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病

原作向,小五第一视角

「青春变成了淤青色,
为什么还不向他告别呢。」

高专有个自动贩卖机,打赌输了请杰喝可乐的时候我总是会卡出两瓶来,屡试不爽。
“悟,你这是耍赖呀。”杰总这么说,但还是会接过去。我拉开拉环,将冰凉的可乐倒进口腔里。那时我还不会全自动无下限,瓶身周围的水汽粘在我的掌心,湿乎乎的。七海爱把可乐瓶直接贴到灰原脸上,我不一样,我喜欢把手贴在杰的脸颊。他肯定很痒,但不会拍开,反而会对我说:“要不要擦擦?”
“不要啦。”我把手又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闲逛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夏天太忙,到处都是新生的咒灵。不过我和杰一起做任务总是很轻松,毕竟我们是最强的。一开始我习惯直接轰死那些咒灵,虽然很省事,但是杰就没法提取咒灵玉了,所以后来我会把最后一下留给杰。其实他从没跟我说过,真奇怪呀,还要我自己发现,明明跟我说一声就好了。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背:“悟,谢谢。”
“那请我吃最新款喜久福吧!”
“好。”
杰从没在我面前吞咒灵玉,他总是躲在角落自己一个人处理好。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想来肯定很难吃——把千千万万负面情绪通过一个黑不溜秋又坚硬的球体吞进喉咙,当然不会美味了。他没有主动告诉我咒灵玉的味道,但我还是很好奇,于是试图用六眼去观察咒灵玉的咒力流动,却只能看到浑浊又混乱的一片。
再一次任务,我们又捉到一个一级咒灵。杰快速抽取出它的咒力核心,然后把咒灵玉装进口袋里。
“想吃什么?”他问我。
“咒灵玉是什么味道?”我第一次问出口。
“……不好吃。”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略过,拿出一颗草莓味棒棒糖塞给我。
“你的口袋里什么都有吗?”注意力被带偏,我把手伸进他的右口袋翻来翻去。好几种不同口味的糖果混在一起,在酷热的天气里有将要化掉的趋势。
“都是给悟带的,你全拿走吧。”他把所有糖果都倒在手心,捧到我面前。毫不客气地拨开糖纸,我将棒棒糖含在嘴里,模模糊糊地说:“杰又不告诉我。”
“你肯定不喜欢。”在拙劣地转移话题呢,其实,杰,说出来会更好受一点吧。
我凑过去和他接吻,顺便揉了揉他的耳朵。口腔里还残留着草莓味,他的唇齿也变得甜甜的。突然下起了雨,我和他躲进屋檐下,继续拥抱在一起。
“也不怕别人看到。”一吻结束,他喘着气说,“帐已经撤下来了。”
“不会的。”
然后我们靠着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实际上不明不白地亲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了。从某一天开始,他喝了一点果酒红着脸走进我的房间,明明清醒着却一句话都不说。杰也是胆小鬼嘛,我环住他的肩时这么想着。
他拿出了一根烟。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以前从来都没有抽过。
“今天找硝子借的。”他用打火机的手法还不太熟练,终于点燃之后将头转到另一侧。但是烟味还是顺着风飘过来,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为什么要抽烟?我没有问出口。
青春的记忆里有嘈杂的声音,好像是在教室里大扫除,我和杰用苕帚打起来了,起因是我想在教室墙上的牌匾贴上他的丑照——那天早上醒的时候杰的手臂压在我身上,重死了,于是我趁他起来之前给他摆了很滑稽的姿势,拍完就洗了出来。他说什么都不同意,还不小心踹翻了水桶。硝子趁机溜出去抽烟,七海拉着灰原躲到远处。最后夜蛾老师给了我们一人一拳,让我俩消停点。
被撵出去之后我倚着走廊的栏杆咬碎一颗水果硬糖——刚刚走出教室门时他偷偷塞给我的。想求和也不明说,别扭杰。虽然是我的过分玩笑引起来的,但我可不会反思。
“呐,烟是什么味道?”我问他,因为他又在抽烟了。
“你不会喜欢的。”他又这么说。他就仗着足够理解我来嘴硬吧,他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直接抽走了他夹在两根手指之间的香烟,把橙子味的糖推进他嘴里。抓紧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长了好多。不远处的梧桐树上有蝉在叫,声音好吵,盖过了杰的心跳声。他的嘴里还残留着烟的味道,我确实不喜欢,趴在他身上干咳。
“今年夏天好热啊。”
“你又要一个人去做任务了吗,悟?”
“对啊,任务报告也只能自己写。”我解开他的丸子头,叼住黑色皮筋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总监部的人好讨厌,不让我们一起去。”
“现在你是最强了,不需要我一起去了。”他的眼睛低下去,盯着木地板不做声了。这个夏天他更消沉了,和以前那些细碎的痛楚不同,我形容不出来。是连凉面都不想吃的苦夏病吗?是任务太多所以疲倦吗?
