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点岁差|已补全 By.Aki

已完售感谢!有缘再见!

“So I will ask you once again.”

2005

五条悟的打工求职并不顺利,原想和夏油杰一起去影视唱片公司打杂,长得却太显眼,连带着夏油杰一起被抓去顶班什么系列剧的小小配角,拍单独画面一条过的尾巴还尚未翘起来,主演英雄从天而降的剧情倒是被立刻喊Cut:那两个龙套不行,什么都没干就抢镜,干脆送到隔壁去当模特算了。五条悟立刻大声嚷嚷什么他不要当偶像也不要当模特他就要当乐队男,夏油杰一把按住他的嘴连连道歉,一路把他拖走时还被此人在手指手掌胳膊都留下好多牙印,好在只是一些深深浅浅的压痕,不至于显得太难以解释。此时二人根本尚未交往,在公司后门丧气地席地而坐也还隔了一些体面的距离,夏油杰在左边抽烟望天,五条悟就在台阶另一边将棒棒糖咬得嘎吱作响。要是真论他们这个年纪倘若按部就班此时在某个高校就读,恐怕被赶出教室反思的场面也就是如此。

糖块全部迅速地碎了,五条悟暂时再没有别的自身噪音可以发出,此时显然已经濒临耐心枯竭,夏油杰的打火机擦起一点钴蓝色的火焰,在此期间他透过扭曲的空气往五条悟那边看过去,吐出烟的动作像在叹息。所以悟干嘛非要做可怜乐队男不可?乐队男总是各有各的不幸,只有那些殊途同归的、已经获得了未来的家伙才会过上那种十分幸福的日子吧。五条悟扯一些什么行业内幕规矩众多简直出狼窟入虎穴(但是特别申明他对这两种小动物并没有什么畏惧之心)的废话,又乱七八糟地引用了些不知哪本杂志看来的前人们的语录,最后还是轻轻松松地说:我比较想完全用我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啦。

一般对话进行到这种地步他应该反问夏油杰又是为什么选这种道路,但没有,摸不透是因为不好奇还是因为什么,毫无通俗社交礼节可言地略过这种符合眼下好像能敞开心扉地剖白、流泪、从此两人携手并肩走向远大前程的流水线作业,他无声地把融化到一半的细碎片咽下去,嘴里只剩下有点腻的甜味,两个人暂且还远没有到会考虑这样的唇舌接吻会如何的地步,所以他站起来拍身上的灰,也没打算递过去一只手拉夏油杰起来。

那天夜里他们照例去酒吧赶场,并不是"打工的店的老板的朋友的场地"这种方便的关系,两个人两把琴的组合在大部分时候抢不过自带鼓手甚至配置齐全的正统乐队,优势在于长得太过好看演出者也不反感唱点缱绻的情歌。于是从ONE LIFE唱到Let it be me,偶尔五条悟兴致莫名高昂还要逼迫夏油杰和他一起尝试一些国民金曲,比起搞摇滚确实更像等待星探的预备偶像。

很不幸当日五条悟将龙套工作的失败认为是对他们容貌的嘉奖,于是显得兴致格外高昂,甚至不介意接过一两杯台下递上来的酒,这就是坏事的开端。夏油杰两只手都黏在金属琴弦上,以至于无法阻止刚进副歌就开始变得含糊黏腻的五条悟再蹲下去接下一杯,然后十有八九变成借口,理由可能被闭塞空间闷得有些缺氧、或者酒精挥发到空气里变得很高浓度,总之五条悟晃悠着贴过来、在起哄声中含着半口酒吻他的时候,他的手依然没能重获自由。

于是夏油杰也一起坠入那种昏沉里,也许后来场面混乱、也不知老板愿不愿意时隔许久还结他们的演出尾款,连凌晨街头的凉风都没能让他们从云端落下来。五条悟醉得厉害,可能在路边还强迫他一起大声唱一些走调的真夜中少年突撃団之类的东西、躺倒在路崖乱指脉冲星的尸体,最终两个人双双跌入高级公寓柔软而静音的房间里——夏油杰头痛欲裂地醒来的时候,一度怀疑自己更不幸地被捡去做什么不可言明的行当。不过好在并没有有钱人把钞票留在枕边,他甚至还穿着可能浸过果酒油滚进过花坛的衬衫,并且胆战心惊地污染了纯白色的床单,而大床的另一半五条悟睡得十分遥远,睡相很差,竟然也能被夏油杰的细微动静惊扰到,在他还有些摇晃的视野里径自掉下去了。

再次重申,五条悟前夜醉得厉害。但值得补充的是他并非断片失忆誓不认账的类型。所以一个半小时以后两人坐在餐桌前服用空气午餐(虽说公寓高级但冰箱空无一物)的时候,他秉持着偶尔会出现的良好教养向夏油杰宣布:我会对杰负责的,所以我现在是杰的男朋友了。语气听起来仿佛不到二十四小时前还在台阶上不自觉保持社交距离的不是他本人一样,理直气壮顺理成章的程度甚至没有预谋之嫌。夏油杰很想反驳,但鬼使神差地发现自己只记得五条悟吻上来时柔软温热的嘴唇,以及被瓷砖水泥硌得后背生疼时,五条悟为人称道的蓝眼睛里反射出来的、星芒一样的路灯光。于是他应允了,像漫画里高中生情侣社交的必然那样,在表白成功之后完成首要任务就是在夸张的氛围里接吻。

可是白炽灯很亮肚子很饿,两人甚至被迫用了同一支牙膏同一支牙刷,现在的口腔高度同化甚至像咬着自己的下唇,而且技术都十分笨拙,五条悟的牙齿没有好好收起,被探得深了就咬到夏油杰的舌尖;两个人理所当然都不会换气,憋到脸颊泛红,这倒是相当符合通俗作品里该有的样子了。五条悟几乎在温吞的缺氧中要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但不由分神的回忆推进到不得了的情节,纯白的睫毛简直像要掀起飓风那样倏然抬起:不好了杰,我们要赶不上新干线了!夏油杰同样昏昏沉沉想说什么新干线,结果真的莫名从迅速被塞到手上的琴箱里摸出两张去鹿儿岛的车票,于是他话到嘴边问题又变成巴士和定期船票应该不会售罄。

他花一整个地下铁的时间回想事情为什么发展到如此地步,勉强记起五条悟唱到"向我的梦想突击向你的心突击"的时候突然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从冲绳一直唱到北海道,等看雪的时候一定已经成为最了不起的band了吧。就这样莫名地被鼓舞了,在五点的新宿駅掏空口袋买下两张小小的车票,事到如今就头脑发热地坐在了靠窗座位,用理智衡量的话简直是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但突然横空出世了一个新晋男友。如果夏油杰没有被五条悟那一口灌得烂醉,他也不至于坐在这选择思考这样算不算乐队男大忌之队内职场恋爱,而是选择思考他们只买了车票,甚至忘记特急券,仅仅带上了吉他和贝斯,食宿未来一概不知的种种严重问题。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他没有醉得神智不清,事态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应该继续在打工的闲暇随手写一些音符和文字,然后继续工整地使用敬语、向livehouse和酒吧双手递出CD,说请听听我们的音乐、请考虑让我们来演出吧。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真的一路去到北海道,甚至一开始就并没能抵达冲绳,两个人靠在一起东倒西歪又侥幸地抵达鹿儿岛,八小时的距离足够醉酒的余韵消失,并且叠加夜行生物钟的加倍清醒,足以让夏油杰想起巴士和轮渡的营业时间、指出他们两个即将露宿街头,并且甚至可能已经凑不出返回的路费。五条悟没能戏剧性地掏出一张神奇的银行卡,像他戏剧性地住在隔音很好的高级公寓一样,但他现在至少确实身无分文,也并不是用力摇晃他的肩膀他就会拨打电话叫管家开着直升机撒下大把印着福泽谕吉的纸。

不过这种窘迫恐怕也是前夜酒精亢奋中的两人所预想的必备的氛围,只是这个两人乐队首演的地点从冲绳改成鹿儿岛,至少中心駅的周围还勉强称得上缩小版的老旧都内,五条悟把琴箱摊在地上,把歪歪扭扭的宣传海报和信息贴在上面。同样是昨晚睡前大作,只画了看起来很得意的墨镜和一撮刘海,甚至没写什么。这时晚上九点,还勉强有些人来人往,五条悟在行人的侧目里摘下墨镜甩甩头发开始弹琴,从一开始就选择自己写的还全然名不见经传的曲子,搞不好路人就会因为这种前卫的新鲜而驻足停留、记住他们的名字、在琴箱里放钱。夏油杰担忧五条悟有可能没有好好背下他写的略有晦涩的歌词,然后就会导致和声的惨烈失败,但声音已经在路上木已成舟,就算五条悟临场编点嗯嗯啊啊都能糊弄过关:反正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知道这些歌正确的样子。

