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空事》

认识五条悟的那一年我十五岁,没有多狂妄,也没有多谦虚,有一份依托于事实的坦诚自大,但比起五条悟又弗如远甚。五条悟是个扮相很张狂的人,一头白发,戴一副不怀好意的墨镜,身量极高,直挺挺像根新漆的斑马线,但是要踩到别人头上。很难想象我们会成为朋友,因为五条悟对我极不尊重,第一次见面先嘲笑我的发型,又夸赞我的肌肉,如果能把他说我的胸肌像忍者神龟里的Leo归类为赞美的话。

我本来以为那是我青春灾难的开始。我自认为是个精于情绪控制的人,但见到五条悟第一面就让我产生了想揍他的想法。但是念及新学校、新环境、新同学,我没有动手,只等日后有机会。根据经验,这样的人只有一种结局,主动或被动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事实证明我的经验没有出错,我和他打了起来,且不止打了一架。可是结局不尽人意,五条悟没有变得安分守己,反而愈演越烈。

“你这家伙,是故意找事的吧。”我喘着粗气,抹去从鼻子里流下的血,看着眼前同样狼狈不堪的五条悟。这次打架的原因非常荒唐可笑:下课之后五条悟走到我的课桌前,敲了敲桌面,下巴扬起来指向门外,“我看你不爽,出去打一架吧。”

哈哈哈,五条悟大笑。他的眼镜被我打断了镜腿,一双眼睛暴露无遗,本人却充满愉悦:“但你没有拒绝不是吗?”

我哑口无言,只能用拳头来证明我的正确,五条悟也同样。我们并没有分出胜负,夜蛾老师发现了我们,我和五条悟只能迅速停下把对方揍成花脸的拳头,躲在无人的工具间里当作无事发生。即使我们都看对方不爽,但是一致都不想写检讨和打扫卫生。五条悟和我挤在一起,血蹭到彼此的衣服上。夜蛾老师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杰、悟,给我出来!”

我们屏住呼吸默不作声,等到夜蛾老师放弃搜寻的时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五条悟笑起来很肆意,我听说他是大家族出身的少爷,他身上却没有那种贵族的感觉,但又与我之前相识的同学截然不同。他是一个全新的人,于这个全新世界的全新存在。五条悟笑欢了,对我眨了眨眼睛,把那断掉一条镜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对这场胜负毫不在意:“下次再约吧,杰。”

诚然,一开始我以为我会和五条悟水火不容,有些事情就是发生得不着痕迹,等我回过神来,我对他的称呼也从用句号的「五条同学」,用叹号的「五条」统一变成了「悟」。我依旧保留着对他的第一印象:张狂、恶劣、不可一世,十足的不良学生。但我又与他如出一辙,从别人那里得到评价从国中时代最常见的好好学生,变成了和五条悟不分上下的混蛋。但一落千丈的风评却使我畅快至极,从普通人到咒术师,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中学毕业前一个月,“窗”找到我,向我解释了只有我知晓的那些“不可见”,在与我签订保密协议前,提醒我这之后虽不能说与普通人的生活一刀两断,但也算是与过去一分为二。我说好。“窗”劝诫我再仔细考虑一下,咒术师的生活并不是少年漫画中的故事,更多的是责任和牺牲。我仔细听着他们列举种种,但决断早在他们找到我,早在数十年前第一次看见恐怖可怕的怪物趴在窗前时就落下——好。

这是我人生中的一条长河,我无法视而不见,掉头折返,只有渡河。咒术高专于我,是不必涉水的桥。五条悟呢,大概就是和我一起在桥上跑的人。

面对我和悟的“不和”,夜蛾老师不止一次把我们叫过去训话,说你们不仅是同学,还是同伴,是战友。我和悟一起点头,似要痛改前非,出来之后就打成一团。我们的另一位同级生家入硝子对此深恶痛绝,因为受伤之后我们总会去找她治疗,美其名曰帮助她精进反转术式。一开始硝子对我俩尽心尽责,还领了夜蛾老师的任务劝诫我们两个要友爱。后来她发现我和悟只是以打架为乐之后就彻底放生了我们,对悟可怜巴巴的卖惨和我给她偷带香烟的利诱油盐不进。反倒是悟在知道我和硝子还有这种利益勾当时表现得颇为不忿:好啊,你们两个背着我一起!

什么叫背着你,你会抽烟吗?我回嘴道。悟却不依不饶,说我们不带他一起玩,孤立排挤同学。什么都要一起,小学生嘛你,我心想。于是我教育他抽烟的种种害处,珍惜生命,远离烟草。硝子隔着门让我俩滚。

跟他经过大半年的相处,我发现悟有着一颗孩童之心:事事都好奇,事事都感兴趣,事事都要跟着我。烟要从我这抽一口,泡面要从我这尝一口,沐浴露要借用一下,单人任务报告也要抱怨一下和我通宵打游戏导致他状态不好,忘了放帐。“这关我什么事?明明是你说不通关愧为男儿的好吧。”我用笔把他的诬蔑涂掉,又给他补了一句坦诚的认错,“而且悟,你的报告写得也太敷衍了,要做好任务记录,登记好咒灵信息,积累下足够的材料才能更好地保护民众。这只咒灵是几级?”

悟墨镜架在额头上,在一旁摇头晃脑:“准一级,或许是二级,太弱了我忘掉了。”

任务目标等级不详,介于二级和准一级之间,被一击解决。我在任务书上写道,又问悟更多的信息。悟不耐烦起来,抱怨我一天到晚的无聊论调。我站起来,问他是不是想谈一谈。

硝子大叫一声:夏油!五条!你们想写检讨别牵连我!

