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僧衣上绣着金线的和尚们看起来个个佛法高深,手里的佛珠是最最昂贵的木头,据说是从海对面漂洋过海运来的木材,宫里的瓦片刷着油量的漆,行走在宫中路上的阴阳师们窃窃私语,而那些新进来的和尚们手里拿着木鱼敲着,两边人大眼瞪小眼,一副积怨已久的样子。
可惜个个都端着一副风轻云淡的做派,谁也不服谁,院子里种着的樱花树好容易熬过了寒冬,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滑掉。路过的侍女们穿着厚重的衣服,头发长长的拖在地上,双手高举着餐盘,里面全是寡淡的素食,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来。
窗外的鸟鸣声响起,雕花的木窗子里上殿的大臣们还在彼此梳妆,而扑着白粉染着黑齿的女人们眯起眼睛在笑,房间里的小公主被侍女哄着不要动,然后让负责梳妆打扮的婆婆用木头做的工具一根一根的拔下她的眉毛,然后再用铅灰和墨汁画上圆形的蚕眉。
哭声从内宫里传出来,清晨的空气里充满了氤氲的水汽,贵族公卿们穿着长长的‘长裾’,路过别院时对着那些嘴里满口‘阿弥陀佛’的和尚们交谈行礼,而一旁属于阴阳寮的人们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年依旧是天皇尚佛,全民食素的年代。
五条悟穿着裁剪过的狩衣经过的时候所有人都闭嘴了,那些得意洋洋的和尚们也颔首低头,缩起了肩膀,根本不复之前的那副模样。而他看了看对方袈裟上的金色细线,在冬日的阳光里熠熠发亮,随后笑了一声,吓得有位年长的僧人手指停下了拨弄佛珠的动作,而另一边本来要离开的几个阴阳师则是对着五条悟行了一个大礼。
一行人要去面见天皇,晨朝本不可耽误,但五条悟哪里在意这些东西,他不用去拜什么天照之子人间行使神权的子嗣,也不用在乎这些什么劳什子繁复且折腾人的礼节。负责膳食的侍女们拖着厚厚的衣服迈着小碎步进去了,寡淡无味的白水煮青菜算得上是难得的佳肴,可五条悟却当着所有高官贵族的面,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烤得锃光瓦亮的鸡腿,气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抓着自己又长又麻烦的袖子,哆哆嗦嗦的举起手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五条悟哪里在意这些,他吃的满嘴是油,走之前还故意踩了一脚对方的长裾,让老头哎哟一声摔在了身后的人身上。他则是大笑着啃着鸡腿儿走了,末了还打了个嗝儿,根本不看一眼身后的骚乱,轻轻巧巧的跳上了高高的房檐,踩着瓦片上的白雪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据说那天某位世袭了高贵头衔,且是三代老臣的某个老头哭着给天皇进言,五条悟在树上逗猫的时候听闻了这件事情,又听说那人哭得眼泪纵横,脸上的白粉儿都被眼泪洗了个干干净净。想到这个场面他拖长了声音十分嫌弃的‘噫’了一声,一掀白色的袍子,从树上跳了下来。
怀里抱着一只咪咪咪乱叫的白猫,五条悟招呼来他家的小姓,把猫丢在了对方的手里,他问是谁传出来的消息啊?小姓低着头回答说,是禅院家那边。
五条悟揪着猫尾巴毛笑得很大声,随后一个人走在五条家用昂贵实木铺着的走廊,狩衣宽大的衣摆被他改的小了一些,不至于走路的时候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围布。拉开推门时家入硝子正在里面给自己倒茶,盘子里放置的点心完全没什么口感,而五条悟直接席地而坐,扒拉来小木盘,用食指沾着里面那点甜粉,塞进嘴里。
“禅院家的告状,然后让你来批斗我了?”
“我有那么闲吗?”
