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清白的时辰(短篇完结)by流景教主

短篇

夏五

第三方普通人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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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的时辰(上)

(一)

我是在小学时认识夏油杰的。

之所以用认识,而不是说同学,是因为我在上国中之前从来没对夏油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夏油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古怪,经常看他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对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发呆。他总是挂着一副紧张的神色,即使是握着铲子和大家一起在公园里堆沙堡,也如惊弓之鸟一般,不一会儿就要抬起头,警惕地观察一圈周围的环境。

他的观察很漫长,不是小孩子那样走马观花地浏览,而是用视觉一片片拼凑出图景。有一种任何角落都不放过的执著和顽固的耐心。有时候他会突然地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紧追着他。他会跑得很远很远,等到天色渐黑,公园里游玩的人群散去,而我们各自回家,他也不会出现。

不约而同的,像是小孩子靠意念结成的联盟。

我们和夏油保持了距离。

大人们说,夏油能看见脏东西。

鬼怪,邪祟,随便什么。

总之是不好的东西。

三年级的时候,夏油的母亲来学校给他办理休学手续。据说是暑假时去郊外爬山,不小心跌下山崖,幸而只是骨折,但夏油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不愿意出门。他的双亲体谅孩子受惊的心情,决定给他放个长假,等夏油适应了再回去上学。

因此,在国中教室里看到夏油时我一点儿也没想起他曾经是我同学,甚至连残留的印象都在嬉笑打闹的校园生活里消失。我只是觉得他很吸引人。

当然我是个取向正常的国中男生,会注意到夏油也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再过上五年夏油大概会长成杂志上说的那种盐系帅哥。不过现在的他还只是个高瘦的男生,坐在教室后面的座位,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半长不长的头发,好像没睡够似的发青的眼圈,微微耷拉的眼皮,看起来一股倦意,却始终散发出强烈的戒备感。

我走进教室,又退出门外,看了看班级的门牌,确定没有走错。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误入了战场。

在夏油空悬的指尖,捻着一张网。这张网笼住了教室,笼住了教学楼,甚至是……学校本身。

于是我注意到了夏油杰。

上国中的夏油和小学时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他不会再被树梢的风声惊动了,也不会突然在道路中央停住脚步,像看见仇人那样死死盯着无人的角落。他就像任何一个同龄男生那样生活着,忙着赶作业,忙着打篮球,三五成群地闲逛,打游戏,追漫画,看新上映的电影。唯一有点叛逆的行为是给自己打了耳扩,天知道他上课时一本正经翻看的居然是时尚杂志。

就这样,我一度忘却了,夏油曾是我们敬而远之的怪人。

我和夏油是前后桌,班级活动常常分到一起,渐渐也熟悉起来。夏油的功课不错,体育也很强,在校内人缘颇佳,算是全能型的学生。回想起他小时候的古怪,我偶尔也会思考夏油是经历了什么才蜕变至今。

有次放学后我们一起值日,我还在思考先做什么的时候,夏油就有条不紊地整理起工具。他把拧干的抹布递给我,相当自然地安排了任务。等我懒散地擦完黑板,他已经把整个教室都打扫完了。

忘了说,夏油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

好像他认为自己天生应该负担更多。

不过,当时的我虽然感到违和,却没有深想下去。我只是觉得能够早点做完真是太好了。为了回报夏油,我请他去学校附近的小巷吃拉面。夏油点了清爽的荞麦面。

以吃相辨别家境,虽然老套,却很实用。比起青春期男生常见的狼吞虎咽,夏油吃面的动作很干净。无论是小心不弄脏校服的注意,还是随时用纸巾擦去桌上汤汁的举动,都让我感到夏油可能有某种轻微的强迫症。洁癖之类的。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天,不知不觉说到了家附近的公园。

夏油忽然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那里有怨灵哦。”

刻意压低的声线,配合他稍显阴沉的外貌,拉面店的冷气直吹着我的后背,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把剩下的拉面打翻。

“真的假的!”我大喊道。

“是真的哦。”夏油一脸神秘地说,“如果去网上搜索的话,还能看到案件呢——《岩手国立公园连环杀人事件》。”

