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和千纸鹤

五条悟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末,头顶的电风扇以最大功率转动呼呼作响,但相靠的手臂仍拢着一层薄汗体温滚烫。唯有桌上放着的两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碳酸饮料挂着晶莹的水珠,透着格格不入但诱人心魄的清凉。
那时他手里是一本古早的校园题材的漫画,虽说上架建议那栏标着“青春 校园”,但这种漫画总归逃不过爱情的主线。那本漫画有着花里胡哨的封面和经典的人设,连剧情也老套非常———这一话是上学快迟到的女主叼着吐司在拐角处与男主擦肩而过,双方一见钟情;下一话是女主脸上飞着朵朵红云,面前的草稿本上尽是男主的名字;再下一话是女主手捧千纸鹤站在墙后双目盈满泪花,而远处男主正与另一个女孩聊天散步;后一话则理所当然是男主抓着女主的手大声告白,先前的小误会总有各种方法解开。五条悟不时发笑,他不是怀春的少女,自然没办法带入女主的心情,何况阅读这种消夏读物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博君一笑便是它的目的。他翻动着书页,却问出了一个与漫画毫不相干的问题:“小王子是怎么离开B612星球的来着?千纸鹤吗?”
这个问题的提出简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毋庸置疑的是出自法国作家之手的小王子绝不可能是乘着来自亚洲日出之国的千纸鹤离开。于是五条悟听到那人回答,只说了是由鸟群带着离开吧。
易拉罐的拉环轻轻叩响,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这是夏天的奏鸣曲。
夏油杰仰头灌了一口饮料,感受着那股沁凉裹挟着气泡从舌面上叫嚣着滚过。他侧目看着突然开始埋头思索着什么的五条悟,猜不透猜在头脑风暴些什么,但他认得五条悟手上飞快地剥着糖纸的动作———每天总能见到不下十回的。五条悟三下五除二的扒了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杰会折千纸鹤吗?”
“会。”于是夏油杰就收到了五条悟递来的糖纸。
五条悟摇晃着那张银色的锡箔纸,使它在风中翻飞不断,“我决定了,杰,你折一千只千纸鹤,折完我们平分,然后挑一个月圆之夜逃走,什么破烂咒术界,什么腐败烂橘子,老子才不来管呢!”
夏油杰满脑门问号,且不提这个计划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基本为零,一千只千纸鹤折完他恐怕也得双目失明,双手残废。
他接过五条悟的糖纸,用纸巾擦了擦粘着融化糖渍的内侧,尝试争取道:“一起折。”
“我不会。”
“我教你。”
“不学。”
交涉失败了———虽然在意料之中吧。
好在压榨劳动力的五条悟还算善解人意,“又没让你马上折完,每天折一点,慢慢来嘛,你看见我的脸的时候能记得就行。”
这个要求其实真的很抽象,但夏油杰没脾气地接受了五条悟的无理取闹。
“那话说,为什么是月圆之夜?如果要逃走,月光那么亮,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风高的时候才好吧。”
“就像小王子一样嘛。他在离开B612之前清理了火山,在做这些他曾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每日活动时毫无自知地落下了眼泪,这说明他真的很舍不得他的星球,这也为他后来的回归做了铺垫吧。如果他回来时B612一片狼藉那就太糟糕了。而我们挑一个月圆之夜逃走,假如途中真的后悔了,回头还有月光照着回家的路嘛。”
原来是这样,夏油杰莞尔,手上动作不停,没多时便折出一只在手心展翅欲飞的纸鹤。他将纸鹤递给五条悟,看着他面露喜色地拉着它的尾巴带动翅膀轻轻振动,带着几分不自然般别开了脸,用手支着下巴,轻声问道:“悟知道……送千纸鹤的含义吗?”
于是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比日光更炽热,比天空更澄澈的———
“为了祈愿、祝福,以及……”夏油杰的眼中蓄起真挚而温柔的笑意,说出了那扣人心弦的话语“送给心悦之人。”

