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会不会和我跳舞?”
“不会,”闷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起来沙哑又疲惫,“和一个死人跳舞太膈应了,但我可能会吻你。”
于是门开了,老旧生锈的金属转轴发出了垂死的,小声的尖叫,留出一条狭小的缝隙。室内暖黄色的光追着长发的男人出来,黏在了两人之间,见证了一个冰冷的吻。
夏油杰接到消息要调到s市任教的时候是初春,马上就是新的一个学年,他要来顶替一位心理学老教授留下的空缺。
老教授除了慢性的支气管炎之外,身体很硬朗,他的死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事情发生在新年的时候,邻居发现他倒在楼梯上,一开始以为是老人是摔倒了,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去扶他。隔着冬天厚厚的衣服邻居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怎叫都不应,等把老人翻过身来,看到一张紫色肿胀的脸才大惊失色。
老教师是被果冻噎死的,他喜欢吃这种甜食,哪怕家里人明令禁止他还是要偷偷买偷偷吃,把包装纸丢在楼下的公共垃圾桶里,生怕哪天女儿回家了会被发现。他死的时候手里里还揣着果冻的包装纸,甜腻的汁水溢出来,流到毛毡大衣上,把顺软的毛粘成一个打不开的结。
这个冬天除了一场十年不见的大雪以外还有个重大事件,一个困扰了z市大半年,声势正旺的犯罪团伙忽然销声匿迹。
说是犯罪团伙,其实一共只有五个人,他们每次都戴着红色头套一起行动,每两周总要干一票,从名贵珠宝店、手表店,抢到街头的小饭店、便利店,他们的目标很随机,难以捉摸,无法采用蹲点的老方法。这个组织最后一次出现是抢了一家ji院,摸了大老板的东西,还劫走个姑娘,从此再没音讯。
有人猜测是对ji院出手得罪了大人物,因而被做掉了,但大人物都最喜欢做面子工程,抓到了弄死了也会发报道来炫耀,再不济也会和警察局通口气,凭空消失这种说法就立不住脚。于是更多人倾向于这个组织要转移阵地,虽然地头蛇离开自己的巢穴也是件很让人费解的事情,但五个人,到哪个城市都像盐粒丢进了咸水,搅搅混混就找不到了,保不准薅完了一个地方要去到更繁荣的城市。
各地警署收到消息之后精神紧张了好一整子,对各个车站严防死守,盘问形迹可疑的人,最后只是抓住了几个小毛贼,和那犯罪团伙毫无关系,两个月后这桩案子便不了了之,巡查的人也都撤离了,只当是这犯罪团伙赚够了钱打算金盆洗手。
夏游杰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到s市,在此之前被困在人挤人的车站四个小时,驼色的大衣上都有被挤压出来的痕迹。昨天天气陡然变暖,大量融雪化冰导致火车有脱轨危险,紧急处理导致了晚点,本来预计下午能到的火车,延误到了晚上六点。
几个警察在下车点照例巡检着,随机抽查行李。安检设备还很低级,很多东西会蒙混过关,比如毒品,比如化学药剂,人工检查仍然必要。夏油杰可能是带着大件行李,人高马大又打扮摩登,还有些轻微的跛脚,所以被幸运地选中了。他平静地递上身份证明和工作证,行李箱也大大方方地打开让他们检查了。
安保人员看了他的工作证上清清楚楚写明的特聘教授,再看他的丸子头和耳扩,反复拿照片和本人比对了好几次。一边行李的检查已经结束了,没有异常,于是安保人员帮他合上行李箱,挂上职业性的笑容还给他。
“感谢您的配合,欢迎来到s市,夏油教授。”
他点头。
接车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夏油杰好不容易在出口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名字,写在两个女孩子举着的大牌子上。他看着那两个女孩有点怔愣,因为对她们太过熟悉,而她们这幅模样又叫他十分陌生。他转头去车站的礼品店里买了两盒精致漂亮的巧克力,等回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长脖子往越来越空的大厅看。
“劳烦你们来接我,我是夏油杰。”他走上前去轻声说。
“夏油教授?您真的是夏油教授?”金发的女孩子露出和刚刚安检人员一样困惑的眼神。
“我是。”夏油杰不得不再次把工作证明掏了出来。
两个女孩子是双胞胎,刚刚上了半年大学,见了老师还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唯唯诺诺的不太敢说话,反倒是夏油杰没什么老师的架子,送了她们两盒巧克力和她们随便聊起天来。她们说本应该是一位研究生学姐来接夏油杰的,但是因为火车误点她有事周转不过来,就把假期留校的两位直系学妹抓过来帮忙,索性她们需要做的事情也并不很多,只是帮忙把新来的教授带去学校,之后会有人交接的。
“放假为什么要留校?不回家过个新年吗?”