“反正就是那回事啦,哎呀,硝子你懂得嘛。”
他肆无忌惮的把点心外面一圈有味道的地方自顾自吃掉,然后絮絮叨叨的跟高层派来的大夫抱怨。
“你不觉得他们就是闲得蛋疼吗?搞了一堆自己都觉得麻烦的要死的繁文缛节,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连衣服都做成极尽浪费布料的做法,又丑又重又麻烦,贵族男子就有狩衣、束带、衣冠、直衣等种种分类,而且全都是峨冠博带,宽松臃肿。他们不觉得累我还觉得累呢。”说完之后贴过去跟人唠叨。
“他们觐见天皇的那种束带,天啊,几米长的后摆,就像是尿布一样,估计那边告状是因为我踩了那位大臣的长裾——但是也没办法啊,谁让他们每次进宫朝拜都像是故意拖着这块布来清洁地面。哦对了,我还在他们面前啃鸡腿了。”
五条悟很无所谓的说着这样的话,家入硝子耸耸肩表示我的任务完成了,反正就是来做个样子。而他也不介意,咧开嘴笑着,手指敲着小小的茶台桌面,说我最近估计会出去逛两天,反正也躲个清闲。
“阴阳寮那边不介意吗?”
“他们没办法有意见,毕竟身份地位不同嘛。”
“之前是谁还在嘲笑那些高官厚禄的贵族老爷们的?”
“没办法,实话实说啊,虽然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但本质上有很大的区别嘛。”五条悟摊了摊手,甚至于很没形象的躺了下来,“天皇尚佛,现在逼着所有人跟着吃白水青菜,那种东西根本就食不下咽,而且有些没什么脑子追求风雅的蠢人到现在还受到一些僧人的欺骗,还真就白水搭配米饭,干吃了许多年。现在弱不禁风,脚底生疮——哈,除了会写几句和歌与俳句,基本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委屈死我了好吗,不让吃肉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方式啊,我可不管那些敲木鱼的赖头和尚的话。总而言之,他们管不到我的头上。”
天皇在任时多半举着神明行走于人世之间代行者的名号,管理土地与国家的大事多半也会堆积到月末再去处理,更多的是享受作为贵族的奢靡生活。僧侣政权目前还在实行,本土的神道教反而要给外来势力让步,平安京之外的结节还需要阴阳寮的人进行维持,一直以来的矛盾僵持不下,而五条家本身就算是不问世事的中立方。直到五条悟的出生。
但谁又说不清五条悟究竟活了多久。
五条,菅原氏高辻家的庶流。对外是这么称呼,但本身其实算是一种模糊身份的保护。不适合被推到众人的耳目之前,因此挂在了前公卿名号的门下,但处于政治中央的那些人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幌子。五条家的显赫到不需要外在的名声,哪怕本身菅原道真就是他们的祖先。
阿呼吉祥丸的乳名,后人里也只有五条悟敢称其大名,对外叫做学问之神,对内在里世界则是四大怨灵之一。不过天皇还是了解其中的门道,因此也不会过多询问五条大宅里的私事,只是在朝堂上还留了一个官职专门给五条家的家主。
——式部少辅,不算低了。
而关于五条悟的存在,大家都缄默不语,可其实明白这事儿的人不多,不过都是些人云亦云的话。
他不需要去给天皇卑躬屈膝,按照本人的原话是‘只要他不怕折寿’。对方颁布的条款和法规基本上当做并不存在,上房揭瓦或者下河捉鱼都没人敢置喙,甚至于在宫中的房顶上掏鸟窝,也只是会有侍女在下面恐慌的下跪,天皇本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而五条悟在走之前对着家入硝子说,僧侣政治快到头了,禅院家的那些人可不会允许一群赖头和尚站在他们的头顶上作福作威。
城里修建的佛寺满脸写着有钱,而五条悟身上穿着的衣服上也绣满了暗纹。西阵织最上等的布料不是送进宫中就是进了五条宅的大门,他卷着袖子踩在结结实实的土地上,而从加茂的门口行出来的肩舆浩浩荡荡的被抬在路上。
五条悟本人不爱好这些形式,但那肩舆确实漂亮,好几个轿夫撑着厚重的轿子,巨大的伞盖上还编制着华丽的流苏,周围的行人全都惊慌失措的躲避,生怕被家养的武士与小姓直接杀掉,而五条悟则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顶肩舆,盖下来的阴影巨大且充满了气势。
他默默的数了数,人数和规格基本是踩着线与天皇擦肩而过。