  夏油杰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折着千纸鹤,用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纸,故而纸鹤的颜色也鱼龙混杂,而五条悟视若珍宝,找了一只纸箱装着,好好收在夏油杰的衣柜里,时不时拉出来点点数,然后去戳夏油杰的手臂说还没到一百呢,逃跑计划任重道远呢。而夏油杰就笑,笑得傻兮兮的和五条悟一模一样

那或许是一个天光大亮的白日,因为五条悟那时觉得前方一片光明坦荡;那也或许是一个日暮四合的黄昏,因为夏油杰笑得缱绻仿佛让太阳变成了一颗半漾在汽水中的橘子糖,而糖分被簪进岁月肌理,地久天长也仍鲜明甜蜜。但无论如何,那时他们都年轻,处于一个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的年纪,而他们也仿佛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做得好,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阻挡,没有什么能够使他们停下。
夏油杰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折着千纸鹤,用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纸,故而纸鹤的颜色也鱼龙混杂,而五条悟视若珍宝,找了一只纸箱装着,好好收在夏油杰的衣柜里,时不时拉出来点点数,然后去戳夏油杰的手臂说还没到一百呢,逃跑计划任重道远呢。而夏油杰就笑,笑得傻兮兮的和五条悟一模一样

高专的生活与寡淡无味平静如水毫不搭边,但也有赤日熔金,远山叠黛,有苇草轻摇,白鸟高飞的安宁。2005年的明媚把万物都晕成了柔焦。在五条悟的记忆里,明亮的天色似乎总是过曝的,倘若不将目力尽力聚焦于某处,回忆中的人就是在向光里走去。那年才高一的几人都不是很忙,他们可以看着渐凉的风托起树叶从青翠染上金黄再至枯落。时针一遍遍重走亘古不变的轨道,将日升月落也衬得坦荡。

   当寒暑更迭,恍惚间已至数九严冬。某个12月的夜晚,朔风撼动窗棱发出规律的声响。夏油杰的寝室中央的被炉边团着三个昏昏欲睡的人。夏油杰慢慢剥着被烘得温热的橘子,他剥橘子皮的技术相当高超,能将橘子皮扒成完美的五瓣,像一朵暖色的花开在雪地上———夏油杰把橘子皮堆在了在睡着边缘摇摆上下眼皮疯狂掐架的五条悟头上。夏油杰撕了一瓣橘子尝了尝,又分了五条悟一瓣,纵使是快睡着了还有接东西吃的反应令夏油杰忍俊不禁。五条悟闭着眼睛嚼着橘子,但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他在被炉底下踹了夏油杰一脚,震掉了橘子皮,“这么酸!”而夏油杰一脸无辜,“所以才和你分享嘛。”这种分享可以但没有必要,你的行为不违法但是真的很有病,五条悟有气无力的谴责道。