他提起这个,确实提醒了我。我想起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老师和家长都严禁我们去公园玩耍,就是因为公园里发生了许多失踪事件。受害者的尸体在数周后才在深山里找到,一共九人,无人生还。

算算时间,差不多就在夏油杰休学前的那个学期。

不及思考,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在那个暑假失足跌落的意外里,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夏油瞳孔微微放大,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他很快就微笑了起来。

“原来你记得啊。”

我脸上一紧,不由感到尴尬,但夏油只是在微笑,似乎不把儿时受到的排斥放在心上。

只要给他合适的理由,他总能理解的。

无论是不小心撞过来的人,还是忙中出错打乱了计划的人,只要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夏油都会理解的。

我也被理解了。

被他从高处俯瞰一眼,像成人对孩童那样地理解了。

夏油说:“我看见了尸体。”

一脸轻描淡写,仿佛见惯了的样子。

然后他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现实的存在吗?”

话题跳跃太快,我有些跟不上。

我迟疑着说:“是指……鬼魂之类的吗?”

“类似吧。”夏油说,“简而言之,你相信人的怨念会可以杀人吗?”

“都市传说?裂口女那种吗?”

我挠挠后脑:“可我不看恐怖片诶。”

夏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莫名其妙的,他笑得很开心。

“笑什么啊?”

我有些恼怒,拼命往嘴里塞面条。

夏油笑眯眯地说:“因为真的有裂口女哦。”

“什么?咳咳……”

我被呛到了。

(二)

夏油的成绩足够上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然而放榜后他却要去东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高专上学。

“为什么啊?”我问他。

夏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盯着他蠕动的嘴唇,感到一股戛然而止的失望。

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新的答案,于是我说:“至少讲个可以接受的理由吧。”

夏油想了想,说:“因为……”

“我很孤单。”

我肯定特别失态地“哈”了一声,声音大的路人侧目。

“你会孤单?!”

夏油耸耸肩,说:“你连裂口女的存在都不相信,我真的好孤单。”

“都说了对恐怖电影没兴趣啊!”

我大喊道。

(三)

和夏油的分别是在一个明朗的晴天,不少交好的同学都送他去车站,他提着笨重的行李上车,笑着对我们挥挥手。明亮的日光盖过了他脸上的阴霾,此时此刻,他就像任何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那样光芒万丈。

我升入了不错的高中,开始繁忙的考学生涯。夏油的消息来得断断续续,有时回复得很快,有时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动静,看来东京的学业比我们这些小地方沉重的多。

我在课余时间打了份零工,一笔一笔地攒着想买的篮球鞋。还没到一个学期的结束,夏油的名字就变得陌生起来,听到朋友提起的时候,大脑要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咔咔转动一会儿,才能从角落里提取出这个人。

并不意外的,孤身在东京上学的夏油,又成了我们口中的怪人。

(四)

再见夏油是在第二年的暑假,他带了高专里交好的同学来家里玩。

因为保持着联系的缘故,路上遇到时夏油跟我打了招呼,他的同学戴着流行款墨镜,仰脸看着天空里漂流的云。

“悟!”夏油有些严厉地喊他。

“嗯嗯……”

对方漫不经心地应声,随后拉下墨镜看了我一眼,说:“你好。”

我当时大概就摆着一张目瞪口呆的蠢脸。眼前这两个人似乎没意识到一张白发蓝眼、精美绝伦的日本人面孔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居民来说是多大的震撼。

我听见自己说:“染发?加上美瞳?”

“哈??”

被夏油称为“悟”的少年气冲冲向我奔来,又被夏油及时架住手臂。即使这样也没拉住他斗牛士般的气势,夏油被他扯得跌跌撞撞,两人像是跳了一场滑稽舞似的,手脚麻花般拧在一起。

他一边和夏油扭打一边朝我大喊:“本大爷这都是天生的!”

