若沼泽的淤泥里绽放出了一朵妖异的毒花。

#

东京羽田机场,拥挤的人流中,七海建人和家入硝子拖着行李匆匆地往前赶。他们订的夜班飞机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起飞了,目的地是冲绳岛的那霸市。

自从与五条悟联系过之后,他们一直在通过各自的社会关系寻找那个缺少一条小腿的女孩。无巧不成书,某天家入硝子向同事询问这件事的时候,旁边一位正在挂点滴的病患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主动提起了自己去年夏天在冲绳旅游时造访过的一家花店。花店开在那霸的海边,由两个年轻的女孩操持里外事务,其中年长一些的那个负责拣花和包装,年幼的那个就在柜台后面收银和修剪花枝。根据那位患者女士的回忆,她看见负责收银的女孩坐在一张轮椅上,彩色的披巾盖住了双腿,一侧膝盖的位置似乎缺了一块,说不定就是家入医生要找的那个人。

家入下午得到了线索,当天傍晚就打电话联系了七海建人,催促他赶紧请假和收拾行李,今晚去冲绳的红眼班机她已经通过网络订好了。至于为什么要把日程排得这么紧,她的解释是这样的:“因为我好不容易才又请了一天的假,明天晚上还得回去给换了班的同事坐晚班。今晚坐飞机去那霸的话,明天下午就能坐返程的飞机回东京,刚好能赶上晚上的值班。”

哪怕同为惨遭生活压迫的社畜,七海建人也还是被医生这一行有多拼命震惊了。望着家入眼下遮不住的浓重青灰色,他默默地把自己路上在便利店买的咖啡和咸面包递了过去:“你还没吃晚饭吧?先把这些吃了垫垫肚子。”

毕竟是亲学弟递过来的东西,家入也就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一边拆开面包的包装袋一边说:“我们到冲绳的时候应该是晚上一点多。如果你感觉太困的话,可以先在飞机上睡一觉。”说着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五条这些天一个人在查什么东西。”

“只由他一个人去做的话,反而更让人觉得放心。”七海说,“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作风。”

“倒不如说是因为能配合他的人已经不见了,所以被迫养成了一个人包办一切的习惯吧。”家入说,“我还是很难想象夏油会杀人,哪怕是买凶杀人。”

“走了走了,过安检。”七海沉默半晌,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

#

晚上十一点,五条悟已经把盘星教官网里所有的教徒自述视频重新看了一遍。他在回看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个熟人——灰原雄的母亲。视频中的她穿着平时难得一见的高档套裙,憔悴的脸上施了一层浓妆,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自从加入了教会以后,我的身体就不知不觉地好了起来,把儿子和女儿都吓了一跳呢……教祖大人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国家已经被那个什么蜥蜴人占领了,将来还要把我们全部都杀掉。我自己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我不愿意我的孩子将来留在这样的人间受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五条默默地关掉了视频。在按下鼠标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他把网页重新切回社区板块,在网页顶部的搜索框里键入了关键词“蜥蜴人”。

搜索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在这个聊天社区里提及“蜥蜴人”的内容一共有二十条,其中半数以上竟然都是死亡讯息,最早的发布时间可以追溯到2015年。五条逐一地点进这些帖子阅读,同时用表格记录下其中提及的死者个人信息。这些被盘星教信徒指控为蜥蜴人的死者住址、职业各不相同,唯有年龄这一条惊人地一致:除去一名家住静冈、三十八岁坠楼身亡的前喜剧演员之外,其余死者均为二十六七岁年轻人,哪怕是年龄最大的也没有超过重面春太的二十八岁。如果再根据死亡时间分别计算,他们的出生时间应该都集中在1988、1989这两年。

——“当时和我一起参加旅游团的大部分都是大学的同学,还有一个新潟本地的高中生,看起来大概十七岁吧,一个初中年纪的小女孩,十四岁。”

——因为其中几个参加一日游的大学生家庭背景不凡,再加上他们当时都未满二十岁,警方最后还是没有对外公布他们的名字,案件的新闻也被几个家庭联手压了下来。

五条将目光移回自己刚刚整理的那份表格,心情沉重地删去了三十八岁喜剧演员的那一行信息。这样一来,留下的就是一份纯粹的复仇名单了。他有理由相信,这张表格上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个曾经向杰和那个女孩施暴的大学生。警方的案情通报隐去了他们的姓名,夏油杰就用了十年的时间把他们一个一个找了出来,又一个一个地杀了他们,理由当然是“为了清理伪装成人类的蜥蜴人”。

重面春太会是最后一个复仇的对象吗?还是说你手里的死亡笔记上记载着更多的人名?

