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叙旧
定下约定后的两人之间没了那股压抑的氛围，一切像是回到那个夏天一般，两人在咒灵的馆里嬉笑打闹着，回忆着旧事。
“还有！还有，悟当时去参加冰淇凌大胃王，吃了五六桶大号冰淇凌桶，结果第二天就闹肚子了，疯狂跑厕所还要我给你送纸哈哈哈哈哈。”穿着袈裟的夏油杰指着一旁笑得脸都红了的五条悟说。“啊！杰还有脸说我！明明自己也是在冬天非要吃冷荞麦面，结果晚上爬着来敲我门说自己要死了，把老子吓一跳抱着你把硝子房门都踹烂了冲进去说杰要死了，结果就是个急性肠胃炎！！”“哈哈哈对对，后来我俩还买了两条烟和一个香奈儿的包给她赔罪……”
话语突然打住，五条悟愣在原地，夏油杰带着笑意看着他，主动帮五条悟提出了那个问题：“悟，你睡了多久了？”
是啊，我睡了多久了？咒灵的馆里没有时间，而馆外的人又等待了多久？五条悟能想象出乙骨惊慌失措的模样，真希难得对他没啧啧两声，熊猫在问老师自己大概多久能好，狗卷说了好几次糯米（表担心），老师啊，被他知道之后又要教训了。
但。五条悟一脸不舍的表情看向夏油杰，夏油杰读懂了他的意思，迈步上前将五条悟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哦，悟。”
五条悟听到夏油杰在他耳边温柔地说。
“回去给大家报个平安吧，我一直会在这里的。”
五条悟将怀中亡灵温暖的身体抱紧，贪恋着亡灵的温度。
“我会一直在悟的梦里。只要悟一入梦，就能看见我。”
“不会丢下我？”
极小声的询问却让夏油杰心头一痛，将五条悟拥得更紧，像是想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绝对不会。”
那人坚定的语气让笑意重回到五条悟的脸庞，拥抱分开，两人笑着对视。
“那杰，一会儿见？”
“嗯。一会儿见，悟。”
五条悟一睁眼便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他下意识开启警戒模式，却在看到那人是在自己旁边沉睡的家入硝子时解除了警戒。他起身，低头看着女同学连睡觉时都紧皱的眉头，看到她眼下浓厚的黑色，不知道她到底日夜不眠的看护了自己多久，才终于坚持不住在他旁边睡下补觉。
虽然有些不舍，但毕竟自己醒来这种事情一定要告诉她。原谅我吧硝子老大……。五条悟在心里祈祷了一会儿，才伸手推了推硝子。
“硝子？该起床咯。”五条悟说着，但女同学睡得太沉，轻微的摇晃根本不管作用。五条悟回想起高专时难得的几次去叫硝子起床时的场景，然后，狠狠的咽了几口唾沫。他俯下身，深吸一口气。
“家入硝子太阳公公都晒屁股了你怎么还不起床！！！！！！”
巨大的吼声让家入硝子直接清醒紧接着就是一个僵尸起尸的起身。“咚！”“我操！”“好痛！”
“五条你那个头怎么硬的跟地藏像一样你是想杀了我吗！！”硝子哀嚎着捂着自己被撞红的额头。
“我还没说你呢猛地弹起来撞老子干什么！！”五条悟捂着自己的额头揉了揉，“你额头没事吧？”
起床气和睡眠不足的怨气还未消的硝子没好脸色的抱怨：“你这个叫醒方式无论是在读书的时候还是现在都会有这样的意外吧！！”她抬手，一巴掌扇在五条悟后脑勺上，换来对方的又一声哀嚎。“所以呢？多久醒的？”
五条悟揉着自己的后脑勺盘腿在床上坐好。“刚醒没多久啦……看到你在旁边所以就只能叫醒你了。”
“算你倒霉。”硝子没好气地说，调整好姿势靠在床头问：“所以呢，见到那个幼稚鬼了吗？”
五条悟的眼睛一亮，脸上也带上了笑意：“当然见到啦！我跟你说，杰真的太棒了，他突破了咒灵的束缚就完全站在我面前！而且而且，我俩发现这个咒灵其实是现实游戏bug！里面完全就是沉眠之家的流程，之前我不是光看过你和杰玩嘛，杰那个幼稚鬼！他居然敢挑战老子，让我跟他玩真实版的沉眠之家！你说他是不是……”
“五条。”沉迷在回忆中的五条悟根本没发现面前女同学已经完全黑下来的脸，“你有没有看过自己背上的纹身。”
为了方便观察五条悟在梦中的状态，硝子只能把五条悟上半身脱至全裸，只不过是三天的时间，那条黑蛟近乎成型，巨大带刺的龙身几乎将五条悟的整个后背占据，龙尾更是直接缠住了五条悟的腰肢，像是在宣扬着牠的占有欲。