夏油终于从悟乱舞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他从背后紧紧抱着悟的身体,双臂从腋下穿过,在悟的胸前锁紧。

悟终于安静下来,无人的乡下小道上只留有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我歪着脑袋看他们,假装没有发现僵立在原地的两人都变得面红耳赤。

那不是我的故事,我不关心。

夏油松开手,先一步恢复了镇定。他跟我介绍:“这是我在东京高专的同学,五条悟。”

“……好奇怪的名字。”我说,“好像漫画人物。”

五条本来还要生气,听我说了这句话,脸上的愠色便散去了。他一瞬间就改变了态度,毫不吝啬地展露出笑容,灿烂得令人炫目。

如同太阳一般不可逼视。

但也太阳一般难以靠近。

至少我在看到五条的时候,并不会产生对人类的常识性评价。那奇异的发色和眼瞳,还有那张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面容,都让我想到社团旅行时,初次在天文博物馆看到流星雨演示的震撼。

五条就像是某种概念性的存在,又像是好几种意象的结合。

总而言之,像太空里的星系,让人觉得很遥远。

夏油说悟闹着要吃甜品,但他记忆中的老店却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倒闭了。我告诉他那家老店搬了位置,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

“那你来领路吧。”五条理所当然地说。

我瞥向夏油。

夏油替他找补:“悟就是这样,并没有恶意的。”

说着他便握住了五条想要从侧边袭击他的手,拉着他的手腕把不情不愿的五条拉到一边。

“想点什么就点什么。”

“反正悟会买单的。”夏油说道。

幸好夏日的小镇并没有多少人,否则五条的出现一定会成为大新闻。

五条是走在街上就会吸引住全部人视线的类型。

第一是他很高,夏油已经算是个子高的了,而五条还能高出他一小截,在人堆里根本鹤立鸡群。第二是五条的长相非常俊美,虽然在短短的一段路上他已经展现了千变万化的颜艺,但再怎么挤眉弄眼,在压倒性的美貌面前,也只是显出俏皮的孩子气。第三则是因为五条很拽。可能是身高的原因,五条微微仰着下巴,形成在高处俯视的姿态,看人的时候又不直视,总是拉开一点墨镜,从空隙出看过去。冰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像是一切纯粹到极点就无坚不摧的东西。

五条买下了甜品店里所有种类的甜点,一人窝在桌边大快朵颐。夏油对甜食无感,只是看他吃,脸上的表情柔和得像在喂猫。我没有五条的胃口(事实上五条的饭量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很恐怖),吃了几个就感到半饱。于是剩下的时间里我望着窗外炽热的天光,靠在甜品店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或许是以为我睡着了。他们开始小声地交谈。

五条说:“杰以前就生活在这里吗?”

话说,你们难道是用“悟”和“杰”相互称呼的吗?会不会有点过于暧昧了?

夏油说:“是啊。悟觉得这里怎样?”

五条似乎皱了皱鼻子,发出猫咪打喷嚏的细小声响。夏油被逗笑了。

“超级——没意思!”

五条拉长了声音抱怨。

夏油说:“毕竟是小城市,虽然也有一些景点,但跟东京肯定是不能比的。”

“悟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啊。”

五条轻快地回答。

“杰不是在陪着我吗?”

(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

我也不例外。

并不是天才的我,所拥有的优点是——

我善于察觉感情的流向。

在青涩的校园时代,谁对谁产生了情愫,谁对谁萌生了好感,谁和谁互通了情意。

我总是比产生感情的本人更早地发现。

因此我很容易就察觉到了,五条对夏油的包容,和夏油对五条的依赖。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得出与我相反的结论。正因如此,这才是我区别于他人的优势。

我说过的吧,夏油是个怪人。并非贬义,而是他确实跟我这样的普通人不同。他给自己寄托了奇怪的责任,又施加了强制的压迫,以至于有时会不堪重负。人是不可能永远去理解他人的,总会有理解不了的时候。如果到了那时候,不能给夏油一个合适的理由,不能说服他接受这件事的合理性,夏油对他人的体谅就会瞬间崩塌。