五条把包装袋里的最后一根pocky倒进嘴里咬碎,手中无意刷新了一下页面,眼前的屏幕霎时间黑了下去。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已经越过了午夜零点,一片纯黑的底色中,一张写满各种怪异符号的信件缓缓地浮了上来。信件的标题是一行简明易懂的大字:“这是我最后的末日预言”。

五条悟一眼就认了出来,除去标题的那一行日语,填满了这份信件的其他手写符号不是别的,正是《原子忍者》漫画中曾经出现过的“蜥蜴人语”。

#

11月5日清晨,家入硝子和七海建人满身疲惫地走出了冲绳那霸机场附近的小旅馆,开始向着寻人线索中所说的海滩进发。七海在出发前习惯性地为自己准备了西装革履,家入却随随便便地套着肥大的T恤和运动裤,脚上还趿拉着一双薄薄的人字拖。这打扮迥异的一男一女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像是情侣。街边推销旅行纪念品的店家摸不清两人的路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打听了方向之后扬长而去。

“现在过去会不会太早了?”快要走到海滩的时候,七海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七点刚过,现在又不是旅游的旺季,一家开在景点附近的花店应该没必要这么早就开门。”

“那就等到她们开门为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入嘴上叼着一根没点燃的“柔和七星”香烟,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你还记得刚才那个店主说过的店名吗?”

“鲸鲨与太阳花。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

“真是个好名字啊。”家入轻声地感叹,“你看,我们到了。”

果然,在冲绳清晨蒙蒙的浅金色阳光下,一张写着“鲸鲨与太阳花”的招牌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半开的店门前已经有一位女性在忙里忙外。家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在开口之前先摘掉了嘴里叼的纸烟:“打扰一下,这边的新鲜玫瑰怎么卖?”

“小姐是买回去插花还是要送人?”女人吃力地把装满一桶唐菖蒲的塑料桶挪到门前,直起腰恳切地回答道。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有一张稍显憔悴的娃娃脸,黑发拢到脑后包了个圆髻,全身上下收拾得非常干练。家入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下扫去,只见牛仔裤的裤管被两条矫健的长腿撑起,看上去不像是身有残缺的模样。

“小姐?小姐?您还没有想好吗?”看到家入心不在焉的样子,女人忍不住多叫了她几声。家入如梦初醒,随手在地上桶装的鲜切花里点了几样:“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你看着怎么帮我搭配一下。都是送人的,麻烦给我包成一束。”

“红玫瑰、黄康乃馨和香水百合对吗?恕我直言,小姐您是要把这些花送给谁?红玫瑰一般用来示爱,康乃馨是送给母亲和师长的,香水百合虽然送谁都可以,但是主要还是被用来送给恋人或者新婚的夫妻。”

“是要送给一个……唉,算了,那就全部改成香水百合好了,替我挑十七支包起来。”家入无奈地说,“一共多少钱?直接付给你吗?”

“付款的话要到里面的柜台。”女人抱歉地笑了笑,转头向店内喊了一声,“理子!电脑开了吗?有位客人要买花!”

“开了开了!”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买的是什么呀?”

“十七支香水百合!”女人冲着店里喊完,又转回来向着家入道歉,“里面的是我外甥女,腿脚稍微有点毛病,不方便出来收银,只能麻烦客人您进去再付款了。”

家入和跟在她身后的七海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找到了!

他们穿过花店开了一半的玻璃门。店内的空间十分宽敞,满地满墙都插满了新鲜的花朵,就连天顶的铁架上都垂着吊兰和绿萝。铁架的更上方是一面大大的玻璃天窗。金色的阳光顺着天窗洒下来,把他们的身前身后都照得透亮。房间最深处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女孩,瓜子脸,大眼睛,满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扎了蝴蝶结的辫尾搭在胸前,头上是与蝴蝶结同样洁白的发带。

家入眼尖地瞄到了她的背后,那里露出了半面轮椅靠背。

“你们,不只是来买花的吧?”还没等到两人开口,女孩歪了歪头,脆生生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刚刚开店就有人来买花的,哪怕夏天生意最旺的时候也没有。更何况你们两个自打一进门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不像是要买花,简直像是来买我的了。”

她的聪慧和坦率让七海和家入都为之一惊。家入思考片刻,决定不再对她隐瞒:“没错,我们就是来找你的。请问你是不是缺了一边的小腿?”