“老家在山里,很没意思的,而且都是老封建,对女孩子有偏见,我们不喜欢呆在那里。”
“我们有奖学金哦!而且还能打工养活自己。”
两个女孩略微不好意思地让夏油杰坐电车,之后还要走一段路,但不是很远,黑头发的女孩问起夏油杰的脚要不要紧,需不需要直接打车。
“没关系,前些天在冰上滑了一跤扭伤而已。”夏油杰示意这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行动,并婉拒了女孩要帮他拿行李的提议。
“抱歉啊老师我们不会开车。”黄头发那个说。
“我们也没有车。”黑头发的那个说。
“我也不是要专车接送的大人物。”夏油杰不在意,他愿意和这两个初次见面的学生多呆一会儿,“你们有选我的课吗?”在拥挤的电车里叫他觉得有些热了,把围巾解下来放到背后的旅行包里。
“您的课是必修啊!不想选都难。”金发的女孩比起黑发的要外向一些,和夏油杰熟络了之后很快讲话也没那么拘束了。
“那得好好听,我给分还是很严格的。”
两个小姑娘听了这话不约而同痛苦起来,背着夏油杰做鬼脸,把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真好,夏油杰想,真好。
动车的玻璃窗因为外面的夜色变成了单面的镜子,映出来的女孩一个叫美美子一个叫菜菜子,夏油杰认识的。
去学校把交接事宜安排好后,夏油杰说自己并不需要教工宿舍,他习惯一个人住,所以早就在校外定好了租住的房子。但后勤还是把钥匙给了他,说这是学院对特聘教授的优待,虽然说是宿舍,但事实上是很好的小公寓,哪怕不是常住,放放杂物或者中午去教工宿舍午睡,对外地来的夏油教授都是很方便的。
夏油杰就没有理由再拒绝,拎着自己的行李还要赶去约好的房屋中介那里取新家的钥匙。他在校门口又遇见那对双胞胎,显然是特意在等他,学校办事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她们等了多久,女孩子们鼓起勇气问夏油教授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现在就想对老师行贿了?”夏油杰笑着问,“我可不吃这一套。”
“可是我们收了老师的礼物,实在很不好意思。”而且她们很喜欢这个老师,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不是对于一个合眼缘的陌生人,而是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感觉。
夏油杰看了看擦黑的天遗憾地说那下次吧,下次请她们去吃旋转寿司,今天他还要收拾东西。
“天气忽冷忽热的,别再外面待着了,当心感冒。”他嘱咐两个同样感到遗憾的女孩。
夏油杰对自己租住的房子很满意,在五楼,很宽敞,有很大的落地窗,冬天也可以得到充足的阳光。房东把卫生做得很到位,他只需要简单收拾一下,就能舒舒服服地入住。他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整理好,清点记录下来之后需要采购的生活用品,已经十一点多了。
中午在火车上迫使他用一块冷饭团勉强应付了午饭,而现在骤升的温度叫他有些紧张,太想快些安顿下来,东西理着理着,又忘了吃晚饭。这也是经常的事情,夏油杰太过专注的时候就会忘了别的事情,他总是很忙,忙别人不会忙的事情,有的时候饿过了头就不不会再有进食的欲望。
擦完身子的夏油杰再浴室里又呆了一会儿,把身上的纱布换成了干净的,躺在床上打算睡觉,明明很疲惫,但压着心事叫他精神格外清醒,挣扎了好久没能成功入睡。一看时间都过去两个小时,迫不得已,他起来找安眠药。药片放在了离卧室相当远的玄关柜子里,他不愿意让自己轻易找到药片,怕自会因此形成依赖。他安慰自己,这是新来s市的第一天,水土不服,情有可原。
他将要吞下药片的时候听到了楼道里的脚步声,赶紧把卡在喉咙里的小东西呕出来,保持些警惕。他靠在门背后仔细辨认: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听起来有点闷,但不响,脚挺大的,应该是很高,体重偏轻或者属于很敏捷、弹跳性很好的男人;上楼速度很快,台阶是两级两级上的,没有大喘气,是常运动的类型。
脚步声停在他房间门口,接着响起钥匙的碰撞声。夏油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听到了钥匙努力往钥匙孔里钻的声音,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地挪了一下身子,把鞋柜旁边的鞋拔子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
有点轻了,但勉强能用,拿着以防万一。
“怎么回事啊!开不出来啊!!我家怎么不认我了啊!!”