不过五条悟竟然记得完完本本,连偶尔才轮到他的歌词分段都确切合拍,明明看起来随心所欲,却一个字也没有修改夏油杰的心——这个世界上大概有两种情歌作者,夏油杰显然属于道出自己的那派而非假想别的某人,两个人尚未交往的很长时间里写的那些思绪,事到如今和突然坠入热恋的男朋友公开路演,多少有些令人脸颊发烫。五条悟向来热衷出言不逊,还总是同他因此吵闹甚至演变成当街斗殴,总之一副叛逆青少年的样子,跟夏油杰在这些笨蛋情歌里描述的幻想根本毫不沾边,而最终五条悟弹得高兴抱着吉他凑到夏油杰的面前,原本用来盛放岛国南部繁星的蓝眼睛在层叠喧闹的人群中只是一次次地、笔直地看向他。逐渐有路人开始鼓掌,留下一两张在夜里模糊不清的照片,五条悟会特意对着闪光灯笑,他没有余裕将手指向夏油杰并列出现,便惊世骇俗地在取景框里突然凑去亲他侧脸。

弹到一半的时候这场没有报备的演出终于被警察发现,远远跑来之前五条悟毫无留恋地把吉他塞进满是硬币的琴包,胡乱拉上拉链就扯着夏油杰一路狂奔,直到人声和小小危机都远远地被抛在身后。他们跑得太匆忙,根本没记住路牌与上下的分岔路,回过神来好像已经站在了城市与自然的分界。五条悟本来提议过要不然我们想办法去指宿看看海吧,或者连夜去爬樱岛的火山,结果理所当然也都没能成行。最终他们气喘吁吁地在路灯下大笑,始作俑者最终装出好声好气征求男朋友的意见:睡马路还是睡海边?夏油杰再次意识到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酒店灯光都熄灭的窘境时真的彻底到来,于是在这种没什么差别的小事又被带偏,拖着长长影子沿着海岸线一起走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压着五条悟明显敷衍的应声,教育他心血来潮不计后果的下场一二三四。

明明杰昨天晚上特别热情、特别兴奋,我说我们去全国巡演的时候你还说要不然现在就飞去美国呢。夏油杰完全失去那段记忆,听五条悟躺在沙上信誓旦旦就直觉他在胡说八道,但又觉得倘若真是那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那姑且也算是成功的乐队男的必经之路,于是他从与一大堆硬币纸币的搏斗中勉为其难地顺着他的意思问,那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在悟位于旧金山的泳池别墅里?五条悟居然沉默了,似乎真的在想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发生,太过可疑,以至于夏油杰竟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怀疑已经露宿幸运晴夜月光海滩的自己其实本来真的可以入住海景酒店的顶层。

而现实是琴箱里被扔进的零钱最大面额不过五百,一大捧硬币枯燥地数到加起来竟然也有几千円之多。夏油杰正想说这也算是起个好头,他们明晚就不必这样露宿街头,说不定半个月他们就能攒出回东京的车票,又搞不好还能结余出刻录新CD的部分。与此同时五条悟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他们没去成冲绳也没去成LA的前因后果,他说:泳池可能没放水…我没钱交国际话费所以没法让那边准备,就像我们没去成是因为没钱买机票吧?夏油杰竟然下意识觉得他确实在认真烦恼,虽然这段话连起来有些过于前后矛盾天马行空,于是错过了吐槽的时机,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哄些届时拜托大少爷之类的话,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趁着夜色无人黏腻接吻,这时候倒觉得好在从街道走得够远,即使就这么乱弹乱唱着等日出也不会有人投诉噪音干扰。

他们后来一起看过很多日出,从黎明返程的街道或是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此时此刻他们也是这样认为以后的,所以五条悟违反常规地没觉得有多特殊感动,自然也没有因为景色美丽且恋人在侧而突发灵感涌流、就此写出什么旷世之作。虽然他确实拿夏油杰当桌板、垫着他的脊背歪歪斜斜地记下几张纸的音符,但是当然也没有用那些段落论月论爱,后来的杂志采访也没能编出点什么煽情句子,只说那天晚上的蚊子竟然没有咬杰只是意图将他一个人拖走服用;那天早上日出的时候他已经趴在夏油杰为人称道的胸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他们两个1969年碰巧住在约翰列侬隔壁的梦。后半段都是谎言,他们日出的时候尚且清醒,盛夏的凌晨四点半不至于消磨光16岁的五条悟的精力,他猜想夏油杰有些他无法理解的浪漫追求,于是特地等到晨曦被越过地平线的太阳照得几乎消失时侧过去吻他,难得显出某种紧张的柔和。尽管他的唇瓣几乎都要因为前半夜过量随意的接触而泛红肿起了,在极为明亮的天光中,五条悟纯白色的睫毛还是近在咫尺地不断颤动,像困在两人此刻腹腔的蝴蝶。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如来时仓促地回到东京,因为夏油杰租住的小公寓房租到期,必须赶在最后期限将物品一口气塞进纸箱,要说除了必要衣物也不过是两把琴和众多词曲手稿,即使前一天通宵巴士也能残留把简单物品全扫荡出房间的力气。五条悟还在路边消灭第三个小蛋糕、喝第二杯果昔,他那在九州岛简直获得加倍锻炼的强壮男友就一次性背着两个琴包、抱着两个纸箱,竟然还能拖走一个大号行李箱地找他会合。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五条悟半真半假地惊叹杰真的太厉害了呀,然后十分体贴地把吸管凑到他嘴边催他快补充一点热量。

经过一个月全然的朝夕相处,五条悟已经迅速从情窦初开好像纯情男高的状态转变为可以接吻做爱外加真爱无敌的叛逆挚友。他左看右看最终把冰棍塞到夏油杰的嘴里,好在不剩多少,一只手继续端着塑料杯,才得以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摸夏油杰因用力而相当显眼的手臂肌肉。十分可恶,同样是在盛夏南国天天打工外加傍晚开始在车站固定位置接受残余紫外线的洗礼(像某种未来东京生活的适应期),夏油杰晒黑的程度甚至可以谎称去日光浴度假,而五条悟竟然毫不受影响地保持他那白得像要发光的一切——这只冰凉苍白的指尖在触碰的第一下就被汗水沾湿,沿着肱二头肌的起伏一直向下,到小臂为止,又转移路线沿着凸起的筋络行进,到手腕还恋恋不舍地屈起来点几下薄薄皮肤覆盖的圆润的豆骨,他的指尖远没有看起来的欺骗性那样精致柔软,弹了许久吉他的指腹早已经磨得一半坚硬,新长出来的茧在皮肤上划出一些相当精细而亲密的痛痒,在夏日炎炎中当然感觉是一种微妙的勾引。夏油杰终于艰难吞咽完那支汽水味的冰棍,不管是话语还是当街还击都来不及,捣乱的手倒是恰到好处地收回了。搞不好在夏油杰奋力装箱的时候五条悟已经在啃着冰棍蓄谋,仗着此时忙碌胡作非为。

车鸣好像某种惊扰美梦的闹钟,骤然将他们拉回现实,短暂地,毕竟特地叫来座位舒适的搬运车辆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回归东京千万贫穷乐队男之一该有的待遇。夏油杰坐在柔软恰到好处的座椅上,想好好教育五条悟不该铺张浪费在这种地方,但是张嘴先说大少爷你不是如今穷困潦倒了吗?五条悟完全不以为意,看起来坦然又莫名其妙,他说他家就在车程二十分钟,他回去房间又莫名翻出当时带来的一点……不、对贫穷乐队男来讲的挺多钱。

像是想要好好正式向迅速开始同居且(自认为)包养的男朋友兼男同事展示跟他交往的众多好处之一,大少爷一手一个纸箱就往电梯里跑,夏油杰得来喘息余地就顺便绕去信箱,把从来没处理过几乎要塞爆的纸张全拿出来准备去找暂时收件人抗议投诉。走得匆忙而原样搁置的房间至少没有忘记关窗,已然是薄薄一层浮灰落在家具表面,五条悟帮他拆开混乱的行李纸箱,一边嘀嘀咕咕说家政竟然没有按时前来打扫,又正想借屋主之题狠狠得意发挥,说些杰被包养就该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绝对不许玩过火搞得乱七八糟的话,地位就岌岌可危:夏油杰从那堆通知里找到几张房屋所属会社的最后通碟。

这间一年前不谙世事大少爷豪掷千金的空荡住宅也终于即将变成无力续租的往事,好在半个月的路演和临时打工攒出了能容纳两个人的一居室的房费——这是夏油杰会立刻想的内容,五条悟已经迅速溜进卧室钻入柔软大床全权交给夏油杰处理了。他的这种坏习惯迅速在第一个吻后疯长,在那之前他还尚且要参考什么过于遥远的成功者历史制定未来,并装模作样与夏油杰争论得你来我往,在那之后则干脆自顾自地将夏油杰的梦想拿来使用:好吧,反正我们总会成为世界第一的,这些形式的设定就交给杰、那些方向性的东西也交给杰,不管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字句,我都会为它们认真谱曲、好好和你一起唱出来的。

