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天使
作者:朝五晚九
无咒术现代背景,雕塑家夏×模特五,灵感来自于同名歌剧。全文2.7万字已完结,写给夏五的春融消雪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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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你为什么总是在黄昏把我约出来抽烟?”家入硝子问。
“因为黄昏是人在一天之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我不想看清猴子们的脸。”夏油杰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上还夹着一小截莹莹发亮的万宝路烟屁股。他抽烟的风格一向介于凶猛狂暴和放任自流之间,有时候抽个没完,一口嘬掉大半根,然后仰头吐出满胸郁郁不平的白气;有时候却只点不抽,慢条斯理地嗅着从他指尖升起的那股烟草香,直至一根香烟燃到了底,长长的烟灰将掉不掉时,他才轻轻抖一抖手腕,把那仅剩的一点余火凑到嘴边,吮尽了。
家入和他认识十一年,自打高中时代起就是著名的烟搭子。她会在校服裙内摆缝松紧带给自己藏烟盒,夏油就在课间用炒面面包向她买烟。吸烟的场所通常是天台角落,两个人互相打掩护,一看见老师过来就互相提醒着掐灭,再把烟头藏进手心,踏在脚下,或者直接越过铁网丢进下一层楼的廊檐里。
这段简单而纯粹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了他们成年以后。家入去念了医科,就像她全家人期待的那样——众所周知,医生和教师是家族遗传率最高的两个职业。夏油则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去了东京艺大。他是符合大众刻板印象的那种“艺术家”胚子:高瘦,忧郁,留长发,纹身穿孔,甚至还是个同性恋,简直再靠谱不过了。家入在他正式出柜之后打电话过来爆笑了足足三分钟,最后言简意赅地问:“你现在还有地方住吗?”
“被家里赶出来了。”夏油无奈地握着手机,大衣的外兜里还剩半包万宝路和一把雕刻刀,这就是他目前全部的家当了,“我父母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我只能回学校的宿舍住。”
家入想了想,问他:“有时间出来一起抽烟吗?”
“好,明天傍晚吧。”
于是他们后来又开始一起抽烟了,地点大多选在浅草六区的天桥上。暮色中奔涌的车流从他们脚下穿过,混浊的空气向上升,如同烧窑一般,东京的高楼大厦都被笼罩在一团朦胧的灰黄色里,好看得有些不真实。家入硝子学临床学得快要失去理智,看谁都是白骨皮肉、红粉骷髅。夏油杰在她身边沉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吃烟。她浑浑噩噩地想到这人是个gay,于是拿手肘戳戳他花团锦簇的小臂:“有没有看上哪个过路的帅哥?”
“没有。”夏油面无表情地把烟屁股闷了,弹进面前暂时充当烟灰缸的塑料袋里,“我对一般的人类没有兴趣。他们和猴子没什么区别。”
“那你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家入望着远处高楼间软塌塌如同荷包蛋的夕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故意和家里人说你是gay,其实你根本是打算孤独终老对不对?”
“你这么说也没错。没有那种欲望的话,孤独终老或者直接出家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家入才听到他慢慢地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做的一个梦?”
“还有这种事?”
“那大概是没有了。”夏油的神情看上去带着几分犹豫,“这件事很玄乎,也许可以算作某种超自然现象,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其他人。”
家入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会替你保密的。”
根据夏油杰的说法,自中学二年级起,至高中三年级止,短则两三天,长则一星期,他就会陷入同一个梦境。梦中有一位白发白衣的天使,背后伸出由火焰组成的双翼,昳丽的容貌仿佛毫无瑕疵。天使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在他的耳边喁喁低语,所讲述的内容如今他都已经忘却,只记得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宛如被撩动的大提琴琴弦,微微的震颤一直传进他的胸腔里去。
“你爱上祂了?”家入难以置信地问。
“大概吧?”夏油笑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祂开始允许我在梦中予取予求,除了一件事——”
“Sex?”
“是告白。”夏油无奈地说,“我曾经试着问祂能不能做我的爱人,结果被祂拒绝了。自从那天以后,祂再也没有来过我的梦里,直到最近一段时间。”
“那个天使又出现了?”家入啧啧称奇,同时给自己又点了一支烟。
“嗯。就在前几天,我午睡的时候,火天使出现了在我的梦里,许诺不久之后将会回到我的身边……然后梦就醒了,我甚至来不及和祂多说一句话。恰好这个时候工作室的助手打电话进来,告诉我他们在卡拉拉买到了一块很好的乳白色大理石。距离明年的双年展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打算用这块石头先试一试。”
夏油杰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但是还没有找到模特。”
“也许我能给你引荐一个。”
“你认真的?”夏油惊得手腕一颤,刚积了半厘米的雪白烟灰被他抖下了天桥。他记得友人现在只是个私立医院的实习医生,平日里能接触到的也无非是医生护士病人之类的,怎么忽然想起来客串一把掮客的工作?
