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级审判 By.Aki

是的,我杀了他。

诚然,本质上我并不想多费这些口舌,但显然如果不这样动情地诉说一番,恐怕难以消磨在此之中被羁押的时间,或许我猜时间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就像其实你们并不能真的因此给我无罪释放那样——再怎么看,我也不是那种好骗的类型吧?即使我的双眼在这里失去作用,但也不至于因此变成程度荒谬的新手。

那么我们从他的死状说起吧。致命伤太多,但是造成了心脏停摆的罪魁祸首是我,来自于我指尖的茈精确无误地轰击了他的整颗心脏,在悖论的黑洞里相当于被我吞噬掉了。光滑的切面、因为没东西鼓动而无法喷射只能缓慢流淌出来的血,把他那套装模作样的衣服染得很僵硬,搞不好之后腐烂得会更快一点。但是我无从得知它的结果。

有点应了年少时候的玩笑话,但愿可以理解:当人陷入热恋,即使我们也无法免俗,都会说一些我要你的全部之类的话,手指着或者盖着心脏,然后夸张地形容说,它是你的、它为你跳动。明明只是骗人的甜言蜜语,天知道这种内容竟然还能应验,恐怕我们是那种多少亿分之一概率却中奖的倒霉蛋,总之最后这家伙的心脏真的被我的无限所吞噬了。

只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发誓说什么“假如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之类的话。

要我说当时并没有多感到悲恸,毕竟我们很久没见了,虽然严格来讲并没有分手,那时候对于他的死停留在一种概念,类似于“分开了再也不见了”那种程度的感觉,我们十年前在新宿回忆街的路边不欢而散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甚至我没有再次体会当时那种深刻的暴怒与无力,只是想,啊,我和杰要很久无法相见了。因为他被我杀掉了,就算我大发慈悲没干脆赐死,硝子也没可能从这家伙大张旗鼓选的战场过来,他还是要死的。但是他死前实在非常气人,所以一时间我也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就像我十七岁的时候实在冲动,也没有能想明白太多的事,总是觉得杯子摔碎了就再买一对,也不至于觉得有什么象征意义,不会多愁善感地让情侣用品的第二个也跟着殉情一起进垃圾桶去永远不分离。

从新宿那桩事故之后我独自头痛了很久,嚼碎了所有藏在我们共用的宿舍枕头下面的糖果,好在它们不至于在初秋的时候被热到融化成一场灾难,但是我实在花了三年时间在他的房间里藏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在那些玻璃纸包裹的纯粹的甜蜜用尽之前,我们又开始偶尔会见面。

这也许也是我的罪过之一。

反正那些老橘子肯定也会这样判定,然后说一大堆的蠢话,搞不好会迫不及待地认定我通敌、叛逃、随便什么罪名,然后兴奋至极地要挟我或者干脆关押我,成功率不高,但是我怕麻烦,因而始终只是保持着地下情一样偷偷摸摸的关系,没少在情人旅馆之类的地方被他趁机嘲笑。那之后我当然会反击,在沉默到来之前,简直像我们是从高专偷溜出来约会乱搞一样,我是这样想的,但并非什么伤春悲秋的情感——我才不是那种类型吧?人与人之间天生就存在着可怕的悬殊,因此即使曾经在宿舍里进行过火的接触时,我们也没能真的像漫画里说的那样“拥有全部”。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身上学会了太多东西,到头来还因为他的死而学会哭泣,……并不是为了学会才杀死他的。想必他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法再活下去,我找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打算的,反正他这种超级坏蛋迟早要被干掉、然后被众人安心地写在咒术史上罪大恶极反派那一页的。早在十年前就该用我的手杀了他的。结果错过了新宿那一次,我也没特地去做什么痛苦的决心,这件事就像他走后我也逐渐学会自己做众多生杀予夺的正义选择了那样,总之成了既定的结果。

返回住处的时候,远远好像还有音乐传来,路上亮得像白昼。我暂且没回高专宿舍,反正今年学生也全部被空前绝后的恐怖袭击搞得没有圣诞可过,往年姑且还觉得有趣于是偶尔扮演圣诞老人给未来送上一些可有可无的激励奖励,现在总之我丢下一堆除他们以外的善后处理走了。其实公寓在哪里都无所谓,反正我不睡觉,充其量也装模作样地躺下,让反转术式的运行稍微减轻负担,但是我不想回高专睡觉,也没有什么有始有终的仪式感。

