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硝子视角,一般人AU)

公司面临散伙的那天,我们跑去夏油杰的居酒屋蹭吃蹭喝,五条社长财大气粗,豪点了一桌佳肴。夏油杰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念叨他之前吃白饭怎么没这么阔气,一边笑着去做料理,还要顾着家里两个小孩有没有好好写作业,很是辛苦。

每个人都努力吃着自己面前的饭,炸鸡块和豆腐风卷残云一样消失了。我自始至终只吃一条秋刀鱼,并两条炸虾,夏油杰给我添了三次米饭,我不敢拒绝,于是四次清空自己的碗。五条悟在旁边嘬着波子汽水,问我:“硝子,你不吃饭吗?”

我虚情假意地告诉我要减肥,实际上我体重没过六十公斤,只能叫有肉感,并不是胖。我吃不下饭,是因为我买了去群马的车票,今晚回去丢掉我最后一点家当,明天下午就提着我所有的身家离开这个破烂的钢铁森林,去应聘一个小旅馆的服务生,薪资优渥,只是没有休假,从此要在我曾经许愿再也不回去的大山里度过我的一生。

我们三人早就聚过一次,在公司说着要散伙的前夕,公司股东,公司社长,和公司社长可怜的被牵连的女秘书,三个人吃了一顿散伙饭。

现在是公司的散伙饭,人更多,我吃得很伤感,米饭里混着眼泪,也许还有不防水的粉底液,不过我没顾及那么多。我们谈以后的工作,谈谁家的小孩是我们看着出生的,结果今年竟然已经要上国中了,以诸如此类的废话为借口不断灌酒,只借酒,不消愁。五条悟作为社长自然要站起来讲两句,他举着蓝莓味的波子汽水,样子简直要笑死人。社长不喝酒没有排面,所以有人给他换了一杯啤酒。我试着拦了一次,没拦住。

这人酒量极差,讲过后只喝一口就倒下,昏昏沉沉,见人就抓,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同事们没和社长喝过酒,纷纷从眩晕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这个问要不要急救那个建议给他灌点冰水。我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和这个酒品下户喝过酒的人,很淡定地把人敲晕放倒,然后对着厨房大喊一声:“夏油杰!会不会海姆立克急救法!快点过来把五条悟搞活!”

我于15岁那年考到东京一所据说不错的高中,自己暑假打工攒够了学费和车票钱,九月欢欢喜喜提着行李到了东京。到了东京的第一分钟就被人撞了,那人和我不同站上车,同站下车,我看着那制服胸口别的校徽,几乎要骂出声来:日本可真他妈小。

第二天登校,我在登记处又看到那个人,昨天未脱口的话真的骂了出来。负责登记的歌姬前辈被我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是宿舍条件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有需求学生会可以安排。我没有那种需求,所以我向她道歉,接着拖着我的行李往宿舍走,然后在宿舍门口我挨了第二下撞,也许东京和我天生相克。

我揉着肩膀去看那人,抬头就被对方一头白发晃了眼——老天爷,可能是个小混混,我提着行李冲进宿舍楼,没打算和他理论。

入校时我就听到歌姬前辈的话:我是特别的。我拿超过了录取线太多的分数考进了这所学校,诸如此类的人总会如此瞩目,进入宿舍的一瞬间我就被行了注目礼,走在走廊上也有人盯着我看,可能是盯着我嘴里的烟。我不去管他们,我靠在窗外的栏杆上,点起我的烟。学校里没有挂禁烟的牌子,我默认这是同意我吸烟,我大脑乱转的时候我就会吸烟,因为我手头没有题可以写,本地也没有熟人,几乎等于无事可做。

“请问能给我一支吗?”

