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五条悟自认为是一个自制力良好的人。他有时冷静到几乎无情的地步,大概从严厉刻板的家庭中走出来的孩子都带有这样的通病。他把人生将面临的每一件事规划为循序渐进的一项又一项任务,比如十六岁时逃离家庭找到夜蛾正道试镜,再比如舍弃每周五次的金融学课程去影视基地培训,然后在二十岁那年迎来人生中第一个阶段性的巅峰。
可是被提名最佳演员奖之后,五条悟的内心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了。似乎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离家庭,只是为了获得最佳演员奖,可是如果真的达到了这个目标,那下一段路又该如何去走,下一个目的地位于何处?
那段时间他尝试回到最开始为了拍戏而拍戏的最单纯的状态,但无论如何二十多岁的五条悟不再是十六岁那个不成熟却一腔热血的少年,他找不到原本的自己,他失去了本心。规划好的人生一旦脱轨,想要回归正道就已难于登天。所以在父亲提出要让他回到五条家着手处理家族事业时,他没有拒绝。
五条悟这个名字流星一般骤然降落人间,短暂闪耀过后又悄然离去,雪地中飞过一只野雀,无声无迹。直到他遇见《希波克拉底谎言》,遇见GeTo。
就像电视剧里种种巧合汇集在一起构成的相遇一样,五条悟认为自己和GeTo的相遇也十分奇妙。如果不是那天正好崴到了脚叫来了私人医生,如果不是擦药之后痛到不能行走只能窝在沙发上逛推特,如果不是这时候正好弹出一个消息推送了《希波克拉底谎言》的第一章——少了任何一环都不行——不然他就不会认识GeTo。
“我时常想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便那只是属于我不为人知的故事。总有人告诉我应该成为一名具有公民意识与责任心的医生,要熟记《希波克拉底誓言》,将其作为自己毕生的座右铭。在同样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常常思考,即便这是对的,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誓言在某些时候已经成为一种谎言?我思考着swear与swear的同质性与异质性,不愿再隐瞒自己的内心。”
隐瞒,conceal。五条悟被这个单词触动,很少有人会用“隐瞒”来形容对内心想法的视而不见。如果是他,他会用“逃避”,因为真正掌握主动权的是五条悟的身体,是他主观意识上希望做什么和不希望做什么决定了他的下一步行动,而不是由不成熟的内心主宰。可如果是隐瞒,那掌握生活的命脉的,或许是那人的心。
竟然会有人是这么想的,竟然还会有人把自己最难以启齿的东西写出来。五条悟登录了自己私密账号[猫咪喜欢喜久福],几乎咬文嚼字地读完了前十章,而GeTo当时也只更新到了第十章。
“雪子,雪子……”五条悟呢喃着主角的名字,久违的幼稚让他自己都忍不住笑。雪子赶在超市关门前守在熟食区和工作人员抢半价便当,五条悟赶在甜品店关门前去抢最后一份鲜奶油大福;雪子早上六点起床跑去两公里外的车站搭乘电车,五条悟也在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之后晨跑,从公寓一直跑到附近一所中学旁边,买到晨起的第一份可丽饼,然后就这样一边吃一边走向私人办公点。
小川雪子是平行世界中和五条悟的同质体,而GeTo则恰恰相反。他们从一开始对于剧情推进和人物塑造的讨论甚至争论逐渐变为对工作学习的看法与对人生的见解,他们并非处处相似,仿佛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的同质者。他们是绝对独立的两个个体,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亚马逊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就能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最开始带着玩笑的一句“写完以后拍成电影吧”的询问,竟然真的能将相隔整个欧亚大陆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随着《希波克拉底谎言》的上映,五条悟成功让默默无闻的小演员庵歌姬荣获最佳女主角,也在无形中成就了自己与GeTo。
或许故事应该从这里开始,从GeTo主动和他分享在英国生活的点滴,从自己忍不住想要让GeTo更了解自己于是发过去无数张关于工作的照片开始。一个人的主动是关系萌芽的第一步,两个人的主动则是关系更进一步的开始,那么他和GeTo,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至少还保留着对彼此最高期许与最优态度的两个人——归为怎样一种关系呢?