所以夏油需要五条。

而五条“知道”这一点。

五条是个直觉型的人物,换中二点的说法,所谓“惟我独尊”。他的感情就像自然界的水流,顺流而下,水到渠成。

这种感情相当可怕。

因为就连最坚固的岩石,也无法抵御流水的侵袭。一旦被卷入河流之中,再沉重的石块也会变得轻盈。它们将融化于水,成为河流的一部分,而后随之奔流。

刚好适合总是莫名给自己增加负重的夏油。

(六)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夏油带了他母亲做的点心送我。

五条也在,初来乍到时一身的名牌全换了夏油的旧衣。他还戴着那副墨镜,嘴里咬着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毫无形象地蹲在路边,蹂躏着路边盛开的小野花。

夏油笑着跟我告别。

“悟。”

他看向在一边等候着的五条。

五条站起身,舒展肢体伸了个懒腰。他懒洋洋地朝我点了下头,大开大放地摇起了手臂。

“拜——拜——”

我不由得笑了。

临别时我问他们。

“明年还会来玩吗?”

“那种事情……”

五条挠挠脖子,与身旁的夏油对视一眼。

“……是当然的吧。”

五条说。

(七)

去东京的选择是正确的。

现在就不会孤单了吧,夏油。

(八)

夏油有好几个月不回消息了,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他的手机号停了。

问了以前的同学,都说很久不联系了。跟大家对了时间,我是最后和他保持联系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九)

路上拥堵着好多人。

警察涌入了街道。

我也去看热闹。

他们告诉我,夏油的父母被杀死了。

(十)

隔着醒目的黄色警戒线,我拿出手机,疯狂地拨打夏油的号码。

无人接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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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的时辰(下)

(十一)

夏油怎样了?

那段时间的同学聚会里大家聊的都是这个话题。

但聊来聊去,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少得可怜的信息。

东京离我们太遥远,像是两个世界。

夏油在那个世界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也许他死了。”田中说。

我们面面相觑,而后悚然看向他。

面对我们谴责的眼神,田中一脸漠然。

他说:“连父母被歹徒杀死这样的大事都没有出现,就算还活着,也是半个死人了吧。”

……无法反驳。

应该是这样的。

夏油一定是遇到了很严重的意外,才会缺席父母的丧礼,才会丢失联络,才会杳无音信。

一定是这样的。

(十二)

凶杀案最终没有侦破。

因为是邻居的缘故,我被叫去配合调查,所以能够比其他人多得到一些消息。

法医说,伤口很干净,行凶者应该是老手。但家里的财物并没有失窃,房间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毫无反抗地倒在门口,就像两只木讷的羊,被牵出羊圈宰杀了。

凶案现场没留下指纹,能检出的只有夏油夫妇和夏油的头发和皮屑。凶手作案的时间快到不可思议,可能只有几分钟。夏油夫妇没有发出任何呼救,一阵稍稍激烈的风就掩过了鲜血溅落的声响。那个晚上很安静,就像之前的几百个夜晚那样,没有任何人发现夏油家的异常。

凶手就像一个隐形的鬼魂,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从夏油夫妇葬礼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国中时夏油问过我的问题。

你相信人的怨念可以杀人吗?

当时我没有回答他。

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亲眼见证过死亡。

报纸上每天那么多新闻,那么多失踪、凶杀、金融犯罪、暴力纠纷。

短短的几行字,抹杀掉轻飘飘的几个名字。

怎么会有实感。

甚至在葬礼上,当我看着夏油父母的照片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们。

可是现在,当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当我看着道路前方冷阴阴的月光时,我忽然发现这条路是无比的熟悉。在我上国中的时候,它是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有时候,我会在这条路上遇见夏油和他的母亲。

夏油的母亲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和的妇人,吃完了晚饭和儿子一起出门,在夕阳未褪的余晖里悠闲地散步。她认得我是夏油的同学,记得我的名字,节日的时候会请我吃她做的点心。

但她死了。

被杀死了。

像牲畜一样被残杀了。

滚烫的眼泪流过我的面颊,从指缝里泄露出去。

我猛地捂住嘴,把呜咽声吞进喉咙里。

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死她!

