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味养父子
·夏是父
·2.5w已完结
十三年前暴雨夜,夏油杰捡了个奇怪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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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暴雨夜,夏油杰捡了个奇怪的小孩。
夏油杰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还没亮。
他披了件衣服,起来看了看,家里空空荡荡的,空气里还浮着股很淡的潮气,估计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雨。
五条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又或者根本就彻夜未归——他回想了一下,昨晚睡前也的确没听见对方回家的动静,便不再管。左右那小子现在正是叛逆期,乱七八糟的想法越来越多,还成天在外头鬼混,他管不了也不想管,干脆放养,还省心省力。
他将咖啡机插上电,设置好模式启动,接着拿过遥控器顺手打开电视。频道里早间新闻刚播完,正赶上当天的天气预报。
“……台风‘座头鲸’预计将于今日夜间登陆,请市民朋友做好准备,避免出门……门……”
电视信号受到影响,画面噼啪闪烁了一下,继而又恢复正常。夏油杰抬头看了一眼,屏幕里女主播化着淡妆,肤色白皙、眉眼精致,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身后的气象云图正好切换到了沿海位置。图上巨大的白色漩涡已经距离陆地很近,周围海洋的颜色蓝得发黑,衬得漩涡越发惨白,在图片下方则标注着“座头鲸”的字样。
夏油杰皱了皱眉,想到什么,还是拿出手机,打开联系人列表,熟练找到一个人名,拨打出去。
半分钟后,他放下手机,扬声器中传来规律的忙音。
不是没人接,是被手动挂断了。
手机屏幕因长时间未操作自动熄灭,夏油杰没再拨,翻手将手机扣在料理台上,往平底锅里打了一个鸡蛋,在蛋白质变性的滋滋声中,旁边的烤面包机里噗地跳出两片吐司。
夏油杰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煎蛋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五条悟回过来的电话。夏油杰接起来,懒洋洋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过来。
“喂,杰?你刚刚给我打电话?”
夏油杰嗯了声,问他:“你昨晚没有回家?”
另一头的年轻人笑了声:“回了,不过那会儿你已经睡了。”
“是吗?”夏油杰不置可否。
他不多寒暄,得到了回答之后也不去纠结答案的真伪,直接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台风,你记得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知道啦——杰,你用不着这么操心。”
拖长了的尾音听上去不怎么正经,夏油杰听见对方周围隐约传来的嘈杂喧闹的笑声,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我说你……撒谎也该撒得漂亮点。”他慢慢搅着咖啡,“而且按照我们两个的关系,你应该叫我父亲。”
“知——道——了——,父——亲——大——人——”
夏油杰摇摇头,挂断了电话。
·
夏油杰第一次遇到五条悟是十三年前,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一条断头巷的巷口。
彼时暴雨滂沱,他撑着伞从巷口走过,就听见从里面传来的闷哼声。
深夜、暴雨、断头巷,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夏油杰本想置之不理,但他仅仅往黑暗中瞥了一眼,正准备离开,就隐约看见巷子里亮起了一抹朦胧的微光。
很奇怪,明明暴雨夜乌云蔽日,不见星月,那条巷子里漆黑一片,却在这时候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小片雾气似的光。
夏油杰的脚步一顿。
他看到一个小孩从里面走了出来。
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衣服,浑身上下被暴雨浇得湿透,灰黑的泥点溅在身上后被雨水冲开,化成了一片片污渍染在衣服上,又脏又狼狈;但如果只看他站在那里的姿态,却又能感觉到极端的冷漠,就好像周遭的环境、自身的情况都完全无法影响到他。
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夏油杰微微一怔,就在这时,小孩抬起了头,露出了刘海下的一双眼睛。
蓝色的,像是晴空,即便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下,夏油杰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他鬼使神差地问道,“小孩,就你一个人?”
“里面发生了什么?”
小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夏油杰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说道:“有人死了。”
夏油杰眉心一跳:“你干的?”
小孩没有说话。
夏油杰垂眼看着他,小孩回以冷漠的目光,过了片刻,夏油杰叹了口气,慢慢朝他走过去。
圆形的阴影将小孩覆盖其中,他抬头看夏油杰,夏油杰偏头冲他笑了笑:“别这么看我,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未成年人淋雨。”
他把小孩送到警局,自己跟着警官去登记信息,等他回来,就看见小孩裹着过大的外套杵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留在这边负责照顾他的女警官则一脸难色。见到夏油杰后,她连忙迎上来,压低声音问他:“夏油先生,这个孩子……是不是有语言功能障碍?”
夏油杰讶然:“应该没有的,我之前也和他简单交流过。”
“但无论我们问他什么,他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夏油杰沉吟片刻,道:“也许是在陌生的环境比较紧张?以往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女警官也不确定。
夏油杰想了想,说:“让我试试吧。”
休息室的门重新被推开,夏油杰将一杯热水塞到小孩手里,在他对面坐下来。
其间小孩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就连手指碰到滚烫的杯壁都没移开视线。夏油杰见状皱皱眉,又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握法,让他抓着杯柄,然后回忆了一下刚刚从警官那儿背下的流程,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孩,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话音落下,就见对方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悟。”他生涩地吐出几个音节,继而看着夏油杰,更流畅地重复了一遍,“五条悟。”
他似乎失去了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接连几个基本问题都没有得到有效答案,夏油杰问到一半就没再继续,起身开门出去。
另一边的警官也从监控室出来,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五条悟一眼,对夏油杰道:“他的情况看上去有点像是失忆,不过目前无法确定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暂时性的,只能等医生的诊断结果。明天我们会请专业人员来看看,之后看情况……如果短时间找不到他的父母,会把他送到福利院,到时候通知您吧。”
夏油杰点点头,道了声多谢,记下这边的联系方式,撑起伞走进了雨中。
·
按理来说,这本该只是一次简单的救助,事情在他将人送到警局后就该结束了,但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暴雨夜里,他透过客厅的窗户却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
是五条悟。
他站在路灯下面,水幕似的雨打在他身上,溅起的水花被灯光一照,如同一圈氤氲的雾气。
那一幕堪称诡异,特别是他仿佛能够察觉夏油杰的视线一样,在夏油杰看过去的时候,他也微微抬起头,朝夏油杰看了过来。
邪门。
夏油杰暗自咂舌,不过还是开门出去,走到路灯下,蹲下身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五条悟没有回答,夏油杰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自己找过来的吧?
这个念头太荒谬,出现的一瞬夏油杰就暗自摇了摇头。他打量了一番这个古怪的小孩,还是先把人带回了自己家。
那时的五条悟还不太好沟通,夏油杰废了不少力气才弄明白他是想跟着自己。夏油杰感觉很奇怪,他问五条悟究竟有什么目的,五条悟说想让他收养他。
夏油杰觉得很有意思,道:“想找父母的话应该祈祷警局的工作效率高一点,想找养父母的话应该在福利院呆着,有大把的给你挑,而不是到我这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养一个小孩。”
然而五条悟并没有被成年人的气场镇住,他很笃定:“他们不如你。”
夏油杰笑了:“你才多大,能看出什么?”
“总之一定比你以为的多。”
夏油杰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是五条悟的状态更令他意外。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的缘故,他的神态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灵动了许多——更准确地说,就好像他……“活”了过来。
但这也仅仅是令夏油杰心生惊讶,并不足以改变他的决定。
“明明有那么多人愿意收养一个孩子,而你——”他示意了一下,“身体健康,长相也足够令任何一对夫妇喜爱,何必一定要我?”