“是我的大学同学,眼科专业。他家里是开私立医院的,所以毕业以后没有和我们一起实习。”家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刚才听到你说你梦中的火天使白衣白发……那家伙就是天生的白头发。”
夕阳终于被摩天大楼吞噬了。一切路口的交通灯亮起了绿光,引导璀璨的车流汇入城市的阴影里。良久之后,家入才听到夏油慢悠悠地说:
“那就先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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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在这座城市里的两个地方看到夏油杰的作品,其中之一是他的工作室,隐藏在浅草桥一带的货运仓库之间,里面堆放着他自大学以来积累的绘画和雕塑,多数是孤芳自赏的诡谲之作。至于另一个地方,则是港区的华歌尔艺术中心。近年来他的创作风格有所收敛,设计的雕塑作品更符合大众的审美,因此得到了几个艺术经理人的青睐,得以在这座熙熙攘攘的螺旋大厦里拥有了几个小小的展位。家入硝子建议他把约见那位模特的地点也定在这里。华歌尔艺术中心里有餐厅,有咖啡馆,甚至有几个酒吧和艺术沙龙,是个约人谈合作的好地方。
夏油一向对这些庸人云集的地方避之不及,但是看在家入这个老烟搭子的面子上,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用一件长袖的黑衬衫挡住了两条手臂上夸张的纹身,甚至摘掉了耳钉。这样的打扮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个学生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在玄关的镜子上瞥见了自己半披在背后的长发,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解开了皮筋,把乱发全部拢到脑后绑了个髻。
他到达华歌尔艺术中心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此刻的天色混浊得像是三天没洗的调色盘。艺术中心著名的螺旋形大坡道上总是人来人往。夏油尽可能地避着其他人走,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撞上了几个上窜下跳的油管主或者Tik Tok主播。等他走到二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阴沉得仿佛要杀人。
他看到家入背靠着一个展台站着,那是一个属于他的展台。还有一个男人站着她的背后,弯下腰打量展台陈列的一件木雕。夏油一向自负于五感的灵敏。还不等他走近那个男人,他就闻到了对方身上有一股松松软软的香味,闻起来就像是甜牛奶或者橘子香精——或者一言以蔽之,像小孩子的味道。那人穿了浅灰色的连帽衫,帽兜盖过头顶,脖子上压着一架樱桃红色的耳机。夏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对方是家入的大学同学,想来应该与她同岁,比自己还大一岁。樱桃红是一种过分张扬的颜色,似乎不太适合一位二十八岁的医科高材生。
他忍不住低下头,瞥了一眼自己乌鸦似的一身黑,唯一的颜色来自裤脚处露出的一小截脚踝。
就在这个时候,戴着红耳机的男人冷不丁地问:“硝子……你的这个朋友,应该挺喜欢罗丹吧?”
“他现在就在你背后,你可以直接问他。”家入一边说,一边冲着夏油使了一个眼色。夏油不得不解释道:“不是所有看起来粗糙的雕塑都与罗丹有关,那只是一种技法……不要在我的雕塑前面提到别人的名字。”
“我懂,我懂。‘每一个年轻人的心都是一块墓地,上边铭刻着一千位已故艺术家的姓名。但其中有正式户口的仅仅是少数强有力的、水火不相容的鬼魂’。”对方看似无意地向旁边让开半步,却还是低着头。从夏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那座被他注视着的木雕。以坚硬闻名的东非紫光檀上刀痕累累,凌厉地斩出了一条龙的轮廓,龙鬃与龙须飞扬在射灯光线里。展台角落的铭牌上标了它的名字:虹之龙。年轻人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叩了叩那块铭牌,语气很笃定:“你在创造它的时候似乎带了一点怒气。”
看来自己刚才的解释非但没能起作用,反而让人得寸进尺地分析起自己来了。夏油索性把手往胸前一抱,冷冰冰地问:“你还看出了什么?”
“唔。”戴红耳机男人收回了那只手,用指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硝子刚才带我看了你展出在这里的所有作品,大部分是木雕的动物——唔,应该说是幻兽吧。我最喜欢你展览在一楼的那只长鹿角的兔子。你喜欢塑造处于紧张状态下的肌肉,不喜欢打磨和抛光,也可能是因为它们不值得你抛光。你应该也不喜欢让它们和美少女手办原型或者乐高拼装的变形金刚在一起展览。”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带上了一丝狡猾的笑意:“你不喜欢人类。”
家入硝子直到这时候才开口:“可以啊五条。我也是认识夏油十几年才知道的,你怎么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被点到名字的年轻男人语气得意极了,“别忘了他们以前都管我叫‘六眼’。”
他终于舍得转过身来了,让自己的正脸暴露在数十枚射灯织出的光线里。就像家入说的那样,他有一头天生的白发,蓬松又柔软,在灯光的环簇中有如融化的银浆,眉毛和睫毛也是异于常人的白色。男人鼻梁挺拔,眼窝深陷,鼻梁上架了一付墨镜,荫护着一对色彩灿烂的眼睛。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浅青蓝色,几乎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见到,其中闪动着明亮而热切的光泽。他挺直了脊背,看上去比身高一米八六的夏油还要高出几公分。家入在一旁忍着笑介绍道:“五条悟,我的大学同学,现在正在休他的Gap Year。他说他很愿意担任你的模特。”
一道长长的电光划破了东京的天空,雷声接踵而至,窗外颜色混浊的云层激烈地翻滚起来。趁着夏油杰还在发愣,五条悟已经自作主张地牵起了他的一只手,用力地上下摇了摇:“那么,合作愉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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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所有人都这么自来熟吗?”