作为我们这一级中的一员,硝子因为“在现场”的罪名被连坐过好几次。悟笑嘻嘻的,一点也没有认错的态度:谁让硝子不跑呢。

此后硝子溜得比谁都快。

作为同级,硝子一直不肯直呼我们的名字,理由每次都不一样:不想显得和你们关系很好、姓叫起来更顺口、无所谓吧这种事、我们只是同学而已……悟来我这里倒苦水:硝子对我们距离也太远了吧,明明都是同学。我用jump敲他脑袋,让他扪心自问这是谁的错。反正不是我。悟拖着长音,从我手里抢过新一期的jump,又张口劫持我只吃了一口的炒面面包和刚开封的果汁。我竭力抗争无果,只能任由他瓜分我的午餐和身边的空间。他越来越任性妄为,有了很多不知道从哪里养来的怪习惯。跟旁人过近的距离是我之前从来没有的体验,但在认识五条悟之后变得习以为常起来。他总是靠过来,靠得很近,但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讨厌……不那么讨厌。

等他以非常的速度看完最新的漫画更新之后,我才能继续品读连载的故事。他就待在我身边,安静得出奇,像在酝酿阴谋。一会我抬头,他趴在栏杆上对天出神,风把他的额发撩起,阳光下脸上的绒毛跃着光,显得他像个好人。怎么,要我给你剧透吗?他又找事,扭头朝我咧嘴笑,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平白无故让我不敢去看。这大概就是那场阴谋,我拿被他喝空的果汁盒子扔他,被他用咒式反弹在地。他手撑在护栏上,问:你猜我在看什么?我抬头,蓝天白云,再普通不过的晴天。故弄玄虚,答:看天想屁吃。悟不怒反笑,少见地跟我提起他家里的事:我小时候看云,他们也觉着我在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虽然那些人是很弱了,但好歹也是有咒力的,居然会这么认为,很好笑吧?

我跟他一起看去,蓝天白云,的确是再普通不过的晴天,但与我一直看到的天又有所不同,在天元大人的结界庇护下没有乱飞的蝇头,没有突然遮住太阳的黑影,没有那些我要谎称“没什么,走神而已”的东西。我一时失神,好像抓住了诀窍,隐隐之中,似乎真有什么联系在一起。入学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名字非常相似,替换几个字母,他就成了我,我就成了他。我们似乎天然相似,所以天生相吸,不可抗拒地成为一体。我反应太明显,悟凑过来,墨镜之下六眼似乎能看透人心。想什么呢?他总是要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什么,要跟我一起。我别开视线,站起来远离他的领域:说了多少次了,注意社交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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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之余,悟总喜欢拉着我翘掉那些无聊的课程,到街上闲逛。悟在添麻烦这方面颇具本领,其一是他的金钱观念十分糟糕,有一次我被拦住填了份调查问卷,再回头他已不见踪影。好在他长得显眼,不难找。他到占卜摊位上去了。他戴着圆片墨镜,跟围着头巾的女人相对而坐的模样,像是东西方玄学的一次激烈对冲。然后东方势力完败,被忽悠着买了能给人转运的手串。你傻啊,我一巴掌抽上他的头。而悟兴高采烈地给我展示价值五万实际大概只有五百的手串,送给我,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比他还小俩月,但这无关紧要,那串散发着香气的手串被绑到了我的手上,五万,弄坏了要赔的。

其二就是他对人际关系也相当随便。不得不承认,即使用异性恋的眼光来看,悟也长得相当漂亮。加之他本身享受追捧的性格,像只花蝴蝶一样四处传粉。我把他从女人堆里提溜出来,把他从男人堆里提溜出来。不,抱歉,他不需要。我?我也不。他简直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别人的赞美和钦慕,甚至索求。而我享有,或者说承受他的唯一朋友这一席。我把他手机夺过来,因为咒术师条款同样限制我们和普通人打交道,却意外发现那些联系方式他一个没加。悟嚷嚷你就是羡慕我人缘好,下一句问壁纸怎么样。他换了两个当下时兴的动漫角色,我问上野树里呢,又变心了?这回还是男的,顺便变性了。悟理直气壮:谁不喜欢鲁路修!

那这个?

谁不喜欢朱雀!

他把手机夺过去,朝我做鬼脸:这是男子汉的浪漫。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我把悟拎到墙角,对他说不要随随便便接别人纸条,你又不答应,这是基本的教养。悟啊一声,低头又把眼神上抛,他个子比谁都高,却喜欢从下方看人,平白无故地盛气凌人。他点点头,很明显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糊弄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怕寂寞了,以后只接你一个人的纸条行了吧,怕寂寞的杰酱~

我本应该习以为常,但这次却没由来地被他惹出火气。周围人群窃窃私语,时不时向我和悟这边打量着,我心乱如麻,第一次对悟产生纷乱的情绪,但是却无暇探究产生的原因,只掉头就走,决定不去理会这个讨厌鬼。

杰,杰!他在背后喊了我两声,见我没等他,大步跑着追上来,跟我勾肩搭背:别生气嘛杰。

我不理睬,也没有避开他。

五条悟知道我生气了,但是他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朝我卖乖耍赖。他这人真是惹人厌,死不悔改,犯了错从来不会道歉。过了一会我实在是烦得慌,想来这次也不是五条悟的错,脚步放缓不再急切,想着怎么开口。但五条悟立刻接收到信号,喜笑颜开,拉着我去看路边的魔术表演。傍晚我和他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来的时间不好,电影票只有最前排的位置。我仰着脑袋看得脖颈酸痛,看男主和女主相识,相爱,劈腿,最后搞得一片狼藉。悟看到三分之一处就呼呼大睡,头枕在我的肩膀上,让我更动弹不得。一切都太过稀松平常,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介常人,从未进入过咒术世界,没有咒灵,没有任务,最大的烦恼是定期考试和身边的这个让人不省心的讨厌家伙。

悟适时地在影片结尾的时候醒来,恰巧地让我以为他在装睡。悟揉了揉墨镜之下的眼睛,抱怨电影屏幕闪得他睡不好。他伸了个懒腰,问我结局是什么。他们分手了……变成了仇人。我回忆道。我并没有看完这场电影,在悟睡着后不久我就没有再关注故事的发展,最后的记忆是女主把他们一起养的花打碎,对男主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个结局并不罕见,大多数爱情的结局往往以潦草收尾。其实他们后来又和好了,悟跟我讲后面的剧情,讲得天花乱坠。我问他怎么知道的,其实答案很明了:我在网络上看了剧透!悟得意洋洋,用着揭晓谜底的语气。他对这样的把戏乐此不疲。换做之前我一定加以指责,但此刻心里却一点也不觉着恼怒,忍俊不禁地看着他。

杰笑得好恶心!悟撅着嘴,为没有捉弄到我愤愤不平。

那待会不带你了,我打算坐虹龙回去。我不搭理他,佯装离开。悟立刻跟上来,拉着我的胳膊说杰小气鬼。他真的是永远不会服软,但是会先退步。虹龙是我最近和悟一起收服的咒灵,拥有着极高的硬度,攻击力也位居我收服的咒灵中的上乘,而且外表拉风帅气,悟对其爱不释手。远离了市区,在僻静无人的城郊公路处,我凝聚咒力,把虹龙召唤出来。深秋的夜晚寒风凛冽,我被悟的术式包裹在内,脚下城市化作繁星点点,头顶月光皎洁明亮。

杰,悟突然开口,你会结婚吗?