于是夏油杰拿出到一半的行李又不得不干脆重新塞回纸箱里,五条悟倒是意外的没有什么用品,整个房子不过一种巨大的空壳。他的电脑他的几种琴都要一直见光到最后一刻,他终于从乱塞的角落里把出走携带的最后几叠纸钞翻找出来,唯独似乎昂贵的衣服倒是没什么用而提前进了打包行列。

这时候立刻面临最后七天租期,打工似乎对刚返回东京的二人不甚友好,Livehouse和酒吧也不至如此仓促,结果就好像偷来了一小段时光,用速食填满冰箱就可以开始过感觉醉生梦死的日子。

五条悟的行李打包起来也不过两三个纸箱,早早堆在客厅角落便显得更空旷萧条,第二天就好像都要预支空房落尘一样灰蒙蒙一片,接个吻都要避开空气中的白色尘埃。好像那种用来拍摄少儿不宜内容的样板间, 他们也确实在那里昼夜颠倒地、吵闹地、荒淫无度地,若非抱着乐器在纸上奋笔疾书,就是厮混在床褥(或其他位置)间好似要融化那样,于是不止一次调笑说:涩谷的这栋大楼里也要成为Make Love Not War的历史遗迹啦……我们名垂青史的时候,一定编个故事宣称这是我们的重要时刻。实情确实没那么崇高,只不过是一种不玩白不玩的末日狂欢——令人隐约觉得说不定是一种预兆或隐喻,尽管五条悟并不会这样感怀,夏油杰对这些蜉蝣般的气氛嗅觉灵敏,便要深受文采从各处涌流所带来的焦虑的反噬,不过好在这种心鹜八极只存在于几个瞬间,剩下的时候尚未来得及多发散思考便又坠入意乱情迷的亲吻里去了。

在最后一晚漆黑的寂静中,五条悟打破呼吸的垄断,突然想起没头没脑地问,可是杰做音乐又是为了什么啊。这条岛链上的人好像生得也同整个板块一样扭曲,要是放在其他大洲说不定这个问题可以随便充满F-word可以说很多鸡毛蒜皮的玩笑话,但是夏油杰脱口而出:因为需要。需要拯救、需要幸福、需要…五条悟在他短暂的沉默里皱起眉毛,想起这和最初那段时间夏油杰冠冕堂皇的发言根本没有区别,他早就大喊过无聊、说这种庄重感人的话还是等上了那种官方的热血积极型舞台再说吧,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有些懒得调笑反驳,也许是因为事后多少残留点缱绻旖旎的氛围,他还软化着,于是改口说,如果杰是这样希望的话。

天才也不是通行券,虽说原本钱可以是,但理论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大少爷离家出走终于在共同分担两大租金和琐碎的压力下将近身无分文,痛失包养夏油杰的最后希望。鹿儿岛结余的微不足道的赞助变成新生活首次登上Livehouse狭窄的舞台,走两步路就捉襟见肘,两个人只好假装一种过度的亲热,挤在一支立麦前故作出致敬的姿态。但好在五条悟生得太过好看,往下跳再多的水也会被挤到前排的观众照单全收,架势简直像是其实售卖见面会握手券一样。其实五条悟也不是没有提出过周边加卖他的大头贴还有夏油杰的肌肉照这种糟糕提案,没等夏油杰反驳就自己否决:他又不是来当偶像的!于是又把画出来歪歪扭扭两人的封面草稿揉成一团取消,习惯性向后抛掉的纸遗憾地正中夏油杰的手臂,这才意识到他豪掷几万日元租下的高级公寓已经无力承担。两个人搬到拥挤一居室的第一天,说得好听一点大致就是拥抱接吻都变得相当方便,夏油杰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想好用这种说辞或许可以安慰大少爷的落差,但五条悟好像根本毫不在意这种小事,他只是稍微有点在意、想信任夏油杰绝对会唠叨着去把它扔掉,但身后竟然是极为缓慢地、小心翼翼到不希望他发现的、拉开皱纸的声音,于是他没有回头。

他们只有几首在路演中真的成熟成型的歌,但五条悟已经用最后的巨资购买新的键盘和电脑,热火朝天地要投入专辑制作工作,自称亲自折起自己设计的纸壳、把自己刻录涂鸦的CD放进塑料袋里,既是此刻绝妙的省钱主意也会是他们两个扬名立万多年之后超级天价的收藏品啊。我会先给杰保留的那两张上画满男朋友特供的小爱心,要不要唇印?明天演出之前我去买一支大红色的口红吧?

夏油杰本来下意识觉得那画面惊悚,但因无法幻想又觉得说不定也可能是相当美丽的景象。于是他探过身去双手按在五条悟的脸颊,五条悟眨眨眼睛正想顺势来点甜腻过头的撒娇调笑,就被想象力突然匮乏的词作者极用力地亲吻,伴随着相当不客气的啃咬,好像再多一分力气他的唇瓣就要破皮流血,原本只是想看过分红艳的色彩在他的嘴唇会是何种效果,但某种魔盒因此突然莫名打开,其中喷涌而出的各种欲望就将这点幼稚打闹抛得九霄云外。而终于学会接吻睁眼的大少爷被男朋友暂且还很少见的掠夺者姿态勾引,宽宏大度地决定不作反击,甚至一瞬间想到:或者干脆就被杰吃掉好了。但那样的话,杰就没有办法同样被他吞入腹中了吧。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狭小的床上也不得不相贴,起初五条悟趴在夏油杰的胸口抬起脸,露出小狗一样可怜的上目线亲热地撒娇,说什么初秋而已已经凉得厉害的瞎话,要从他身上通过热同化汲取温度,结果后来就大汗淋漓黏腻得一边尖叫一边要他等下把床单换掉。可惜一居室的浴室也小得可怜,大约半畳大小也做成浴缸,长手长脚身高已经在向着天空树进发的两个人再如何昏沉亲昵也塞不进去,夏油杰先占领淋浴器获得主动权,于是成功把五条悟赶出去。他也不过仓促冲掉斑驳的泡沫而已,硬要凑合地说他已经洗完了才不像杰那样传统风范,走之前还把已经在发梢冷却的水甩几滴到和水流一起散发着热气的夏油杰身上。

水声很大,好可惜没听到什么开头。隐隐约约地早有一些音符传到好像固体一样的密闭空间里来,但是夏油杰没来由地决定并不需要为此就破门而出,因为是五条悟…五条悟会记下他认为好的一切事。但他出去的时候五条悟已经停止了演奏,不知是已经充分记载在纸张还是脑内,但他正在把他用新买的天蓝色翻盖手机拍的不知多歪七扭八的照片上传博客。说不定还拍到了夏油杰在磨砂玻璃后根本看不清楚的裸体,都不重要,他的配文复杂不堪,但从那堆颜文字中仅有的有用信息是他在弹不会发布的歌,是不是超级可恶。完全在挑衅最多只有三位数的粉丝吧,夏油杰没地方坐,只好又回到乱七八糟堆在地上的脏床单上,鼻子里全是浓重的体液的味道,两个人的,熏得他几乎眩晕。五条悟按下发送就不管社群小范围的潮水滔天,又跳回去房间另一边的琴凳上坐下。钢琴凳配电子琴实在不伦不类,何况他根本没穿上衣,头发还在滴水,但煞有其事,甚至回过头去对夏油杰点头致意,搞得像马上就要弹奏一些十分高雅的古典音乐来,很滑稽,但是也许电子琴确实可以在他一个人手上变成一整个管弦乐队吧?

旋律响起来,大抵正是片刻之前他即兴写的曲子,但是明明吉他就在伸手可得的地方,他偏要弹琴模拟,多少对于乐队人来讲又怪又大逆不道,但他无知无觉地弹了很长一段,长到发梢的水都从颊侧流到肩膀,再顺着赤裸的脊背一路沿着骨骼的轨道淹没在布料里了,然后他好像终于想到有什么音节适合搭配一如既往完美的曲调一样,开始忍着笑数落更早之前的事情,从第一次见面好奇怪的刘海开始,然后是最初装模作样的礼貌、迅速暴露的啰嗦暴力狂本性、杰在好几次演出都把某几个音弹错了啦,简直像是特地找茬,要不是他临时谱的曲子理所当然又好像能兼顾爆红的要素和所谓的摇滚艺术,夏油杰现在就想让他知道什么叫暴力狂。又是临界,微妙的临界,五条悟把胡编乱造的主歌终于唱完,再多几句恐怕真的要从恶作剧变成值得追究,他在最后一句唱"即使如此啊",然后就口风一转地开始用足以载入史册的旋律唱好喜欢你、好爱你一类放在其中显得十分愚蠢的句子,但又实在明显情真意切,令这首愚蠢情歌主角在感动和感慨暴殄天物的中间不知所措。

即使如此啊、尽管根本说不出什么道理给不出什么定义,我们要连上一世的份一并说过吧,说到让下一世的我们不得不再发明新的爱语吧。诸如此类的东西,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荒诞或者智慧过头的情话,编不下去的地方就继续唱点喜欢之类的词汇或者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加以填充,最终变成乱七八糟的简直像取笑严肃情书一样的一首歌。那就是所谓的不会发布的曲子吗,夏油杰在称赞和吐槽之间摇摆不定,理智让他想说旋律太好了我重新写个歌词发布吧,但又想起五条悟的博客写这是可恶的秘密。

