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色渐浓,大海涨潮了,潮水淹没两个人的脚踝、然后又退去,但他们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悟……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五条悟又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擦掉了流出来的新鲜血液,“想杀光非术师、创建什么样的世界……随便你,你想做的话,就去做吧。我知道你私底下一直在接济那两个女孩,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被驱逐的诅咒师。过两年,她们就可以入学高专了吧?嗯,没问题,只要她们没杀过人。”
从十年前他打算叛逃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首先,找一群有权有势的猴子筹集资金,扩张人手,教会是最好的选择。下一步是接纳那些境遇相似的咒术师,把他们收入麾下。这之后他还没有想得太细致,但总之,有了足够的资金和人手之后,他可以发动几次袭击,然后以此为谈判资本,与咒术界的高层交涉,最起码,要把那些整天为了猴子们的安危而奔波的咒术师解放出来……
这些,都是他十年前的想法。
要杀掉全部的非术师这种偏激的念头,在这十年里,已经逐渐消解。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做不成,因为就算是他和悟的孩子,他都没有办法保证生出的孩子一定是个咒术师。他的目的归根究底只是想要提升所有咒术师的权力和待遇,而非希望人类灭绝。
十年里,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走,只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而且有五条悟作保,一旦他再次叛逃,会牵连五条悟为他付出代价。他杀过人,即使他认为那些人都该死,但因此被追杀通缉,他也没有怨言。可是五条悟是无辜的,他不该被自己连累。
18岁那年,杀了一百多人的他,溅到身上的鲜血还是温热的,对着悟说了那些话。
而现在五条悟把这些话还给他,他被海水浸透衣服,在十月份的秋天,感到浑身冰凉。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能走。悟,别说这些胡话了,辅导监督马上就回来了,我们回去吧。”
他试着去拉五条悟的手,但却被对方甩开了,五条悟又往后退了几步,这一次潮水已经涨到他的小腿位置,他好像没有发觉:“我没有问你能不能,我是问你,想不想。”
夏油杰没有说话。
直到现在,他也很讨厌那些非术师,上午乘飞机过来,他恶心了一路,这种生理性的厌恶,恐怕他这一生都无法与之和解。
但如果真要问他想不想——当初那个满腔义愤、一意孤行的他,真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更何况,他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还有一些他该说的话没有对五条悟说。如果今天他就这么走了,那么这些话将会永远都说不出口。
“……我不走。好了,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你看起来情况很不好……悟,我们马上去治疗。”
夏油杰说,又一次去拉五条悟,但还是被他避开了。
“我不会再用什么东西要挟你了,杰。我一直都很后悔,当初告诉你怀孕的事。”五条悟背对着海上的月光,“因为我知道,像杰这种人,是不会做出抛下怀孕的恋人离开这种事的。所以当时那么说,不仅仅是因为不舍,我就是在赌,赌你回心转意,就是想要不顾一切留住你。”
“……”
夏油杰走上前去,强行抓住他的手:“别说了。你伤得太重了,悟,跟我回去。”
“我在和你说真心话,你的态度就只有敷衍我吗?”
五条悟的声音冷冷地响起,让夏油杰握住他手腕的手指不由得紧了一下。
“我是认真的。杰,走吧。”
18岁的五条悟,就算是扮可怜也好,示弱也好,在那一瞬间为了留住毅然决然要离开的夏油杰,他放弃了所谓的自尊心,用他们过去三年的恋情为代价,用还未出生的孩子作为筹码,强行把夏油杰留在了自己身边。
28岁的五条悟,站在潮水里,面对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年、从相爱到相怨的爱人,他选择了放手。
“‘孩子已经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终归还是来了,夏油杰的手再一次被五条悟挣脱。他知道的,五年前的那次吵架,给两个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那句让他后悔至今的话,五条悟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而且最糟的是,在他找到机会真心为那句话道歉之前,五条悟已经先一步向他提出了结束。
“……悟,当初说的那句话,并非出自我的本心,我很抱歉,对不起。现在我不会走的,我哪里也不去。”
到了这个地步,道歉也显得很无力。人生的第一次,夏油杰有了一种强烈的、他即将要被抛弃的预感。
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他打算把悟留在身后,带着两个女孩离开,悟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为什么不肯走?”五条悟问,潮水不断在他的小腿上冲刷着,“明明之前那么多次,杰从来都没有选择过我。大义,家人,都比我重要,为了孩子留下,孩子死了就说一切都没有意义,哪怕是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小丫头,你都会为了她们离开我,不是吗?”
