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y blue by 言庞

他叠了一只天蓝色的千纸鹤。

说天蓝色可能有点不确切,那张纸以前泼到过水,有点褪色,水渍的边缘一圈白色的痕迹,像大海上面的波浪,像天空上面的云线。

他把千纸鹤对着窗子举起来,想比较一下天空和天蓝色,但是外面的天空是灰白色的,像是抹脏掉的素描纸,那些或深或浅的云,还有或亮或黑的交际边线,就是素描纸上面的纹路。

“天不是蓝色的。”他对比了好一会儿才对夏油杰说。黑发的男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瞥到他蓝色的眼珠,他拿过那只千纸鹤,看着天蓝色的纸,却不看窗外的天空,他说,“天不是一直都是蓝色的。”

他把千纸鹤拆了,五条悟怪叫着狠狠给了他一拳。

天还是很暗,但是衬得所有的建筑都白得可怕,像是在发光,像是阳光不爱那些云,躲开了它们,直接洒在了那些建筑上面。外面响起点雷声,但是没有下雨,五条悟觉得天空不是一只延伸的,而是像一只小小的,白色的,带着一些纹路的瓷碗,扣在扁平的地上。夏油杰说,那是因为地球是圆的。五条悟没理他。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的时候自己就背光,夏油杰却亮堂堂的,它们就和那些云和建筑一样,五条悟变成扣着夏油杰的一只碗。男生还在长身体,五条悟在昏暗的光线下发了会呆就开始打瞌睡,夏油杰看过去,五条悟的白发变成了灰色,但是边缘又亮得透明。耳朵尖尖亮亮的,可以看见紫色的血管。但是再往下一点,就是窗子投下的阴影,鼻子,嘴巴,耳垂,脖子,肩膀,锁骨,全都在阴影里面了。他没有去叫醒睡熟的男生,他叠了一只千纸鹤。

一只退了色的天蓝色的千纸鹤。

后来他们迎来了夏天。

先去的海边,大海很蓝,天空也很蓝。五条悟问夏油杰这是天蓝色吗,夏油杰说当然是。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五条悟要一遍又一遍问他天是不是蓝色,但是他没有去多想,就当是这个人的人来疯。

阳光很刺眼,夏油杰在沙滩伞下面看着五条悟在玩水。这次的阳光没有阴影的阻碍,一点都不吝啬地包裹着那个在阳光下面的男生,他的浑身变得更透明,夏油杰觉得他能看见他的骨头,他的血管,他的内脏。但事实上面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双和天空一样蓝的眼睛。

他发呆,想很多事情。开始是一闪而过的画面,牵牛花,蛇,天牛,草莓...然后变得具体起来:在学校门口遇见了不怕人猫咪,那个时候正好五条悟叼着盒草莓牛奶进校门和他打了招呼;抓到一只知了,回头看见五条悟在摆弄一只空的蝉蜕;在课桌上睡着,醒过来发现对桌的男生也睡得昏天黑地还流口水;第一次抽烟,五条悟说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他便没再抽了......很多很多事情闪得飞快,叫夏油杰想起一个叫走马灯的东西。海水像在弹奏什么乐曲,每一次潮涨潮退,波浪冲上沙滩,没过五条悟的脚踝,就弹奏出一个音符。那些音符连起来,在夏油杰头顶跳舞,顺着他的头发滑下去,落在他轻轻敲打沙滩的手指尖。

五条悟回头就能看见夏油杰在发呆,但是他没有去打扰,就像夏油杰也从来没有在他课上睡觉的时候把他叫醒。他往海的更深处走,直到海水淹没膝盖,淹没髋骨,淹没胸膛,一个浪打湿他的头发,叫他呼吸的时候带了点海水进了肺里。他咳了几声嗽,觉得好疼,回头看夏油杰,他已经不在发呆了,他站起来向他招手,说,回来吧,可以去吃晚饭了。