门外的声音哪怕是压低了,在这沉静的夜里实在是清晰可辨,夏油杰听到这声音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差点坐到地上去,手里质量不算好的塑料鞋拔子薄薄的把手上出现了轻微的裂痕,哔啵哔啵轻响。
夏油杰昏了头脑了,他太想见这声音的主人了,所以在短暂的失神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了门。门外努力用不匹配的钥匙开门的某人没有想到门自己开了,因为惯性狠狠地往前摔,在快摔到夏油杰怀里之前忽然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捏着钥匙去拽着夏油杰的睡衣稳住了,夏油杰清晰地听到了钥匙把布料划开的声音。
“啪嗒”几乎同时响起的还有墨镜掉到地上的脆响。
“你是谁?”扒着门框狼狈的人皱着眉发问,身上带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这该问问您自己,先生。”夏油杰看着对方在黑暗中也能透出蓝色的眼睛迅速冷静下来,哪怕声音还是有些变了音的哑,他把拉着自己的衣服的手掰开,借着黑,不动声色地把漏出的肩膀遮住。他心里暗自惊讶于对方的手指太凉,而自己的掌心正在出汗。
半夜三更的楼道又出现了新的声音,楼上,也就是顶楼的房客开了门,摁亮了六楼的感应灯,蹬着双拖鞋吧嗒吧嗒下楼。经过五楼的时候,她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以奇怪姿势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绕过他们摁亮了五楼的感应灯。
“晚上好五条警官。”她在暗黄色的灯光下对扒着门的男人点点头,又对着门内的陌生人点点头。六楼的房客是个头发披肩的女人,眉毛粗粗的,右眼下有颗痣,身材比较矮小,穿了一件过大的厚棉袄,包得像个可爱的仓鼠。夏油杰憋着心里翻滚的情绪,没有回应她,只是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
“晚上好,家入医生。”被叫做五条的人终于从门框上下来,和六楼的房客打招呼,顺便弯腰把地上的墨镜捡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五条警官你的家在这里,505,别拿你的钥匙再去开506的门了,总是干些这种傻事。”家入医生打了个哈欠继续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往下走。留下那个看着不太聪明的警官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长发男。
505和506的房客大眼瞪小眼,是物理意义上的,他们的眼睛真的有很强的对比性。五条警官借着光认真打量了对方,看得夏油杰心里发毛,觉得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记得一些事情,最后他受不了这样的注视,率先开口,“我叫夏油杰,”他把手伸过去,肩膀又不幸地滑出来,他黑着脸又拉上了,“今天刚入住,请多指教。”
五条警官移开视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人家,可能是职业病,可能是夏油杰长得很和他胃口。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打哈哈,把捡起来的墨镜往领子上一别,伸手去握夏油杰的手。
“我叫五条悟,实在是抱歉,我刚刚出差回来,又临时加了班,上班上昏头了,记不清自己家在哪,你的衣服我会给你买套新的…你的手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
感应灯灭了,夏油杰把手抽了回来,他也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抖得厉害,随便搪塞着说因为天太冷。五条悟又开了灯,背对着他去开505的门,开得很干脆很顺利,“哦哦,开了开了…呀,真是抱歉。”
楼下的感应灯又一个接一个亮起,家入医生回到五楼,还没上平台,就站在楼梯上露出个头,她问:“两位帅哥,我夜宵点多了,能帮我下去搬一下吗?”
五条悟如释重负般点头说好,关了门就要跟着家入医生下去。夏油杰去披了件衣服,把攥在手里被汗浸得都快融化的安眠药扔掉,顺便把五条悟落在门上的钥匙拔了,跟着一起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