“是啊。”女孩说。她俯身推动轮椅,慢慢地从柜台后面挪出来,腿上果然搭着一条大披巾,左腿的轮廓自膝盖以下被突兀地截断。女孩伸出手,按在那块本该被肢体撑起的布料上,仿佛毫不在意一般去触摸自己的肢体残端:“很难看吧?所以我平时都坐在柜台里,用裙子和披巾把它遮得严严实实的。”

“你叫什么名字?”七海问。

“天内理子。外面那个人是我的小姨妈黑井。父母走了以后,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的生活。”

“你的小腿是在你十四岁的时候被人砍断的,对不对?”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天内理子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转瞬间荡然无存,“真不想回忆起那一天啊……要不是发生了那种事,我还想去更多不同的地方,见识更多新鲜的东西。冲绳虽然很美,待得太久了也是会厌倦的。”

家入在她的面前半蹲下来,隔着衣料仔细地观察她残肢的状况:“我是一名医生——不管你信不信,像你这样的情况其实是可以安装肌电控制义肢的。再配合专业的适应训练,虽然不一定能成为运动员,但要做到像普通人一样地跑和跳还是没有问题的。”

“算了吧。”天内瞥了一眼店门外正在吃力搬运鲜花的黑井,“花店经营不易,黑井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再给她增加负担。”

“我可以给你介绍研究这方面应用的同学,国家税务局对义肢的销售也有补贴,花不了你们多少钱的。”家入说,“我们只想向你求证一个问题——你记不记得当年和你一起参加旅行的那个高中生?”

“记得,当然记得。”天内苦笑起来,抬起的双眼里已经涌上了泪光,“如果没有他拼命护着我的话,我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直接把刀砍在我的脖子上。”

“他的名字是不是夏油杰?”

天内理子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就是他。”

#

同样是在11月5日的清晨,苦熬了一整夜的五条悟从办公桌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抓被他丢在一边的初版蜥蜴人语辞典。盘星教末日预言所用的密码和它存在不少出入,或许是因为最初编写这套语言的人自己也把它忘得差不多了,但所幸加密的方式是一样的:每一个手写的符号对应一个日文假名,一个日文假名可能对应十几个不同的符号,意义相同的符号之间存在一定的共通点。经过一整夜的紧急破译,满纸的古怪符号已经全部被转化成了假名,又根据读音和上下文的联系被划分为数个短句。除去那些故弄玄虚的恐吓和催促,真正有意义的信息其实只有一句话:

“蜥蜴人将在2017年平安夜大举进攻地球,我们对此无计可施,只能呼吁不愿被它们奴役的人在那一天集体自杀,保全人类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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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Paean

2017年12月24日,对于大多数的东京人来说,这一天本应该是与过去别无二致的、极其平凡的一天。明明街上节日的气氛很浓厚,沿街的商店橱窗里随处可见小彩灯装点的圣诞树,却偏偏是让上班族无法喘息的工作日第一天。下班后的新宿街道上一如既往地堵满了车。汽车里的人们透过车窗打量平安夜的街景,仿佛是在观赏一场五光十色的实景电影,向往,却又被疲惫裹挟,不愿意推开车门投身其中。

除了斑斓的圣诞树和轻快可爱的节日歌曲,今夜妆点了新宿的还有许多铁质的巨型机械。它们被树立在人行道旁、绿化带里、都营地铁的出口外,看上去像是锦鲤,樱树,又或者是一尊袅娜的艺妓塑像。钢铁的肌与骨被塑造出种种柔软的姿态,表面荧光质地的漆料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简直让人想起《机动战士高达》或者《攻壳机动队》中的场景。每一具钢铁机械的脚下都放置了一个双语名牌,提醒路人这是一场装置艺术展的展品之一。

“嗨,你们听说那件事了吗?”一群放学了的初中生嬉笑着路过一具展品的脚边,其中一个男生突然神神秘秘地说,“网上现在都传疯了。据说今天就是世界末日呢!”