“因为安全感啊,在你这里我感觉比较安全。”
夏油杰眉毛一挑,就冲“安全感”这个词,他就知道这小子绝对不是傻子,搞不好还相当聪明。他头疼地揉着眉心,还是说不行。
那天晚上直到最后,夏油杰都没能成功劝说五条悟放弃做自己的养子,到最后他索性也不再劝了,只说了一句别指望自己照顾他,便摆摆手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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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当时夏油杰之所以会默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这小子不可能轻易放弃。他隐约能感觉到,就算他把人送走,很有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出现在他家门口,他不想成为邻里间的谈资。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夏油杰逐渐心生疑窦,为什么当初那个自闭儿童会长成现在这样,轻狂、不驯,偏偏又聪慧而俊美,随到哪里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从五条悟进入学校的第二年开始,夏油杰就被迫开始帮他处理一系列“突发事件”,打架、逃课、顶撞老师……五条悟基本上把能犯的事都犯了一遍。而夏油杰明明说过他不可能照顾人,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
有次他出差回来,飞机刚落地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学校,在班主任办公室里呆了半个小时,才知道原来是同年级有个女生暗恋五条悟未果,伤心之下被家长看出了端倪,只得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之后那两个奇葩的父母就找上了他的班主任。
夏油杰捋清来龙去脉后已经没脾气了,他和对方家长唇枪舌战半小时,最后成功占据了上风,不过他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却一脸菜色,毫无喜悦之情,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猝死了。
当时五条悟就在老师办公室外等着他,即将成年的年轻人抱着手靠在墙壁上,没穿外套,黑色的短袖的下摆扎在裤腰里,露在外面的小臂上贴了个创可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架弄伤的。
“你今天可以不来的,杰。”他说道,“是他们无理取闹,没必要浪费时间。”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提醒他注意一下基本的礼貌,不要直呼自己的名字,然后道:“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五条悟想了想,说:“那我可能已经走了。”
反正他是不可能站在那儿听那些人的废话的。
夏油杰就知道是这样,否则也不会每次都闹达到需要他来处理。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回家吧。
回家路上正值下班高峰,车水马龙,到处堵得不像话,车队歪歪斜斜地排满立交桥和公路,车一次往前挪米不到就得停下来等。在车又一次停下来后,夏油杰叹了口气,摇下车窗,点了根烟。五条悟看了他一眼:“抽烟有害健康。”
“偶尔一根。”
“你烟盒都空了。”
“……”
夏油杰将烟按灭:“你有这功夫管我,不如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如果你不给我惹这么多事,我也能少抽两根。”
五条悟莫名:“她暗恋我是她的事,我也能管?”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老师都说了,你明知道人小姑娘喜欢你,还天天吃人家给你带的甜食,弄得她一直误会你对她也有心思。结果谁知道等她来告白,你两嘴一抹又把人拒绝了,而且说话还一点都不客气。要不是被你惹急了,她也不至于被父母看出不对来。”
“我哪知道她喜欢我?”
“你不知道?”夏油杰一哂,他见过的年轻人多了,想当年他自己也是受人欢迎的那种类型,因此他很清楚暗恋者的状态有多明显,他们的眼神、表情乃至措辞的语气都与其他人有微妙的区别,以五条悟的本事,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五条悟摇摇头:“她又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他开玩笑道,“难道我还能读心不成?”
夏油杰一怔。
最初的时候,没有人察觉异常。
只是五条悟的反应偶尔会慢上半拍,特别是在一些“本不该犹豫的时刻”。
五条悟刚来时,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独居,平日里喜欢在阳光好的时候到院子里晒太阳,五条悟遇到过她几次,每次都会被对方塞两颗糖。后来就算偶尔在路上碰到了,也会主动过去说两句话,看上去倒像个乖孩子一样。他长得好看,脑子聪明,要是想讨人喜欢,就算是为了两颗糖都能把人哄得喜笑颜开。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那个老人,直到某天早晨来了一辆黑色的车,几个殡仪馆的人从里面抬出了一具沉重的棺材,才知道原来那个老太太去世了。
他们作为老人生前有过交集的友人参加了她的葬礼。葬礼上她的亲属哭得很伤心,夏油杰带着五条悟站在人群中,却发现他的养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
他起初以为是熟悉的人过世让五条悟心里不舒服,便想着安慰他一番,谁知对方却忽然说,这些人在这里站着有什么意思?
“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呢?想埋人的话挖个坑就可以了,用不着这么多仪式的。”
他懒散地靠着夏油杰的肩膀,细看之下会发现他的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无趣。夏油杰本想说什么,但在注意到他的眼神后,又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反而是五条悟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几乎立即就反映了过来。
“我表现得不对?”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不是不对,人和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有不同的体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只是……”
“啊,我明白了,我应该和他们一样,表现得伤心一点,对吗?”
夏油杰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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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第二次在五条悟身上感觉到这么明显的违和感,他忽然就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暴雨夜,那时五条悟站在巷口和他说话的状态,就和这个时候很相似。也是在这时候,他意识到五条悟似乎有点奇怪,或者说,迟钝。
这种迟钝在五条悟身上是非常违和的,因为以他展现出的智商,即便跳出同龄人的范畴,他也能与成年人匹敌,所以当他在一些小事上产生迟疑或者表现出与常人不同的反应时,便显得更加突兀怪异。
夏油杰对这种异常格外在意,为此特意带他去过不少医院,但是医生详细检查之后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甚至大多都断言他的身体其实相当健康。
最后夏油杰带他去找了了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医生。那个医生和五条悟单独谈了一个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才让夏油杰进去。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翻看自己的问诊记录,最后却得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结论。
“他似乎是在学习。”她对夏油杰说道,“而且参照的对象应该是你。”
“我?”
“对,很奇怪。”心理医生皱着眉,“一般来说,人类的学习行为会伴随终生,而且由于所接收信息来源的广泛,我们往往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对所接触的所有事物进行学习。基本上不可能仅仅参照一个个体……但根据他表现出的情况,我只能做出这个解释。”
“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目前来看应该不会,只要你尽量避免一些负面的反馈。”
心理医生笑了笑,她看了眼五条悟,似乎还有点惊奇。
“你也不用太紧张。从我们聊天的过程来看,他应该非常聪明,没想到在他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说他是主动找到你的?”
夏油杰点了点头。心理医生了然,笑着说道:“那说不定当时真是他自己找过去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夏油杰朝她点点头,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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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结论有点奇怪,但有了答案之后,夏油杰的忧虑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在他看来,以他为参照总比以其他人为参照的好;而且按心理医生说,这种参照个体学习的行为是会随时间逐渐减少的,当五条悟学习到了足够的东西后,他便会自发停止这种行为,届时他对五条悟的影响也将降到正常水平。
而此后发展也正如心理医生所说的,随着五条悟在他身边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少出现那种奇怪的“钝感”,这无疑让夏油杰彻底放下了心。
T市是沿海城市,气候潮湿,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雨,剩下的时间里则常常被淹没在浓重的雾气中,因此这座城市大多数时候都是阴沉而灰暗的。
夏油杰听说有统计数据显示,在T市集中分布着大量心理医生,因为这里的人比其他地区的人更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简直是地狱笑话。不过夏油杰从没有放在心上,就他本人而言,他觉得就算自己哪天罹患心理疾病,大概率与气候无关,反而更可能是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的。
毕竟不是每个同龄的、单身的上班族都要负担一个上蹿下跳的小鬼的日常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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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从人流稀疏的街道上缓缓驶过。
夏油杰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放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面塞了好些文件,有几份歪歪斜斜地从边缘露出来个标题,依稀可见“开发”、“规划”相关的字眼。
T市西部沿海有个正在投资建设的旅游度假区,他们公司负责其中一个片区的规划设计。现在项目已经进行到了收尾阶段,所有人都不敢放松,就怕临到最后还出什么岔子。今晚有台风,他们老板怕那边项目受影响,一早就联系夏油杰,让他过去看看,顺便汇报一下项目的进展情况。夏油杰本不想在休息日加班,但奈何是顶头上司的要求,只得草草解决早餐从家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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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穿过城市,驶向人烟稀少的郊外,周遭的车辆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这一辆孤孤单单地行驶在公路中央,最后停在一处空地上。这里还没开发完全,除了一条临时修建的公路,周遭都是光秃秃的石头,零星分布着几个小屋,不过也没人住了。
自从这里被开发商承包后,为数不多住在海岸的渔民大多已经陆陆续续搬走,只剩下几间破陋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拆除。
车门一开,咸湿的海风就一股脑灌进车里,夏油杰拿过公文包,紧了紧领带,临要下车忽然想起什么,用手机给五条悟发了条短信说自己中午不回家,让他自己解决午饭,然后才从车上下来。不远处就是海岸线,依稀可见未封顶的建筑上支着的钢筋。
绕过围挡进去是一片工地,随处可见堆放的建材和工具和灰扑扑的工人,他们匆匆搬着各式工具在半成品建筑间走来走去,看到夏油杰时纷纷回头,似乎在奇怪怎么会有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出现在这里。
没过多久,工地的负责人闻讯赶来。他殷勤地将夏油杰请到了休息的棚区,搓了搓手,笑着试着探了个口风:“夏油先生,您怎么来了?”
