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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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我残忍二字如何写
我教你残忍二字如何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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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雪下得厉害,头发白得像雪。天都下成一片白,不见蓝色,那人眼睛一瞪,倒是当作雪里的天。
他说,你来我这里学字,不是么。
白发的家伙个子也高,没影子,说,是啊。
一身骨瞧一眼便知站着这人是玉石砌的,贵气掩不住,却也不温软,当是大家里浸过墨水却也学过武的嫡子,哪怕手指的弧度都是得体的。如今二八年纪,不登朝堂做把持一方朝政的官,也不在家里继承丰厚的衣钵,偏偏被家父带来了他这里,说,你就是这里最出名的教书先生?教他识字。
距那时已过半年,这大少爷还没穿着毛绒的衣袍,一身轻装。他应该是爱白色的,半年下来少见其他颜色出没在他的身边,但他面容精致,倒把朴素的白穿出五彩斑斓的绚丽。风扬起银发和衣袖,只按字面能夸个两袖清风。
夏油杰没不答应的理由,有钱的好事谁不干,何况这学生还是个美人。于是五条悟一待就待在他身边有了半年。但夏油杰一笔一画,端坐在庭院的矮桌前,字迹工整,姿势典雅,运笔流畅,手指一错不错搭在笔杆上,浑然一体,这样好的教学五条悟倒是一眼不看,只在夏油杰要他写的时候把笔握的粗俗,沾墨时笔毛黏连,出来的字布满了梗结,丑得要命,白费了那骨相漂亮的手。五条悟挑眉,说,先生,我写不好。夏油杰就只能捏稳了尾端,不让那笔尖乱走,又一点点拎起五条悟的手指,把它们放到该在写字时待着的地方,然后说,再写一次。
五条悟就再写一次。
第二次那字便与夏油杰板出来的毫无异处。夏油杰每一次便道一句,你还当真是个天才,不过差点点拨。
五条悟就说,先生教得好吧。
骤雪,纸上的墨色晕开,糊了一片。
02
五条悟说,他祖辈都是做道士的。出生时天地异变,五条悟八字顺昌,是能和天地争福的大善之人。但额头骨相有一缺,便是这命里有一缺。
夏油杰便谴笑他怪不得连个字都学不会,要人教,教完一遍不够,三四遍也不够,总是忘,你怎么画符?
五条悟不说话。转眼一年也过去,盛夏多暴雨。两人之间塞满了雨声,昨晚忘了搬桌案,那些笔墨纸砚全部报废。无事可做,两人蹲在屋檐下相顾无言。他问夏油杰,我还要学多久?
夏油杰说不久了,常用的学过了便是。等你约莫十八,大概就学成了。
实在无聊,五条悟耐不住,毕竟如何有福之人也耐不住寂寞,寂寞是神仙要享的苦。他起身,一言不发就走进雨里。夏油杰看他的背影。雨点密而大,落下来如犀利的白光,落下的冷幕遮了视线。五条悟耳鬓与头顶的乱发塌下来,常显轻盈的一身丝绸贴紧皮肤,慢慢浸出肉色,不过几步路五条悟的身影就模糊了,看不清。夏油杰长叹口气,去屋里拿了油纸伞,也落进雨里。
五条悟自是被雨浸透了。夏油杰说,你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五条悟就说,你也就二十八,别那么老气。夏油杰便又是叹气,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定是折腾我来的。五条悟不服气,说,怎么折腾你了?又轮到夏油杰不说话。
五条悟沉下身,躺到地上,泥点渗进他的衣裳,额头被击打出轻轻的响。他的刘海被冲开,额角那突兀的凹陷露出来,像一只藏起来的眼睛。夏油杰说,就这样告诉我,不合规矩。那双湛蓝的眼睛从下往上仰视他,雨水滑进粉色的眼窝,像是落下的泪被收回。
他说,怕什么,先生。
夏油杰站着五条悟一步远,哪怕打着油纸伞,也决计无法在这瀑雨里全身而退。但黑色的衣摆略过水花,依然干爽。良久,他俯下身,伞遮不住,黑色修身,背后结实的肌肉线条可窥探一角。五条悟的唇瓣滑腻得像脂膏,带着雨水的清甜。他笑得像得逞的猫,说,夏油杰,这大雨,撑了伞,难道就不会湿身?
见深山方圆数十里无人烟,夏油杰干脆扔了伞,俯下身去就五条悟。雨水击打土地的声音掩盖了一切,五条悟常被宽松衣物遮盖的手臂露出来,绷紧,肌肉鼓胀,狠狠地镶进身上人的皮肉里。在浩大的声势里那几声微弱的言语几乎不可闻,夏油杰听不清,放轻了动作等五条悟再说一次,便等来这命里的避无可避。
五条悟说,夏油杰,填了我这一缺吧。
庞大的命运滚在他的喉咙里,末了,他抱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身体,几分无奈几分纵容,承诺道,待你学成,我就给你颁个奖章。
03
夏油杰说,今天是你十八岁,也是我教你最后一个词。学会这个词,你便是学成了。
五条悟问,是什么词?
