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命题作文:我的朋友

Summary:心血来潮的五条悟帮小学生伏黑惠制作了一锅低分流水账作文。无咒力一般世界,淡淡流水账。
2.3w字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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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惠回来的时候,五条悟正坐在客厅。他惊讶的不是五条悟突然从国外回来,而是这次他看上去跟丢了魂一样。灰尘,血,这些根本不可能站在他身上的东西,都被带回来了。伏黑惠甩下书包跑上前去,五条悟说,让车撞了,让他别管,赶紧吃饭去。赶紧去吧,去去去。五条家那么大,以至于伏黑惠往饭厅走的时候,得一直回头看他。然后五条悟也转过头来,又是那种笑着的吊儿郎当的表情,说:“好久没辅导你功课了,别以为我在国外上学都混日子哦,机会难得,让我看看你学到什么水平了。”说罢就一骨碌坐起来,去翻伏黑惠的书包。被家仆牵走的伏黑惠无力反抗。

有试卷,考得都不错,数学和英语都是满分,怎么语文考了98?五条很想刁难他一下,问问他这两分怎么丢的。还有作业,五条悟哗哗地用长难句填满了问苹果什么颜色的英语作业本,再用方程霸占鸡兔同笼问题的答案区,这才是他最想刁难小朋友的部分。语文作业是一篇作文,题目叫做:我的朋友。

“朋友”这词,像个漏电的开关,电火花点着他的大脑,电路通向的那个本该明亮的身影,却轰地燃烧起来。老师给的提纲写着,可以先介绍朋友的外貌、性格,再写自己和朋友间发生的难忘的事,最后表达自己对朋友的感情。他迟迟落不下笔去。五条悟从小是在私人学校上学,没写过这种作文。本该在高中就出国,他以“外面的饭难吃”为理由拒绝了,进入了本市的重点高中,然后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这个人是一个普通人。当然,这个普通的比较对象是五条悟。相比下来,夏油杰是一个普通人。但入学的时候是按成绩分班的,正因如此才奇了怪了,天啊,这男生,怎么做到的?长发,仔细看的话耳垂上还有洞,是不是脱了外套手臂上还有纹身啊,我没走错学校也没有走错班吧?这人普通吗?就是一般人。每所学校每个年级都会有的年级第二,优等生做派,每个地方都会有那么些个一米八几的男生,爱打篮球的,没什么钱又喜欢球鞋的男生。但是五条悟是年级第一,个子有一米九,什么球鞋都有。是夏油主动来和他搭话的,因为他早上老迟到。夏油说的话无非就是围绕着校规校纪、尊重师长、学习态度什么的转。五条悟原本很懒得搭理他,把“你们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是来这儿玩的,不要用你们那套东西来管我”的态度写在脸上。不想破坏校规校纪的夏油,和五条在放学之后约了一架。因此,五条暂时想收回那句“你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现在真觉得这个人能处。“跟你说话,不是因为你家里有钱,也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是因为想揍你。”每次想起这个事儿五条都会笑出声。起初他还怀疑,是不是夏油喜欢的女生喜欢上自己了,但他们上学、放学,待在一起,聊了很多,五条对自己的人格魅力太有自信,他知道夏油就是冲着他来的。

有一天,他趴桌上一上午。夏油问他怎么了,他说低血糖。夏油让他请假,他说请假会让家里知道,烦。上午最后一节课下了,夏油过来拍拍他,说:走,出去吃甜点。五条悟抬起眼睛,说:“去哪?”“外面。”他这么回答。五条一下眼睛就亮了,说:“走!”天太热了。太阳把一切照成亮白色,空气扭动,街上的人都蔫干巴了。他们坐在有空调的甜品店,听着乌龙茶里的冰块当啷响,金属小勺碰在盛冰淇淋的彩色瓷盘,而这时候和对面的人坐在一起,就把太阳什么的都忘掉了。“你来这里就喝乌龙茶吗?”五条悟问。“我不喜欢吃太甜的。”夏油杰答。“装什么呢,我看见过你往咖啡里放糖了。”五条悟用勺子挖下一大块冰淇淋,上面还有水果、什么碎碎之类的,递到夏油杰面前,说:“尝尝这个吧,你觉得好吃的话就点一份。”夏油盯着勺子,一动不动,五条悟说:“没事,我不嫌弃你,直接用我的勺吃吧!”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分享。夏油这下把目光从勺子上,移到他的脸上,瞬间懂了五条悟的意思其实是:“敢拒绝你就死定了。”于是他非常小心地,用牙齿刮下冰淇淋,尽量没碰到勺子,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再喝一口乌龙茶顺下去。他说,好吃,但是太甜了。五条悟心想,那就是不好吃呗,非要说一句好吃,但是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感到很满足。还没吃完呢,夏油又问他:“你去过街机厅没?”“怎么?”“要不要去?现在。天气太热了,不想回教室坐着。”“走啊!你带路。”夏油问他要不要去,他就让夏油带路,他现在完全相信他能被带到一个更有趣的世界,这就是夏油打破他说的不是一个世界的方法。天气真的很热,他真心地希望时间不要停在这一刻,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更凉快的时候,更寒冷的时候,再到下一个炎热的天气。他预感到每个时候都不会无趣。

作文纸上还一个字没写。伏黑惠这会儿吃好饭了,正往客厅走。五条悟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有血顺着袖管滴到作文纸上了,他又让伏黑惠看电视去。“作业我都帮你写了,我写你还不放心吗?保准让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你。”伏黑惠当然不放心,但是这个点确实有他想看的动画片,犹豫再三,他只跟五条说“你别写得太过分。”他想到自己作文丢的两分,五条悟可能还帮他补回来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回来?”而且还急得摔一大跤。

夏油从没提过父母的事,快放假的时候,五条悟才意识到这一点。夏油不主动提,或许就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事,不过他比较想约夏油出去玩,想侧面探探口风。夏油说:“我离家出走了。”他一边嚼着饭团一边回答。“哈?什么时候的事?”五条悟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太大惊小怪。夏油说忘了,他也就没再问。“你一个人住吗?你…假期要来我家玩不?”第一次,五条对自己的家室有那么一点不自信,房间要多大有多大,什么样的游戏机他都有,什么样的零食、漫画,他张口就能要到。正因如此,他才感觉有些扭捏。“啊?我去你家啊?”夏油杰轻笑了两声,虽然不是恶意,但让五条更有点坐不住了。不好讲明白,这感觉,但其实都明白。夏油说:“我假期要去做家教呢,助学金不够用的。”如此坦然地讲出来,五条当然也不会说我有很多钱,你来我家吧,如果这话说出来,他们也做不成朋友了。实际上,他完全清楚夏油需要什么,夏油喜欢请他吃甜点,他就接受,因为他知道这对夏油来说很重要。他扒了两口饭,又问夏油住哪。夏油杰说,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嗯,这也是能想到的。他还有别的想问,于是又扒了两口饭,作为停顿。“那我去你家找你玩呗。”“啊?你来我家啊?”夏油愣住了,这会儿五条悟又开始疯狂扒饭,等到他全部嚼完咽下去也没见夏油说话,他就说:“不欢迎就算了。”夏油赶紧说:“没有不欢迎,就是挺突然的…你说真的吗?”“当然啊!”“那…来吧!”这下扯平了。因为这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是第一次。五条悟打算带着行李就这么闯进夏油杰一个人住了很久的屋子。不过距离假期还有一段时间。那天对话结束之后,五条悟开始观察夏油杰。仔细想来,他之前一直都不是在认识夏油杰这个人,而是透过夏油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喜欢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是完美的,而对于夏油本人,他这才迟迟开始观察。离家出走这种话从夏油嘴里说出来,奇怪也不奇怪。这个人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以至于他纯粹是个怪人,一点也不普通。