夏油杰说他只是过来看看进度怎么样,顺便提醒他们注意今晚的台风。负责人听完松了口气,连连道谢,说早上还真没注意气象预报,要不是夏油杰提醒,晚上肯定要出大乱子。
“平时晚上都要留人守夜,但如果是台风天那万万不可以,还好您来得及时,我会通知他们早点下工的。” 负责人说道。
“如果进度还可以的话,也不用等到下午,今天就给大家放个假吧,休息日就好好休息一下。”夏油杰说。
但负责人闻言却有点犹豫,夏油杰笑了笑。他在组里是负责前期沟通计划的,项目实施落地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对这里的情况说不上很了解。因此在看到负责人的反应后虽然觉得有点微妙,但并没有想太多,说带着他在这里看一下就可以了,平时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来。
负责人勉强挤出个笑,找了个安全帽给他,按他说的带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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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还在施工时间,不过因着气候潮湿并且近海的缘故,倒没有太多的尘土。夏油杰跟着看了几个核心建筑的施工情况,觉得推进得还可以,听负责人说也确实在按照计划不断建设,便点了点头。
基本完工的片区离他进来的地方比较远,夏油杰跟着负责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但当他站在比较远的地方看过去,心底却忽然浮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空旷的圆形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美人鱼喷泉,广场边相对矗立着两栋建筑,分别是游客中心和儿童乐园,建筑外形在设计上融入了不少海洋元素,兼具美观和实用性,但此时乍一看过去就却似乎和预想的有些出入。
夏油杰说不准是哪里不对劲,便问负责人能不能走近些看。
负责人局促笑笑,说当然没问题。
走到游客中心附近,夏油杰抬头看着这栋刚完工不久的建筑外墙上稀稀拉拉爬上的藤壶,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有问题。
——太旧了。
明明应该是刚修好的房子,它们却已经像是在这里风吹日晒了十余年甚至更久;再回过头,游客中心门口的美人鱼喷泉雕像表面也被腐蚀得凹凸不平,地砖的缝隙中塞满了深绿色的海藻,仿佛这里不是个即将开业的旅游点,而是一片被废弃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残垣。
夏油杰皱起眉。
“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人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清楚具体原因……这里是上个星期建好的,因为除了这些大型建筑和装饰之外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我们也没留人看守,谁知只过了不到三天,就被腐蚀成了这样。”
“没有试着处理过吗?”
“当然处理过!但问题是没有用啊!我们头天将那些该死的海藻处理了,又给外墙重新上漆,还特意喷了抑制它们生长的药水,但到了第二天一切又恢复原状,甚至腐蚀程度还在加深。
“您过来的时候看到外面那些民居了吧?据说那些房子其实也没修起来多久,但现在都成那样了!我在附近打听过,那些人拿了钱搬走的时候可一点儿舍不得都没有,大概早就知道这里有问题,一有机会就赶紧跑了。”
负责人啐了一口,面色难看。
“我琢磨着,这些房子出问题大概率是建材的毛病,之后最好先找到不会被腐蚀的材料再重建,不然恐怕还是白费力气。”
夏油杰点头:“知道了,我会和上面说的。”
他说着转身要走,但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身形一顿,陡然转了回去。
负责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夏油杰盯着游客中心空荡荡的大厅,迟疑道:“我刚刚好像……看见里面有个人?”
“人?怎么可能?”负责人笑起来,“这片开发区早就没有居民了,这个广场最近邪门的传言又多,附近的工人没事也不会来这里瞎逛,更别说躲进这两栋房子里……”
“你说这里有邪门的传言?”
负责人一顿,含糊道:“大概就是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之类的……嗨,都是瞎说,您别放在心上。”
夏油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从我来的时候开始就很紧张,看来这里的问题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啊。”
负责人笑笑:“您哪里的话……”
夏油杰摆摆手打断了他:“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不过我现在要进去看看,你呢?”
负责人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沉默地矗立在面前的房子,脸上瑟缩之意一闪而过,夏油杰了然:“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说完转身就往空荡荡的游客中心走去。黑暗的大厅如同巨兽之口,等着吞噬一切靠近的人,在他即将踏上台阶的时候负责人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夏油,夏油先生!等等!”
夏油杰回过头:“改变主意了?”
负责人疯狂摇头:“我建议您别进去了,真的不是开玩笑,会出问题的。”
“看来你还知道很多,愿意说说吗?”
负责人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垂下头来,妥协了。
他告诉夏油杰,这里刚修好的时候,其实是有人看守的,但是那个人仅仅只看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离奇消失了。他们派人将这附近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最后还是警局的人找到了他们,说有人报案,在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公路边发现了那个看守者的尸体。
尸体面部表情狰狞,但身上没有明显致命的伤痕,法医解剖后,发现心脏出现心肌纤维撕裂和大量出血的情况,也就是说,他似乎是被吓死的。
之后警方采集他鞋底的泥土做了成分检测,认定他是自己徒步到的死亡地点。
“但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横跨几十公里出现在海岸线的另一边?”负责人表情崩溃,脸上带着神经质的恐惧,“这件事很快在工人间传开了,渐渐有传言说,他是在这里撞见了什么东西,被吓疯了,这才不要命地跑了一整夜,最后死在了路边。
“所以夏油先生,您真的不要进去了,我是为您考虑。就算,就算您实在好奇,也得多找点帮手才行啊!”
负责人自认已经将事情描述得足够匪夷所思,然而夏油杰却只是露出了片刻的沉吟之色,而且很快就收敛住了。
“我知道了。”他说完抬脚就迈上了台阶,“还是和之前说的一样,要是你不愿意的话,可以在外面等我。”
他抛下一句话,进了游客服务中心的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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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部还没有进行装修,四壁都是青灰色的水泥墙,墙根长满了滑腻青黑的苔藓,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水光。夏油杰回忆着之前那一瞥扫见的影子移动的方向,朝右手边的楼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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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里走,空气越阴冷潮湿,上到二楼之后更是仿佛直接换了一个地方一样,植物腐败的气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置身于一片巨大而古老的森林中。
夏油杰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着方向,慢慢顺着走廊往前走。毛坯房还没有安装门窗,海风吹过,气流就从各个窗格席卷到走廊,发出呜呜的声响,与此同时似乎还有细细簌簌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一路走到了走廊尽头,最后在一间房间门口站住。
光秃秃的门框并不具备阻挡视线的功能,整间房间一览无遗,就在他视线扫向室内的一瞬,一个黑影消失在了窗口!