“真的吗?不会和2012年那次一样是骗局吧。”走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立刻反驳道。

“似乎是一个很有名的超能力者作出的预言……管他呢!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话,佐山你准备怎么度过?”

“我嘛。”被叫做佐山的男孩坏笑着揉了揉鼻子,仰头望向他们身边那尊巨大的机械艺妓像,目光在艺妓胸口饱满的玉峰上流连。“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的话,我想埋在那么大的欧派里一直埋到死……”

火光一闪,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吞没了他接下来的话。学生们循着声音的来处茫茫然抬头,恰好看到那对刚刚被佐山称赞过的玉峰在空中炸开。沉重的金属碎片当头砸落,一瞬间掩埋了几个刚才还在想入非非的男孩子。

血从坠地的金属下涌出来,红色的,粘稠的,看上去不太真实,更像是一瓶被打翻在地的番茄酱。

汽车里的观众隔着车窗看到了这一幕,个个都被吓得动弹不得,就连声音也被掐断在了喉咙里。良久,终于有人率先找回了自己的声带,开始颤抖着放声尖叫。

然而在尖叫声过后,车流竟然还是一切如常地向前移动着。道路的半边正在起火,简直如同地狱一般。与此相对的是,道路的另一边是一如往常下班的人群,仍旧是正常世界的模样。来来往往的人们虽然神情惊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打算穿过街道过来救人,就算是愿意停下来拨打火警电话的人也很少。更多的上班族只是朝这里瞥了一眼,就赶紧挟起自己腋下的公文包,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低头走远了。

然而他们独善其身的想法很快就落空了。机械艺妓像的爆炸只是个开始,伴随着灼眼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安放在新宿街道上的展品一个接着一个地爆炸。熔化的赤红色铁渣飞溅如雨,狂乱地打在墙体和路面上,一旦沾上人体就烧得皮焦肉烂。被炸掉了半截身体的机械们开始在路上奔跑,像疯牛一样莽撞地撞穿街道,身上还挂着没有熄灭的火焰,沿途引燃了被堵在路上的车辆。新宿的街道烧成了一片火海。众生在火海中挣扎哭喊,面容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即使是那些妆容精致的都市女孩,在这一刻也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与此同时,在距离东京百里之外的京都,千年古城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历史悠久的木质建筑更加难以抵御机械怪物的摧残,古雅的灯笼与纸招牌在火中化为片片飞灰。夕阳涂红千里,残照与火光两相辉映,殷殷地照在京都城外的比叡山上。

在日暮中、在烈火中,不知是谁先想起了那个近期在网络上传得甚嚣尘上的流言。

“2017年的平安夜是世界末日。邪恶的蜥蜴人会在这一天大举进攻地球。”

距离盘星教的教祖发出最后的末日预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有不少教徒破译了预言信的密码,并且将预言的内容发在了网上,2017年世界末日的说法不胫而走。此刻的电视和网络上充斥着新宿与京都突发大火的新闻,再加上12月24日这个特殊的时间,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蜥蜴人开始入侵地球的铁证。

“与其变成蜥蜴人的奴隶,我还不如现在就自杀。”年轻的女孩放好了满浴池的温水,绝望却坚定地拿起了准备在一旁的水果刀。

“今天去死的话,明天就不用受苦了吧?”跳下铁轨的少年在黑暗中踩着枕木行走,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响起了火车的鸣笛声。

“还是跳下去吧,就算死了也比现在的生活更好。”形容潦倒的上班族站在高楼天台的边缘,犹豫许久之后缓缓跨出一步。

“真遗憾啊,电视剧还没有播完呢……”柔弱的家庭主妇将系好的晾衣绳套上房梁,悄无声息地蹬开了脚底的矮凳。

“宁死不降!玉碎!”用白毛巾裹头的老翁一刀刺入自己的腹部,随即痛得滚倒在地板上。

“就这样吧。”颤抖双手的老妇从药盒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安眠药,狠狠心将它们全部倒进了嘴里。

千禧年后的媒体没有传播边界的限制,它们成了谣言最好的载体和帮凶。一时间,像这样的自杀事件在日本各地的夜幕下竞相迸发。还有更多的教徒在死亡的门外再三踯躅,又想死,又怕死,迟迟作不出一个干脆的决断。