这会儿正在小测,大家都埋头写题呢,他就合上笔,看着夏油杰。有阳光从窗外葱郁的树叶间隙溢出,非常轻地勾勒着夏油杰的轮廓,他被这金色的外壳笼罩在灰绿的阴影中。五条悟突然有点理解了夏油杰这文科脑袋,因为他想起夏油杰平时也会这样望着窗外的树、鸟、阳光、天空、云层出神,神情随着它们变化,而这次,在五条悟将这一切与某人联系起来的时候,也从中体会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明明一般印象里,绿荫、阳光和少年总让人想到美好的东西,但是他这次却感觉凉意胜过高温,占据了主色调。夏油杰眉头紧锁,似乎在说着: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打破思虑的屏障,就差一点,就能拨云见日…

这么想着,夏油突然舒了一口气,眉头也解开了,也合上了笔盖,原来刚刚是差一点写完啊。然后他也转过来看着五条悟,笑着,用口型问五条悟:“干嘛啊。”对了,就是这笑容,其他同学之前说,这是虚无的笑容。但是就是让我看见了,谁让我眼睛好呢,五条悟这么想。有了这笑容,温度似乎又能回升。于是他扬起下巴,也用口型回复夏油杰:“太慢啦,菜。”“我在认真检查。”然后他们又分别转回头去。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刚才的观察并不得以得出结论。自从夏油知道他会低血糖之后,身上总能抖出些糖果、巧克力什么的,女孩子们都喜欢这种人。作为班委,他一直在帮班上、甚至年级上其他同学操办申请助学金的事,帮所有有需要的人,来者不拒,同学们也都挺喜欢他的。衬衫呢?除了校服的衬衫,他总是在穿白色的、黑色的t恤,宽松的裤子。白色的、黑色的t恤,黑色的裤子,这样的。他想起,夏油的t恤领边,稍微有一点卷曲,是弹性失去的痕迹,以及,洗过太多次在太阳下暴晒后,有一道斜下来的褪色痕迹。他住的地方阳台能晒到太阳啊,还挺好的。五条想着,就告诉他作为住在他家的房租,假期的开销就由自己来负责。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直觉告诉他让夏油接受别人的帮助会别扭到死,他还没搞明白真正的原因。

这次小测成绩下来,夏油是第一,他又严肃地提出关于“认真仔细、考试不能发呆开小差”之类的教育,五条悟又觉得这副有点臭屁有点假正经的样子才是夏油的本性。其实,越来越靠近他,他身上的矛盾越来越强烈,而五条充满好奇,甚至是有点关心,他有时思索着要如何让夏油知道,自己并不会害怕,希望夏油能放心让自己进入他的世界。他们走过的地方,甜品店、街机厅、小卖部…他不觉得这是真正的通往夏油的道路,这次假期的突然到访或许才是真正的大门。五条悟期待着,似乎把这当做一次探险。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夏油还在叨叨,五条悟就打断他,突然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要上什么大学?或者学什么专业之类的。”夏油杰说:“考虑这个似乎还有点远吧…公安院校或者司法院校吧。”又给出了五条悟意料之外的答案。等他回过神过来想想,精壮的身体、文科的脑袋…以及非常急促地想帮助别人的心,好像也都挺合适的。“你呢?”夏油反问他。本来他还想追问为什么,“没想好。反正我的实力的话,干什么都无所谓,都能登顶吧。”“那你还敢考试发呆?”夏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于是他也撞回去,就在路上这么推来搡去的。五条突然站住了,“啊,我饭卡忘拿了,在外套里口袋,我回去拿。”夏油说:“你刷我的呗?”“不要。你在这等我,我回去拿。”还挺奇怪的,夏油这么想着,站在原地看着五条,个子太高腿又太长,三两下就跑没影了。期末考完刚出教室,五条跳上来勾住夏油的脖子,说:“走,现在就去你家。”“现在?你要不回去收拾下东西吧?你和家里人说过没?”五条猜最近忙考试,夏油肯定没收拾屋子。看这表情,是猜对了,他大笑起来,说:“也行,再给你点时间准备一下。”夏油知道自己被他逗了,有点脸红,皱着眉让他赶紧去。

五条悟出行一向是甩手,缺什么买什么,这次他还好好考虑了很久,总觉得这也得带去一起玩,那也得一起看什么的,他也有了一种“离家出走”之感,真正是自己收拾起了行囊。他跟家里人说“假期我要去我朋友家玩,住几天”的时候,其实是一种蛮骄傲的语气。五条家的人赶紧交代他要知礼数,给人带什么礼物去。他急着出门,不耐烦地说:“哎我知道了知道了,人家是我朋友,哪有那么多讲究?”提着箱子袋子就要往外跑,家里的仆人赶忙跟上来,他越跑越快,说:“不用送我!我自己去!”

夏油老早就在地铁口等,五条悟刚给他发短信说在路上了,夏油就回在地铁口等他。还真的坐了好一会儿地铁,几乎快到终点站。就见他站在那,还在回信息呢,居然是披着头发,这让五条感到很新鲜,上去摸他的头发,把他吓一跳。不过他现在显然有点紧张,居然没计较被摸了头的事。他说还要坐几站公交才到,所以又接过五条手里的一些袋子,悠悠地往前走着。公交车上,五条问他要不要听自己的mp3,把有线耳机的另一边塞给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开始与城市有了分割,五条悟忍不住问:“你没跟你父母相互联系过吗?”夏油淡淡地说:“我老家不是这里的。”就是这样问一句,蹦一个答案出来,不多说不少说。 “那你自己住这里挺辛苦的吧。”“还行吧!总觉得能靠着自己活下来对我来说是挺自在的事。”说到这,他又赶紧对五条说:“不过你能利用好家里的资源把自己做得很优秀,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啊。一般富家子弟不都无所事事堕落了嘛。”五条悟说:“倒也是,活在这种家庭压力确实挺大的。还好我不是那种毫无斗志的人,吃喝玩乐的日子对我来说才是太无趣了。”而且他现在觉得,他所拥有的力量似乎能够给另一个人带来改变,这样的成就感超越了之前所获得的一切。

比较旧的小区,旧的楼梯,旧公寓门,门口有几盆芦荟、仙人掌什么的。夏油掏出钥匙的时候还想,是不是该再配一把给他。听这话,五条心里有点毛毛的,飘飘的。一进门,夏油就没停过,一直在动来动去,一下整理鞋子,一下找杯子毛巾,总的来说看上去很局促,五条从来没见他这么多动过,好像他才是不安的客人。这太有意思了,他就板板地把东西一扔,靠到床上。这根本就是一个房间,而不是一间公寓,书桌、卫生间、床,再没别的了,起来看看,又发现桌子下面有二手的小冰箱和电视机,还有DVD播放器。似乎是刚买回来,还没怎么用过的。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并不全是白色,而是乳白色,有木头的颜色,也有黑色的裤子、运动鞋,和运动鞋上的蓝色条纹。夏油杰从他前面走过,哗地一声拉开窗帘。夕阳的余晖绕过黑色的长发,从金色的虹膜中弹跳过来,又落在微微卷曲的白色衣领上。这就是那个能晒到太阳的阳台。五条悟现在觉得,无论这个人过去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了,他期待着接下来的日子。