我回头去看,见到那个跟我同站下车还撞了我的怪人,他违反校规蓄着长发,校服明显是改过的,一撮刘海奇异地耷拉下来。他带着歉意地表情看着我,伸手,向我讨一支烟。

我只带了女式的细烟,我问他是否介意,他毫不在意地接了过去。借着一根烟,我们很自然地聊了一百円的话,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姓名——他叫夏油杰,独一无二的姓,烂大街的名——接着有一个人强势地把自己塞到我们中间。

“杰,你们在玩什么?”

是那个像不良的白发男生,他把墨镜架在额头上,叼着棒棒糖,在我们之间咔嚓咔嚓咬碎,然后换一根新的。

夏油侧头去看他:“五条君,我们刚刚认识一个上午,还不宜过于熟……”

熟络这个词没来得及从他嘴里滑出来,五条君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叫他不要在乎繁文缛节,自己叫他“杰”他也可以相应地称呼自己为“悟”。那一巴掌把夏油杰没抽完的烟拍到了地上,和灰尘滚在一起。

夏油杰有些恼火地冲他吐出一口烟,让过他的肩膀来问我:“不好意思,家入同学,请问你那里还有烟吗?”

我说没有,我没来得及说完这声没有,因为五条君已经毫不留情地反击回去——他一口咬在夏油杰的手掌上。

那个下午我没能好好参加开学典礼,没拿到我那份全校第三应得的奖状,晚上也没能在熄灯前回到宿舍,我被抓去班主任办公室训话。夏油杰和五条悟是犯人,我是无辜的被卷进斗殴事件的路人A,因为吸烟被念叨,因为不劝架被罚扫阳台,因为参与打架斗殴被拍着桌子警告,说下次要给我记处分。

可是这又关路人A什么事呢?

我是受罚最轻的那个,夏油杰和五条悟可以算是不打不相识,据说在男厕所又打了一架,甚至打碎了瓷砖。我是最清白的那个,但我还是因为受罚出了名——年级第三居然伙同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在开学当天打架斗殴,带头作乱,目无法纪,级将不级也!

我不太在意,我们因为打架斗殴一事已经成为了天然的同谋。我伸手去接夏油杰递给我的烟,同时五条悟从他身上摸出了一条棒棒糖。五条悟顶不喜欢烟味,路过没有人的吸烟区都要咳嗽,咳得抑扬顿挫歇斯底里,大有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的意思。但他非要跟着我们,我和夏油杰逃掉自习在天台偷偷抽烟,五条悟非要在旁边坐着。他一边咔嚓咔嚓咬着棒棒糖,一边充当读题机器,我们三个人拼一整套题,轮流回答,或者猜拳输了回答,答过后把三个人讨论出来的答案写上。

我作为普通的路人A有时很抱歉,我很抱歉我们会吵到别人。这种抱歉大多数时间跟我自己没什么关系,更多是来自于我身边的两个人,比如现在。

五条悟和夏油杰在楼梯间隔着拐角互相吵架。五条悟在夏油杰头顶上的台阶,靠着栏杆,上半身探出去看夏油杰,脚挂在栏杆空隙里,夏油杰站在大厅里,双手插兜,仰着头很平静地看他。
我站在拐角的平台上,帮他们写卷子,这是场怪异的吵架。每当他们几乎要打起来的时候,我就抬头问一句:“18题的公式是什么?”

我并不是不会,不过我是这两人之间的厚障壁,或者冷却剂,随你怎么说。两个人停下嘴,其中一个(大多数时间是夏油杰)转过头来看我,很平静地告诉我公式是什么,哪个条件要证,哪个条件没说但是能直接用——然后他们无缝衔接,心平气和地接着吵架。

终于,五条悟不再接受我的冷却,他扯着嗓子冲夏油杰大喊三声:“夏油杰,我日你,我日,我真的是日了你了。”

夏油杰正在气头上,闻言气笑了,用我们三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不,五条悟,是我日你。”我把作业翻到下一页,让复杂的逻辑缠住自己,不想听明白这背后有什么意味。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持续到高二下学期为止。高校生表面和睦,实际上各有自己的小团体,我们三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团体,不以兴趣,不以学业,被入学的一次斗殴事件捆在一起,跟所有人关系和睦,又不融入任何人。