五条悟因为玩得太疯被晒伤。晚上他呆在浴缸里面,放了偏冷的水。他嚷着背上好痒好痛,叫夏油杰进来。夏油杰听到了也不避嫌,踩着双拖鞋就进去。浴室里面因为没有热水,自然也没有氤氲的雾气,镜子都干干净净,照出那个进了房间的黑发男生。他看见五条悟,看见他像是白化病般苍白的皮肤现在像熟了一半的虾子一样透出红色,背上肌肉匀称,但因为颔着胸,脊椎显眼地凸起来,一节一节看得分明。夏油杰的手在男生晒伤的背上划过去,有盐的颗粒。干瘪的发皱的丑陋死皮被揭下来,露出粉红色的新生的肌肤。夏油杰看着手里的死皮,它像是蜻蜓蜕下来的壳,这他有种在活剥自己的同窗的错觉,可又像是自己在帮他得到新生。他问五条悟痛不痛,那个人就把头转过来,扯着夏油杰披散下来的长发,很粗鲁地和他接吻。

这是他们的初吻,却没有什么甜蜜的印象,因为生涩和急切,牙齿的磕碰在所难免。五条悟剩下的印象是血的铁锈味道,夏油杰却还要加两件,分别是海水的咸味和五条悟不愿意闭上的蓝色的眼睛。

他不知道五条悟的眼睛算不算是天蓝色,但如果天空确实是这种蓝,可能会很漂亮。

海边,山里,乡村,闹市,他们在一个夏天去过好多地方,在每一个地方亲吻,做爱。他们见过太多天空,蓝的,白的,灰的,黑的,红的,紫的,黄的。每一天五条悟都会指着天空问夏油杰,这是天蓝吗?

每一次夏油杰都想和他说,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这不就是天蓝色吗?但最后他没问,他都会告诉他今天天空的颜色。

夏天结束的那一个晚上,烈日和暴雨,鸣蝉和蜻蜓都即将死去,天空变得很高很远。空气不干净也不浑浊,但是看不见几颗星星。五条悟和夏油杰分享了夏天最后一只冰激凌,一个筒三个球,草莓和香草的是五条悟的,巧克力的是夏油杰的。但夏油杰还是觉得太甜了。

五条悟趁两个人在舔冰激凌的时候吻夏油杰,他们的的舌头冰凉,但很快就热起来了。冰激凌在五条悟发烫的手里飞快地融化,甜腻的奶昔流了他一手,还有的滴落在两人的上衣上。于是他干脆就把冰激凌扔掉了,把手插入夏油杰的发丝里面,叫原本柔顺的头发黏糊糊的都打了结。夏油杰说他有点生气,但心里面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他亲得用力点,顺便把五条悟的扣子全解开了。

五条悟抱着他的脑袋问他,天空是天蓝色的吗?

夏油杰说,天是黑色的,带一点紫,还带一点红。

五条悟还总是能够看见那只千纸鹤,在他的房间,放在窗口上面。他会拿起来和今天的天空比较一下,看看天空是不是天蓝色的,但是他不会再去问,因为多半没人会回答他。

在去拿体检报告的时候,夏油杰算是无意,也是故意地看了一眼五条悟的报告单。于是一切好像都变得合理。

为什么他会一直问自己天空的颜色。

天空一直都在变化,世界是彩色的,五条悟却只能一直比较天空和千纸鹤,因为他的世界是黑白灰。夏油杰想起来好久之前看见的一条新闻,算是花边新闻,挤在报纸的小角落,是关于动物园里面一只猫头鹰。它的眼睛像星空一样璀璨美丽,只不过本身是瞎的,无法看见任何东西,自然也看不见自己美丽的眼睛。这是不公平的。那么变过来,五条悟的眼睛是最漂亮最纯正的天蓝色,但是他却无法辨认出任何一种颜色,这是不是也是相当悲哀。

他转头看坐在窗边的五条悟,他撑着脑袋对着天空出神。于是夏油杰就把悲哀这个词从脑海里面删掉了。这个词和这个人不搭。

夏天过去了,仍有几只濒死的夏蛾在努力地飞舞,从窗户迷迷糊糊地扎进来,然后没有力气飞出去,死在教室的某一个角落里面。

一只白色的小蛾子落在了五条悟的头发上,兴许把这颜色当成了自己的同类。夏油杰走过去,用指尖捏起这个小家伙,把它放在窗户外面算是放生,但没想到,它飞到五条悟身上已经耗尽全身力气,已经死去,所以从夏油杰手里直直地落下去了。