“喂,你——!”夏油杰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人,来不及叫住,只能快步跑到窗边,却见人影一闪,就要消失在怪石嶙峋的滩涂上。
那人的动作异常灵活,夏油杰知道自己就算现在跳下去也赶不上,当即掏出手机准备拍下来。
就在这时,狂风怒吼着从窗口席卷进来,而在咆哮的风声中,那种若隐若现的细簌声陡然变得更加明显!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他能感觉到,但是风太大,将他吹得睁不开眼,只能蹲下身先躲避过于猛烈的狂风。
就在他避开的同时——
“叮铃铃——”
电话铃声清晰地在混乱中响起,如利剑般陡然刺破混沌!
夏油杰喘了口气,在咆哮的风声中接起来。
“喂,杰,你没在家吗?”
五条悟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夏油杰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一松,被风吹得麻木的肢体也渐渐回起了温度。
“我好饿啊——家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另一边,五条悟没察觉到他的变化,没得到回应也不管,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快要被饿死啦!杰,你去哪里了啊,你在听吗,杰?”
夏油杰松了口气,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今天加班。下午或者晚上回来。冰箱里有速冻饺子,你自己煮两个吃一下,不行的话楼下不是有拉面馆吗?”
五条悟不满:“那家拉面馆食材一点都不新鲜,面也软趴趴的,难吃死了!算了我自己煮点饺子吧,你快点回来哦!快点啊——”
“好,知道了,我会尽快回来。”
“快哦!”
五条悟还在家里鬼哭狼嚎,夏油杰挂断电话,说话这会儿,风已经小了很多,他从窗台下站起来,滩涂上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而周围细细簌簌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寂静。
夏油杰皱了皱眉,暴风雨要来了,天上乌云厚重,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这种天气在海边呆着就是等着淋雨,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他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正要走,却蓦地瞟见窗台上似乎画了个奇怪的图案。
他一愣,伸手抹开灰尘。
那是个怪模怪样的图案,整体呈倒三角形,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竖瞳,周围凌乱地绘制了很多意味不明的线条,看上去杂乱无章,在图案的下方则潦草地写了半句话。
【……吾等赞颂祂,吾等献祭祂。】
夏油杰微妙地扬了扬眉,重新拿出手机,将这个图案与下面的句子拍了下来。
·
看到夏油杰从里面出来,负责人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迎上来:“夏油先生,您胆子也太大了……”
“我在里面发现了个人。”
“真有人?!”
“嗯,但是没追上,他翻窗从后面跑了,你在下面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负责人摇摇头,夏油杰也不意外,他拍拍负责人的肩膀:“报警吧,这里有问题。”
·
警察来得很快,不到半个小时空地上就多了好几辆警车。负责人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连忙把人全部请到休息棚区,一帮人挤挤挨挨地塞在棚子下面,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夏油杰摇摇头,说要不我们还是在外面说吧。
负责人把周围探头探脑的人一一赶走,警官清了清嗓子,道:“夏油先生,您报警时说,您怀疑这里有地下宗教团体活动?”
夏油杰点点头,打开手机,将刚才拍摄的照片调出来给他看:“我在未开放的建筑里找到的,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可疑人员,不过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他就跑了。从他表现出的行动来看,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所以我怀疑这里可能还有一个他们的秘密活动点。”
旁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闻言忍不住小声道:“没准只是恶作剧呢……”
警官瞪了他一眼,夏油杰倒是没恼:“有这个可能,但这里上个星期才有人出意外,所以我想还是谨慎些好。”
警官点点头:“麻烦你把照片传给我们一下,之后可能还要麻烦你带我们到拍摄的地点。”
夏油杰点点头,问道:“照片传到哪?”
警官朝后面的人示意了一下, 说麻烦歌姬接收一下吧。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疤的女警官走出来,夏油杰一愣,没想到竟然还是个熟人。
痷歌姬,十三年前暴雨夜照看五条悟的那个女警官,想不到现在已经调到警察厅了。
十三年未见,当初那个青涩的实习警官已经成熟了很多,夏油杰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痷歌姬很快也认出了他。
“怎么是你?”
夏油杰没想到她也记得自己,笑笑道:“巧合。”
痷歌姬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机接到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一边导出照片一边没好气道:“两次遇见你都没好事。”
夏油杰诧异:“这话怎么说?”
“当初那个案子闹得这么大,你忘了?当时全T市的警力出动,连夜搜捕巡查,甚至发了全国通缉,兵荒马乱了整整一个月,”痷歌姬说道,没有注意到夏油杰越发疑惑的神色,“结果最后别说抓了,连凶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夏油杰眉间凝起深重的疑惑,“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痷歌姬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又放松下来:“正常,人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会强制遗忘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你要是想知道,在网上应该还能搜到当年的新闻。”她拔掉数据线,把手机还给夏油杰,又劝慰道,“不过也不用勉强,想不起来就算了,遗忘有的时候不见得是坏事。”
夏油杰没说话,他收起手机,沉默地等着歌姬收好设备,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他忽然问道:“你认识一个叫五条悟的小孩吗?”
“嗯?不认识。”歌姬自然地回答道,说着又看了他一眼。
“不过这个名字……和你的还挺像的。”
“(本报讯)12月7日,T市出现恶性杀人案件,死者于昨夜12点左右遭到不明攻击,多人丧命于巷道内。搜查课将联合多部门展开调查,同时,警方呼吁大众注意自身安全,尽量减少夜间出门……”
“……上月初发生的12·7案件目前尚未有明显进展,警察厅召开新闻发布会……”
“20xx年的12·7案件疑似邪教徒所为!点击即看专业分析!”
“……”
屏幕莹白的冷光映在镜片上,正如痷歌姬所说,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恶性杀人案件,由于现场太过血腥并且始终没有抓到凶手,如今只有在一些外网上的隐蔽论坛中才能找到些许案件的踪影。
夏油杰快速浏览了大部分帖子的内容,从几张高度马赛克的照片边角勉强辨认出拍摄地,和他记忆中的场景一一印证后,最终确认了就是他捡到五条悟的那条巷子。
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不断地回忆那个暴雨夜的经历,但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他不知道到底是像警察说的那样,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遗忘了那段记忆,还是一些……别的原因。
他叹了口气,摘下防蓝光的平光眼镜,将手机上拍到的那张照片导到电脑上,准备在网上问问有没有人认识。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了两下, 五条悟从外面挤了进来。
“杰,我饿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这才下午三点,你不是刚吃过蛋糕吗?”
“那只是个小蛋糕,我又饿了。”五条悟不满地过来坐在他的书桌上,挡住他看向电脑屏幕的视线,“而且你答应今天晚上下厨的。”
他的养子松松垮垮地套着身居家服,但是宽松的布料完全遮不住他肩膀腰身的线条,夏油杰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你想吃什么?”他问道。
“甜的!”五条悟兴致勃勃道,“巧克力熔岩蛋糕!”
“那个太麻烦了……”
“那生奶油大福!”
“我是问晚餐想吃什么,大福不能做正餐。”
“正餐让杰自由发挥就可以了~”
夏油杰被五条悟推着,亦步亦趋地离开了书房。书桌上的笔记本上还保留着刚打开的照片,过了片刻,自动熄灭,只剩下一片黑暗。
·
下午三点多准备晚饭似乎早了点,但夏油杰看看窗外漆黑的天色,觉得早点准备也没什么问题。
而且今天又是跑现场跟项目又是报警,各种事情挤在一起,实在让人疲惫,吃了晚餐早点休息也好。
说实话他自认自己的厨艺并没有出彩的地方,做出来的东西顶多算得上“不难吃”的水平,和“美味”还差得远,但偏偏五条悟这小子就是喜欢吃他的饭,宁可放着外面大厨新鲜片的生鱼片也要吃他做的饭团。
阴冷的天气还是适合吃点热菜,夏油杰想了想,问五条悟吃不吃寿喜锅,五条悟当即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夏油杰打开冰箱挑了块牛肉出来解冻,快速切成薄片,焯水备用;一旁五条悟被他打发去洗菜,自来水冲得盆里的蔬菜哗哗作响,他三下五除二利落搞定,沥干净水放在夏油杰手边,方便他顺手拿过来挨个料理。
五条悟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处理食材,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杰,你有心事。”
夏油杰没说话。
“不准备向你亲爱的养子倾诉一下?我可是很善解人意的哦。”
夏油杰无奈道:“你又看得出来我有心事了?而且你觉得自己哪里和‘善解人意’沾边?”