在我们三个人这个特殊的小团体里,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寂寞,因为夏油杰是好学生,在各类比赛里拿奖拿得手软;因为五条悟是年级第一,踩掉别人脚下皮鞋的时候能精确说出鞋跟弹跳弧度走的哪条抛物线;因为那两个人谈恋爱了。

我出生十几年既没有男友也没有女友,恋爱经验完全为零,但不会有人谈恋爱谈得比他们两个更认真,也不会有人谈恋爱谈得比他俩更吵。不止一次有学弟向我哭诉,求求了,硝子前辈,让他们从宿舍搬出去吧,我周日要休息啊。

这时我就笑着递给他一根烟,哈哈,夏油杰,五条悟,真是托你俩的福,我也睡不好。

因为这样的理由,我更乐于给他们捣乱。那还不是个什么都正常的年代,这两个人又是长得顶好看的,所以总有女生在门口给我比手势,要我给他们送情书。我笑着接下来,然后拍到五条悟的桌子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五条悟嘻嘻哈哈地拆掉,然后站起来,我们三人抽签演出这封情书的内容。

这实在对递情书的姑娘不公平,所以比较受欢迎的夏油杰被踢出群聊当代表,代表他自己或者五条悟发送拒绝的信号,姑娘们也有眼见力,来过一两次通常就不再来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只到高二为止了,后期考试的到来会逐渐让人和人的差距显现出来。我并不想说努力的人的坏话,因为我靠努力真的挣到了前三的位置,但是我对天才无能为力。我逐渐跟不上夏油杰和五条悟了,在他们闲聊着更难的题的时候,在他们安排假期怎么玩的时候。

他们玩的时候并不排斥我,因为夏油杰是个谨慎的人,所以这种不排斥大多数时间来自于五条悟:“硝子,周末去新开的游乐园吗?我拿到了内部体验票!”

我当时正为最后一道国文题发愁,很不耐烦地告诉他我没空,要去你们两个去,不要祸害我——不过最后我还是去了,在快要融化的夏天里,分到一瓶冰水,看着五条悟一人吃了三碗冰沙,最后自作自受,在厕所里蹲半天。我借着游乐园的塑料桌子写卷子,担心自己考不上大学,写到再也写不动,气到哭出来,夏油杰在对面沉默着,痛饮热得快烧开的冰水。

然后我听到他说:“硝子,我要走了。”

我抬头去看他,五条悟还在厕所里,游乐园还没正式开场,所以此刻我的周围空空荡荡,听到这句惊天动地的发言的人只有我和我手下的桌子。

一片寂静下想要沉默是很难的,可惜我找不到自己的嗓子,所以声音几乎等于没有,只听到自己说:“你月初还说要考东大。”我用的是陈述句,我居然没有质问他,或者说,有资格质问他的只有五条悟。

“是啊,要考东大,本来是这么想的,考上东大,飞黄腾达。”他点点头,把垂落下来的头发拢上去,“不过我这几天学得快到极限了,东大实在名额有限,不适合我这种普通人。”

那是夏天伊始的故事,喷水池在他身后洒出彩虹色的弧形,旋转木马的电音在我身后唱着,现在想起来那声音质量很是差劲。五条悟从厕所里出来,亲昵地揽上他的脖子,他把五条悟从脖子上拎下来,对我说“忘了吧”,这事就不再去提了。

夏油杰仍然正常上学,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逃自习,自习课消失的只有五条悟,每天傍晚给我们两个带回夏天仍然活着的消息:快要化掉的橘子棒冰,结着汗的汽水,额外附赠夏油杰一个吻,奶油味儿,证明他刚在外面大吃一顿甜点。