我不知他为何口出此言,心中警铃大作:为什么会问这个?

只是想到了。

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

诶,装的吧。明明平时满嘴人类的未来,强者的责任,却竟然没考虑过吗?

这有什么联系……我回道,过了一会又主动挑起这个话题,故作平常地问起:那你呢?

我啊……悟踟蹰着,他甚少在什么事情上犹豫不决。我的心提起来,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家里的老头子害怕我还没留下六眼的种就死了,那他们就亏大了。悟答非所问。

不会吧,我庆幸话题变得轻松起来,你才十六。

他摇摇头:不是哦,杰,你知道每一代六眼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吗?17岁,有的一出生就夭折了,活得最久的那个也只有32岁,睡着觉呢就死了。所以说啊,就算我下一秒死了也不意外。诶你怎么这个表情,被唬住了?表情好弱啊杰。他凑过来,得逞地笑:虽然都是六眼可我是最强的那一个,活到100岁也不是不可能,才不想那么快就结婚呢。

我沉默着,深陷一股无所适从也无从辩解的感情当中。生死是每个人逃不过的宿命,作为咒术师,与危险相伴更是寻常。但会死的吗?这么强大的悟也是会死的吗?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那个没法解释的念头强烈、突出,变成清晰明确的情感:我不想失去他,任一方面。

此后我们两个对那天的事情缄口不言,谁都没有提及,之后便是新年,我照例回了家。母亲跟我说,前段时间村田、吉野和花泽来家里找过我,约我放假去新年参拜。我听着这些名字熟悉,细想是我初中几个玩得比较好的朋友,但此时却想不起他们的面孔和性格,以及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告诉母亲我已经有约了,待会会给他们回电。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端上玉子烧摆在我面前,关切地问是新学校的人吗?她尽量不打听我的隐私,但又难免有为人母的关怀。我从未告诉她关于咒术的任何事情——她是属于另一边的人,是保密协议内的一方——却导致我被误认为交不上朋友。我夹了一块玉子烧,这种儿时喜欢的甜点我在数年前就不怎么喜欢了,但母亲还一直做着,味道再甜腻一些的话是悟的口味。我和她第一次透露咒术届的真实,承认是,是交到的朋友,并说下次会带他来家里玩。悟是那边的人,但我感觉他又把我带回普通人的生活里,甚至再一次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朴素的心愿,即使我们的人生可能随时戛然而止。

参拜那天,到了约定的时间悟依旧不见身影,了解他那点小心思的我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无人的高专山脚下寂静无声,松枝挂雪,鸦雀展翅,羽翼划过灰白色的天空,无声无息。等到秒针又转了五圈,四周白茫茫一片中依旧没有我最熟悉的那一抹。我开始给悟发消息,威胁一分钟内还看不到人就杀了他。

然而他的消息先送达,就在我点完发送键的一瞬,耀武扬威踩在我的消息框上面。

他让我来学校。

我召唤出虹龙,逆风而上,台阶两侧的景物成为模糊的风景,对他的迟到和戏弄我皆无怨恨,如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凿井里,只有落底的欲望,一个想法空前强烈:我想见他。

我记得那天下大雪,雪后寂静无声,而平时常有悟在我耳边吵吵闹闹,因此从未觉着冬天是安静的。辽阔的咒术高专被厚雪覆盖,看不出平时的青瓦和灰砖,只有白的墙面一如既往,只是在莹莹的雪色下显得陈旧。我在结界外收了虹龙,落在高专门前,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留下两枚脚印,然后梭巡寻找悟的白色。

我已经感受到悟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从我身后靠近。但是衣物细小的摩擦声、口水不自觉的吞咽声依旧暴露了他的行迹。这并非是他的疏漏,而是我对他太过熟悉。我静静地等在原地,很快,他的手轻轻覆盖住我的眼,我陷入一片暖黑中。

是有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吗?

也算吧,杰不许偷看。

被悟的术式包裹,身体被重力带着下坠,但脚下隔绝着无限,初体验这个是种很恐怖的感觉。与在游乐场体会到的失重感不同,身体没有被任何一根绳带或者安全座椅束缚着,可以说,全凭意志维持着。所幸我不是术式发动者,又早早地习惯了这种感觉,任凭悟把我带到很高的地方。也许很漫长,也许很快,在这个时候也会丧失对时间的感知。我感到地面慢慢回到我的脚下,我睁开眼睛,悟把我带到鸟居上。极目之处的远山削平了尖峰,以一个完整的平面承托着灰色的天空,太阳被云层遮盖,整个天都在发光。悟用术式清理了笠木上面的雪,我的视线往下,看到底下隐隐有字。我定睛细看,认出第一个假名后就如拨开云雾般容易起来:

すぐる、バカ!(杰、笨蛋!)