“所以你确实有心事。”五条悟笃定道。
夏油杰笑了笑,与此同时,窗外狂风呼啸而过,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迅速将街道打湿,潮湿的气味顺着窗户缝渗进来。
“没事,只是今天上班太累了。”他说道,伸手把窗户关严。
五条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夏油杰却若无其事地开火将水煮上。
“吃丸子吗?”夏油杰问道。
“吃。”五条悟露出一个笑容。
·
虽然不想承认,但某些时候五条悟的确非常“敏锐”。就像他曾经在葬礼上,能根据夏油杰的反应推断自己的表现是“异常的”,并迅速加以修正一样,他对旁人,尤其是夏油杰的直觉尤其准。
因此他能看出夏油杰有心事,也能看出他不愿意细说,所以他不会追问。
一开始夏油杰察觉这一点的时候其实有点不舒服,轻易被看透的感觉让他有种自己领地被侵犯的不适,因此他对五条悟还升起了一点警戒。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五条悟不会利用对他的了解来干涉他的行为,相反他的敏锐让夏油杰在带他的过程中省了不少事。他不需要像其他家长那样苦口婆心地劝导教育,只用简单地提一两句,五条悟就能轻松地理解他的意思。
虽然有时候这小子会乐于借此在他底线上跳踢踏舞,但总体而言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
·
热气腾腾的寿喜锅被端上桌,一人一副碗筷、一盏碟子,离五条悟近一点的位置还摆了他点名要吃的大福。
五条悟眼睛都是亮的,捏着筷子就往锅里伸,精准地将煮熟的牛肉夹出来,胡乱吹两下就往嘴里塞,然后呼呼哈着气高呼:“好烫好烫!”
夏油杰笑起来,说没人跟你抢,你慢点吃。五条悟瞪眼:“天冷,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快快!”
夏油杰摇摇头,转身从柜子里拿了瓶清酒。
五条悟看到了也要喝,夏油杰下意识避过他的手,举高了瓶子:“不行,未成年禁止饮酒。”
“哈?杰你傻了吧,我去年就成年了!”
夏油杰一愣,想起来了。是了,五条悟今年21,已经可以喝酒了。
“杰,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心不在焉,”五条悟抱着手不满,“吃饭的时候都能走神吗?”
夏油杰回过神来,随口说了句没有的事,又拿了个酒盏给五条悟,一边倒酒一边说:“只准喝一杯。”
五条悟不屑:“说得像你酒量很好似的。”
夏油杰耸耸肩,他不一定是海量,但是五条悟绝对是一杯倒。好在五条悟虽然嘴上不服,但至少还有自知之明,捧着那一杯也只是小口小口地抿,不过即便是这样,一顿饭吃完,他也晕乎乎的了。
夏油杰进厨房洗碗,然后哄着人去洗漱,所有事都做完,一看时间也到了睡觉时间。但五条悟这小子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喝醉之后过了那个迷糊劲,整个人就兴奋了起来。夏油杰坐在床上看书,准备睡觉,他也要溜进来和他挤在一个被窝里,活像小了十岁——不,十岁的五条悟是个臭屁的小孩,也不会出现这种举动。
夏油杰被他搅得烦不胜烦,偏偏五条悟喝醉之后力气奇大,扒着他不松手,他想推都不好使劲。他年长五条悟十多岁,早没有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能熬了,这会儿折腾了半天,反而自己先累了。
他打了个哈欠,终于懒得管他,任由人跟只八爪鱼似的缠着自己,把床头灯一关,缩进了被子里。
·
外面的暴雨还在持续,间或出现的闪电映得房间里或明或暗。
躺下来之后,睡意反而消减了一些。在与十三年前相似的暴雨夜中,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回想今天发现的一切。 他原本万分确信自己的记忆是清晰的,但网络上留存的证据同样不容辩驳,痷歌姬说过的话也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不断地令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如果十三年前的暴雨夜,他没有带着五条悟去警局的话,五条悟为什么最终还是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他确信就算自己记忆出现问题,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会在路边随便捡小孩回来养的人……但仔细想来,难道五条悟的第二次出现就合理吗?他想起当初心理医生仿佛随口说的那句:那说不定当时真是他自己找过去的。
——不对,如果他是自己找来的,我看到他的时候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酒精令夏油杰的脑子开始混沌,他乱七八糟地做出假设,推翻,再寻找新的理由,再次推翻,各种各样庞杂的念头令他头昏脑胀。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直扒在他身上的人被他压得不舒服,拱来拱去换了个姿势,脑袋几乎挤到他的枕头上,夏油杰混沌的脑子又是一滞。
悟什么时候和我这么亲近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自从悟十八岁开始上大学之后,在家里的时间就直线降低,经常是他晚上睡的时候不见人,早上起的时候还是不见人,完全不知道成天在哪鬼混——上次和他挤在一张床上是什么时候,夏油杰都记不清了。
他被五条悟缠得喘不过气,伸手去推人肩膀,却冷不丁摸到了一片冰凉的皮肤,再看过去的时候,又没有任何的异常。
五条悟被他推醒,含糊地问他怎么了,看上去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对,夏油杰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今天看到的旧新闻和痷歌姬的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送你去的那个警局吗?”
五条悟点点头,闭着眼睛:“记得啊,你把我放在了那里,然后就走了。”
“可今天我又碰到了那里的人,但他们告诉我,我从没到那里报过案。那我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大概是困倦,听上去轻飘飘的,没什么精神,话音落下后房间就安静下来。
五条悟没有立即回答,夏油杰也不催促,他似乎并不执着于问题的答案,甚至在安静的包围中昏昏欲睡。
“睡吧,杰。”
他听见五条悟说道,然后堕入了黑沉的梦乡。
在他们的房间外,台风“座头鲸”疯狂地刮过万事万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凶猛地卷起漫天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脆弱的玻璃上,城市街头巷尾昏黑一片,如同世界末日降临;而一墙之隔,在这间不大的公寓中,人类的呼吸绵长而舒缓,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夏油杰曾听过一个说法,说人的梦境有的是完全虚构的,有的则是从你灵魂深处翻出来的被遗忘的回忆。
在酒精与疲惫的双重影响下,夏油杰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先是梦见了去年五条悟的二十岁生日,然后是一系列光怪陆离的展开。
按照他们家的惯例,五条悟的二十岁的生日还是在家过的,由夏油杰亲自下厨做晚饭,饭后两人一起唱生日歌、许愿、吃蛋糕,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
夏油杰不爱甜食,蛋糕大半都进了五条悟的肚子,五条悟吃完蛋糕开始找他要礼物,夏油杰一连说了几个他都不满意,便皱着眉问他到底想怎样。
五条悟似乎也没有想好,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挤出一句说他想来一杯。
夏油杰自己容易喝醉,家里的酒度数都很低,却不料五条悟一杯下去就倒了,而且他喝醉之后不仅没消停,反而闹得更厉害。夏油杰千方百计把人弄进房间塞进被子,才擦了把汗起身要走。但就在他转过身的同时,醉醺醺的酒鬼从被子里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杰,我好喜欢你啊……”夏油杰一愣,回头看见那小子睁着那双晴空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语调粘稠、囫囵,但愉快且热烈。他尚来不及琢磨这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父子情深,就听见了他的下一句:“我想和你结婚。”
他醉得糊涂,舌头都捋不直,还将这几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好像生怕夏油杰听漏了似的。
夏油杰……夏油杰想,我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他没有想起来,梦境场景已然陡然一转,变作那天他们从心理诊所回家的路上。
五条悟问他:“我以你为参照进行学习,你会不高兴吗?”