“什么?”
“别假装听不见,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夏油杰无奈地说,“毕竟是硝子把你介绍给我的,我不好驳她的面子。”
因为五条悟的自作主张,雕塑模特的事情就这么仓促地定了下来。第二天的上午九点,五条就敲响了夏油设在浅草桥边的工作室大门。大概是因为艺术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昼夜颠倒,夏油这时候刚刚起床,早饭都没来得及做,披着头发趿拉着拖鞋就来给五条开门。一推开门,躲在门背后的五条就蹦起来大喊一声:“哈!”
“你这样是吓不到我的。”夏油面无表情地说。今天的五条穿着一件带猫耳的连帽卫衣,身上依然有牛奶和橘子香精的味道,再加上他故意躲在门背后吓人的举动,简直像一个把灵魂装在大人身体里的小孩子。夏油放他进来,另一只手摸到墙边打开了玄关的灯,五条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盯着他,眼睛亮闪闪的:“你原来有刺青啊?”
“很奇怪吗?”夏油把长袖睡衣的两袖挽到手肘以上,露出小臂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纹身。五条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阵,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你知道吗?你如果现在就这样走出去,十个人里有九个都知道你是搞艺术的。”
“有什么问题吗?”
“你有没有觉得你自己太……”五条顿了顿,似乎是要在他那百无禁忌的词库里选出一个合适的词,“‘锋利’,对,你太锋利了,简直是一只刺猬,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拒于千里之外似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你自己太多管闲事了?”夏油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反击他,“我记得我请的应该是个雕塑模特,不是个漫才演员吧?”
“工作的时间我肯定闭嘴,不过这不是还没开始工作嘛。”五条说着,从外套的侧兜里摸出一条口香糖,剥了一片塞进自己的嘴里。夏油瞥了一眼包装上的图案,发现它果然是橘子味的。“你要吗?”五条啪嗒啪嗒地嚼着口香糖,弄得玄关的空气里充满了橘子香精的味道,“我可以分你一片。”
“不必了。”夏油断然拒绝。他把还没有换鞋的五条扔在玄关,自顾自地转身向厨房走去:“我先去做早饭了,你可以自己在客厅和工作间看看——记住,只能看看,你要是敢伸手摸一指头,我就立刻把你轰出去。”
夏油工作室里所谓的“厨房”,其实是在仓库里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厨具仅限于一个小锅,以及一个接着液化气罐的小煤气灶,因此也做不了什么复杂的食物。他给自己煮了点速食面,期间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五条在客厅和工作室乱晃的时候碰坏了什么东西。等到他吞下最后一口面条,推开厨房门冲出来,就看见五条背着手站在客厅中央,乜斜着眼,面前就是那块昨天刚运进来的巨型白石。
产自卡拉拉的大理石有着全世界最纯粹的乳白色,质地坚实,肌理细腻,表面夹杂着几缕不甚明显的浅灰色丝纹。五条悟上下地打量它,仿佛是蝴蝶打量着一颗刚刚被它挣脱的蛹。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夏油杰正在靠近他,一开口,又是一个尖刻到让夏油不想回答的问题:“硝子说你以前只肯做动物,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尝试创作一个人类雕像?”
“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做过的。”夏油不得不继续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另外,火天使不是人类,祂是天使。”
“可是天使不也是插上翅膀的人吗?比如说米开朗基罗的……”
“我应该提醒过你,不要在我的雕塑面前提到其他人。”
“好吧,好吧。”五条无所谓似的吐吐舌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小孩了,“你要开始工作了吧?我现在需要脱衣服吗?”