操你的五条悟。

我伸手去揍他,他早有准备地躲开。我们两个人在神圣的鸟居之上为了一个笨蛋大打出手。我踩到了木梁上的雪,在滑倒坠落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同下落的悟。我反射性地召唤咒灵,但是他的术式更早更快。从十米多高的距离下坠,我俩片刻就落到了地面,无下限包裹住我们,慢慢、慢慢落到雪地上,在他凌乱的大字旁边又叠合留下一个人形。他趴在我的胸口,呼出的热气凝集成细小的雾晶,他的眼睛笑盈盈的,蓝色的、放晴的天空充斥着我的视野。我摸他的脸,头发和嘴唇都是凉的,脸颊也泛着寒意。他的手冻得通红,也不知道在这里踩了多久的雪,就为了骂我是个笨蛋。

但我会因此而感到高兴,可见我的确是个笨蛋。

我的心里豁然开朗,似乎被天地感染,一片空旷,原本匿藏的感情无处遁藏。悟,我喊他的名字。我要亲你了,不喜欢的话就拒绝。悟在雪里,白色的头发和雪快要融为一体:我还以为你会直接亲上来。我吻上去,悟捏住我胳膊的手微微颤抖。原来他也不似那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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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二年级之后,咒监会经过一年的考核,终于决定不再以年纪尚轻、经验尚浅等理由卡我和悟的评级。在开学的第一天,鲜少露面的校长亲手把新的学生证发给我们,说后生可畏,两个特级!夜蛾老师则一脸凝重,缄口不言。悟对新的等级不以为意,把两张学生证从校长手中夺过来,满脸嫌弃:知道了,快滚吧老橘子。校长睥了一眼悟,转头看向我:夜蛾他一直不同意你们晋升特级,但在我看来你们已经有足够的水准了,呵呵,好好享受吧。

我未多想,从悟手里拿过属于我的证件,认认真真看着那平平无奇的印戳——特级,咒术界的最高等级,迄今也只有一位。未等我仔细享受这份喜悦多久,特级的任务很快就分配下来,是比往常大得多的工作量。悟抱怨着糟老头子,怕不是把那群特别术师的任务全都压了过来。我不置可否,却享受着这份晋升带来的更沉重的责任。

一次普通的任务结束,警方过来接手后续工作。执勤的警察看了看我身上的学生制服,想要过来询问,但很快被另一个同事拉走了。尽管他们有意压低声音,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别管了,他们可不是普通学生。他们这群小孩身上不知道有什么,吓人得要命,小心沾上邪物。”我笑了笑,早就习以为常,靠在车上等待辅助监督。

辅助监督是位活泼娇小的女士,是比我大上几年的学姐,姓红出,也来自于悟那样的咒术世家,从高专毕业之后就一直担任辅助监督的工作。“跟夏油同学出任务就是好啊,嗖地就结束了!我还能回去泡个澡!”她伸着懒腰,一脸惬意,“刚才那个家伙的话不要往心里去啊。”红出小姐随口提道,不知道她是听到了那个警察对我的评价,还是她也获得了同样的对待。

早就习惯了。我笑道。

心理素质真好啊。红出小姐把手里厚厚的报告丢给我,拉开车门:真羡慕你们这群天生就有强大咒力的家伙!

我小时候倒是希望变得普通一点。我随口回道,拉开车门上车坐好,看着红出小姐不熟练地摆弄导航。虽然做辅助监督已有几年,红出小姐的驾驶技术还是非常一言难尽。

“普通啊……”前面的声音骤然低哑,我望向后视镜,“在我的家族,「普通」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小声说道,表情略有痛苦恍惚,但很快就一扫而空,面向我的又是灿烂的笑容,“夏油君,我发现这里离你家很近诶,还有不少时间,要不要回去看一下?我会替你保密的!”

似乎触及了她秘而不宣的伤口。我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顺着红出小姐的意思装作若无其事:确实很近,那就拜托您了。自从晋升特级咒术师以来,我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少,母亲来过好几次电话,但我都因为任务的原因没有接到,回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车辆时而颠簸时而摇晃地行驶,我闭着眼睛在后座小憩。连续的任务让我有些精神不振,来回的路上看完任务报告之后便会抓紧时间补足精神。红出小姐似乎有意开得平稳,但她的驾驶技术差强人意,很快,一个急刹车把我惊醒。当我以为红出小姐又撞上路边的护栏或者出了其他意外的时候,一个白色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车窗前,弯腰敲了敲窗户。

五条!红出小姐怒不可遏。悟笑意盈盈,没有丝毫歉意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明明另一侧有空位,他却非要从我这边上车,把我挤到一旁。

红出小姐的驾驶技术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劲啊!真的不会出车祸吗?

悟嘴上不留情,把红出小姐惹得气急败坏:那你还坐我的车,不怕撞死?

当然不会,我可是最强。

你怎么来了?我抢过话题,压不住笑意。我记得悟今天有两个任务,他再快也不会现在就全部完成。悟大大咧咧地往我身上一靠,让本就不宽敞的后座变得拥挤异常:不小心把新建的医院炸了,老头子们罚我三天禁闭。

我哑然失笑:都说了放术式之前注意周围的建筑,平民来不及撤离的话,造成伤亡怎么办?罚你禁闭也是应该的,你怎么不去好好反省,跑到我这里来了。

啰啰嗦嗦的。悟靠在我肩膀上调整成舒服的姿势,白了我一眼:老子想你了。

红出小姐陡然加快了车速,让她本来就经不起考验的车技雪上加霜。车身猛然弹起,悟上车之后我就没有再系安全带,此时身子因为惯性往上,但在即将撞上车顶的时候感受到一股无限挤压又无限舒展的引力。悟波澜不惊,躺在我身上的姿势没有变动:小心点啊,红出小姐!

因为悟的缘故,红出小姐把我们两个在半路丢下。悟看着那辆饱受摧残的车屁股以略显曲折的路线远离,兴致勃勃地向我建议:“我们坐咒灵回去吧!”我驳了他的提议,“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再走几公里就有地铁站。你现在已经背着一个处罚了,还想再来一个?”

悟反驳着我,我如数回过去,很快变成无意义地拌嘴,又变成漫无边际地闲聊,最后归于寂静,只有两个人规律的脚步声。我和悟并非经常有共同话题,在很多事情上意见相左,可即便是吵架的时光也让人欢欣。最后我实在是厌烦了悟,一念之下把他拉过来接吻。双唇接触的刹那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此时我们已经走到市区,周围人来人往,而我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接吻。真的是疯了。我正在弥补自己的错误,悟却突然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手,更深入地吻向我。他一定是在使坏,我想。我自然地把问题推向悟,但是却沉浸在其中,疯了就疯了吧,如果是和悟在一起,夫复何求?