“醒了吗?”夏油杰向后挪出了被炉,开始找外套和围巾。
“醒了。”五条悟打了个哈欠搓搓脸,看着夏油杰走来走去,“你要干什么?”
夏油杰把五条悟的外套扔到他怀里,扬眉看着他。
家入硝子伸了个懒腰,“你看看今天的日期。”少女的嗓音慵懒而好听。
五条悟转头看着夏油杰放在书桌上的电子钟“12月7日……”猛然间,一个念头猛地撞进了五条悟的脑海“生日……
“嗯哼。”他的两位同期整齐划一的点头。
从小到大五条悟都不喜欢、甚至是讨厌过生日,但五条家的老头子们对于各种繁杂缛节总是看得比自己那剩下的半条老命还重。每年的庆生仪式都冗长无趣,五条悟也早已厌倦了旁人惺惺作态的恭维与左右逢迎的油滑。那些假笑的脸和虚伪的祝福,只让五条悟作呕。权与利的虚与委蛇,趋炎附势攀爬高枝的世故,当然也不乏想暗下杀手的蠢蛋,满府荒唐假象饶是五条悟再小也懂得,怎奈何他逃不脱,最终也只能是抵触地冷着脸应付了事。
可如今———
“过生日了少爷,”家入硝子鼓了鼓掌,“又老了一岁。”
“你们怎么知道的?”五条悟一向聪明的大脑猛然有些转不动。
“整理档案室的时候看到的,”夏油杰耸耸肩,“喜闻乐见的活动,你不介意吧。”
五条悟摇摇头,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
家入硝子和夏油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下了然五条家这种封建大家族的生日宴除了铺张大抵是不会有任何乐趣了,也庆幸此前五条悟和家里打来的电话扯皮吵架时去听了一耳朵,了解到他和电话那头吵的那么凶竟是不想过生日。
“在学校也搞不出什么花样,就去买个蛋糕零食啥的庆祝一下吧。”夏油杰如是安排着。
“这个点出校门被抓到会被训哦。”家入硝子托腮笑道,但完全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还不算特别晚吧?”
“哦。”
“你不去啊?”
“当然不去,外面这么冷。帮我拎箱啤酒回来。”
“我就知道。”

直到听到家入硝子拖长声的“快去快回———”,直到轻轻掩上房门溜出宿舍楼,直到和夏油杰并肩跑的脆冷的北风中,五条悟才终于有了一丝实感。那晚的月亮很亮,但绝不像他以往在高墙内的庭院里所见的将细沙照的惨白的月光。他知道自己在笑,笑得很开心,笑得夏油杰回头跟他说闭上嘴跑小心冻得肺疼。十二月很冷,山里更冷,但五条悟全然不察似的,从内到外只因喜形于色而烧得滚烫。
拎着几大袋东西回来时在宿舍楼下撞到了夜蛾,所幸啤酒让早有准备的咒灵藏起来了,剩下的自然好办得多。夜蛾本来像一头气势汹汹到处喷火的暴走哥斯拉,但看到夏油杰手里的透明盒子里装的分明是生日蛋糕时,他思考了一阵,于是自动熄火,只道“下不为例”,放他们走时还拍了拍五条悟的肩膀。
裹着一身寒气回到宿舍,打开门时等候多时但并没有闲着的手工仙人家入硝子给五条悟挂了一条“今日的主役”的肩带。
事情的后续,说实话其实五条悟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三人敷衍地以二倍速唱完了生日歌,许完了愿、吹了蜡烛,分了那个蛋糕。本身就不那么爱吃甜的夏油杰和要控糖保持身材的家入硝子没吃多少,最后大半个蛋糕全进了五条悟的肚子,而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就着关东煮和下酒菜开始他们以箱为单位的“相对小酌”,片刻后五条悟表示他也要加入,开了一罐闷了一口,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第二天理所当然地被嘲笑了。家入硝子从五条悟提出他也要喝时就仿佛获得天启一般开始录像,于是录下了全程的洋相:五条悟猛灌了一口啤酒,气势磅礴的把罐子往桌子上一砸,红晕肉眼可见的顺着五条悟本就极白的皮肤往上爬,“砰”的一声五条悟一个前倾也砸在了桌子上。家入硝子和夏油杰本来还紧张的不行,以为是这个少爷酒精过敏,但自己却毫无自觉,后来发现他确实只是醉死了。但很快,在家入硝子和夏油杰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中,五条悟又坐了起来,像一堆烂泥一样往夏油杰身上一瘫开始引吭高歌。听到这逼动静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两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期间他们还能感慨一下五条悟的嗓子竟然相当不错,音准也几乎没有偏差,咬字也还很清晰。五条悟把时下流行的歌挨个拣几句唱了一轮之后开始背诗了,从小林一茶到泰戈尔,从唐诗到和歌,从《红叶集》到《十四行诗》,他都能背,偶尔还拽两句英文。背到最后家入硝子都去捂他的嘴说:“行了行了,知道你学识渊博才高八斗了,求你了别背了。”五条悟的眨巴着没有焦点的眼睛,最后抖着声音说了一句“春眠不觉晓”之后就彻底关机了。徒留被他靠着的夏油杰笑得像开了振动模式一样。
受刑一样看完视频的五条悟悲痛欲绝地接受了自己竟然有酒量这个弱点、而且还是一口断片的超绝下户的事实,于是发誓从此绝对不碰酒了。但总归是又发现并克服了一个弱点,五条悟表示完美的五条大人离无敌又进了一步真是可喜可贺,但可惜的是又被嘲笑了。