以改革重新塑造了现在政权方式的禅院家以功臣自居,而御三家之一的加茂则是扶摇直上,现在两边都想建立摄关政权,但可惜的是五条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横在那里,让他们上又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独揽朝政的心思几乎人尽皆知,主要不仅仅在于要求朝堂上的权贵与官员选择性的站队,还得伸手到阴阳寮与各地的佛寺。
怪力乱神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在这个时代有着超前的特权,加茂敢在平安京嚣张的让内女坐着伞盖大肩舆,也不得不说其势力之大。
周围的居民们低头不语,五条悟大大咧咧的行走在道路中央,负责清场吆喝的下人看见他还打算挥起马鞭教训。这年头人命还真不怎么值钱,哪怕在内州岛上的人口在八省内部的记载里不算多,但鼻孔长在头顶上的人可是不少。
加茂与禅院几乎把狼子野心写在脑门上了。
而天皇不在意这点,或许还是看在所谓‘天照’的面子上。
血统与一直以来讲究的‘名正言顺’算得上是一把双刃剑,至少天皇不会恐惧哪天被人推翻。愚昧的人们只会接收正当的‘血液’,而统治者的身份和背后所代表的的神明支持是重中之重。
五条肯定是不惧怕这种东西,鞭子下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惊呼声,但那一鞭却只是落在了身边,扬起来的尘土都没有沾染到他的衣服上,像是散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屏障前。五条悟咧着牙‘哈’了一声,随后轿子里的内女慌张的走了出来,他倒不至于为难一个跑去‘相看’的女人,更何况对方染着黑齿,涂着白粉,太倒胃口了。
一个小辈上来与他行了个大礼,扬鞭的下人直接被武士拖了下去,挣扎声太大也扰人清静,整个巨大的队伍就卡在了本不怎么宽敞的道路之间,五条悟垂着眼睛说我的衣服很贵,那人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把自己埋在地里。
“我会好好的赔偿您。”
“只是你吗?”
“会带着加茂氏的歉意。”
“但加茂氏的歉意在我眼里值不了几个钱啊。”
“我们只是不知道走在路上的是您……”
“走在路上的是谁都不能像个土匪啊。”
加茂的人脸上露出了隐忍的表情,似乎是很愤怒,却在五条悟的面前一字不出。他觉得有些无聊,不去管穿了20斤十二单的内女,随便从跟随的下人手里的餐盒里翻出来了一块沾着糖的点心,眼睛亮了亮,毫不掩饰自己的强势,从里面拿出来之后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就再没管那件事。
第二天天皇门前又有了哭诉的大臣,据说那少女哭哭啼啼的回家说自己见不了人了,居然被外男当街拦下了自己的伞盖。而加茂的长老们据说也严肃处理了这个女孩儿,说是什么有伤风化,有损门面,而五条悟本人则是吃着糕点哼着歌,令五条家里负责传递信息的人模糊了他在这个趣闻里的身份。而天皇这个搅混水的老东西也从来不敢找他的麻烦,非要说的话,反而是总想给他个一官半职。
“五条君,总归是个厉害的人。”
“厉害到揪禅院家老头的胡子,拦下加茂家内女的轿子,他们不是很喜欢告状吗?更何况你更喜欢那些赖头和尚吧!”
“倒也不能这么说……神道教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
“所以啊,你就是哪边都想要,哪边都放不下。”话说了一半就突然转了个话题,“我还以为加茂那边会来说什么贵族之人居然两脚着地,与庶民们同上一条街之类的话,结果到头来居然在意的是我说他们是‘土匪’?但我也没说错啊,清和源氏末裔新田氏族传为松平,后又原叫加茂,本身他们的葵纹就是京都贺茂神社的神纹,结果信仰加茂明神的豪族把葵纹用到了自己的家纹上,也不怕折寿啊。”
天皇听着这种难得久远的八卦,耳朵竖的老长。哪怕是统治者也不一定清楚当地贵族豪门的历史辛密,反而是五条悟这种‘超脱’的存在能把这说出去严重至极的惊天秘闻当做茶余饭后不值一提的消遣。
“算了不提他们了。”
五条悟拍拍手上的点心碎渣,然后给天皇挑毛病。
“牛、马、犬、猿、鸡不允许吃,天天吃素人受得了吗?不说这个,那群光头和尚身上的袈裟可是比我家小姓能有的还要昂贵,不说别的,你这里的嫔妃都不一定有金线的单衣吧?”五条悟侧卧在榻上,用细长的筷子拨弄碗里的食物,“说什么吃肉是下等人的行为,以后投胎会变成畜生,伊邪那美可都没说过这话。地上的苇原中津国能出这种事情,我都不知道呢!”