这是漆黑的一夜,也是血色的一夜。无数人在黎明到来之前选择草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笃定了第二天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

#

看到新宿区火灾新闻的那一刻,无边的怒火也在五条悟的胸中爆发了。他扑回自己办公室的电脑前,以最快的速度在浏览记录里找到盘星教的官方网站。然而此时的网站已经人去楼空,纯黑的页面上只剩下一串惨白色的符号——又是一条用“蜥蜴人语”加密过的留言。他强压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怒火,重新翻出备份在手机里的新版蜥蜴人语辞典,逐字逐音地翻译过去。很快,这条崭新的加密讯息就被他翻译完毕:“来HILLS楼顶找我。”

HILLS,六本木之丘大楼,这个地址五条是知道的。那是位于东京港区的一座摩天大楼,正对着东京电波塔,楼顶是高约270米的全开放式超级瞭望台,也是观看东京城市风景的最佳地点之一。夏油杰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恶徒。他不仅要制造爆炸袭击,煽动全日本的恐慌情绪,他还要坐在全东京最奢华的观景台上,欣赏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地狱。

五条一指戳灭眼前的屏幕,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就往外跑。

在赶往六本木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来,各种各样奇怪的记忆碎片都拼命地往他的脑海里挤。他想起灰尘弥漫的高中体育器材室,动漫社的五个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体操垫上讨论和创作《原子忍者》的漫画;他想起自己愈合多年的两只耳洞,想起耳钉枪刺穿耳垂瞬间的微微凉意,有人前额垂落的一缕黑发扫在他的脸颊上;还有那首从广播里突然跳出来的摇滚乐,林肯公园的《Numb》,主唱嘶哑的歌喉和剽悍狂野的吉他,在记忆的背景里反反复复地响个不停。

它们都去了哪里?那个总是在自己记忆深处微笑着的少年夏油杰又去了哪里?

五条很少喝酒,可他觉得自己现在像喝醉了酒一样郁郁寡欢。他一拳砸开车载音响,想要放一首激烈的音乐给自己提神,交通电台里却很煞风景地放着一首玉置浩二的老歌:

“もうFriend、心からFriend。

“いつまでもFriend、今日からFriend。”

在用自己的双眼确认过现在的杰之前,我依然愿意最后相信他一次。

五条悟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在东京的夜色中轰然提速。

#

电梯升到了摩天大厦的最顶端,六本木之丘楼顶的瞭望台随着电梯门的打开缓缓现出全貌。与大厦的富丽堂皇相比,这片全东京最好的观景地点居然显得有些朴素。瞭望台四面被齐胸高的铁栏杆围住,远处是深绿色的停机坪,在黑夜里被照得灯火通明。停机坪前的地台上固定了几列圆形的咖啡桌,其中一张圆桌后面坐着一个人,正在闲闲地翻看一本画册似的薄书。那张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面具被他放在桌角,面具两旁用于固定的红穗垂落下来,在高空的狂风里猎猎地飘转不休。

他自顾自地翻了两页书,仿佛才注意到有人乘着电梯上来了,于是抬起头对着来客微微一笑。男人五官清癯,长长的黑发半披在肩头,哪怕是穿着华贵却臃肿的僧袍与袈裟,依旧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把手里的书页抚平合好,拿起弥勒面具盖住封面,这才慢条斯理地从咖啡桌后面站起来,脸上依旧带着含蓄而微妙的笑容。

五条悟从电梯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脚步沉重,在前进的同时把戴在眼前的墨镜摘了下来。他满头雪色的短发在光中被风揉开,亮得像是熔化的银,又像是从天穹上偷来的一抹月光。

男人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凝固了。他惊愕地望着五条,把一双狭长的狐眼瞪得前所未有的大。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追到了这里。”

“怎么了,看到是我让你感觉很遗憾?为了找到你,我们可花费了不少的工夫,杰。”五条问。

“我以为这个时候来的是硝子,也有可能是七海和灰原,唯独没有预料到你会来。”听到自己被五条揭破了身份,终于展露真容的夏油杰长叹一口气,目光极不自然地从五条的脸上移开,“你不是后来做抽卡游戏去了么?还拿着家里的钱开了一个游戏公司。我以为,像你这种依靠贩卖虚拟为生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大义和抱负。”

“你所谓的大义,就是复仇和滥杀么?”