添笔:
夏:看来果真不能在月光很亮的晚上逃跑,真就撞上夜蛾了。
五:哎呀也没差了啦!

夏油杰和五条悟与2005年相识,仿佛雪域的狼和云端的鹰,两个同样孤独而桀骜的灵魂找到了归处,于是他们成为了比肩而立的最强。
但2005年之后,变故发生了。五条悟虽深明事件的始末,但那以不可当之势向最之坏处坍圮的措手不及却似乎昭示着悲剧的结局是在开头就早已被书写好的、任凭局中人再怎么拼命都无法改写的无力感却使五条悟惊惧。他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当伏黑甚尔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捅进他的躯体乃至头颅时;可当天内理子覆着白布的尸体冰冷的压在他的臂弯中时,现实终于扇了神子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可无论如何,他赢了。濒死之际拼命运转的反转术式如那日下午刺破厚重云翳的万道金光一般为他的大脑打开了一方更为清明的天地。仿佛他一直是水中泅游的鱼,可某日内生的变量却让他离开了长期生存的水的舒适圈,转而向未知的陆地进发,却由此带来了爆炸性的进化。他的能力呈指数倍增长,力量给带给他空前的餍足感,他觉得新世界是何其的美妙。
可待他幡然醒悟自己已踽踽独行多时、回头寻找那个总是与他形影不离的身影时,却赫然发现他与他之间已宛然有了一条鸿沟。
五条悟试图向他伸出手,可他却决绝转身,渐行渐远。
五条悟不解,五条悟懊恼。他于是反复思索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回溯几何时的蛛丝马迹却最终只找到了一盒落了灰的千纸鹤。
在此之前,夏油杰杀害了逾百名非术师并叛逃。咒监会根据现场残秽证明这场令人发指的命案实为夏油杰的咒灵所为,将他定为诅咒师,从咒术高专除名并判处死刑,处刑人为五条悟。
兼具报告书和判决书之用的白纸上的文字是何其的陌生而荒唐。五条悟只觉无名火起,可愤怒之后又只剩迷茫。
为什么?不是说会没事的吗———
那是星浆体事件结束之日,风雨交加、雷声大作的深夜,他和夏油杰一起坐在没有开灯的宿舍里相顾无言,心中俱是沉重。五条悟伸手揽住夏油杰的肩膀,胸膛与胸膛紧紧相贴,能感受得到彼此跳动的心脏,先要将彼此揉进对方的骨血。“杰,”他轻轻嗫嚅道,“我们会没事的。”夏油杰没有说话,良久,抬手轻轻拍了拍五条悟的背。
雨越下越大,恍惚间竟像极了盘星教徒的掌声。
“睡吧,悟。”他说,“你很累了。”
不时划破天宇的闪电投下窗外树木狰狞的影子,衬得屋内刚获得无异于败北的成功的年轻人相拥的身影仿佛屋檐下紧紧相靠,用彼此体温取暖的野犬。
也是在那之后,“我没事”就成了夏油杰的口头禅了。

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不说呢?