五条悟把嘴里都塞满了新鲜的烤鸡肉,天皇对此行为从没有异议,哪怕是把油水吃得乱飞,也依旧气定神闲。
“那位没有异议吗?”
“你说‘高木’?没有哦,或者说祂本身就不在意这种东西,搞清楚啦,祂们在这方面都很正常,才不会说什么吃了畜生就会投胎成畜生的鬼话,真要是这样武藏国的氷川神社首先就得撕了那群老秃驴的嘴。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也没差了,也就是敕祭社的那群巫女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罢了。”
“五条君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要是换做别的大社的巫人,或许会以谏言的方式来抗议。”
“啊,这关我什么事?”
五条悟垂下漂亮的睫毛,用冰凉的丝绸擦了擦手,单臂撑在柔软的团蒲上,坐没坐相,卧没卧相,只有天皇一个人正坐。
“不要搞错了啊,哪怕人类再怎么让我觉得幼稚发笑,我都不会在意,甚至于以自己浅显的见识来揣测与造谣神明的意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换句话说神明虽然需要人类的供奉来降下神威,但老子——根本不需要啊!”
他扬起一个十分乖张的笑容,哪怕曾经真的说过我可以保护人类,但没有任何需要为人类的生死与安危负责的话,这时候强调着一点也足够令人觉得惶恐。
天皇不禁点了点头,但随后扯着自己宽大的袖口问。
“五条君其实学问很深吧?”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不论对外怎么掩盖本来出身的显赫,私是了解其中的缘由,外界、甚至于朕的大臣们也只是以为您为菅原公后代的一个旁支家族,随后才赐姓。可‘五条’本身所拥有的意义与价值不足为外人道也,可内部的底蕴万万是寻常贵族比不上的。”天皇倒是不卑不亢,却也给足了尊重,要说以往两人倒是更像平辈人的交谈,这个时候却一反常态。
“我可对什么佛学不感兴趣的。中宫太子当年带起来的风尚让旧贵族拥立新天皇,这段历史是写在史文里的,兴办的学问所与后来建造的佛寺让信仰变化,这些不是什么新鲜事。”五条悟念念叨叨着这点陈年旧事,倒不是他在意这个,实话实说,怎么样都影响不到他,“设官治学本来就是好事情,但是别想太多——饶了我吧,贰部少辅都够我忙活了,没看见禅院那边的左大臣看我简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天皇笑了笑,拿起筷子从五条悟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块鸡肉,一直以来崇尚素食的天皇亲自品尝了家禽的肉味儿。
“朕的意思是,五条君想要来做太政大臣吗?”
一直以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哪怕在天皇的书房里都像回自家后院的五条悟,第一次吓得提起袖子连忙翻了窗户,一蹦三丈远。
跑出去了还隔着一层木窗对着房间的房间扯着嗓子大喊:“你个心肠蔫儿坏的!休想拉我下水!谁爱当太政大臣谁去,我才不去呢!”
这话飘飘扬扬的回荡在整个宫中的天空上,惊飞了一片落在树冠上的群鸟,结果第二天禅院家的左大臣和加茂家的右大臣商量好了一般,一起进宫面圣,一个两个惶恐不安,哆哆嗦嗦的跪在殿前行了一个大礼,恳请天皇收回成命,千万不能让‘那位’入仕担任太政大臣。
话说的好听,什么‘世俗的官位哪怕再高也不符合那一位的身份’,‘尔等臣下自然是不能要求那位位极人臣,虽说已是从一位,哪怕当个关白也是屈才了啊’,‘您已成年,且年事已高,关白乃取代太政官首长的首席职务,估计那位也是不肯的’。
天皇心里头门儿清,在帘子后面抬起眼皮看了这俩人,笑了一声说朕开玩笑呢。
但五条悟可是真的闻风丧胆,别说是因为菅原道真给的他那个官职,就说他每次入宫不是为了偷吃鸡腿就是上房梁踩雪玩。
他听说了这件事情时候只是跟家里的小姓打趣道,以后在朱雀大路上遇见那两家的老爷子,非得追得他们从安嘉门翻进去哭着喊着求救不可。
“虽说现在五条家挂在菅原道真旁支门下,为菅原氏高辻家的庶流,但要是我非要和那几个老橘子抬杠到底,扒拉出昌泰4年昇任从二位、右大臣・右近卫大将如元的;22年追赠正二位、左大臣。正历4年又被追赠太政大臣的事情来。你说那几个老糊涂虫会不会气得踩到自己的裙子,然后哭得满脸白粉乱流,一口黑齿哇哇乱叫?”