夏油杰笑了笑说:“不会。”
“那我要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知道我在想什么?看不出来你的还挺有野心。”
“所以我可以知道吗?”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你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行为推测出他的想法,那你就能知道。”
“但你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表里不一的。”
“所以我们是大人,而你还是个小鬼。”
夏油杰懒洋洋的笑着,觉得这小孩还真有意思。
画面再一转,暴雨如瀑,七零八落的肢体散落一地,血液污水混成黑红的河流,昏暗巷中,白色头发的小孩冷淡地回过头。
“这里发生了什么?”
夏油杰听见自己问道。
周遭的景象与旧报道中的一模一样,所说的话在记忆里却不该这个场景出现,恍然间微醺的酒意顿时散了大半,在梦中的意识都清晰了三分。
但是夏油杰沉沉地坠在梦境中,却分不清这到底是受到那些信息的影响后,自己的大脑臆构造的场景,还是他记忆真的出了差错,此刻终于看到了事件的本貌。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警局中,负责记录信息的痷歌姬拿着笔录飞快地奔向办公室,紧接着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夜空。
诡异离奇的画面反复出现在梦境中,伴着暴雨和潮气将他淹没,夏油杰如同身临其境,一遍又一遍奔走在阴暗扭曲的道路上。他看见T市建筑上爬满藤壶,看见滑腻的黑绿苔藓覆盖着窗棱灯杆,看见漫天飞扬着破碎的纸张,每一张上都印着那个倒三角的纹章……还有在破败的酒吧中聚集的团体,他们握着粗制滥造的小册子,反复颂念着:
【……吾等赞颂祂,吾等献祭祂。】
他急促地呼吸,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身处梦境,更无法从中醒来。他感觉自己的身躯被一道一道地裹缠住,几乎濒临窒息边缘。
半梦半醒间,他抓住了身边的人,但入手的皮肤柔软、滑腻、而且冰冷。
夏油杰陡然惊醒!
“杰?”
五条悟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茫然地看他:“怎么了?”
夏油杰看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风和日丽,甚至是个少见的没有雾的天气。他被诡异的梦境纠缠了一夜,醒来看见这种画面,一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没睡好。”他说道。
拿过手机看了眼,已经快十点了。他很少睡到这个时候,醒来五条悟还在家里就更少见了。
他从床上下来,问五条悟今天有什么安排,五条悟想了想:“没什么事,就在家里吧,杰呢?”
他的表现和昨天又有了细微的差异,变得亲昵了一点,夏油杰察觉了。如果在平时,他不会把这种变化放在心上,但他想起昨晚的梦,想起那一系列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想起那些诡异错乱的信息,便不由自主地留了神。
台风肆虐了一夜,街道上横七竖八倒着被吹断的树,一片狼藉,环卫工合力将它们搬到运输车上,一车一车地拉走,一切看上去有条不紊。夏油杰盯着他们,手指却下意识在窗框上反复磨蹭。干燥的金属触感,但在触碰到角落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微不可察地一顿。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将手抬了起来。
在他食指的指腹上沾了一点水渍。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一瞬的触感,不太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摸到了一层滑腻的苔藓。
五条悟也正好看到了他的动作,过来看了一眼:“昨晚风太大了,窗框似乎被砸裂了。”他指了指窗棱上的裂缝,“找人来修一下吧。”
夏油杰看着那道细长的缝隙,不知在想什么。
三天后。
台风“座头鲸”对海岸项目的影响很大,夏油杰听组里的人说刚建好的那个美人鱼雕像都被吹倒了,现在正在和石材供应商联系,准备重新运一个过来,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雕好。同事说现在广场上一片狼藉,周六早上还过去了不少警察,据说砸出了什么遗迹,已经保护起来了,正在联系专业的人来鉴定。
夏油杰看到群里的消息的时候,飞机刚从T市机场起飞,他没有太关注,只发了个信息问痷歌姬会不会对后续调查造成影响,不过没有等到回复,估计正忙得焦头烂额。
一小时后,飞机着陆。夏油杰拿好东西离开机场,乘大巴进入S市市区后,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往一个地址驶去。
·
下飞机一个半小时后,夏油杰敲响了目的地的大门。
大门打开,露出一个熟悉的人。
“没想到你会特意来找我。”心理医生说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五条呢?你还真没带他来?”
夏油杰点点头:“他还在T市,这次是我的问题。”
心理医生看了他一眼,让开门:“进来吧。”
房间的中间放着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她的姓名卡,写着“家入硝子”几个字,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装饰。
整间会诊室有种冷冰冰的整洁感,据说是硝子以前做法医时留下的习惯,她不会像大部分心理医生那样温柔地嘘寒问暖,问诊过程往往简洁而高效,正是夏油杰欣赏的风格。
当初第一次请她给五条悟做心理测试,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还会时不时照顾一下她的生意。不过自从她从T市搬走后,他们之间的往来就少了很多,这次还是她搬到S市后夏油杰第一次过来。
“随便坐。”硝子说道,倒了杯水推给他,“说说吧,特意过来找我的原因?”
夏油杰握着水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
“硝子,我觉得我似乎不太对劲。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生活的城市似乎是……不存在的。”
他回忆着那些诡异扭曲的梦境,还有那些仿佛与梦境交织的现实,短短几天,他却如同经历了很长的时间,精神疲惫万分。
“我有点分不清到底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现实就是如此了,有的时候我向窗外看去,看到的街道却仿佛在慢慢地变化,像是在被缓慢地侵蚀,逐渐向我梦中见过的画面破败凋零,但是我接触到的一切又是完整而真实的……还有在我不常去的地方新开店铺酒吧,我却在梦中先看到了它们的模样……”
硝子安静地听他讲述,夏油杰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记忆模糊混乱,他问硝子:“硝子,你说这世上存在预知的能力吗?”