夏油杰这个时候会扯过窗帘来挡住他们的脸,所以我不看着他们接吻。我低头默写上俳句的后半段,觉得也许夏油杰不会退学,因为他们爱得如此热烈,绝对不到要散伙的程度,而五条悟要考东大,夏油杰必定追着他的脚步。

只不过夏油杰体质越来越差,几乎可以用形容枯槁来描述。他经常熬夜,甚至几日不眠不休,最后在课上昏睡不醒,然后被老师训导:“你作为优秀代表不可以上课睡觉。”

他低着头从办公室出来,五条悟在门口等着他,就像五条悟逃课被训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门口站岗一样。我坐在窗台上,手里拎着一袋黑咖啡要递给他,被五条悟拦住。

“让杰睡觉。”他说,把夏油杰往寝室那边推。夏油杰轻轻让开他的手,往教室里走,走了几步回头给五条悟一个安心的微笑:“没事。”

2.5
夏油杰用膝盖抵住五条悟的腹部,左手压颈,右手拍着他的后背,手法毫不专业。我端着酒杯坐在旁边,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给五条悟做海姆立克,而不是让非专业人士来。

但是夏油杰运气不错,他一向都运气不错,五条悟咳了两声,把那些酒都呕了出来,连带着消化到一半的糯米饭和点心。我蹲下检查他有没有被呛到会不会窒息,夏油杰转身去厨房泡醒酒茶。

我身后的散伙饭还在继续,这群明天就要各奔东西的人此刻仍然看上去无忧无虑地喝酒吃饭。不知道谁喝多了吼了一声,五条悟被这一声吼搞得稍微恢复了一些智商,同时夏油杰的醒酒茶也泡好了,五条悟就着那茶水漱了漱口,然后问道:“请问有冰水吗?”

他没冲着谁问,眼神既不看我也不看夏油杰,只是瞪着店里挂的和纸灯笼。夏油杰叹了口气,说谁在冬天折腾冰块,转身去给他找。

夏油杰退学是高三当头给的棒喝,我还没等到被接二连三的考试砸晕先被这个消息迎面打了一拳。他走得很仓促,没给理由,也不因为没考好之类的外因,只是父母打一通电话到学校,说夏油杰突然就要退学了。

夏油杰的名声在班里一向是不错的,所以听说他走后有人掉下眼泪来,还有好事者给我鼓掌,恭喜家入同学,名次又上升一个,唯一的竞争对手只剩下五条悟。

说到五条悟,我就回头去看他。

五条悟坐在我身后靠窗处,坐姿仍是一个大写的散漫。他把自己挡在墨镜后面,脸上不悲不喜,不过也不说话。这个表情是他听成绩时惯用的,似乎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旁边,看上去讥讽的是,夏油杰暑假前没把东西全都拿走,写了笔记的参考书还在桌上摊着,好像夏油杰只是出门上个厕所,随时都会回来。

我怕他气出什么毛病,于是下课后去找他。他到天台上,仍然没什么激动的表情,很平静地给夏油杰打电话,只滴了一声对面就接起来。

我站在能拉住他的距离之内,听见五条悟急切地低声问了一连串话,速度很快,夹枪带棒,语气也不怎样。然后他沉默了,沉默着听夏油杰说完一段,估计是夏油杰还要再说,五条悟发出长长的一声咳,然后我听到了那句听过一次的、惊世骇俗的发言——他骂:“夏油杰,我日你,我日,我真是日了你了。”

他骂得很大声,酣畅淋漓,好像这句话能从楼上摔下去砸个粉碎,我似乎听见夏油杰在电话那头气笑的声音,也能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夏油杰是出去创业的,他的想法已经成熟,只是没人会给小屁孩启动资金。为了启动资金他打了一年半的工,打工时不避着我们,甚至在快要冬考的时候专门推车到校门口,给我们来送热气腾腾的鲷鱼烧。五条悟当时正在班里写卷子,那年东京下的雪不小,我冒着大雪把手探出栏杆,他把保温袋递过来,叮嘱我们早吃,又说五条悟肠胃不好,不要贪快,放凉了吃又要拉肚子。

我透过大雪笑他:“五条悟又不在这里,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啊?”