在五条宅里小歇的家入硝子听了之后非常给面子的笑了出来,“那你不如直接入驻太宰府。”
“《菅家后集》和《类聚国史》我记得还在那边放着呢!”五条悟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眼睛亮亮的对着家入硝子说:“哎呀,那可算是我们五条家的财产呢!”
“这话你先问问撰文的那些官员同不同意吧。”
“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一定会同意我才这么说的啊。”
在看着家入硝子疑惑的目光时,他咧开嘴笑得得意,“因为如果他们不同意我肯定会揍他们的,被揍哭了还要咿咿呀呀的满街乱窜,说不定还会去老橘子那里告状。告完状之后小橘子和老橘子排成队到我面前表演什么叫做新鲜榨汁——这么一说我还挺想看到那个场景了哎。”
家入硝子:“喂……”
“我没有在开玩笑哦。”
“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觉得需要阻止你一下。”
“不要了吧!这可是我难得的乐趣。”
“你的乐趣可别就是在取笑别人啊。”
“胡说,你小看我了。”五条悟从盘子里拿出一瓣水灵灵的橘子塞进自己的嘴里,“我明明就是在捉弄他们!”
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所以还不清楚为什么大家不爱带你玩儿了吗?”
“哈?我需要他们带我玩嘛,别开玩笑了啊。”五条悟嘴里塞着橘子,两个腮帮子鼓了起来,“那肯定是他们觉得自己配不上和我玩,自卑了,一定是这样,否则我这么厉害凭啥不和我玩?更何况这也不是玩不玩的到一起的问题,观念不和不用强求。我对于这群人一起结伴逛去水茶屋那种地方,又或者是找个茶点女伺候——太无聊了吧?”
他完全不避讳面前的这位也是个女性,又或者说是他们的关系足够好,以至于在外女面前说这种话也不会被人扇巴掌大喊流氓。
只不过也就家入硝子受得了他这个鬼脾气。
冬季还未过去,平安京内的大雪一直一直在下,走在外面的庶民们用布缠着脚,而穿行在朱雀大街上的人们多半也都披着草蓑。但五条悟不用,他坐着高高的架笼,外面全都是围绕着的侍奉的仆从。
可以说五条悟从小都是锦衣玉食的长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怕他没被养成什么‘何不食肉糜’的废物,但在享受生活方面也依旧是一等一的水平。
最让人生气的是,这人前脚嫌弃加茂和禅院出门的仪仗太铺张浪费,结果等到冬季出巡的时候就这人的架笼最豪华。
用金线缠绕,西阵织的布用来做遮帘,上好的木头千金不换,结果全打成抬轿的杠杆被人抬着。布上绣着的全是繁复的花纹,甚至于身上的衣服是从海对岸砸了万金运来的苏绣正绢。
——而走在最前面的小轿上则是雇了大房之中最贵的大夫,亲自从花楼里出来,弹得则是漂洋过海的箜篌。
而被警告过不许铺张浪费的加茂与禅院气得胡子都要飞到天上去,俩‘德高望重’的老头坐在俩朴素的小轿里,一起走在大道上像是给五条悟当陪衬。
禅院长老当时气得就一拍扇子伸出手指头想当街大喝五条小儿你好大的胆子!结果人单手撑着脑袋侧卧于轿塌上眯着眼睛对着他咧嘴一笑,老头的手指就颤颤巍巍的收了回去,只能一个人用袖子捂着嘴嘟囔。
仪仗边上的夜蛾正道咳嗽了一声,五条悟才不情愿的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位‘名义’上的老师。
“干嘛呀,夜蛾老师,是他先对着我伸手指头的。”
“平民们都在跪拜,别这么没羞没臊的。”
“这跪得又不是我,走个样子而已,还挺浪费时间。”
“作为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你好歹有点自觉吧,悟。”
听到这句话五条悟转过头对着另一边的家入硝子说,“硝子,你看,夜蛾学我说话!他学坏了!”
“你也知道和你学是学坏了吗!”低声说完这句话夜蛾正道似乎感觉出来自己言语里的问题,于是又压着脾气,“坐有坐相!坐直了!”