“你……现在还不用。”冷静,冷静,等会开始工作的时候那家伙就闭嘴了。夏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从沙发的背后摸出速写板,又从一堆码放在茶几上的刨花里抓出一支炭条。“我们现在到工作室里去,我先给你画几张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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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自己要追他吗?”家入硝子夹着电话,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怎么说呢……我倒是不意外你会对夏油一见钟情,但是就像你自己发现的那样,他根本就不喜欢人类。”
“你说我能不能偷偷剪走他一点头发,和他的照片一起烧成灰吃下去?反正他的头发那么长,偷走一点应该不容易被发现。”
“你是初中女生么你?”家入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你要是把自己吃出问题了,我可不负责治你。我是外科医生。”
“放心,我现在还不至于做那种事。”电话那边的人颇为苦恼地拨弄着自己的额发。墨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危危险险地搭在他的鼻尖上。“不过以后就不确定了。”
“你到底发的什么疯?迟到十五年的青春期死心眼?”
“硝子,你见过冬天从冰下浮上来换气的鱼吗?”
“什么?”
“我见过一次。”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认真地说,“几年前新年的时候,我的家里人带着我去寺院里做参拜,我在寺院的放生池旁遇到了一条浮上来换气的鱼。当时的天气很冷,大概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雪,放生池的池水结了一层不薄不厚的冰,刚好可以让我看清冰面下橙色的锦鲤。我看到一条锦鲤不紧不慢地浮上来,就停在距离我不到五厘米的地方。我把手掌隔着冰面按在它的头上,数了大概有七八秒钟,它才终于换完了一口气,转过身重新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如果是放在春天没有结冰的时候,它肯定不会让我有伸出手的机会。杰……如果他愿意让我这么叫的话,我觉得他很像那条鱼。如果不是你从中帮忙介绍的话,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他那样的人说上一句话。”
“拜托了五条,你可是大少爷,家里有一个私立医院的富二代,和我们这些苦哈哈在公立医院里实习的劳碌命不一样。你想追什么样的人,社会上有大把大把的人排着队地等着你要。你能不能别祸害我这个来之不易的烟友了?”
“可我就是喜欢上杰了,就像我当时发疯地想念那条冰面下的鱼一样。”五条悟叹了一口气,“硝子,帮帮我吧,或者至少不要阻止我。如果我不能捞到那条唯一的鱼,我就只能跟着他一起跳进结冰的池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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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画纸上空时,夏油杰总是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位至高无上的火天使。
祂曾经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里,鬓发如银,眼眸如星,背后舒展开由白色烈焰组成的双翼。祂纯洁无瑕,就像是还未落到地面的一片雪,又像是沉睡在冰层中心的一块冰。天使温柔无私,却又甘愿被他占有,暂时停留在他的怀抱里。当他与天使在一起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不过那无关紧要。是真是假,是梦着还是醒着,只要天使还在他的身旁,一切就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天使已经离他而去了,画板的对面只有一个五条悟。五条不是火天使,他徒具一张天使般的脸孔,内里却塞着一个半大孩子的灵魂。起初他总是问个不停。当夏油杰不得不以工作的名义禁止他提问之后,他就学会了坐得远远的,用他那双颜色罕见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夏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纸上的速写换了一批又一批,被放弃的方案在客厅里叠成了一座小山。五条在工作的间隙用他换下来的画纸折小动物,兔子青蛙千纸鹤,折好了就煞有介事地在沙发上列成一行,最后被夏油统统扫进了垃圾桶。工作的进度就这么陷入了胶着。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被摆放在客厅中央的那块白石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样子,连一小片石屑都没掉过。
夏油烦躁得简直要上火,于是又偷偷打电话约家入硝子出来一起抽烟。没想到当天傍晚的时候五条也来了,穿着带熊耳朵的毛绒卫衣,还带着一衣兜的橘子味口香糖。夏油和家入靠着天桥的栏杆吞云吐雾,他就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嚼口香糖,吹出一个巨大的橙色泡泡。家入看得手痒,故意用手上还没点着的烟去戳那个泡泡,结果被戳破的口香糖全都黏在了烟草上。她看看烟,又看看五条,最后把那支再也点不着的烟甩进了塑料袋里。五条若无其事地从衣兜里摸出新的口香糖给她:“要不要换换口味?”
“够了!”一旁抽着闷烟的夏油杰忽然暴起。
“你怎么了?”五条越过家入的肩膀看他,又转回去和家入说悄悄话,“我刚才没惹他啊……”
其实夏油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烦什么,他只想尽早完成那座火天使的雕塑。那天他破天荒地提前一个人离开了,把嚼着橘子口香糖的家入和五条丢在了那座天桥上。回到工作室之后,他在满地还没来得及被五条祸害的速写纸中挑挑拣拣,好不容易确定了一个天使从空中落下的姿势。他捏着油性笔,吱吱吱地在那块白石上起稿,工作室的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
他以为敲门的人是五条,于是带着满心的烦闷去开门,出现在门后的却是一个与他长期合作的艺术经理人。
夏油杰心知肚明,这样的不定期拜访通常都会以对方带走他工作室里的几件雕塑告终,而报酬会在不久之后打到他的银行账户上。夏油不是那种敝帚自珍的艺术家,他并不吝惜那些被他认为不够完美的作品们,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日元购买日用品和画材。然而经理人在他的工作室里转了一圈,最后竟然空着手走回了客厅,指着那块已经被画上了几条黑线的白色大理石问:“夏油老师,您这是……准备开始雕刻一件新作品吗?”
