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游离天空

1.鹰
你在等什么?
两个小女孩踩着一地粘稠的血,拉着夏油杰的裤子问什么时候才能带她们走。
夏油杰擦了把脸上溅落的血沫,村庄下起小雨,他没有带伞,衣服被雨水濡湿。脚边零散的尸体和身体组织从村庄这头延长到那头,雨水渗过缝隙,汇入血水流成小河。他看见远山挑着一线红,低头时入目的是女孩们胆怯但晶亮的眼睛,还有一地和夕线一般的艳丽红色。
快了,夏油杰说,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抬脚时粘稠的血液和鞋底拉出一条红丝,他一步一步地往村口走,每一个踏出的绯红脚印都被血丝勾连在一起,笔直地朝向村庄另一头。
夏油杰牵着女孩们往前走,三个人的影子投在身后,像高低起伏的山丘。
狰狞的脸圆目怒瞪,尸身堆叠在一起目送夏油杰离开。有鹰从天边降落,背对欲颓的太阳落在枝头,像是守尸待食的秃鹫。
夏油杰低头,眉目间是格格不入的温柔,他对她们说,你们闭眼,我牵着你们走。
女孩们乖乖闭眼,她们强忍着颤抖的肩膀和呼吸,紧紧攥住夏油杰宽厚温柔的手,将自己完全交给对方。
从这一刻起,夏油杰就已经成为了她们的灯塔。
夏油杰一步一步地走,没有人在前方阻止他,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他的突然叛变。他牵着两个女孩,两只细瘦幼小的手握起来很陌生,这也是他第一次牵除五条悟以外的人的手。
前方苍翠的林掩在四合的暮色里,夏油杰往前并没有回头看,反而是身边的两个小人老是回头看向村口。她们并不害怕累累死尸,不断地确认自己终于被救出来后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夏油杰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掐死蝇虫没什么可抱歉的,有风顺着村庄刮过来,他鼻尖满是层层叠叠的血腥气。他看着远处被层层浸染的天,想起了五条悟。
但是他对小女孩们说,抓紧我,我们的路很陡很长。
他不告而别,他率先推翻了两人的信念大厦,如果问宿命这算什么,夏油杰想了很久,他说这是到了分岔路口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2.鱼
那天夏油杰陡然从睡梦中惊醒,耳边是闷闷的雷声,五条悟像章鱼一样缠住他的身体,胳膊压在他脖颈上。
压力挤着他的肺腑,绕过他的咽喉,勒地他喘不过气。白天的疲惫在深夜放大,夏油杰的呼吸都带着苦味,迷茫和怀疑织成的疏网在他颈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在无数个夜里用窒息般的痛苦将他唤醒。
他伸手摸过五条悟细软的发丝,对方的头埋在他颈间,呼声轻浅,神色恬然。夏油杰轻轻翻身,雷声掩盖下细碎的响动就像蝴蝶振翅般微弱。
五条悟的嘴唇猝不及防地贴上夏油杰的脸颊,粘腻的吻就像湿热的浪潮一样卷住他,五条悟在迷迷糊糊间问,睡不着吗,杰。
夏油杰翻回来,摸着五条悟细软的发,说被吵醒了,外面风雨声很响。
黑暗中五条悟睁眼,蓝色的虹膜泛着一层亮晶晶的光,闪电划过时里面映了夏油杰的影子。他食指按在夏油杰嘴唇上,说那你听我讲故事吧。
不等夏油杰拒绝,五条悟往他那边蹭了蹭,说我开始了。
他的声音带着困意,语速也慢地要命,从前有两尾鱼,一尾黑一尾白,黑色的那条很厉害,不久就变成蛟龙飞走了。白色的那条也很厉害,也变成了蛟龙飞走了,它们一起在天空遨游,看云看天看雨看太阳,最后一起老死了。
夏油杰笑,说哪有你这样讲故事的。他的眼角漫开细细的纹路,五条悟的手指滑到那些纹路上,说,杰的笑纹好可爱。
夏油杰把五条悟压在温热的棉被里,两人像普通情侣一样打打闹闹,炽热的身体贴在一起,身边的空气温度都被拔高几度,他们像是要把黑夜烧着。夏油杰挠五条悟的腰,五条悟笑地喘不过气,一边躲一边说,再闹就睡不着啦。