夏油杰说,我要教你【残忍】二字如何书写。
又如往常,夏油杰端坐案前,提笔写下范本。五条悟看了这字快两年,知这字看着如店铺里活字印刷不差两样,但细细描摹就见一笔一画里藏了刀,铸了骨,方正里掺着些顶天立地的大气,仿若正道却是有些差池,见久了这字,再去看那些书里印制的字,才觉其中区别正如上游失之毫厘,下游差之千里。
这节课与往日不同,平日里夏油杰爱在下午给他上课,五条悟问过,那答复就是纯粹懒,人生苦短,何不多睡一会。这不像你,五条悟说。虽然勤奋是美德,但四点钟睡觉七点钟起床的作息恕我无法苟同,夏油杰说。五条悟想说这哪是一回事,但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今日五条悟生辰,家里要接他回去祝寿,夏油杰便把课提到了上午,又说怕时间不够,你学不会,太阳没见影就起身了,又逼着五条悟也起床。和夏油杰纠缠这两年,五条悟那令人咋舌的作息也改了,跟了夏油杰平静随意的作息,晚上又总是累得,也比以前多需要些休息。
心边最后一点落下,顿笔饱满,入木三分。这一回夏油杰却不离桌案,让五条悟与他比肩而坐。又有不同。五条悟想。
五条悟提笔,落笔,有命劫在,反反复复许多次,五条悟才堪堪摸了两个字的形。夏油杰早已不似刚开始那阵子,会捏住笔尾牵着他走,要他自己练,练到出来的字和夏油杰的一模一样。这次也一样,五条悟等着夏油杰说一句,好了,然后兑现他要给他的奖章,还有他的生辰礼物。夏油杰却说,不行,悟,这两字不是这样写的。
那人胸口贴住他的后背,悬手于上扶住笔杆,左手覆住他的眼睛,烛光透过指缝在虹膜上映出一片晦涩的红,丝丝缕缕的冰凉亲吻他的颈侧,耳边是夏油杰的轻哄,说话间温热的水汽裹住耳廓,悟,再写一遍吧。
那就再写一遍。
微弱的力牵着他,他慢慢地跟,总算写完最后一笔。他抓住对方的手腕要看,夏油杰的力道却不容推拒,说,悟,再写一遍,再写一遍。
又这样写了三四遍,五条悟心觉些许不对,就安安静静地跟,夏油杰倒是不用他再写了,只是五条悟睁眼,那纸被夏油杰抓去卷起,看不见自己都写成什么样子。五条悟总算耐不住,提了气问到底怎么了?
夏油杰笑说,五条悟,你没法出师了。五条悟正要发火,夏油杰先扣住他的手,十指紧密,动弹不得,又扭过他的脸,堵了他的话。五条悟这才发觉夏油杰的肩比他宽上一些,不多,但是够把他结结实实地挡住。
夏油杰的体温总是热的,待在他怀里,哪怕在雪地里也不会太冷。五条悟浑身无力,指尖也懒得动弹,草草盖了一件黑衣,拧了一颗纽扣就靠着夏油杰的颈窝睡过去。不知道多久后,夏油杰摇醒他,说,悟,快日出了。
他前些时候起得早,见过不少日出,现在倒也不必刻意见见,欲闭眼再入梦境,不知为何心要他看看这日出,只好与眼皮打着架,挣动两下舒活一下肢体,扯紧了些衣服。夏油杰问他,冷吗?五条悟说有点。夏油杰搂他也紧些,以前夏油杰的肩有这么宽吗?居然他也可以当作温暖的避风港整个人缩在里面。
天边慢慢泄出光亮来,偏偏这时来了一场浅雪,雪花飞入他的眼眸,融化开,模糊了视野。天冷,五条悟不想抽出手去揉,逐渐耀眼的阳光就被水膜打散开,融蚀出一片辉煌。五条悟被刺得眨了眨眼,载不住的水从他眼角滑落,泛起莹莹的光。夏油杰见到,伸手抹了那滴泪。脸颊湿润,泛起一片凉意。
太阳慢慢地走上天,五条悟实在抵不住困,只在睡过去前匆匆看一眼夏油杰。被冬日削得柔软的阳光长在他的脸上,像一层柔软的绒毛,也软了那因为细长而犀利的眼尾,平静,嘴角却微微颤抖,似是心爱之人在怀,心境空阔,又像终落尘网,望不清前方如何颠沛流离,因而为此对护不住心上人感到担忧。
他想啊,夏油杰你个老狐狸,怕屁。