阳台侧边隔开的部分有一个小灶台,但是收拾完东西时间已经比较晚,所以没有开火,打算到附近的小馆子吃碗面什么的。和夏油混一起太久,五条悟有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虽然他原本就不在乎,但从前的环境几乎是处处提醒他自己的特殊性的,如今忘了,突然走进店里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粘在他身上了。夏油也愣了一下,随即转回去看他,夏油也和他混太久,也忘了这回事。银白发丝、睫毛,像一层柔光笼罩着波光粼粼的蓝色眼睛,和夏油杰站在一起时,明显能看出的异于常人的白而健康的皮肤,还有那个撞门框的身高。以店里的大家的视角来说,就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人从电视机里蹦出来了。五条悟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圆墨镜戴上,拐了夏油一下,说站着干嘛。夏油笑了,说:“别不好意思嘛。你不是特别引以为傲?整天说自己是高富帅啥的。”“该低调时就低调。那你说实话嘛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什么?”他们拉开凳子坐下,五条又摘下墨镜,双手杵着下巴,盯着夏油说:“这张脸。”夏油的眼神从他脸上滑到菜单上,“还有我这个人。”五条又补充一句。夏油的眼神快速地闪到他脸上又闪回菜单上,说:“看习惯了。”“别不好意思嘛,我也觉得你挺不错的…哈哈哈哈…”五条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吃完的时候天黑了,他们拎着玻璃瓶装汽水往回走,哼着刚刚一起听过的歌。回到屋子里翻翻夏油的书架,都是些无聊的书,五条还问他:“你就没有点,那种书吗。”“哪种?”“啧,就是那种。”“没有。”“切,我来之前你都收拾完了,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没有!”夏油大声反驳。五条又跑过去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说:“让你看点好看的。”说着,翻出好多漫画、杂志什么的。夏油摸起来翻着,说着:“哇…这个我之前…诶这个我也…”五条得意地,又说:“还没完呢,看这个。”晃了晃手里的两个游戏机。“天…”夏油接过去左右看,微微张着嘴,对这一切有点目不暇接。五条又搬出一个大光盘册子,说:“游戏,我都玩过了,挑着好玩的带过来,还有双人的。”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带着胜利的笑容,目视夏油一一翻看、以及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喜悦。他就等着夏油来问他呢,这是什么,这个讲什么的,这个怎么玩。突然,夏油又抬起头说:“等下,你箱子里带的都是这些?”“对啊,咋了?”“你衣服鞋子,日用品呢?”“现买呗。实在不行穿你的啊。”“…算了先看看这个吧。”夏油指了指光盘册里的一张,五条马上就坐直了:“有眼光啊,现在就开打吗?”“现在…九点多…?”“明天又不上学,想那么多干啥呢?”“玩!”他们搬出那台电视机,光研究怎么连接又弄到十点多,又怕吵到邻居,抑制着大叫大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锤地板,锤对方。似乎对于他们两个而言,这都是一款全新的游戏。

直到天快亮,本来是夏油打好的地铺,两个人都就这么在地上睡着了。直到大中午的,晕乎乎地爬起来,下楼找了点吃的回来。夏油坐在书桌面前,按着眉心,似乎有点懊悔,五条说:“你就说玩没玩爽吧。”“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快备课。过两天就要开始上课了。”夏油翻着书。“还需要备课啊?”“当然啊,每个孩子进度不一样。”“你还得去好几家呢?”“每周轮流。”“哦。”话音刚落,夏油还真就像被按下开关一样,完全安静了。只有翻书、写字声。五条自己玩自己的,玩了一会的坐不住,又去骚扰夏油,夏油就跟个坐禅的和尚一样,不为所动,不过五条跟他讨论起学习上的事,倒也来劲。下午做完功课,夏油就翻出冰箱里还剩的食材做饭,五条悟也没闲着,就一边帮一边看,一边学。但他们两个太能吃了。夏油其实没怎么做过两个人的饭,一顿下来,两个人都没吃饱,所以他俩又往超市跑。又得倒腾公交车、地铁,路上又聊个不停,到了超市又什么都往车筐里塞。这时候夏油又有点欲言又止了,他除了买很多蔬菜、肉、蛋什么的,也就是拿日用品,还尽量挑打折的买,但五条真就毫不客气,什么好的都拿上了。就在夏油清点车筐里的物品的时候,五条悟一把推走了购物车,跑到收银台排队,说:“我来付我来付,这是我的房租。”夏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五条又说:“怎么了房东大人,不够吗?”“不是…”“那就好,之后的都是我来付。”拿了这么多东西,付完钱之后,又心安理得地都甩给夏油提着,自己跑去买小吃了。那个在夏油心里,被他自己压得死死的天平,沉在底下的天平,五条就是这样,试着一点一点往另一边搬东西上去。说到这个,他觉得自己和夏油刚认识的时候,放下戒备还是太快了。有点不爽,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有点本事,是那种没有座位也能自己带着椅子坐进来的人。只能说,他的技能点刚好点在了令人信任这一点上,想要责备他是使用温水煮青蛙的伎俩嘛,又发现好像是自己先跳进锅里的。只是他没想到,夏油这边的门这么难开,他有自信,自己是夏油人生中第一个闯到这里的人,即便如此,夏油还是就这么维持着这温吞的的护城河。你就放下你的城门吧…五条现在被好奇心驱使着,无论城中是何景象,都不会害怕的。他抬着那些裹着红油、大量辣椒香料的烤鱿鱼、烤肉串,朝着夏油走过去。

“你甚至一串蔬菜都没买。”“废话那么多,吃不吃啊?”夏油举了举两手的袋子,表示没法吃。“张嘴。”“你要不腾一只手来接一下袋子呢?”“张嘴。”夏油就这样站着,大概三秒,然后极不情愿地咬了五条手里的食物。“你真的能别扭死。”五条笑着说。夏油什么也没说,一边嚼着一边往前走。五条在后面悠悠地走着,继续吃刚刚剩下的一半。开始上课之后,白天一早夏油就会出去。五条自己在屋子里,就开始研究做饭。他会一直发短信问夏油,当然只有在课间的时候能收到回复。夏油担心自己回复得不够及时的时候,五条已经把厨房炸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一条彩信,是五条的自拍和一道摆盘精致的菜。都很可爱。久违的,夏油开始频繁地看时间,似乎比学生还坐不住。走到公寓门前的时候,他正要掏钥匙,转念想想,又准备敲门。还没敲上,门就开了。“欢迎回来~”五条说着,转身又跑开了。看样子是灶上火还没关,有烧油的滋啦声。夏油一边放包放鞋,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听见脚步声和掏钥匙的声音了。”五条说。哇…夏油心里冒起了泡泡。“你今天没出门吗?”夏油靠在阳台门框边上,看着五条。明显他现在还有点怕油,每次油点子溅起来,他都会火速后撤。“没有啊,我没钥匙怎么出去,你赶紧给我配一把吧。”五条说。夏油说:“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个了。”“下次还是你来我家住吧,五条家名下的房产多着呢,住我家肯定不自在,我们就找个偏点的房子,不要仆人过来。”下次?下次吗?夏油笑着,心里想,这点地方他住习惯了,不过对于两个人来说,更何况是长手长脚的五条来说,确实太小了,也不方便。下次嘛…下次再说。五条又嘟囔起来:“哎算了算了,下次还是来你家。你的锅灶我用习惯了。”夏油说:“哟你可真敢说啊…才用一次就有感情了?”“是的。”五条转过来非常认真地看着夏油:“我和它一拍即合。”夏油微笑着看着五条,说:“电饭锅,你没有按开始键。”“啊??”五条赶忙就要跑过去按,夏油说:“你离开之前先把火关掉,不然很危险。”“啊?!就一小会儿也得关吗?”五条又折回来。夏油打开电饭锅看了一眼,说,还是你有先见之明,没有在我回来之前按下开始。“哈啊?又怎么了?”“你放了多少米?”“两个人的话放两碗嘛,怎么了?”“…”

