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夏油杰睁开眼睛时,身下是升降机的软垫,而手脚被粗绳牢牢捆住。
升降机正在缓慢上升,靠近石梯。
星光闪闪的夜空下红光漫天,火焰从夏油宅邸底部烧起来,烧断横梁,烧穿门窗,炮火和吼声络绎不绝,很多人影在满目疮痍的屋内蹒跚挪动,也有很多熟悉的身影像石头一样从高处翻落,砸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血淋绷紧的四肢从睡衣里伸出来,手里还紧攥武器。
些许呻吟夹杂着气音从夏油杰喉口钻出,泪液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滑落。旧阁被烈焰吞没,在撼天巨响中坍塌,溢散的灰烟掩去半扇繁星点点的夜幕,圆月低垂在南边的地平线上方,废墟后支离破碎的屏蔽墙像一座座冰山, 竭力折射光线,在灰烟中显得朦朦胧胧。
最后一缕海风从陡崖勉强攀来,咸湿的潮意轻轻抚在他爬满泪痕的脸颊。
软垫稍稍倾斜,升降架碰到石梯后发出咔擦声,夏油杰头上出现一架巡侦舰的灰黑机翼,他被两个挂着激光枪的男人抓住头脚,像箱货物似的塞进舰仓的座位。
夏油杰试着挣动僵直的脚踝和手腕,可惜药效未过,绳子也是特殊材质,越挣扎箍的越紧,又是一阵簌簌声,五条悟也被抬进舰仓,和夏油杰同样手脚被绑,浑身灰蒙蒙的,只有一双蓝眼明亮的惊人。
六眼在黑暗里看的无比清楚,那双猩红的紫眸闪烁泪光,像头陷入捕兽钳的灰狼一样痛苦着喘气,从未在五条悟面前流出的仇恨、疯戾、阴翳和愤懑,在此时全然暴露。
胡夏鲁!*(1)五条悟暗暗哀叹,心脏跟着抽痛不止,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们说,家主为啥要活捉夏油家这个野种?”左脸带疤的男人大声嚷嚷,把笨重的身体塞入前座。
站在他身边的壮汉也不耐烦的拽动推杆,附议道:“夏油家继承人都被团长大卸八块了,哪晓得家主怎么想的。”
“就是出席星际会议的小子吧,死的真够惨,” 疤脸狎昵的笑笑,“不过死前尝过圣母的滋味,也算值了。”
“可惜圣母借完种就遛喽!”
放肆的大笑声彼此起伏着,糅杂血腥气的汗臭充斥整个舰仓,热腾腾的黏粘在每一个毛孔。
坐在后排的细瘦男人本来一言不发,到现在似乎难以忍受了,他鹰眼里闪烁精光,冲着二人快速比划些什么。
“野种的omega也是贝尼·杰瑟里特?”疤脸惊讶大吼,视线立刻黏在五条悟身上。
“甚尔大人要求把他们扔到厄拉科斯,说是家主不想留下证据,”驾驶员叹气,“这么想倒也合理,沙虫能吞掉所有外来者。”
五条悟凝神聚气,他蹭了蹭绳子,松的,有些割手,想必是甚尔提前做了手脚,只要稍加用力,绳子就会断开。夏油杰的药效还没过,他一边小幅度挣动一边思考,这三人想必实力不浅,还有个聋子不受音言影响。慢慢的,五条悟听到脚腕绳子发出细小的断裂声,他将腿蜷起来,避免被三人发现。
巡侦舰在夜空快速滑行,舰内使用了聚光材料,折射的月光映在地上,微微照亮彼此的脸,些许发亮的尘埃在空气中轻柔浮游,像一幕荒谬的默剧。夏油杰被绑在对面的座椅上,整个人沉浸在泛蓝的光线里,瘦削的眉骨和泪沟愈发明显,他显然调整了情绪,半干涸的泪痕挂在颊上,向五条悟投向探寻一瞥。
“这么漂亮的omega被浪费掉,真是可惜,”疤脸盯着五条悟感慨, “你有没有干过贵族? ”他转头去看负责驾驶的壮汉。
“贝尼·杰瑟里特并不都出身高贵,”驾驶员回答,“更何况他是野种的配偶,想来也是贱民。”
“但他们看起来都很高贵。”
五条悟毫不躲避对方的打量,他把捆着的腿移到座位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将绳子的断裂口移到在视觉死角。
“他真漂亮,”疤脸仔细打量五条悟裸露的脚踝,咯咯笑起来,把脸转向驾驶员,伤疤边缘的横肉也跟着一同扭动,“真可惜,对吧?”