这点沉浸在混乱里没来得及鼓掌的时间引起告白者的不满,还以为五条悟是以德报怨才凑过来吻他的,于是夏油杰无论如何先满心缱绻地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去细细地轻柔地舔舐他干燥的嘴唇,虽说触感似乎略微厚重奇怪,但还是先跟乱七八糟的歌词一样搁置一旁,意欲要一直亲吻到呼吸都失败从而落下泪来的程度,结果五条悟真的故作玄虚地又捂住他的眼睛,变得湿润柔软的唇瓣离开了、迅速变得有些冰凉了,反而凑下去又亲他的脖颈、锁骨、胸膛,堪堪停在又擦枪走火的边缘就停住。总是让人疑心五条悟是不是不仅生了过分敏锐的耳朵,也同样长了可以看穿一切事的眼睛呢。

结果五条悟先一步发出不合时宜的某种得逞的笑声,前一秒那双唇明明还柔情万分一样地在夏油杰危险的胯骨上流连忘返地蹭着呢——夏油杰重获光明的时候就警铃大作,重新适应亮光期间认为自己掉以轻心,结果果然先看见五条悟微肿的嘴唇上真的有明显不是因接吻而起的艳色残骸,而它们的正体理所当然大多给夏油杰画出滑稽的厚重红唇,连带着刚刚洗净的身体也留一串乍一看暧昧无边的印记。毫无疑问这是五条悟对于刚刚浴室战败的报复吧,要他干脆三更半夜连带着那堆床单一起再洗一遍的战果。根本没力气跟他打架,只好认命地拖着一大堆棉布去浴室,去之前夏油杰恶狠狠地作出之后算账的预告,在五条悟得意洋洋的笑声里关上浴室门。不过在水流响起之前,他似乎听见五条悟又回到电脑前去敲敲打打的声音。

2006

虽说两个人都可以被划分在天才一类,但同样会跟其他人一起更被划分进不幸的乐队男的阵营,千禧年以来好像变种又再变异的摇滚乐全挤在东京小小一块,以至于惊天地泣鬼神的帅哥面孔加天才光环也没能像任何时候那样地下出道就让人一炮而红,原计划里北海道下雪的时候也没能真的成为最了不起的Band大摇大摆走进最大的体育场。

结果最终还是走了指数级爆火的路线,甚至与一年多以来勤勤恳恳一周八天的各种演出毫无关系,仅仅是五条悟在博客上开始发送排练时的Demo,视频的拍摄技术很差,甚至只是随手将录像机放在桌上开始运行的程度。失去了隔音好到可以在家排练的公寓之后他们不得不开始跟其他贫穷的乐队抢一周一次凌晨时段的入场名额,当然也请不起客座鼓手,连这个部分的录音都得轮流顶替,搞得好像某种要面临废部危机的落魄组合,而非任何人问都说要当世界第一的那种完备乐队。廉价的排练室当然不会有窗或其他多余孔洞,关上厚重大门就会产生成功与世界全然隔绝的错觉,五条悟把手机也一并没收到包里,美其名曰培养夏油杰自觉入场向他缴费接吻的习惯,也因此错过最初的邮件,坏习惯直到后来不得不不断接听电话为止。

他在网站上发拍得同样很烂的日常录像,声称要提前适应以后卖演唱会DVD时附赠的纪录片部分,夏油杰在其中通常担任奇怪的角色,包括不限于突袭打工场所拍覆着汗珠的肌肉这种明显不妙的画面,不过一视同仁,五条悟也毫不介意在镜头里进行美颜放送——可惜这些高瞻远瞩的内容并不能让他们变成2006年的新奇平民偶像,从点击量来看,显然粗制滥造的没有拍到脸的封面甚至没能吸引到制作人的注意。五条悟甚至想不起来检查邮箱,而夏油杰发现工作邀约的时候已经时隔一周,耗费毕生的客套敬语拨打电话,说着感谢之词挂断电话之后两个人几乎打了一架,虽说至少残留了不要破坏容貌的理智,但显然最后两个人也没有得到本人上镜的机会。

即使如此,只是卖掉一两首歌的收入本质上并没能令正经录制收支平衡,却出人意料地令甲方红火地赚了一笔,姑且也算开了好头,就能连带着两个人天生好皮囊惊为天人这种附赠的好处,获得各种订单甚至动画的Tie曲都发到邮箱,以至于不肯签大牌公司的五条悟不得不承担责任开始当夏油杰的经纪人,接听电话的时候装模作样地说你好、辛苦了、谢谢你、我会传达,而实际上根本只是开了免提,直接让他的经纪人夏油杰也听到全程自行安排。

明明仿佛两个月前还在新宿街头对路人抛媚眼吸引赏金,或是在小小的舞台上试图让一两百个观众跟着一起挥手,结果突然就获得了武道馆的入场券、目指大型体育场了。事态虽然在预料之中,但发展得也太过迅速。他们才刚刚续了两年一居室的租金,又开始因为演出花销捉襟见肘,所以照片已经出现在大型广告牌上的两个人,结果还是只能屈居于甚至没有安保的旧楼里。原本熟识到可以记住步数的Livehouse逐渐开始塞不下出于各种原因前来的观众,大场地的租金上涨,以至于两个人不得不计划售卖一整轮巡演的签名照才达成平衡,五条悟几乎写得折断了十几支笔,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夏油杰用那种面对粉丝的语气说:这是必经之路,悟,我们的音乐、演出或者仅仅是我们存在的形态就已经影响了很多人,说不定会有狂热粉丝因为看到你的签名感觉被拯救吧。倒是同他最初说的那些所谓的梦想相当契合,听得五条悟耳朵都要被堵塞,连胡乱反驳的语句都老生常谈,感觉搞不好上辈子就已经被夏油杰的正论折磨过如此数量。

就像几十年前开始海洋与陆地的彼端就隐隐透露的趋势那样,天才的作曲者即使配上胡乱写作的歌词也能让Silly Love Songs火到全人类哼唱的程度,哪怕五条悟对着杂志或电视都再三坚称他们拥有同样的天才词作家兼主唱、绝不走这样的路数,也无法阻止世界如此运转。这是某种定律其一。突然爆火的人总是会更容易吸引来过度狂热的人类或者其他,这是其二。

夏油杰回家觉得很疲惫并没有真的想做什么,五分钟后就收到电话,在那一头五条悟轻描淡写地说狗仔防不住但是追到楼下埋伏的粉丝手机被他摔坏了,还挺牢固的机子,夏油杰你知道你便利店透明口袋里在饭团薯片棒棒糖之余明晃晃买了几盒套子吗,最大号的,然后昨天在你肩膀上咬的那个牙印被人拍下来了,虽然我的也被拍下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五条悟没挂电话但是把手机随便塞在上衣口袋,听不太清,大抵就是塞了足量赔偿金,夏油杰安静地心想真的本不富裕的经济遭受无妄之灾,竟然听到五条悟在楼下跟人说大道理:我们不是你们生活的全部,也救不了你们所有人,……就像乐队、任何人、音乐、这些所谓狗屁的无私大爱,都不是我的全部一样。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夏油杰甚至能感觉到五条悟正在逼近这个房间。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没有挂断电话。

他躺在小床上看一片空白的天花板,这时候他们两个突然陷入一种困顿的枯竭,虽说预订的演出曲目早就完善至极,这是好事,五条悟每天在键盘上乱按一通,觉得每一个音符每一声呼吸都是噪音,但最后总能写出点超过及格线的曲子来的。而夏油杰,夏油杰毫无想法地消磨着一切,在五条悟从楼下走到楼上的短暂间隙里想,好像正如夹杂着电流声的话语那样,被他们牵动着的这么多人,毁坏的与拯救的,说不定也已经是一种收支失衡,再如何怀揣美好的梦想,现实就像暴风眼在凭空出世的无意义战争里奋力呼唤和平、抠出一些细微的美丽与希望,然后希望有人潸然泪下地短暂休止争斗,这样充满好意的无妄之灾。

五条悟回来的时候端着看不出来内容物的纸盒,此刻正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研究新买的天文仪——美化过的说法,只是个换不了插片的投影灯,塑料壳子有点廉价,想必不是什么正版甚至是窃取专利的仿制品,但至少也许精度勉强地够用。五条悟欢呼一声去把灯按灭,再转回来把夏油杰按到枕头上。他想说很危险,他手里还有一支烟,要是点燃了床单他们就彻底完蛋了。但是这种星球毁灭的惨案并未发生,五条悟把手伸过来取走他的烟卷,凑到嘴边——夏油杰看不到他抽了没有,大概没有,毕竟五条悟从来没能耳濡目染到这种爱好,并非坏事,所以他大概只是近乎于轻微地亲吻了那张薄薄的纸,然后再蹭过来一点,毛茸茸的脑袋一直凑到与他相贴。

