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夏油的手徒然停留在半空。
是啊,这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具身体了。
五条悟,当然也不再是十年前的GS。
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
夏油仰头望向五条,喃喃地说:“我们都变了。”
他忽然惊觉,即使过了十年的时间,即使他独自穿过了寒风呼啸的大雪山林,丢弃了一切拖累的负重,抛开了一切痴愚的妄想,自以为再没有什么值得摧毁。
可是到最后,他依然是五条脚下一棵腐生的蘑菇,生长在虬曲的树根上。没有根茎,没有叶片,吸吮着死亡的营养。腐殖土里埋着过去的尸体,少年清白的面孔降解为尘。自然的养分被树根吸收,越发蓊郁的树冠隔绝了所有阳光。
他变得无比小,小到连绵遮天的大树再找不到他的坐标。树丛和灌木会遮住他,像魔术师的礼帽,明明在,却看不见。他看着五条的树枝在风中做出徒劳的追寻。
何必呢?
他常常这样想。
何必去追寻那些腐朽易逝的东西呢?
其实,GS一直在你身边。
泥土里的尸体岂不就是明证吗?
他被你吸收,成为了你的一部分,又被时间代谢,变成微风一样轻盈的尘埃。
现在的五条悟不就是建立在消失的GS身上的吗?
难道你感觉不到那些血肉带来的滋养,和腐败分解时滋生的甘甜?
我早将从前的自己完全割舍给你,并不奢求任何回报。
因为你已经给了我遮挡的树荫。
即使是面目全非的现在,我也可以靠着GS存在的旧梦生活下去。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这场梦醒来呢?
夏油不由感到一阵恍惚。
在五条沉静的注视下,他心底的秘密如同海底热泉,冲破低温海水的包围,奔涌而出。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合着。
“我认为……保持一些距离,那才是恰当的。”
“嗯?”
五条给了他一个疑惑的鼻音。
夏油只好说下去。
“我加入五条集团,只是想在得到丰厚薪水的基础上,留在离你近一点的地方。并没有和你熟络起来的打算。”
“如果我没有在电梯间撞见醉酒的你,事情就会按照我设想的路径发展下去。”
“上下班时偶尔的照面,员工大会上遥远的观望,年末时作为优秀员工得到理事长的颁奖——你把奖杯递给我,然后站在人群中心合影。我会尽量挤到你身边去,留下一张靠近的合照。”
“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了。”
“我大概会继续工作几年,积累存折上的数字。然后辞职,离开这座城市。我不会再订阅财经杂志,也不会继续关注五条集团的新闻。我会把收集到的、关于你的访谈和照片都从电脑里删除。从此以后,‘五条’仅仅是我工作履历上一行无趣的文字。”
“大概会有那么一天,我打开电视,看到主持人在播报五条家主的盛大婚礼,你穿着白西装走过红毯,身边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那时我应该会给你寄贺卡,顺便订一束花送你。起头写‘五条悟’,落款写‘夏油杰’。你大概率收不到这封信,所以我也写的毫无顾忌。但是在最后,我会告诉你。”
“忘掉GS也没关系。”
“当时的我太孩子气了,害怕被你忘掉,所以说了很可怜的话。”
“到最后,我只想给你祝福。”
夏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骤然变得阴沉。
“可是为什么……”
“你还没有忘记GS?”
五条垂眸看他,胸膛起伏,颊边犹带微红,脸上却是一种淡漠的神色。眼睛也是冷的,两颗湛蓝的宝石嵌在白银色的睫毛里,反射着无机质的明澈的光。
那是一种没有温度也不带感情的观察,像是研究人员做古董鉴定时,透过高倍放大镜所投下的眼神。他静静地端详着夏油,似乎是在检查眼前物品的真伪。
是真货。
可是,缺损和破口也太多了。
他抬起手,抚上夏油的脸。指尖顺着起伏的轮廓,勾勒着突出的颧骨。过于消瘦了,缺少脂肪的脸颊只有棱角分明的骨骼,不存有柔和的缓冲地带。摸起来总觉得岌岌可危。他以指腹按过夏油干裂的嘴唇,脑中却想到五条老宅里堆积如山的古画和装饰屏风,它们是如此脆弱,一点点水分的流失都会让它们褪色卷边。只要指尖稍微用力,一捻之下,干燥的边缘就会碎成粉末,从柔顺的布帛变成碎石头那样无聊的东西。
而夏油杰,就跟那些古画没什么差别。一样被虫蛀空,千疮百孔。
五条捧着夏油的头颅,专注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呼吸的轻拂,眼睫的眨动,就连心跳声也微微震动着传递过来。
夏油不由屏住了呼吸。
看着看着,五条蹙起秀丽的双眉,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都破破烂烂的了。”他说。
算了,东西掉到地上总会有破损的,之后再慢慢修补起来吧。
他替夏油把碎发别到耳后。
“啪——”
他把一个响亮的巴掌搧在夏油脸上。
夏油被打得偏过脸去,嘴角被牙齿磕破,溢出淡淡的血丝。
“我说杰啊,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五条眯起双眼,似是警告,却又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困惑。
“要不要忘掉GS,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毫无干系。你没有质问的资格。”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是GS。”
“而是因为你是我的所有物。”
“仅此而已。”
“早在十年前,GS就是我的了吧。”
他抹掉夏油唇边的血渍,在他颊上轻轻描画着字母的形状。
“……哪有可能忘掉写着我名字的东西?”
“哪怕这个东西很危险?”夏油反问道。
“保持距离的话,就算爆炸了也不会波及到你。”
“要是离得太近,你会……”
五条打断他:“我会怎么样?”
“呵。”
他甚至轻蔑地嘲笑了一声。
“畏缩不前的你,又能对我做什么呢?”
夏油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再继续这样危险的话题,我可能会忍不住……”
“……强奸你。”
五条不屑地发笑,他把手指的关节扳得咔咔响。
“看来……你对我的格斗能力有很大的误解。”
“刚刚那巴掌还是打得太轻了啊。”
“不过呢……”
他摊开手掌,一脸无害地举到夏油面前。
“你就当我无力反抗吧。”
夏油定定看他良久,满眼的不可置信。五条见他不动,还把手腕往他眼前递了递。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夏油垂了眸子,看向五条袖口露出的那截白皙肌肤。
一片白冷的瓷,经过烈火煅烧的坚硬,此刻看来,却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细细的呻吟叫唤在血管里,跳动的脉搏像是在说:
把我打碎吧。
他看到自己指尖弹动。
修长苍白的手指蛇行一样游曳,紧紧箍住五条裸露的腕部。
五条任他牵拉,迈步向前。他仰面倒在吸烟室的沙发上,突来的重力变换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夏油俯身控制住他,胸膛碰撞的沉坠感压在心上。这情境让五条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灼热的鼻息喷在他颈边,发射出危险的信号。
“……有监控。”
喑哑的声线在夏油喉间滚动。
“哦。”
五条无所谓地应了一声。
天花板的角落里闪烁着监控器的红光。
“这是什么意思?要把我抓起来吗?”夏油问道。
“对啊。”
五条点点头。
他认真地说:“再逃跑的话,我就拿监控记录去报案。”
“不想坐牢的话,现在就向我求饶。”
夏油杰更深地低头,贴向他的脸,若即若离的一点呼吸,拂动在微颤的唇瓣上。
湿润的温热中,还带着燎乱的烟味。
“只要求饶就可以了吗?”
五条无声地点头。
夏油便压低嗓音,在他耳边呼出暧昧的轻语。
“求求你……”
“给我……”
“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