回来的时候才四点多,全部收拾完坐下吃饭已经六点多了。除了重新煮饭的时间,主要是因为夏油一直叮嘱五条收拾灶台,为啥就不能先吃完再收拾呢?他说因为过一会儿就变得更难擦洗。只有一个菜,总的来说补救过程就是一个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不论味道怎么说,用白米饭压一压总能咽下去。但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都毫不手软地夹菜了。是自己动手做的,所以五条哗哗夹菜,他不知道夏油为什么也跟着这么做,吃着吃着好像还跟抢起来了一样。因此五条意识到,大概自己做饭的天赋也是点满的。接下来的白天,五条有时候出去瞎逛,买菜,或者去网吧、游戏厅,然后买一大堆甜点回来。下午如果回得早,就研究做饭,如果懒得动,就拉上夏油出去吃。没由来的,白天的体感开始变得越来越长,五条也会回想自己曾经在家的时候,假期都在做些什么。其实他根本不闲,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他太聪明,从没有什么能够拖住他太久。在某个领域迅速凌驾于其他同龄人之后,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家里也只是等着他平安长大到家主的年龄就足够了。不是没要求,是他都能做到,太轻松了。所以这种情况下的假期,他都在做什么?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那时候好像同样是在玩各种新鲜的游戏,或者开始尝试接触作为家主的事情…家主吗?五条从床上做起来,环顾这四面方方的小墙壁,不禁笑了一下,夏油杰早就成为“家主”了,而他却还在成长中,竟然无意间被夏油超越了。然后他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他也走到门前,突然门里门外都停住了三秒,然后开门,夏油正要掏钥匙。五条问他:“为啥刚刚不掏钥匙。”夏油说:“你不是能听见我回来吗,刚刚没开门,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出门了。”“但是你今天回来得很早耶,你不会是翘班了吧?”五条笑嘻嘻地问。夏油一边放包一边说:“那个,小男孩,太好动了,坐不住,就说那今天提前一点结束好了。”“‘要养成认真、耐心的品德,以后才能成就大事’,我都能想到你说这话的语气呢,你居然愿意放过小孩?”“反正…这小孩…怎么说呢,算了。你要换个衣服吗?今天去外面吃怎么样?”“好啊,我穿上外套就走。”五条跑过去,从椅子上随手捞起一件运动服外套甩到身上,跟在夏油后面出门了。下楼的时候,夏油转头一看他,说:“你这…”“嗯?怎么了?啊啊…”五条拉起衣服的领子闻了一下,说:“你的。”夏油又笑着把头转向前方,边走边说:“没事你穿吧,我不嫌弃你。”五条跳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说:“是我不嫌弃你吧!”

从地铁站下来这段公交车他们就省了,散着步往回走。时间流逝的体感变得又快又慢,似乎与这会儿的风速有关。有一点凉爽,穿上外套又刚好的天气和风。五条问:“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过的。我是说这些时间,就是吃过晚饭后的,睡前的,或者没什么事的时候。”夏油思考着,五条又继续说:“有时候啊,我们家可是那种有家宴的家庭哦,我特别烦和那些上点年纪的老头老太一起吃晚饭。嘛,这其中牵扯到很多利益的事,到都是根本无须担心的小事,目光根本不是一个水平的。但是听他们吹那些时事政治,吹自己的当年勇,也太难熬了!”“哦?你们有那种,家庭内斗纠纷吗?就和电视里那种一样?”“有啊。这种事情对我最大的伤害就是,我得坐那听他们吹完才能动筷子吃饭。”“你要是想吃的话,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吧!我可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礼貌?”夏油笑了。“当然其中也有我必须说、必须做的事啊,不过跟你转述的话,我就省略了。提到这些就心烦。”五条跳到窄窄的石阶上走着。夏油说:“看样子,你一直做得很好。”“没错。”五条又蹦上一级台阶,转头看着夏油,台阶边上簌簌闪烁着野花,头顶是晚霞。“因为我是家主啊。”就像拥有整个世界那样得意地笑着,“那你呢?在做什么?”夏油杰抬着头看着他,眼中盛装着这一切。对了…就是这样,我喜欢这样。五条这么想。夏油突然又眨眨眼,看向前方。说:“嗯…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看看书?跑跑步?经费比较紧张的时候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我不信。怎么可能一直这样,也太无趣了。”五条吐了吐舌头。走到路口,红灯亮起,两个人都停下了。“再以前一点的话,邻居家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妹妹。我从放学回来,就会把中学里学到的东西告诉她。她都很感兴趣,学得也很快。”“哦?小妹妹?青梅竹马那种?”五条尽量漫不经心的问。这是第一次,夏油似乎多说了一点点。“嗯…也不算吧,也没有认识太久。按照她的天赋来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考到我们这个高中也完全不是问题。”看来是在那之后就是夏油“离家出走”的时间节点了。五条说:“挺好啊!既然是你说聪明伶俐的人,那就等着学妹考过来咯!”夏油的微笑还挂在脸上,但似乎又没笑。人行道的红灯熄灭,车流徐徐停下,五条正要迈步往前走,却突然被往后拽了一步。一张赶最后一秒的车就这么擦着鼻尖过去了。夏油很快松开了手。刚刚手腕上被拽过的地方,像是烙下了什么一样,明明对方没有用力,却好像连指纹都清晰地感受到了。而他本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甚至没说“小心看路”,而眼神抓着那张离开的车子。过完马路的时候,五条明显又感觉到氛围回到了之前一路的状态。夏油感受到五条疑惑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问他怎么了。“你才是…刚刚怎么了?”五条反问他。夏油说:“没什么啊。”五条眨了眨眼,又回过头去,笑着说:“嗯,没事了,感觉刚刚的某个瞬间,你好像松了一口气,依我看,应该是个好事。”“你是说我变了吗?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们慢慢的往前走着。“我可没这么说。没规定人要开心点,就得换个人格吧!” “也对。”

假期总是那么快,就快接近尾声了。其实本来是说好只是来和夏油玩几天,假期过去一半的时候,五条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各种乱七八糟的小东小西,夏油帮着他一起收。收一半,他说,就放这儿吧,嗯…可能回去就是打打游戏,所以带上游戏机…光盘也不想全部都拿,挑又要挑半天,所以干脆全放夏油这儿了,大不了他回去再买就是了。那天夏油休息,就送五条回去,一路这么跟着,到五条家门口,也不知道说啥好,平时也会短信电话联系,要说开学见的话,其实两人心里都盘算着,可能还会一起出来玩什么的,所以只是说了拜拜,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也感觉不合适。夏油往回走着,大概两三分钟,五条悟又从背后飞上来挂他身上了。直到夏油最后一天班,距离假期结束还有几天,五条还在想,趁着几天去哪里玩一玩。夏油有点犹豫,说自己要回老家那边见一个人,时间倒也不长,一天就可以来回,如果五条不想去的话也不用和他一起去,等回来再去别的地方。五条说:“我是没问题啊,这其实取决于你想不想让我和你去。”然后两人啥也没说,等到夏油洗漱收拾完要出门的时候,转过来对他说:“那明天要起很早哦。”

这一天夏油发短信说要回来得晚一些,所以五条也在外面玩多玩了一会儿,又买了些新刊。回到屋子的时候,夏油已经做好饭了,在等他。吃饭的时候,五条问:“你今天说回来晚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到没有,正常的假期收尾工作,把整个假期讲过的东西和作业整理了一下。只是…”“只是?”“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多待了一会儿,偶然见到他们家似乎还住着两个孩子。”“这也很正常嘛,也许是亲戚呢?,怎么了?”“确实是亲戚。我问了一句,说是这两个女孩父母死去之后暂时住在他们家。怎么说呢…虽然只是瞥见,但…总觉得她们可能过得不太好。”夏油似乎有点苦恼。五条说:“像是哈利波特?”“嗯…不知道。可是这里也没有魔法猫头鹰啊。”“不清楚的话就别想太多,往往家事才是更不该牵扯的。就算你想要帮她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你自己养活吧?”五条一边嚼一边说。这样的情节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当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只不过他直接把最有效的结论告诉夏油杰,他相信夏油绝对是能明白这一点的人。夏油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对。”五条就说:“放心吧,你这个人,以后绝对有大出息的,我看人可准。”夏油又继续动筷子,说:“我会努力的。”