“硝子都要戒烟了,你也不要再抽了,杰。”我掰起他的脑袋,郑重地说。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由于某种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状况。他和我对话的时候永远都温柔而包容,不要再这样散发光芒了,也把挣扎和困惑告诉我吧。
“嗯。”他笑着答应了我,把烟全扔掉了。
灰原遭遇意外的那天我还在外面出任务,等我回来的时候医务室一个人也没有。好像失声了一般说不出话,只是在四处寻找杰。上一次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我也在想他。我在想还没有带他去本家的庭院过呢,五条家的人给我养了很多花,开得很好,他一定会喜欢。安葬好天内之后我就带他回去了,“蓝色的玫瑰还真是特别啊”,他说。
他正坐在长长的台阶上,四周的树叶摇曳着,在地上印出微茫的影子。我默默坐在他的旁边,把他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总觉得那天他是想说什么的,可是一直到夜深了,他仍然沉默着。后来数次梦到他缄默着坐在台阶上、被路灯照着的背影,醒来时我都在想,原来青春病是不可能痊愈的呀。
第一次和他做的时候,床单被弄得很脏,结束后他立马把它扔进了洗衣机里。最后睡觉的时候我们就缩在他的床的角落里,抱在一起特别挤。他把我的墨镜放在床头柜,压住了硝子拍的三人合照。他的头发散开了,落在我的脸上,痒痒的。他好像变傻了,捂住我的眼睛小声说:“悟,就算是在高专,也会吸收很多没有用的信息吧?累不累?”
“不累呀。”我被他逗笑了,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你才把我搞得比较累吧,杰。”
他的脸红了。
“下次……下次我轻一点。”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轻轻问。
还没听到回答,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正把洗衣机打开,还把我的洗漱用品都搬到他的房间里来了。
“早上没任务,下午还有课,悟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他凑过来送给我一个早安吻,又塞给我要换上的衣物。
“真贴心呀,杰,不过不用了。”我笑嘻嘻地从床上跳起来,却腿一软要摔倒。他急忙抱住我,于是我们一起倒了下去。平躺着对视,我忽然想要问他:
“杰,对于你来说,‘六眼’更重要还是’五条悟’更重要?”
那个早晨风挺凉爽的,窗外还透来麻雀的叫声。朝霞还没完全落下,在淡红的闪光中他的呼吸混乱。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他已经在千百个日夜的陪伴里告诉我了。但还是亲口听他说出来更加令人心安吧——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思。果然,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悟了。”
他离开之后硝子来找我,同样没有说什么,只是无聊地按着打火机,看火苗点燃又熄灭。
“难过吗?”我猜她想这么问我。
“当然了。”我在心里说。那种感觉我至今不愿意回忆起,就像芒果冰沙化成了水,撒在课桌上擦不干净,还有黏腻的气味。啊,他的旧桌子上还刻着我的名字,没被丢掉,搬到杂物间了,我偶尔会过去看一眼。
看到了征兆的我,为什么没有问出口呢。无法给自己找任何借口,是因为傲慢吗——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是吧,只不过我以为他会立刻追上来站在我身边,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好嫉妒啊”。六眼让我不论对谁都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对于咒力的洞悉的代价大概是对于别人的绝对轻关系性,除了他。那是种朦胧的感觉,就像站在天桥上听电车驶过时带起的风声。但是想起他,那些血液上涌的欲望全部都出现了,那些陈年的懊悔也在扩散,有时我在空气里感受到他的咒力在不远处微弱地流动,就想着,再离得更近些吧,一如少年时代他还走在我身边时。
一年级的春天,还不那么忙。他载着我在环海公路骑行,空气特别好。我抱紧了他的腰,对着扑面而来的风畅快地大喊。海边的落日在公路的尽头,绯红与金黄的光带像流泻的天河,倾入渐渐深沉的大海。骑了不知道多久,他累了,停在一座无名山的山脚下,去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橙汁。我靠在车座边等他,恰好看到路过的村民身上有个小咒灵。还在本家的我想必是不会理会这种弱小的东西的,但是他的正论听多了,我就鬼迷心窍地顺手祓除了它。
“悟?”他走过来,靠住我的肩膀。
“现在我也会做这种事了。”我用手肘撞了撞他,“杰教我的。”
他笑了起来,把手指插进我的指缝间:“其实不想做也没关系的。不过,当然是做了更好一点。”
“不做的话,你会生气吧?”
“不会啊。”他停顿了几秒,继续说,“你不想做,就我来做好了。”
“可是作为’六眼’,最后终究会成为武器吧,那些老头或许就是这么想的。”我将果汁一饮而尽,压扁易拉罐,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不要这么想,”他好像真的生气了,攥紧我的手,闷声道,“悟就是悟而已。”
但他后来站在新宿街头时问我,“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是最强呢,还是因为你是最强所以是五条悟呢?”