杰。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猛然一震,应声回过头发现父亲拿着公文包站在身后,一副刚下班的模样。悟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变得警惕起来,眼睛在我和父亲之间来回打量,似乎在分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捏了捏悟的手心,为两人引荐:悟,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我同学,五条悟。

父亲朝悟点了点头,悟在听到来人是我父亲的时候变得局促起来,他似乎生于应对这种场景,也显少向长辈表达尊敬,卡了一下才缓缓回过神来向我父亲问好。我暗暗发笑,觉着稀奇,无法无天的五条悟竟然也有这么一面。我对悟说:有些事需要处理一下,悟先回去吧。悟心有迟疑,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也没发现异常,最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在即将进入地铁口的时候他又探出半个身子朝我挥手。悟的身影完全消失时,我转过头望向一直静候在一旁的父亲。父亲没有说话,转身离开,我跟在他的身后。

什么时候的事情?

也就最近吧,不过刚入学不久就喜欢上了。

大家族的孩子吗?

嗯,虽然说是名门望族,但却是被宠坏的孩子。

父亲平静地问着,我一点点回答,心里没有任何急躁和恐惧,反而因为谈及悟而感到微小的幸福。

在门口迎接父亲下班的母亲看到我之后喜不自胜,但看到父亲正言厉色的表情之后变得惴惴不安。她知道这件事情后失声痛哭,立刻把怒火撒到父亲身上:都怪你,我早说了那种宗教学校可疑,谁让你让孩子去那种学校的。面对母亲的指责父亲也怒形于色:我?他从小就表现得不对劲,我让他去医院你也不肯。

几乎是闭门的一刹那,父亲就不再压抑情绪,和母亲对峙起来。尖锐的争吵声像是电钻一样穿透我的耳膜。他们旁若无人地争吵着,认为我是小时候中的邪,是奇怪的学校教坏了他们一向听话懂事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收复了缠在同伴肩膀上的咒灵,却把同伴吓得大哭,引来老师和家长的瞩目。那个时候匆匆赶来的父亲依旧保持着礼貌,从容自如地处理好教室的破坏,应付好老师和家长的疑虑,把惊恐畏惧的我领回家,在路上温和地问完事情的经过:杰,不要用保护朋友作为撒谎的借口,这很拙劣,也玷污了这份品质。而回到家,我委屈地跟母亲讲起事情的经过,在讲到趴在同伴肩膀上恐怖的怪物的时候,母亲用强装镇定的声音打断:你看太多动画片了,世界上是没有这些东西。

够了。我出声打断他们,没有像小时候一样等待这场战争偃旗息鼓。母亲哭得眼睛红肿,对我说:杰,你是不是过得不好,跟妈妈讲好不好。父亲大气未消,丢下一句话。父母一起转过头来,我看向母亲红肿的眼睛和父亲余怒未消的神情,有种力不从心的无力感和难以言说的孤独感。

我遗忘了那天自己是如何离开家的。听红出小姐说她一直暗中跟着我们,我跟父母大吵一架,差点违反了咒术师保密准则。过了几天,夜蛾老师叫我出去谈话,说已经和我的父母沟通好了,他们表示支持和理解,让我不必担心。我向夜蛾老师道谢,心里不置可否。

晚上悟来我房间找我,他被关了四天禁闭,听说给看守他的辅助监督惹出不少麻烦。悟一来就埋怨这届同学情谊薄弱,硝子和我都不去看他。看到悟的脸,我沉重的心情不觉轻松起来。在遇到悟之前,我并没有产生过与他人共度一生的想法。这份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恩赐,也是诅咒。我过去畏惧它,憎恶它,恨它为何独独缠上我;然后我驯服它,驾驭它,让它成为最强大的护身利器。我曾以为这份天赋带来的诅咒是孤独,但悟的存在让它彻底变成一份馈赠。我曾以为我的秘密将永远埋藏,无人知晓,但悟让它得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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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年少轻狂的年纪里,爱上悟几乎是一种必然。我不知道这算是天真还是狂妄,但那个时候,我无比坚信,我们无所不能。但或许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或许是对我的惩戒,是报应不爽。

执行星浆体任务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幕布,台前空无一人,台后满目疮痍。

焦急的呼喊声中,我的意识逐渐回笼。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隔着一层血色。我尝试起身,只感觉肺部抽痛,大脑眩晕,身体似有千斤重。

夏油!太好了,你醒了!

我感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上,努力凝聚视线,看到硝子神色焦急,眼中噙着泪水。即使是我和悟受伤最严重的时候,她也不曾露出这样的表情。发生什么了?记忆似乎是缺少了一段。

悟呢?硝子哽咽着问我。

悟。像是关键词一般,我脑海中闪过他被刺穿的身影。心脏战栗不安,身体止不住发抖。我挣扎着起身,缺血让我的身体变得十分沉重。你要干什么?你现在还不能乱动。硝子焦急地说道。我没有理会,拖着疼痛的身体强迫自己跑起来。你要去哪?硝子在后面喊道。我不知道,记忆逐渐清晰,像是一场梦魇在后面追逐。我跑着,竭尽全力奔跑着。那些逐渐复苏的记忆让我不寒而栗,不愿去回想。四周建筑尽毁,天空呈现出血一般的橘红色,伏黑甚尔的咒灵拖着残破的身子一点点蠕动着,我缓缓停下脚步,终于找到事情的真相,无法再逃避。

来得好晚啊,杰。

我推开门,看到悟转过头,他衣衫褴褛,满身鲜血,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人,盖着白布,只露出裹着黑色袜子的纤细小腿。

“悟,是你吗?”我不敢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如此地陌生,是不是我仍在梦中。

“你见过硝子了吧?”悟的语气没有起伏,似乎是在诉说最平淡之事。

“她替我治疗过了。”我答道,努力找回现实之感,但只能惯性地思考,“回去吧。”硝子还在外面等我们,夜蛾校长估计也焦头烂额。我转身离开,感觉心中茫然一片,找不到方向。

“把他们都杀掉吧,现在的我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杀掉?谁?巨大的掌声突然传入我的耳中,我环顾四周,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的信众齐齐鼓掌。原来这里有人吗?我恍然意识到。他们是在干什么?欢呼吗?庆贺吗?悲伤吗?