早上一早去车站买了票上了班车。五条没想到早上也有这么多人,说实话这种匆忙拥挤的人潮让他不太舒服,与那种欢动热闹的人群不同,这种感觉多些焦虑和下沉。他们身上几乎没带什么,夏油手里提了些特产,但是他们两个个子太大,就塞到座椅上方的行李架了。起初两个人还在听mp3,随便聊着什么,班车几度停起,行色匆匆的疲惫的人群上下几趟,五条感到越来越烦躁。聊天的时候,他问夏油:“你为什么不去那种辅导机构做兼职呢?你年龄条件也满足了,感觉那种流程会更正规一点。”夏油说:“我当然去过。你知道他们收费标准么?”“大概知道,收费都不便宜的,虽然比不上私人一对一,但比较稳定,不需要到处跑,而且…也不用接触太多无关的人。”五条闭着眼说。夏油大概知道五条在想什么。在“闲杂人等”为背景声的车厢中,他当然是显得格格不入的。夏油接着说:“你猜兼职生能拿到多少?”五条睁开一边眼睛,半眯着看着夏油,问:“多少?”夏油比了一个7。“七成?”“不,是百分之七。”“啊?这么黑心?”五条皱起眉头。班车狠狠地颠了一下,两个人几乎都飞离座位了,五条又开始骂骂咧咧。夏油轻笑了一下,帮他把兜帽拉起来说:“睡一会吧?下车的时候我叫你。”五条就顺势头一歪,靠在夏油肩上,说:“你太矮了,靠着不舒服,感觉一会儿要落枕。”然后夏油啧了一声,推了他一把说那你别靠,他没动也没睁眼。不过他肯定是睡不着的,只是闭着眼在休息,所以眼皮不太老实,睫毛轻轻地随着光线和起伏震动。刘海有一点长,被帽子压住而落进睫毛的间隙。夏油是这样轻轻看着他的,然而总感觉那底下的蓝色眼睛即便没露出来,也知道他在偷看。悟的眼睛很好,夏油总觉得他能洞悉一切,而后如何处决只取决于他不在乎。不属于这个车厢,不属于人间,也不为这一切所动,没有什么能困住他,这样的人选择在我这里落脚么?我是不是他一生中的,某个节点的坐标呢?在他的眼中,我是怎样的色彩呢?这么想着,夏油也慢慢闭上眼。

班车又猛地一颠,夏油睁开眼,发现五条口水都快掉到他肩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故意有点重地在五条嘴边擦了两下,五条悟皱着眉嗯嗯唔唔醒来了,夏油把纸团塞他手里。“这什么?”“你口水。”夏油淡定说到。五条脸一下就红了,说:“怎么可能!我睡觉不流口水的!”“那,我口水。”夏油继续淡定说到。“准备下车了。”五条站起来的时候还在用纸擦嘴角,突然听见夏油“啊”了一声。“又怎么了?”五条问。“带的特产…不见了。算了,先下车吧,车门要关了。”夏油拽起五条要往下走,五条却反拽住他,说:“找啊,就这么被人拿走吗?”“车停靠这么多站了,人已经上下了几波,怎么找?”夏油揉着眉心说,“先下车吧,是我疏忽了…”五条僵持了两秒,还是跟着下车了。不…这其实不重要,但非常令人恼火,这种蚊虫叮咬一般的瘙痒,对此他确实也无话可说。夏油看上去反而似乎没有很在纠结,只是说“还好不是电话钱包被拿走”。走在车站的人群中,五条突然感觉,每个人的脚步、喧哗声都无比缓慢而清晰,如同一群挥散不去的蚊子同时振动翅膀。他拽上夏油的手腕,说:“要走就走快点。”出了车站,这个小小的镇子,却好像走到哪都差不多一个样。大概五分钟左右,天空又突然滚起浓墨,闷雷。在骤雨降下之前,他们走到目的地。坐在餐厅二楼,雨珠大到砸在玻璃窗上好像整层楼都在嗡嗡响着,沉闷而有力地敲击。这样的话对方大概要晚点到,反正夏天的雨向来都不会持续太久。趁这个时间, 点两杯饮料,夏油先开口:“你都不问问我们要见谁吗?”五条说:“所以呢?我们要见谁?”“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到过的邻居家的妹妹吗?”“是她呀。”五条饶有兴趣地往前坐了一点。“不是她,是照顾她的家仆,黑井小姐。”夏油说完喝了一口茶。“这个妹妹已经去世了。”一时间,只剩下暴雨敲窗的声音。五条微微睁大眼睛,而夏油依然很平静,接着说:“所以一会儿见到黑井小姐,不要提起这件事哦。”“…知道了。”五条又往背后靠下去。他又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意外…不过已经过去几年了,之后再给你说吧。”黑井小姐上楼了,鞋跟和裙边都有些水迹。“抱歉,雨太大了,来迟了。”她一脸歉意。夏油说:“没事的,我们也是刚刚到。”等她坐下了,夏油就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高中同学,他叫五条悟。”“姐姐你好。”五条摆出了乖巧骗人的样子。“哎呀…你好。”黑井不禁失笑。点菜上菜的时候,夏油怕气氛尴尬,还想说点什么引引话头,结果五条倒是完全不认生,马上就跟黑井聊起来。“姐姐,其实我们给你带了礼物的,但是在车站弄丢了。”他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遗憾。黑井倒是不在意,反而安慰起他来:“这是小事,车站人多嘈杂,丢东西是经常的事,不要太在意。”夏油就看着五条使劲装乖,还有点不爽。等饭菜上来了,边吃边聊,黑井又问起夏油:“高中生活怎么样?”夏油说:“嗯…学习上会更辛苦,不过交到了朋友,还算是很愉快。”“还算是?游戏你都快玩通宵了!”五条不满到。夏油皱起眉头用手肘拐他:“那还不是被你拉着玩的!”他在别人心中一向维持着乖学生的形象,被五条当面戳穿,他脸上都挂不住。“行行行,我逼你的,我逼你的。”五条故意大声说。黑井看着眼前好像在讲相声一样的二人笑了起来。“过得好就放心了。刚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那么认真努力,一定能考上更好的学校,离开这个小镇子,转眼都这么大了。”三个人都沉默了。夏油马上又问到:“那你呢,黑井小姐过得怎么样?”黑井说:“我过得也还算不错。本来从那之后,我也不再是女仆的身份了,新的工作也很顺利。”“那就太好了。”夏油说。黑井小姐似乎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不过似乎有点冒犯,所以没多嘴问。下楼的时候天晴了,他们就在楼下告别。黑井说:“以后考上好大学也别忘了回来看我哦。”“不会忘的,你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定来参加你的婚礼。”五条一脸认真地说。黑井又笑了。突然夏油说有东西落了,又折上楼去找。借着这会儿,黑井悄悄地告诉五条:“其实刚刚那会儿,你们俩突然都沉默了,我想夏油应该告诉过你理子小姐的事。一直以来,夏油尝试帮助我们。所以她的死对夏油大概对夏油造成不小的打击。在新的城市,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就太好了。”五条沉默了一会儿,说:“放心吧,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太好了。她看上去过得还不错。”边走着夏油边这样说。“是啊,她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心结了,已经很好地步入新生活。”“嗯…其实也并不是这样。生活是不得不继续下去的。而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只要开始了新生活总会慢慢变好的。”五条说到。他们悠悠地在街上走着,也不着急赶车。于是夏油接着说:“那个女孩叫理子,她的死完全只是意外。车祸。而在这世上她从小就只有和黑井小姐相依为命而已。”“所以…她没有得到相应的赔偿吗?”“…是的。”太单薄了,太无力了。夏油没有继续往下说。不公平的判决结果让他心中的火焰高涨,悲伤,愤怒?那时候他仍然觉得自己有力量改变一切,公道,正义,他能做到。不,他做不到。他诉求无门,当然必须仅一个人生活下去的黑井小姐无论是金钱还是精力上都无力再继续纠缠下去,所以他不想给黑井小姐惹上麻烦,只是想自己亲身去求一个公道。道理说不通的时候,他也想用拳头说话,想要争这个血气方刚,但是太弱小了,他就是一个小毛孩而已。什么都没做到的夏油杰,就带着折断的骨头,在小镇里悠悠地走着。十几岁他觉得他的人生都完了,不是考了98分,是59分。读了一肚子的书,惹了一身的麻烦,平凡、普通的诅咒也就这样悠悠地跟着他。他原以为自己是佼佼者的。