带着一种冒险精神,五条悟几乎没有怎么考虑过后果,便毅然决然选择将GeTo的小说电影化。他不是传统意义上受过专业训练的导演,所有东西都要新学,可就是带着许久不曾拥有过的属于年轻人的冲劲儿,他就是要把GeTo写下的故事拍成电影。或许他找到的新的目标,或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代表着一段新的人生。
所以在《希波克拉底谎言》热度渐渐褪去,GeTo开始更新另一部全新的小说时,五条悟第一时间找到了他。
[猫咪喜欢喜久福]:这一次,是什么故事呢?
[GeTo]:关于向南或是向北,放弃还是坚持。
[猫咪喜欢喜久福]:我相信你。
[GeTo]:为什么这样说?
[猫咪喜欢喜久福]:因为你是GeTo,所以我相信你。我相信GeTo能把这个故事写好,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故事
[GeTo]:五条先生会原谅我吗,如果我对你隐瞒
[猫咪喜欢喜久福]:任何人都会对难以启齿的事有所隐瞒,这不是你的错,如果连隐瞒的权利都没有,人会疯掉的(哭.emoji)
[GeTo]:那我告诉五条君,这篇小说其中一位主角,叫佐藤
[猫咪喜欢喜久福]:sato?和我的名字很像哦(呲牙.emoji)
[GeTo]:因为想要写一篇和五条先生有关的故事
[猫咪喜欢喜久福]:那另一位主角叫什么?
[GeTo]:中文里,那个字读“夏”
[猫咪喜欢喜久福]:夏天的意思吗?Summer
[GeTo]:抱歉……
[猫咪喜欢喜久福]:呐,GeTo君,我很喜欢你告诉我你对我有所隐瞒,因为这是你真实的一面,而我喜欢你的这一面
[GeTo]:抱歉……这算是一种告白吗?
[猫咪喜欢喜久福]:算是一位导演对他的缪斯理所当然的赞美
[GeTo]:缪斯,对于我来说是很高的评价
[猫咪喜欢喜久福]:GeTo愿意当我的缪斯吗?我想要见你,想要见到独一无二的GeTo,想要见到我的缪斯。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当面才能完成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渴望见到你。京都的夏天会很热,如果GeTo来试镜,我会很高兴的(呲牙.emoji)
[GeTo]: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五条先生会失望的
[猫咪喜欢喜久福]:那么GeTo会对我失望吗?
[GeTo]:不会
[猫咪喜欢喜久福]:哇!这么笃定,我更想见到GeTo了哦
[GeTo]:五条先生可以叫我的名字,suguru
[猫咪喜欢喜久福]:那杰也可以叫我悟,satoru,我们的名字很像,我很开心
……
五条悟回到公寓之后累得倒在沙发上躺尸,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登录社交平台之后,映入眼帘的第一条热点内容便是原创作家GeTo的回应。和今上午的不同,这次多了一张推着行李箱,手中拿着飞往大阪国际机场的机票的照片。阳光倒映出一个戴着遮阳帽的高大的青年的影子,五条悟几乎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将近五分钟,甚至把目前为止所有的评论都看了一遍才肯罢休。
距离他们上一次的聊天已经过去了近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呼唤玻利维亚》在去年年底正式完结,五条悟便马不停蹄开始了影视化的准备工作。只是没想到过去那段时间里他与GeTo几乎再没有对话过。从第二十章之后几乎每一章GeTo都会标明是存稿,而偏偏五条悟前二十章都没有留下评论,那段时间他太忙了。这样的行径让一向潇洒惯了的五条悟莫名感到有些愧疚,可理性告诉他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冷落了一个陌生人而已。然而接连一周的心神不宁让五条悟不得不面对这残忍的真相:什么陌生人,他是我的缪斯,唯一的一个。
醒醒,五条悟,你还是十六七岁的思春期少年吗?他忍无可忍地谴责自己,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倨傲去主动开启新的话题,聊天记录也不得删,前前后后花了大概一年时间去应对自己的别扭,最终在半个月前再次登录了自己的私密账号。看着一如既往灰蒙蒙的黑色猫咪头像,五条导演磨蹭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发过去一句:“如果杰可以来京都试镜的话,就算最后不出演也没关系,我会很高兴的。”
附加一张暹罗猫小豆泥的哭哭表情。
思来想去,五条悟觉得不妥当,于是又再次用官方账号发帖,邀请GeTo前来京都参与《呼唤玻利维亚》的主角“夏”的试镜。
够了,这绝对是他有史以来最卑微的一次!但是这件事放到杰身上就很合理!够了,别再说什么只是陌生人的话了,那可是杰,是GeTo,是写出了《希波克拉底谎言》和《呼唤玻利维亚》的GeTo!