商人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贪婪,死死地黏在了那块纯洁无瑕的白石上:“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可以完成?您大概估个价就行,我可以为您在市场上先造一造势。”
夏油心头一寒,赶紧说:“这是我打算用来参加明年的双年展的。”
“也行,也行。评过奖之后的卖价只会更高。”经理人不依不饶,“您这次打算雕个什么样的动物?”
“还没确定呢。”夏油搪塞道,“只是打算先给它修修型。”
他强打起一张笑脸,好说歹说终于劝走了经理人,顺便塞了两件自己最近制作的动物木雕过去。经理人嘴上承诺着要为他张罗个好价格,视线依旧死死地黏在那块即将化为火天使的大理石上。把人送走之后,夏油干脆把门死死地反锁上了。他走回客厅里,没有开灯,摸着黑在大理石旁边坐了下来。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太锋利了?”突然间,不知是谁的声音从满室的黑暗里跳了出来,“简直是一只刺猬,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拒于千里之外似的。”
我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只要我想,我可以让自己和任何人打好关系。夏油杰默默地想。自从大一那年和父母彻底断绝来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自己的心扉,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献给了梦中的火天使。
可他的爱人却是一块亟待雕刻的石头,一片梦境尽头的残影,纵然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心动不会作假,他却不知道应该向谁去证明它们。就算是这座火天使的雕像,也有人想把它从他身边夺走了。
“我应该……怎么藏住你?”
他背靠着白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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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人在谈工作时总是免不了应酬,这一点即使是夏油杰也不可避免。经理人铁了心要为那座未出世的火天使雕塑造势,不仅三天两头地向他打听工作进度,还自作主张地邀请了一帮“艺术家”要给夏油引见。夏油一向对这些无聊的应酬敬谢不敏,在电话里推辞了三四次,终于等来了经理人对他的最后通牒:“这次我为你请来的可是圈内知名的某某,还有某某某和某某某某作陪,你也知道这些人有多难请。评奖这东西不是你拿着作品硬冲就行的,人脉和名气同样很重要。今晚你要是能把他们哄开心了,日后他们提点你一句话,咱们就能少奋斗十几年。拜托了,这次给我个面子,我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嘛。”
或许是因为考虑到夏油一贯在人前的作风,应酬的地点没有选在酒店或者西餐厅,而是定在了一间位于东京近郊的精酿啤酒吧。夏油脸色冰寒地挂了电话,转头从手机里挑出五条悟的电话,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今天和明天都不用过来了。
没想到五条的短信回得很快:“好啊。刚好我今天晚上要参加高中同学会,明天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起床,本来就打算向你请假。”末了还给他发了一个贱兮兮的微笑粉红兔子过来。夏油盯着那只在手机屏幕上动来动去的大兔子,心里暗暗地涌上了一丝忿忿之感:五条今晚要去参加同学会,以对方的自来熟性格,想必能度过一个愉快充实的夜晚,自己却要和一群徒有虚名的业界前辈应酬,忍受一整晚的如坐针毡。
他心情不爽,临出门时故意挑了一身最夸张的衣服,把耳钉眉钉唇钉全部戴上,大喇喇地展露着双臂的纹身,乍一看简直像是个混黑道的。因为去了酒吧不可能不喝酒,他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选择挤了时间最近的一趟市内私铁。
搞艺术的人应酬起来和上班族没什么两样。因为圈子太过固步自封,上下的尊卑反而比职场更极端些。那位被经理人请来的所谓“知名人士”一直在夸夸其谈,夏油不想接他的话,于是只好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硬是把度数不低的酒精饮料喝出了饮水的淡然。他计算着自己的酒量,觉得自己至少还能再喝四扎才会彻底醉倒,于是放心大胆的继续向酒保要酒。还没等他一只手举起来,一个人影矫健地翻过隔壁卡座的椅背,扎扎实实地砸在他们这一圈人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酒吧里的灯光再暗,夏油也能看清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五条悟自从摔下来之后就毫无动静,双眼紧闭,面色安详。更多的人从隔壁的卡座里冲出来,手忙脚乱地一边扶人一边道歉:“他不会喝酒!刚刚撒着酒疯就冲过来了,我们没能拉住……”
还没等那人把话说完,刚才还一脸安详的五条突然睁开眼睛,然后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夏油杰,手脚并用死死缠住,抵着后者的脖子就开始大哭大喊:“佐助!佐助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是怎么了?”那位“知名人士”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
“大概……是发酒疯?”被问到的人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之前只知道他的酒量不太好,还是第一次知道他喝醉以后会变成这样。”
“他今晚喝了多少?”这次说话的人是夏油杰。
“我不知道……”被问到的人更迷惑了。五条哭着把宇智波鼬的经典台词说了个遍,又开始字正腔圆地唱起了帝拿奥特曼的主题曲:“谁来为宇宙争取到自由——谁来为世人忠心去防守——是我这位正义大朋友!正义大!朋!友!”