一回想起那种无力的感觉,夹杂着小镇的暑气,让人汗毛倒起。“热得受不了了!想吃刨冰!”五条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起,夏油还没回过神来,楞楞地看着五条。“我要买刨冰吃。你要什么口味?”见他不回答五条两手搭在夏油脸颊上,又问他一遍:“你,要,什,么,口,味?”凉凉的,有一点汗的手心,贴在夏油的脸颊两侧。阳光撒在令人目眩的银白色发丝上,蓝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双手也在逼迫他回应,无法移开视线,宝石般的凉意穿过皮肤,滴落到心里。“那我买个蓝色的,给你买个黄色的那种,然后我们换着尝尝。”五条悟就松开手,转身。夏油却突然搭住了五条松开的手。“怎么了?”五条问。“表示同意。”夏油回答。其实只是莫名的冲动,好想牵手,在老家的小镇,却突然有种要迷失的惶惶,所以好想牵手。他们就吃着一样糖水味的黄色、蓝色刨冰,漫步到车站。

五条悟仍然一字未写,起身接了杯水,翻到药箱,提上楼了。脱开外套卷起袖子,就是手臂蹭破了,他没撒谎,确实是被车撞了。只不过是因为红灯转绿灯刚起步,车速不快,而且只是摩托车,所以没什么大碍。他不是被车撞伤的,只是撞倒的时候,手臂蹭地面受的伤。非常简单就完成消毒包扎,然后他喝完那杯水,坐着。突然,他想起什么,又站起来拉开衣柜,翻出下面那个打包好的纸箱,里面有很多碟片,游戏、电影、动画,什么都有点。

新学期年级上少了人。原本五条是不太会注意这种事,不过少的这个人是和他们不错的普通班的朋友,收拾好了东西来找他们告别,主要是跟夏油告别。灰原说:“前两个学期申请补助的事一直麻烦你了,还有学习上的事,非常感谢!祝你们考上心仪的大学!”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退学,只是像在搬校区一样。夏油让他放下东西,说:“还能再想想办法的,实在不行助学贷款也是可以申请到的…”灰原却笑着说:“谢谢你夏油同学,但实在不是我一个人上学的事…家里有弟弟妹妹呢!他们大概会比我更有天赋吧!只要能让他们上学的话,说不定将来他们就会是重点班的学生。”五条一直沉默着,却突然开口:“是金钱方面的问题吗?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啊。”灰原却有点不太好开口的样子,仍然抿着嘴的笑容,说:“也谢谢五条同学的好意!但…怎么说呢?有很多问题即使用钱也无法解决呢。”这我当然知道啊!五条心里想。只是想提供一点我能力范围内的帮助…为什么要拒绝呢?当然即使还不上我也不会需要你还的。或许他的考量是对的,以他的成绩,可能真的考不上太好的大学,如果回去供更有弟弟妹妹上学,对整个家庭而已收益会更高吧…“以磨灭个人的牺牲去计算整体收益,太冷血了。”夏油喃喃到。五条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回走,边说到:“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有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是那种以个人牺牲成全整体的观点为主的人呢,当然,这是无能为力的事,现实有时就是无法顾及每个个体的存亡。”夏油回应到:“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我无法不在乎这些渺小的个体的心情。”五条说:“你也是这些个体中之一的。”夏油沉默了一会,语气似乎是轻笑一般:“是啊。”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好了,赶快回去上自习咯。再不加把劲灰原的祝福就要失效了。你小测可是又没考过我哦,第二名。”五条推他一把。

学期中的时候,天气已经变凉了。教室里只有翻书、写字和呼吸声,突然班主任敲了敲门,让夏油去趟办公室。几乎没有人抬起头来,大家都在忙着写手里的东西。五条却抬头看了一眼。说实话,相处到现在,他觉得夏油犯什么事儿他都不奇怪了。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夏油回来了,从他的表情里,什么信息也读不出来,平静地有点违和。五条忍不住问他怎么了,他回答:“没什么,家里打电话过来,以后不会再打过来了。”五条点点头,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能这么说吗?你自由了?”夏油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五条的眼睛似乎非常好,班上几乎所有人都戴眼镜了,夏油自己或多或少也有点散光近视什么的,但五条的眼睛还是那么好。夏油深吸一口气,回答到:“是的,我自由了。”五条比出鼓掌的手势,说:“恭喜恭喜,我也要努力争取自由。”五条不自由吗?夏油想了想…好像是的,他还没有得到自由,但他一定会的,夏油衷心地在心里祝愿。

冬天的时候,五条就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了,两个人挤在一起会更热乎,体感上,似乎总是夏油的体温要高一点。不过假期的时候五条要离开本地,大概要去做一些和他的家族相关的事。五条的家族家业是如此庞大,这些以后是需要由他一个人撑起来的。对此,五条表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所以对于两个人来说,都变成了一个人的冬天。夏油屋子里的那个小阳台,冬天就闲置了。因为下起雪来的时候衣服几乎不能晾在外面,天太冷,也不想去外面用锅灶,只在房间内用电磁炉和小煮锅。暖气时不时会滴水,他又放了一个盆在那下面。新年快到了,他的假期工也基本结束,用借书卡借来好多杂七杂八的书,傍晚之后,又到社区的篮球场打球,四面的铁网和杂草回荡着生锈的篮球架吱呀声,晚上回到公寓,就在花洒下面发呆。有天早晨五点多的时候被电话吵醒了,那头就说:“喂,你能来接我不?我刚下飞机。”夏油一下子坐起来,一边套衣服一边说:“你怎么回来了?算了,这个再说,现在要我过去吗?我过去大概要两小时,你能让你家里人先去接你吗?”那边比较吵,有叮叮咚咚的机场播报,拉杆箱,人声什么的,很嘈杂,“别,我家里人不知道我回来,我去你家。我就在这儿等你。”五条说。“好吧,我尽快。你吃早饭没?在机场先找点东西吃吧。”夏油一边找钥匙一边说。五条回答:“没,等一会儿一起去吃。”

五条穿的是黑色的长风衣,戴着格子围巾坐在机场的排椅上翻手机,整个人是无法靠近的气场。而正过来夏油穿的是短款的羽绒服外套、运动裤和板鞋,长发没有扎,有点散乱。五条看见他,马上站起来拖着箱子向他跑过去,然后大笑着:“你咋这样。”夏油真是无语:“你大早上五点一个电话打过来。”身上还散发着一些寒气。五条说:“外面很冷吗?要不要戴我的围巾?”不不不,当然不要,这也太怪了。夏油这么想,于是说:“不用,外面冷的很,你穿这个也太薄了,自己戴着吧。”然后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五条又笑了,说:“太蠢了。”他们又在夏油家楼下的小馆吃面。五条把汤都喝干了,然后看着夏油碗里还剩的好些,等回到公寓,夏油脱下外套之后,五条说:“你是不是瘦了?”“有吗?”夏油说。五条指了指他:“毛衣都空了。”夏油又说:“穿松了。”“真的假的,你是不是熬夜打游戏了,脸色看起来好像熬夜很久了。”“是的。”“打的什么游戏?居然不告诉我。”五条坐到他床上说。夏油把箱子拉到放间角落,然后也坐到床上,倒下去翻个身,说:“思考人生。我要睡回笼觉,你随意吧。”五条说:“我也要睡,我半夜都在赶飞机。”又坐在床边,问:“我睡哪啊?”夏油依旧背对着他,没出声,五条说:“那我睡你床上了。”夏油终于忍不住说:“这也太怪了。”“这有啥,我又不嫌弃你。”然后他脱了外套,去夏油衣柜里翻了一件卫衣套上,钻到被子的另一边躺下,说:“过完年我就走。下学期开学再回来。”夏油没回应,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们一起去买了很多食材、饮料,甚至买了些装饰品,打算做点什么过年。还买来很多碟片,因为这次五条是真的什么都没带,所以租来很多,有好几部相当精彩,是五条很感兴趣的题材,看完《银翼杀手》,五条又到夏油借来的书里翻到原著看,看完《I,Robot》,又开始对人工智能的发展感兴趣。夏油是什么题材都能看,有时候看了一些节奏比较慢的电影,五条会兴致缺缺,甚至睡着,等醒过来的时候,又发现夏油盯着屏幕流泪,直到晚上吃饭,夏油似乎还沉浸在回味里。本来想了很多菜式,但是新年的时候就是杂七杂八地煮了一锅,又煲上白米饭。吃得正欢,两人又拿出啤酒罐碰杯,喝了一口,五条就把碗放下,脑袋一歪睡过去了,脸到脖子,甚至身体都在泛红,这才知道他原来有点酒精过敏。