毕竟杰死掉的时候心脏有漂亮的焦黑孔也没用,他断臂而鲜血汩汩搞得那套装模作样的和服和装模作样但干净的身体都脏兮兮的,我没来由地感到疲惫,于是打算随手把这具吐光了咒灵完全没什么污染的尸体丢掉,原本是想那就抛尸某条小川,运气好的话他就可以一路流进东京湾甚至太平洋然后环绕地球一圈最后搞不好在法国裸体海滩上岸,但那样的话我就得好心地未雨绸缪地把他先扒光。不过基本上他一生都没什么这种好运,死后估计也不会有。而且我正要踢他下去的前一秒很远处超远处的广告牌亮了,写着星が降る夜之类的东西,要不然就是森或者海,反正都说圣诞节是星星坠落,搞不懂为什么耶诞之夜要用这种描述,毕竟星星坠落在一般人的童年里的意思是某人死了而不是有神苏生。照这样说的话,这种应景就没什么道理,我还是不喜欢太有道理的事,所以也不想让太讲究道理的人如愿。

总之杰死掉了,我没把他的尸体带回高专虽然他差不多就死在那里,我总不能把这个辍学十年的坏学生偷渡塞进曾经那间杂物堆一样的宿舍吧。然后我又想,作为咒术师、作为世家之子,尤其作为天上地下千百年期望而来的这双六眼,我从来都知道人死是什么轻描淡写的定义,除非死人变成什么怨灵。但好消息是我没有在杰死前诅咒他,但坏消息是他却用遗言恩将仇报地诅咒我,于是事到如今我被那句话变成的无形咒灵扼住了咽喉,它让我喉咙发紧,让我不由地张开嘴。

这时我才仓促地开始在脑子里找寻有关于此的知识,得知下一步我应该扯开这个喉管开始发出巨响,所谓的嚎哭,但是这就算了,因为我不会哭,……我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才能哭起来,这不在我的学习范围之内,也不能算我的本能,于是我开始想,难道杰在那时和那时怪罪我傲慢,难道我不会流泪这件事已经占了理由的好几成?但有关这一点,杰也并没有替我哭。所以我仍旧不认同这项指责,也不打算试着嚎啕。只是我再慢慢地清楚地一点一点想,从最初到最后,漫长的短暂的多少年,拆分成小时分钟然后到秒,无限地延长或者无限地压缩,说到底时间距离也都是一种悖论,他的或者我的所有人的短到要被说好可惜的一生。我仍旧不认同他的话,从正论到大义再到临终剖白,我总是不认同,不论话语同事实的真假总觉得都很气人。

但那是无数“真实”的瞬间。各式各样的触碰也好什么也好,就像我的眼睛和大脑永远不为保全任何人而粉饰记忆,以至于他的死也没能美化,没能变成哄骗谁而比喻的星降。他只是死掉了,或者说我理所当然地负责了杀死他的行为,顺理成章到没什么好形容,换言之就是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也没有更多话可以讲,而触碰对尸体而言也并不成立,意思是以后再也没有了,只能靠直白的无法沉浸的回忆来回忆一切。而所谓的回忆,走马灯或者特定时刻的闪回,连反刍都称不上,毕竟人全然无法再彻底而真切地体会某桩事件,而已经死掉的人也没法再陪同进行重演。我从有记忆起就从未需要这些虚妄的外物来体验咒力流转,也当然不至于为此生出不妙的波动。

于是我终于好像得偿所愿地流下第一点眼泪,算是个好头,但与此同时我突然想起从某一刻开始杰也失去了痛哭的能力,又或者说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真的知晓他究竟是否曾经懂得过落泪的原理。在他的正论里或许没有过这一条。毕竟我们原本生活在被不断不断教导着“不能落泪”的年代,而我们又不幸的是那套理论里最不该落泪的两个人。倘若一张自知美丽的脸真的这样哭起来,我想就算是我的五官在那时一定也会扭曲褶皱,失去此时此刻一如既往的帅气吧。

所以我当然不会在此刻将自己说到泪流——拜托、我承认没能好好让被吞噬心脏的身体尘归尘土归土是一桩罪过,也因此被判定进入牢笼,而这就是全部。这就是那一天里发生的事,也只是那一天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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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五条式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