这是海王星,那是冥王星,有一颗星星被驱逐了,那是什么什么神话的……讲到后面显然五条悟不知哪来的知识储备告急,一通瞎说,他说那边很亮的蓝色的是我,那杰在哪里?杰应该在我的附近,有我一定有你,虽然不是卫星之类的东西,但也不会单独消失,因为只有我们相撞了爆炸了才会一起粉身碎骨变成宇宙尘埃……啊,找到了,那边红色的是杰吧?视线和手指都走的太远,其实是聊胜于无的窗帘透出外面一点霓虹灯的光亮。夏油杰没有反驳他,烟向上飘,但是被更挤过来的五条悟撞得烟灰落在脸上。五条悟凑过来是为了同他接吻,于是把纸卷取走举高,从夏油杰的余光看去恰到好处地像要点燃那颗象征着他的蓝色的一等星,而那颗星星本人与他唇齿相贴,两个人的脸颊随后亲昵地贴在一起,灰烬如同流星尾彗一样拖出两道滑稽的黑色。

那天夜里两人昏沉地睡着,夏油杰半途醒来,正对上忘记熄灭的投影灯,一枚月亮罔顾夜间骤雨地在视线中心亮着,好像真的月光落在五条悟的白发。可惜真实的这个东京又到光污染的时刻,别说星芒,恐怕外面只有霓虹灯假装的月亮升起又熄灭。他想起没抽完就被星星熄灭的那支烟,显然这种错觉仅仅是一种修辞,不然恐怕难有什么夜半自然醒的余裕,他想要不要继续这种不合法的举动,但风从开了一隙的窗吹进来,竟然顽强地掀开窗帘、一直到吹动五条悟系在烟雾探测器上的塑料袋为止,一些十分细微而吵闹的声响,一定足以将五条悟惊醒了——又或者说、也许他醒来时猝然变化的呼吸声就足以将他也一并惊醒了,就像他形容的要一起毁灭的小行星一样。

近来五条悟的听觉似乎越发得灵敏,一天半数时间戴着精挑细选的耳机,本人倒是轻松地说这样连搭讪都变少了方便得很呢、但此时此刻他确切地因此而张开了眼睛,在夏油杰重新躺下的时刻,假装没有醒的样子贴过去,沉重的脑袋压在夏油杰的胸前,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合适到感觉心跳声会将听觉神经扯断。他的耳鸣短暂地停下了,即使在冒牌宇宙与地球的复杂轰鸣中。

好像前一天还在出租屋里无法入眠,第二天这个五条悟就坐在横滨体育馆的内席翻场刊,脸上那道黑线早洗得干干净净,像他手中精心打光拍摄又精心编排的印刷相片一样完美无缺一尘不染地,正对舞台背景上清晰度有质的飞跃的月亮。简直像是斟酌是否要加入第一批登月旅行的那种在人类末日也能养尊处优的主角,不过他倒是丝毫不吝啬自己金贵的喉咙,戴着厚重耳机喊夏油杰的声音大到好像真的能传到遥远的舞台,无论事实如何,夏油杰抬起眼睛模糊不清地好像确实与他对上目光,短暂的几个瞬间,像纸翻过一页之前,透过镜头好像正用某种陌生的轻慢的神色看着他——还有每一个翻阅场刊的人、每一个将要被舞台上的他垂怜的人一样。

他晚上就在同一个舞台上夸张地调笑那般姿态的夏油杰说,我家主唱以后不干了的话大概只能在教师和布教二选一来继续发光发热了吧,刚刚发表完鼓励宣言的夏油杰愣怔半秒,在他想出来如何接话之前五条悟就像没有察觉或思考过任何事那样继续轻松地说下去:希望是前者啊,感觉夏油老师会很受欢迎呢?可惜我们两个都不登校很久了,很没文化,虽然姑且没有被开除啦…然后他亲昵地凑去对夏油杰眨眨眼睛,明显是在刻意创造爆点,毕竟事到如今已经不再能像一年前的路边那样太过张扬放肆,连他都多少收敛几分。夏油杰只能说,真是太可惜了,所以大家好好上学千万不要学我们啊,不然就只能也睡大街了。没有说什么不会不干了的话,即使恐怕几个音节就会让粉丝提心吊胆地研究许久,担忧他们是否真的已经或者即将在考虑解散。

五条悟无知无觉,毕竟他总是在台上忙碌得很,弹吉他之余偶尔还要转去键盘上敲些曲段,聚光灯一直留在他的身上,大概还要兼顾被拍出无数张值得打印售卖的照片,真的像越来越多的声音将他溢美为某种神明的样子。只是这尊纯白的神像还是一如既往地将目光投向夏油杰,偏偏只有这种时候,夏油杰太专心于拨动贝斯的琴弦、太专心于那些谈论人类谈论社会……变得偶尔才谈论爱意的歌词,竟然并没有什么余裕同他用双眼接吻。

结果好像某种必然的预言,他们虽然确实没有走上五条悟反对签约主流出道时的规矩道路,但随着爆红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分别行程变多,也不再有一定要两个人在场一起组装私自刻录的专辑的预订时段。谁都得承认夏油杰确实适合电台相谈,五条悟独自躺在床上对着投影的星空发呆,广播音量开得很大,大到足够让夏油杰的声音填满他的大脑。他在录音室里读来自东京来自大阪来自青森的信件,用讲大道理时候的那种刻意温和的语气给出妥帖的回应。鹿儿岛名为某某的高中生,谢谢你的来信,谢谢你听过我们曾经的路演,你给的一百日元着实帮了大忙。隐去不适合公开张扬的那些亲吻,好像也没怎么提及二人乐队的第二个人,夏油杰回答某人说:恋人太厉害会感到苦恼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此希望你也加油追上、希望你…

五条悟又觉得很违心,夏油杰难道也会思考这种破事?他在这个小房间里充当工作室的角落泡了一整天,不停地做些编曲或者调整的工作。只是购买他的音符的人变得很多,当然也偶有十分惨烈的碰壁,但他也只能从电脑屏幕前把头发揉得更乱、踱步、充其量走到另一边去或轻或重地咬几口夏油杰的皮肤。最终他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更多有起色或是大火的其他人的专辑里,杀死了很多脑细胞也废了很多明明以前杰会代劳的口舌,他不由得开始埋怨录音室里说着无关痛痒甚至令他没来由烦躁的正论的词作家兼经纪人,但又觉得濒临界限的脆弱神经离不了这个坏蛋的声音,最终打开手机给男朋友发短信:回来路上帮我买便利店的蛋糕,每种都要。广播里没有出现放送事故手机铃声,说话的人也没有半点卡顿,很难说到底好坏,于是他又发一条,说不用买套,又发一条,说想你了快点回家,然后源源不断地发送很多废话,甚至只有颜文字在像素点里生气或流泪。全是清楚可见的像素点。

结果那天一直到凌晨夏油杰也没有回来,五条悟在广播结束之后放任它被调到只有沙沙声的频率,灯也关掉,干脆开始等待黎明,用脑过度的疼痛不减反增,但是偷藏的糖果这么光明正大就会变得难吃,他一动不动地认定这种小事,等到终于睡着、等到夏油杰的脚步声出现在楼下,五条悟半梦半醒地看到他也错过了夏油杰的短信,就像电波对面的人也根本没有在看手机一样,夏油杰在凌晨五点回复说:今晚回不来了,有不好推辞的社交。五条悟心想五点是哪门子今晚,难道他说的是惯例用来睡觉的这个早晨?但夏油杰还是在逐渐有人声响动时回到了破公寓的楼下,显然没有买到便利店的冻点,只能两个人都困到难起争执地咀嚼一些没加热的三明治然后再倒进小床陷入昼夜颠倒的睡眠。

好吧,至少有一条留言他做到了,夏油杰确实没有买套,他们从楼下的狂热粉丝那天开始就把销毁照片里明晃晃的主角归类到不想看见的垃圾,最初他们确实从中获得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体感好处,但是习惯后就变成普普通通,神经的钝化快得没什么专门沾沾自喜或深入探讨的余地。

可能是因为疲惫,夏油杰在这些过程中的话开始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在互相传染中显然更深陷想要咬人的坏习惯,由轻到重地,太过意乱情迷的时刻甚至真的在五条悟身上创造一排圆钝的伤口。然后因为被纵容再多膨胀,比起一年前青涩而无知的时刻,显然他学会了更多在情事里借机稍微缓解压力的办法。