硝子摇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存在,她说道:“目前来看,你的情况有点像是疲劳过度后精神受到了冲击,导致你在接收现实信息的时候出现偏差,进而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你说你之前看到了十三年前的新闻报道,也有可能是那些过于血腥的画面对你造成了影响。 ”
夏油杰不觉得自己的精神会这么脆弱,但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也确实只有这一个解释。
他叹了口气,对硝子说,他觉得五条悟似乎有点奇怪。
“自从几年前我从T市搬走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硝子说,“但是夏油,你也知道五条非常聪明,那时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奇怪,他的智商不像是会封闭自我,仅靠一个人来认识世界的人。
“退一步说,如果他是一个会仅仅以一个个体为参照进行学习的人,那么他的性格应该与你比较相似,但是他表现出来的却截然相反。我没有见过类似的案例,但是我潜意识里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危险感……
“你应该也能察觉吧,他虽然大部分时候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但他的行为其实是有点刻板的,就好像是根据某种既定模式运行的机器一样,这很不同寻常。”
夏油杰点头。硝子其实说得很委婉,十三年前他刚收养五条悟的时候,五条悟对于外界环境的反应很冷淡,后来随着长大渐渐有所改观,但是有时他对同类模式的刺激反应是一模一样的,夏油杰与他相处的时间久,感受也更加明显。只是后来他似乎又在简单情感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了表达,表现得越来越生动,也与寻常人的差异越来越小。
夏油杰陡然意识到,原来不止这几天,他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就隐约有所察觉,只是不仅并未引起他的重视,反而被逐渐淡忘。此刻他骤然意识到后,种种细微的异样顿时同时一涌而上。
“夏油?”硝子叫了他一声。
夏油杰回过神来,只听硝子又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夏油杰沉默了一会儿,道:“没……只是想起来,去年悟过生日的时候好像向我表过白。”
硝子一愣:“对你,他的养父?虽然你们年龄差得不是特别大,但是这种想法也太……”
夏油杰叹了口气,有点忧虑的样子,没有说自己过了一晚上就忘了这事,也没说上周日早上五条悟起床后的变化,只道可能是年轻人对年长者感情认知的错位。
硝子说看不出来你也是半个心理医生,夏油杰摆摆手:“你别取笑我了。”
他请假过来找硝子,本来只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心理问题,特意过来和她聊聊,但现在却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一个秘密。他不知道硝子看出来了多少或者知道多少,却下意识觉得,也许几年前她从T市搬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也说不定。
他就像是普通朋友那样,又随意地与硝子聊了一会儿,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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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飞机在T市机场降落,刚一下机,痷歌姬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打了进来。
“夏油,我们这边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夏油杰看了看天色,心道真是劳碌命,还是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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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将广场上的雕塑刮倒后,将地面砸了个窟窿,现场施工的人过去之后,才发现下面有个不小的空间。
“这似乎是一间被封闭的地下室,光看这里墙面地表的腐蚀程度,应该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但里面存放的器具却是这几年才在沿海流行起来的样式……”
痷歌姬打着手电筒,地下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夏油杰看到墙根堆放的大量骸骨。
“这些骸骨堆放的年份不长,目前我们无法判别它们分别是什么生物的骨头,它们的头骨和人类的极为类似,但是拼凑之后发现,它们大多没有下半身,而且手骨也有明显缺失。”痷歌姬收起骸骨拼凑后的照片,朝骸骨堆一指,“不过请你来的目的是这个——你看,我们在骸骨堆下发现了你之前见过的那个纹章。”
夏油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森白尸骨下,弯弯曲曲的线条盘绕折叠,虽然已经斑驳不清,但依旧能看出倒三角与竖瞳的形状。而且在竖瞳的中央,有金属细微的反光。
“这是什么?”夏油杰好奇地伸手将它捡起来,发现那是一个金属制的徽章。
痷歌姬阻止不及,连忙抽了个密封袋将它装进去:“别乱碰,这些可能都是证物!还好你戴着手套……”
夏油杰点点头,隔着密封袋仔细端详那枚徽章。
“似乎和地上的图案是一样的,也是他们宗教的标志,”夏油杰皱着眉,“但是有必要这么频繁地使用同样的元素吗?一般来说基督徒也不会在身上挂满十字架吧?”
痷歌姬摇摇头。
从现场情况看,这个秘密教团曾经有过相当血腥的献祭典礼,他们无声而狂热地聚集在这里,反复祭祀歌颂着不知名的神,而最近他们又有了活动的迹象。
歌姬说他们会继续调查秘密教团,同时还告诫夏油杰注意安全,他那天进入游客中心后见到的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夏油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好在他并不负责项目落地,平时也基本上不会过来,因此相对安全。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刚从地下室出来,就出现了意外情况。
他爬上去的时候,负责人正站在坑洞边上帮忙,他时不时往地下室里看一眼,似乎想极力将自己伪装得若无其事,而周围的人都在忙碌,便一时没人注意到他。
但是夏油杰在上去的时候,他伸手拉了一把,那枚徽章正好从夏油杰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负责人看到那枚徽章的时候就顿住了。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他问道。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道:“这个徽章?地下室里捡到的,警方说应该是证物。”
“不,不是……”负责人喃喃道,接着像是想起来什么,猝然抬头,直直盯着夏油杰的眼睛,“是谁捡的?那个女警?你?”
夏油杰不舒服地往后退了半步:“我捡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捡的,你捡的……那就是你的……”
周围人也发现了这边不对,渐渐有人围过来,但是负责人浑然不觉。夏油杰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他想起之前负责人极力遮掩的不自在,还有一开始带他到这里后,反反复复的劝诱,要是还意识不到他有问题就是傻子了。
“你认识这个纹章,你和这里的教团有关联?”
周围的警官听到这话,已经慢慢将手铐摸出来了。负责人一无所觉,他还在盯着夏油杰,甚至还在向他逼近:“这是标记,也是一个信号,你知道吗?这意味着你就是下一个祭品——献给神的,活祭品!”
“胡说八道些什么!”夏油杰面色陡沉,一把钳住他的脖子,强行扯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负责人还是不依不饶,扭动着肩膀竭力朝他伸出手,试图挣开他的钳制。
“你拿到了这枚徽章,无论你愿意与否,你都将贡献出你的血、肉与骨!你逃不掉!祂看着你,祂已经看到你了!”
激烈挣扎间,一枚相似的金属徽章从负责人的衣领口抖出来,被夏油杰看到,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下!
“!!这是我的——还给我!”负责人怒吼着向他伸手,但是周围人却无一不震悚地看着他的皮肤迅速变得青黑,肉像融化一样从骨头上剥离下来。
夏油杰松开手,黑泥一样的“人”轰然倒在他脚边。
“……台风‘座头鲸’预计将于今日夜间登陆,请市民朋友做好准备,避免出门……门……”
电视信号受到影响,画面噼啪闪烁了一下,继而又恢复正常。
夏油杰喝了一口咖啡,问对面坐着的人:“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条悟嚼着热气腾腾的鸡蛋吐司,含糊不清道:“十二点左右吧?我看你睡了就没把你吵醒。”
夏油杰点点头,看了眼天气预报,道:“今晚有台风,下午就不要出门了。”
五条悟喝了口牛奶:“嗯嗯。”
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筷已经十点了,夏油杰想起今天早上老板让他去西海岸的项目看一眼,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穿鞋的时候却被五条悟叫住。
“杰,你去哪?”
“去项目工地一趟,中午不来吃饭了。”
“加班?”
“不算吧,只是去看一下进度,顺便通知他们注意台风。”
“这样啊,那要干脆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今天就别去了。”五条悟趴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反正今天晚上有台风,让他们提早放一天假就行了,你明天再去,还能顺便了解受损的情况。”
夏油杰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不过给项目工地打电话的时候,接起来的却不是那边的负责人,而是个带班的同事。
“夏油?哦哦今晚台风,这边已经知道了,我正在安排他们今天下午提前下班。哎那个负责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生病请假,老板一大早让我过来接手,到现在都没闲下来……”
同事逮着他大倒苦水,过了足足三分钟才都没说完,夏油杰不得不打断他,告诉他自己明天早上再过去那边,同事连说了好几遍知道了,匆匆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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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加班,外面天气也不怎么样,夏油杰便只准备去超市买些食材。五条悟挑食不吃速冻食品,又拒绝去楼下拉面馆解决,所以午餐和晚餐都需要夏油杰来做。他倒也不嫌麻烦,反正都照顾这小子十几年了,填饱他肚子对夏油杰不是难事。
天色阴沉的休息日,大家都不愿意出门,街上人不多,夏油杰付了钱从超市里出来,却听见不远处的街角传来热闹的喧哗声。
那里新开了一家酒吧,应该是在活动期间,这个时候都热闹得紧。酒吧的位置正好在他回家的路上,他路过的时候顺便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几个人拿着奇怪的小册子挤在一起,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是什么新型的线下娱乐方式吗?夏油杰想。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忽然抬头向他看来,接着面色一变!
夏油杰一愣,确信自己不认识他们,但紧接着,另外两人看到他后,竟然也一起朝他走了过来。
夏油杰没有慌,他手里拎着两包东西,不方便跑路,但是他估量了一下他与另外三人的体型差距,感觉撂倒他们应该不在话下。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三人并没有对他动手,他们只是走到夏油杰面前站定,夏油杰冷冷地盯着他们,看到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册子封面上印着一个奇怪的倒三角图案。
他们沉默地对峙片刻,其中一人开口道:“夏油杰?”