“你以为我也在想相同的事情吗?”驾驶员的声音带了些急促。
“谁知道呢?我这辈子没干过上流社会的omega,”疤脸耸耸肩,“你知道的,家主不想留下证人,咱们回去就要被做掉。”
夏油杰脸色发青,布满血丝的眼睛蓄满怒焰,五条悟冲他眨眨眼睛,示意忍耐片刻。
一行人待在仓里,各怀心思,巡侦舰向前静静飞行,穿过云层时窗外全是雾黄混沌,舰体开始呈规律性的倾斜运动,时不时不受控制的抖动。但很快明澈的夜空重新出现,所有噪音在此刻兀然消失,舰体也平稳下沉。五条悟偏过头,看到机翼的黑影在金色沙海上起伏盘旋。
“所以,”疤脸在一片缄默中清清喉咙,“要不要干?”
“我不知道。”驾驶员紧绷着脸,偏头去看聋子的反应。
五条悟阖上眼睛,放缓呼吸,强行把游离在外的意识一寸寸合拢,胸膛的起伏变得有节奏。
再次睁眼时,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如坚冰,流动彻骨的光。
“解开他的绳子。”
五条悟朝三人命令。
夏油杰感到这句话在滞涩的空气里滚动,威严,决然,语气与声调拿捏的无比精确,恰好切中二人的频谱范围。
驾驶员像提线木偶一样弯曲手臂,把大腿外侧的弯刀抽出递给疤脸,疤脸倾身俯向夏油杰,木然但快速的割断绳子。
聋子尖叫一声,从座位里弹起来,端起身侧的激光枪瞄准后排,但此时五条悟把脸抬到仪表射出的灯光下,让聋子能读到他的嘴唇,
“你不能表示异议。”
五条悟翘起唇角,蓝眸闪着莹莹水色,像埋在山脉深处的一簇矿石幽微浮光,
“有什么人值得你们为之决斗的吗?”
三人登时紧绷起来,迅速拉开距离打量彼此,眼里的兽欲不再蛰伏。他们下意识认为理应为五条悟而决斗, 不需要别的理由,五条悟的音言在他们的脑海里埋下幻象: 他们曾经为他而争斗过。
“对,”驾驶员艰涩开口,“没必要为这个omega……”
他猛的抽出激光枪,对准游移不定的聋子射了一发,又转身拽下疤脸的屏蔽带,反手欲将匕首压入对方的后颈,却被疤脸一记肘击,砸向地面前胸口已被插上弯刀。
电光火石间,两具热腾腾的躯壳瘫在地上,抽搐片刻后,黑蜘蛛似的眼睛迅速黯淡。
“还是这么爱耍把戏,”疤脸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现在把这家伙也干掉。”他边说边向夏油杰走去。
“这没必要,”五条悟悄悄估量疤脸的武器与屏蔽带,用柔滑而低沉的嗓音劝说,“他药效还没过,对你完全没有威胁。”
疤脸有点动摇。
“你愿意让我跟你合作吗?”五条悟继续问,“给我的丈夫一个机会,现在别杀他,把他扔到沙漠里,”五条悟笑的尽量妩媚,“你会得到不错的回报。”
疤脸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你在骗我。”他嘟囔着皱眉,顺便把尸体上的刀器拾到前座,不遗任何可乘之机。
“我不想亲眼看着我的丈夫死去,”五条悟用一种空洞、冷淡却优雅顿挫的语调反驳,“况且没有异星人能在厄拉科斯活下来,这是欺骗吗?”
疤脸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把夏油杰从座椅里拖拽到地上,发现夏油杰还是四肢僵硬的模样,于是直起身准备解锁门栓,而五条悟悄悄向两具尸体挪动。
舰门打开的一霎时,瘫在地上夏油杰猛然支起身子从后擒住疤脸,药效虽麻痹了大半肌肉力量但已足够,夏油杰扣紧疤脸的手腕,二人踉跄着向前倾倒。
此时五条悟把尸体上的屏蔽带迅速剥下,冲向在地上纠缠的二人。
发蓝的气体从夏油杰口中溢散,漫入疤脸的鼻腔肺管。
他咬碎了甚尔给的微型毒药,而五条悟很快给他们套上屏蔽带并按下按钮,屏蔽场瞬间如水膜覆盖在二人身上,足以阻隔空气间的分子交换。
舰门开启的咔哒声在一片静默中格外清晰。
掺杂沙砾的疾风从出口争先恐后的涌入,夏油杰从疤脸的尸首上爬起来,向银光照耀的地方望去——
无数道金沙涌起的褶皱如凝固的波纹,一直流淌到挂着圆月的地平线,其间几座轮廓鲜明的沙丘兀然矗立,隐约散发出朦胧的荒芜气息。
一双手臂从后搂住夏油杰,接着是柔软潮湿的吻安抚般印在耳畔,“杰,”五条悟犹疑的唤他,意识到什么以后突然泪光一闪,更紧的拥抱夏油杰,在他肩头低低啜泣。
备注*:
(1)胡夏鲁: 费雷曼人对沙虫的敬称,他们认为沙虫是沙漠之主,近乎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