维持如此微妙的平衡简直可以说是够长的一场奇迹。节目里播报着台风的警告,原本九州的巡演全部泡汤,结果这一年也就没能重启最初从南向北的计划,反而被神情严肃的主持人要求减少出门。五条悟立刻大呼小叫地起身打算去楼下便利店囤积末日物资,说要在这段时间里写出十首不朽名曲。夏油杰没有拦他,甚至让他多买些面和饭团,然后还是慢慢地在他的本子上涂写,甚至隐约感觉能就此为他们两个人的新专定下基调。然后新闻继续报道,热门明星的场外发生众多粉丝事故、网络的争吵升级到或许不得不考虑管理的地步——其中没有公司的地下乐队管理混乱,显然无人打算对事件负责,之类的,像炸弹造成的耳鸣一样持续不断地敲击鼓膜。结果声嘶力竭的那些口舌、再如何正面试图循循善诱的字句,根本都没有什么用处。也许五条悟早就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五条悟在场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干脆不以为意地无视这些语句背后存在的人吗,还是同样感到生气或者其它呢?不过他向来很不在意外界嘈杂的声音,他被那些过于清晰的话语或动作几乎填满每时每刻,后来过载的信息终于沦为混乱的噪音,五条悟好像已经根本不在乎它们的内容,只是一视同仁地觉得吵闹而已。但倘若夏油杰想要在其中声嘶力竭地大喊一点什么的话,五条悟还是会立刻砸着琴键试图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这样不对,你们应该……而这是世界所需要的。

被想象着行动的本尊买了太多零食、泡面以及乱七八糟的日用品,走之前说得多天花乱坠现在看起来就有多像末日打算吃完这些就死掉的超级享乐派。明明又是一段夏休一般的突然假期,一年前那种程度的轻松心情却严重地匮乏。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惜,2006年8月的台风只是堪堪略过了南方,都内被淹的概率跟地球因此毁灭差不多,虽然大雨令乐队男不必出门,但千禧年后半世界发展的速度实在没有什么在家喘息的余地。巡演中途暂停取消,然而五条悟还肩负着巨大量的订单感觉好像要被甲方追杀到楼下,照理说最该有危机感的平成天才之一反而宣布他要和亲爱的男朋友——此时刻意假装他们并不存在乐队同事和互为经纪人的关系——一起睡过飓风末日降临的前一天,便一把按灭已经播到黄金档电视剧的电脑屏幕,连床单衣服能否晾干这种现实意义强烈的小事都没有顾及,拉上窗帘的小房间里时间和意义都可以被剥离一样,即使行人车流的声音还在不断地遥遥传入十畳半的世界。

该做的不该做的,像蜗牛壳里一样,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能压缩在这个房间里,通过眩晕来维持一整个世界的精妙平衡。五条悟说到做到,真的拖着他重温上一个末日来临前的罗曼史,那些睽违已久的漫长温吞的情事,还有时间停转一般的昏睡与沉默,太久没能得到充分喘息的身体交叠相拥,简直像不知何时钟声才会响起的那种倒霉仙度瑞拉,不过反正什么意义啊世俗啊还有自行叠加的使命都根本不在五条悟的考虑范围之内,在玛莉亚到来之前的戒备里,夏油杰反倒好似能从世俗里短暂脱身。

可惜就像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嘶吼呐喊,也没能阻止人类与世界在泡沫般的美好时间结束后一骑绝尘的颓势一样,在闷热的房间里如何努力其实都无法真正获得顺利的喘息,昏天黑地以至于令人头痛欲裂的漫长睡眠之后必然地迎来长久的清醒,然后那些声音和文字就卷土重来。

五条悟终究是能赶在便利店买来的冻点吃完之前完成他的死线,没日没夜的极短的休假然后是没日没夜的工作,一边抱怨这些流水订单写得他烦闷不堪,根本没有空和夏油杰一起看那些漫画要怎么才能给它们写歌。然后他又去骚扰男朋友,说五条悟大人获得了胜利,现在要把本应该降临在他身上的流血事件转移给输掉的夏油杰,说得煞有其事,态度像把贝斯塞到夏油杰手上一样理所当然,又补充指出本来是他想戴与男朋友同款的耳钉,但是上次夏油杰把他咬得太痛,他缓不过来。明显是随口胡编的借口,夏油杰确实感觉烦闷而蠢蠢欲动,但还是配合他装模作样地申诉,明明昨天晚上没有咬大少爷,前天也没有,他根本没法悄悄留下什么牙印,五条悟明明一如既往像一只八爪鱼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他的腿上,像抓住一个随时要跑掉的狡猾罪犯。简直从一开始就像是未卜先知。

窗外是呼啸的风声与暴雨,很扰乱动作,夏油杰倒是没有颤抖,倒不是说充分信任,只是这样算作小事,这是就算实在惨烈失败也可以通过生长弥补的孔洞而已。五条悟手也没有因此颤抖,毕竟疼痛并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没有用什么定位夹一类的东西,相当不专业,好在只是在位置尚算充裕的耳垂上挑个称心如意的点。他已经长出厚茧的指尖摩挲着夏油杰的耳垂,长久佩戴的大号耳钉留下一圈耀武扬威的领地,五条悟简直想让语气更加痛心惋惜地感慨它留下的余裕太少,搞不好别的位置杰会很痛,会流血,会增生,后果严重,变成消不掉的痕迹。

那就痛吧,流血也没关系。结果夏油杰难得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程度的好脾气,话语落地五条悟便真的不再客套任何,只是把针尖戳破两层皮肉,甚至恶趣味地挑出一颗蓝色的出自ドンキ的水钻给他戴上,抽走一根金属又暴力地塞入另一根,当然还是有痛觉出场的余地,但即使如此,血也没能如愿地流出来、缓解躯体内的高压。五条悟很满意,甚至因为忘记录像不能完全分享杰作而夸张地捶胸顿足,但又迅速地安慰自己,用夏油杰一贯的语气拙劣地模仿:这样不好,万一有粉丝小小年纪就效仿怎么办,而且你不是专业的、也没有强调消毒。总之就是坏榜样。夏油杰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也没有按照预想那样哭笑不得甚至夸奖他终于开窍,反而说,也许发不发看不看也都没什么两样吧。

2007

巡演的日程安排也像坐火箭,一次比一次升级再加座的场馆距离彼此遥远,再也不是下班之后还能一起循着夜色缓慢地走回家的那种程度,甚至要跟临时雇来的助手们一起登上巡演专用巴士,两个身高一米九的人可怜兮兮地塞在狭窄的位置里甚至腿都无法伸直。明明硬要跟夏油杰挤一排的是五条悟本人,到站腰酸背痛地钻出来的时候又要抱怨杰太大一只,骨头越来越硬感觉硌得他脸上都要起淤青。也逐渐有点习惯不会收到水平高超的吐槽的情况,夏油杰的话变少了太多,五条悟全当他只是作为主唱巡演用嗓过多的疲惫,一个人说两个人的份来填充沉默。

爆火的另一种坏方面是本就显眼的两个人痛失随意走动的权利,早有太狂热的粉丝站在公寓楼下的转角等待,更不必说不作伪装要怎么散步穿过总是人满为患的山手线区域。五条悟被迫在工作人员区域点外卖,一边挑剔外卖的蛋糕比便利店好不到哪里去,一边将第一勺挖给夏油杰,已经凑到唇边却又被躲开,连交往以来惯例给他的第一口都已经不想摄入,大抵问的话又是那些体面的借口,这一次他说不饿,但明明上一次点外卖的时候他也几乎什么也没有吃,被扔进垃圾桶的荞麦面盒里剩了大半。五条悟叼着饭团在台下指挥调音的时候,就无法监管日益消瘦下去的夏油杰究竟胃袋是否空空荡荡,他们两个越来越无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外卖抵达的时间、空闲下来的时间,横亘在这种只能笑着说无奈的事情中的鸿沟比口味差异还要大。

明明乐队只有两个人,却硬是搞出了不幸的天才前辈们聚少离多的那种做派,明明住酒店的时候都会把两张床想方设法拼到一起去,结果根本连挥霍精力的余地都没有。东京气温超过二十五度的时候他们终于结束了关西的预订,樱前线的日程完全错过、环球影城也没有去成。酒店住得太久,好像充满两个人的气味的床品反而变得陌生,连房间的格局都变得无法摸黑行走。夏油杰神色恹恹地将半支烟都熄灭,火光在梅雨季闷热的空气里迅速暗下去,纸和烟草好像就会顷刻受潮。五条悟对这种反常问一句怎么了,夏油杰回答说只是东京夏天难捱,然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五条悟照例抱着他睡觉,但身上无论是触碰的痕迹还是牙印都没有留下。

抢不到票的人,买不了票的人,还有在靠近星星这件事上幸运或不幸的人,心愿无法达成的人太多,被现实困住的人太多,世界又不是真的有音乐就能彻底被拯救,倘若真的那么有用的话大概人类的进程也不会变成这种模样。互联网的社群出现太多奇怪又极端的爱与恨,还有毫无发泄作用的纯粹的恶意,一直闹到上了头条新闻勒令反思,直到更严重的事继续发生,据称调查社交平台明显十有八九是因为沉迷离经叛道的所谓摇滚明星,或者至少有他们七八成的功劳。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做却会被捆绑指责,真相如何其实根本没什么紧要,但现实就是横幅都已经拉在楼下,各种各样的愤怒直接倾倒在日光里,恶意与爱意都要变成粘稠的实体爬到他的脊背上。但夏油杰不得不从这种局部战争里穿过去,发现竟然连楼道里的其他人都被波及,变成他拾级而上时脚边彻底毁坏的残骸:众多人、还有别的什么人的时间与努力的凝结。