如果想要钱,把值钱的东西抢走就好了。如果想要复仇,以牙还牙就好了。难道她犯下过杀人的重罪吗?凭什么剥夺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如果只是因为她不能抵抗就对她下手,那样的话……就太残酷、太卑劣了……

我在路上站了几分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在擦眼泪。我也没想到我会因为一个不算熟的同学家长而流泪。

我觉得很荒诞,但现实就是如此荒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会有读档重来的机会。明天夏油的父母就会下葬,他们住的房子会被封存法拍。即使是现在,停灵的尸体也在一刻不停地腐烂。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还活着的时候,再也无法自如地行走于阳光之下了。

如果怨念可以杀人的话。

夏油夫妇临终前的怨念,可以杀死那个凶手吗?

可以的吧,一定可以的吧。

如果可以的话。

我会这样回答夏油。

“我相信。”

(十三)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东京工作,朝九晚九的上班族,加班加到精神衰弱。最近一个月工作压力巨大,天天被组长叫到办公室臭骂,身体状态连同心情一起低迷,每天拖着脚步挤地铁上班的路途仿佛跨入地狱之门。

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肩膀酸痛得抬不起来,整个人像被压着块巨石,佝偻在办公桌前工作。试着去做了理疗,收效甚微,但看了看东京高昂的生活账单,又不得不对干瘪的钱包屈服。在人满为患的地铁上,被挤成拍扁的樱饼,内在的自我也揉成一团,变成了橡皮泥一样的东西。

下班时间到了,隔壁部门的员工陆续离开。我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羡慕得看着他们鱼贯而出。

啪——

组长在我左手边扔下一沓报表。

我眼前一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在组长越发死亡的视线中,我只能点头说好。

一下班我就提着公文包直奔居酒屋。

喝酒的人不少,吧台的座位没了,只能跟人拼桌。在等待服务生的间隙,我看了眼腕表,时间已近凌晨。

经济不景气,大家都拼了命地加班工作,再把职场上的怨气一股脑儿倒进酒杯里。

服务生把我引向空座位。

和我同桌的男人也是上班族的打扮,只是他的西装怎么看都是便宜货。他留着一撇小胡子,身上烟味很重,面前零散地摆着几个酒杯,似乎喝了有一阵子。

他看我一眼,目光稍稍凝滞。我下意识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各自喝了一杯之后,对方开始跟我搭话。

他推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中介服务孔时雨。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朝我扬扬下巴:“你最近……肩膀很痛吧。”

见我不为所动,他又说:“没注意到吗?你走路的样子已经佝偻得像七十岁的老头了。”

不等我说些什么,他又递来一张名卡:“如果医院不管用的话,试试这个。”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去。

孔时雨笑了。

他起身结账,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说:“需要的话,联系我。”

“当然,别忘了付中介费。”

我把烫金的名片翻到正面。

盘星教。

(十四)

对本土神的祭拜在我的家乡一直非常流行。小城市没什么娱乐活动,拜神也算是一种社会交际。参拜一下附近的神社,往钱箱里投几枚硬币,拍拍手,摇摇挂绳,希望神明能听到自己的心愿。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更不用说在考试周求个御守,或是在告白前结个花绳。

日本有八百万神明,不知道这盘星教供奉的是哪一尊。

一边是越发疼痛的肩膀,一边是日益旺盛的好奇,我终于还是联系了姓孔的韩国人。

按他的指示,我备了一份礼金,由他作为中介与盘星教接洽。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但看到解除疼痛的希望,多少还是产生了些安慰剂的作用。为了孔时雨口中提到的会面时间,我顶着组长的怒火,锲而不舍地申请了今年的年假。

在工作日走在大街上,来到东京后还是第一次。我在繁华的新宿地段漫无目的地行走,街边商店的玻璃橱窗倒映出我变形的后背。肩上像是长满了沉重的瘿瘤,肉眼却看不见。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可怜人罢了。

红绿灯前,我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红灯。

而是因为——

我看见了五条。

(十五)