 五条悟捧着一只白色的盒子回了自己的寝室,穿过面色凝重的、正一趟趟将夏油杰的寝室清空的辅助监督们。因为是五条悟,所以没有人会对他从夏油杰寝室里拿走东西的行为做出提出任何异议。

其实他最开始也一时间没想起这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很眼熟,是很重要的东西,便随手带了出来。直到回寝室,锁上门,打开盒子时,他才猛然发现这里面装的是他和夏油杰攒的千纸鹤。
五条悟掂了掂盒子,很轻,几乎没有分量。他一只一只的把千纸鹤拿出来,一只一只的慢慢数着,一只一只的码在地板上。其实数量很少,这一盒只攒了半年,可怜巴巴的堪堪铺了个底,连一百只都不到,连一千的一个零头都抵不上。但五条悟数了很久很久,从下午数到天黑。

 那天五条悟在新宿街头碰到了夏油杰。

 那晚没有月亮。

小王子有一朵玫瑰,伴随着朝阳诞生、绽放的,骄傲、矜贵的玫瑰。
犹言之,五条悟也是玫瑰。美丽、强大而锋利的神的造物。
而小王子离开了他的玫瑰,纵他心下有万般不舍,他也必须离开。玫瑰要他开心,然后驱他快走。她是高傲的,她不要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五条悟常在思考夏油杰离开的原因,然而每每阻隔于人海之外,越不过仿若磨砂质地的斑驳彩窗。迷茫是无谓的,于是他想到许是自己的原因,。定然是他与某环谬之毫厘的失之交臂,引向了他再无可及的千里之逾。
他们本是两列并驾齐驱的火车,满载一切青年美好而疯狂的幻想,一路呼啸,锐不可当。可某日命定般的在分岔口被扳道闸改变了轨道,驶向不同的方向。直到再度相逢时竟已在相向的两端。相撞注定不可避免,纵使紧急制动也落不了人仰马翻。
身份、立场、目标、理想。
那是逢魔之时,于十字路口。
对立、矛盾、相斥、背离。
这是沉默后扭曲的爆发、是离经叛道者的狂欢与游行,亦是有口难言、是身不由己的哀恸。
人心是何其复杂的产物,首先它的构造就拒绝了旁人的随意窥伺。想要将它看清,唯有剖开胸膛,厘清层层血肉,拆骨抽筋。可那时所见又只是默然死物。但如若不然,又如何才能判断他人捧上的所谓拳拳真心里有几分实意。来者是否诚意,他背后的手中究竟是蜜糖还是淬了毒的刀,这种犹豫使五条悟感到了似曾相识的烦躁。
八岁的五条悟尚可以完全充耳不闻甩手由下人劳心;而十八岁的五条悟必须学会独自面对。此前他似乎尚且还有夏油杰一步步教他,甚至代为处理。可如今,夏油杰反到成了他迷思的中心。仿佛他摇身一变从那只狐狸转而成为了令小王子不解的大人。
五条悟讨厌他的假笑;讨厌他越来越熟练地撒谎;讨厌他遮遮掩掩;讨厌他弄装神弄鬼;讨厌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曾经奉为圭臬的正确踩在脚下,转而用另一种更极端的“大义”把自己武装。
五条悟看不到任何意义。可他也不能如小王子一般徒留一句“Grown-ups are decidedly odd.”之后一走了之。
于是他总想追上夏油杰,好好问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五条悟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应该给他一个拥抱,也应该照着他的脸狠狠给他一拳。他们俩最好打一架,最好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谁输谁赢倒都是后话。
而若问原因?
就像无论怎么兜兜转转,每当他思及夏油杰,五条悟心中总仍有一言———
名曰他是他的蝴蝶。