五条悟彼时正在夜蛾正道的剧组帮忙指导感情戏的镜头拍摄,曾扮演小川雪子的庵歌姬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坐在离他最远的板凳上休息。
“歌姬呀——你说,如果有一个人你从没见过,但就是有一种感觉,他会和你同频共振,虽然你们的想法时有不同可就是能在心灵上建立一种互相信任的关系,这种。”
五条悟连说带比划,努力解释着这种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关系:“而且他能够理解你所做的事,还让你直接叫他的名字……而且会用你的名字给小说主人公起名诶!啊,虽然只是比较像而已啦。”
“你这混蛋有心上人了?”
“不是心上人,我们从来没见过面。”
“你有网恋对象了?”
五条悟腿一蹬从板凳上站起来:“杰不是我的网恋对象!”
庵歌姬盯着他呵呵笑了两声,学着他的样子说:“不、是、网、恋、对、象——那是什么?你难道还要说他是你素未谋面的朋友?等等,你用的是‘他’?你谈男朋友了?!”
“没有!”五条悟腿一蹬从板凳上站起来,他看上去颇为恼火,两只手放在脑袋上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墨镜都偏到了一边,还不忘反驳道,“挚友!我们是挚友,杰是我的缪斯!”
庵歌姬拿着小风扇站起来往外面走,带着怀疑与鄙视的态度说:“离我远点。”
五条悟自暴自弃地倒在道具床垫上。
而现在,毫无征兆的,GeTo公开回应了自己邀请。那篇邀请的帖子被网友翻了出来,当时自己的用词十分简单,仅仅是一句“Shall we make a dream together?”,然后附带了一张当时《呼唤玻利维亚》电影拍摄场地的照片,并艾特GeTo的账号,可是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应。当时GeTo被相当一部分人指责忘恩负义和不知好歹,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嘲笑五条悟热脸贴人冷屁股。于是这时候五条悟察觉到自己对GeTo的偏袒来,因为并没有觉得生气,也并没有觉得被冷落,只是在想GeTo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论是公开还是私密账号都不回复自己——细思之,那应该是一种委屈。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按理说自己应该生气吧?隔了这么久才等来回复,可是怎么一看到这条消息就只知道高兴了?没出息,太没出息了。
五条导演在沙发上打了好几个滚才肯红着脸登录自己的私密账号,果不其然看到了GeTo的回复,而且不止一条。看着对方显示的“Typing…”和不断“+1”的消息红点,五条悟这些天第一次感到心情无比畅快,他清了清嗓子,按捺着情绪发语音道:“好久不见啊杰,没记错的话上一次聊天还是在一年前。”
五条悟当然不会知道他这句话有多阴阳怪气,而在机场等候厅的黑发青年接完热水回来,刚戴上耳机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GeTo]:悟是在怪我吗?
[猫咪喜欢喜久福]:(语音)没有怪杰哦,只是一年的时间怎么说也有三百六十多天了吧?
[GeTo]:就是在怪我吧?
五条悟看到这里也不装了,直接发了一长串语音过去。
[猫咪喜欢喜久福]:(语音)不然呢!杰好过分,本来还以为杰不会答应了,可是我又已经做好电影拍摄的各种准备了,所以才会问好几次“杰可不可以来试镜”!杰是在和我冷战吗?为什么要过去快一整年了才回复我?
[GeTo]:抱歉,悟,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我跟随教授一起去了南非,半个月前才回英国
[猫咪喜欢喜久福]:(语音)杰还是学生吗?
[GeTo]:不久前博士毕业
[猫咪喜欢喜久福]:(语音)哇,我的缪斯好厉害
这句话五条悟夸得真心实意,点开表情库找了好久,发过去一张网友做的小川雪子在影片最后含着泪为自己点赞的表情。
[GeTo]:悟见到我会很吃惊吗?我和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猫咪喜欢喜久福]:(语音)杰看到我也会很吃惊的哦,我和那些媒体的照片、视频里的完全不一样,杰会这么想的
[GeTo]:我知道
[猫咪喜欢喜久福]:(语音)什么叫你知道啊?