他双手合十冲我请求:“拜托啦硝子,我知道你最慈悲了,帮我带话吧。”

我低头看着鲷鱼烧,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所以我给五条悟带了话。五条悟听过后不知道为什么气得发狂,一拍桌子:“待我把这混账速速捉拿归案!”说着便冲出了教室。那年东京雪很大,他的外套围巾帽子一概没穿戴,披着一件秋季外套就冲进大雪里。我隔着窗子看他在雪地里奔跑、滑倒又站起来,喊着“夏油杰你给我等着我要打死你”,一直冲到我看不清的地方。

那块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放凉的鲷鱼烧始终还是凉了。五条悟过了个把小时才回来,脸上带了淤青,脖子上有了咬痕,进门连打十几个喷嚏,开口第一句话:“夏油杰不是人。”

我不问他发生了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是把卷子拍在他脸上,告诉他这是今晚的作业,快点写完我们对答案。他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伸长腿踢我的凳子,踢得很有节奏,同时念念叨叨说了好些话。我划掉一段错字,隐隐约约觉得这场景哪里有些眼熟,然后想起来了,我上小一的小侄子摔倒后站起来也会这么念叨,一边念叨一边抹眼泪,我逗他的时候他还要板着脸。

我转过头去看,五条悟趴伏在那堆卷子里,脸正好被遮住,我问他:“五条悟,你哭了吗?”

他的声音哑着,闷在卷子后:“没有。”

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哭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共情能力,听到他这句回答只觉得有点好笑。我们刚刚见过夏油杰,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这是少年人才会有的伤感时刻,本不该笑,但是我把头埋在胳膊里,因为他一句“没有”笑得快要背过气去,五条悟,你好幼稚。

事后我们考大学,期间夏油杰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我只听到只言片语。有人说他创业成功飞黄腾达了,有人说他死在路边,有人说他在老家的农田里……他关掉了所有能让我们看到他的公共软件,删掉了一切联系方式,不接五条悟的电话——这点我不能辩驳他,五条悟的电话几乎是在狂轰滥炸。

我不再去管这件事。夏油杰像个始乱终弃的男人,但是仔细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告别,在他推开五条悟的时候,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他早些时候要提散伙,五条悟一拍桌子喊一句“不同意”,这话也就算了,可夏油杰要一个人走,走得很决绝,谁也拦不住。

3.5
五条悟喝了一点冰水,终于清醒过来。

他抬头,视线到处乱瞟,最后对上焦,看着夏油杰,夏油杰看着他。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所以我转过头去,看着我酩酊大醉的同事们——有人唱了一首很难听的歌,其他人在拍桌大笑。

我的身后一片静谧,这很不像他俩的风格,他俩接吻通常啧啧有声,吵得我没法学习没法工作。我悄悄分出右眼的视线看他们,他们是在接吻,一次又一次,蜻蜓点水,黏黏糊糊,像电视剧里那种离别——女主角即将坐车去远方,两个人在站台上亲吻,一次又一次,仿佛多少次都不够。

这两个人顶头讨厌,总能在我快要释然的时候杀了我。所以我转过头去看我鬼哭狼嚎的同事,合着那首悲壮的歌唱起来。

【–】.
后来我大学毕业,发现再好看的文凭都不算什么,在东京四处碰壁,为了工作焦头烂额,吃了很多苦头,上了很多当,最后跑去五条悟那里混饭吃——专业对口,我俩也熟。本以为进了公司就是一帆风顺,结果推开门迎面就是照片墙,满墙的夏油杰,我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照片,中间挂着一个金色的大匾:感谢对门居酒屋的夏油先生对本公司的大力支持。