“你说竟然我在‘滥杀’?悟,这就是你不理解我的地方了。”夏油向着新宿的方向转头看去。在那里,连烧了几个小时的大火依旧没有被完全扑灭,红艳的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空。“我很乐意为你解释我的想法。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不长,花不了你太多时间的。”

五条沉默片刻,沉重地点一点头:“好。”

夏油杰要讲的这个故事,和五条悟曾经从重面春太那里听到的那一个其实情节大体一致,只是因为更换了叙事的视角和叙述人,所以整个故事显得更真实,更残酷,仿佛能够隔着时光嗅到那一夜避难所里升腾的血腥气。他讲述自己是怎么在中越冲地震期间被困在山中,怎么亲眼目睹了人类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化为野兽。那些大学生不仅仅是砍下了天内理子的一条小腿,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们还试图生火起灶,兴致勃勃地实验人肉的做法,带着霉味的炉烟把夜色都熏黄,让人感到天旋地转。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夏油就被关在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空储藏室里,嗅着带毒的黄烟,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失去了一条腿的天内还躺在冰冷的石桌上昏迷,这群野兽却已经开始畅想起了更多:“那个被我们抓起来的高中小鬼,虽然看起来不胖但是个头不小,身上的肌肉应该也不少;把他关在储藏室里饿几天,等到女孩子的肉吃完了,下一个就吃他的……”

自从那一刻起,十七岁的夏油杰彻底对人性失去了幻想。

“被救援队从山上救下来之后,我一个人在医院里躺了很久,后来才知道那些家伙根本没有被重判。我不想再上学了,有一段时间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藏着一把小刀,心想,如果我在路上看到他们中有哪一个被放出来了,我就直接拔出刀冲上去,大不了和畜牲拼个同归于尽。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慢慢地想通了,只靠一时的血气之勇是没有用的。我最多可以杀一两个人,却杀不完他们十几个人。我应该另想一种办法,一种更高效、更周密的方法,花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把那些畜牲一个个地找出来杀掉。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把自己的住处从新潟县搬到了东京,在搬家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那本《原子忍者》千禧创刊号的复印本。”

他捧着漫画如痴如醉地看了一夜,在天色破晓时突然大彻大悟:世界末日,多么迷人的概念,有多少惊世骇俗的谣言都假借它的名义而行。如果自己能编造一个类似的谎言,笼络一群像阿萨辛派刺客一样的信徒为自己所用,自己的复仇计划是不是也能变得更有把握一些?

那一年是2012年,玛雅预言、12月21日世界末日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夏油杰顺势混迹其中,借助当年五条悟为《原子忍者》漫画设定的世界观,自己建立起一个小小的组织。然而,2012年结束得太快了,当12月22日清晨的太阳照常升起时,一切有关于世界末日的流言都不攻自破,夏油的小组织也不得不宣告解散。这段短暂的传教经历让他学会了三件事:第一,不要事事都亲力亲为;第二,最容易被谎言蒙骗的人是那些饱食终日的御宅族;第三,网络的宣传力量非常重要。

于是他重新完善了自己的理论和话术,在2014年初重振旗鼓,建立了一个名为“盘星教”的教团。这一次他果然无往不利,不到一年的时间,通过教团捐献名录登记造册的信徒就已经超过了千人。也是在这一年,他第一次打听到了重面春太他们的消息——这群畜牲居然提前从少年感化院出狱了。

“所以你后来就一个个地杀了他们,对吗?你还对你的信徒们说,他们都是假扮成人类的蜥蜴人。”五条悟问。

“就连这个也被你查到了吗?”夏油杰说得神采飞扬,“把他们说成是蜥蜴人,在我看来反而是对蜥蜴人的侮辱。因为蜥蜴人好歹是来自宇宙的高智商种族。他们算什么东西?一群又蠢又坏的猪猡罢了。”

他的尾音被吞没在直升机扇叶鼓动的轰鸣声里。五条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正好看到一架矛隼般的贝尔407GX直升飞机绕着六本木之丘大厦楼顶盘旋,最后缓缓地降落在夏油身后的停机坪上。飞机的一侧舱门霍然打开,从中探出来一个身材高瘦的非洲裔男子,冲着夏油的背影挥手大喊:“夏油!夏油!快上来!”