“算了吧,没有意义。”我机械地阐述着,这套法则我信奉已久,并不需要思考,“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对我们咒术师而言。”

我对悟说,对自己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噩梦连连,梦中的景象光怪陆离,险象丛生,有无尽的颜色汹涌而来。醒来的时候我冷汗密布,梦中的怪物似乎追逐我到了现实。杰。陌生的骚动在我身旁,我低头,看到悟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我怎么了。自从悟觉醒反转术式之后,我们就很少睡在一起了。

做了个噩梦。

我望着天花板,有一只蜘蛛在角落结网。什么梦?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清醒。我没有回答,所幸悟也没有太在意,翻身起床。我看着他的后背,修长挺拔,肌肉紧实。他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像一把刀缓缓入鞘。时间为早上六点,黑夜像是一块棺布,把白昼压紧。我没有问他怎么不再睡一会。掌握反转术式之后他真的成功修炼出梦寐以求的熬夜打游戏不会犯困的方法,用的办法被硝子称之为疯狂:把脑细胞烧毁,再用反转术式重生。

咒术师的大脑可以重生吗?我问他。

“杰试试不就知道了。”悟转过身,手里拿着自己的墨镜。

我会死的,我想。“好的,试试吧。”我对他说。

悟的拇指抵向中指,凑近我的额头。砰。悟哈哈大笑,在我的额头上留下红肿。恶作剧成功让他的脸上洋溢着鲜活的色彩,他拿起自己的墨镜戴上,把那双蓝得发亮的眼睛遮住。“我先去训练场了,想出一个新的术式运用方式,等硝子醒后一起来和我测试一下吧。”悟站在床头跟我告别,“对了,我问了硝子,做噩梦的话睡前可以多喝点牛奶!”

喝牛奶可以减轻咒灵的抹布味吗?

随着旱灾的爆发,任务紧急增多,新入学的学弟们也马不停蹄地奔赴各种事故现场。起初高专还是按照往常的模式,用前后辈制度和班级制让新晋的咒术师们配合作战,但很快咒灵滋生的数量使得人手紧缺,高等级咒术师分身乏术,一些低级任务则由新手咒术师们独自承担。我竭尽全力,却依旧没法兼顾周全,精神紧绷和缺乏休息让我在任务中失误频发,每次拖着身子去找硝子的时候总是惹她嫌弃:你不要命了!都这样了怎么还不赶快治疗,还出什么任务。

我想赶上悟。我苦笑道。

你跟他比干嘛。硝子掏出医药箱。

那我跟谁比?我问硝子。她愣了一下,给我包扎的力道陡然加重。最近伤员太多,她得节省咒力用在治疗致命伤上,普通的伤势只能以药物治疗为主。“只要能好好活着就万幸了,灰原已经……”她突然沉默良久,“我不想给你们收尸。”

如若在从前,我会跟她打趣你不是正缺解剖的大体老师嘛,但现在我无心和她开这种少不经事的玩笑。治疗完伤势,我准备离开,还有几个一级任务等待处理,悟不在,只有我能去。但硝子喊住我,关心道:五条跟我说你总是做噩梦,你梦到了什么,我给你开点药?

我梦见了什么吗?

我梦见理子妹妹的笑在我眼前失真。

我梦见黑井美里的尸体横陈在地宫门口。

我梦见伏黑甚尔的咒灵在地上拖拽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我梦见灰原雄口袋中的特产发票,和他的笑脸。

我梦见父亲肩头的咒灵,母亲的眼睛,咒灵在他们身上诞生。

我梦见鼓掌欢贺的猴子,他们齐声皆呼咒术师的意义。

我梦见行至终点,回头再看,背后是层层叠叠同伴的尸山。

不用了,悟已经告诉我可以多喝牛奶了。我笑道,没有回头,转身离开。

救出菜菜子和美美子的那一天,罕见的是个好天气。太阳慢慢西沉,热切的红和橘染了大半个天空,东边依旧保持着一尘不染的蓝色。天空也很美,火烧得也旺盛。猴子们临死的惨叫声太刺耳,菜菜子和美美子露出恐惧的表情,我蹲下身子,放出咒灵来安慰他们。不要怕。我对女孩们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你们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是有强大的天赋的孩子。听听这不堪入耳的声音,这是对他们的惩戒。

隔天,我回到家。已经有多久没回来了呢?这扇曾经熟悉的房门此刻却是如此的陌生。我按响门铃,礼貌的两下短声。不一会听到走路的声音,片刻之后门打开,露出母亲惊喜又急切的面容:杰,你怎么回来了?

碰巧路过。我没有说真话。

母亲连忙把我迎进屋内,去给父亲打电话:小杰回来了!你下班买点水果回来。她再出来的时候有些局促,有些欣喜,在沙发上和我说话。她说她和爸爸想过了,我是个乖巧的孩子,令人骄傲的孩子,从小到大一向听话懂事,如果我喜欢男人,那是他们没有教育好的缘故。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希望从现在开始多沟通。

有空的话把那个孩子带回来让我们见见吧。她说这话的时候,澎湃的情绪形成,凝结成诅咒。

妈妈,这样子很辛苦吧。我看了看挂钟,快到父亲回来的时间了。

她看着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在强烈否认。她是个有着天赋的人,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察觉到那些恐怖的存在,但她又对此视而不见,把自己框死在既有的生活里,以为那是幻觉,是梦魇,是心灵的不纯粹。我听到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从手中凝结出黑雾,看向母亲:妈妈,您看到了吗?