我站在墙边,有点哭笑不得,他俩怎么又勾搭成双了?后来才知道,夏油杰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那些启动资金多半便宜了五条悟,五条悟又运气很好,三个月返给他一大笔,一年后给夏油杰换了全套新厨具。

大股东夏油先生的居酒屋隔着窗就能看见,他从不排斥和我或者和五条悟见面,五条悟也愉快地给他拉生意,遇到客户全去夏油杰那里包场,全然看不出当年隔着电话骂我日你或者的隔阂。有时我下班晚,看到五条悟被人从居酒屋里扶出来,夏油杰追出来,湿漉漉的手还在围裙上抹着,叮嘱这叮嘱那。

店里女孩喊一声“夏油先生”,他急匆匆跑回去,又要探出头再说几句。看着五条悟被扶上出租车,布帘啪嗒落下,门却并没有合上,五条悟的车已经远了,他偏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一直看到车尾气都消散在空气里。

于是我那天晚上就去喝酒,夏油杰一直很好心,他等我吃完主食给我添下酒菜,让我随便喝,就像他冬天给五条悟送鲷鱼烧一样。我喝了梅酒又喝了威士忌,最后把波子汽水兑上威士忌和梅子酒,问他是不是和五条悟旧情复燃了,简直影响市容——其实我没喝多,我只是想这么问一句。

“没有旧情复燃。”他擦着一个杯子,轻声反驳我,旁边只有桌子高的小姑娘递了菜单上来,有客人要再来一份秋刀鱼。他指着那对小娃娃笑:“我连小孩都有了,哪来的旧情复燃。”

“生的?怎么没请我们吃一顿红豆饭啊?”

“领的,从不知名的乡下领上来的,因为我爸妈觉得应该有小孩,我可是铁打的喜欢男人,又不能去祸害其他姑娘。”他给秋刀鱼翻了个面,那鱼冲着我翻白眼,嘲讽我没听懂他说的话。我准备的一肚子话被那条鱼一个眼神堵在肚子里,也许鱼只是普通地拿死掉的眼睛看了我,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夏油杰如果生在少年漫画里,该是那种坏出特色的反派,或者要他生在福尔摩斯里,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华生——并不是华生不聪明,而是华生是个正常的普通人,他永远记得要给主角让道,不能因为自己挡了他的道。

店里的钟打了两下,扩音器里放的歌也静了下来,我的同事多半瘫在桌子上睡着了,五条悟靠在吧台的桌子上喝冰水,一杯接着一杯,喝空了三大壶,根本不给冰块融化的时间。夏油杰在门口挂上“本店已打烊”的牌子,安顿了两个小女孩睡觉,然后沉默地坐在五条悟旁边,就着他刚用过的杯子喝了口水,被冻得一哆嗦。

我拖出一张椅子,听着他们两个低声交谈——如何处置对面公司留下的空房子,怎么算账,五条悟离开东京以后怎么办,几处地皮要不要租出去——然后意识到所谓的散伙并不只是我离开而已,这一屋子的人,明天要顺着铁路网跑到不同的地方,从此也许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这种散伙是永久的,不是少年人坐在窗户上吆喝两句拍一下桌子或者在电话里骂我日你能追得回来的,夏油杰参悟这件事参悟得最早,我隔着十年,听到他在游乐场那一句,“忘了吧”。

店面没开灯,我喝过酒晕晕乎乎,只听到吧台处丁零一声,似乎是五条悟把杯子砸在桌面上。然后夏油杰轻声地劝慰传过来,被五条悟恶狠狠地打断。

“夏油杰,我日你,我真是日了你了。”

黑暗里传来夏油杰轻轻的笑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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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淡淡的忧伤感的文,适合在下雪天窝在被子里看,在被R18垄断的论坛里热度没有那么高,感觉在lofter里会火 :face_with_mono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