五条悟接到电话的时候事态已经有点不可收拾,他还没来得及条件反射照例愉快地说你好我是夏油杰的经纪人如果有五条悟的工作联络请找夏油杰,就先听说自己负责的这位乐队男正在进行一些十分摇滚的行径,而他不该露面火上浇油。安保来得比在新宿抓路演还要慢,简直跟各种电影里拍摄的效率差不多水平,他顶着一大堆的手机摄像甚至闪光灯拨开人群一路去打开大门,发现录音室里连玻璃都碎了,待机在主控台的人甚至有因此受伤,好在没什么大碍,而里面简直惨烈,除了他们自己的琴什么都变成碎片,印着两个人笑脸的碟片残骸在地上与其他塑料和金属混杂。

甚至出现了明显是在混战中受伤的人。五条悟看了几眼姑且确认暂无大碍,中途抽了几张纸丢过去,无处下脚的废墟实在非常夸张,终于凑近到足够看清夏油杰脸上血迹并非出于伤口的距离,因此一半真切地放松下来。但是又能说些什么才好,无论是故作轻松地感慨其他人可没有他那么能承受杰的身体之类的废话,还是寻根问底到底怎么会演变成如此局面,好像都不太合衬。最终他问,是正当防卫对吧?夏油杰没有回答,仍旧保持着令人焦躁的沉默,于是五条悟再提高音量问一遍,最终还是工作人员在他身后轻声回答一半一半。

好吧,至少暂时还没有惊动警卫厅。总是被叫大少爷的五条大少爷叹着气开始打电话收拾残局,难得认真地忙碌起来,连无人敢拦的夏油杰如何沉默着独自走出去都没能顾及。他猜想夏油杰大概会直接回家,反正事态又没到需要他投案自首的程度,毕竟对方非法入侵搞破坏外加威胁他们两人在先,只不过夏油杰的反抗程度明显过头到像在施暴,无论如何性质还是不同,何况连记者报社都已经摆平不会瞎说八道——他是这样猜想的,即使夏油杰一连几天都并没有回来,也坚信不疑他并未消失,充其量是受到刺激也该回家休息,毕竟连五条悟都为此不得不向京都的本家打了电话报备情况。而且他一定走得匆忙才什么都没有回来带走,甚至连银行卡都留下大半,维持着五条悟被拖在制片会议、他独自先行前去录音那天的样子。全套理由都已经体贴地为他编好了,但夏油杰满打满算地离家出走已经一周,说不定并不需要五条悟费尽心思给他这些借口。

暴力事件即使没有造成什么后果、收买了足够的媒体不会添油加醋地越描越黑,到底还有众多包围的人拍到不妙的画面,终究还是变成被抗议要求道歉自肃的局面。两个人至今都还是家所属,有关电话和邮件照例一个接一个地发到经纪人五条氏的手上,他坐在根本就充满夏油杰气味和痕迹的屋子里心想糟糕,如果甲方要跟他解约不买写好的新曲,说不定也跟他一样打不通夏油杰的电话啊。

又不是什么世界就要为此毁灭的大事,五条悟是这样想的,没有造成什么超恶性事件更没有登上通缉令,充其量是打架斗殴的罚款而已。但他也清楚有的事即使是他也根本无法代行,说到底他并不能明白夏油杰的事态究竟为何发展成这样,显然从一开始,再如何接近的两个人也会空隙尚存。过去三年的记忆里大概无数次可以窥视到夏油杰身上生长伴随的裂痕,但即使逻辑清晰地排列出那些成因与结果、充分地知晓破案所需的一切线索,也无法真切地理解对方。所以他终于在思い出横丁的路边堵住夏油杰的时候,恐怕只能从问句开始。

其实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没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你又要做什么?像这样能一口气全问出来的话有很多,但大概反而得不到任何答案。五条悟沉默许久,也没想出恰如其分的开场白,只能要夏油杰给点解释,其实他想直接过去给他一拳再说,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那么急迫或是愤怒。于是他想顺着人流走过去,至少先拉住夏油杰的手,带他回去然后再讨论这些事到如今他觉得已经无伤大雅的破事。但他的双腿好像被钉死在地上,挪动不了分毫,于是他低下眼去又想一探究竟,却听见夏油杰说,其实悟根本不需要我,甚至可以不需要一个主唱或者词作,反正你想做的事,现在的你自己就能做到吧。

五条悟几乎想要大喊你在说什么鬼话,站在甚至无暇侧目过来看这两个秩序破坏者的涌流的人群之中,不管如何用力地注视都无法让夏油杰的眼睛抬起来同他相望。他的喉咙发紧,好像被夏油杰亲手扼住的那样,除了一些破碎的断续的单音什么也没能发出。他绝对无法认同,但竟然没能拼凑出合适的字句反驳。然后夏油杰继续说:我已经没有更多想要说的话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跟五条悟就此散伙,也能指向他打算封笔消失不再挣扎在这个东京。五条悟这下彻底生气,第一滴雨落在他肩膀的时候好像解除了双腿的封印,他开始向前走,在夏油杰转身之前,短短的几步距离竟然能让一场过于不会读空气的大雨直接落下,短短一瞬所有想说的话都被过于密集迅猛的水声淹没。五条悟只能把做好心理准备的当街斗殴换成拽住还呆站的夏油杰的衣领,把他在雨中一路拖进不远处的新宿駅。他们几乎被大雨困住了,登上勉强还在运行的电车时两个人身上背着的琴包都已经被淋得半透。夏油杰想必已经被全东京的人宣布闹掰,自然没人也没有地方让他检查处理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是否完好。

即使这位大少爷早就从那种慌张的近乎哽咽的失声中脱离,恢复了对声音语调的控制权,也完全不想多跟夏油杰对话。本来有一个人可以去住录音室,但是夏油杰前不久把为了新专辑长租的录音室砸得稀碎,赔的钱还是五条悟出的,显然这位大少爷没打算让步分毫,也没打算放夏油杰再次失踪逃跑,甚至一副要反锁房间然后把钥匙扔出去的架势。五条悟根本没隐瞒过什么,甚至从来没有改过名字或姓氏,也早就说过他离家出走,偶尔说些常人觉得不切实际的幻想级的大话,一切早都有迹可寻——夏油杰即使没考虑过深究,也无可奈何地要在各种新闻或招牌上看见这两个汉字,甚至一年半之前,假如在网上输入五条悟,搜索引擎指向的结果都不是一个当时几乎查无此人的乐队男,而是世家的大少爷。

干脆趁着不会袭来的海啸溺死在日本海里也好吧,老生常谈的"能烧死我的大火也能烧毁金阁"就大概是这样的道理,台风说不定能轻易地将体育场掀翻、将古树连根拔起、将钢琴搞得断裂,最终涌进这个大约有十畳半那么大的房间,轻而易举地摧毁好像已经受潮的旧吉他,淹死他自己,然后再把生得稍微高几厘米的五条悟淹死。是啊、可以像这样同时杀死任意一些愚众。造成社会的崩毁,切断话语,淹死整个东京都,包括他们两个一起,或者只有他们两个,一举兼得。

或者其实本来波涛汹涌的东京二十三区完全可以这样缓慢地只淹死他一个人的。只是不期而至的大雨将他们困在这里,被迫在未能及时拆散的房间里各居一隅地面面相觑。五条悟还是没有按照理应做的那样发布任何公告,自从和夏油杰一起被迫回到这里开始连电话都不再接听,工作停滞得像因台风靠近而逐渐停摆的城市。不过反正两个人的乐队爆发这种程度的丑闻,接下来的巡演或专辑甚至合作联名的订单也会雪崩一样消失,有没有通知都没什么两样。

也许原本五条悟可以在漫长的雨季里为自己填充完满的独自一人的道路,或者他可以在此后迅速被夏天的遗骸烧得彻底干涸——总而言之,事情都不该是现在这样,夏油杰没有考虑过时间也能被风压快进到此等地步,或者没考虑过五条悟此人灵感挤占掉一大半脑子之后隐约会得出分手后理应开始偷情的结论。五条悟太大一只,显然升级三遍之后彻底拥挤的角落塞不下他,也自然不会太在意什么"应有的界线",毕竟有关于这些世俗人际如此深入复杂的部分他无从学起,一般也不会有人要面对跟自己的初恋男友(古怪的默契,没来得及分手就还未变成前男友)兼同事(这确切地还尚未真的变成前同事)困在一间甚至经常断网的房间里的窘迫事件。

而且他们只有一张床。毕竟大手一挥续租两年的时候谁也无法料到在这个年代还有如此爆发式的发展,也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两个还会在近乎一切关系摇摇欲坠近乎破裂的时刻还会下起不期而至的、被世界严重低估的暴雨。五条悟最初确实生气地同他冷战,但显然不打算屈尊纡贵地在地板上躺下睡觉,也没打算放惯例睡在里侧的夏油杰越过他去将就,于是只能僵硬地克制自己的习惯与糟糕睡相,规规矩矩地只能浅寐。