弑亲这件事很快就传播开来,彼时我正在跟孔时雨沟通接手盘星教一事。他是个精明的韩国男人,却摆脱不了猴子的本性,不懂咒术师和猴子的天壤之别:了不起啊夏油,杀母弑父,把自己变得十恶不赦,自断后路?在这一点上即使是伏黑甚尔也比不上你。

我抚平袈裟上的褶皱,轻笑道:只不过因为他们是猴子而已,怎么能因为是父母就手下留情呢。

孔时雨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僭越,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盘星教上下我已经安排好了,不过还是有不少顽固之徒反对……

那就去看看吧,我接过话。起身出门,菜菜子和美美子站在过道的入口,我揉了揉她们的头顶:好好看看吧。

接下来是新的纪元。

高专对于我叛逃一事,展开了三波围剿。特级咒术师的叛逃对他们的名誉损伤甚重,在咒灵肆虐的旱季还要分派人手对付我。前来围剿的术师中没有悟,有小道消息传来,高层怀疑悟跟我有所勾结,为此他受到了严厉的监管。这对我而言是好事,盘星教刚刚起步,根基尚浅,没有悟,其他低等级咒术师的攻击虽然困恼,但不足为惧。

你怎么看?向我传递消息的人如此问道。我看向她,笑答:呵呵,悟不会出手吗,那我该考虑一下主动出击了。向我透漏消息的人无他,正是冥冥学姐。但我知道她绝非好心,愿意无偿向叛逃的学弟传递消息,一切自是那些人的授意。听到我的回答,冥冥不为所动,呷了口茶:夏油,你的变化真的很大,但还是一样的狂妄。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我说道。

知晓我的态度之后,冥冥没有继续逗留,起身离开。我站起来送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冥冥突然转身:看在你的份上,这是无偿情报,我可以帮你带句话,私人的。

我没有要对他说的。谁都没有提起“他”,但我们心知肚明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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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悟的身影重新活跃于咒术界。不过他没有参与到对我的追捕之中,而是投身于各地日益猖狂的诅咒师事件。我也因此收敛,没有跟高专针锋相对,转为暗中积蓄着力量。跟咒高的对抗使我名声大噪,不少独立诅咒师和组织慕名而来,表示结盟或者归顺,其中不乏高专时候我和悟负责消灭的组织的残存势力。他们或真心诚意,或暗中试探,或另有所图。我一应接见,诚心者接纳,伪心者威慑,不轨之人做杀鸡儆猴之效。

至于悟,在毕业的第二年留校当了老师。消息很快传到我耳边,我从未刻意留意他的动向,但是有关他的一举一动却源源不断地传至我案边。他成了一年级的班主任,学生颇具天赋,从民间招募入学,初评级就有二级。如今术师资源连年减少,我们那一届尚且有三人,而今年只有一人入学。他比在高专的时候更万众瞩目,更举足轻重。五条,六眼,神子……我知道更多关于他的称呼,更多别人的看法。我听各式各样的人讲他的出生,讲他的成长,讲他冷酷无情,讲他被千夫所指,万般种种,竟与我了解的如此不同。

夏油教主,您和他曾为同窗,您怎么看?

几个组织的议事会上,一位首领向我提出疑问。他们是游散的诅咒师组织,如今依附在盘星教名下,为我效力。他们中大多与高专结怨,对悟深恶痛绝。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恋人。我曾与他亲密无间,对他了如指掌。我知道他不同笑的含义,知道他吃东西的口味,知道他不同的小动作,知道他其实绝非这些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冷酷无情,可这都是过去式。我思考着,试图找出一个词来重新定义我们间的关系。朋友?绝对不是。仇敌?我看向面前的诸位,他们皆是悟的敌人,我要与他们同流合污吗。

见我没有回答,他们将话题转过去,谈起高专的人员变动:有一位前途无量的术师拒绝了咒监会的邀请,报考了普通的社科大学。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讨论,余光看到身上的五条袈裟。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悟。

我们逃课吧。

悟趴在课桌上,笑意盈盈看着我。我恍然一震,意识到这是在梦里。因为自小的经历,我磨练出了能够快速辨别梦境的能力,好让我能够从无休无止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怎么会梦见你呢。我叹了口气,集中注意力想醒过来,却发现无法清醒。

杰,我们去哪里玩呢。

梦中的悟没有注意到异常。好好听课吧,我对他说。

好吧。梦里的悟瘪了瘪嘴,拿出笔记本写写画画起来。这可不像是悟,五条悟怎么会乖乖听我话呢,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向都要做到。我想着,没有太在意,等待着梦的自然结束。

杰,“悟”又凑过来,我想吃寿喜锅了。

我静默着没理他,可他不依不饶,变得像悟一样。

杰,我们去打游戏吧。

我不堪其扰,不知道这个梦境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转头看向“悟”: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想你了啊。对面的悟说道,发出的却是我的声音。我猛然惊醒。

次年,悟失去了他唯一的学生,是被那些与我结盟的组织杀害的,他们的首领正是那天与我问起悟之人。我召见了他。一见到我,他就谄媚地凑上来:多亏了教祖大人的咒灵,我们杀死了五条的学生。即使是二级,在教祖大人的咒灵下也像蚂蚁一样,一捏就捏死了。呵呵,五条想必会痛心疾首……

他的话戛然而止,丑陋的脸扭曲起来,拜倒在我的脚边苦苦哀求:夏油大人,饶命啊,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回答他,用那天他向我申请的咒灵缓缓将他杀死。见我不为所动之后他的哀求变成威胁和利诱,最后绝望咒骂:夏油杰,你在为五条悟报仇吗?你还想着他吗?是你的咒灵杀了五条悟的学生,他会恨你,你永远也得不到他的原谅!

我踩在他的脸上,疑惑这样恶心的生物竟然也配为术师。“其一,我不是为了悟杀你,我是为了宝贵的人才杀你。术师都是我们的同伴,有谁会为杀死同伴沾沾自喜吗?其二,我记得我可没有允许你拿我的咒灵去袭击悟的学生,我不需要不听话的狗。其三……”他已经断气了,血染红了地毯,“你的嘴里不配说出他的名字。”

不过他有一点说对了。我自然不会得到悟的原谅,也没有奢求过五条悟的原谅。他理应恨我,厌恶我,毫不留情地杀死我。我同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在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杀死悟,或者是被悟杀死的场景。或许我不再在术式上与他并肩,但是我依旧是他唯一势均力敌的对手。除了我,没人能杀死五条悟。除了悟,也没人能杀死我。那些乌合之众,怎么能与五条悟相提并论。

我依旧会梦见悟,梦见我与他。我梦见他身负鲜血,转头看向我,怀里抱着一个人,不过不是理子妹妹,而是他的学生,他的第一个学生。把这些人都杀了吧。悟说出台词。我看了看四周,没有盘星教众,他们早已经被我清除,有的只是我,只有我。好的,这次我答应道,但不是现在。悟静静地看向我,点了点头。他在梦里总是会顺服我的想法,有时候则不然。我懂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愿意等我。