[GeTo]:我在很早之前就认识悟了,那时的悟,和现在的很不一样
五条悟心里大概有了底。在这之前他也当过演员,那部《自赎》打响了他的名号,虽然现在电影已经被封禁,但热度还在那里,再加上媒体刻意宣传,达到的效果其实比预期的高了几十倍左右。他心下明了,又还想逗一逗自己的缪斯,于是动动手指发送道:“那杰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呢?”
五条悟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刚坐下拿起手机,就被下一条回复的消息震得心跳漏了一拍。
[GeTo]:《无心之事》里,悟饰演的高桥君
五条悟罕见地沉默下来。原因无他,《无心之事》是他在被五条家针对,后者想要断送他的演艺生涯,处处为难他时拍的一部青春群像剧。当年他十八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又刚刚被五条家断了经济来源,走投无路之下被征选出演《无心之事》中一位二十二岁就英年早逝的女主角的白月光前男友。这个角色只出现在回忆里,甚至连完整的名字都没有,只是女主角一次次叫出的“高桥君”。整部剧他只演了前六集和最后一集,总共出场时间不足两小时,纯粹是迫于生计做出的无奈之举。但扪心自问,那时他初出茅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演技虽略显生涩却付出了十成十的努力,只是他还没有人气,这部剧最终也因为导演私德有损而逐渐沦为众矢之的,被人遗忘。
那应该算得上是他的黑历史,即使他的确怀念当初那个为了演戏不顾一切的自己。
[GeTo]:作为高桥君的悟,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没关系,一切都会有好结果的”。悟或许不知道,这句话被我牢记在了心里,每一次遇到困难我都会想到它,想到高桥君,想到你
五条悟心有所动,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
[猫咪喜欢喜久福]:杰有很多女孩子追的吧?
[GeTo]:突然问这个,为什么?
[猫咪喜欢喜久福]:因为很会花言巧语,讨女孩子欢心
等候厅里,扎着丸子头的黑发青年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声抱歉,打字回复道:“悟是在说我让你觉得开心了吗?”
[猫咪喜欢喜久福]:老子又不是容易被逗笑的小女孩!
[GeTo]:嗯,炸毛的猫咪……
[猫咪喜欢喜久福]:猫塑禁止,不然鲨了你哦(微笑.emoji)
[GeTo]:猫咪好凶
[猫咪喜欢喜久福]:(愤怒.emoji)
[GeTo]:飞机晚点,我明天才能到大阪
[猫咪喜欢喜久福]:好幸福
黑发青年把电脑装进背包,又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过去排队。他低头,一眼看到了手机上对方发来的一张暹罗猫小豆泥流泪的表情。
[GeTo]:为什么幸福?
[猫咪喜欢喜久福]:因为要见到杰了,所以很高兴。我的缪斯答应了要和我一起拍电影,好幸福……
[GeTo]:原来幸福的理由是我啊
[猫咪喜欢喜久福]:幸福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因为感到幸福所以才幸福,但幸福与你有关而已
[GeTo]:猫咪好凶
[猫咪喜欢喜久福]:不理你了
[GeTo]:为什么?
[猫咪喜欢喜久福]:没有理由
[GeTo]:明白,猫咪生气也不需要理由,只是因为感到生气所以生气,但气的人恰好是我
[猫咪喜欢喜久福]:不理你!
[GeTo]:好,我登机了
什么嘛。五条悟为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好笑,可又觉得这很正常,好像真的是一只猫咪在和饲主撒娇一样——打住,这种词怎么能用在自己身上。五条悟及时止损,手机已经熄屏,他现在也不打算再看,按照他对GeTo的了解,对方一定是那种规规矩矩一上飞机就不会再看手机的人,回消息估计要等到明天,现在正好准备一下GeTo来试镜的事情。
他那晚睡得极安稳,连梦都没有做,直到上午十点之后才被硝子的电话吵醒,对面十分嘈杂,五条悟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抓起座机听筒问她什么事,硝子听出他刚醒来的迷蒙,幸灾乐祸道:“昨晚手机没电了吗?”
“嗯?”五条悟闻言把手伸回被子里摸索了几下,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屏幕上跳出电量不足的显示,他便哼哼一声,“嗯。”
“好消息和坏消息,听哪个?”