夏油杰问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找到你了。”
·
如果说买菜路上的小插曲还没有让夏油杰太放在心上,那么当他走进小区并感觉到身后有尾随者时,他终于切实地不爽了。
他快步通过两处拐角后,脚步一转,猝不及防杀了个回马枪,成功堵住两个被吓了一跳的小青年。他正要发作,给他们点教训,却在对方迅速掏出的警官证前不得不熄火。
“警察?”
小警察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是这样的夏油先生,我们怀疑你与十三年前的12·7案件有关,所以——!”
他明显还很青涩,被夏油杰一吓就一嘟噜嘴把真话说了出来,还是旁边的同事杵了他一肘才骤然收了声,傻兮兮地露出尴尬的笑容。
夏油杰却皱着眉:“12·7案件?我并不记得……”话没说完,黑红色的画面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道,“但你们应该没有申请到搜捕令吧?”否则也不用苦哈哈地跟在他后面了。
两人面面相觑,点点头。
夏油杰知道了他们的来路,也不为难,很好说话地放人走了。
暴雨即将来临前的乌云将天空遮得密实,夏油杰不过出去了一会儿,回到家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却已经暗了很多。
他把五条悟从客厅揪到厨房打下手,一边片生鱼片一边将出门发生的事当闲聊说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说的那天正好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日子,要是那天真有什么大事,按理来说我应该有印象才对。”夏油杰奇怪道。
五条悟手指在鱼骨头上戳来戳去:“说不准呢,也许是你忘了?”
夏油杰皱着眉试着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倒是五条悟兴致勃勃道:“话说回来,当时杰见到我的时候,其实有被吸引吧?”
夏油杰瞥了他一眼:“你那时候就是个小孩子,还脏兮兮的,吸引我什么?”
“哦……也许是我的头发?你难道没有一瞬间以为我是白化病?”
“开什么玩笑。”
话是这么说,但夏油杰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感觉,不可否认还是有点惊讶的,不过不是因为他的“白化病”,而是那双眼睛。
“啊,原来是眼睛。”五条悟了然的声音传来,“别这么看着我,你刚才一直在看我的眼睛,一猜就猜到了!”
夏油杰把切好的鱼片码在盘子里:“有的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有读心术。”
“那不成超能力者了?”
“从小巷子里捡到的小孩,有点超能力也不奇怪吧?”
五条悟笑嘻嘻地扬起下巴:“那也许我还真有呢。”
夏油杰摇摇头不说话,只当他是在开玩笑。
下午,夏油杰上网查了一下所谓的12·7案件,搜索结果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肢体残骸、腥浓血气,触目惊心的图片和文字描述如同一柄重锤,“砰!”地砸在他的脑中,将封缄的壁垒砸出一道裂痕。
“12月7日,T市出现恶性杀人案件,死者于昨夜12点左右遭到不明攻击,多人丧命于巷道内。”
“他似乎是以你为参照进行学习的。”
“你应该也能察觉吧,他虽然大部分时候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但他的行为其实是有点刻板的。”
“这名字……和你的倒有几分相似。”
“……”
有什么从裂缝中挤出来了,那是无数的画面,杂乱无章而扭曲怪异,夏油杰听见惊雷响彻天际,还有掩藏其下的微弱的电话铃声。
他拿起手机。
“喂,夏油,我在总部调出来了秘密教团的档案,事情不大对劲。这个秘密教团活跃于二十年前,后来随着清扫,他们损失了大部分成员,便逐渐沉寂,但是在十三年前的12月7日,他们在T市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献祭,祭品大概率就是12·7案件的受害者……
“这是他们有记载的最后一次活动,但是根据我们最近搜集到的证据,他们还有极少一部分活跃于T市沿海,并且有可能在近期再次举行祭祀仪式——”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耳畔,手机的信号都受到影响终端了半秒,夏油杰闻到了渐渐浓郁的潮气。
窗户没有缝隙,是从门缝渗进来的。
“喂?夏油,你还在听吗?夏油?”
“如果那天你们工地负责人说的是真的话,你很有可能是新的祭品!夏油,喂?夏油?”
痷歌姬还在电话里反复喊他,但是夏油杰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打开门,从书房出去,越往客厅走,空气越潮湿,等走到的时候,夏油杰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海边的洞窟中。
客厅里有两个人,不,准确的说,是一个人。
·
“父亲,你来啦。”
半融化的头颅滚到夏油杰脚边,男人看了一眼,慢吞吞抬起漆黑的眼睛。窗外闪电噼啪划破夜空,一瞬的光亮将一切照得惨白。
他的养子满脸鲜血,宽松的居家服上还沾了些奇怪的粘液,看上去诡异又冷酷。
夏油杰在几次呼吸间迅速平静了下来。
“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摊手:“今夜有台风,我想起客厅没有关窗,过来关窗。”
“我是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闯进了我们的家,我杀了他。”五条悟坦然道,末了见他没反应,又问道,“你不高兴?我不该杀吗?”
夏油杰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道:“悟,台风登陆是上周六的事了。对吧?”
·
“十三年前,我没有送你去警局。
“我报警后回家,你却出现在了我家门口。你说你没有过去的记忆,想让我收养你,我同意了。因为你说你觉得跟着我比较安全,而这是我当时最能接受的理由……
“所以你的确能够‘读心’。”
·
硝子曾说五条悟以夏油杰为唯一参照进行学习,夏油杰于他而言是认知世界的窗口,也是他“成为”人类的媒介,他利用他,也依赖于他,他眼中的夏油杰是透明的,因为夏油杰第一眼被他吸引,所以他也在第一次遇到夏油杰的时候被他吸引……
“与其说是读心,不如说是——‘镜子’。”夏油杰说道。
“真有意思啊,就连名字都是参照于我的。”
话音落下,街道尽头忽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夏油杰朝那边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已经与他梦中的几无差异。
夏油杰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变化,冰冷粘腻的肢体又缠住了他的手臂,他刚要回头,眼前却陡然一黑。
“不行,杰,你不能看我,你会疯的。”
五条悟捂着他的眼睛,声音听上去绵长又怪异,混着他熟悉的“五条悟”的声线,也混着更多无法分辨清楚的长音,但夏油杰却觉得祂似乎在笑。
“是吗?”夏油杰笑着说,听上去游刃有余,就像平时从五条悟那里得到一句信口胡编的回答后那样,不置可否地捏着祂的肢体。
“是啊。”
五条悟的声音似乎飘远了,转瞬间又在极近的耳畔响起。
“那我可以碰你你吗?”夏油杰问道。
“嗯……可是你不是已经捏着我了?”
“你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话音刚落,冰冷滑腻的皮肤贴住了他的唇。
夏油杰笑容越发扩大了,他虽然被蒙着眼睛,但却仿佛已经看见了五条悟的模样。
无数的眼珠以匪夷所思的形式结合在一起,柔韧的触手从它们中延申出来,而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却像是有一抹雾气似的光。
正如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那样,祂出现在一条黑暗的断头巷中,而巷口路过的下班族随意地往巷内一扫,却看到了一抹微光和一个奇怪的小孩。
(完)
一开始想写的就是五条悟以夏油杰为参照,夏油杰在见到五条悟的第一眼时被惊艳,所以五条悟也被他吸引,他自己找到了夏油杰,选择夏油杰最能接受的说辞和他生活在一起。而夏油杰以为他是认知情感错位,把父子情当作爱情才向他表白,但其实是因为他也对五条悟有动心,五条悟才会表白!
写得有点仓促,前面埋了一些小伏笔暗戳戳希望能被看出来。最后祝五条悟生日快乐!
怕不是终身疯狂人际依赖
喜欢!写得好好!有种电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