五条闹出的动静很大,酒吧里顿时乱成一团,到处都是起哄声和手机照相的咔嚓声。经理人眼看着今晚的应酬已经进行不下去,只好一边道歉一边请那几个“大人物”离席。因为夏油被五条抱得无比结实,他在临走之前还是迟疑了一下:“夏油老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吧,等他过一会儿醒了酒应该就能松开了。”
夏油杰目送经理人离开之后,立刻凑到正在胡乱唱歌的五条悟身边:“你也演够了吧?快从我身上下来。”
“唔?”五条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一双蓝眼睛湿漉漉的,虽然没有真的哭出来,两颊却已经泛起了浅浅的蜜桃色,看来确实是有点喝醉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啊,我在这里参加……呃,同学会。”五条的眼神飘忽得不正常,忽然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来,“我看到你了。你刚才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所以我就……呃,就跳进来拯救你啦。”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夏油有些头痛。他自己这时候也有些酒意冲头,两边的太阳穴勃勃直跳,醉猫就不该和另一只醉猫交流。白发的醉猫晃了晃脑袋,慢慢地在夏油面前举起一根手指。
“一瓶?”
五条摇摇头,表情认真:“不对。”
“一杯?”
“一……口。”五条一边说,一边把那根手指戳在了夏油的眉骨上,“你这里……怎么亮晶晶的。”
“戴了个钉。”经理人没有回来找他,看来自己今晚确实被喝醉了的五条拯救了。夏油心想。他把醉得迷迷糊糊的五条从身上撕下来,丢在已经被空出来的卡座沙发上,问:“你今晚准备怎么回去?有人来接吗?”
“我开车来的。”五条言之凿凿。
“开车为什么还喝酒?”
“我不知道……”五条点着眉钉的那只手指缓缓下滑,若有若无地揉过夏油的脸颊,唇角,最后停在后者挂了好几串项链的胸口,轻轻地一按。“酒壮人胆呀。”
忽然忽然翻身坐上了夏油的大腿,两腿分开撑在沙发上,双手勾住了夏油的肩膀。远近围观的人立刻发出了一阵起哄的噪音。五条微微垂下头,轻声地问:“我可以叫你‘杰’吗……作为补偿,你也可以直接叫我‘悟’。”
这算哪门子的补偿啊。夏油心想。然而醉猫和醉猫是交流不清楚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脑的一大部分依旧清醒,身体却沉甸甸的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条绯红的脸颊在自己面前越放越大。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麦芽味,还有一抹幼稚又顽固的,橘子香精的味道。它们在空气中混合出诱人沉溺的暖意,借着五条的鼻息扑在他脸上,于是他的脸也开始烫了起来。
这是要吻我了吧?夏油这么想着。根据那些由猴子炮制的烂俗言情剧,这个时候是应该要接吻的。
五条悟的头颅越垂越低,终于不堪重负地向下一坠,“砰”的一声砸在了夏油杰的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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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大概都醒了酒,但同时头脑都不太清楚。为了避免醉酒驾驶的五条悟被交警逮到,夏油杰提议他们一起去坐他自己来时乘的那座地铁,回市内找个地方先睡一觉,第二天再回头来找那辆不知停在哪里的车。五条对此毫无异议,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就乖乖地跟着夏油走,配上那对该死的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简直让人对他毫无脾气。
私人铁路的火车站距离他们所在的精酿啤酒吧有一段距离,步行过去最近的道路是一条柏油铺的野公路,从城郊的农田中央曲曲折折地穿过,沿途没有一盏路灯。夏油打开手机的GPS为他们导航,同时也兼作照明之用。五条跟在他后面走着,像趋光的飞蛾,行动完全出于本能。这时候的时间已经将近午夜零点,夜幕下的稻畦静悄悄的,看来工业时代的农田连蛙鸣都销声匿迹了。初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们的手。五条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好冷啊。”
“再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到车站了。”夏油随口说。其实他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手上的导航距离,他连自己面前的路都看不清。用以维持前行的早已不是清醒的意识,而是不断迈动双腿的惯性,哪怕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警察要拦下他,恐怕他也会顶着对方的胸膛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五条这时候的状态大概和他差不多。他们都是头脑反过来被身体接管的血肉机器人。
“我们大概走了有多远了?”五条又问。
“不知道,大概有一公里吧?”
“那我岂不是还得走很久——”五条哀嚎到一半,忽然语气一凛,“等会,我刚刚听见火车的声音了。好像是在……那个方向!”