没人知道尊贵无比的高门大家里那些看起来风光霁月的老爷们会私底下怎么互相玩笑,家入硝子说能拜托你出来一趟都不容易,你就省省吧。五条悟虽说平时出门喜欢一个人,也不怎么搞什么贵族做派,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他一甩自己的袖子哼了一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然后偷偷地跟对方咬耳朵。说这次要走好几个小时,我偷偷带了好多东西出来。
说完这句话,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自己的软垫后面掏出来了一份糖水刨冰。
而他的朋友简直瞪着眼睛,用表情问你这东西从哪儿掏出来的???
大雪纷飞的节气里,没有雪灾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五条悟别出心裁,他能搞出贵得要死还不一定吃的上的糖水刨冰。这东西在宫中都是鲜少有的稀罕物。
而五条悟小声地与家入硝子讲,我俩悄悄地吃,不给夜蛾分!
一条路下来另外俩家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从那寒颤的小轿子上下来——虽说是小轿,也只不过是对比五条悟这个破规格的架笼而言,其他贵族的连御三家的都比不上,偶尔也能从这些方面看得出来家族的底蕴。
上面的女官推开房门,对着外面的大臣们宣读天皇口谕的时候,五条家的小姓才把上好的西阵织在架笼前铺好,顺便垫上了一个软枕,伴随着新年伊始的祝福语说完,五条悟才掀开了帘子,伸出一条腿踩在了软垫上。
此殊荣目前只此一人,把另外两家的人看得牙根痒痒。
五条悟知道除了自己的特殊之外,大概是因为每年新年都要招着大量的和尚与阴阳师去维护笼罩整个平安京的结界,但比起提心吊胆的害怕哪天被突破,倒不如伺候一个不那么好伺候的主儿。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谁都是这么想的。
五条悟倒不在乎这些,他吃好的喝好的,吃穿用度都是头一等的优越,哪怕不是个执绔子弟,也有那么点没自觉的认为这些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但事实就是,他确实是被人宠得没边儿了。
新年祭拜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天皇都要侍奉的宗庙里,所有人跪拜下去祈求神明的馈赠,感谢祂们的垂爱,只有五条悟一个人大刺刺的站在那里,头扬得老高,衣服吊儿郎当的模样,手里捏着最新的糕点,塞进嘴里吃得快活。
没有人管他的不敬,没有人在乎他是否太过嚣张,连天皇都撩起了衣服跪拜下去的时候,五条悟觉得无聊,拍了拍手上的食物碎渣,也不跟边上的小姓说一声,自顾自的就走到了外面去。
这些年来平安京之中拔地而起的佛寺越来越多,甚至在五条大宅里都能望到某些塔尖,他倒不在乎这些东西,但其他的人并不这么想。
一个二个的吹胡子瞪眼说怎么能让那群和尚占了我们阴阳道的地方呢?但等真正被天皇垂青了和尚们之后,又一个二个跟墙头草一般没有什么两样。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弥漫着烂橘子的味道,于是便走了出去想要逃掉之后的宴会。
佛寺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袈裟的和尚,所有人低着头路过他,哪怕大家不是一个体系的人也带着惶恐不安的敬畏与尊敬。五条悟习惯了这些事情到没觉得烦,倒是在路过一个耳房的时候,发现了里面有个留着头发的和尚。
那人身材高大,哪怕是在冬天大雪里也穿着宽松的袈裟,踩着单薄的草鞋,背对着他与一些人讲经。手里拿着的佛珠也不是外面那群富得流油的赖头和尚一样全是上好的香木,整个人都看着不怎么富裕,但一眼望过去却比那群穿金戴银的老骗子们惹眼多了。
五条悟抬起腿跨进了屋子里,没有敲门也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音,他看着留起长发的这个男人的背影,不管那头黑发有多么的柔顺,伸出手来将手指撩了进去。
不仅仅是听经的人露出了震惊的面色,连这个人自己也有些意外的转过头来看着他。
但五条悟没什么被发现的尴尬或者窘迫,他从对方的长发里摸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随后当着这个人的面,从其披散在背后的长发里捏出了一条蛇的尾巴。
于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五条悟看着自己指尖在光晕下折射紫色的黑蛇尾巴,挑起了一侧的眉毛,望着这个眼睛细长一瞅就不是什么好人的‘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
“……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