2010年,时任东京都立咒术高专实习教师的五条悟在自己的20岁生日当天仍在外面为了任务而奔波。

当他踩着猫一般轻巧的步伐走在高专的教职工宿舍楼里时,已然是万籁俱寂,落针可闻之时。
白发青年身高腿长,向来大步流星。但行至自己的宿舍所在的楼层时脚步却明显带涩,转而停在了楼梯口。五条悟眼力绝佳,因而他一眼就看见了端端正正摆在他宿舍门口的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盒子。月光洒在走廊上,宁静而安详的光影,却也衬得立于暗处的五条悟的脸色格外难看。
于是他看也不看就跨过那两个盒子,拉着脸开锁进了宿舍。
走廊上恢复沉寂,唯有纸盒反射着亮白的月光。
片刻之后,五条悟打开门,把那两个盒子拖了进去。轻轻带上门之前,他用自己的咒力覆盖了走廊里堂而皇之的残秽。
高专人少,宿舍不仅富余,空间也相当宽敞。而五条悟的宿舍里只开了一盏暖色的小射灯,在黑暗中投下一片小小的令人心安的昏黄。
五条悟就着灯打开那只大盒子,里面是一个颇为精致而简约的蛋糕。香甜细腻的奶油上放着小小的模型,或许是翻糖,是小王子和玫瑰的模样。小王子伸手隔着玻璃罩似要触碰玫瑰,可玫瑰却颔首不曾向他报以目光。
五条悟表情复杂的去看另一个盒子,里面尽是蓝色的千纸鹤。那是纯净的蓝,使人想起夏季无云的天空。
五条悟扯下绷带,沉默地注视着千纸鹤上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咒力残秽。
他决定去买酒。

五条悟拎着一箱啤酒走在寂静的学校里,他慢慢的在月光下踱步,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北风里。
12月7日的月亮很亮。没有来由的,他突然想起或许就是在一个纵使是B612那样的小小星球也能在非洲上空呈现出与他眼前这轮明月一般清晰的轮廓的夜里,小王子在墙边再次遇到了那条蛇。
而此刻他侧目,看到了静静伫立于黑暗中的夏油杰。
彼时夏油杰没有穿那身奇怪的袈裟,五条悟没有穿教师制服没有缠绷带。恍惚中使人想起新宿街头的分道扬镳,但更多的却像是再早一些的时年。
在刺骨的寒冷中,夏油杰开口祝五条悟生日快乐。
五条悟没有说话。
夏油杰抬头看了看月亮,向五条悟走来。距离一再缩短,直到近到夏油杰可以清晰地看见五条悟别开的侧脸上轻轻颤动的仿佛鸽羽一般的眼睫。
他凝眉注视着五条悟的眸子,轻轻吻上他的嘴唇。唇齿相贴,温热的鼻息交缠,呼吸交换时发出湿润的吻音。
夏油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想做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当然,你想杀了我也可以。”
五条悟说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夏油杰闻言笑了笑。
两人相背离开。

回到宿舍后五条悟找了一个勺子,把那个蛋糕一点一点全部吃掉。刚好他今天又一天没有吃饭。他没有走任何许愿吹蜡烛的流程,一方面是他不再如儿时一般坚定不移地相信在跳动的烛火面前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反倒是抱持的期望越多,最后反而越无法如愿。另一方面,他不置可否这种给自己唱歌鼓掌的行为背后处处透露着顾影自怜的寂寞。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可怜。
这应该算什么?成年人的辛酸和自尊吗?
五条悟扯了扯嘴角,牵出一抹不无凉薄的笑。
对于咒术师来说,生日的意义不再仅仅只是一句调侃的“又老了一岁”,该说是“又活了一年”。这种话听起来其实真的蛮晦气的,所以生日这种具有重要人生节点意味的时刻也渐渐的在咒术师群体里被避之不及。
只是这些对于五条悟来说全都不足挂齿就是了。毕竟他足够年轻,也足够强大。如是想着,五条悟开了一罐啤酒,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这一口没有掌握好力度,苦涩的酒液蛮横地闯进了五条悟的咽喉,激起最强先生剧烈的呛咳。五条悟捏着易拉罐咳得眼圈泛红,心下了然自己在和酒的对峙中必然仍处于下风。但他马上又灌了一大口,这一次并没有呛着,可酒精很快就开始发难。
五条悟的酒量很差,以前一口就足够把他放倒,可今天他喝了很多。
他踉跄着走去把窗户打开,涌入的寒风让他此刻被酒精烧的滚烫的面颊和身体稍微好受了一些。五条悟拎着易拉罐歪歪扭扭的靠着窗沿,接着喝酒。他长出一口气,自觉渐入佳境。酒意迷蒙了六眼,也阻塞了五条的大脑。他突然觉得想笑,于是在他意识到之前生涩的笑声便从他的喉咙里滚落,他知道自己笑得难听,但却越发歇斯底里。他笑,他骂,他嘲讽今天的咒灵简直是垃圾中的垃圾,而给他五条悟分配这种任务的烂橘子就是钟爱垃圾的苍蝇,而且还是酷爱用自己的脑子玩胯下运球的极品。这么稀罕的玩意儿就应该被拉去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做横切面,为科学研究做贡献,切片万世传观、永世瞻仰。这样于人于己也都还算不错。
五条悟一直在喝。他大声赞美自己大有长进的酒量,同时也大声痛斥这酒是真他妈的难喝,所以他把自己喝空的酒罐在地上放了一排让他们罚站。