他从未想过五条悟会这样指责他,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而是因为他知道,悟不是这种人。五条悟看似轻浮、实则很重感情,看起来我行我素,实际上总是默默地为别人考虑,他经常把自己的感受放在很靠后的位置,然后温柔地照顾着别人的感受。这样的悟,是不会说出那种让人伤心的话的。
这一刻的夏油杰如同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干涩的,痛苦的,他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海风吹过,风呼啸的声音,显得此时此刻的两人愈发沉默。五条悟突然笑了,他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他的脸已经被自己擦得不成样子了。
“……居然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矫情的话,抱歉啊,杰,我最近有点多愁善感。”
夏油杰心痛如绞,他宁愿五条悟继续责怪他,也不想他像现在这样笑着向自己道歉。
“好了,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五条悟转身背对着他,望着海上的月亮,他的背影,看起来没有一丝挽留。
是他的错。夏油杰捏紧了拳头。在他们两个人长达十年的爱与恨里,他有太多没能说出口的话。一开始,他就不该对悟隐瞒自己的苦闷,他该信任对方,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即使悟不理解也无所谓。到后来,他也应该直接告诉悟,小苍很想你,你有空就多回来陪他,而不是积压在心里,成为吵架的时候口不择言的刀。后来那五年里,他一直为了自己当初的话而愧疚,但他憋在心里,没有试着去道歉、解释,如果他每一次都能早点开口,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悟,听我说,我不会走的。该说道歉的人,一直都是我……”
·
剩下的话,五条悟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其实刚才他想说的,并不是指责。
他真正想做的事是道歉,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在自责,如果当初不告诉杰自己怀孕了的话,杰会离开,或许还会成为诅咒师,他会很难过,但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两个失去孩子的人,在这段无意义的婚姻里没完没了的互相消耗。
五年前那个夜晚之后,他好像就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这些年里,他偶尔会忍不住的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如果当初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去解决诅咒的那个晚上,他应该小心一点,那怕只是几厘米的偏移,他的第二个孩子或许就不会死。
杀掉小苍的那天,他不该擅自觉得那时候的夏油杰无法承受这些,然后想办法让夏油杰离开,杰说的没错,杰也是孩子的父亲,是他太独断专行了。如果杰整个过程都陪伴在身边的话,也许他们就不会吵架了。
……以及仅有一次的,一闪而过的念头,五条悟觉得,或许,那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他做错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的时候,他甚至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五条悟,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长期积累的痛苦,压抑到有了轻生的念头。如果这样告诉十年前的他,选择强行留下夏油杰,就会有这样的后果,他是不会相信的。
但现在这些事情都发生了,无论他怎样一遍遍的复盘,所有的结局都已经无法改变。
他夺走了杰十年的自由,是事实。为了杰生下孩子,为了自己杀掉孩子,是事实。因为当初的一念之差,现在的两个人,都比从前的他们糟糕得多,也是事实。
“……已经走了吗?杰。”
远远超出自身限度的咒力输出,连续两次间隔过短发动的领域展开,在他的大脑内发生了一次熔断,大面积的出血,足以让他的大脑受到前所未有的损伤。
六眼的脑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被厚厚的匣子包裹着,外人甚至无法理解它的构造,更遑论在他出了问题的时候动手修理。所以如果受到了损伤,只能等五条悟自己用反转术式恢复过来。
但是现在的他……很累。
他没有听到回应,此刻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
“应该是……走了吧。”
被海水湿透的衣服裹在他的身上,海风一遍遍吹来,他浑身都很冷,皮肤表面尤其冰冷,只有鼻腔时不时流淌出来的血是热的,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耳朵、嘴唇,都变热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知道自己的脑袋砸进了沙地里,上涨的潮水淹没了他的脸,被海水灌入的鼓膜发出闷闷的声音,透过这些模糊不清的水声,他好像听到了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