五条的记忆力一向好得过分。只是一个照面的工夫,他就认出了那人名叫米格尔,据说是来自美国的先锋艺术家,同时也是设计制造那些杀人的机械,协助夏油发动新宿和京都两场爆炸袭击的重犯之一。

“你们先等一会儿吧,现在的时间还很宽裕,所以我想和我对面这位好久不见的挚友再多聊一会儿。”夏油头也不回地向米格尔挥挥手,“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啊,对了,故事到这里已经全部说完了。但是在这个收集教徒准备复仇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一个几乎人人可杀的群体——就是那群毫无主见,轻易就被我编造的末日谣言捕获的御宅族。

“不觉得很可笑吗?万物之灵长竟然主动停下了进化的脚步,放任自己的脑子抛荒长草,沉溺于无意义的符号收集游戏。荒谬!如果说那些我原本要杀的家伙是同类相食的猪猡,那么这群人就是动物园里饲养的猿猴,不仅一个个头脑空空,就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已经失去了,一切全都仰赖城市环境所营造的、短暂的文明假象。一旦文明的面具被撕破,一旦他们遭遇了我曾经遇到过的那种事……他们就会立刻崩溃。与其让他们溺死在脆弱的文明泡沫里,还不如由我送他们早登极乐。一个健康的、人人积极向上的世界,不需要他们这样的猴子。”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歉赧地笑了笑:“哦,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你现在就是靠着搜刮这些猴子的钱包发家致富的。”

“请注意你的措辞……杰。”

五条悟紧咬着满口银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我不管你对他人分别抱有什么看法,你现在是在杀人!”

夏油杰冷漠地勾勾唇角:“噢,杀人。难道我之前杀的人还少吗?”

夏油的这副态度彻底点爆了五条积蓄一整夜的怒火。他用力闭了闭自己的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脸上已经彻底抹去了表情,只剩下一对嵌在眼眶里的苍天之瞳锐光闪闪,盛怒的目光里像是藏着狮子:“我记得你在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好像说过,你认为比我更有可能找到这里的人是灰原?你还记得灰原么?”

“当然记得。”夏油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不在这里吗?”五条说,“他死了,而且就是被你杀死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下去:“他的母亲是你们盘星教的教徒,我还在盘星教的官网上看到了她为你们录的传教视频。你应该记得灰原的母亲吧?高二暑假的时候,灰原邀请我们几个去他家里合宿,当时为我们做了一桌中华料理的人就是她。还有灰原的妹妹,那个时候她还在上小学,今年已经是新晋的大学生了。他妹妹从小眼神就不好,放着堂堂的五条悟大帅哥不欣赏,非要整天绕着你打转。

“可是她也死了。他们现在都死了。身为信徒的母亲听信了你编造的谎话。为了不让她心爱的儿女在未来的世界里受苦,她带着他们一起烧炭自杀了。”

伴随着五条面无表情的陈述,夏油渐渐地沉入了回忆。他想起了灰原雄,高中动漫社的勾线助手和捧场王,那个眼睛很大的西瓜头男孩。他不知道灰原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可能会长成庸俗的大人,但更有可能永远都是一张精神活现的娃娃脸。如果没有中越冲地震期间的那场血案,或许他还能见证灰原与一个女孩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伴郎的角色一定属于和灰原关系最好的七海建人,他和五条悟不惮于拉下脸皮客串婚礼花童,抱着枕头站在台上齐声高唱“Love and happiness”,把所有宾客逗得哄堂大笑……

他唯独没有想到灰原已经死了。

“灰原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这件事。不过,就算我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他,和他说‘你以前最敬重的夏油前辈以后会间接杀了你’,以他那种性格,恐怕也只会把嘴一撇,嘟嘟囔囔地说‘这怎么可能’吧?”