夜里收拾完之后,外面开始有人放烟花了。夏油坐到床边,俯下身问:“外面放烟花,要看吗?”五条说:“嗯,要看。”然后裹着被子起来了。推开阳台门,冷风灌进来,把两人的刘海都吹开了。夏油自己拎着啤酒罐,买的饮料是汽水,啤酒,都没法加热,只好接了一杯热水给五条,两人趴在栏杆上。砰,啪,五颜六色的烟花一声接一声地向着夜空奔过去。五条突然开口道:“你这几天睡得还好吗?”夏油说:“还可以啊。”夏油抬起罐子喝了一口。五条又继续说:“感觉你没之前能吃了,你是不是肠胃不好?”夏油说:“没这回事。话说我在你眼里有多能吃啊,不是就正常吃饭吗?”五条说:“你不知道吗,如果要去吃自助餐绝对会带去的人第一名,投票公认的。”“哈…什么时候投这种票的你们…”夏油又趴回栏杆上去。风吹过了,五条的脸上又没有那么红了。罐子已经空了,夏油问:“什么时候走?”“明天中午的机票。”“嗯…”烟花又断断续续地升起来,砰,啪。“新年快乐。”“嗯,新年快乐。”

走的时候,五条穿走了夏油的一件卫衣,然后觉得那边太无聊了,就挑着把这些碟片带走。未来、科幻向的他尤其喜欢,喜剧也喜欢,他看睡着的那些就不带了。夏油又捧起来说:“你要拿就都拿走吧,我这儿地方小不好堆东西。”五条说:“我又不看,就放你这里吧。”夏油说:“你就装走吧,当催眠用。”五条也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就说,行吧,我再拿两个走。“这下你晚上又要思考人生了。”五条说,“不用送我了,开学见。”夏油想了想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关于悟的未来,他看上去朝气蓬勃。所以最后他只能说:“开学见,加油。”五条悟又忍不住笑了:“加什么油,跟谁说呢!什么事对我来说不都是小菜一碟?”也是啊,夏油也抿着嘴笑了一下。然后站在楼上看着五条拖着行李箱,跨出铁门,又回头来跟他挥手。

最近,未来的景象变得相当模糊。夏油杰几乎能梦见自己走在潮热的小镇上,年龄未知,身份未知。柏油路融化了,粘住鞋底,就这么一拖、一走。越走,越迈不动步子,越走就越害怕,太想离开这个小镇,却越来越慢…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他不禁问自己,要多强大才足够?身边的人都变成雪花,从天上降落到满头大汗的他的脸颊上,微微清凉,然后又滚落到滚烫的柏油路上,变成一缕水汽。他醒过来,凌晨三点多,喝了一口水,推开阳台门,这里风雪呼啸。

新年过后,他又继续着自己的兼职工作。就在假期快结束时,他第三次在做学习辅导的家庭中见到了住在地下室的两个女孩。自从知道这件事,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想要看见更多,第三次他已经可以笃定这两个女孩不是被生活在这里的。他跪在地上,牵着两个女孩的手说:“我去找他们商量,我来收养你们两个。”女孩说:“我们已经被卖掉了,明天就会有人来接我们。”“那就报警。”夏油这么想。“没事的,我会带你们出去的。”他说。没有光亮的地下室,身上、脸上都是污渍的两个女孩,只有眼睛微微地能看到一点光亮。单衣,没有鞋子,轻轻回握了夏油的手。

夏油想,我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首先我要想办法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把她们两个带出去,任何谈判都得在那之后进行。至于如何抚养两个女孩,他大概有点头绪,也许他可以去请黑井小姐帮忙。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打开,是那个男孩将他父母带过来的。那对夫妻警告夏油不要多管闲事,而夏油此时也没有动作,没有松手,也没有往前走。于是男孩说到:“这是我家的东西!”伸出手来,要拽两个女孩。夏油猛地拍开他的手,男孩的父亲暴怒地冲过来,把夏油按倒在地,母亲则快步过来,想要牵走男孩和两个女孩。夏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但是他没有感到眩晕。即使他从来没有预想过肢体冲突的产生,身体却如此平静自如,仿佛一切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女孩激烈地挣扎,扑过来拽住男人的裤脚,夏油立即掰开掐住自己的手,翻过身来,重重挥下一拳,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血肉和骨头在他手下碎裂的感觉。我已经成长到如此力量了,第一次体会到,我已经成长到如此力量了。

女人和男孩都吓坏了,从身边拾起任何东西向他砸去,都阻止不了他,男孩跑去找来水果刀,女人立即拿起刀指着两个女孩,大叫要夏油停手。夏油转过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扑过去按住女人手中的刀,第一次——清晰地听到,在这种速度下,风是什么声音。他徒手和女人争夺刀的同时,男人又爬起来从背后猛地勒住他,在他挣扎中,女人刺中他的右肩,他仍然没有松手,握住刀刃一点点推开,男孩想要过来帮自己的母亲,却被两个女孩扑过去压在地上。夏油快要窒息了,刀刃就这样一点点从他的肩膀离开,又一点点陷进手心,碰到骨头。

他想起那时候他走在小镇上,觉得他的人生都完了。

这会儿他也想着,是啊,我的人生都完了!他蓄足了力,一脚踢向女人,女人瞬间撞向门框,又是那种血肉碎裂的声音!他把刀完全从身体里拔出来,刺向勒着脖子的手臂,在松开的瞬间又转过身来,连刺数刀,任何部位,直到男人完全脱力倒下。目睹这一切的小男孩,已经完全无法动作了。两女孩还死死压着他,夏油转过身来,向两个女孩伸出手。女孩们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松手,夏油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说:“没事的,没事了,过来吧。”然后她们跑向夏油。夏油牵着她们,从地下室的阶梯往上走,一点一点地看到白光。两个女孩眯起眼睛,适应不了,而光穿透夏油全身的时候,他感觉到嗡地一声,视听、紧绷的肌肉,都恢复了,这才低头看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血污。“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而两个女孩拉着他的手,说:“没事的,我们不怕的。”

他找来了房子里的衣物给两个女孩穿上,用所有能用的东西清理了他们身上的所有痕迹,简单处理了伤口,至少不再渗出血来。走到房子门口,他试着抱起两个女孩,但已经没有力气。他回头看,屋子里并不杂乱只是地下室出口,拖着长长的血迹。三个人走在黄昏下,公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走不动了,他的手缠着纱布,努力地找出一些零钱,带着两个孩子搭了公交车,回到公寓。他找到银行卡,问两个女孩,要不要休息,她们说不用。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阳台的铁架子上,还晾着床单和裤子,电磁炉,小冰箱在书桌下面。书架上还有这个假期没归还的书籍,被子也没叠。鞋架上还有一双他本打算刷的球鞋,黑色的,带有蓝色条纹的球鞋,和悟是对称的,悟有一双白色的,带有红色条纹。就在这一瞬,疼痛的感觉才恢复——身上所有的伤口的疼痛,都叠加在这一刻在身体上流动起来…他转身跨出一大步,锁上门,又看了一眼门口的芦荟,想着,芦荟好活,没人管也没关系,然后拉上两个孩子下楼了。

他取出所有的钱,装在两个女孩身上,拉着她们走到警局附近。他再一次跪下抱住两个女孩,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要走了。”接下来…接下来怎么办,我不知道,对不起。女孩再一次告诉他:“我们不怕的。”

看着女孩们走进去之后,他拨通了五条的电话。“你回来了吗?”他问。那头答到:“当然啊,明天就开学了。怎么了?”沉默了一会儿,夏油说:“要不现在出来见一面?”“现在吗?明天不就开学了么,在学校见不行?有什么急事吗?”五条问。“没什么,就现在出来吹吹风。”他回答。“那…好吧,去哪?”“就那个人工湖吧。”