“坏的。”
“坏消息是机场现在已经水泻不通了,好多人等着看你的缪斯。”
五条悟大梦初醒般惊坐起,从抽屉里拿出备用手机查看飞机班列,上午十点正好有一列从伦敦到大阪的客机落地。电话那边愈加喧哗,五条悟难得有些焦躁,而硝子平静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啊,我看到他了。”
“我和七海下车去接他。”硝子似乎对作为专属司机的七海说了什么,五条悟没能听清楚,他急忙喊道,“他叫杰!”
“嗯,我叫杰。”
陌生男人的声音从听筒另一边传来,五条悟刚清醒不久的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从床上摔下来,紧接着听见硝子放肆的大笑,然后对他说:“好消息没告诉你,我们已经接到他了。”
被欺骗的愤怒并不在此时占主体,五条悟几乎立刻问道:“杰在哪里?”
“在您的车上。”电话那头的男声十分平和,带着五条悟钟爱的男演员的音色,他很不争气地漏了一拍心跳,还没缓过神,又听见对面说道:“很想见到您,五条先生。以及,我叫夏油杰,Suguru Geto。”
三小时后,五条悟抵达了拍摄现场。
七海建人刚泡了一杯咖啡,屁股还没坐热五条悟就飞奔过来抱住他:“Surprise,娜娜米!硝子和杰呢?”
狗屎,七海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好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咖啡,捏紧拳头道:“在更衣室,硝子前辈在帮他挑选第一幕的服装。”
五条悟的心情更微妙了。
《呼唤玻利维亚》的第一幕是青年画家佐藤在逃亡途中迷路,来到了护林员夏的小木屋。夏救下了佐藤,但两人在经过一周的互相试探后才对彼此敞开心扉。
五条悟这人拍电影有个习惯,他一定要先把中间最难拍的几慕挑出来拍好了,再选景换人开始拍其他戏份。算了算,二十岁之后他就再没演过什么角色,而这一次的《呼唤玻利维亚》是他选的剧本,也由他本人来出演主角之一佐藤。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名字相像?说不上来。按常理来看,其实他和夏有更多的共同点,可五条悟自己也弄不明白,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一种宿命感,好像satoru(悟)天生就该饰演sato(佐藤)一样。这篇小说里的两个主角甚至连名字都不完整,夏之所以叫夏是因为他出生在夏天,却被父母遗弃;而佐藤之所以叫佐藤,是因为他的父亲姓佐藤,而他是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私生子。
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现在的心情,说是高兴也好,忐忑也罢,五条悟唾弃自己都已经三十岁了怎么还和恋爱中的猪头少年一样,他臭着一张脸坐在七海旁边的马扎上,后者默默挪开位置,把空间留给撑着下巴思考的一米九大男人。
“娜娜米,或许,我恋爱了。”
“……恭喜。”
“网恋,但是,现在快要变成现实了。”
“嗯。”七海敷衍地喝着咖啡,听着五条悟在一旁猫言猫语,但很快他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光是听着声音就想和杰接吻了啊!”
七海活生生呛了一嗓子。五条悟笑嘻嘻地问“没事吧”,七海已经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你?”
“嗯哼。”
“和这个作家,和GeTo?”
“是啊。”
可怜的娜娜米又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半晌,在听到五条悟手机信息提示音后,七海果断走出了摄影棚,留下一句:“导演都是狗屎!”