夏油借着手机的灯光照明,顺着他手臂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那里,越过一畦又一畦铺得平整的水稻秸秆,他看到一串幽黄色的星火在夜色中飞快地远去。“看来是刚刚开走了一班。”夏油焦躁地扶着自己的额头,“现在我们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车站应该离我们不远,坏消息是,我们得等下一班再走了。”
十几分钟之后,刚才的“坏消息”变成了真正的噩耗——他们刚才看见的那趟火车是今天晚上的最后一班,接下来的一趟车要等到明早五点二十才会到站。时间早已经越过了零点,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男人傻站在车站的月台上,只觉得疲惫像水蒸气一样从皮肤表面溢出来。
“我们走回去吧。”夏油杰无奈地提议,“酒吧晚上不会打烊,我们可以在那里待到明天早上。”
五条悟瞪着眼睛冲他摇头:“我不想走了。”
“可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夏油环视四周。设在城郊农田里的小车站很简陋,候车室堪称四面透风,两个醉汉要是真的在这里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他走过去拖起五条的身子,感觉这个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青年似乎比他还要重一点。“起来!然后我们回去。”
“我的脚踝刚才扭了一下。”五条说。
两个人都僵住了,夏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手。他看见五条蹲了下来,挽起牛仔裤的左裤脚,露出一截白得像是能发光的脚踝。夏油也蹲下来,手指贴着那里的皮肉检查了一圈,幸好没有肿起来,只是踝骨后面的两条筋抽搐得厉害。五条愁眉苦脸地放下了裤脚,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说:“我大概真的走不动了。”
夏油咬咬牙,就着蹲在地上的动作转过身,背对着他拍拍自己的后背:“上来吧……我把你背回去。”
回程的道路走起来比去程还要难熬。两个人都醒了酒,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五条一只手抱着夏油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手机为他照明。手机的灯光小而幽暗,把他们的影子在背后拖得很长,影子的末端几乎完全融进了黑暗里。天地间一分分地冷下去。五条暂时松开了揽着夏油脖子的那只手,触了触夏油露在外面的两臂纹身:“冷吗?”
“冷。”夏油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刚一开口就觉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冻得难受,“你有烟吗?”
五条犹豫了一会儿:“有口香糖。你要吗?”
“橘子味的?”
“对。”五条动作别扭地伸手到裤兜里,抽出一条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橘子口香糖,剥了一片塞进他的嘴里,又剥了一片给自己。
“你为什么总是带着橘子口香糖?”夏油忽然对这件事有了浓烈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嚼了两下口香糖,清甜的橘子味在他的口腔里缓缓散开。
“你为什么总是抽烟?”五条反问他,“我觉得原因应该都是一样的。硝子说你从高中开始和她一起抽烟,我从小学就开始自学怎么吹口香糖泡泡了,论‘烟龄’还是我比较大。”
这是个有点幼稚的笑话,可夏油杰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硝子以前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抽烟,为什么总是在嚼橘子味的口香糖。我说因为我觉得香烟是苦的,哪怕被吸入体内的尼古丁有多醉人,那也是一瞬间的事,烟草的苦味却会长久地附在你的身上,让自己变苦,也让别人觉得苦。所以我喜欢口香糖。口香糖是甜的,嚼过之后甜味就会留在身上,让自己甜,也让别人甜。我实验过很多种味道,最后发现大家还是最喜欢橘子味。”
“听起来你是个很无私的人。”夏油说。
“不,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五条用力吹出一个大泡泡,直到它“扑”的一声碎在了夜幕里,“我喜欢一个人,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得不得了。明明硝子已经警告过我不要追他了,我却反过来威胁她不要阻止我。如果他喜欢小动物,我就把自己扮成动物去接近他;如果他喜欢抽烟,我就学着去习惯烟草的苦味;如果他告诉我人类需要在水里才能活着,我可以为他跳进大海。我对他的喜欢就像是在冬天隔着冰面看见了一条浮上来换气的鱼。鱼换完气就沉回了水下,再也看不见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出现过。我对他的喜欢就是这么自私。”
“硝子后来对你说了什么?”夏油杰微微哆嗦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咬了一口。
“她说我发疯,或者是迟到十几年的青春期死心眼。”五条悟轻轻地说,“对于当代人来说,死心眼应该可以算作某种精神疾病——明明已经是信息时代了,大千世界有那么多人供你选择,可你偏偏只想把自己献给一个没有希望的人。”
他突然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看,那里停着一辆车!”