我醒来,外面下起了雪。今天是十二月七日,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啊。

时隔五年,我又见到了九十九由基,她主动到盘星教来拜访我。这位成名已久的特级咒术师看起来并无孤身赴宴的危机感,见到我有些惊讶:“夏油,竟然真的是你。”

“前辈这话说得真伤人。”我命人给她奉茶,“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九十九由基笑道,大大咧咧地坐下。

“前辈到访有什么事情?”我直切话题,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确实不知道她到访的原因。

“哈哈,毕竟你是听了我的话才叛逃的,我得对你负责。”她打趣道,见我没有接茬之后才正经起来,“放轻松放轻松,五条悟都没你严肃,我还以为他会和我打一架呢。好了,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探讨过的原因疗法嘛,我想知道你的计划,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吸收足够多的咒灵,掀起百鬼夜行。”我简明扼要说道。

“和我想的差不多,这种方法只有你能做到。”九十九由基点了点头,大口喝了口茶,“不错的茶。但是你这种方法存在隐患。咒灵操术虽然能驾驭咒灵,但是也不是无上限的。即使是你,吸收的咒灵达到一定阈值之后,身体也会不可逆转地被咒灵同化,好则崩溃死亡,坏则成为诅咒。”

“这是必要的牺牲。”我回道,“况且我也不是毫无准备。”

“是什么?”九十九由基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看我。

“我们现在可是敌人呢。”我笑了笑,看着九十九由基露出恼怒的表情,继续说道,“但告诉你也无妨。一个是合成极之番,将复数的咒灵糅合在一起,可以大大降低咒灵对我的同化影响。但极之番会耗费巨大的咒力,如果能得到有无限咒力的咒灵,就可以无限量合成。”

“同时威力巨大。”九十九由基补充道,“另一个呢?”

“另一个……”我顿了顿,看向窗外,外面的樱花已经开了,又是一年开学季。另一种方法很简单:“悟。”

如果我真的因为吸收过量的咒灵身体崩溃或者是同化,那么悟会杀死我。九十九由基愣了一下,没有做点评,“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也发现了吧,现在由于人类的负面情绪滋生的咒灵的数量,比由于信仰、怪谈产生的更多,说不定将来,会诞生可以改变人类的咒灵呢。”

哈哈,我笑了笑:我很期待。

吞噬了一只普通的一级咒灵之后,我罕见地发起了高烧。但又与正常的高烧不同,我看向掌心弥漫的黑雾,咒灵的嘶吼在耳边响起。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预警,要达到极限了。现在我体内的咒灵,大概有八千余只,比我当初设想的要多很多。快到时间了。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冷汗如雨,不禁瑟瑟发抖,但内心感觉前所未有地轻松。拥有无限咒力的咒灵也已经出现,马上就要结束了。意识昏迷之后,我又见到悟,梦里悟没有出现,只有一条短讯:好想见杰。不要担心,悟。我在心里默默回复他。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落败于乙骨忧太之后,我沿着高专的道路离开。可惜,太可惜了。完美,实在是太完美了。祈本里香拥有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比我想象得要更加强大,只要有了里香,就不需要再耗费力气收集更多的诅咒。断裂处的疼痛尖锐入骨,我的精神却无比亢奋。下次一定要得到她。我制定着卷土重来的计划,几乎要被这份喜悦冲昏头脑。我走出小巷,明明是黄昏,眼前的光芒却有些刺眼。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悟。看见悟的一瞬,疼痛、疲惫、激动、愤怒全都一扫而空,我恍然发现一切,没有力气再支撑站立,顺着墙壁坐下去。

一切原来早就结束了啊。我闭上眼睛,缓缓冷静下来。

来得真晚啊。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景象原来已经模糊不清了。咒灵全部耗尽了,手臂也断掉了,大概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没想到最后碰见的是你。我仰头靠在墙壁上:我的家人们还好吧?

全都逃跑了。京都那边也是你指使的吧。

不错,我和你不一样,我比较心软。我和悟说着话,上次这样子说话,还是十年前吧。我想着,已经过去了好久了啊。我抬眼看着悟,真是奇怪,他怎么和梦里的悟一模一样,我不会又做梦了吧。

因为我相信你啊。眼前的悟开口。呵呵,我笑了出来,我梦里的悟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对我竟然还有信任可言吗?我强撑着身体,掏出乙骨忧太的学生证抛给悟。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玩抛接的游戏,但现在我身负重伤,幸好准头不差,悟接住了。

还有什么遗言吗?悟抱怨了我几句之后,问道。

看来我真的要死了啊,比我想象中的要慢。

对我还有私心吗,悟?这样可不好啊。但真是不错的临终关怀。

我闭上眼睛,过去我曾经想过很多,想我怎么杀死悟,想悟怎么杀死我。因此这一幕真实发生的时候,我并不感觉害怕或者惶恐。只是……我想起无数个瞬间,那些可以称之为走马灯的存在。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发自内心地讨厌非术师,但我并不讨厌高专的家伙们。只是现在这个世界,无法让我真心欢笑。

回顾我的一生,除了与悟一起的三年外,几乎找不到真正轻松的时刻。但即使是那些与悟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如今看来也像是南柯一梦一般,清醒之后只感到倍加失落。我说着近乎是抱怨和任性的话,不指望悟能够理解我。我又一次单方面否定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做得很差劲吧。

“杰,让我们在你能够真心欢笑的新世界再会吧。”

哈。我失声笑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向他。悟也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是怀念吗?是遗憾吗?是高兴吗?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也依旧值得你期待吗?

“最后你倒是说点诅咒的话呀。”

我认输了。但如果这是你的诅咒的话,那我也算是心甘情愿,了无遗憾。

那就让我们在新世界再次重逢吧,悟。

下一次的话,我会站在你的身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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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y::cry::cry:

读完觉得内心很宁静,无可奈何又欣然接受了一切在小巷里画上句点。一点难过,一点释怀,还有一点感慨,淡淡的郁结在心头停留了一瞬,最终还是消散无踪了,因为这就是完整的夏油的一生。赞美老师的文笔,看得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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