变心了呢,杰。仿佛是把整段青春都抛下了忘光了。那原因深埋在长久的时间里,其实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最后的最后,我凝视着他灵魂的形状,令人欣慰的是,他的青春病好得差不多了。
实际上他很少生气,虽然我们经常打架,但那顶多算闹脾气吧——尽管我们两个打架从不留手,但我自认为那是种浪漫的交友方式。凌乱的呼吸中把拳头砸到对方身上,很讨厌他吧,其实只是想让他请我吃焦糖布丁而已。他第一次生气应该是我们刚刚熟识的时候,那时我们一起去调伏一个准一级咒灵,我的背上不小心被咒灵划开一道口子,其实不是很痛,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但他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咒灵玉也没有吸收就赶紧把虹龙放出来要载我回高专。
“准一级咒灵诶,夏油,你不要吗?”我见怪不怪地说,“真的没什么大事……”
“别废话,你都流了这么多血了……”他把我按到虹龙的背上,又怕扯到我的伤口,把校服脱下来绑在我的背上止血,然后一言不发地操纵着咒灵。他的丸子头没扎紧,高空的大风吹跑了他的皮筋。他的漩涡纽扣硌到了我的肩膀,很难受,但我挺高兴的。那是我头一回发现他这么在乎我,心里好像有一股暖流涌过。开心地舔了舔他手背上的伤口,他一脸错愕地望着我,我亲昵地喊他:“杰,你冷吗?”
“……还好。”
到了医务室还是被他训了。
“受伤了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悟。”他用酒精给自己的伤口消毒,语气仍旧很生硬。硝子在用反转术式给我治疗,闻言问道:“你们已经这么熟了?”
“差不多吧。”
那句话揭开了一整段青春时期。
后来他只出现在我的梦里了。毕业后我成为了老师,很忙很忙。去国外出差的时候经常要喝苦咖啡提神,其实效果并不好,不如他给我买的抹茶大福。一般情况下我只能在酒店里眯两三个小时,他老是会偷偷溜进我的梦里来。有时是初见的他,有时是飞在天空上的他,有时是散着头发洗冷水脸的他。那个苦夏——他是这么称呼那个夏天的,对吧?我总能撞见他一脸颓废地从洗手间走出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靠着墙闭上眼睛。我如现在一般匆忙着,脚步不停地杀死一只又一只咒灵,却没空问问他最近过得好吗,于是天就在不知不觉间变暗了,斗鱼藏身在路边的浅水潭里,等到第二天正午便被晒死。
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带他参加夏日祭,可他还是恹恹的,却要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地笑。
“杰,我们会分开吗?”我靠着观景台的栏杆,指着漫天烟花,突然问他。
“……不会的。”
真的吗?
因为太相信他了,所以我没有追问,只是掏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在无名指上划出一圈深深的血痕。
“悟,你干什么?快用反转术式治疗……”他肉眼可见地变得焦急了起来,想要夺走我的小刀。我没阻止他,任由他把刀塞到口袋里,解释道:“如果我们分开了,你也要在手指上刻上一个戒指。”
血顺着栏杆滴在地上,散发出腥味。
“为什么?”他想用袖子擦干我的血,但还是越流越多。
“证明你已经嫁给我了。”我努力把眼泪压了回去,毕竟我还没在他面前哭泣过啊。
他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他并未食言,在新宿人来人往的街头,我看见了他手上的血;平安夜里他捂着断臂的手上也还留着那道疤,淤青色很醒目。
于是我的青春就这么结束了,成为了我余生的病因。病因不一定有多么痛苦吧,至少他离开的时候,我感受不到掐出血的拳头有多疼。亲手杀死他也没有多疼,只是冬天的小巷宁静又凄清。他的呼吸彻底停止之前我还是流下了眼泪,沾湿了散落下来的白色绷带。不能在学生面前展示的脆弱一面随着他的死亡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可是青春病的症状却愈发严重,那三年如同虚幻的梦境一般化作齑粉,在他的温度逐渐变得比那一年因为酷暑而化开的冰淇淋还要冷的时候。诅咒他的话无法说出口,即使闪耀的苍蓝色早就变成了幽微而阴翳的深黑,囊括了许多被暗误的黄昏和一整片太阳刚刚落下的大海。看着他在最后的瞬息中露出的笑容,我只祈祷着,让我忘了吧,不要让我忘了吧。
得了青春病后,似乎总有什么在催促着我,再跑得快一点吧,再跑得快一点吧。夏天的暴风雨持续了好久,催涨了大河,地面的野草全被淹没,并不停地倾泻向远方的森林。内心深处关于善恶的东西还没建立多长时间便崩塌,肩上只剩下了若有似无又沉重无比的责任,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能让别人也像我一般孤独啊。
终于我跑到2017年的夕阳前面,可它仍显得那么遥远,迸发着最后鲜艳欲滴的火红色,永远把光辉印在我的心里。
20岁时迎来了成年的生日,盘星教飞来了一个我没见过的咒灵,摇摇晃晃地顶着一个草莓蛋糕。不用仔细分辨他的咒力气息就能认出他来,但我更想见一见他。谁知道下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为什么不亲自来呢?怕我杀了你?”我对着空气,勉强笑了一下。他能感受到吗?我不清楚,只是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昨天买可乐的时候习惯性卡了两瓶出来,后来我自己喝光了。又祓除了三只咒灵,和你以前那只魔鬼鱼有点像。”
摩挲着手指上的伤痕,仿佛他的余热还断断续续地燃烧着。
“……实在是太讨厌你了,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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