仅仅三天的时间便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超越了曾经所有沉眠之家受害者的记录。硝子心中五味杂陈。
冷着脸的硝子伸手指向一旁茶几上堆满的问候礼和便条，“这些都是学生们和老师送来的。”
一直沉默的五条悟终于在醒来后第一次将视线从旧物上移开，看向那些来自现在和未来的好意。
“哇，像我的娃娃。”五条悟脸上带笑，语气却是异常的平淡。“老师缝人形玩偶还是这么丑。”
“五条悟！”硝子感觉自己气得肺都快炸了，伸手一把拽过五条悟的衣领和人对视。“你他妈真的是个人渣，你不是有六眼吗？你他妈光看得见死人的爱，看不见我们这些活人的爱吗？你知道孩子们听到你病了之后有多恐慌和担心吗？你知道老师听到这件事情后连你死后怎么去五条家赔罪都想好了吗？”硝子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着，脸也因为怒火而变得通红。“是，我知道你们两个笨蛋的世界里只有彼此，但你有想过你死了会给我们这些身边人带来多少麻烦吗？！”
被拽着衣领的五条悟只是平静的沉默着看着面前难得爆发脾气的女同学，眼里的对对方的心疼却是被硝子实打实看在眼里，她松开拽着他衣领的手，低头一个劲的深呼吸。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只留下硝子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五条悟看着面前情绪崩溃的女同学，转头又看了一眼那些礼物。
他看得见。六眼能看见，五条悟的眼也能看见。极好的视力甚至能让他看清便利贴上画着的可爱笑脸，以及那些祝他快点好起来继续当人渣教师的祝福。
可他疯了啊，五条悟已经疯了，他觉得活人肉眼可见的爱太轻，轻得根本拉不住他这个灵魂已死的怪物；他觉得死人虚无缥缈的爱太重，重得能让他这个怪物的灵魂重生，心甘情愿与他一同赴死。
平缓好心情的硝子见他一直沉默，便也不想再多言，翻身下床穿好鞋径直向门走去。
“我爱他。”
握住门把手的手僵住。硝子的脸上满是诧异，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五条悟亲口承认。
“我爱他，硝子。我也爱你，作为我不可多得的友人的爱。你和他，是五条悟最爱的人。”
握住门把手的手松开，落下在身体一侧。她明白，她早就明白，作为一同经历过所有的三人，作为一同在那场苦夏里痛苦的三人，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两个笨蛋对她的感情。
“硝子呀，你知道五条家是怎样的存在吗？”
“那是一个神社，所有人都是对咒术和咒力的参拜者，是对六眼和无下限术式最为虔诚的参拜者。他们和那年的盘星教教众没有区别，牠们不是活人。”
“所以同时拥有了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我，是牠们口中的神子，是得了神明恩赐的孩子。牠们说六眼的力量来源于浩瀚无垠的空，于是年幼的我只能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着被院墙隔断的空；牠们说无下限的能力来源于宇宙，于是年幼的我只能坐在神龛里，在孩童的脑子里构建宇宙的模样，看着我的亲生母亲在我脚下随着牠们一起叩拜。”
“可五条悟不喜欢神龛，五条悟不想当神子，所以我逃跑了，来了高专。”五条悟一声苦笑。“欸，那个时候的我还感觉来高专就是微服私访来着。叛逆期的离家出逃，逃到哪儿都无所谓，去到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离开神社，我不想再当神子。”
“后来我遇见了杰，遇见了你。我们一起犯傻，一起做蠢事，一起惹老师生气。你知道吗，杰离开后，我做了很多那些年的梦，无论多少次，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那些在你们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国中生日常，却是那时的我之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快乐。说到底。”