说起来,这是第几年了?有十年了吗?似乎还多一些。

但五条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

他的时间仿佛凝固在夏油带他回来的那个夏天,跟我记忆里的样子,没有一点儿改变。

五条实在太好认了。

第一是他很高,日本人中鹤立鸡群的高,第二是他的一头白发,不知道是天生还是染过的白发,在阳光下像金黄的稻子一样熠熠生辉,第三是他的墨镜。

如果我没看错,放在现下显得过时的款式正是当年的流行。

一时间,我很吃惊。一半是因为五条不合常理的青春永驻,一半是因为我发现他是个恋旧的人。

很难想象吧,出身大家族所以买东西不看价格的五条,淋到雨就丢掉全身名牌衣服的五条,因为喜欢尝鲜所以把甜品店的菜单全点上一遍的五条,玩过一遍的游戏就懒得再玩第二遍的五条。

这样的五条,居然是个恋旧的人。

不知为何,这个新鲜发现的认知,像引擎一样驱动着我的双腿,使我快步奔跑起来。

赶在绿灯的最后几秒,我穿过人行道,气喘吁吁地追逐着五条。

五条停下了脚步。

我踉踉跄跄地停住奔跑,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滚热的汗水像蒸桑拿浴似的从毛孔里冒出来,额前淋满了汗。

五条没说话,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追逐戏码。也是,惊鸿一瞥之后,这样追上来询问他联系方式的人应该很多吧。

我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终于能从肺部挤出连贯的话。

我问五条:“……夏油……还……活着吗?”

五条脸上闪过短暂的空白。

从我说出夏油的名字之后,他就排除了万物,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你说杰啊……”

五条墨镜下的嘴角轻轻一动,随后微笑起来。

就像过去一样,他拉下墨镜,从空隙中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杰还活着哦。”

“他还活着?太好了!他现在人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

“但是——”

五条用轻松的语气打断了我。

“你还是当他死了比较好。”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五条。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知不知道夏油的父母……”

“我当然知道。”

五条的语气变得严厉,浑身放出的强大气势令人张不开口。

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我才说……”

“你还是当他死了比较好。”

(十六)

我现在坐在银座的高级甜品店里,看着对面的五条品尝不同口味的喜久福。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我没有理解。

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的花瓶,玻璃瓶身映出我放弃思考的蠢脸。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我想到夏油父母的葬礼,想到他们在岩手县的墓园,想到同学们去吊唁时四野雾蒙蒙的光景。

我哭了。

“……为什么?”我问五条。

五条没有回答我。

他不能回答我。

当我看到夏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已然分道扬镳。

五条无法代夏油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向夏油提问的时机一定比我早得多。但夏油的回答分割了界线。那是一个无法令五条认同的答案。

别说答案了,即使是行为本身,我都无法认同。

夏油已不再是我认识的夏油。

(十七)

我并没有请五条帮忙,驱除我背上的咒灵。

无论如何,我想见夏油一面。

我想知道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想知道那个和我一起吃过拉面的、喜欢跟人聊恐怖片的、辅导过我功课的、打游戏也完虐我的,那个普通的国中生夏油杰。

在咒术的世界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听说我要去盘星教,五条不放心。他用假发做了改装,陪同我一起前往。

当我在约定的地方与孔时雨会合时,他的表情明显地僵住了。

他瞥了五条一眼,嗤笑道:“照这么看,你有来的必要吗?”

“有。”我说。

孔点了一支烟,缓缓吐出烟圈。

“好吧。”他说,“收钱办事,也是中介的美德。”

他替我拉开了车门。

(十八)

纠缠我的咒灵只是低级咒灵,惊动不了教主。帮我解除的人也只是盘星教的教众。对方公事公办地完成了驱除,表情淡定地像银行柜员。也许,在普通人眼里需要赌上性命的、恐怖神秘的咒术世界,对于咒术师和诅咒师来说,不过是一项繁琐沉重又不得脱身的恶心工作。

五条告诉我,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一旦踏入了咒术的领域,就不能再用常人的眼光看待。

所以夏油已不再是夏油。

因此,我反问五条。

为什么,你还是你?