窗外的明月在五条悟眼中如水波般层层晕开,亦似是帷幕,其后恍惚中远去的背影使五条悟也分不清那帷幕究竟是要拉开还是要合拢,但终究是在掌声雷动中那表演者手持指挥棒,形似魔术表演,形似指挥奏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掩盖空虚真相的盛大谢幕。他们曾许愿青春如热气球,以生命为燃料,他们因年少轻狂而张扬永不坠地。可愿望每每化作泡影,炫极一时,消散后却再也无处寻觅。

五条悟喉咙发紧,他将手中空掉的易拉罐用咒力扭成球砸向墙角,以封了自己和夏油杰一人一个傻逼的称号为升华来结束自己的演讲。

关于酒量到底有没有进步,大抵是有的吧。虽然疯完就近乎晕倒般地睡着了。

某日五条悟开始自己学折千纸鹤。什么方法倒无所谓,总之就是学会了。五条悟无所不能。于是他似乎总在折千纸鹤,只用白纸折。而每年五条悟也总能收到只能写作匿名快递的白色盒子,打开来里面全是蓝色千纸鹤。
生日快乐?五条悟一点都不快乐。
倒是千纸鹤一日多似一日,这几年攒的比以往都快,离一千只的目标也越来越近,可五条悟却恐怕再也无法飞走。他肩上是责任,是成年人的担当,亦有的是迫不得已的圆滑世故,与再也难以取下的面具和伪装。成年人的世界需要勾心斗角,需要斡旋调解,这都是重担。对于轻捷的鸟儿而言,逃跑之路太长,而成年人的躯体已然太重。
五条悟偶尔在闲时的静静回想中哑然失笑,思忖着倘若十年前的自己碰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会先大呼小叫这百分之一万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其次再嘲讽真是变成无趣的大叔了。

当然了,变成无法可想的大人的不光是五条悟,还有夏油杰。

十年的时间改变了样貌,磨砺了性格。他们将年少时光装进行囊,再度出发时已然不似过往。十七岁之后的对立,五条悟十年间有意无意的抽离,最终在2017年被撞破。
五条悟与夏油杰于天光下重逢,却敌对于黑白两道。五条悟不认识夏油杰身边的任何人,但夏油杰绝不是。五条悟不知道他要如何才能面对过往的师长和相熟后辈的注视,但总之他显得游刃有余。他自顾自的对五条悟的学生宣传着他疯狂的大义;他高调地向咒术界重镇咒术高专的主力宣战,宣称他将在12月24日在东京和京都开展名为“百鬼夜行”的针对非术师的无差别屠杀。他让五条悟尽管来试着阻止他,可注视着他的五条悟从头到尾却只想着一句话:
“你如何才对得起自己。”