日上三竿,五条悟又被夏油杰晃醒。他躲在臂弯里不愿醒,往日里这示弱总够夏油杰放他一马,今日却失效了。夏油杰说,你得走了。五条悟初到这里的白衣早在这深山里划破,承不住山野蛮荒的生机,借了夏油杰的衣服,一身黑色才看得出这轻飘飘的家伙有点领导家族的气场。这一回夏油杰专门挑了一件五条悟先前未见过的衣裳,上面花纹金边,心口处镶了一块薄玉石,繁复华贵。夏油杰不爱繁华,衣物也是粗浅的黑,少见花色。五条悟问这衣服做什么用的?花纹纹的什么?夏油杰说,家里习俗,要留人,就赠他有家纹的衣服,收下了便是留住了。自然是自己织的。
五条悟说,那还真不得不穿一回了。
待三日后五条悟沿着离开时的雪印子上山时,到头来,却见原立着那庭院的平地只剩一颗遮天蔽日的树,这树在冬天里苍翠欲滴,竟是把过去都绿成一场梦。
03
世间人妖本无冤无仇,可那妖要渡劫成仙,不免有渡劫失败的悲事,变作了食人的精怪,不得不除。人飞升成神比妖难上几倍,古书仅记下过一位老祖宗所言,道士不过画符借了神仙力量的人,要天地赐福,命格饱满,要历尽人间悲苦,要如神仙一样在天上耐得住寂寞,最后便是在大悲大苦里生不得,死不得,灵台清明,才能得道成仙。
五条悟是千年来福气旺盛之人,人人都盼着他飞升成神,他倒觉得那古书里都是胡话。进来有大妖肆虐,据传是只狐妖,九条尾巴,约莫是渡劫失败,失了神志堕入魔道,总出没在村庄附近。五条悟便启程去降。荒山野岭,哪怕是白日也阴如黑夜,当地的道士已然将他重伤,定然有这九尾狐妖刻意寻死的意思。五条悟寻着灵力找。
又是大雪时候,小山一般大的狐狸盘在前头,泛着黑色的皮毛黏了星星点点的白。感受到有人来,那双金色的眸子瞪过来,见了是他,瞳仁微微震动,又闭上眼。
五条悟说,夏油杰,你也是真敢,情劫没渡完便渡雷劫,你也是敢。十年过去,五条悟依旧是那张漂亮的脸,不显老态,承天地大运。他来时穿了夏油杰别时送他的衣物,想来如此柔软,单衣却够抗风雪,估计是这狐狸把自己的毛拔下来织的。如今连不染雨雪的力气都没了,九千年修为就把自己弄成这狼狈样。
狐狸不理他,变了人形,五条悟笑说,你倒是还和你二十八岁时一个模样。
时间不可见,但树会留下年轮,五条悟依然年轻模样,但眉宇间的风度到底不同了,勾人去摸他寡淡的眼尾,说上一句抹些红脂更美些。
夏油杰捂着右臂,说,悟,我教你【残忍】二字如何书写。五条悟静默,夏油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
残忍,残忍。不恨此人,又何要折磨对方,心上尝尽百般苦,落得空洞洞一个残缺,补不齐,追不上,功德圆满之时被束缚不得向前。
不爱此人,何故为忍,你终要识一识这苦,见一见这人生百态,见不得你要受苦,又怕放在别人身上你落得更凄惨的下场,放心不下,只能自己拿起刀,珍而重之拿刀刃切开心脏,却也痛在自己身上。
教会你,却让你宁愿从未学会,不听不看,不要这明白。痛苦万分,又只得甘拜下风,说,感谢先生教诲,谢你让我见过这世间百态之一。
学会了。学会了。五条悟在他心口沾点血,画下他终习得的字法,独一无二的符。符泛起金光,夏油杰身上浮起黑烟,慢慢地消散,看一眼五条悟,又说,栽在你身上,倒也不算亏。
这家伙还真是够不老实,怎么就不先散了他的嘴。五条悟气极,狠狠咬他的嘴唇。
妖怪吸天地精气修炼,死后也当魂散天地,护佑一方水土。五条悟看着聚在空中那一团黑球,待它散入天地灵脉,就在此时他身上金光大作,夏油杰的纹上的金纹亮起,心口前的玉片刹那扎入皮肉,骤然而来锥心之痛。五条悟踉跄两下倒地,扑开一层雪,玉片冰凉,化了灵力沿着经脉往上爬,一路来到额角,再摸,那凹陷不见,竟是补上了这一缺。五条悟痛得掉眼泪,太冷,成了落在脸边的霜痕。黑球融入了那袭黑衣,偏偏只护他五条悟一个人。
与天地争福,要天地赐福,命格饱满,要历尽人间悲苦,要如神仙一样在天上耐得住寂寞,最后便是在大悲大苦里生不得,死不得,灵台清明,终是得道成神。
你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看到我要折腾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