五条悟的声音中带上了哽咽，硝子听到后立刻转身，却正好对上那双噙着泪的璀璨眼眸。
“是你们让神子变成了五条悟。”
五条悟看见硝子愿意转身后，笑了，笑得很难看。
“我爱他，硝子。五条悟爱夏油杰。”
苍天之眸中有雨滴落，仅不过几滴，却浇熄了硝子心头最后的怒火。
对于这些将真心话都憋在心里的笨蛋，将这些话从嘴里吐出来是怎样一种感受呢。硝子想。有多少把刀被他自己握着剜下心脏的皮肉，牙齿都是利刃，把舌头嚼得血肉模糊，一字一句都是吐着血说的吧。
硝子知道，五条悟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她早就知道，但当这个平时把自己装的没心没肺，有任何情绪都嚼烂了往自己肚子里咽的疯子亲口说出这些事实，此刻她感受到的痛苦绝不比五条悟本人少一分一毫。老说他俩是笨蛋，可自己何尝又不是呢，那年明明看到了夏油的苦，但也不过只是嘴上安慰几句，发现对方不想多说也就没多问，等到了事情发生后才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没能打他两嘴巴子逼他说出来，后悔为什么没能替五条把他留下来。但后悔没用，所以她只能去到街头，找他最后一次借火，最后也不过就说了他一句幼稚。
硝子看着面前人生第一次向他人袒露真心的五条悟，自己的心也酸涩起来，她走过去坐在床边，唇齿几度开合，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想说我看过了这么多生死，作为离死亡最近的人，我却每日虔诚地祈祷不要让我在解剖台上看见你们的尸体。想说你不要走，至少为了我，请你留下来。她苦笑。可我怎么说得出口呢，作为当事人之一，作为看着你们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见证者，作为……作为你们真正的挚友，我怎么能把我的自私说出口。
人的感情是最复杂最无解的难题，活人弄不明白，死人也弄不明白。所以人强行让自己拥有理智，让自己在世俗局面前要有清晰的头脑来为未来安排布局，为了能够让活着的人好好生活。但当情感的洪水在体内掀起滔天巨浪，冲得内脏都七扭八歪时，理智，成为了最先被冲垮的那根独木。
“恭喜你，变成纯情笨蛋了。”
硝子脱鞋上床，学着五条悟的样子盘腿坐好，伸手屈指拭去对面五条悟脸颊上的泪。
“我啊，对生死看得太宽太淡，人人都说反转术式者难得一见，可这何尝不是神明对我的诅咒。”
她笑着，前倾身子将头撞在五条悟的肩上，后者则低头看着她的发顶。
“我可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完成工作。第二具，第三具，第十具，我都没有什么感觉。”
“但那年，解剖完灰原的尸体后，我第一次吐了。吐到后来只有黄水和苦胆，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难看得要命。”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祈祷，祈祷不要让我再解剖熟人的尸体，七海，老师…尤其是你们两个，所以当时你没把夏油的尸体带来，我很感谢你。”
“你们啊，是我心头最大的挂念。”
五条悟感受到裤子上传来的一点湿意，但硝子的语气却仍带着笑意，平稳的，说着送别的话语。
“我希望你们两个笨蛋能够幸福。”
硝子抬头，五条悟看见她脸上的泪，又哭又笑的，很难看。
“但如果，如果，这是你们能够达成幸福结局的唯一方式。”
她在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真诚，露出了牙龈，嘴唇却在颤抖。
“那我祝你们，一路走好。”
她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