小王子说:“人在伤心的时候,就会爱上看日落。”
而那是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半悬于山峦间的红日仿佛熊熊烈火当空烧落,似要将万物悉数焚毁殆尽。五条悟独坐于空教室的窗边,思绪却回到了从前。
B612很小,小到只要小王子向将椅子向后挪几步,他就可以再看一次日落。有一天他看了43次日落。
五条悟做不到随心所欲想见即见日薄西山之景,但沐浴在晚风中时,他眼前所见的却是无数个黄昏时分泛着暖色的回忆。重重叠叠的碎片摇晃着,恍惚间他仿佛也看了千百次的日落。
飞行员问:“你那一天一定很难过吧?”
小王子没有说话。
五条悟注视着一点点被山岳吞噬地颓颓金乌,将脸颊藏进衣领,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看不清神情。

   而寒夜将至。

后来的后来,百鬼夜行结束了,夏油杰死了。
也是后来的后来,在一片隐蔽的林间空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无字碑。那片空地的上空没有被树林荫蔽,天气好的夜晚可以看见明亮的星星。
某天,这片空地迎来了它有且仅有的唯一客人———五条悟捧着一只白色的盒子、抱着一束玫瑰,踏过咯吱作响的新雪,光临了这一方宁静天地。
五条悟把玫瑰和盒子放下,站在石碑前开始翻自己的口袋,没多时摸出一只打火机。他手指微动,轻轻一声擦响之后,温暖的橙色火苗窜了出来,仿佛有生命一般摇动着。五条悟一只手虚拢着火苗,喃喃道:“我许愿也不灵啊……”他蹲下来,和石碑一般高,五条悟轻声道:“如果确实不灵,那我许愿下辈子不要再碰到你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灵,那就当我没说。”言毕,五条悟轻轻吹灭了火苗。
“你记着,你还欠我一句生日快乐。”
他站起身,去拿那只盒子。五条悟长久地注视着盒子里的东西,最终覆手将他们全部倒下:白色的、蓝色的,仿佛多云的天空的;悉数为天蓝色的,犹如夏天永不褪色的回忆的;纷繁的、多彩的,胜似绚丽的泡沫的,尽是千纸鹤。宛如瀑布飞落,流淌出一条生命的青春的河。
总共有一千只。五条悟挨个数过,全在这里了。
这么看来,一千只可真不是个小数目。一个人断然是折不完的。
五条悟瞥见身侧的纸盒中似有一物银银地一闪,想来仍是一只纸鹤,刚才大概是卡在缝中,五条悟索性将它捡起用作引信。火舌舔舐着纸鹤的薄翅,不多时便燃起火焰。可猛然间,他发现了什么,那个念头疯狂地震动着、扩大着,几乎有了实体,撞击着五条悟的心脏。他慌忙抖动着那脆弱的纸物,可翅膀却已然被烧坏。
———那是夏油杰送给他的第一只千纸鹤。
第一只千纸鹤,也是最后一只千纸鹤;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也是阴差阳错被留下的千纸鹤。
当起始终末形成闭环,他们遥遥而望,相隔于无限的两端。跨越千山万水他们曾触及彼此灵魂最柔软的地方,但终是做不到互诉衷肠。他道那是未说出口的爱意,是心照不宣的软弱,是千疮百孔的瞒天过海。
也仿佛高飞的鹤从此自愿成了折翼的囚鸟,自由过往就此被亲手埋葬。
五条悟咬了咬嘴唇,将它收起,又拎起一只他自己折的白色的纸鹤,点着后扔进了层层叠叠的千纸鹤之间。他抱着那束玫瑰,椅着石碑坐下,看着纸堆逐渐被烈火吞噬。
炽热的上升气流裹挟着闪烁的纸灰盘旋直上云霄,仿佛已有人随着鸟群飞向遥远的彼方。而那处是天蓝色的彼岸,有勿忘我摇曳生姿,有玫瑰娉婷
火堆熄灭的时候,五条悟闭上了眼睛。
在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他让夏油杰给他折千纸鹤的下午。
但这次,他说的是:
“你教我折,我们一起折,今年就折完一千只。
“折完一千只,我们就飞走。
“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光明正大的逃走。
“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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