逗完可怜的七海之后五条悟拿出手机,看见了硝子发的几条信息。
[换上了原本第一幕安排的汗衫和短裤。]
[很帅,眼光不错,会挑。]
[来看吧。]
三分钟后,硝子看见一只一米九的大猫窜进更衣室里。该死,这绝对是这个白毛混蛋最准时的一次,真是色令智昏。
“第一幕,你说要按小说原本的描述去设计,所以是灰白色短汗衫和深棕色短裤。但你的缪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进去重新换一身。”硝子看了看手表,拍拍身上的灰往外走,说,“不早了,记得这个月的工资打到我卡上。”
离开时贴心地关上了门。
天知道五条悟费了多大力气克制住自己想要拉开帘子的想法。如果他和杰是高中生,那么看一看有什么关系,都是男人,同样的身体构造,这有什么大不了;如果他和杰是同居室友,那么还是那句话,都是男人看看怎么了,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如果他和杰都是直男那就更没有关系了,好歹他们也在社交平台上用私密账号前前后后聊了好几年,怎么着也够得上一声“朋友”,再加上他们对电影和小说的见解都与主流相悖,四舍五入也应该能称得上是“挚友”了,挚友之间看一看怎么了?就算摸一摸也是没关系的吧!可问题就出在五条悟身上,而立之年的五条导演并非人淡如菊心如止水,他一直单身的原因在于:他喜欢男人。
十六岁时他喜欢上了当时风头正盛的影帝野村正一,对方是五条家众多产业中较为关键的一环,五条悟欣赏他的演技与能力,同样也为荧幕上那张凌厉瘦削的英俊脸庞着迷。五条家怎么也不会想到促使他们大少爷成为演员的竟然是野村君,也更不可能知道五条悟曾懵懵懂懂又锲而不舍地追求过这位出色的演员。
“爱这个词,不适合拿到这时候来讲,大少爷。”三十二岁的野村正一对十六岁的五条悟这样说,“你仰慕我,你爱的是影帝的光环,是电影中的氛围,不是我这个真实的人。我随时可以换掉我的装扮,剃光我的头发,洗去我的纹身,这时候你会发现你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爱’了。”
十六岁的五条悟倔强地打断他:“我可以接受那样。”
“接受并不等于爱。接受是事情发生后的被动,爱是后日未至时的主动,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我不会再出演任何影视作品,一开始我出演电影就是迫于生活。现在我要和我爱的人结婚了,大少爷。等你真正理解‘爱’的含义,再来找我吧,我答应帮你一个忙。”
时间证明了野村是对的。五条悟在相继出演了几部或热或冷的影视作品后就再也回想不起有关初恋的细节,甚至把那种在十六岁时描述为“坠入爱河”的感觉忘了个一干二净,唯一能说得上来的只有“我喜欢过野村”这么单薄无力的一句话,其他就没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挺绝情的人。
这边五条悟还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流氓行径,那边夏油杰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他掀开帘子迈步走出来,五条悟一团浆糊的大脑立刻快进到现实,还没看清楚自己心心念念的缪斯的长相,耳朵就已经被比电话里听起来还要特别的声音给入侵了。
对,入侵。
“五条前辈?”
五条悟微微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人,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对方完全没有所谓的异域风情,而是扎了一个丸子头的黑发青年,没有上妆,以及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
“最开始,我会担心杰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也许和‘夏’不贴合,但现在看来,或许……”
“会失望吗?”夏油杰笑着问。
他戴上作为道具的圆边遮阳帽,五条悟就这么盯着他,一步步往后退,带着他往外面走。像是中了什么诅咒,就这么看着也会感觉不真实,仿佛整个世界是一团棉花。
那段话五条悟记得很清楚,在《呼唤玻利维亚》倒数第二章的结尾:你贴着风从我的世界离开,我追着太阳和蓝天赛跑。整个世界是一团棉花,云是天空的生命,碎成一片片从地平线降落。晚霞降临时,我们的鲜血就会与世界相融,我会遇见你,像云拥抱海。
“光是见到你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和你一起演电影。”五条悟喃喃。
“那我要下作些,我没见到你之前就想做你的缪斯。”
“我是你的攻略对象?”
夏油杰笑了两声:“悟是我的佐藤。”
五条悟不置可否,含糊道:“你是夏吗?”
“我是。”
“那你最后真打算去玻利维亚?”
五条悟在上山的路上已经和夏油杰以这种玩笑的方式开始了对戏,两个把剧本背得滚瓜烂熟的人配合起来得心应手,甚至已经开始上情绪,以至于到达半山腰的摄影棚后都还没停下来,最终被前田的问好给强制叫停。
“夏为什么叫夏?是因为出生在夏天,还是因为——”
“五条前辈!”
被打断的五条悟有些烦躁,他身旁的夏油杰倒淡定得很,甚至主动和前田打起了招呼:“下午好,前田君。”
“你好。”前田礼貌地和夏油杰握手,但很快放开,对五条悟说,“前辈,在下已经重读了三遍原小说,这一次绝对比之前演得更好!”