不知怎的在第七天时他们又开始做爱,尽管沉默着,也许是因为上帝第七天时完成创世然后释迦世尊在七天终享解脱之乐,之类的缘由,如何牵强都无所谓,反正五条悟也并不打算给夏油杰合理的解释。雨还没有停,在窗外众多廉价塑料和生锈金属上落得吵闹至极,大抵也是原因之一,五条悟戴着极为厚重的消声耳机过来吻他,也不甚贴切,搞不好是又在文档黔驴技穷时的坏习惯,那样的话至少他的动机还是接吻呢,在夏油杰从被他撞得磕在墙壁的头晕目眩中恢复过来之前,他才恍然大悟他们还在吵架或者冷战或者随便什么尴尬处境,但是已然凑到近乎相贴的距离没法收场,干脆就破罐破摔地咬上去,演变成一种大战。

三年时间还不足以将五条悟的内里全然变成不妙的用于完全容纳夏油杰的形状,于是失去外力协助地痛到感觉像半场犯罪,这下五条悟真的毫不留情也无法留情地将他咬出血来了,心想着或许自己下面也已经撑裂开,完全是公平起见。不过好在这也只是错觉而已,很快就变成仿佛隔阂从未出现一样的意乱情迷——至少他是的,于是又凑过去为夏油杰舔掉牙印伤口的血迹,尝到感觉不好的一些咸咸的汗水,就毫不留情地将他掀翻以获取主动权,大少爷不顾那具兴奋至极的身体,堂而皇之地开始休息,惹得暴力分子对他所剩无几的忍耐力迅速见底、要亲自动手了。不过也并不需要太久,他就坐在夏油杰的身上亲热主动地起起伏伏,用自己挡住对方视野里一大半的星点。最初谁挣扎的时候撞到在床头都要落灰的灯的开关,随后又将脆弱却意外顽强的电子与塑料掀翻歪斜,被一根电线牵着挂在半空晃荡,结果几番天地倒转,倒好像短短十几分钟已经宇宙升起落下更迭数次,最终变得令找不到也无暇习惯性地去找那颗蓝色一等星——恐怕是因为五条悟已经取代大半个太空,被钉在他的身上。

掉到枕边的耳机循环地又开始大音量地播放太过宏大的前奏,相隔的几公分吞没其他尚未融合的乐器的音色,两个人尚未分离,声音因不同的原因沙哑、气喘吁吁。五条悟先开口一个字那么长,责备夏油杰不出门见人就不注重仪表,胡茬冒得相当过分,扎坏他仍旧完美的容貌,搞不好明天就会发炎红肿;夏油杰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等他讲完,就开始答非所问,说雨太大了,吵得头很痛。

没有昼夜可言的昏暗的小房间,闭上眼睛的时候潮湿的气味同两年前如出一辙,外面的世界变化快到仿若只是复杂的夜梦,说不定下一秒睁开眼睛他们还是需要为了房租和虚无的未来低头鞠躬递出劣质CD,但这种场景除了回忆之外连幻想都不太能够达成,毕竟他们两个已经连退路都没有地变成了海一样深不见底的东京的住民,被无数双手和无数只眼睛穿过声音影像还有目不可视的电磁波拖拽或高高捧起了,变成一种类似于酒精的味道轻飘飘地侵入这个公寓,正如无处不在的令人耳鸣的噪音一样。

五条悟的手指沿着他的胸口胡乱游走,他再如何轻柔得像最初即热恋的有趣情人也无法改变有些尖锐粗糙的触感,琴茧甚至早就已经在五条悟的指尖生长成型,一副此生都不再有可能将它们撕下的模样,即使做好鲜血淋漓疼痛万分的准备,大概也没法从这段历史中离场了。夏油杰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痛和痒没什么反应,却突然久违地想起他们最初搭伙的时候,五条悟才刚刚开始学吉他,一双手伸出来还是刚刚结痂又好似要流血的指尖,勉为其难可以把自己写的和弦弹出来。那时他刚被人哄骗喝下第一口酒精,立刻双眼迷离面色潮红,却精确无误地在最后一个音结束的时候爬上舞台,兴奋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盯着夏油杰,像独裁者一样毫无礼貌甚至不带敬语地宣布说:我需要一个主唱,你来当我的主唱吧。

天亮之后五条悟勉强酒醒睁开泛红的几乎称得上惹人怜爱的眼睫,结果面对莫名成为同伴的夏油杰张口就是一句天呐东京bandman现在流行这么奇怪的发型吗。夏油杰几乎要维持不了那副善良礼貌的外壳,脱口而出干脆去外面打一架吧这种提案,五条悟好像立刻彻底清醒过来一样,嘴里说着哪来的暴力狂手痒干脆揍自己不就好了,却真的往巷子里走。两个人最终挂彩也挂得还算平均,连夏油杰口袋里仅有的纸巾都得撕成两半勉强塞住各自鼻腔里涌流的血,显然谁也没料到竟然还能出现这么势均力敌的场面,虽然五条悟拿冰汽水贴着鼻梁在嘀嘀咕咕地说他的脸怎么也下得去手之类云云,但甚至还残留着兴奋的尾音,很快就要话锋一转地声称如果是杰的话今晚就登台都没问题,已经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

不过五条悟此人相当擅长得寸进尺,成功诱骗来这位主唱之余迅速连写词的重任一并推过去,摆着手说他根本没有几枚文学的细胞何况杰最初的歌词就简直天才呢;再之后又一言不发地把夏油杰的吉他换成一把贝斯,言下之意就是打算当一个说一不二心想事成的暴君,强迫他代劳自己做不了的工种。夏油杰想不被他诓骗,但五条悟一摊手又看起来是在耍赖,扯些上帝开门一定关窗的鬼话,说上帝让他学会编曲就一定没收了他的其他天分,这时候声称是被没收了真实乐器的天赋,明明最初的版本是说他全然不擅长唱歌的。

结果事到如今都已经有专业人士开始夸赞他们两个的演奏天赋,回过神来的时候,夏油杰的手指都被五条悟方才作乱的手指捉住,不够柔软的皮肤不可融合也无法密不可分地相贴着。因为太久缺觉的疲惫爆发而终于陷入沉睡的五条悟竟然还维持着不肯松手的力度,明显担忧或者预见夏油杰想再次不告而别的意图,或许原本确有其事,但此刻一塌糊涂的床褥与身体显然给屋外仿若四十昼夜灭世的降雨之外再多加一层阻碍。尽管深知此时已经是最后机会之类的情况,但还是不得不因为这双手而被禁锢在这,两个必须要像这样相连才能睡好觉的人,恐怕再也没法尝试同他解绑了。明明都是拙劣的借口,夏油杰却能因此一并躺到乱七八糟的床上,犹豫着思考着,还是收拢了同他十指相扣的手。

第二天他们的官网先发了通告,根本不管不顾地,将事情摊开讲:本想呼唤和平却先一步……之类云云,末了总结道:为表歉意,我们的登蛋计划取消,门票退款会自动发放。因为接下来我们要去月球了。结果最后变成没头没尾的隐退宣言,在好不容易摸到最厉害这三个字的边缘,偏偏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停步,字里行间还隐约有真的放弃了的意思。

明显前半段还由夏油杰认真编辑,临到末尾突然被五条悟抢去界面,把早有预谋的句子直接输入发送,从未如此好用的网络连接一瞬间就木已成舟。夏油杰十分久违地找回睽违已久的再熟悉不过的那种无奈头痛,在突然安静到只剩下小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的时刻,不合氛围地开始怀疑五条悟拒绝无数经纪公司对他们的橄榄枝是否是对眼下局面的早有预谋。偏偏他要提这件事,特地把墨镜都摘下来叠好,五条悟合上电脑开始一本正经地对夏油杰计算:现在杰欠我垫付的赔款、违约金,还有最大额的精神损失费,总计大概八百亿日元零五十万。分期付款的话会是超级高利贷。

这种金额完全就是耍赖,他都不用继续说夏油杰就能猜到他的意图,无非就是以此声称夏油杰得给他卖艺卖身以工还债、签订一大堆不平等条约,想必五条悟也没给他什么回旋的余地,搞不好五分钟之内就会被他拉去按下手印强迫签名,理论上约束力趋近于无的交易毫无理想未来可言地成立,然后从此过上被大少爷时刻盯梢任劳任怨的美好生活。但实在是非常荒谬,荒谬到那些负面的情感与沉重负担都未能悄无声息地反扑上来,甚至连视线都未能依照坏习惯地低垂,在那之中五条悟真的装模作样地把那张字迹潦草的纸收起来,对他说,没有专车也没有停在屋顶的直升机,在被涌来的人群堵住吞噬之前,现在要赶快收拾行李乘车赶到机场,然后一路跑到冲绳去避难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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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k,超绝乐队pa

乐队男好文明!请入教(虽然这篇文因为通贩原因距离发后半段要等很久……

原地更新了除实体限定额外结局图文的正文全部…非常感谢,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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