夏油顺着他用手机照出的方向看去,果然,野马路的一侧抛锚着一辆跑车,在灯光下闪烁着漂亮的橙红色。五条大呼小叫着让夏油把自己放下来,单腿蹦跳着向跑车靠近。“一只轮胎漏气了,大概是在路上被什么东西扎坏的。”
他们之前一路机械般地走过去,手机照明的范围仅限身前几步路的地面,竟然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和它擦肩而过了。五条跳到车前盖边坐下来,低头瞟了一眼前面的车牌号:“是我同学的。看来他们今晚也得在酒吧里过夜了。”
“脚踝还痛吗?”夏油也走过来,和他一起坐在跑车的前盖上。
“好多了,我觉得后半程路可以自己慢慢挪回去。”五条把那条腿抱起来,鞋跟踩着车前的保险杠。幽暗的光线下,他的双眼亮得就像两枚被放在天鹅绒上的圆钻石。“刚才我和你说的话……呃,算了,没什么。”
可他的眼睛分明还想说更多,瞳孔里流淌着摄人心魄的一片蓝。
他们大概都醒了酒,但同时头脑都不太清楚。
最先主动越界的是夏油杰。他被那对澄澈又深情的蓝眼睛完全擒获了,不由自主地倾身吻在五条悟的嘴唇上。随后这个亲吻变得无法自控起来。五条扑上来吻他,急切地把自己的舌头往他的嘴里送,两团橘子味的口香糖在他们的舌尖上推来送去,最后被咬成了结结实实的一整块。五条把它吐进了稻畦里,转过头继续专心地与夏油接吻。环绕在他们周围的温度开始渐渐地升高了。五条扶着夏油的两条胳膊缓缓下滑,最半后跪在了车前的路面上,脸颊贴住了对方逐渐隆起的两腿之间。
然后他微启嘴唇,用牙齿准确地咬住了那枚小小的拉链头,一点一点地将它拉了下来。
他被夏油推倒在车前盖上,脊背贴着冰凉的金属,颈弯和胸膛却很暖。夏油把他的裤子脱了一半,内裤只拉到大腿根,绷紧的莱卡布料兜着那里白晃晃的一团软肉,看上去勒得让人心疼。幕天席地的野合没有润滑剂,五条就从善如流地含住夏油的两根手指,竭尽所能地将它们舔湿。他纵容这两根手指刺进自己的身体里,就像雕塑家用细长的铁钎刺入石料,再用小锤耐心地敲击尾部辅助推进。从未被外物造访过的直肠窒滞而高热,刚被拓开的软肉转眼间又纠缠上来。夏油扩张到第三根手指就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把五条从车前盖上又拉起来,让他环着自己的脖颈,然后带着他的身体往自己胯上按。
五条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感觉身体被完全撑圆了,先前挤进去的一点点津液根本没起到应有的润滑作用。他痛得全身都在抖,早就扭伤了的脚踝这时候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夏油凑近他的嘴唇安抚他,和他交换几个带着甜甜橘子味的亲吻,猝不及防地往里又顶了一截。
五条拽着夏油的头发咬他,在他的颈弯里留下几个渗血的牙印。他们在角力般的较量中重新开始,大开大合,痛不可遏,却又快乐得无与伦比。夏油用手指按着五条的小腹从下往上数,隔着皮肤估算一颗扁栗子形腺体的位置,然后故意对着那里撞了上去,果然听到了对方爽快到断了拍的喘息声。同时他感觉自己被绞得更紧了,一圈收缩的肌肉简直要把他嘬出精来。恍惚间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前胸,手指隐隐有湿润的触感。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指缝间已经挂满了粘稠的浓浆。
最后当然是全射进去了……在一个没有润滑剂的地方,当然也很难指望谁能变出几个避孕套来。五条悟筋疲力尽地倒在车前盖上,满头白发凌乱地散开,下半身裸露的穴腔还在断断续续地向外排精。夏油杰潦草地擦擦被弄脏的车前盖,顺手帮他拉上了裤子,然后在他的旁边并排躺下来。
“天快亮了。”忽然,五条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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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天亮之后分头离开了那条野马路。五条悟折回去找他开来的那辆车,夏油杰则去赶五点二十分的那趟火车。火车把他送回了浅草桥边的工作室。他走进去,“啪”的一声把所有房间的灯全部打开。那座火天使的雕塑依旧等在客厅里,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雕琢,雪白的大理石已经被雕刻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它身材高挑,四肢纤细,亟待打磨的容貌介于妙龄的少女与美少年之间,背后舒展开一对由火焰组成的翅膀。夏油从茶几的一片狼藉里找出铁钎与锤,像往常一样地凑近雕塑的面部,摆正姿势,尖锐的钎刺直直地对着火天使的一侧眼窝。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在落锤之前总是会先回忆几分钟那位火天使的模样。那是一位纯洁无瑕的天使,祂理应拥有卡拉拉大理石雕出的纯白双眼,目光中流露出月光般的平和与温柔。
然而这时候的夏油杰昏昏沉沉地想,祂或许也可以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他落锤了,一下又一下,石粉像霰雪一样地纷飞。天使有了一只神气活现的猫儿眼,于是雪色的大理石仿佛也有了温度,火天使终于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