五条悟看着飞蛾死坠,直到在草丛消失不见,他忽然转头对夏油杰说。

“夏天结束了。”

夏油杰看他的眼睛,觉得蓝得好烫,像一片沸腾的大海,而绝不是什么天蓝。于是他就把视线移开了。

“嗯,结束了。”

夏油杰没有准备好他接下来的表情,但是五条悟已经笑开了,他抱着夏油杰的腰,在他肚子上面蹭,说杰你那么严肃干嘛,夏天又不是不回来了。

但是夏天回来了,夏油杰不回来了。

五条悟想了很久很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是因为自己和他打过架吗?是因为逼着他吃很甜的东西吗?是因为把冰激凌弄在他头发上了吗?是因为天天问他天空的颜色吗?为什么他这么等不及,不能再陪自己过几个夏天呢。他跑去找他,他想找就能找到他。夏油杰笑着和他打招呼,忽略掉对方颤抖的手。五条悟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他的头发好像又长长了好多。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浑身赤裸地在床上了。夏油杰在床边抽烟,烟雾往上升,升得好高,像是水雾,像那天本应该在浴室里面氤氲出来的水雾。

夏油杰以前在他面前不会抽烟的,因为他说过自己不喜欢。

屋子里的蜘蛛在忙着结网,夏虫一季一生,一季一死,现在又活跃起来。飞蛾在吊灯那边乱窜,急急忙忙想把自己献祭。五条悟觉得自己好像那只蛾子,找到了光源却不知道自己除了献身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就爬起来,哑着声音问夏油杰,今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夏油杰说他不知道,没有注意。

五条悟吻他,他嘴里面不是巧克力冰激凌的味道,满是尼古丁和焦油。

五条悟说你真讨厌,然后就离开了。他忘了离开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哭,可能离开前就哭了,可能走着走着哭了,可能压根没哭。他模模糊糊想起,那天晚上星星很多很亮,所以天空除了黑色,应该还有别的颜色。可惜那个人不告诉他。

夏油杰在五条悟走之后望着吊灯发了会呆,拉开窗帘看了一眼。

黑色,紫色,蓝色,还有点墨绿色。

第三个夏天,五条悟自己去了海边,他看着太阳把自己的皮肤烤红,看着皮肤皲裂脱落,然后很快身体恢复如初,没有任何伤口残留。他觉得恍惚,觉得这片大海好陌生,觉得很多东西都是一场梦,是阳光太刺眼,海浪太汹涌,温度太灼人,导致他产生的错觉。波浪打出的泡沫很像什么东西的痕迹,但是他有点想不太起来了。但是他想起来夏油杰以前帮他买可丽饼,会要店家多加点草莓酱,于是他就掉了点眼泪。

第四个夏天,第五个夏天,五条悟把和夏油杰认识的时间从第一次亲吻的夏天来计算。他们多少还有些藕断丝连,还会在见面的时候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除了那个晚上,夏油杰都会很认真地回答他那天天空的颜色。然而一次次见面,成百上千次见面,成千上万次亲吻,他的答案里没有一次是天蓝色。

五条悟问夏油杰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看不见蓝色的天空。夏油杰说是天空出了问题。它不能一直保持天蓝色是它的错,是天空的错,是这个世界的错。

“天空不该保持始终如一,别忘了,你都不能,夏油杰。”

夏油杰就笑,他说悟你好幽默。五条悟没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觉得他们两个掉了个个,一个在不该哭的时候哭,一个在不该笑的时候笑。明明莫名其妙地笑,是自己以前的专利。夏油杰应该只是在自己笑的时候,露出点疑惑的表情。

到了第十个夏天。夏油杰说今天的天是天蓝色的。

他是看着五条悟的眼睛说的。

“很纯正的天蓝色,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五条悟蹲下去,他摸过夏油杰的身体。头发是黑色的,皮肤是白色的,嘴唇是灰色的。上衣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流出来的血是灰色的。

夏油杰笑着抓着他的手亲了一下,递给他一只天蓝色的千纸鹤。

说天蓝色可能有点不确切,那张纸以前泼到过水,有点褪色,水渍的边缘一圈白色的痕迹,像大海上面的波浪,像天空上面的云线。

五条悟举起来和天空对比,是一模一样的灰色。

“天蓝,sky blue,无边无际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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