因为夏油不再是夏油,所以你还是你。

还是你,五条悟,你永远是你。

驱除咒灵之后,肩膀就不再疼痛了。我站起来松了松筋骨,享受着久违的轻松。

奉上礼金的尾款,我四处寻找着五条,但五条不见踪影。

对此结果,我并不感到意外。

(十九)

盘星教众似乎在准备什么集会,正在寻找他们的教主,他们来去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于是我站在盘星教的庭院里,装作观赏花草的样子故意停留了一会儿。

之前说过的吧,我善于察觉感情的流向。

随着年岁增长,这项优点渐渐内化成了一种本能,使我不由自主地向感情最浓烈的地方靠近。

如同纵火一般,强烈得像是要焚烧掉自己的感情。

一门之隔,我停住了脚步。

从门里发出的声音,任何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夏油和五条的关系,我在高一那年的夏天就知道了。我只是很诧异,没想到这层关系现在还在维持。

无法心灵相通的两人,到底能从对方的肉体里挖掘出什么呢?

五条像发情的动物一般,嘶哑地鸣叫着,却让我感到血淋淋的痛感。夏油则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他沉默的童年,被所有人排斥,便反过来排斥了整个世界。

他依然渴求着五条的包容。

五条依然容许着他的依赖。

那双苍蓝眼眸从未离开。

无论是在天空和水边默不作声地轻轻一闪,还是在街角相遇时冷不防地一触,隔着入海人潮望向他的,如羽翼般丰茂的睫毛之下,瞳孔中是空无一物的蓝。

但他会用其他东西来替代那双眼眸,家人、大义,或者只是让自己疲于奔命。忙着向一条注定的死路疾奔,将自己的尸骨葬于仰望苍天的山脚之下。

我站在即将枯萎的椿花面前,看见一树芳菲同时凋零,如同武士赴死般决绝。

夏油终究会死。

但在临死之前,他还能得到五条的温存。

恐怕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孔在楼下等我。真是个敬业的中介。

我坐上车,回到属于我的普通人的生活。

(二十)

夏油死了。

五条的简讯传递了这一消息。

不知为何,我替夏油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我想道。

能够死在五条手中,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尾了吧。

我删掉了五条的号码,也删掉了夏油的。

那不是我的故事。我不关心。

一个月的长假到了最后几天,年假结束之前,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

家里在大扫除,我作为不成器的儿子被老妈赶去清理脏乱的车库。

车库里摆着许多杂物,大多是我国中和高中用过的东西。

还有坏掉的自行车。

是怎么弄坏的呢?

我不由思考起来。

那年夏天,夏油带着五条来找我。因为五条心血来潮想要骑自行车,而夏油只有一辆,所以来向我这个邻居求援。

五条不会骑自行车,一路摔得东倒西歪,最后把链子摔断了。

夏油不停跟我道歉,五条也难得露出了心虚的小表情。看在吃了五条那么多点心的份上,我大方地原谅了他。

但五条还是想骑自行车。

最后折中的方法是,他坐在夏油后座,让夏油骑车带他下坡。

夏季的热风扑面而来,轮胎碾过碎叶沙沙。五条的白发散在空中,像一团发光的蓬草。他们遥遥骑去,倏忽不见人影。只能听见五条嚣张的大喊,催促夏油提速再提速。

我晃了下歪斜的车把,拇指抚过车身上斑驳的锈迹,似乎还残留着夏天的余温。

真的过去了。

再也不会有的,清白的时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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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真的很棒很精彩⋯⋯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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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哭了……老师借第三人视角把夏五的情感流动表达得好细致,结尾将夏日逝去,最明丽澄澈的青春永驻在褪色热风里的氛围营造得好棒……以及对幼夏国中夏的刻画也很深入具体,夏外在逐渐变得圆融但内核始终如一,让人相信那就是他不为大家所知的过去….个人过去经历的一切终究昭示着ta未来关键的走向啊:smiling_face_with_tear:……最后谢谢老师带来这篇美味的原作向……真的超喜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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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face_holding_back_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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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原作向真的好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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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评论。在咒这部作品里对夏和五的过去都没有怎么描述,所以放飞想法为夏补全了这篇过去。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再写写五那边的故事作为这篇的姐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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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您的文字真的让我印象很深刻…:pleading_face::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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