“这件事等会儿再说。”五条悟拍了拍手,揽过夏油杰的肩膀把他朝自己这边带,对剧组的工作人员和其他演员介绍道,“这位是杰,就是《呼唤玻利维亚》的原作者GeTo,是我的缪斯哦!他本身就姓Geto,很好记啦。”
夏油杰礼貌地对众人微笑,补充道:“因为父亲在英国工作,所以高中毕业后我就一直生活在英国,已经有八年没有回日本了,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
“八年?”五条悟来了兴趣,“所以杰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五岁。”
硝子在一旁笑出了声:“看起来比你成熟多了。”
“硝子这么说太过分了!”五条悟炸毛似的迅速反驳,夏油杰却接道,“五条先生一直以来都很成熟。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很成熟。”
“恭喜,你的缪斯站你那边。”硝子点燃一支香烟,问道,“想试镜第一幕吗?还是其他?”
“第一幕。”五条悟抓起夏油杰的胳膊高高举起,拿起桌上的场记板后握住夏油杰的手浮夸地拍响一次,“开机!”
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现实,是用力咬自己一口发现会超级痛的现实。
五条悟原本认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奇迹,比如铤而走险让一个完全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素人庵歌姬出演形象极为复杂的小川雪子,再比如夏油杰作为一位零经验的素人出演他自己都摸不透的“夏”。上帝是眷顾作为导演的五条悟的,让他在五年的时间里见证两个奇迹。
摄影师热情满满,对着已经换好衣服的两人喊道:“五条前辈,夏油君,要开始了哦!”
场记板敲响第一次。
……
1998年的早春,我为躲避家族纷争,慌乱中只带上了自己最重要的家当逃上从四国岛开东京方向的轮船,在东京湾被人骗进违法工厂当了拿着最低时薪的流水线工人,终于在半年后辗转逃亡到京都。我几乎绝望地抱着破旧的包袱横冲直撞,被人踹下火车的回忆仍久久盘旋在因饥饿而无法正确思考的大脑。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溪一路下行,中途只敢喝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溪水解渴,饿了就用学会的为数不多的野外生存技能打几只鸟或者捕鱼来饱腹。不到半年的时间,逃亡生涯就已经把我折磨成一副半社会化的野人模样,唯有我路上遇到寥寥无几的陌生人时嘶哑着嗓音喊出的几句求救的话语能证明我属于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
森林中的情况会好很多,树根是天然的营养品,恰好能补充我缺乏已久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我的牙龈已经因为营养不良开始出血,那双我引以为傲的手早已在奔波中面目全非,所幸闯入了这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情况开始好转。而生活真正的转机在于,那天我遇见了夏。
“不要去挖!”
我充耳不闻,饥肠辘辘的身体不允许我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再一次举起用木棍加石头制作的简易铁镐向下挖去,一点点刨开泥土,直到硕大的树根暴露在我面前,再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把树根切断,割下一截放进嘴里。
“现在是育林期,不要去挖!”
少年从不远处冲过来踢掉我的“铁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
“先坐下来。”
少年把我带到一片树荫下,清晨的日光并不刺眼,可对于多日未正经吃过东西的我来说,这种程度的阳光也足够让我晕眩。我没有力气,逃亡已经花费了我所有精力,就连吃东西也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我甚至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我还有未竟的事业,我带着我最重要的东西,至少也要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之后再死去。少年看出我的窘迫,盘腿和我坐在一起,把自己的水瓶拧开后递给我,可我脱了力,刚才跟着他来到这棵树下已经耗尽了我绝大部分精力,于是我摇头,睁开了双眼,看见他劲瘦的胳膊。
“张嘴。”
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眼睛来不及再次聚焦,干涩的唇瓣已经张开。
是水,是干净的,能够救我命的水。我喝了很多,几乎把整个瓶子里的水都喝进肚子里,而少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慢慢抬高瓶口,直到我喝完为止。
“我是这里的护林员。”少年对我说,他把空瓶子重新拧紧,又从拨开我野人似的头发,正因此,我看清了少年的模样。是一个扎着丸子头的黑发少年,此时正蹲在我身前,告诉我他的名字。
“夏。”
补充了水分的身体总算肯恢复些精神,耳边传来少年清冽的嗓音,伴随着两个简单的音节,他告诉了他的名字。
“我带你回去。”
一瞬间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夏已经把我背了起来。他一步步往前走,我趴在少年并不宽阔的脊背上,随着他的脚步迎接新生。
“佐藤……”
“什么?”
“我姓……佐藤。”
“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不会丢下你不管。”夏的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我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困意,慢慢合上双眼。在意识消失之前,夏对我说:“不用担心,佐藤先生。”
“我不会丢下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