夏油杰就又搂着五条悟睡过去,窗外风雨来,凉气透过窗玻璃缝儿钻进来,五条悟捂着夏油杰的耳朵,和哄小孩一样说,杰这几天晚上都睡的不好吧,今晚我抱着你睡觉。
他的掌心烫地夏油杰往后缩,却被五条悟牢牢按住。
可是外面风雨声很响,夏油杰说,你抱着我我也睡不着。
他听见自己从胸腔里发声,五脏六腑共振,心脏的酸涩被传到喉咙,冲上鼻腔,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沉闷模糊。
没关系啊,我会捂着你的耳朵。五条悟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胳膊揽着夏油杰的颈,呼吸声逐渐均匀,重新去做刚才没做完的梦。
星浆体事件过后,五条悟独自完成任务的时候越来越多,白天忙成陀螺,晚上卸下所有倒头就睡。夏油杰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理子妹妹中弹前的笑跟梦魇一般一次次在梦境中回放。梦里夏油杰终于牵住理子妹妹的手,说要让她过正常女高的生活,说咒术师们不朽。
醒来后夏油杰恍惚,他在黑夜中看向自己的双手,就算放在被子里捂了半夜也冰凉一片。脑海中鲜明地记着理子从太阳穴喷出来的血,但梦境却一次次地告诉他,理子笑着,他牵住了理子妹妹的手。
夏油杰把冰凉的手放在心口,迷茫地问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牵住理子妹妹的手。
窗外风雨雷声愈响,夏油杰在单薄的黑色中看五条悟的轮廓,他下意识地把手嵌进对方手指间的罅隙里。
牵住了。
耳边是五条悟绵长的呼吸,他知道对方很累了,自己不该半夜扰人清梦。于是这次他更小心地将压在脖子上的胳膊拨开起身,披着雷雨夜的水汽外出,独自吞下几颗令人作呕的咒灵球,又在天空方泛鱼肚白时回来,看空无一人的床,看蒙上前夜水汽的窗,他手探向五条悟睡的那一侧,是凉的。
他对着清清冷冷的宿舍,慢慢地关门落锁。

3.蛟
那你牵我。
五条悟把自己的手伸到夏油杰面前,对他狡黠地眨眼。对面的巷子幽深昏暗,但这是去高专最快的通道。
夏油杰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托住五条悟放上来的手。明明都是高专生,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实力,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发育情况,但夏油杰的手却比五条悟更宽更稳,包裹住对方轻而易举。
小巷长的不像话,黑洞洞的像怪兽张开的嘴,而他俩就是最渺小最卑微的蝼蚁,被一点点地吞没。
五条悟装作害怕的样子要夏油杰牵,脚步却比夏油杰快,他走在前面,回头对夏油杰笑。光线昏暗,落在五条悟脸上的阴影一块又一块,他长得太高,探过墙头的花枝扫过头顶,夏油杰跟着笑,说你慢点,手要松开了。
五条悟遂放慢脚步,握紧了夏油杰,回头时碰巧落入夏油杰带笑的眼睛,五条悟觉得气氛莫名其妙地旖旎,他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忍着臊意,和夏油杰并肩走在逼仄的巷子里。爬墙的花枝一下下扫过两个人的头顶,他俩傻逼似的没有往另一侧挪,任由头顶的头发被弄乱,五条悟扯开领口散热,说那行,你别松开了。
回了宿舍他们开始喂鱼,五条悟不知从哪搞来一黑一白两条鱼,养在一只鱼缸里,每天往里边撒饲料,嘴里念着,快长大吧,变地像杰的虹龙一样,这样就能骑着出去玩儿。
夏油杰说鱼不能变成龙,最多变成盘中餐。
五条悟说,要是有能把鱼变成蛟龙的咒术呢?这样它们就是咸鱼翻身,功成名就了。
夏油杰不再多言,于是五条悟天天盼着两尾鱼能长大变成虹龙。接星浆体任务前,他特意把鱼缸端给硝子,要硝子好好照顾他的鱼,尤其是黑色那条,因为他觉得黑色那条像夏油杰。