你编造的教义旨在笼络那些主动自绝于社会的虚无信徒,你以为你的计划完美无缺。但在那些连你也预料不及的故事线里,已经有正直的好人因你而死。

复仇的基督山伯爵终于变成了小丑,凝视着深渊的人终于被深渊吞噬。

狂风呼啸,夜幕幽深,远方新宿区的大火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被扑灭了。在城市茫茫的一片灯火海上,六本木之丘大厦灯火通明的瞭望台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孤岛,高悬在离地270米的天空中。时间是最公允的见证者,它从不为任何人放慢它的脚步。就在夏油与五条无声的对峙中,2017年12月25日的零点正在悄然逼近。没有入侵地球的蜥蜴人,没有高踞云穹的巨型母舰,什么也没有。又一个末日的谎言在时间的见证下不攻自破,这个世界即将一如往常地迎来崭新的一天。

夏油杰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微笑,不是冷笑,而是近乎癫狂的仰天大笑,骤然爆发的笑声很快就让他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又淌下了泪。泪水越流越多,古怪又凄惨地爬满了他的笑脸。“看来我又搞砸了一件事。”他说,“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感觉挺滑稽的,都可以为它单独再开一本漫画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悟?”夏油嘶哑地吼叫起来,“走吧!报警吧!或者干脆杀了我为灰原报仇!你不是‘原子忍者’吗?原子忍者可不会对他的敌人心慈手软,对不对?”

这一刻漫画与现实轰然交汇。在夏油朦胧的泪眼里,站在他面前的悟有一瞬间已经变成了漫画里嫉恶如仇的原子忍者。他突然调转了身体的方向,一步步倒退着走向瞭望台的边缘。五条心头一紧,不假思索地朝他扑了过去,竭力去抓一只在风中飘舞的衣袖:“你要去哪里?杰!”

“去我该去的地方。”

夏油杰的脚步越退越快,转眼间后背就已经挨上了天台边缘的铁栏杆:“不问问我还有什么遗言吗?原子忍者总是在杀死敌人之前倾听他们的遗言。”

他忽然收敛了表情,向着五条悟露出一个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平静又温和的微笑:“作为一个反派,就应该死在漫画完结的前一页。”

他越过铁栏杆,向着脚下璀璨的灯火海洋飞身一跃。

以六本木之丘大厦的高度,从楼顶坠落大约需要八秒的时间。五条呆呆地凝望着吞噬了他的那片灯火,不敢去听八秒钟后人体触地的闷响。

#

落在停机坪上的那架直升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载着两个尚需逃命的异国亡命徒。五条悟没有管他们。他先是打电话向家入硝子和七海建人分别确认了安全,然后报警陈述了盘星教祖坠楼和逃亡直升机的事。做完了这些之后,他已经被无尽的疲惫感淹没,只能勉强拖着脚步走回天台中央,随便找了一张咖啡桌暂时坐下。

当他坐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挑的桌子正是之前夏油杰坐过的那一张。永远微笑的弥勒佛面具被正面朝上放在桌角,底下压着一本A4大小的薄书。五条移开面具把书拿起来,翻开它的第一页,白发戴黑眼罩的原子忍者赫然跃入了他的眼帘。

被他拿在手里的,竟然是动漫社当年根本没做出来的《原子忍者》漫画第二册。

借着高楼顶端耀眼的灯光,五条飞快地把漫画翻阅了一遍。这本漫画讲了一个他从没有读过的新故事:击败了入侵地球的蜥蜴人之后,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处处需要修补,一个从前隐匿在山中的邪恶科学家集团趁机四处作乱;为了守护人类的文明,孤独的原子忍者继续在地球上行侠仗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下了以左腿为武器的机械少女Riko,与她一起全歼了山中的科学怪人,并且决定将少女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看来夏油在离开了他们之后还在继续画这个漫画。漫画里的机械少女Riko梳着黑亮的麻花单辫,头上戴着波点花纹的发带。哪怕没有亲眼见过天内理子本人,五条也能根据家入在冲绳拍的照片认出来,那正是一个十年前的初中生天内。

他把手里的《原子忍者》第二册翻到下一页。漫画的内容在这里猝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潦草的大字,看起来是用为漫画勾线的蘸水笔直接写在原稿纸上的。一路下斜的文字锋锐如刀,每一笔仿佛都在无声倾泻着书写者的痛苦:

“换成是你的话,就一定能做到吧?”

五条悟呆滞地盯着那句话,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凹凸不平的稿纸,就像是在触摸那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十年光阴。

一点温热的水珠“啪”的落在纸面上。午夜的天空没有下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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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該說什麼,好像看了一部電影,好有畫面

2 个赞

好喜欢这个故事

好精美的故事…环环相扣

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