湖边风还挺大的,他们俩就这么并排坐在湖边大坝上。鱼腥味,水珠,都夹杂在风里,黏在人身上,很不舒服,五条悟紧了紧外套,不耐烦都写脸上了。夏油站起来,在路边摸索,摸到几块石头,递给五条。五条将手臂甩出利落的弧线,石头在水面上快速弹跳、飞行,去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嘴角上扬,转过来对夏油挑挑下巴。夏油用尽全力,身体带动手臂甩出一点幅度,石头缓慢地,长长地划过几道弧线,没有水花地沉下去了。五条笑嘻嘻地说他是笨蛋。“你看好了,身体往后倾斜一点,石头与水面成一个很小的角度,尽量平行,手腕要同时发力,才能让它转动起来。”说着,五条又甩出一记水漂,比上次飞得还远。夏油看着他。

好一会儿,夏油摸出烟盒。外面有层塑料纸还没完全撕开,不过盒子湿湿黏黏的。五条悟看他没什么精神,也坐下来,捞捞口袋把打火机掏出来给他——这外套是他从夏油那里顺的。夏油深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星子一亮一灭。突然他开始安静地流泪。直直地均匀地往下落着。

啊呀又来了又来了…就跟当时半梦半醒看见他看文艺电影一样。想东想西,思考人生…好想把他一脚踹下湖去。五条悟这么想着,转过头,目光放在湖面上,重重地长叹一声。不过他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把揽过夏油的肩,说:“外套借你一半。”夏油破涕为笑,说:“没记错的话这外套是我的吧。”五条才瞥见他手上缠着纱布,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夏油说:“我骑车把人撞了。”五条一下扶住他的肩膀。他吃痛地皱了眉头,五条上下看了他一圈,说:“你没事吧?”夏油回答:“我没事。”五条停顿了一会儿,问他:“你…你是把人撞了吗?你就骑个自行车能把人撞成什么样?还是说你撞到豪车了?没事的…多大点事,我罩着你呢…先去医院看看吧。”“没事,不用去。”“不行,你脸色看起来很差,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五条站起身来要拉他走。“别…拜托了,别管我。”他低着头,五条看不清他的表情,有点恼火,问他:“那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夏油回答:“就坐会儿吧,马上就走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吗?”“嗯,已经差不多吧。”五条叹了口气,又坐下了。良久沉默,湖边的灯光一闪一暗。分开之前,五条说:“有什么麻烦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告诉我。”夏油站在背后挥了挥手。

第二天一早开学,新闻早都到处都是了。五条悟没去上学,他去了夏油的公寓,那里早就围得水泄不通了。因为他们俩平时关系很好,说不定会被叫去做调查,老师很担心五条悟的状态受影响,不断地打电话给他,打到他家里。其实他家里早都办好读大学的事了,面试、考试什么的早都过了,本来该参加高考的是夏油杰。老天啊,五条悟心里想,谁来管管他。

震惊全市的恶性案件,关于这一家如何惨死,剩下一个吓得精神失常的孩子,惨死于谁之手,人人都知道了,不过夏油杰消失了。

两天前,已经高中毕业,在国外上大学的五条悟,凌晨收到一个陌生电话。是陌生的女声,他本想挂断,却听见对方说:“夏油大人说,遇到麻烦就打这个电话找你。”听到这个名字,五条便清醒无比,马上订机票回国。电话里,女孩告诉五条她们的身份,以及现在,在孤儿院的她们,得知有人要收养她们,正是当初要买走她们的买家,所以她们才找到五条。五条没问她们夏油在哪,她们也没提。

知道这一切后的五条悟,在飞机上思考着,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他疯狂地幻想过,如果两个人开一张车逃走,那还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一起跳崖,一起跳进坟墓,甚至一起转生化蝶。太笨了,真的。说不清是夏油杰跑得太快,还是五条悟跑得太慢了。

当初伏黑惠是他从禅院家接过来的。这次他真的很想赤手空拳地去,就这么抢过来,但未来还很长,无论是菜菜子、美美子,还是伏黑惠、五条悟的未来,都太长了。他还是联系到买家,出了双倍价格。

至于照顾女孩子的事,他联系了黑井小姐,作为委托方,委托黑井小姐重新成为女仆,照顾由他收养的两个孩子。办理完所有手续之后,他开车把三个人送到五条家名下的一处闲置的房子,然后把车和车钥匙都留给黑井,说自己不着急回学校,打算先家看看。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所有被他封死的回忆一点点冒出来。周围的景色变得淡薄,他甚至能感觉到曾经和夏油一起并肩走在路上的感觉。城市的道路宽敞而平滑,与小镇的道路那种黏腻、崎岖不一样,可那种感觉就像解冻的幽灵一样跟在身后。

突然他想起什么,迈步跑起来,想要踩住人行道绿灯的尾巴。送外卖的摩托车刚起步,他就是这样被带倒的。外卖员无措地看着他,毕竟是他闯红灯在先。他又爬起来,外卖员看他没什么事,自己又赶时间,说了一句:“再急也别闯红灯啊。”就走了。五条悟还站在马路中间,车流已经开始响起催促的喇叭声,他又悠悠地走到马路对面。再往前走两步,就到那个人工湖了。一阵风吹过,本来是死水的湖面泛起波光,倒映在上面的云和落日四散离开。

“如果是你就做得到吧。”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大脑突然被这句话击穿,是夏油的声音。是的,我能…我轻易就能。我太强大了。我轻易就能帮所有人。可是我做不到…去捞起湖面上那个的影子,被小石子击碎,随着水波散去的影子。

然后就浑浑噩噩地到家,看看伏黑惠,处理伤口,上楼,坐在房间里翻碟片。这一两年间一直不敢打开这箱杀人犯留下的影像资料,也一直不愿处理掉这箱失踪好友留下的观影记录。当时他确实被各种方面问了很多,关于此人是否有动机,平时是什么人,是否有人格缺陷等等,甚至对五条悟提出保护,怀疑他受到夏油杰的胁迫。他那时一一如实回答,做不到编撰什么,夸大什么,辩解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他是不是突然性情大变?我不知道…对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我朋友,而我是他的朋友,唯一一个。他拾出这些碟片,不想任凭记忆的潮水冲破思绪的封印,然而确实没有,只是手不受控制的想要抚摸那些有划横的塑料壳,情绪如流水一样蔓延到四肢。突然,他一顿,摸到了放在最底下的几张,最后夏油杰塞给他,他不情不愿带走的碟片。这几张他确实没再看过,所以已经没什么印象,到底是什么内容。他的心情又平复了一些,好像找到了彩蛋。直到他举起最后一张DVD,

名字叫做——《情书》。

他打开盒子,里面飘出一张纸片,是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带格线的。手臂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不知道是因为伤口还是脱力。捡起那张纸片,正面是一片空白,于是他缓缓地翻到背面。

也是一片空白。

可是这张纸一定是有人撕下来放在这里的,这个本来一辈子都不会再被打开的盒子。

纸片在手中燃烧起来,化作一团影子,在火焰中摇晃,拖着刺人的高温和光在人工湖边摇曳,湖面一片平静,突然火光疯狂地向五条悟奔跑而来,最后在他眼前散开了。

那时他睡着了,睁开眼睛时看到一个犯青春病,正伤春悲秋的少年留下眼泪。此刻闭上眼睛,却被那低落下来的眼泪烧得眼眶酸痛。

小镇上那粘住脚的融化的柏油路,大概就是你烧化的。五条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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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欢老师的文!!有种说不上来的惆怅感,像是缭绕在心头的雾一样,抹不去挥不开,寂寥又悲伤。老师的文就如同老师的画一样,都有种宁静的感觉(呃啊,词穷了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orz),很喜欢这种风格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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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种值得反复品味好多遍的文呢,看的时候有种好强的无力感,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成为了导火索,他们的性格注定了他们每一步的选择……

啊,有种宿命的无力感,老师的笔力好强!感觉好伤感,两人注定走不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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