硝子翻着白眼说好,然后把门板摔到了五条悟的脸上。
去时有多意气风发,回来时就有多狼狈。五条悟因祸得福有了突破进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最强,他将化蛟而去,夏油杰却还在那片名叫理子的海里游。
4.水汽
带着两姐妹离开村庄,夏油杰安顿好他们后就直奔盘星教。这段时间他杀了太多人,指缝里的血要洗很久,身上的腥臭也要很久才能散净。他两手空空,穿着袈裟,眉眼佛像一般慈悲温和,手起刀落头颅落地,看着喷射在身前的鲜血,他也端着那张笑脸,把手收进袖子里往后退一步。
袖中冰凉的手指绞在一起,这次他没有牵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去牵任何人。自最后一次见面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五条悟,也没有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别松开。他想这样也好,牵手是束缚,是累赘,是诅咒。幼时父母牵着他的手,催促他赶紧长大,要他尽孝,要他撑起一片天;青春时期和五条悟牵手,一牵就牵出了烙地他灵魂发痛的印子,刻在心里,每夜都在折磨他;变成大人后被两姐妹牵着手,他成了两个浮木般的少女唯一的依托。
没牵成理子的手成了他逆行的导火线,成了他率先松开五条悟手的引子。
仿佛要抓着什么才能安心一样,或是要和一身袈裟匹配一般,夏油杰捏着一串佛珠,从早上到晚上都放不下,攥在手里,攥地他满手疮痍,面上却还是那般慈眉善目,春风化雨。
宣战那天他又见到了五条悟,对方冷漠地站在对面,要自己放开他的学生。夏油杰看向五条悟的手,笑着说,悟,好久不见。
失败在预料之中,他扶着巷子的墙往出口走,抬头时已经不见花枝,冬季萧索的风卷断了枯枝,他佝偻着腰捂住伤口,再也不用担心头顶的发被刮乱。
看见守在巷口的身影时,他如释重负地靠墙坐下,沿途落下一串他的血,墙壁上是他的手印。他看向被残阳染尽的天,伸出一只手,上面沾满了血,但这次他已经不能把手洗干净了。
五条悟在他面前蹲下,牵住了他的手,夏油杰说,上面全是血,很脏。
五条悟没有说话,沉默地握紧。夏油杰感受着身体温度的散失,他脑海里先是浮过理子伸过来的手,接着是两姐妹细小的手,父母为他开门时布满皱纹的手,最后才是五条悟17岁时的手。
他散下来的发挡住一半脸,裸露的上身瘦骨嶙峋,但他的手掌依旧温和宽厚,五条悟的手轻微颤抖,他说,不是说好不会松开吗。
夏油杰又感受到了那个风雨夜由内而外产生的酸涩感,逼地他眼眶湿润。他的一生很短,被迫牵起了许多人的手,咒术师的,非咒术师的,他们拉着夏油杰往深渊走,攫夺夏油杰身上的热意,要他也变得冷冰冰的,要他为了他们松开五条悟的手。
有雨落下了。夏油杰意识模糊地想,他怀疑自己散失的体温和为咒术师奔走的热血在这个萧索的冬里升腾成了水汽,成云致雨,下落竟也是温热的,咸涩的,淋在伤口上甚至是痛的。
他用着最后的力气抬头,却撞进一双水汪汪的湛蓝眼睛。
原来不是雨啊,夏油杰想。他从五条悟掌心抽出手擦去对方脸上的泪,说悟,别哭了,我再也不松开了。
他这一生握了很多人的手,但唯有五条悟的他不愿松开。哪怕对方变成了蛟龙,腾云驾雾翻江倒海,他也不会松开了。
他听见五条悟说他是骗子,明明在耳畔说,他却觉得对方的声音很远很远。夏油杰没有反驳,五条悟说得对,他是骗子,骗了不少人,但真正让他觉得对不起的,只有五条悟。
人生的最后一分钟里,夏油杰已经说不出话了,恍惚间他看见了当初养的那两尾鱼,白鱼翕张着鳃,化蛟腾入云雾,黑鱼摆着尾,往相反的方向游去。而五条悟站在鱼缸后面,透过玻璃水缸对他笑,要他牵住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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